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全天下


    “亲爱的宿主, 时光倒流卡是所有道具中最昂贵的一张。毕竟‘时光倒流’在现实世界中操作难度太高,使用者需要付出相应的对价。”


    “鉴于您出于对他人生命的考虑, 以自身蝴蝶值和生命安全换取他人的安全, 试验方为了表示对这种行为的肯定与鼓励,特别为您打了八折,本次使用, 将消耗您2400点蝴蝶值。”


    明远:“啊……”


    攒这蝴蝶值简直是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相比之下,此前您使用的那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价格异常低廉, 只扣除您蝴蝶值150点。”


    明远:150点……这“相忘”卡与“时光倒流”相比,确实啥都不是啊!


    但此刻他已完全顾不上结算蝴蝶值, 明远走到自家院门口,面对来人道:“我就是此间的主人, 你们既然是来拿我的,就请带我走, 不要伤及其他无辜之人。”


    来人被明远弄懵了。其中为首的那名匪徒甚至伸手在后脑挠了挠。


    试想,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拿人, 结果被拿的对象跑上前就说:“来吧,我就是你们要抓的。”


    但他偏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明远顺着他的眼光一瞥,见一名时常在村头出现的樵夫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又挑起樵担,转身走了。


    原来这梁家村一直潜伏着探子。


    看来这探子摸清了明远的情况, 这些匪徒上门, 还特地找他来确认一回。


    为首那名匪徒突然将已经半截出鞘的长刀收起, 伸手抓着明远的后领, 将他拖近自己身边。


    “不要想着反抗,反抗就弄死你!”


    那人在明远耳边低声道,声音很明显不是本地人,带有异域口音,可能是羌人或者蕃人。


    明远是亲眼见证过“时光倒流”的人,知道此人现在说的不是空口威胁。因此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不敢造次。


    但越是如此,明远越是暗暗感激史尚——史尚此前应该是尝试为他永绝后患,这伙匪徒应当以为杀死了史尚就是杀死了他明远,因此没有再度返回,寻找他的行踪。


    “你们冷静一点,不要伤人,有话好好说……”


    明远明面上是在与匪徒们有商有量,但事实上他在向自己身边的长随和亲兵们打手势——不要靠前,危险!


    明远还未说完,口中突然多了一枚旧手巾之类的东西,险些将他噎住。


    眼前突然一黑,一个黑布做成的头套罩下来,彻底遮蔽了明远的视线。


    接着着一对强有力的胳膊将明远的双手反向一扭,紧紧地背在他身后,细绳索为他打了一个结。明远被推了一个踉跄,双膝大约是碰到了一辆车驾的车底板壁。


    明远一个收不住脚,人向那车驾的方向倒去,顿时落在一堆杂草上。


    接着细碎而温暖的感觉笼罩住明远全身,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是有一大堆干草之类洒落在明远身上。


    轮轴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明远感觉自己像是干草垛里夹带的一枚火腿,被拗成微微弯曲的形状,被运向远方。


    *


    史尚很冷静,在明远被对方制住的情况下,他就是这院落里的第二号人物,所有的人都听他发号施令。


    面对来人手中高举的刀剑与弓箭,史尚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人手无寸铁,根本无力反抗。


    “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为首的那人拉开手中的长弓,箭簇指向史尚的心口。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史尚安抚式地回答。


    但他内心一直在琢磨明远出人意表的反应——对方一出现,明远就“自投罗网”,史尚原本也一头雾水,但走出院子之后,看到对方手中的弓箭与长刀,史尚便知自己这边万万不是对手。


    明远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预判到了这一点,才会做出自我牺牲的举动。


    史尚很明白明远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必须约束明远留下的人手,免得他们一时冲动,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于是史尚面露“怕死”的神态,异常谦恭地目送一行人离去,同时悄悄给身边的人递手势、使眼色,要他们悄悄盯住那一行人,不能从此丢了明远的行踪。


    他的雇主离奇地被人劫持,史尚打算一面安排人追踪,一面赶紧派人去报官,将这事交给官府,他要做的只是在明远不在的时候,继续按照他的职责范围,为明远打理那些产业。


    毕竟那只是他的雇主。


    只是,当目送明远被人劫持着步步远去,史尚胸中仿佛掀起惊涛巨浪般的感情,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没有。而他的人生,空落落的,仿佛从未存在过什么真正值得献身的东西……


    *


    明远被装在一驾大车上的干草堆里,车行不远,就停了下来。


    这回他被从干草堆里捞出来,被迫钻进了一个大木箱。箱子里一片漆黑,而他从头到脚弓成一个虾米,完全无法动弹,但是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明远听见已经渐渐听熟了的车辙声渐渐远去,心里暗暗叫苦。


    看来这伙劫持他的匪徒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这还没走出多远,交通工具已经先换了。


    但他自己所在的那只箱子却停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明远暗暗叫苦——他知道史尚一定会安排人追踪刚才那具车辆,但是应该猜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换下来了。


    他猜测这伙匪徒的目的是劫持自己,而且能劫就劫,不能劫就直接来个红刀进白刀出,结果他的性命。


    对于明远来说,后者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他现在距离完成任务,赢得奖金池只差一步之遥。


    “1127……”


    明远无聊到了极点,只能尝试用意念与1127沟通。


    “亲爱的宿主,您的金牌系统随时为您服务!”


    明远立即发现,就算自己被完全控制住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但他至少不会无聊死——他好歹有个系统能够聊天。


    “亲爱的宿主,1127有个问题想问您——”


    “问吧!”


    明远心想现在反正也干不了别的。


    “刚才那张‘相忘于江湖’卡,您为什么不给自己用一下,然后忘记了您在这个时空里的爱人,之后就能够回到您的本时空了呢?”


    明远心想:……这是个好问题。


    “或者您不给自己用,但是可以用在您的种郎身上,让他忘记您,您不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归了呢?”


    明远:“1127,你这话的意思是……”


    “亲爱的宿主,1127荣幸地通知,您已经花掉了总数为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的总资产,完成了试验方给您提出的花钱要求。”


    明远心中感到震惊:怎么会是在这个时候?


    在他被人像个虾米般地装在箱子里,前途命运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完成了花钱的任务。


    “1127就是说……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选择现在离开这个时空。”


    “在使用了‘相忘于江湖’之后,您的蝴蝶值所剩无几,但是要兑换两张‘相忘于江湖’道具卡,也还刚刚够。”


    也就是说,明远现在的蝴蝶值余额在300点左右。


    他可以选择现在就回归自己的本时空,领取试验方提供的庞大奖金。他甚至还可以贴心地为自己和种郎都送上“相忘于江湖”,从此,对方就都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普通记忆”而已。


    明远想了想,开始觉得1127的态度不太对头。


    “不对啊,1127,你难道希望我就此收手,留下一个只偏离了80%的时空?将来这个时空再度回归它原本的命运……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1127!我们当初说好的!”


    明远不愿想也不敢想。


    “1127当然不希望……”


    还没等1127说完,明远就已经在心中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不会对种郎用这种道具的。”


    “在这个时空里,他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而这种情感太稀缺了,1127,你能明白我吗?”


    到此刻,明远觉得他对史尚似乎更残忍了一些,但为了拯救史尚的生命,他代替史尚做出这个决定。


    可一旦事情到了他与种郎这里,答案又有所不同。


    因为它太珍贵了。


    明远回想自己在本时空活过的那二十几年,曾得到过的所有温情,都不敌他与种郎在这里,共度的那些昼夜。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种情感的稀缺,直接超越了一切可以用财富衡量的价格。


    所以明远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决定,他既不会对种郎也不会对自己使用“相忘于江湖”卡,他也不会马上通知试验方离开——他还有20%的“偶然事件偏离”需要完成。


    明远在心中信誓旦旦,虽然他被困于这枚箱子中,根本无法动弹。


    也不知等了多久,明远所在的那只箱子终于动了。他似乎被挪到了大车上,能听见车辙吱吱呀呀地响动。


    天似乎也黑了,因为明远开始感觉到寒冷。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长久,没过一会儿,明远所在的箱子被从大车上卸下来。


    有人来将明远从箱子里捞出,为他稍许解开手臂上的绳索,让他在一块极小的空间里走动,活动筋骨。


    然后有人为他取来了极小的一片面饼,一小口水,以及恭桶之类的能让他处理一下个人问题。


    完成这些之后,明远被重新装回这只箱子里。


    在随后的几天里,每天有人来重复这些。明远按照体感周围温度的凉热,勉强能判断是白天还是夜晚。


    在原地待了三天之后,明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造铸铁声。


    他猛地惊醒,知道那边应是渭水河畔的军器作坊所在的镇子。


    他其实从来没有被人带离,他根本还留在附近。


    第302章 全天下


    明远将全身弓成一只虾米, 躺在箱子底部。


    他想象自己就是水上的一叶扁舟,被抛上浪尖又落回水面,又或者是山间的一条小路, 随着山势起伏上下。


    此刻他的脑袋、身体, 不断地撞击着箱子四面的板壁,发出闷闷的响声——让明远忍不住暗暗念叨:箱子老兄, 原来你也正和我一样, 在默默忍受着道路的颠簸呢!


    这是他被劫持的第几天了?


    第四天、五天……第六天?


    被从史尚面前劫走的前三天, 明远一直过得很安稳。因为他在这座渭水之滨的小村落被隐藏了三天。


    想必那时史尚已经通知了官府, 军器作坊那里和陕西路府署那里听说他被人劫去,也一定会派人出面,封锁道路,检查往来车辆。


    外面的亲朋好友们想必在心急火燎地询问每一个可疑的人,追查每一趟离开梁家村的车辆。他们会迅速将搜索范围拓展向周围的每一座城镇, 每一条道路, 甚至一草一木……他们会追逐劫匪留下的每一条线索,安排的每一路疑兵……远远地追下去。


    可谁能想到明远竟然在原地被关了三天?


    现在,既然这伙人重新上路, 想必是道路上的封锁与搜查他们已经完全能够应付。


    明远睁眼想了一回脱身之道,他渐渐感到疲累万分,慢慢又闭上了眼。


    在过去的几天里, 每天都有人来喂他食水,但每天仅限于指头大小的一块干面饼和一小口水。明远明显感到他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精神短少, 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箱底默默躺着, 被动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 明远从昏昏沉沉中突然惊醒。


    ——颠簸消失了, 车驾停下来了。


    片刻后,一个手持火把的年轻人打开了箱盖,探头俯视,检查明远的状况。


    原来已是晚上。


    明远眯着双眼,好久了才渐渐习惯年轻人手中火把的光亮。


    他面前这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宽额头,高眉骨,皮肤粗糙,显是过惯了日晒雨淋的日子。这年轻人眼神粗野,容貌与中原人士也稍稍有些不同。这几天都是这个家伙在看管和照顾明远的饮食起居——如果明远这还能算是“饮食起居”的话。


    被从箱子里扶出来的时候,明远虚弱地扬起嘴角,依旧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扶着明远的那只手微微颤了颤。


    这个年轻小哥已经没有第一次从明远口中听见“谢谢”这个字眼时那么震惊了,也似乎渐渐习惯了明远扬起嘴角时那清俊动人的笑容。


    对方显然迷惑于明远的态度——在这几天里明远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安分守己,出人意料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一点儿也不像是被人劫持的样子。


    在明远看来,这明显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劫持,向这样级别不高的参与者表现出敌意,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年轻人扶明远稍稍走动几步,让他活动血脉,然后便扶他坐在火堆旁,自己去取了明远今日份额的面饼和清水。


    接过食物的时候,明远再次道了声谢,慢慢地将面饼填入口中,就着水,将粗糙坚硬的饼子一点点软化成可以下咽的面糊。


    他艰难地吞了一点下去,见到身边的小哥蹲在自己面前,眼神灼灼,正在观察自己,就随口问了对方叫什么名字。


    其实明远早就知道了这个年轻小哥全名叫做“野令贤”,旁人多数时候会管他叫“阿贤”。


    但明远想要试着与人交流一下,拉近一些关系,才故意开口这么问。


    “我……野令,野令贤……”


    小哥嗫嚅着回答。


    脚步声迅速靠近,野令贤扭过脸,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人踹翻在地。


    紧接着他被人攥着衣领从地面上拽起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野令贤面颊上被人重重扇了一掌,他的面颊立即像发面包子似地肿起。


    “不许与那家伙搭话!”


    明远先是低着头缩了缩,拼命把那粗粝难以下咽的饼煳咽下入口中,然后抬起头,双目灼灼,望着起了争执的两名劫匪,平静地开口道:“是我先问他的。”


    给了野令贤狠狠一掌的,是整个队伍的首脑,明远听别人都叫他张连城。


    此人其貌不扬,平日里看他只像是个赶车的老把式。但面对明远,此人总是眼神凶悍,明远甚至能够从中看到一丝痛恨。


    明远自忖从未得罪过张连城这样的人,他完全不清楚这样的恨意从何而来。


    野令贤被打,敢怒而不敢言,只管伸手捂着脸,缩在明远身边。他听见明远开口维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张连城却大踏步上前,来到明远对面,恶狠狠地瞪着他,手一动,似乎想要同样抽明远一耳光,但看明远的眼神如此清澈、正气凛然,一时竟也难下得去手,终于还是忍住了。


    明远目送张连城转身,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张连城本来已转身,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极其迅速地返身,扬起手臂,伸手狠狠在明远面颊上一抽——


    明远整个人被打得横飞出去,扑在地面上。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脸庞麻木,几乎没有任何知觉。片刻之后,他的左边半边面颊才火烧火燎地大痛起来,应当已经高高地肿起。


    明远感到自己口中一片咸腥,应当是哪里被咬破了。他“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舌头在口腔中转了一圈,心里竟然感到几分安慰:牙齿都在。


    “再敢与这人有半句交谈——全都往死里打!”


    张连城伸手指指明远与野令贤,抛下一句威胁。他眼中似有火焚般地恨意,恶狠狠地瞪着明远,紧接着又眼神冰冷地环视一圈,见到手下各人都流露出恐惧,这才恨恨地走开。


    明远耳边听见1127咋咋呼呼的声音:“啊,我最亲爱的宿主,我好心疼啊……”


    明远心想:话说我也挺心疼自己的,可是心疼有用吗?


    “您为什么不用‘刀枪不入’这样的道具呢?”


    “用……用不起!”


    明远在心里回答。


    “太贵了……”


    “我太穷了……”


    按照推算,他手头的蝴蝶值只剩300出头——剩下这点蝴蝶值是需要在关键时候保命的,因此是明远最“稀缺”的资源。


    “刀枪不入”这种道具听起来就很厉害,一定价格不菲。


    明远算是在心里崩了一回人设。


    这张连城很明显不像马上置明远于死地,但是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的恨意,随时有痛揍明远的冲动。


    但只要没有性命之忧,明远就不打算随意“浪费”这些蝴蝶值。


    “亲爱的宿主,您耐心些,再耐心些——”


    1127带着哭腔说:“坚持一下,蝴蝶值会有的,您的道具会多起来的。您知道的!”


    明远明白1127的意思,西军大多携带了火器:五路伐夏的大军之中,鄜延、河东两路需要攻取银州、夏州,泾原、环庆、熙河三路剑指西夏重镇灵州和兴庆府,火器在攻城战中大有可为。按照试验方目前的结算规则,只要火器的使用能够改变现状,扭转战局,他就能获得更多的蝴蝶值,从而获取道具。


    “放心!1127,我很耐心。”


    明远在心中默默安慰他的随身系统。


    第二天,明远依旧被装在巨大的木箱里,载在大车中哐啷哐啷地上路。


    张连城警告之后,整个车队的气氛似乎也沉寂了一些,路上再没人交谈。明远也听得出他们应当是在荒僻的山道上匆匆赶路,不仅道路更加颠簸,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声和车马之声。


    但到晚间,明远感受到了不同——


    野令贤塞来的面饼里,夹了一小块东西。


    明远不动声色,将那块东西藏在袖中,先把面饼和水慢慢吞下肚。待到他被重新塞回那箱子中的时候,明远才有机会研究那块物事。


    小小的,坚硬的,表面粗糙,像一块石子……它应该就是一块石子吧!


    野令贤为啥要塞给他一块石子?


    明远百无聊赖地把那石子送到口边,尝了一下。


    得亏他是被塞在箱子里,否则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


    野令贤给他的这一块,舔上去有明显的咸味:这是一块岩盐。


    这么多天里,明远每天都只有一点点面饼用以果腹,那面饼虽然也有点咸味,但是明远长期无法摄入盐,便四肢无力,浑身没劲儿。


    这时野令贤竟然为他找来了一块岩盐。


    这是要帮他逃脱吗?


    明远稍稍活动一下四肢:不,不行,他现在非常虚弱,即使有这块岩盐在,他没有其它食物和水补充,也很难逃远。


    于是他将这块岩盐藏在袖中,每餐之前,都稍微尝一点。而野令贤每天给他的饼子,也似乎变得慷慨了些。


    如此又走了六七天。


    这天晚间宿营之前,野令贤瞅准了张连城不在,突然凑近明远耳边,道:“您要是有力气了,就走吧!明天是最后的机会。”


    “过了明天,就是大夏国境内了。”


    大夏国——


    这伙劫匪,竟然将他劫去了西夏?


    明远虽然对此有些预感,但还是怔了怔,没能立即做出反应。


    野令贤却立即走开了,避免被张连城看见。


    他坐在原地,思考良久,1127突然上线,欢然道:“亲爱的宿主,经过与试验方的斗智斗勇……哦不,讨价还价,1127为您争取到了两件折扣价的道具卡。”


    “一件是‘马上回血’,您只需付出200蝴蝶值便可兑换。”


    “另一件是‘举步生风’,价值100点蝴蝶值。这是一项提供最高时速的道具。不管地形如何,只要您使用这张道具,就能跑出风一般的速度,短时间内甚至连马匹或者箭支都追不上您。”


    “您的蝴蝶值余额还有300多点,有这两件,应该能帮助您脱困了。”


    却听明远答道:“不,1127,替我兑换‘掌握一门外语’。”


    1127:“……啊?”


    紧接着这金牌系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您怎么……这样不行啊,宿主!”


    明远在黑暗中扬了扬嘴角,心说:没什么不行的。


    只是很对不起某个人——话说,自己失踪了这么些日子,那位,大该要急疯了吧!


    “1127,按照我说的去兑换吧。”


    “你也说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能赚到蝴蝶值,我还会有其他道具的。”


    1127:这……


    “我已经想得非常明白了。”


    此刻明远心中,充满了冷静的决心。


    “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追求’偶然。我希望能够出现一个契机,供我扭转这个时代的命运。”


    “但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偶然’啊!”


    第303章 全天下


    一张“掌握一门外语”道具耗费蝴蝶值150点。


    一张“马上回血”道具耗费蝴蝶值200点。


    以明远区区300点的“存款”, 他选了其一就不能选其二。


    而明远的决定来自深思熟虑。


    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个时空中最大的“偶然”,此次被人劫走更是偶然中的偶然。所以他才没有马上尝试逃脱——


    早先在梁家村刚刚被擒的时候,如果他勉力使用道具, 可能也能逃脱。


    因此“混成这样”完全是明远自己的选择。


    1127似乎慢慢明白了。它用肃然起敬的口吻道:“原来是这样, 亲爱的宿主。”


    明远平静地道:“1127,我们早就有过约定的。”


    他向1127交过底:在这时空, 他不仅想要达成花钱的目标, 更想要扭转这个时空的轨迹, 避免让所有人都迈向悲剧的命运。


    1127立即被彻底感动了:“呜呜呜……”


    明远:咦, 说好的金牌系统,专业一点呀喂!


    “1127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您……呜呜呜……”


    *


    两天后明远一行人进入西夏境内。


    一入境内,明远身边的人就全都被换掉了,包括那位对明远心存同情的野令贤。明远心想:贤小哥应该对自己没有及时逃亡感到很失望吧。


    明远也没有必要再被藏在箱子里,他被安排坐在一架驴车上, 继续忍受着道路的颠簸。


    整个车队里明远认得的人就只有那位张连城。这人对明远的敌意依旧无法掩饰。只不过新加入车队的几人似乎地位都较那张连城更高, 张连城即使想对明远不利,也没有机会动手了。


    车队中十几人相互之间开始讲党项话。明远听着听着,忽听旁人唤张连城做“禹藏连城”。


    禹藏连城——张连城?


    明远大概理解这个禹藏家的人为什么那么恨自己了:他记得种郎在熙河时, 曾经大败一路铁鹞子,用火器将领头的一名将领炸上西天。这人好像就是姓禹藏。


    看来张连城根本是个化名,是这个名叫禹藏连城的家伙潜入宋境时才用的。


    明远细细回想, 记起他在使用“时光倒流卡”之前,史尚假扮明远,稍有反抗就被张连城杀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禹藏连城, 虽然受命要将明远带到西夏境内, 但是他本身就对明远心存刻骨恨意, 所以稍不如意便使出狠手……


    明远小心地隐藏了自己能够听懂党项话这一事实。无论他耳边传来多么惊悚/劲爆的消息, 明远都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驴车上,显出充耳不闻、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很快明远便听到了自己被擒的理由。


    “听说这人是个财神……”


    一个名叫仁多保忠的年轻人从马背上转回头望着明远,眼中颇含几分好奇。


    “是有钱不假,但太后请他进我大白高国可不是为了这个。”


    另外一个名叫罔萌讹的大汉哈哈大笑着回应,也回头望望。


    只见明远身体乱晃,双手紧紧被绳索绑着,拴在驴子笼头,因此避免了被从驴车上颠下来的命运。


    “呵……一副好皮囊啊!”


    罔萌讹看了看,当场叹息道。


    “若是献给太后,太后可能会对这张脸有点兴趣。”


    与罔萌讹同行的几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相互看了一眼,都吃吃地笑。


    “但太后召他去兴庆府,却不是为了这副相貌,而是与火器有关。”


    仁多保忠回过头,再次将明远上下打量一番,惊异地问:“哦?瞧他这年轻模样,怎么也能制火器?”


    那罔萌讹连忙道:“非也,不是说他是个有几分手艺的匠人。而是说,他与宋国出产火器‘有关’,有他才有了火器。”


    仁多保忠顿时低头不语,大概在心中暗暗琢磨:什么叫“有他才有了火器”。


    而明远则感受到另一道充满恨意的眼光:糟糕……这样一来,禹藏连城应该更恨自己了吧?!


    如此行了一整天,到了晚间一行人依旧露宿:他们将车驾在火堆外围了一圈,人在圈中的火堆附近吃喝歇宿。


    这一队人的补给相当丰富,晚间现宰了一头羊,将羊腿烤了,羊骨之类熬了羊汤。十几条大汉,将一整头羊,瓜分得半点不剩。


    罔萌讹解开随身携带的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突然想起了明远——


    在刚刚过去的整个白天里,明远还没有吃喝过任何东西。


    “把他松开!”


    罔萌讹笑道:“来,给他喝点刷锅水。”


    这话也是用党项话说的,旁人听见都笑了起来。唯有明远木知木觉,完全没有反应。


    很快,一碗“刷锅水”就递到了明远手中:“给!”


    明远低头一看:那所谓“刷锅水”,应当只是煮过羊汤之后,为了洗锅,而将清水倒入锅中,并且将水煮开。


    因此这刷锅水看起来就真的非常……“刷锅水”,但不知是不是旁人为了逗他,有人还在这刷锅水里洒了一把野葱,加了点盐巴。这碗“刷锅水”,就也真的有了那么一点羊汤的意思。


    明远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异常满足地叹息一声。


    “宋……宋国来的郎君,你以前喝过这么好喝的羊汤吗?”


    罔萌讹顿时笑着大声用蹩脚汉话问。


    队中所有视线便都转向明远。


    只见明远又品了一口,笑着回答道:“没从喝过这么好喝的……”


    营地内外顿时爆发出一阵爆笑。


    明远听见有人在用党项话议论:“真的假的,真有人以为这人会是个富人?”


    明远却继续望着手中豁了一个口子的瓷碗叹道:“这怎么不美味?你们看,它汤色清亮,表面见不到半点油花,足证明油脂已经充分与汤水融合,不可区分……在江南一带,只有足足炖满四个时辰的羊汤才能到这个水准。”


    旁人见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一时间竟都有些疑惑。刚才递碗给明远的此刻赶紧去检查汤锅,看是不是自己盛错了。


    却听明远继续道:“当然了,在江南,要将羊汤炖到这种程度,肯定还要在加上六七条现捕的新鲜鲫鱼一起炖,‘鱼’加‘羊’是个‘鲜’字,也只有那样才能炖出真正鲜美的好汤……”


    一番话竟然说得打动了不少人。他们竟拿着喝空了的碗,轮流来到盛着“刷锅水”的铁锅跟前,凑上前闻闻,舀一点尝尝……再抬头看看明远:这人不会是疯了吧!


    罔萌讹与仁多保忠相互看了看,罔萌讹倒是点了点头,用党项话说道:“确实只有富贵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这小郎君怕是过惯了一阵苦日子,现在尝到什么都觉得是珍馐美味吧!”


    明远在心里悄悄地说:也得亏给了我这一碗刷锅水。


    过去大半个月里他一直在食用野令贤给他的“无脂餐”,现在陡然来一碗羊汤,估计肠胃立即就要糟糕,倒不如现在先来一碗“刷锅水”,适应适应。


    正想着,明远心头忽然一动,耳边听见了什么:


    瞬息间他感觉到自己没那么穷了,稍微又阔了一点点。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正在用党项话聊天,丝毫不担心明远能听得懂——


    他们先吹嘘“大白高国”在宋国的情报网,竟能将禹藏连城这样的人送到宋境,再不知不觉地将明远给“偷”出来——这份功力,大宋的“职方司”,应当甘拜下风才对。


    明远倒是一时想起来种建中曾经提醒过他的,可是他哪里想得到,在梁家村那样的境内小村,竟也有西夏探子渗透进来?


    那两人转而又聊起宋夏之间战事的进展,用罔萌讹的话说,梁太后听从了仁多老将军的指点,在大宋进兵西夏的道路上,只管做到坚壁清野,诱敌深入,随后再抄绝粮道,最后聚兵歼灭。


    那“仁多老将军”,应当与仁多保忠有密切的关系,不是父辈就是叔伯。因此罔萌讹对仁多保忠十分恭敬。


    一时间明远忧心起来:其实这次宋军兵分五路伐夏,总数三十万大军听起来够唬人的,但分到每一路人数其实都不算多。


    而且宋兵剑指兴庆府,指望能够灭国,战线想必会拉很长。粮道容易遇袭,补给一旦跟不上就糟糕了。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不知聊到了什么,仁多保忠突然指着明远道:“不行就将这人的脑袋挂到城头上去,听闻此人在宋境内很有来头,这消息传出宋军的军心一定会乱。”


    明远表面上做出完全没听懂任何党项话的样子,心里却砰砰地打起小鼓:若是自己的人头当真出现在西夏人的城头上,先别说军心,有一个人的心一定会乱。


    不管怎样,一定要将自己的小命保住。


    明远捧着瓷碗想着,冷不丁留意到禹藏连城那对冷飕飕的眼光正在他脸上瞄来瞄去,眼光里俱是愤愤的恨意。


    “明日就要到顺州了——”


    罔萌讹酒足饭饱,身体向后一倒。


    “再过几日到了兴庆府,你我身上这趟差事应该就可以卸掉了!”


    顺州?明远默默回忆他以前见过的舆图,记起顺州这个地名——兴庆府南面的一座小城。


    他突然有点兴奋: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明远第一次得知自己的明确坐标。


    可是又该怎么将自己的坐标送出去呢?


    一行人抵达顺州之后,又继续向北行进。走了几日,看到一座庞大的城池——明远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就是兴庆府:西夏的政治中心。


    但明远一行人并未进城,而是在城南就折向西,继续行去数十里,终于见到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小小的寨堡。


    “就在这里过夜!”


    禹藏连城下令。


    这时罔萌讹与仁多保忠已经离开前往兴庆府,看样子应当是去向梁太后禀报已将人捉来。


    明远再次感受到禹藏连城的目光。


    这一回,他感觉到禹藏连城冷飕飕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瞟来瞟去,心知要遭。


    果然,黄昏时分,禹藏连城带上明远,远远地离开车队的其他人。


    暮色苍茫中,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在地平线上显得大而圆。


    禹藏连城将明远一阵推搡,看看着他虚弱地在粗糙的砂砾地面上踉跄几步。这时四周再无旁人,禹藏连城突然抽刀,开口用汉话对明远说:“他们无所谓你是生是死,活着固然好,但若是死了,也对他们一样有用!”


    “他们”,显然是指刚刚离开的那两位党项“高层”。


    明远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党项人的语言,因此不知道旁人都商量了什么。


    但是他心里早已料到了禹藏连城的心思:此人一直在权衡利弊,因此也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


    上次罔萌讹一句闲话,令禹藏连城确认:即便杀掉明远,也不必承担什么毁灭性的损失与责任。因此禹藏连城动了杀心,只是碍着罔萌讹和仁多保忠这两位,不便动手。


    但现在,只见禹藏连城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眼光不离明远白皙纤巧的脖颈。这人奋力一声大喊:“纵然你造出的火器能杀人无数,此刻也救不了你自己!”


    “明远,你去死吧!去地下见我阿兄,见那些枉死在火器下的人吧!”


    明远却也大喊一声:“1127,就是现在!”


    不再犹豫或是拖延——“我要‘马上回血’!”


    第304章 全天下


    早先在顺州城下, 明远又得到了200点蝴蝶值——想必是哪一路伐夏大军用火器攻击对手,攻克战略要地,战果辉煌。


    1127则推测是种家五叔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大军拿下了银州或者夏州——这两座城池都在横山地区, 距离宋境较近, 攻城时重型火器能有用武之地。


    明远:攻下银州或者夏州,都可以让大宋西军避免受到梁太后那“坚壁清野、抄绝粮道”的策略影响。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次胜利让明远成功地又获得了蝴蝶值。


    眼看着禹藏连城将明远单独带出营地,打算为兄报仇,杀死明远,明远当即按照与1127商量好的, 兑换了一张“马上回血”卡。


    能量与精力像是一股清泉,瞬息间流淌于明远的四肢百骸。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日子里, 他所被迫忍受的饥饿、营养不良、无法行动、风餐露宿……所有这些给他带来的影响与伤害在此刻瞬间消失。


    一轮皎皎明月初升,天光黯淡。禹藏连城看不清明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发生——


    禹藏连城手中的刀愈发奋力地劈下。


    明远一缩脖子, 避开禹藏连城的刀锋,他秀逸的长发在空中扬起,被禹藏连城的刀锋带到,顿时被削去一小截。


    明远让开刀锋, 转身就跑。


    禹藏连城怒喝道:“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想:这是一个饿得双脚发软走不动路的小郎君,此前又是养尊处优,从来没听说过明远会任何功夫。这样的人, 就算是反抗,又能反抗出什么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引颈受戮,到时少些零碎痛苦。


    谁知明远跑出两步之后,突然转身, 向禹藏连城冲来, 速度极快。奔到禹藏面前时, 明远突然高高跃起,冲禹藏胸口重重地一踹——


    似乎明远以前蹲过的马步,拉过的弓……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力量,在这一瞬间里全部都回到了明远身上。


    这一脚踹得极重,禹藏似乎觉得自己胸口肋骨断了几根。


    他踉踉跄跄地倒退,手中的长刀倒飞出去,落在昏暗的地面上。


    “亲爱的宿主,您的‘马上回血’卡还包含了‘天生夜眼’的功能哦!”


    哇!——明远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一声。


    “这是因为您的‘满血状态”是包含夜眼的,所以现在给您回血,就也包含夜眼。”


    果然明远一眼就瞅见禹藏的长刀正落在禹藏脚边,禹藏正要上前握住刀柄。


    明远伸脚上前踩住,随后飞起一脚,将刀身远远踢走。


    禹藏呆了呆,想必没想到一直以来表现文弱的明远,此刻竟然会大显神威。


    他再也顾不上面子,扯着嗓子大叫,同时忍住胸口的剧痛,伸双手去抱明远的腿。


    现在明远体力值已经恢复到巅峰,但是他不具备任何武术技能,知道自己打不过禹藏的同党。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远一转身,撒腿就跑。


    禹藏连城望着明远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一溜烟地跑掉,惊得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明远竟然这么能跑——


    敢情之前一直是在装啊!


    *


    明远一口气跑出二里地,这时他身边天色已经全黑。


    远处禹藏连城早先让扎营的地方,此刻火光闪耀,人影幢幢,想必是全都拿着火把追了出来。


    他们有马匹,有弓箭,若是在白天,当是能轻而易举地追上明远。


    但是现在这大晚上的,明远在暗处,禹藏等人根本不知他逃向了何方,他们又没有带猎犬,想要追踪明远,那是难上加难。


    “1127,这‘马上回血’的效果能持续多久?”


    “亲爱的宿主,这个是不一定的!”


    明远:这……


    “一般来说,‘马上回血’都至少能够坚持一个晚上。所以您应当考虑最大化地利用它的效果,为自己寻求安全的庇护所。”


    “1127,你是对的。”


    明远辨了辨方向:一面是早先曾经见到过的兴庆府连绵城池,另一面则是空旷的荒漠,在夜色下,能隐约看见一些黑黢黢的建筑。估计是兴庆府附近的卫星城或者是村寨之类。


    如今西夏国内动荡,兴庆府想必戒备森严,他想进那座城池,暂时没戏。


    想到这里,明远立即拿定主意,转身向跑去空旷荒野尽头的建筑跑去。


    他状态极好,没用多久就跑到了那里。


    这时,远处看来黑黢黢的建筑尽数在明远的“夜眼”中展现细节。


    它看起来像是一座荒村——


    屋舍都是平顶的,墙壁用黄土夯成。墙壁上大多绘有整齐而规律的彩色纹样,但是年久失修,这些纹样也都斑斑驳驳。有些屋子干脆倒塌,只剩一截土墙。


    整个村中不见灯火。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连犬吠声都听不见。


    明远在荒村中信步而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暂时容身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呼吸声,连忙停住脚步,侧耳细听,那动静又不见了。


    明远便用字正腔圆的党项话招呼一声:“对不住,我是路过的旅人,错过了住宿的地方,想要借贵宝地住一宿。”


    他的声音散出去,半点回应也无。


    这村落就像是彻底荒废了,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人全都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突然,明远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在一座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房舍跟前,看见那屋檐下挂着一条“咸肉”。


    既然能在屋檐下挂咸肉,那一定有人在这里常住,而且应该是大户人家。


    明远心里一热,便快步上前。


    谁知他来到屋舍跟前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挂着的那条“咸肉”,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哪里是什么咸肉——那屋檐上挂着的,是一直剥了皮之后风干的田鼠。


    “你……你是好人吗?”


    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板后面响起。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的也是党项话。


    “我是,我是一个好人。”明远毫不迟疑,马上回答。


    他至少不能把人小姑娘吓坏了。


    “大人们都去打仗啦!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明远听着,心头似乎有什么向下一沉。


    听闻西夏太后梁氏为了巩固手中权力,数次发动对宋战争,西夏境内的百姓,十人征发九人为兵役,连妇人都需前往运送军资,修建寨堡。西夏境内用“十室九空”来形容,绝不过分。


    没想到他今日能亲眼得见。


    “只有你一个在家的话,我就不进来啦!或许我在你家屋外找个挡风的地方对付一夜再说?”


    明远知道对方是个小姑娘,但不清楚究竟是多小的小姑娘。为了避免对方害怕,他宁可在别处寻个容身之所,也不愿意贸贸然进对方家里去。


    谁知那座宅院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你能看见路吗?我家的门户有点不好找,我又没有灯……”


    明远:啊这……完全难不倒他“天生夜眼”啊!


    他连忙说:“我能看见路的。抱歉叨扰,感谢收留,我这就进来。”


    他找到了门户,然后又穿过一道拐了两个弯的廊道,突然意识到:这家的主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这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直身体也就到他胸口那么高,和当年他刚刚穿来这个时空时,十二娘的年纪差不多。在一片乌沉死寂的夜色中,小女孩脸上一对亮晶晶的眼眸格外惹人注意。


    “多谢你今日肯收留我——我只是想要借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


    明远认真地向屋主人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你真的能在晚上看见耶!”


    小姑娘非常认真地盯着明远的双眼,仿佛亲眼目睹世界奇观。


    “这么黑,我其实也看不见的,也就是仗着熟悉……”


    明远脸色突然变了。


    他听见马蹄声敲击地面的声音。他身后的门板里漏进火光,光线越来越明亮。


    禹藏连城那一伙人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明远一时没能想清楚:他是该趁着“马上回血”的效果还在,马上夺路而逃,还是应该想办法和这小姑娘说两句好话,继续躲在这家。


    谁知还没等明远做出决定,他面前这十来岁的小姑娘便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指指屋宇深处,示意明远藏进去。


    紧接着,这个小姑娘顺手从身边拿过一件长袍,随手披在自己身上,用长袍的领子裹住自己从头到脚全身,然后她又拿出一枚拐杖,手一晃,便颤巍巍的拄着,向门口那边过去。


    她这一番做作,不知是不是经验丰富的缘故,总之她时间点把握得刚刚好。小姑娘刚穿戴好,门板便砰砰砰地被敲响。


    “有人吗?有人吗?”


    明远:果然是禹藏连城那一伙的,他听着声音挺熟。


    明远此刻再无其他选择,便悄无声息地隐入这座宅院深处,任由那小姑娘用一种老气横秋的沙哑嗓音应门开门……


    *


    过了半炷香,外面脚步声向别处移动,火把的光芒晃动着渐渐消失。


    小姑娘回到了宅院里,来到明远跟前,音调和语气都还没能改过来,依旧是那种苍老的感觉:“外乡人,没事了!”


    明远听见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没在找你。”


    小姑娘的音调语气渐渐恢复正常。


    明远:……咦?


    怎么会不是来找他的?


    “他们在找一个汉人,但你明明说的是党项话啊!”


    明远抬眼望天,心想:谢天谢地,果然人生最实用的投资之一就是掌握一门外语。


    “谢谢你今日收留我!”


    明远赶紧伸手入怀,他循着习惯就想要摸出个钱串子送给眼前的小姑娘,以答谢对方的仗义收容。


    谁知道却摸了个空——


    他在梁家村被逮住的时候,就被搜走了身上的一切钱财细软。


    现在他身无分文。


    而明远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1127通知过他,此前他已经把该花的钱都花了出去——试验方不会再给他寄送任何注资了。


    也就是说——他终于穷了。


    现在的他,穷透了。


    第305章 全天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 明远终于感觉到他的“回血”效果渐渐消失。


    使用一回“马上回血”,让他摆脱了禹藏连城等人的追踪。但这张道具卡的副作用也很明显——现在他全身的感知力都回来了,不像以前被人装在箱子里、架在驴车上时候那般浑浑噩噩的。


    现在明远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饥饿——他的前胸似乎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根本像是两张纸。


    须知他在这个时空里曾经尝过无数精美的早餐——


    在汴京他可以在各式“洗面汤”的小店里一面刷牙洗脸, 一面点上一杯汤茶药,几笼包子;在杭州他大约会去“海事茶馆”,点上一碗刚刚出锅的柴爿馄饨就上葱油酥饼。


    就算是几个月前他在京兆府,每天早上出门闲逛,也会先在张嫂那里品尝一碗“白玉豆腐”。那刚刚点出的豆腐柔滑鲜美, 洒上一把小葱,再配上一勺酱清, 一勺香油……


    停,明远心想:要再这样继续回忆下去, 他得把自己馋死。


    他起身的时候, 这间宅院的主人,十多岁的小姑娘阿纯也起来了——昨晚明远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淳娘指点了水井的方向,明远总算有机会,给自己打了一桶水, 将一个多月以来的风尘仆仆稍事清理。


    等他把脸上和脖子上的灰尘泥垢洗了个大概,再度来到阿纯跟前时,小丫头盯着他的脸, 挪不开眼光,脸上写满了惊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明远也以异常尴尬的方式回应了小姑娘的惊叹——


    他的肚子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


    “咕——”


    阿纯顿时看起来清醒了些:原来再好看的男人也是凡人,也是需要祭一祭五脏庙的。


    “这个,实在对不住……”


    明远脸红了红。


    此刻他的确身无分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用于交换食物。


    他只能拉下脸面, 开口乞求:“阿纯姑娘, 你,你能……”


    你能给我一口吃的吗?


    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在这个时空里最不济的时候身上也有一文钱,那一文钱就是他翻盘的根本。


    但是现在,他是真正一无所有,一文不名。


    或许这才是他明远该有的本来面目——离开了试验方给的光环,他什么都不是。


    阿纯小姑娘定定地看着明远,似乎在思考。在早晨的曦光下,明远也能看得出这是个生活过得很艰辛的小女孩,她面有菜色,头发细黄。


    突然阿纯眼中光芒闪现:“你等着——”


    这姑娘一转身,便往门外屋檐下跑去。


    明远心头一喜,却马上意识到不对,赶紧追出去:“别,别……别吃那个……”


    他想起了昨晚上在这家门上挂着的那枚风干腌田鼠。


    阿纯却已经赶到了田鼠下方,道:“阿远,你替我把它取下来——上次也是有一队商队,路过我们这儿的时候问了路,送给我做报偿的,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把它挂那么高……”


    明远心中恻然:旁人只是问个路,就能送给阿纯一整只田鼠,而他,由阿纯帮忙躲过了危机,又在人家这里借宿,现在又厚颜无耻地讨吃的……他现在不仅不能付出报偿,还要阻拦人家吃东西?!


    不过,田鼠确实是不能吃的。


    “阿纯,这是为了你着想,鼠是不能吃的,最好也别碰……活的就更不能碰了——否则会得病,得很严重的疾病……”


    阿纯看他说得异常认真,一时便也犹豫了,小脸上涌起愁容:“那怎么办?”


    她说着双手捧着胃袋的位置,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也很饿啊!”


    明远望着她没说话……天下竟然有他们这两个可怜人……


    可是再想想:这个世道下,可怜人绝不止他们两个。


    阿纯歪头想了想,道:“要不,我在剩下的那点麦粉里掺点土,分成两份,我们一起吃?”


    “这……”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吃土”的场景。


    在本时空里他穷的时候,曾经无数次自嘲过“吃土”,但是也从来没有沦落到真的需要“吃土”的地步。


    没想到在今天就真的要体验了——他知道吃进去的土无法被人体消化吸收,反而会给消化道带来可怕的负担,并且最终夺去人的生命。


    可是现在,可怕的饥饿感正在吞噬他的理智,明远偶尔头脑一晕,忍不住想:但凡有任何可以吃进肚里的东西,他可能都会无法控制地塞进嘴里。


    好在阿纯又提出了新的建议:“其实地窖里还有一点粮食,只是我力气太小,既劈不了柴,又磨不了磨。”


    明远想了想立即道:“我来!”


    “你?”


    阿纯看了看身边这个长相漂亮的哥哥,眼光里都是怀疑——毕竟明远此刻看起来瘦削而虚弱,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走两步就会倒在地上。


    明远却让阿纯带他去地窖,在那里,他们两人发现了一袋大麦。这袋麦子应当存放了很久,但这房子下的地窖阴凉而干燥,存放在这里的麦子既没有腐烂也没有霉变,只不过都是带壳的麦子,没有磨过。


    阿纯又带他去了后院,那里有用来磨麦子的石磨,看得出来是套牲口的。只是如今这村落几乎完全成了荒村,原本磨磨的牲口不知是被吃了还是跑了。


    这阿纯家看起来本来是个大户人家,有敞阔的宅院,有供十多个人住的房舍,现在却落到这份田地……西夏的百姓,看来确实没能在这连年对宋征伐上获得半点好处,真正得利的,只有那些掌握着权力的王室成员和大贵族。


    明远虚弱地冲阿纯扬起脸:“来,我们一起清理一下这石磨,然后开始磨磨。”


    阿纯顿时一呆,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一把明远,似乎在说:你都这样了,脚下都打着飘,还说能推动这石磨?


    明远有气无力地又添了一句:“来吧!”


    他与阿纯一起动手,将石磨上的砂子都清理赶紧。阿纯将刚刚找出来的大麦倒进了石磨的磨眼里。


    随后明远站在本该是牲口所在的位置,双手推动磨盘:“起——”


    随着沙沙的响动,许久没被推动的磨盘,竟真的被明远推动了。


    阿纯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眼看着明远面白气弱,挂在磨架上都直打晃,可明远就是能推动磨轮,不断转动,似乎那磨轮推起来完全不费力气。


    明远推着磨,自然留意到了阿纯的眼神,他心里有些得意地想:这“力拔山兮”,果然和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不冲突。


    就在刚才,明远向1127申请了一张“力拔山兮”道具卡。


    1127震惊地道:“宿主,您怎么竟还记得这样一张卡?”


    这时明远第一次出发去汴京时,曾经考虑过用来对付路上毛贼的道具卡。当时因为有种建中帮忙拉弓,明远完全用不着使力,这张道具卡他就从来都没申请过。


    但他当时猜测了一下这“力拔山兮”道具的价格,认为应当不贵。他现在手头还剩100点多一点的蝴蝶值,这张道具有可能能兑换到手。


    “亲爱的宿主,如果您选择兑换这张卡,您就真的……不剩什么了。我记得您总是会在手里保留一点……安全储备的。”


    的确,“山穷水尽”不是明远的性格,真正穷过的人一旦再有机会,都会在手里留一点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现在,明远毫不犹豫地用掉了他最后一点蝴蝶值。


    “1127,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此时此刻,这张“力拔山兮”卡,对于明远来说,就是他刚刚抵达这个时空时的那一文钱,是他以小博大,东山再起的全部希望。


    “好嘞,我最亲爱的宿主,这就为您申请兑换。”


    经过这番简单的对话,明远获得了“力拔山兮”道具:因此尽管他饿得头晕眼花,双脚发飘,可他还是拥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力气。


    当明远推动石磨时,他冲脸上写满震惊的阿纯笑了笑,心里在想:好心的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给予回报的。


    阿纯当即被明远的表现所鼓舞,她左右看看,想要找找自己有什么能做的。


    她顿时去灶膛下找了一对干枯的秸秆,然后寻了火刀火石打火。


    阿纯打火打了半天,火星飞落在秸秆上,白烟冒出,眼看就要生火成功——她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呀,没柴!我砍不动柴!”


    明远这时已经将一整袋大麦都磨成了麦粉,过了筛,都扫入了一个大陶罐里。他听见阿纯的问题,顿时道:“斧子在哪里,我来劈柴!”


    于是,阿纯目瞪口呆地看着明远劈柴——这人一开始的动作异常笨拙,似乎他一辈子都没有砍过柴劈过柴。


    但是挡不住明远力气大呀!


    整条木梁横在明远面前,明远三下五除二,就都劈成了一段一段的木块。紧接着明远再将这些木块放在砍柴的墩子上,高高挥起斧头,那木块立即被劈成柴爿,轻松异常,简直如同砍瓜切菜。


    这木梁其实来自于隔壁倒塌的房屋,据阿纯说,那屋主人是最早一批被征去服役的,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家里人也改嫁走了,只留下了空屋,无人打理,久而久之就塌了。


    虽然屋塌了,木梁却还是很好的木料。


    明远劈完这一些柴,便又去村中那些倒塌的屋舍里寻找能够用作燃料的木制梁柱。


    于是阿纯便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明远轻轻松松地推倒断壁残垣,将里面的木制横梁清理出,扛在肩上,一边一条,全部扛回了阿纯家的院子里。


    这个上午,明远砍柴,阿纯和面做饼。两人配合无间。


    当新鲜出炉的烤饼递到口中的时候,明远只觉得从未尝到过这样的美味——如果不是因为饼子太烫,无法着急入口,他很可能会把自己的舌头也一起吞下肚去。


    第306章 全天下


    在晌午之前, 明远磨了麦子,收拾了村里倒塌的旧房子,清理出木料, 劈了柴。


    阿纯呆呆地望着明远的“工作成果”,只晓得反反复复地问同一句话:


    “你怎么这么能干!”


    “你怎么这么能干的呀?”


    “你要是去了水砦,他们肯定会让你吃饱的。”


    小姑娘感慨了半天, 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水砦?”


    明远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不过他原本就对西夏地理不熟悉, 听过的也就是灵州、夏州、银州、顺州……这样的大地方。


    “是啊,水砦。”


    阿纯无所谓地答道, “他们都是在那里看鬼的人。”


    小姑娘看似无心的一句话, 让明远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看鬼的人?


    他这最后一张道具卡是“力拔山兮”,不是“驱鬼辟邪”啊!


    但明远表面上没露出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他一边吃着阿纯新烤出来的饼子, 一边向阿纯旁敲侧击地打听,终于问出那“水砦”是安葬“大人物”的地点。水砦附近驻扎了一些人,有一大排空房子。而小姑娘口中的“看鬼”, 也就是“看守陵墓”的意思。


    明远便猜这“水砦”附近有西夏历代先王的王陵。王陵附近有王室的亲信在此守陵。


    这习俗也有点像辽室,每一代辽主的亲卫宫分军, 在辽主过世之后便在辽主的王陵就地守陵。


    想了想, 明远将手中香喷喷的大麦饼子胡乱塞进口中,随意咀嚼两口咽下, 然后问:“阿纯, 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可以交换粮食或者食物的吗?”


    “交换?”


    阿纯听着有点傻眼。


    “我阿爹和阿兄离开的时候,嘱咐我将家里的东西都看看好,没说可以和外头的人换啊!”


    明远听着也有点傻眼——


    没想到这姑娘在这儿独自生活了这么久, 竟然全部是靠父兄当年留下的资源……当然了, 过路的客商也有可能会给她一点儿帮忙的报酬, 只是这种“报酬”有时候看起来不大靠谱。


    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阿纯家的地窖里,最后一袋粮食也被拿出来磨成了面粉,盛在一只陶罐里,今天为了“招待”明远,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


    明远暗下决心:至少要给阿纯找条出路,才能答谢昨晚她仗义帮忙。


    于是他异常耐心地向阿纯解释:“你看,今天我在这里,能一下子劈好多柴。这些劈好的柴运到旁人那里,旁人就省了砍柴的工夫——省下砍柴的工夫,就可以做别的事,创造出其它价值。”


    “所以这些柴,能够帮你换来你需要的物品。”


    在这西夏腹地大漠里的荒村,货币根本不存在,但是物品依旧有价值,比如说劈好了直接能点着的柴,又比如说从井里汲上的清水,用石磨磨成粉的大麦、小麦与青稞……


    明远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阿纯的,而这小小女孩,独自一人生活在这荒村里也不是办法。或许他应该尽最大可能地利用他换来的最后一张道具,为阿纯寻个出路,至少要为她多换点粮食。


    “那好……”


    阿纯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带你去水砦。”


    “不过你不怕鬼的对不对?”


    明远摇摇头:“不怕!”


    他提醒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唯物主义。


    于是,明远没有停歇,他去劈了很多很多的柴,劈好的柴爿像小山一样地堆着。


    他又用柴刀削了几枚木棍,在木棍上铺了一张从坍塌的房屋里翻出的编织地毯,做成一架简单的拖车。


    阿纯和他一起,把劈好的柴爿都堆在这拖车上,绑紧。明远随后将绳索背在肩上试了试——轻轻松松,没问题。


    “我们要尽快去水砦。最好能在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到那里。”


    否则他的“力拔山兮”效果就要消散了。


    阿纯一口答应:“我知道大概方向,我带你去。”


    “但是我要先把你这古怪的发饰换过来。”小姑娘很严肃地指了指明远的发型。


    明远这才意识到,他一路从宋境内到此,还未换过发型和衣饰。


    想到这里,明远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还算是幸运的。


    估计阿纯从未见过汉人,不知道明远此刻束的是汉人发式,戴着的是逍遥巾。


    昨晚这荒村里没有灯火,阿纯看不清他的样貌;而追来的禹藏连城也没想到要开口询问,找一个“发式古怪的人”。


    阿纯把明远的头发拆开,分成两边。她先将一边的长发梳直,然后开始编辫子。


    明远突然暗暗打了个寒噤:不会是要让我女装吧!


    不……不要,千万不要啊!


    谁知阿纯一边梳一边嘀咕:“以前我阿爹和阿兄的发辫都是我来梳的……”


    明远一颗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自他俩去后,我就再没给别人梳过辫子了。”


    明远听着这话,忍不住竟有些鼻酸,赶紧将双眼闭上。


    阿纯却似乎很高兴,开开心心地为明远梳出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然后将辫子束起来,一起都束在明远耳边——


    明远想起他自己在辽主耶律浚的登基大典上,好像确实见到西夏还是蕃人的使臣做类似的打扮,才最终确认阿纯没有让他女装。


    梳好头发,阿纯又把明远砍柴时扔到一边的那枚外袍捡了回来,给明远披上。她没有去管衣上那些精致而复杂的盘扣,只是将袍子在明远身上一围,然后用腰带将他的袍子扎紧。


    阿纯自己退后两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她满意了。


    小姑娘大气地手一挥:“我们走!”


    明远也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长相周正”的党项青年,而且力大无穷。他当即扯起绳索背在肩上,拖着满载柴爿的拖车,跟在阿纯身后。两人一车,往与兴庆府方向相反的水砦方向赶去。


    一路上明远行得极快——毕竟他“力拔山兮”嘛,一车柴爿难不倒他。


    后来阿纯有些跟不上,明远索性让阿纯也坐在柴爿堆上,自己一起拖着向前。


    原本阿纯预计要傍晚才能到的水砦,他们下午就到了。


    “咦,这里多了不少人!”阿纯坐在柴爿堆上,扭过头望向房舍的方向。


    “那更好了,有这么多人在,需要的柴火也多,一定能为你换到更多的粮食。”


    明远根据供给与需求的原理推断。


    他拖着拖车行至水砦跟前,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他们。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望着堆了一人多高的柴爿发愣,然后问:“这都是你一个人拖来的?”


    阿纯当即从车顶跳了下来,应道:“是呀!我这位阿兄有很大的力气!”


    对方着实傻了眼,然后上前,伸手拽了拽明远牵着那拖车的绳索。


    拖车纹丝不动。


    年轻侍卫傻愣了片刻,再转向明远——明远朝他友好的笑了笑,用党项话解释:“今天劈了些柴,结果劈多了,就一起都拖了来,想要换点粮食,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那年轻侍卫“哦”的一声,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等……你等等啊……”


    他转身便跑,边跑边说:“别走,你这么大的力气……我去问问我们头儿!”


    明远在水砦门前等着,百无聊赖之时,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建筑。


    他现在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这里不远是安葬西夏先代国主的地方,地平线上有形似陵墓的土堆。而眼前一片房舍绵延,与阿纯住的荒村有些相像,都是平顶的夯土房屋。


    但是这些房舍比起阿纯的荒村,要精美太多了,房舍表面显然都被白垩漆过,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射着纯白的光芒。


    房舍大多都有窗户,虽然都不大,但比阿纯那里屋内白天也是黑漆漆一片来得强。


    明远正打量着,忽然眼角余光瞄见一人——仁多保忠。这人在几名扈从的陪伴下,正在上马。


    仁多保忠和那罔萌讹是在明远“开溜”之前就离开押送明远的车队的。明远根本不知此人是否已经得到了他“开溜”的消息。


    仁多保忠见过明远,此刻视线从明远身上划过,立即顿了顿,似乎觉得明远的身形有些熟悉。


    明远依靠强大的心理素质,漠视了仁多保忠的注视。


    他就是在赌,赌阿纯装扮的技巧高明,将他完完全全打扮成了一个党项普通青年。


    他也是在赌,赌他身边这一大车看起来有点“骇人听闻”的柴爿,仁多保忠见了绝对不会把他这个“大力士”和那个面白气弱的虚弱汉人联系在一起。


    果然,仁多保忠的眼光越过明远,在柴爿拖车上停留片刻,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惊叹。随即这名西夏高官带领麾下侍从,快马离开。


    “这真的是你们送来的?”


    一个严肃板正的声音从明远身后传来,说的是党项话。


    明远立在原地,张了张口,竟然没法儿回答。


    他慢慢地转过身,冲来人的方向呆呆地望着。


    来人看清了他的面容,显然也怔了怔,一时没能开口。


    倒是阿纯机灵,赶紧回答:“是的,都是我们送来的,这些柴都是我阿兄劈的,想要换点粮食……”


    对方沉默了片刻,道:“把柴留下。既然来了,就别回去吧。这儿不赖,能有你一口饭吃。”


    明远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这位军爷,那我妹妹……”


    “她也可以留下。这里缺侍女,活计不重,她干得了。”


    明远瞥了一眼阿纯,见小姑娘正满眼的好奇地打量水砦跟前来来回回的人,似乎正在琢磨如今水砦怎么突然多出了这么多人。明远问过阿纯,听见阿纯没有反对,心里稍松,赶紧低头谢过来人。


    那人便吩咐几句,转身去了。


    这时明远才有机会打量他的背影,只见他肩宽体阔,身形高大,一身党项装束,披着一套软甲,头上戴着兜鍪,既像是侍卫又像是军汉。


    早先去请示的那名年轻侍卫便将明远和阿舒一起迎进了这片营地,指给他们看洗漱更衣和领取吃食的地方,让他们先安定下来。


    于是,明远自从梁家村被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一身党项侍从的衣服。


    他赶紧去看阿纯。


    阿纯正由两三名侍女模样的人帮忙,也已经换上了侍女的衣衫。小姑娘手中抓了一把油炸的馓子,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


    看来早先那人说得没错,此处确实缺侍女——阿纯的待遇不错。


    明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把阿纯从荒村中带出来,有人陪伴,也勉强可以算是报答她的一饭之恩了。


    正在这时,明远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远处有个背影正在离去,脚步声从空旷的廊道远处传来。


    明远会意,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再若即若离地跟随那人的背影。两人隔了五十余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来到一处空旷的殿宇内。


    前面的人终于驻足。


    而明远缓缓地靠近那人身边,压低声音,唤出一个名字。


    “向华?”


    第307章 全天下


    明远面前摆着一些食物, 丰盛程度几乎与他在京兆府时可以相比。


    明远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但他总体还是很克制,避开了那些最为肥腻肉类, 只选了一些禽肉、禽蛋,和新鲜的瓜果吃了,以补偿自己在过去那一个月之间的饮食不平衡。


    向华坐在明远对面, 却看得颇为心酸:“郎君, 你为了给向华传递消息,竟然亲身犯险, 还把自己饿成这样……”


    明远顿时呆住。


    向华却以为明远吃噎住了, 一时间更加心酸,伸出手轻轻拍着明远的后背,低声道:“我家郎君以前是何等样人,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怎么会因为这等粗鄙的食物而噎住?”


    明远怔了片刻,赶紧开口,极小声极小声地问向华:“你……难道和你的上线, 没有联系?”


    向华盯着明远,也完全呆住了。


    “郎君, 您不是来解救大王的?”


    ——解救大王?


    明远赶紧向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处隐秘的偏殿, 殿内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明远他们坐在殿内最深处的一角, 正对着殿门, 门外有向华手下守卫。


    向华也点点头,表示这是一处可以安全说话的所在。


    于是,向华将他的经历向明远和盘托出。


    当年明远与向华结为异姓兄弟, 向华跟随种建中进入西军, 在熙河路苦练了两年, 在西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但凡听说过他的,都认为向华在军中的前途不可限量。


    谁知这时候有个机会掉在了向华头上。


    职方司为了在西夏国境内布置打听消息的探子,到西军中招揽人手。


    当时职方司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是最好是生在西北,相貌身材与党项人比较接近——向华刚好符合;


    第二点是要会说党项话——向华会的不多,但是他肯吃苦。当时熙河路招降蕃部,有不少加入西军的蕃部义勇会说党项话的,向华就向他们虚心请教,没日没夜地练习,还真的让他临时抱佛脚,学会了足够的党项话。


    第三点就是性格要沉稳,为人要比较闷。


    明远听说了这第三个要求,起先还有些纳闷,不明白职方司为什么专门找这样性格的人做探子——刺探情报的间谍,难道不应该是长袖善舞,与任何人都能打上交道那种的吗?


    向华便补充:“职方司的人说,少说就少错。”


    明远马上就明白了,并且承认职方司说的是对的。


    向华的个性明远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小子是三记闷棍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的。但就这样,以前还时常有人说他莫测高深。


    现在时隔多年,明远再看看向华的气质,确实是稳,沉稳到了极点。


    另外,明远心知向华能被职方司选中还有一个理由——向华一家人全都折损在党项人手下。向华恨透了党项人。因此职方司绝不会怀疑向华对大宋的忠诚。


    “向华,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确实是……啧啧啧,十足十的是个大人了。”


    向华却又瞬间恢复了当年明远鞍前马后那个小伴当的模样,脸红了红,自谦道:“郎君谬赞了。”


    他接着说:加入职方司之后,向华又被送去宋夏接壤处的市易司,与党项人打了一年的交道,熟悉党项人的语言、习俗与生活方式,随后便被送去了兴庆府。


    在那里,职方司早已做好了一切安排,向华顺利地混入党项人的军中。


    他几次作战勇猛,因此被罔萌讹看中,成了罔萌讹的手下。


    “罔萌讹?”


    明远立即想起了那个将自己押送了一段的西夏汉子,记起那人看起来就很像个高官。


    “嗯,罔萌讹。”


    向华点头,“他是太后的亲信,掌控着王室卫队。”


    明远有点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梁太后将兴庆府的兵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难怪!”


    明远心中感叹:难怪李秉常那么容易就会被梁太后所关押。


    “那仁多保忠呢?”


    “是仁多零丁之子,”向华肯定地回复,“仁多零丁是党项大将,一向在太后一党与大王一党之间摇摆不定。这次他派儿子过来探视大王,正是想要确认大王的安危。”


    明远听向华口口声声地将夏主称为“大王”,言语里倒没有了年幼时那种对西夏贼子的刻骨仇恨。


    他想到这里,顿了顿,突然问向华:“大王……你是说,西夏大王……李秉常,现在就被关在这里。”


    向华点点头。


    明远无言,仰头向天看去。


    果然,他才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偶然”啊!


    他被人劫持进入西夏,半途逃脱,竟是摸来了水砦——梁氏软禁西夏国主的地方。


    于是,明远小心地问起夏主的情况。


    他在宋境时听得语焉不详,只晓得夏主李秉常被太后梁氏关起来。


    此刻听向华细细解说,明远才对整件事的前后有了些了解。


    当时李秉常在数位党项贵族的支持下,想要争取亲政,太后梁氏不许。李秉常便向一位最为亲近的汉人将领李清求援。


    李清的建议是,由秉常亲笔致信宋帝,许以河南之地,请大宋出兵,支持他登上帝位,铲除后党。


    李秉常信也写了,却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使梁太后提前得到消息。


    于是罔萌讹作为王室卫队的首领,私下宴请李清。在这场宴请时,罔萌讹将李清灌醉,解除他的兵权并收押下狱,并将李清一系的人员从军中和夏主身边全部清除。


    李秉常则被梁太后送来水砦关押,向华作为罔萌讹的“亲信私人”,在此负责“照料”夏主的日常起居,实际就是实施软禁……


    但据向华说,他因为突然被调至水砦,与上线的联络就此中断了。


    这一阵子向华只能按照收到的最后一份指示,留神照顾夏主李秉常,不让他逃脱,但也不让有人接机行刺或者毒害秉常。


    但将来究竟如何,向华心里没底,且也没处商量,只有暗中期盼祈祷,天天“东望王师”,希望大宋攻夏西军能够早日攻下兴庆府,好让他在报仇雪恨的夙愿得偿之后,能够返回故土,落叶归根。


    因此这次明远过来,向华喜出望外,原本以为职方司方面竟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竟请动了明远这尊大神,亲自进入夏境。


    可谁能想得到,现在向华和明远两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他们一个是断了上线的探子,另一个是被劫入夏境,偷逃出来,却无处可去的人质。


    明远望天:他现在真正是个普通人,既没有钱,也没有蝴蝶值可以兑换任何有用的道具……


    向华的期待,看起来真是要落空了。


    沮丧归沮丧,两人分别多年之后重新见面,彼此都是欢欣鼓舞。两个人在一处,能够有商有量的,还差一个就能抵个诸葛亮了。这还不满足吗?


    明远想了想,小声问向华:“那李秉常……夏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向华顿时陷入沉默。


    明远还从来没见过向华这副样子,这个年轻汉子眉心微微皱着,双眼定定地望着远处偏殿的入口,陷入沉思,脸上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纠结。


    半晌,向华方道:“他……是个好人。”


    在这一刻,明远恍惚记起了向华刚到他身边时的样子——那个倔强的,以报仇为全部人生目标的少年……却没想到今日竟能对夏主说出这样一句评价。


    看起来,向华是长大了不少。


    见到明远的神色,向华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一句:“那位李清也是个好人……”


    明远好奇地问:“降将李清?”


    向华闷闷地点了点头,似乎不想说话。


    “你与李清打过交道?所以李清信任你,李秉常也信任你?”


    明远从向华的态度中推测出什么,惊愕地问。


    这些话,向华面对自己在职方司的上司,可能都不会据实回答。


    但明远是向华的老东家,异姓兄弟,向华在明远面前,不愿隐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明远:年轻人……你可以啊!


    竟然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明远想了想,突然道:“或许,我们可以如此……”


    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向华却将手一摊,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只是……这需要将消息送到宋军中,可是我们现在断了消息渠道,无法联系军中将领,这便做不到啊。”


    明远心想:也是——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伐夏的宋军能够尽快攻至兴庆府城下。但根据他对历史的了解,这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改变历史,并且保证自身与向华的安全呢?


    明远一时还没有半点头绪,但他至少可以先还阿纯一个人情。


    “郎君您放心,阿纯姑娘在这里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向华马上就打了包票。据向华介绍,女性在水砦中很稀缺,而且因为太后的关系,地位颇高。这里仅有的几名侍女,平日里都只负责缝纫女红,为夏主整理衣物仪容等轻省活计,就连夏主的吃喝起居,也全都是在向华的“看管”下,由侍从们完成的。


    明远听了便突发奇想。


    “向华,能不能将我引见给李秉常?”


    向华:……?


    *


    当晚,国主李秉常的晚餐桌前,多了一名眼生的年轻侍从。


    因为这人的眉眼生得实在是太好了,李秉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远见秉常桌上的餐食酒菜一一布好,将手中的托盘一收,就要退下去。


    向华刚好在李秉常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秉常明显有些震动,立即抬眼望着明远,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兴奋。


    “你……阿华说你是个汉人?”


    向华在西夏的名字是“向讹华”,而秉常很亲热地唤他“阿华”,可见向华说的没错,他与李秉常确实走得比较近。


    明远低下头,似乎不敢面对夏主的眼神。


    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秉常突然开口,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对明远说:“你……你能换上华夏衣冠让我看看吗?”


    第308章 全天下


    官家赵顼深夜在勤政殿召见宰辅。


    此刻他面前平铺着一片巨大的立体舆图, 木板上由高手匠人用软陶泥堆叠成山川起伏,并且尽量用“飞鸟图法”测距, 以求精准。


    只不过, 此次宋夏之战,大半发生在西夏境内,因此这片立体舆图使用宋代以前的古老舆图制成, 很难说它精准不精准。


    赵顼一面看着舆图,一面与王安石与王韶随口交谈。不多时, 皇帝的一对眉头便深深蹙起。


    王韶却根本不以皇帝的心情为然, 毫不客气地往下说:“鄜延、河东两路,拿下银州、夏州已是极限。这两路面前是八百里瀚海, 党项大军撤走时破坏了所有水源。种谔、李宪即便有心直捣灵州, 也不能不为麾下士卒多考虑几分。”


    也就是说, 五路伐夏,有两路肯定是到不了灵州城下了。


    “泾原路与环庆路,陛下前日里已下令由高遵裕节制刘昌祚, 但高遵裕之上,再无主帅可就近节制调度。一旦出现对刘昌祚有利的战机……恐怕刘昌祚无法放开手脚施展。”


    王韶这就几乎是在公开批评赵顼处理失当了。


    此次五路伐夏, 赵顼并没有在军中设立一名主帅统管全局, 而是由他这个皇帝坐在汴京城中坐镇。


    战局远在西北,战报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单程最快也要五天。因此赵顼作为实际上的“总指挥”, 无法对战场上的变化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


    因此赵顼才临时起意, 让泾原、环庆两路的统帅之间确立节制关系。


    谁能想到这在宰辅们看来, 竟是不妥。


    赵顼心头恚怒, 皱眉道:“王卿的意思是, 高遵裕会为了一己之私, 而置国家大义不顾,随意压制刘昌祚,从中作梗吗?”


    高遵裕是外戚,是高太后的族人。赵顼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母后的家族一个靠军功晋升封赏的机会。而熙河开边时,王韶也曾与高遵裕合作过。现在看来,王韶竟这么不看好高遵裕吗?


    面对赵顼的诘问,王韶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无论王韶说了什么令天子不高兴的话,只要他说得有道理,天子就没办法找他的茬儿。


    于是王韶继续拱手道:“臣在边军中多时,深知争功诿过,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边鼓,沉声道:“毕竟……这是灭国之功啊!”


    赵顼呆住,木然望着舆图,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似的,将视线转向了最西面的熙河路。在这里,种建中将率军从洮水一带突出,协同归顺大宋的蕃部义勇一道北上。


    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离灵州城的距离也最远,要将粮草辎重与火器尽数运抵灵州城下,是极难完成的任务。


    相比之下,这一路宋军到兴庆府的直线距离反而更近些。


    赵顼想起被赋予这一路重任的种建中,他是众将中年级最轻,资历最浅的。如果泾原、环庆两路有什么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难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赵顼颓然坐了回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水砦。


    向华以一句“安全起见”,劝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顿时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华的劝告,没有再要求明远换上汉人的衣冠。


    毕竟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兴庆府侍奉他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叫了他一声“官家”,就被梁氏杖责而死。


    他李秉常,只是个空有其名的西夏国主,现在又是被软禁在水砦中,的确是要谨言慎行啊。


    被扫了兴致的夏主低下头,默默无声地吃过晚饭,随意挥挥手,要明远将他面前的餐具饭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着的向华身体微微一动,但随即记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西夏王室卫队总管罔萌讹的亲信,而明远,才是那个需要动手清理餐具,满足秉常要求的小侍从。


    于是向华硬生生忍住了动作,投向明远的眼神便写满了歉意。


    明远却完全无所谓。


    虽然数年来他一直养尊处优,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这些杂活却完全没有难度。


    昔日虽然巨富,但明远也曾经穷过,曾经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没有什么抹不去的面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况,现在他做的事比单纯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义。


    明远快手快脚地将秉常没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随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卧室,准备侍候这位少年国主就寝。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软禁”,但他依旧享有了一名国主的待遇与排场。明远一路看过去:卧榻上是来自江南的丝绸和塞北珍贵的驼毛皮,最近刚刚兴起的吉贝布和棉花也在这里争取到了一席之地——明远伸手一摸,榻上的盖被正是在吉贝布里塞了棉花,蓬松柔软,触手生温。


    明远将这条“棉被”抖得更松些,铺在秉常榻上,并放下金钩勾着的帐幔。


    他的视线转向榻旁——那里是一排用楠木打制的衣柜。西夏产什么木头明远不知道,但肯定不产楠木。


    如此看来,西夏贵族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穷奢极侈,与他早先见到的荒村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明远打开这些衣橱,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寝时穿的衣物。


    他打开衣柜便愣在原地:眼前柜子里,挂满了汉人式样的衣饰,上襦下裳,直裰、襕衫、巾帻、幞头、鞋、履、深靴……


    这个年轻的西夏国主,竟然钦慕汉家文化到了这种地步?


    明远细细回想——他早先确实听种建中与种师中说过,西夏上一代国主李谅祚原本已在国中推行汉礼,但是李谅祚身亡,梁太后秉政之后,为了讨好西夏贵族,梁太后尽废汉礼,在西夏全国重推蕃礼,各部族依旧用草原民族的传统管理与约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虽然贵为国主,但这些我都不能穿戴……只能看一看。”


    不知何时,李秉常走进了寝殿,来到明远身后。


    明远垂首行礼,去另一座衣柜中,找出了秉常的寝衣,奉至秉常身边,要帮他换上。


    秉常在明远身边,张开双臂任明远摆布,却一直扭头望着他柜中那些汉家衣冠,小声感慨道:“还好我身边是阿华……阿华是个好人,若是换了别人,太后恐怕早就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了。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远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国主,对政治斗争的觉悟不太高啊。看起来李秉常似乎将政治理想能否实现全都寄希望于身边人是否“是个好人”上。如果职方司没能成功将向华安插到李秉常身边,李秉常现在该怎么办,躲在深宫里,望天数星星吗?


    “对了,你是汉人,但你的党项话说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国长大的吧。”


    明远见李秉常将自己误认为是在西夏境内土生土长的汉人,也不多解释。他与向华商量过,不急着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释,只随口答了一句“大王过奖”。


    “生活在我大白高国的土地上,纵使是汉人,过得应当也还好吧!景询、李清……他们都是汉臣。”


    景询与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职的汉人,景询前两年病死了,李清则是这次建议秉常联宋反梁,结果计划泄露,被梁太后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国的汉儿之中,竟然出了你这样灵秀的人物。”秉常转过脸打量明远。


    此刻明远的一张脸孔,在殿内几枚巨烛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肤表面甚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秉常看着看着,竟然呆住了。


    明远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低声道:“大王可曾听过这样一首诗?”


    秉常显然是异常倾慕汉家文化的,听说有诗,赶紧问:“是什么?”


    明远当即诵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晚唐河湟一带被蕃人夺去之后,唐代诗人司空图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当年曾有多少汉人转变了身份,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战,无止无休,究竟有多少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秉常听了却突然沉了脸,转身从明远手中夺过那件寝衣,放粗声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远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冲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


    留秉常一个人在寝殿内发呆,默默念诵着明远留下的那句诗:“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恼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尽作胡儿语”,却挥刀指向宋境的汉人吗?


    秉常七岁即位时,梁太后垂帘听政。在掌权秉政之后,梁太后将权柄尽数交给梁家外戚。为保自身地位,她与国相梁乙埋几次撕毁与宋国之间的合约,大夏国悍然出兵;梁氏又亲自推翻了先王李谅祚所倡议的汉礼,重行蕃礼,摆明了是讨好西夏几个大贵族世家,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一点秉常无法否认,当然他的自尊也让他不愿承认。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来自胡人一半来自汉人,可他又曾经做得了什么,能弥合胡汉之间多年来难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当即无情无绪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了好久都没能睡着。


    他第二天醒来时,记起了昨晚明远的“冒犯”,心里郁闷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远。等到明远再进来为国主更衣时,李秉常不再理会明远。


    谁知明远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话不曾与秉常交谈,只是为他更过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顿时又郁闷起来。


    到了饭时,他又见到了明远,明远的态度依然如故,不多说半句话,但是进退有度,有理有节,令秉常只觉得这名汉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远的仪态丰姿无懈可击,教人越看越觉得心折。


    只是明远却从来不搭理秉常。


    如此过了三五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开始主动缠着明远说话,如果明远还是拒绝理他,秉常便耍起无赖,抱着双臂,坐在饭桌跟前,拒绝进食。


    向华给明远使了个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现在,无论明远说什么,秉常应该都至少能乖乖地听入耳了。


    于是明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在秉常下首坐下来,柔声道:“国主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说与小臣听说。小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闻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明远,问:“如果是汉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明远:……!


    他也万万没想到啊,自己激了李秉常一回,原本以为这少年要气得跳脚跳一阵的,谁能想得到,这才几天刚过,堂堂西夏国主李秉常,竟然低声下气地向明远问政。


    第309章 全天下


    在明远看来, 李秉常是个性格懦弱而善变的小孩,没什么主意。他的性格与能力和耶律浚比起来截然相反, 简直天差地远。


    但这也难怪。


    毕竟李秉常七岁时就在生母梁太后的严密控制之下登基, 作为一个傀儡而存在。这造就了他的怯懦与优柔寡断。


    相比之下,耶律浚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作为大辽的储君, 耶律洪基的继承人,被人教导着培养长大, 直至遭遇不测。


    与耶律浚的遭遇比起来, 秉常可能要更可怜些。


    但西夏国主李秉常,却也是有自尊心的——


    明远每每对秉常说些什么, 秉常总是会叹一口气, 然后老气横秋地反驳明远:


    “唉, 你根本不懂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


    面对这样的秉常,明远总是忍不住想笑——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不需要“舌战群儒”卡了。因为要说服秉常根本没有什么难度。


    “不如大王去问问水砦的侍女们, 问问她们家中留下了几个男人。”


    秉常怔怔地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远为什么会提这样要求——留在后方的女人们更有发言权。


    随后他便真的去问了。


    水砦的侍女人数不多。她们之中, 最空闲的是女红不精的阿纯。于是这小小姑娘被秉常召来, 她顶着一头因营养不良而细黄的头发,睁着一对明净的双眼, 眼巴巴地望着秉常。


    秉常问得阿纯的家就在水砦附近, 一时颇为兴奋, 还说有机会要亲眼去阿纯家看看。


    随后他就听阿纯说起, 她父兄全都应征入伍, 一直没有回家。她们整个村子都是这样, 无人耕种田地, 人丁星散,以至于成为一座荒村……


    问过阿纯,李秉常陷入沉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明远冷眼旁观,觉得李秉常这人还有点救,因为他很关心自己本国臣民的疾苦。


    “如今的宋夏战争,就只有党项豪族靠劫掠与讹诈得利,而你国中的百姓只有民穷财尽,民怨沸腾。”明远劝说秉常,“可是大王,即便不靠战争,你的臣民一样能好好地活下去。”


    “若无战争,大夏国内的万里良田便无须被荒废成为旷野,无数西夏男儿也无须尸骨无存。”


    “但是,但是……”


    秉常嗫嚅着问:“如果不打仗,怎样才能得到我们需要的……”


    “依靠贸易啊!”


    明远眼含兴奋,望着秉常。


    “在贸易一事上,大夏国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西夏国地理位置特殊,正好处在丝绸之路的中段,陆上交通便捷无比。这条运输路线曾经在盛唐时创造奇迹。


    只是到了晚唐,征战杀伐四起,这条通往欧洲中部的贸易路线才暂时中断。


    如今大宋与海外贸易往来频繁,双方均需求旺盛。但是从杭州、泉州、广州一带南下的海船,主要目的地都是南亚次大陆和大食地区。欧洲中部还是一道亟待垦荒的贸易白地。


    如果这时候西夏能够中止与大宋的征伐,转向贸易与发展,同时带动西北亚的草原民族获得足够的资源,变得富庶……宋、夏、蒙古,命运都有可能从此改变。


    “贸易能给本国居民带来的好处,数不胜数。不似战争,只会给自己百姓创造不可挽回的伤害。”


    “另外……大王听说过火器吗?”


    明远劝谏时也不止是一味说服,也会采取威胁的手段。


    李秉常听说“火器”二字,马上就变了脸色,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吐出两个字:“天……天雷……”


    紧接着他眼含恐惧,盯着明远:“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在西夏成长的普通汉人青年,不可能在与他的国君对话时大谈“火器”。


    明远冲李秉常浅淡地一笑,温和地说:“我就是因为‘火器’,才被迫进入大夏的。阴差阳错,才到了大王身边。对于火器,我可能是整个大夏国中,了解最多的人。”


    李秉常流露出惊骇的神色,眨了半天眼睛才憋出一句:“您是……您是‘火器之父’?”


    明远也瞪着眼睛望着李秉常——竟把他称为“火器之父”?明远可没有这么虚荣。


    “不,每个参与火器研发的学者,那些贡献卓绝智力的匠人,不顾生命危险一次次试验的勇士……他们才有资格被称为‘火器之父’。”


    “我只是想告诉大王,‘火器’的存在,有可能能帮助大王掌握权力。但是掌握权力之后,大王会怎么做……”


    李秉常发呆:“如果我能,我能重掌权力……”


    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不就是李清说的?”


    明远提出的建议其实与李清的如出一辙,都是借助宋人的力量,帮助秉常重新夺权——毕竟目前只有宋人才掌握着火器的技术。


    但是李清建议秉常割让河南之地,偏居一隅;而明远则建议秉常重新打通丝绸之路,互市贸易。


    这时李秉常突然兴奋,扶案站起身大声说道:“李清,李清什么时候回来?”


    明远与站在一旁的向华交换了眼神:他们都知道,李清如今落在梁太后手中,性命堪忧。


    谁知李秉常话音还未落,便听见外面有了动静,一名小校飞快地跑进来,看了秉常一眼,向向华行礼道:“启禀大王,启禀统领,太后……太后的仪仗到了!”


    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明远来说也是突如其来。他万万没想到,眼看要把李秉常忽悠得入彀,梁太后突然杀到这水砦来。


    难道是自己到此的风声走漏了吗?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明远一边飞快地想,一边给李秉常换衣服。


    少时,西夏国主便带着随从,匆匆来到水砦的正殿中,拜见生母梁太后。


    向华全副甲胄,紧跟在秉常身后,做出一副忠心“监视”秉常的模样。


    而明远也将自己的侍从衣物换去,穿上了卫士的装束——不为了别的,就图这西夏卫士的袍服统一配了兜鍪,能够将他过分俊美的脸孔多遮住几分。


    一行人急匆匆地来到水砦正殿里,立即看到了梁太后的仪仗。


    明远一眼就瞥见了罔萌讹,却没有看到禹藏连城的影子,料想以禹藏连城的地位,还没资格在明远面前出现。他赶紧低下头,将帽檐扯低些,跟随向华,一起向梁太后行礼。


    “我儿,听说你在水砦想念李清了?”


    梁太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保养得颇为得宜,年轻时应当确实是个美人。她端坐于舆轿之上,得意洋洋地望着李秉常。


    随着梁太后开口,她所在的舆轿之后,一群刀斧手将一人推搡出列。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国字脸,两颊深陷。他身材瘦削,身穿西夏官袍,头上巾帻却已丢了,露出掺了半头白发的发髻。这人一出现,便有刀斧手在他膝弯中重重踢了一记,令此人扑通一声,面朝李秉常跪下。


    “李清!”


    年轻的夏主高声喊道,却搓着双手,无计可施。


    “哀家来就是想告诉吾儿一声,”


    梁太后端正坐在舆轿上,得意洋洋地开口。


    “你所指望的大宋五路兵马,已经都被大夏的忠勇男儿们全部击溃。”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击中了秉常。


    年轻的夏主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向梁太后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随即双脚一软,慢慢坐倒,摔在地面上。


    这话也给向华与明远两人不小的震撼。


    向华稍微怔了怔,才赶紧下令,命他麾下的一名小校上前,控制住秉常。


    明远就是这名小校,他作势扭住李秉常的胳膊,口中低声安慰一句:“这不可能……”


    大宋五路齐出,总兵马有三十万人。以西夏现在的军力,想要同一时间全歼三十万宋军精锐,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配备了火器……这恐怕是梁太后夸大其词。


    但是……明远心头也不免升起一阵寒意。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样解释,在他记忆中本时空的历史上,这场宋夏之战最终没能得到什么辉煌战果,反而将王安石变法所积攒下的家底一次耗空呢?


    “吾儿,哀家就是来告诉你,你所信任的这位亲信,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这下明远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若是宋军大胜,迫至灵州城下或是兴庆府,西夏想要与宋和谈,那么李清作为一个降将,是可以牺牲的棋子,或者是可以出面谈判的中间人。


    但现在看着样子……明远再难乐观。


    而李秉常面上也一片死灰。


    年轻的夏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母要对忠于自己的臣子做什么了。


    “李清,向你的国主道个别吧!”


    梁太后柔声开口。


    她身后一名刀斧手上前,手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


    “李清……李清……不要啊!”


    “母后,母后……是儿臣不孝,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但李清只是忠于儿臣,按照儿臣的意思行事……”


    “求母后开恩啊!”


    李秉常痛哭流涕,跪着向梁太后的方向膝行两步。


    明远似乎尽责地拽住李秉常,但他知道,此刻这位少年国主全身在拼命颤抖,甚至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压在明远身上。


    如果没有明远,秉常可能会撑不住。


    就在这时,李清突然开口,高声向李秉常喊道:“大王,请你记住臣这最后一句话!请一定记住——”


    “生,亦我所欲也!”


    刀斧手高举的利斧表面泛着寒光,在室内烛光的照耀下一闪。


    “义,亦我所欲也!”


    只见那李清,涨红了面孔,额头上的青筋一枚枚迸现——他在用尽全身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李秉常留下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个汉臣,在向曾经给予他支持的异邦君主表达最后的信念。


    此时此刻,李秉常口中,向华与明远心中,跟随着李清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念出下面的句子:


    “二者不可得兼……”


    这是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秘密,是它能够独立于利益争夺而永远存续的动力。


    “舍生而取义者也!”


    “噗”的一声,巨斧落下,尸倒血流,头颅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李秉常哭倒在殿前的尘埃之中。明远假装在扶,但实际上心里震撼莫名,双眼与心中一样的酸涩难当。


    秉常突然大力甩开明远的搀扶,双手撑在地面上,向梁太后舆轿的方向爬行了两步,倔强地扬起脸,满脸泪痕地喊道:“生,我所欲也……”


    梁太后端坐在舆轿上微笑着冲秉常挥了挥手,施施然道:“我儿不必重复这些没用的废话。”


    “在这世上,刀斧是有用的,弓箭是有用的,力量是有用的。”


    “酸儒们说的言语,是最没用的。”


    第310章 全天下


    勤政殿中, 赵顼气闷无比——


    五路伐夏的战况竟像是被王韶说中了一样:泾原与环庆两路主帅,高遵裕与刘昌祚争功。刘昌祚先到灵州城下,高遵裕却急传号令, 命刘昌祚不得率先攻城。


    赵顼虽然没有机会亲自领兵上阵, 却也知道兵士打仗, 讲究一个“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刘昌祚抵达灵州城下的时候,是士气正旺的时候,且那时西夏大军坚壁清野尚未完成, 城防上有空子可钻。


    然而高遵裕却担心刘昌祚破了灵州城,抢了自己的首功,严令刘昌祚麾下不得攻城, 原地等待与自己会师。


    高遵裕确实受了皇命,有节制刘昌祚之权。而刘昌祚畏惧高遵裕是外戚, 宫中有高太后做主,便乖乖地从了高遵裕的将令, 没有及时攻城, 给了灵州守军喘息之机。


    等到高遵裕与刘昌祚会师, 灵州城防已经稳固。泾原、环庆两路失去先机,久攻不下, 被抄绝了后路, 一场大战下来, 损兵折将, 不得不退。


    这个消息传来, 赵顼仿佛吞了一只巨大的苍蝇, 从胸口一直难受到头顶卤门。


    好不容易遇上西夏内乱的局面,又征发了大军与大批民伕出征,却因为将帅不合,彼此争功,落得眼下这样一个局面。


    但这能怪谁?


    这是天子自己下的诏啊!


    想想数年练兵,数年积累,就只是因为错失了这一个机会,大军无功而返,成千上万的大宋子民要将性命交代在故土之外,赵顼这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反复看了舆图,确认伐夏五路如今的位置与消息。


    除却泾原与环庆路以外,鄜延与河东路确实拿下了银州与夏州,也有机会穿越八百里瀚海,直捣西夏腹心的灵州。但最终种谔与李宪还是求稳,没有冒险,而是着力拿稳这两座重镇。


    西夏大军主力如今在灵州城下与高遵裕和刘昌祚的队伍纠缠。


    一直没怎么接战的熙河路倒确实是一路奇兵,但是他们也是人数最少的一路。


    即便有这样一路,他们又能给这战局带来什么变化呢?


    *


    望着远处的寨堡,熙河路主帅种建中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出征之前接到了明远被劫,生死不知的消息。自那时起他的魂灵就像是被人夺去了一半。


    但是身为军人的骄傲与责任感,却又令他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惶恐与痛楚,照样带兵出征。


    自熙河一役以来一直跟随他的梁平等人,也看不出种建中半点异样。


    但是种建中知道,如果他无法找到明远,那么这次出征,恐怕将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路统帅出征。


    此后,他会放下一切,踏上寻找明远的征途。


    随着熙河路大军深入,随行的走马承受童贯却很明显越来越兴奋。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默默观察绝不做声,到后来议事时大胆建言,催促进军,种建中开始意识到,这位太监,应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童贯也想要立军功。


    在大宋立朝以来,太监立军功从来不算什么稀罕事。


    现在河东路的主帅李宪,也是一位太监,是童贯的“师父”。


    在种建中帐中,童贯向种建中深深一揖,道:“咱家谢过种帅提携点拨之恩。寄望这次大战之后,咱也能像师父一样,统领一路西军。”


    种建中听童贯的志向不小,暗中吃了一惊,才抬起眼细细打量,由此看清了对方眼里热衷名利的眼光。


    “童供奉的意思是……”


    种建中假做征询童贯的意见。


    “不管如何,种帅都要下令,至少拿下眼前的木砦。”


    种建中所率的熙河路,与其余四路相比,位置更西,是从西夏南方向正北方向攻击。灵州反倒在他们这一路的东面。


    此刻,熙河路大军已经接近兴庆府南边的顺州。他们现在有好几个选择,可以向东北方向进发,前往灵州,与泾原环庆两路会合。冒险点也可以转向正北方向,直捣兴庆府,攻敌之必救,令灵州的敌人不得不分兵救兴庆府。


    但是童贯说得很实在,他们现在最该做的,是拿下眼前这座顺州南面的小小寨堡。


    “我们还剩多少天的粮草。”


    种建中问军需官。


    “回禀种帅,还有五天。”


    种建中微咬下唇:竟然只剩五天的粮草……不过这也不怕,当年他跟着王韶,大军在熙河路,耗尽粮草之后还转战了一个多月,几乎是打到一处吃到一处,粮饷全靠沿途补给。


    “那就先把木砦打下来。”


    种建中点点头,见到童贯眼中流露出狂喜。


    他猜想等到将木砦打下来,童贯定然又会指望着打下顺州、灵州,或者干脆是,兴庆府……那灭国之功,童贯便有份了。


    所谓人心不足,得陇望蜀,通常都是这样。


    但目前种建中与童贯目标一致,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去,准备攻打木砦。


    *


    打下木砦,对于种建中所率领的熙河路西军来说,太过容易。


    两个时辰之内,这座木砦就宣告落入宋军手中。种建中麾下两个骑兵指挥用火器轰掉了出寨迎击的西夏骑兵,随后一小队步兵用投石机掷出使用火药的砲弹,轰开了木砦的大门。


    童贯也带着两个指挥的步兵,高喊着“万胜”,冲进木砦中去——虽然实际上根本无需他一个走马承受如此。


    “气人——”


    进了木砦三个时辰之后,童贯终于开始尽情发泄失望之情。


    “这座寨子里竟然没有任何粮草?!”


    “咱们还等着劫了这里储备的粮草,好继续向北向东呢!”


    这下童贯的心思算是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了。


    种建中却很淡定,瞥了一眼,吩咐梁平:“仔细去搜。”


    坚壁清野这回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任谁也舍不得将自家白花花的粮食直接毁掉。因此西夏人在退却之前,多半会把粮食藏起来,万一将来能将这寨堡收回,就还能把粮食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


    梁平等人现在都有经验了,在木砦中一顿好搜,果然将藏在各处的粮草翻出来。但木砦只是一个小寨子,搜出来的所有粮草只够补充大军三天之用。


    种建中依旧面临选择——下一步他该往何处去。


    但种建中却没管那么多,而是拿了一幅画像给下属们:“去问问俘虏们,有没有人见到一个这样相貌的年轻人从此经过。”


    种建中下令的时候童贯刚好也在,凑近了看一眼那画像,顿时惊道:“是明司监!”


    种建中像是被人戳了痛处似的默默无言,没有否认。


    “原来……”


    原来是这样。


    童贯自以为拿捏住了种建中的心思,连忙问清楚了,明远确实是失踪,便赶紧建议:“既然在宋境内找不到,那必然是被人劫入了西夏境内。他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也这么以为。”


    种建中本来并没有把握明远真被劫到了西夏境内,但是所谓关心则乱,童贯如此一激,他便也觉得明远应当就在西夏。


    反正暂时是无法退回宋境了。


    但他这一路宋境,自带着七八天的粮草,算是孤军深入,再无援手。


    他此前曾经向灵州一带派出探子,联系友军,但是至今还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从审问俘虏的结果来看,也还没有听说宋军已经打下了灵州。另外记录的战事应当还在胶着。


    种建中在童贯的陪伴下,登上木砦的最高处——一座门楼,向北方望去。


    他在心里暗暗询问:“小远,我该向何处去?”


    “我要去向何处,才能找到你呢!”


    *


    梁太后在水砦正殿里前当众斩杀李清,随后便自回兴庆府,将李秉常依旧留在水砦软禁。


    反正水砦那里,都是她那亲信卫队长罔萌讹的“可靠”下属。


    在那之后,李秉常有时会突然痛哭流涕,有时则安静得像个孩子。


    他看向明远的目光会时常有些茫然,似乎认不得明远是谁;这种眼光有时也会蕴满深深的怀疑,似乎在质问明远: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说的都能实现吗?”


    明远总是向秉常回以无比坚定的目光,因为李清那日死在李秉常面前时,应当不是想看到自己效忠的这位君主被彻底吓倒,怀疑一切。


    但每到此时,李秉常都会忧伤地收回眼光,似乎他已完全绝望。


    除了李秉常以外,向华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悄悄地寻到明远,低声问:“那……可能吗?”


    明远知道向华想问的是伐夏五路大军,是否真如梁太后所言那样被尽数击败了。


    他答道:“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像梁太后说得那样夸张。”


    现在应当是陷入僵局,双方都不败不胜。而宋军有粮草供给的问题,肯定更吃亏一点。


    向华听了,紧绷的脸放松些许,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如果能联络上大军就好了。”


    他指着水砦宫宇墙壁上的小小轩窗道:“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守卫。”


    明远顿时也想到了:“对!”


    夏主被软禁在这里是绝密消息,再加上水砦地处西夏腹地,又由王室卫队戍卫。水砦目前只有大约两个指挥的兵力戍卫。


    如果宋军来个奇袭,得到对西夏国主的监护权,接下来再对阵梁太后,未必就一定能赢,但是赢面大了很多。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办法联系上大军。”


    这才是真正让人一筹莫展的。


    向华顿时苦了脸。


    然而明远却掉过头去,与1127商量。


    “怎么才有100点?”


    1127很无辜地说:“亲爱的宿主,这次火器建功只是拿下了很小很小的一个寨堡,得到了不多的一点粮草,100点……很不错了。”


    明远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赶忙问:“100点,我能兑换什么道具?我需要通信,我需要将消息送给某个特定的人。”


    不必细说,1127自然知道那“特定的人”是谁。


    1127为难的声音响起:“传递信息啊……最便宜的,使用‘飞鸽传书’次卡是150点,如果想要用‘心有灵犀’这样的道具就更难了,至少要700点起……”


    明远听见“心有灵犀”这四个字之后思索片刻,突然开口道:“梦魂不到关山难!”


    1127:“啊?什么?”


    明远继续道:“‘梦魂不到关山难’,1127,你去查一下,这一张道具卡的价格是多少。”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是李白《长相思》中的一句,明远很清楚记得,在他第一次与种郎闹别扭的时候,1127曾经向他建议过这张卡。


    1127立即查询了回来,声音里略有些激动:“100点……只要100点……”


    这大概是明远现在能够兑换的,为数不多的道具卡之一。


    “但是,亲爱的宿主……您,确定吗?”


    “这张卡的作用,说白了就是给对方托梦。”


    “您……确定这有用吗?”


    第311章 全天下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这是唐代李白所作的《长相思》, 描绘的是在孤独中苦苦相思的无限愁绪——连梦中都无法到达爱人那里, 能不愁吗?


    而试验方提供的“梦魂不到关山难”, 却是一张“托梦”的工具,次卡,每次使用消耗蝴蝶值100点。


    明远提出使用要求,1127用万分不肯定的口气询问:“您确定?”


    “1127,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1127无语。明远便笑着道:“那就试试看吧!”


    “只要能够将信息及时传递出去。”


    1127迟迟疑疑地说:“好……好!”


    当晚,明远就进入了“梦魂不到关山难”的使用状态。他知道此刻的种建中一定无法像常人那样安寝, 所以特地选了丑时,人最疲倦最容易睡着的时候。


    一旦进入环境,明远环顾四周, 心里暗叹:……要了亲命了。


    确切地说,这张道具卡的使用环境, 是一个自带声光效果的“布景台”。


    眼前是铺着一层竹席的床榻,竹席上似乎覆着一层薄霜, 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榻前是一盏孤灯, 灯火摇曳, 时明时暗。从床榻旁的门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月色照亮的金井栏。井栏中弥漫出若有若无的水雾, 雾中透着蟋蟀的声声嘶鸣, 断断续续。


    就是这个——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明远心道:难为这张道具卡, 竟按照古诗的意境布置了一幅“表白布景”出来。


    1127从旁解释:“亲爱的宿主, 这张道具卡确实是用于表达爱意的啊。可您现在却用来传递军事信息……”


    明远回复他的系统:“1127,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他当真站到了这布景跟前,开口,将他要传递的消息一一都说出来。按照试验方一向的靠谱程度,他所说的这些,都会出现在种建中的梦境里。


    说完明远便苦笑:这回真的是要靠天命……不,要靠种郎肯不肯相信这个“梦境”了。


    *


    种建中从梦中醒来,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他只是在中军帐中稍稍歪了一会儿,竟然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景象无比清晰,他梦见了金井栏,梦见了孤灯映亮的簟席……梦中愁思萦绕,一切都似乎在诉说着相思凄苦。


    是这些环境气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梦见了明远,而且明远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明远说的每一桩信息都明白无误而且合情合理……


    可这为什么竟是个梦呢?


    他很怀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度思念爱人,因此梦见明远向自己表白……气氛确实很“相思”,但是表白的内容偏偏是种建中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机密军情。


    两种格格不入的情调令这个梦显得尤为诡异。


    兴庆府附近的水砦、被软禁的夏主……


    种建中大步出帐,他此刻置身木砦之中,东方的天色已经蒙蒙微亮,夜风徐来,凛冽而清新,在提醒种建中,天气转冷。


    眼看就要入秋——


    如果严冬降临之前,这场战事还没有取得突破,那么大宋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将远远超乎想象。


    战局确实需要转机。


    可是,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梦,就做出判断吗?


    对于种建中来说,他绝对愿意相信明远——只要是明远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提出要求,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种建中一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可现在只是一个梦……


    一个特殊的梦,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种帅?”


    营帐帘幕一掀,有个人走出来,见到种建中,愣了一下,然后打了声招呼。


    是童贯。


    种建中对童贯近日表现出的“热衷”有所顾忌,摸清童贯的品德与秉性之后,种建中下意识地与此人保持着距离。


    但童贯是天子任命的走马承受,种建中做任何决策,都绕不过此人。


    种建中脾气刚硬,但并不是不会做人,当下柔和地打了声招呼,低声问:“童供奉也睡不着吗?”


    童贯点点头,道:“心里没底……”


    种建中心想,确实。


    这时人人都念起大宋国境内的好——道路四通八达,消息信件可以交给专业的快递行,若是在陕西路境内,一两天内铁定送到了,有些甚至可以当日即达。


    到了夏境内,种建中和他所领的熙河路大军位置最为偏远。无法得到友军消息,他们便像是被蒙上了眼,堵上了耳朵……


    每每在这种时候,种建中都会意识到明远所带来的改变有多么深远。


    熙河路是偏师,决策全依赖其余四路的行动和结果。其余四路若是大胜,他们正好冲上去分一杯羹,可其余四路若是败……


    “马蹄声!”


    童贯猛醒。


    但种建中耳聪目明且久在军中,反应远较童贯迅速。他已经快步迈向木砦的门户,大声号令开门——这马蹄声一听就是配备了蹄铁的军马,目前也只有大宋,为大部分战马配备了蹄铁。


    木砦的寨门被拉起,一个宋军探马直奔入寨,纵马来到种建中面前,要下马时直接晕去。


    这名骑手摔倒在地,伸出手,手中滑落一个蜡丸。


    他肩上用数尺随手撕扯开的吉贝布简单包裹了一下,此刻有一大片殷红正迅速渗出。


    种建中拾起蜡丸,扛起那晕去的同袍,直接送去他的中军帐,命人救治。待此人伤情稳定之后,他才在灯下拆开那枚蜡丸。


    童贯一直站在种建中身侧,眼神焦灼,盯着种建中手中的蜡丸,似乎在问:“怎么样?”


    待到蜡丸拆开,里面的战报平铺在桌面上,种建中与童贯两人面面相觑。


    泾原、环庆两路兵马遭遇大败。西夏主力掘开黄河,引水灌入宋军大营,令火药尽数损失,火器无法再用。而人员马匹损失无数,高遵裕携残部后退七十里,刘昌祚重伤在身,情况不明。


    “这——”


    童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我等这一路难道只有回师的份儿?”


    种建中却一直没出声,凝眸沉思。


    他的视线望向面前的舆图,渐渐地,那对眼神越来越亮。


    童贯瞅瞅自家主帅,诧异地问:“种帅……你难道……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种建中一拳捶在桌面上,沉声道:“确实是……死中求活的法子。”


    眼下他这一路大军也不过还有六七天的粮草,即便想要无功而返,沿路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能退回宋境。


    倒不如,搏一搏。


    明远在梦中所说的,若按照常理推断,确实有其可能,甚至可以说可能性很大。而且种建中不认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能够梦到这等机要军情。


    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向他透露这讯息。


    童贯听了种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赶忙开口问:“种帅,关于水砦的军情,种帅是从何得知。”


    种建中含糊其词了一下,只道是一个未必可靠的消息源。


    童贯闻言,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正好赌一赌。种帅,咱家跟你走这一趟!”


    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着热切,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为质,与梁太后和谈的情景。


    *


    明远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划下一道印记。


    在这道崭新的划痕上方,还有五道印记。


    在明远“送出”那个梦境之后,已经过去了六天。


    兴庆府方面送来的消息也很明确:泾原、环庆两路宋军在灵州城下遭遇大败。宋军主力溃败百里,损兵折将不说,粮秣辎重也丢弃大半。如今虽说宋夏两军还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战事胶着,宋军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


    明远望着木柱上的印记,心里暗暗叹息:


    如果天子没有直接指望灭国,而是顺着范仲淹、王韶等人当年的设计,稳扎稳打,拿下横山、熙河两地,控制战略要冲,同时养马练兵,这一次损失未必会如此惨重。


    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再说也无用。


    这时,夏主李秉常脸色苍白,如梦游一般走来。


    他缩起身体,在明远身边坐下,抱着双臂,不发一言。


    明远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陪着李秉常坐着。


    从小小方窗中投进的那道光线,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缓缓地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消失了。


    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内点燃着的那些高大蜡烛。光线依旧明亮,令人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动了动,问:“我还能算是个国君吗?”


    明远无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秉常确实是一个国君,如果有实无名,手中无权的国君也能算是国君的话。


    李秉常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答复,顿时将脸埋在臂弯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还会是个好国君吗?”


    明远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有机会,你会是一个好国君。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的,正义的。”


    前提是:如果有机会……


    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远言语中的安慰,身体冲明远这里靠了靠。


    “突、突——”


    水砦的宫宇深处,突然响起两声突兀,就像是爆竹被闷在被子里被点燃了似的。


    明远也是反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


    他猛地跳起身,大声道:“是火铳!”


    世上再没有其它物品能释放出这样的声音——这一定是宋军到了。


    这时一直在明远和李秉常附近守卫的向华也冲了过来。向华见过火器,但是他错过了火器在宋军中推广的时机,这时有些吃不准,听明远一声大喊,才确定这的确是火铳的声音。


    向华一伸手,将李秉常连胳膊带人提起:“大王,请先随属下入内躲避!”


    明远也道:“对!”


    这种时候,最怕的是乱军。


    甚至明远和向华也讨论过,认为梁太后对于秉常的态度很可能是:宁可让他消失,也不可让秉常落入他人手中。


    因此现在保证秉常的安危极其重要。


    于是明远与向华一左一右,挟着李秉常就往水砦深处赶去。


    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国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后来为了满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时的庞大仪仗,才扩建了若干宫宇。李秉常被软禁在此,他的随从和守卫占了不少住所。但还是有不少殿宇空着。


    这里路径复杂,有时像迷宫一样。


    向华领着明远和秉常,越过一座一座空空荡荡的殿宇,有时偶遇几个惊慌失措的侍从,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明远听见其中一人在说:“是宋军,是宋军!”


    真的来了!


    明远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是他的种郎吗?


    真的有人会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愿意相信一个“梦”?


    明远一时心头微甜,但脚下未停——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护住李秉常的安全。


    否则便是一招错满盘皆输。


    他们两人紧紧跟在向华身后,向水砦无人处奔去。明远似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紧紧追随着自己一行。


    他猛地回头,见还是此地的卫士侍从在四下乱跑,似乎并没有哪个特定的人在盯着他们。


    突然,斜刺里穿出一队宋军服饰的士卒。领头的人身材高大,明远一眼认出,知道那是童贯。


    他到此才完全确信:确实是种郎到了。


    只不过他们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劈头遇上的不是种建中,而是童贯。


    但童贯此人极其精明,他一见秉常的服饰,便认出了他夏主的身份。


    童贯满眼精光,上来就试图抓住秉常的手。


    明远心知一定是童贯热衷名利,因此一马当先,冲进水砦,想要第一个找到李秉常。


    但这家伙就不怕把年轻的夏主吓坏了吗?


    童贯此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太监。他脸庞方正,被晒黑的皮肤看起来坚硬似铁,而下巴颏上还留有几根粗壮的胡须,每一根都像钢钉似的。


    看着就凶神恶煞。


    李秉常一时害怕异常,赶紧要将手缩回去。


    明远在旁,忙用字正腔圆的汉语斥道:“不得无礼!”


    童贯一抬头,认出明远,吃惊不已。


    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此刻他心里在想的一定是……竟然没能争到首功?


    竟然叫明监司抢了头功去?


    是了……种帅的消息源,应该就是明监司没差了。


    但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童贯接到了明远使来的警告眼神,赶紧收回了手,将右手贴在左胸上,单膝下跪,行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党项人礼节,然后用汉语道:“微臣童贯,谨奉皇宋天子之命,前来解救夏主,护送夏主脱离险境,请夏主千万勿要惊慌,我等绝不会对国主有半点歹意,必定要护得国主周全。”


    李秉常是听得懂汉语的,而童贯说了这么一长串,真心实意,多多少少抚平了李秉常心中的惧意。


    于是李秉常向童贯伸出手,声音颤抖地道:“童、童……童贯,无须多礼,请起身——”


    年轻的国主不知道怎么称呼童贯,只能直呼其名。


    但童贯得意洋洋,仿佛能被西夏国主直呼其名,亲手扶起身,也不枉他童贯经历这般千里奔波之苦。


    明远也长舒了一口气。


    宋军既到,他绝大部分担子应该可以被卸掉了。


    谁知身旁向华突然高声道:“小心——”同时手中的长刀出鞘。


    明远也明显地感受到了刀风。


    就在他们身后,一名水砦中侍卫模样的人举着长刀,刀刃锋锐,直奔李秉常过来。


    明远认得此人,知道是向华手下的王室侍卫,平素一向默默无闻,从不往李秉常跟前凑,明远甚至从未听他说过话。


    但关键时候,这名侍卫突然冲出来,肆无忌惮地对李秉常发难——这验证了明远与向华的猜测。


    梁太后不需要儿子。


    她只需要一个名为国主的木偶。


    这个木偶,即使自己毁掉,也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与此同时,向华长刀出鞘,打算立即掀翻这个自后而上,意欲对李秉常不利的侍卫。


    但李秉常面上的惊骇神色未变,反而再次大声尖叫——


    这次是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那人速度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蹿出的,速度极快。明远还未来得及呼吸眨眼,那人已经到了秉常跟前。


    早先明远和向华的注意力都被后面那人转移,此刻想要出手救秉常,都来不及了。


    但好在还有童贯。


    童贯像是要保护天下奇珍一样,将李秉常往自己身后一拉,开口大喝一声:“大胆!谁许你伤害……”


    “噗”的一声,长刀没入童贯胸口,从他后背突出。


    鲜血溅在李秉常脸上,让这软弱的少年当场哭了出声:“童……童……”


    明远也震惊无比:他心中原本认定了童贯是个“祸害”,这人注定要成为奸宦的,可谁能想到,一代权奸,竟然在发迹之前,可以为了救护别国的国主而舍生忘死?!


    明远脑海里乱了一阵,马上清醒——危机还未解除,一刀砍了童贯的那名西夏侍卫将长刀从童贯胸腔中抽出,童贯一腔热血全都喷洒在他脸上。


    此人满脸是血,随意擦了擦就瞪眼看着李秉常,如鬼似魅。


    就连明远,目睹此情此景,一颗心也几乎从胸腔中跳出来。


    身后向华被另一人缠住,脱不开身。


    明远心中还有理智,他拖着李秉常转身便跑,背后那名满身是血的侍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一声狞笑,长刀挥起,冲着明远与秉常两人头顶劈到。


    “当”的一声巨响。


    手无寸铁的明远不知何时手中突然出现一枚巨大的盾牌,质地轻盈,却坚硬无比,挡住了对方雷霆万钧般的一击。


    这盾牌闪闪亮亮,表面还刻有“1127”四个大食数字。


    攻击明远和秉常的侍卫看不懂大食数字,只知道对方不知何时竟祭出了这样的法宝。


    但这样又如何?那人见明远拉着李秉常继续逃开,狞笑一声,猱身再上。


    明远再次承受了攻击,这次他几乎整个人被扑倒在地,对方用全身的力气再加上自身的重量,死死压住了明远和李秉常。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明远一抬眼,就正对那张布满血污的脸,能够感受到对方充满血腥气味的呼吸。


    “1127”号盾牌上的压力陡然松了。


    但明远双臂酸软似乎不属于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散尽了,再也提不起劲防御。


    下一刻,对手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而明远再也无力对抗,会被对方掀掉1127幻化出的最后防护,会被对方彻底解决,然后再去解决身边的李秉常。


    “可惜啊——”


    明远心想。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距离目标已经无比接近,就只差最后几步要走。


    或许他可以选择现在就离开这个时空,他已经完成了试验方的指标,只要他想,就能做到——但余生都背负永远都难消解的遗憾和痛楚,而且……他无法与种郎告别。


    明远一想到这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又生出气力高高举起盾牌,奋力迎向对手的方向——


    “砰——”


    耳边一声脆响,鼻端立即闻到刺鼻的硝烟气味。


    心在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喉咙口直接跳出去。


    血肉之躯扑在护着明远和李秉常的盾牌上,便再无动静了。


    向华结果了与他缠斗的侍卫,抬起头,又惊又喜地道:“种郎君!”


    “种——”


    明远听到这个姓氏,一颗心顿时被又放回了胸腔里。


    心弦一松,此刻力气就像是突然从他全身都抽走了一样,明远再也没有力气将盾牌上的尸身推开,让自己和秉常都坐起身。


    霍霍的脚步声响起,明远的视线顿时对上了一对写满了焦灼的双眸。


    他们两人对视了片刻,种建中一伸手,随手将压住明远的尸骸拖开。


    明远手中的盾牌于此时已悄然不见了,但明种两人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


    种建中双唇一动,似乎在说:原来这是真的。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两人的视线一旦相触,即便是充斥着血与火的鏖兵之所,便也如天堂一般。


    *


    李秉常这时已爬至童贯身边,伸手摇摇童贯的肩膀。


    倒卧在血泊之中的童贯睁大眼睛,嘴也还张着,仿佛在说:“不可以,不可能……”


    他的眼神依旧保留着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李秉常这枚珍宝;


    又好像是难以接受——明明已经建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功勋,怎么就这般倒霉,丢了性命呢?


    李秉常泪如雨下,低声道:“童……”


    他已经不太记得童贯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真是义士啊!”


    西夏国主最终给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汉人这样一句评价。


    看着李秉常的模样,这个年轻人怕是日后会永远信任汉人、依靠汉人。


    种建中扶起明远,将他半扶半抱着来到童贯面前。


    种建中原本并不喜欢童贯,但是死者为大,童贯虽然一向表现得功利,但这次若是没有他,夏主会丧生,而宋军全军,怕是也要尽数葬送在这西夏皇陵附近。


    因此种建中深深向童贯的遗体鞠一躬,表示敬意。


    而明远则无法不唏嘘——


    他此刻只能想到一句古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②。


    童贯的确是在他还未发迹之时便身死了,那么他这一生的真伪有谁会得知……史书又会如何评述呢?


    但无论如何,这个和蔡京一样,名列六贼前位,要为北宋覆亡而负责的宦官,竟然以这样一个颇为“英勇”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第312章 全天下


    明远问种郎:“你有多少兵?”


    种郎冲明远伸出四个指头——


    “四万人吗?”


    明远很激动。


    种建中伸手挠了挠头, 答道:“四个指挥。”


    明远:……


    两千人不到点啊!


    种建中向他解释:五路伐夏,号称三十万大军,但他熙河路人数兵力是最少的。


    前些天, 他在木砦里得到了明远“传递”来的消息, 当机立断,将一部分兵力留在木砦,自己则率领四个指挥的兵力,轻装上阵,快速奔袭。


    这边一旦他拿下了水砦, 就会立即传令熙河路余部攻打距离木砦最近的顺州, 攻占顺州之后,纵使依旧是孤军,他所率领的熙河大军, 在这西夏腹地, 依旧能占着这一席容身之地。


    “师兄, 我们之后该做什么?”


    明远请教种建中的意见。


    “就按你说过的……”


    种建中一开口就觉得不对, 脸上顺势便红了红。


    “唔, 你在梦中对我说过……”


    明远忍不住想要笑,原来“梦魂不到关山难”这样用来表白的道具卡, 真的被他用成了战时信息交流工具。


    他当时在种建中梦中提出的,是宋军以保护夏主秉常为名,拉拢西夏境内的部族势力,与梁太后对抗。若是秉常最终能获胜, 宋夏两国就可以重新回到谈判桌前,重新划定两国边界, 将大宋失土索回, 并重启两国通商互市, 打通丝绸之路。


    明种两人商量妥当,便将这主意说给向华和种建中麾下众将知道。


    “我来——”


    向华主动请缨。


    “我有王室卫队的令牌,可以借王室的名义送信到各部。”


    种建中拿下水砦时,罔萌讹麾下的王室卫士一个也没跑出去,全部关押起来。因此罔萌讹完全没有渠道得知:他亲手放在李秉常身边的“向讹华”,根本是个汉人,而且完全倒向了李秉常一方。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于是,向华踏上征程,他手持王室卫队的令牌,身藏李秉常亲笔密诏,前往党项各部,通知各部首脑:秉常已得大宋天子之助,随时准备亲政,并号召各部首脑,剿灭诸梁,让大夏国重获和平。


    秉常的密诏,不是每一个部族都愿相信与跟随,摇摆的不在少数。


    向华奔走一路,回到水砦的时候,得知宣誓效忠秉常的部族,总共只带来了三万左右的勤王大军。


    秉常按照明远指点,一一召见这些部族的首脑,妥善慰问,并许以官职。其中虽有无利不起早的人物,但在“夏主”的这个名号面前,这些部族大多还是真心顺服,愿意支持秉常,摆脱梁太后的控制。


    随即种建中的熙河路大军约两万人,拿下了顺州。顺州军民俱降。


    五日之后,水砦跟前还来了一万头缠白布的汉兵——他们原本都是李清的部下。


    李清因支持秉承亲政而被夺去兵权,旋即被梁太后当着秉常的面处决。这件事梁太后原本没有怎么宣扬,明远却命人将这消息散了出去,还特别选了口才好的人,要求他们怎么悲壮怎么渲染,什么李清流泪与夏主诀别,高喊“舍生取义”之类,总之越煽情越好。


    这一万余头缠白布的汉兵,正是听了这些传言之后,纷纷摆脱控制,奋起冲向水砦,拜见夏主,要为他们昔日的统帅报仇雪恨。


    转眼间,夏主秉常身边,便纠集了宋夏联兵大约六万人左右。除去顺州城内驻扎的两万宋军之外,其余四万人都驻扎在水砦附近。


    水砦距离兴庆府极近,梁太后一旦察觉到变生肘腋,立即命在灵州主持战事的国相梁乙埋将十万大军从灵州城下调回兴庆府,以十万人围住了秉常的四万兵。


    这一对母子,利用信使你来我往地打了一阵嘴仗,最终决定在兴庆府前,母子相见——双方谈一谈。


    李秉常带兵前去见生母梁太后时,由明远与种建中陪伴他左右。向华则紧跟在李秉常身后。


    大军浩浩荡荡,随李秉常来到兴庆府跟前。


    明远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座西夏兢兢业业营建数十年才建起的政治中心。


    只见远处一片大城依山势而建,北高南低。北边地势较高处宫宇连绵,听闻历代夏主积攒的财富,也尽数藏在兴庆府的王宫中。


    “是国相——”


    李秉常的眼光在梁太后车驾跟前扫过。只见那里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西夏国相梁乙埋。


    太后梁氏垂帘听政,大权独揽,西夏国的权臣位置上也全都安排了自己人。梁乙埋是梁氏的兄长,李秉常的舅舅,把持相位多年,对于宋人来说,也是一位异常棘手的“老对头”。


    这时梁乙埋得了梁太后授意,打马上前。


    明远留意到跟在梁乙埋身后的,是一名彪形大汉。此人比寻常人至少高出一个头,不穿甲胄,上半身只斜斜地披着一块兽皮,袒露着右肩。他身背一根狼牙棒,在梁乙埋身后一杵,就如一座铁塔似的。


    与这大汉相反,梁乙埋看起来倒是颇为阴柔,瘦长脸,尖下巴,喜欢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望着李秉常,仿佛秉常还是当年那个七岁小儿。


    梁乙埋打马上前,远远地对李秉常喊话:


    “大王,不要信那些宋人的哄骗。”


    “我们大夏国有的是精兵良将——此次宋国号称精锐齐出,大夏一样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有的是征服他人的力量。”


    梁乙埋傲然道,一回头,给个眼神,他身后那些西夏士卒们便一起发出荷荷的呼声,仿佛他们已经完全赢下了战争,赢了天下。


    “不!”


    李秉常尖细的少年声音在这一片荷荷呼声之间显得极不和谐。


    “不……我们用的不是我们的力量,是那些被我们奴役、强迫的人。我们以兵役为名,将他们从家园中调出来,将他们放上有去无回的沙场……最终抢来的土地,抢来的金银财帛,全都被我们无耻地占去,那些真正在战场上丢了性命的可怜士兵,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享用……”


    这一番话一时令众将众兵尽皆哗然。


    舆轿那里,传来梁太后语无伦次的怒斥声,似乎被捅破了王室统治的最大秘密。


    而士兵那里传来的骚动也是真实的,甚至还混着一点点兴奋——毕竟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位国主这样为他们考虑……如果这位国主能当政,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支持秉常的有一部分是贵族,他们听到这里免不了色变。有人就想要打马靠近秉常。


    但他们看见了秉常身边士卒们的眼光,他们赶紧勒住马匹,眼中流露出畏惧。


    明远却知道秉常这番感慨从何而来——


    夏主李秉常一旦重获自由,就由明远陪着,去阿舒的家乡造访了一次。望着荒村屋檐下挂着的风干田鼠,秉常流泪了,回来之后就问了明远很多问题,多是有关治国的。


    而今日,明远在秉常身边,端坐马上,放眼望去:在这一日中,彻底醒来的,可不止秉常一个。


    梁乙埋却不耐烦了。


    “那就战!”


    “看看是你那满怀的仁心厉害,还是漫山遍野的大军更厉害!”


    “屈热遮!”


    梁乙埋转头唤道。


    梁乙埋身后那名巨汉闻声上前,大踏步走向正在谈判的双方之间。


    他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明远的视线。


    明远望着那巨大的身形正在感慨:梁乙埋身边竟有这样威猛的护卫。他忽听向华在身后低低地惊呼一声:“屈热遮?屈热遮竟然到了梁乙埋身边?”


    明远有点好奇,悄悄退后两步,来到向华身边,问了那屈热遮的履历。


    他听完,屈热遮已经大踏步来到阵中,随手取下背上背着的狼牙棒,缓缓划了一个圈子,似乎在向秉常这边发起挑战。


    秉常这边,西夏将士无一敢于上前——无他,这屈热遮看起来太可怕了。寻常将帅,一到此人面前,恐怕都会打哆嗦。


    明远转头,与种建中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在种建中的号令声中,四十名手持火铳的宋军出列。


    他们列为两排,相互之间保持一定合理的间距,前排士兵半蹲着,后排士兵直立。所有四十人都手持火铳。


    种建中一声号令,他们整齐划一地拉下了铳栓,黑洞洞的铳口对准屈热遮。


    无论是哪一边,这四十人的出现,都令西夏将帅打了一个寒噤,背心冒出冷汗。


    自从宋军出征,五路伐夏,火器的“凶名”就在西夏境内广为传播。


    如今人们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天雷”了,也知道用水攻可以让火器的火药失效——可是西夏人很清楚,哪怕你再勇武防护再多,以血肉之躯面对火器,就什么都不是。


    梁乙埋赶紧下令:“屈热遮回来!”


    庞然大物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流露出不情不愿的眼神,缓缓退回,回到梁乙埋身边。


    那四十人见好就收,种建中一声下令,他们纷纷收起手中的火铳,退回阵中。


    此刻明远身上也是一样,出了一身冷汗——这四十人手中的,基本上是最后一批火器的弹药了。


    种建中带队千里奔袭,辎重补给极为不易。甚至到了最后,熙河路大军都要靠着抢夺西夏大军的粮草补给求生。


    火器的弹药所剩无几,明远与种建中商量过,能省着点用,就省着点用。


    但即便如此,这些火器,还是以它的悍悍“凶名”,吓退了看起来无比勇猛可怕的屈热遮。


    梁乙埋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唤回屈热遮之后,开口冷冷地道:“大王,这样又如何?”


    “十万大军围困你等,区区四十枚火铳,就可以保你夺得一切吗?”


    秉常知道舅舅说得不假,脸色一白。


    但他又强词夺理道:“什么叫做‘夺得一切’?我才是西夏国主!你等篡权夺位,妄启战端,这么多年来,累得我大夏国人丁凋零,十室九空……这才是你等要留给我的大夏吗?”


    梁乙埋一句话说错,被秉常抓住里的痛脚,脸上不免一红。


    这时,梁乙埋身后人影晃动。只见西夏太后梁氏的舆轿缓缓上前。


    梁乙埋比出一个手势,梁太后这方面自上而下,全部鸦雀无声,静候梁太后开口。


    梁太后温言道:“秉常,别闹!”


    她语调温柔,仿佛还是面对当年那个无法反抗的孩子。


    “汉人都是骗你的。”


    李秉常被她这样一激,突然高声道:“母后,你也是汉人啊!”


    秉常转向梁乙埋:“舅舅……国相也是汉人!”


    “汉人胡人,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过活,又有什么分别?”


    梁太后万万没想到秉常的口才竟变得这么好,更令她吃惊的是,这孩子,如今竟敢当着这么多的人顶撞她,令她下不来台。梁太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


    李秉常却继续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不都在盼着自己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些吗?”


    这倒是大实话!


    在场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如今有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方法,为什么还要彼此你打我,我打你,你杀我,我杀你呢?”


    梁太后听到这里,突然提高声音道:“胡说!”


    “这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你打过来,我打过去,总有一方是输家,哪有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这种说法?”


    她见到秉常还在对面摇头,眼光顿时变得狠辣。


    “汉人就是在骗你!”


    梁太后一偏头,朝梁乙埋那里比出一个手势。


    “秉常,莫要怪母后!”


    她紧接着下令:“铁鹞子,尽忠为主的时候到了。向李秉常那里冲锋!”


    一言既出,连梁乙埋的脸色都变了变。


    梁太后这是要公开弑君吗?还是只是想要震慑一二?


    “记住,尔等妻子儿女的性命,掌控在何人手中,尔等的富贵荣华,又是何人给的!”


    梁太后的声音冰冷。


    一队铁鹞子骑兵迅速出列。


    种建中一挥手,下了另一个命令。


    适才那四十名火铳手再次出列——这次他们一字排开,隐隐排成一个扇形,他们全数半跪在地面上,托起火铳瞄准,严阵以待。


    而这四十名火铳手身后,一群手持斩马长刀的宋军出现,立在他们身后,随时准备上前。


    这是宋军习练来专门对付铁鹞子的一个阵势。


    火铳手对准疾冲而来的铁鹞子,经过瞄准,他们手中的火铳能够集中铁鹞子马背上的骑士,但由于铁鹞子的人马是用锁子甲套在一起的,那些马匹还会继续冲锋。


    这时在他们身后的刀斧手便会用手中的斩马长刀斩去马腿,造成混乱。


    这种阵法在宋军对阵铁鹞子时多次用过,令西夏骑兵闻之胆寒。


    但它也有弱点——宋军的火铳手和刀斧手也面临不小的伤亡风险。但此刻,宋军列阵在前的士卒们全部聚精会神地望着对方铁鹞子的动向,仿佛早已将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


    “宋军请退后!”


    字正腔圆的汉语响起,西夏国主李秉常竟然打马上前,越过他们这一排,道:“我是他们的国君。”


    宋军士兵们一怔,但这不是他们主帅下令,于是这几十人一动都没动。


    李秉常这时又用党项话重复了一遍,宣誓效忠他的西夏各部族首脑多半脸上发烧,心中羞愧,但又大多不敢擅动。


    于是李秉常就这么一个人顶在最前面,面对一群本应效忠于他的铁鹞子。


    恰巧明远此前一直在默默捕捉他脑海里稍纵即逝的一个念头,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些。明远便一提马缰,纵马来到李秉常身边。


    他一偏头,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由衷赞道:“大王,您是真的长大了。”


    语气仿佛是在称赞跟随自己的小兄弟。


    李秉常转过头望向明远,明远这才发现秉常其实也是在硬撑:这少年国主脸色苍白,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眼中竟泛出泪光。


    “别怕,我会陪你一起!”


    这时,明远已经将一切想通,并且决定冒一回险。


    这令李秉常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泪水当真夺眶而出,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转脸望着对面的铁鹞子,将双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大声告诉对方:没用的,你们过来我也不会怕的!


    这时,秉常身边忽又响起马蹄声。


    明远与李秉常同时扭头,见是种建中一提马缰上前。


    这人目光灼灼盯着明远,随口向李秉常解释:“既然小远要陪着你,我就也陪着。”


    种建中随手解下身上的弓箭,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把手铳。


    马蹄声继续响起,这回是向华赶上来,急急忙忙地喊:“明郎君、种郎君,别丢下我,还有我啊!”


    几人相互看了看,一时都笑了。


    这样的笑容彻底迷惑了对面的铁鹞子,尽管战马在他们身前喷着鼻息,马蹄在地面上不断刨着地面,但这些铁骑一个个都挽紧了缰绳,不敢前进。


    李秉常则用力用手背擦了擦脸孔,道:“谢谢诸位,今天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人……还活着!”


    明远伸手拍拍秉常的肩,好让秉常放轻松一点。


    他顺势凑近秉常,凑在他耳边,道:“你还记得李清就义时,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秉常的眼圈顿时又是一红,点点头:“当然记得。”


    明远刚才就一直在琢磨这句话。


    即将殒命之际,常人心中一定充满了恐惧与不舍,而李清却用尽全身力气,向秉常喊出这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秉常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


    可是李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刚才与向华一番对话,明远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此刻见到秉常流泪,明远激他:“你敢不敢,将李清的话在太后和国相面前再喊一遍?”


    李秉常当然敢。


    他转向梁太后与梁乙埋,大声开口:“生亦我所欲也……”


    李清临死的那一幕像是被烙印在秉常心里,永远不曾抹去。


    所以此刻秉常就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嘶喊道:“义亦我所欲也!”


    梁太后顿时厌恶地一撇嘴,梁乙埋则转头催促那些理应发起攻击的铁鹞子。


    “二者不可得兼!”


    开始有人一起随秉常一起念诵——毕竟这是孟子的名篇,即使是宋军中从未念过书的寻常兵士,也大多听过这句话,说得出这样的道理!


    同样的,明远和种建中等人也一起加入李秉常。


    人们一起,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声音:“舍生而取义也!”


    吼声刚落,只听梁乙埋身后发出一声怪叫。只见屈热遮丢开手中的狼牙棒,抽出腰刀,照着梁乙埋的脖颈猛地挥去——


    血光四溅。


    梁乙埋的头颅像李清那时一样,骨碌骨碌地滚开。


    人群刹那间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来自梁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明远目睹这一切,心中默默地对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李清道:恭喜你,你做到了。


    这是李清亲自设计的“斩首行动”。他一早就把屈热遮这样的人安排到梁乙埋身边,但为了行事周密,李清从来不与屈热遮联系。双方唯一的约定就是,当屈热遮听见有人在他面前念诵孟子的这一段“舍生取义”,就立即动手,杀了梁乙埋,控制梁太后。


    出乎意料的是,李清被梁太后擒住,并且丢了性命。


    但他受刑的地点就在夏主面前。


    因此李清才会用那样的方式,将这个暗号传递给李秉常。


    这是明远从向华那里听说了屈热遮的大致履历之后猜测的。


    当初他始终没有向明白,李清为何在秉常面前那样竭力地喊出这一句“舍生取义”。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这是用生命送出的讯号,也是夏主和在此的宋军唯一翻盘的机会。


    李秉常见到对面的变故,浑身一震,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随后他的身体开始像筛糠一般颤抖。


    ——又一次意识到了争权夺势的冷酷与残忍。尽管被利用被欺骗,在李秉常心里,梁乙埋也依旧是他的舅舅,梁太后是他的生母。


    李秉常伸出双手捂住脸孔,却惊觉他的手掌已经比幼时大了不少,手掌可以遮住整张脸孔了——既然长大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忍痛面对。


    种建中知道此刻机不可失,一扭头道:“小远!”


    明远立即会意:“师兄放心,我省得!”


    种建中立即做了一个射击的手势。


    火铳手们手中的火铳齐齐射向对面的铁鹞子。顿时十几名骑兵倒撞下马,不少战马受惊,梁氏一系所控制的那十万大军,立即乱了。


    种建中一挥手中长弓,大声道:“兄弟们,随我上!”


    他所领的四个指挥骑兵一起向前冲出。


    明远则趁乱用党项话高声叫道:“忠于夏主的勇士们,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护驾呀,勤王呀,快上呀——”


    兴庆府城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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