她穿着素服, 跪在佛堂里,面对着孤零零的一架棺椁。
殷俶握了握腰间的长刀,踏进门内。刚清点了银子, 搪塞睿宗,总是绰绰有余。剩余的, 他便全留在了李经延府上。只是那本官白纻从虎山里取出的卷册,被他连夜派出去,交给张倾。
他环顾四周, 找了个垫子,跪在官白纻身旁。
坐在正堂里的金佛、神情悲悯地俯视堂下二人。
殷俶看了看案上几截并未点燃的香烛,冷嗤一声。慢慢挪了挪垫子,又紧紧靠在她身侧。官白纻抖了抖身子, 并未避开。
“后宫里怕是动手了,殷觉那边, 也有了进展。”,不管做不做皇帝, 他是不愿意看见睿宗逍遥快活的。至于殷觉, 他也看不上那个光鲜亮丽的草包,不如一并处理了, 也算了事。
听到殷觉, 官白纻微微斜眸:“殿下是如何筹谋的?”
他微微一愣,忽而抬袖掩唇, 两眼露出狡黠的笑意来:“事及官烨,倒是没同你细说。那种好色的草包,爷让官烨领他去了前世睿宗染上报脏病的脏馆子。几日前得了京城里传来的信报, 他已是生了满身红疮, 怕是活不长。”
官白纻勾了勾唇角, 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转过头,露出了他十分熟悉的神情。每每看破他的部署,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这样的表情。微微变大的眼仁,眉梢挑起的几点得意,都叫他的不由自主地软了心肠。
“高年是你设法掳进寨子里的。”
“是。”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你没有知会李经延,而是让三思假借他的名义独自寻上黑山。他们两个匪寨都互相安插着细作,高年的行踪又被你俱都告知给土匪,所以他才会被掠走。”
“是。”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非得激得三思去死,官白纻垂下眼,“你杀三思,是不想让我知道此事。”
“是。”
“你杀高年,是为了我。”
殷俶抿了抿唇,半晌后,又道:“是。”
官白纻转过头,摸了摸棺椁上的生漆,半晌,轻轻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对子怜出手。”
世上本有那么多人,他何苦逮着她身侧的人,一个都不肯放过。
“前世他的种种行径,也俱是受你指示。”
“是。”
官白纻咬住下唇,她猛地甩出袖中匕首、袭向他的胸膛,也是同时,他抽出腰间长剑,朝她胸膛刺来。
胸口闷闷一痛,她怔怔看向那柄只剩剑柄的长剑,殷俶仰面倒下,顺势压着她的后颈,将人勾进自己怀里。
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眉眼,就连临死前,也仍是那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浅淡样子。殷俶扔掉剑柄,空着的手抬起来,几根曾被她暗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手指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摩梭她的眼角。
官白纻眼里的泪掉下来,“你知道鸦娘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没了爷,你才能好好地活。”
他笑起来,从容不迫地点破她的心思,复又挑眉,“你可知爷为何愿意死?”
官白纻抹去眼角的泪,也露出个笑来:“不想知道。”
就算是说出来,也只是骗人的鬼话。
殷俶闷闷一笑,牵动伤口,眉头不由自主地拧起来。他仰躺在地上,脑中反反复复盘桓着两世种种。若是能早些想起来,他恐怕还是会走到这个境地,那个秃驴的话,不无可取之处。
为什么愿意死?因为对于她来说,他死了才是最好。和她要杀他的理由,一模一样。
他这样的人,至死也学不会爱人。
噙着一口血,他定定瞧着她,露出个颇为自嘲又委屈的神情,“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的碎发密密匝匝地绕在指尖。
*
睿宗咽气前,脑中想的并非悬空的皇位,而是件小到荒唐的事。
那个多年未入梦的女人,正坐在窗边,兴致盎然地习字。他手捧初折的一支桃花,蹑手蹑脚地踏进门内。
刚一入门,她听到他的动静,连忙将手里的东西丢下。又慌里慌张地弯腰寻着绣筐。
他见状,只是拦着她的腰,叫她坐在自己腿上,半笑半恼:“藏什么,孤都瞧见了。你爱习字,只管写便是。绣活有绣娘做,那里用得着你。”
她羞恼地扯着他的手腕,想要从他身上下来,他不依她,二人就这么厮闹起来。只把她勾得鬓发散乱、衣袍渐散,她气喘吁吁地斜眼过来,瞧见他手里的一支桃花,眸间闪过微不可察的喜爱之色。
除了他,可有旁人知晓,陆家嫡长女,对外宣称最爱寒梅,其实却钟爱那姿色妖冶的春桃。
他不是生来荒唐。除夕梅园,他到底是在发泄着对什么的恨意,怕是只有自己知晓。
*
官念丢下手里的药瓶,赤脚踏进帷帐里。睿宗正仰面躺在榻上,面色铁青,已然咽气。
她捂上疯狂鼓动的心跳,脸颊显出一种诡异的兴奋之色。她解下所有发饰,散开头发,匍匐在地上,面颊贴上微凉的石板。冥冥中,又听见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室内的动静。
泪水从眼角慢慢滑下,她只是无措地趴在原处,尽情地哭了一场。
*
却说这大历朝出了几件奇事,睿宗并着两个儿子、先后离奇崩逝。百姓们都说,是睿宗为君不仁,遭了天谴。恰逢边关战事四起,内忧外患,故从旁系里寻了个少年,急吼吼地抬上帝位,做了少年天子。也是这个时候,在东南,有个姓官的绣娘,悄悄开了家绣庄。
战事走走停停、边关的战火便这般烧了许多年。
这天,官绣娘的绣庄里来了个新的女客,神情彷徨。知晓这家绣庄名气大,老板娘的绣工更是世间绝妙,她慕名前来,只是为制几件裙衫。
老板娘蹲下身子,秀秀气气的为她量着尺寸。待女子转过来,二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夜间一壶酒,陆蓁蓁难得地说了许多。
边关打完第一场仗,她便封为公主远嫁。后来部落被屠戮殆尽,她侥幸捡得一条命,流落回朝。她本就貌美,虽然经历过多番波折,却更见艳色。陆家又生了心思,想着能叫她进宫,在那后宫再占个一席之地。她慢慢地饮完茶水,一次性付清银两,便再没有来过。后来听闻陆家确是又献了位娘娘。
官念做了太妃,每日清闲的很,时常写几封书信来。她说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却做了这世间女子少有的两件事。她的信写的细碎,大部分时候是写絮絮叨叨的废话,写着窗外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个时时都能出现的影子。写了几年,她便不再来信、音信全无。索性官绣娘也只是将这些信当作些许慰藉,也并不过分在意。
当年皇长子被土匪所杀,葬身西南。却平定匪乱、设法撵走了无恶不作的税监,又捐出银钱治河。多年后,听闻治河工程竣工,那位带头治河的薛县令,本该向朝廷请功,在仕途上多走几步,可他偏偏辞官归乡。后来听说,是因他的发妻多年积劳成疾,在河道竣工前撒手人寰。
距离绣庄几步远,有一个茶楼。茶楼里有个高姓的说书先生。他喜欢讲些志怪,更多时候,却在反反复复讲一个狐妖成仙的故事。
却说有个狐妖和书生相恋,可那狐妖本是个就要成仙的大妖。成仙便要去天庭,因此也无法与书生长相厮守。她掐指一算,自己与书生的姻缘,也仅仅剩下零星几日。缘尽前三日,在书生熟睡时,她起身出门去,兀自飞升。
后有神仙问起这狐仙,为何不与那履尽与那书生的姻缘,好生道别。那狐妖却道,留下三日姻缘,生生世世,总还有再见之时。若是贪恋一时相伴,此后余生,便是永生永世的相思别离之苦,却再无相见之可能。
这日,说书先生照例般收起众人打赏的银钱,背起行囊,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临走前,他回头,遥遥看了眼不远处依旧燃着烛火的绣楼。
在最高的那面窗户,烛光映出一个女子的影子,她正垂首,不知在做着什么活计。两道长长的耳坠也映在窗户上,随着女子微微的动作,徐徐摇晃。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就写到结尾了。谢谢一路看过来的宝子。咱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会努力学习进步,再次感谢大家。88,下个故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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