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章 判决不公平!
又等了一会儿,找柳春华要钱的几个无赖也来了。
几个无赖的状态和柳春华一家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为首之人还状似熟络地和柳玉打了声招呼。
“你就是柳春时的儿子吧?”为首之人长得人高马大,需要微微弯腰才能平视柳玉的眼睛,他毫不客气地把柳玉上下一通打量,啧道,“你和你老子真像啊。”
柳玉一眼看见了那个人脸上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狰狞伤疤,顿时吓得连呼吸都轻了,赶紧埋下脑袋。
那个人呵地一声乐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早知道当初就不出手了,被划伤了脸不说,还处处遭人嫌弃。”
“脸上有伤疤怎么了?老大你这是匡扶正义、保护弱小才受的伤,我觉得好看,我觉得光荣!”另一个无赖粗声粗气地说完,把头转向柳玉,“小兄弟,你是不是怕错人了?虽然我们老大脸上有伤疤,但是他为人坦荡,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强占他人财产,你该怕的人该是他们三个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无赖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柳玉对面的柳春华一家子。
与此同时,外面的人群传来一阵嘘声。
“看到没有?他们就是那臭不要脸的一家子,霸占了亲戚家的财产,还把亲戚家的小孩赶了出去。”
“现在债主来了,他们就知道把亲戚家的小孩供出来了,真是有够恶毒。”
“大家可要记住他们的脸了,以后再在街上遇到他们,别对他们客气,直接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他们又不是我们县上的人,听说他们是玉潭村的人。”
“他们是哪儿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儿子在我们县上上学,就是前面那家翰辰书院,也不知一家那么出名的书院怎么教出一个性格如此恶劣的学生……”
听见“翰辰书院”四个字,还在作壁上观看热闹的邵文鸿几人按捺不住了,急忙嚷嚷起来。
“诶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卢连才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父母,可不取决于他上哪所书院,书院教书育人没错,那也不可能把一个坏人硬生生地教成好人啊!”
“就是,若是书院有如此大的能耐,那还有衙门做什么?把所以坏人送去书院上学不就完了?”
“像卢连才这种品行败坏的人就该滚出我们翰辰书院,我坚决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同窗。”
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对卢连才来说格外耳熟,他猛地一愣,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人群前面的邵文鸿。
刚刚那句话正是出自邵文鸿之口。
不过邵文鸿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的目光一直集中在他对面那个人的身上,卢连才又顺着邵文鸿的目光转头,很快他的视线落在了被两个无赖左右夹着的柳玉身上。
显然柳玉怕极了那两个无赖,脸上的红直冲耳朵根,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虽然柳玉看不到,但是站在对面的卢连才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个无赖跟柳玉说话时的表情哪有面对他们一家人时的凶恶?他们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对柳玉的恶意,反而装着明明白白的喜欢。
还有邵文鸿——
他辛辛苦苦地巴结了对方数年,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对方心里占据一席朋友之地,结果对方突然看上了柳玉。
上次跑了几条街地寻找柳玉,这次更是直接站在了柳玉那边。
那他数年来的辛苦巴结算什么?
那他和邵文鸿之间的同窗之情算什么?
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给邵文鸿那些人送东送西的行为又算什么?
这一刻,卢连才连愤怒的情绪都感受不到了,他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像冰凉的海水一般将他包裹。
他怔怔看着柳玉那张低垂着的脸以及紧张得直抖的眼睫,有史以来头一次地产生了一种想法——
或许他天生不如柳玉。
他不如柳玉好看、不如柳玉聪明、不如柳玉那般善于讨人欢心。
所以大家都喜欢柳玉,就像以前大家都喜欢柳玉他爹一样。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另一边,被夹在两个无赖中间的柳玉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到县长姗姗来迟,两个无赖立即站直身体,故作正经地回归自己的队伍。
县长孙安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柳玉身上停顿片刻后,他扬声说道:“好了,开堂。”
柳玉以前从未来过衙门,这次过来却是为了自己父亲欠债的事,他内心不安到了极点,身体僵得连动都不知该如何动了。
耳边源源不断地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先是县长命人言简意赅地将之前的事复述了一遍,接着让那些无赖拿出证据。
无赖之首也就是陆思奇从怀里摸出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件,他把信件展开,有些泛黄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黑色小字。
陆思奇把展开的信件举到柳玉眼前,他问柳玉:“你识字不?”
“识得不多。”柳玉说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他识得的字实在有限,看了半天也只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字,零零碎碎,即便串联起来也无法读懂信里的意思。
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右下角的一个人名上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柳春时。
是他爹的名字。
名字旁边还有一个被时间侵蚀得有些褪色的红色指印。
“不识字也没事,你看指印就行了。”陆思奇说,“这封信是你爹写的,这个指印也是你爹摁的,若是你不相信,就等县长大人把你爹签订房契时摁的指印找出来——”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县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不用等了,东西我已经让人找到了。”县长扭头吩咐林管事,“林贵,去把东西拿过来。”
“是。”
林管事应完便往后离开了,但没多久又拿着一张契约书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契约书递给县长。
陆思奇见状,也赶紧把自己手里的欠条交给县长。
县长看完,把契约书和欠条一起拿给林管事。
林管事自然明白县长的意思,于是一只手捏着契约书、一只手捏着欠条,径直走到看热闹的人群面前,把两封信件上的红色指印展示给大家。
大家挤来挤去,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
“两个指印的纹路一模一样,绝对出自一人之手!”
“我看指印的大小和摁指印时的力度都差不多,若非一个人的话,这两个指印肯定不会被摁得如此相像。”
“那就是柳春时欠了钱,这件事没跑了。”
“欠钱是一个问题,可还有一个问题是欠的钱谁还啊?”
衙门里,陆思奇对县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就大家提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县长大人,虽然我们以前和柳春时有些交情,但是自从柳春时入京之后,就和我们断了来往,如今他人也死了,我们管不着他家的私事,我们只想要回他欠我们的钱,所以柳春时留下的屋子铺子在谁手里,我们就找谁要钱,这道理很简单。”
“那你们应该找柳玉要钱!”柳春华突然开口,她战战兢兢地说,“那些屋子和铺子都是柳春时留给他的!”
陆思奇回头看了柳春华一眼,冷笑:“你说笑呢?那些屋子和铺子可是在你手里。”
“我还给他就是了,我通通还给他。”说着,柳春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她的眼泪应声而留,向着县长跪行了几步,一边砰砰磕头一边低声下气地恳求,“县长大人,从前是民妇被鬼迷了心窍,才狠心昧下民妇弟弟的财产,现在民妇知道错了,民妇愿意把全部东西归还柳玉,还望县长大人帮民妇做个见证,虽然民妇昧了弟弟的财产,但民妇还是信守了对弟弟的承诺把柳玉拉扯成人,民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求县长大人看在民妇养了柳玉十几年的份上替民妇做个主,那么大的一笔钱,民妇一家人如何还得起啊?”
说到后面,柳春华已是泣不成声,她磕得用力,直接磕破了脑袋,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流。
卢召田也跪到地上,尽管没有说话,却是在和柳春华一起磕头。
柳玉的目光随着柳春华磕头的动作一上一下,他的眼神越来越麻木,不一会儿,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了,像块木头似的站着。
县长觉得柳春华和卢兆田这对夫妇真是烦透了,看着两人较劲儿一般地磕头,他的眉毛紧紧拧了起来。
旁边的林管事小声开口:“大人……”
“既然他们这么爱磕头,那就让他们嗑个够。”孙安康最讨厌被人用这种方式逼迫了,他索性看向陆思奇,“你怎么说?”
陆思奇行礼道:“回县长大人,屋子铺子在谁手里,谁就还我们的钱,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孙安康又看向柳玉:“你呢?”
柳玉沉默许久,脸色发白,声音发虚,但还是直视了孙安康的眼睛:“小民不懂这些,还请大人定夺,大人如何判,小民就如何做。”
这个回答让孙安康感到诧异,他不由得多看了柳玉一眼。
不过柳玉已经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孙安康收回目光,招手让旁边的林管事凑了过来。
两人低语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我宣布——”孙安康朗声道,“柳春时留下的所有屋子和铺子转归其子柳玉所有,即时签订契约,至于柳春时一起留下的债务,柳玉和柳春华分别承担八和二。”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群当场哗然。
这不公平!
柳春时留下的债务连那些屋子和铺子都不够抵的,把屋子和铺子还给柳玉又有何用?
左手刚进,右手就抵给了陆思奇。
不仅如此,柳玉还要和柳春华一起还剩下的债务,这不是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债主吗!
“不公平!”
“凭什么帮忙还债?”
人群声音变大,逐渐覆盖了柳春华和卢兆田欣喜若狂地相拥而泣的声音。
柳玉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和衙门里的一切都隔绝开了,许久,他叹了口气。
陆思奇看他:“你就这么接受了?”
柳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柳春时是他爹。
他爹已经死了十几年,却因为一件往事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说道,这件事很不光彩,他只想这件事快点过去。
由于现场的抗议声越来越多,孙安康不得不在林管事和几个衙差的护送下暂避后院。
孙安康气得脸都青了,看到在后院等待的钱永丰,便疾步走了过去:“钱兄,你看看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结果快被外面的人骂死了!”
钱永丰连忙安慰他:“孙大人莫急……”
“我如何不急?我都急死了!”孙安康又气愤又委屈。
要不是为了钱永丰许诺他会在摄政王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他才不会傻乎乎地蹚这趟浑水!
也不知钱永丰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稳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竟然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
他真是后悔啊!
既帮忙做假借条,又帮忙做假人证,还在自个儿的地盘上闹出如此荒唐的事来,他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答应钱永丰的要求!
“孙大人……”
“钱兄,你真是糊涂啊,几个不值一提的乡下人如何坏得了你的计划?你就是太谨慎了才会被人钻了空子,那个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不仅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被人空手套白狼啊!”
“孙大人你听我说……”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回去更改判决,要是那个人还敢威胁你,你尽管把他往我面前带——”
话未说完,冷不丁地被一道冷厉的声音打断:“你敢!”
孙安康双腿一个哆嗦,循声看去,正好撞上曾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曾曾曾大人……”
“孙安康,你胆子挺大啊。”曾夷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形佝偻的孙安康,眼里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你竟然敢让人把摄政王往你面前带。”
“摄摄摄政王?!”孙安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屁股坐到地上,他顾不上疼痛,满脸震惊地看向钱永丰。
钱永丰早在不久前就震惊完了,只能对孙安康投来同情的目光。
第52章 回家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摄政王?!
那个威胁钱永丰的人竟然是摄政王?!
可堂堂摄政王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这个如此偏僻的桐溪县上,还为了一个乡下人如此大动干戈。
孙安康大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小小的问号,他甚至怀疑曾夷认错人了,那个人根本不是摄政王,只是长得和摄政王有几分相似罢了。
然而转念一想——
曾夷和曾飞都是摄政王的身边人,身上带着摄政王的专属令牌,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把摄政王认错?
虽然满心疑惑,但是孙安康到底没那个胆子多问,他战栗着又将腰压低了几分,诚惶诚恐地问:“请问曾大人,下官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方法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曾夷皱着眉头,“就按照钱永丰告诉你的那些步骤做。”
孙安康躬身行礼:“是。”
“还有——”曾夷突然加重了语气,“这阵子摄政王为了处理要事一直借住在柳玉家里,结果那个叫柳春华的人三番四次地跑来找茬不说,还如此对待有恩于摄政王的柳玉,剩下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孙安康汗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知道就好。”曾夷道,“快去吧,外面的人都还等着你。”
孙安康又是一连串的是,应完,他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早已被吓得不敢吭声的林管事一起双腿哆嗦地往回走。
谁知刚走出几步,身后轻飘飘地传来了曾夷的声音:“孙大人。”
“是!”
“摄政王亲口说了,倘若他没在柳春华身上看到他想要的下场,那么就让你代替柳春华去体会那个下场的滋味。”
“……”孙安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整个人抖似筛糠,“下、下官明白。”
“去吧。”
孙安康带着林管事一骨碌地跑远了。
钱永丰安静如鸡地站在曾夷身后,眼观鼻口关心,等到曾夷转头看他,他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曾大人。”
“摄政王还需在这里逗留上一段时日,所以今日之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钱永丰抖得比方才的孙安康还厉害,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是。”
孙安康急急忙忙地回到前堂,哪儿敢再敷衍此事?他当即命人快马加鞭地去柳春华家里把屋子铺子的地契取来。
柳春华还沉浸在不用承担大头债务的喜悦中,相当配合孙安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放地契的地方交代了出来。
衙差从桐溪县到玉潭村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等孙安康亲自盯着柳春华把全部地契转给柳玉时,已经过了晌午。
柳春时总共欠了陆思奇几人三百两黄金,还不加这么多年来产生的利息以及没有细算的零头。
真要仔细算起来的话,肯定又是一笔不小的钱。
当然,现在也必须仔细算算了。
陆思奇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出来,加起来总共三百又三十六两黄金,他把单子依次拿给孙安康、柳玉和柳春华过目。
柳春华看到下面的数字,顿时两眼一黑,天地都在旋转。
“三百三十六两?怎么可能?!”
陆思奇对她冷笑:“大婶,我这还是看在你们比较配合的份上抹了不少零头,若是你不相信的话,就让孙大人再审一次,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们抹零了。”
柳春华哑然,她眼眶发红地看向对面的柳玉。
只见柳玉的脸色苍白到了吓人的地步,始终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林管事让人重新拟好欠条,柳玉和柳春华在上面签字画押,至于他们分别还陆思奇几人多少钱,还要看屋子铺子卖了多少钱,剩下的债他们八二分,谁也逃不了。
屋子铺子的地契还没在柳玉手里拿热乎就转给了陆思奇,一来陆思奇是债主,得拿些可以抵押的东西在手里,二来陆思奇是桐溪县人,可以帮忙寻找买家。
柳玉没有任何异议。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现状,索性沉默到底。
这个案子用时三天终于审完,柳玉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透支,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却听见县长喊柳春华名字的声音。
县长依然端正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双手搭着桌沿,似笑非笑地看着准备立刻离开的柳春华。
“你急什么?你的事儿还没完。”
柳春华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一僵,她怔怔望向县长:“我、我还有什么事儿?”
“你昨天吃的板子这么快就忘了?”还是林管事状似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自然是比你强占他人财产以及欠债不还还要严重的事儿。”
柳春华想到什么,表情瞬间被深深的恐惧覆盖,她砰咚一声跪到地上:“大、大人,我都把屋子铺子转让出去了,那些税款也该由柳玉缴纳才对,不关我的事啊!”
“啧。”陆思奇双手抱胸地打量着柳春华的狼狈样,“柳春华,你可真是柳玉的好姑姑,别的姑姑心疼自个儿侄子,而你不仅把自个儿侄子往火坑里推,还嫌火坑里的火烧得不够旺,没能直接把你侄子烧死,你们多大仇多大怨呀?”
闻言,柳春华浑身一震,仿佛这才清醒一些,她缓慢抬头看向柳玉。
柳玉也安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柳春华似乎透过柳玉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小时候她为了一些事责怪弟弟时,弟弟既不反驳也不吭声,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弟弟鄙视她、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吝于给她,可这会儿看着柳玉那双和弟弟神似的眼睛,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心虚。
她想起来——
从进入衙门起,柳玉说过的话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没有为自己开脱或者狡辩的意思,反而是她一直在把责任往柳玉身上推。
陆思奇的嘲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她表情呆滞,嘴唇嗫嚅:“小、小玉……”
柳玉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小玉,你最近不是挣了钱吗?听说你还要盖新房了,你就帮帮姑姑吧,姑姑不是存心偷逃税款,姑姑家里的钱都拿去供你弟弟上学了,姑姑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啊。”柳春华涕泪横流,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地恳求过柳玉。
柳玉仔细想了想,发现从小到大柳春华对他最温和的时候竟然是现在。
“小玉啊……”柳春华还在哭,并且试图爬向柳玉。
不过有陆思奇一个箭步挡在中间,让她无法靠近。
柳玉看了看柳春华,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卢兆田和卢连才。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家人,他拼命干活,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烧水做饭,然后和卢兆田一起上山砍柴、下地锄田,当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卢连才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他以为自己的拼命能得到夸赞和认可,结果到头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柳春华和卢兆田从未把他当成一家人。
还有卢连才。
这个即便他从家里搬出来也没有想过断绝关系的弟弟。
柳玉的目光定在卢连才身上。
卢连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垂眼。
很快,柳玉的目光回到柳春华身上,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帮你的。”
柳春华愣了一下。
连背对着柳玉的陆思奇都转过头来,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偷逃税款的人是你,不是我,如果我是你,我会每年依照国家律法缴税。”柳玉说,“”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所以我不会帮你,无论我挣了多少钱,我都不会帮你。”
柳玉说完就走。
走到门口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柳春华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过她哭得再大声都不关柳玉的事了。
柳玉心想。
也许在刚刚的某一瞬,柳春华有因为曾经的事对他产生愧疚,可她的愧疚太少了,一闪即逝,眨眼间便被覆盖在了更多的自私之下。
从今以后,他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他真的……
只是一个人了。
这时,肩膀被一只手按住,柳玉转头看见陆思奇憨笑着的脸。
卸去了在衙门里故意找茬的凶恶模样,此时的陆思奇看上去也没那么吓人了,只是他脸上的狰狞伤疤仍旧叫人不敢靠近。
柳玉身体一僵,顿时紧张起来:“大哥还有事吗?”
“有事,没事找你作甚?”陆思奇说着,从胸口的衣衫里摸出几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柳玉的胸膛上,“还给你了。”
柳玉茫然地啊了一声,打开纸张一看,居然是柳春华转给他的几张地契。
“你爹没欠我们钱,方才的事都是逢场作戏,不然怎么帮你把你爹的东西要回来?”陆思奇对柳玉眨了眨眼,“但你姑姑给我们的钱还是得要,那可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辛苦费,当然你就不必管了,我们有的是法子让她给钱。”
柳玉怔愣良久,表情从茫然到不可置信:“你们——”
“放心,县长也知晓此事。”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那就得问问你那个好大哥了,是他说服了住在县长府上的钱老爷。”
“甄大哥?”
陆思奇还有事做,便拍了拍柳玉的肩膀:“不过我们和你爹确实有些交情,书院里那么多酸臭书生,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高人一等,只有你爹不拘小节,没在我们这些粗人面前自视清高。”
顿了顿,陆思奇叹了口气,“你爹的死实在可惜,但倘若你爹还在,看到你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他会很欣慰的。”
“我……”柳玉刚吐出一个字,眼眶已经开始发酸了。
陆思奇盯着柳玉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你真的很像你爹。”
玉潭村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是来帮柳玉撑场子的,因此柳玉一走,即便柳春华的事儿还没完,大家也没了留下来的想法。
谁还想留下来看柳春华啊?
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李叔特意赶了自己的牛车来,找到柳玉后,拉上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摇摇晃晃地回了玉潭村。
村里剩下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一路上都很安静。
可能是即将入冬的缘故,今天的天色格外阴沉,一块块的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好像随时都能倾倒而下。
强风吹得树枝哗啦啦地响。
柳玉坐在车头,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他下了车,告别了李叔,跟着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往回走。
快到时,他听见张婶子哎呀一声。
“小玉。”张婶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你看,你哥在等你呢。”
柳玉抬头看去,看见他家的院子里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宋殊禹又在等他了。
柳玉喉头滚动,脚步略微一顿,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品尝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让本已缓缓浸入冷水中的他猛地被拉了起来。
刹那间,他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自由呼吸的方法。
他不是还有宋殊禹吗?
他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第53章 三两这个人也太能算计了吧!
虽然柳春华把县上的屋子铺子转给了柳玉,但是后续还有不少事需要柳玉亲自处理,于是第二天,宋殊禹陪着柳玉去找了租他屋子铺子的那些人。
柳春华和柳玉的事在桐溪县里闹得风风雨雨,那些人自然听过柳玉的名字,得知柳玉的来意后,便把自己的情况也说了一下。
那些人都是和柳春华签的契约,长则十年,短则三年,皆是按照每年年末收租一次的规矩,还好眼下快要入冬,即便他们和柳春华签的契约不作数也亏损不了太多。
然而问题在于若是柳玉要把屋子铺子收回去的话,他们不可能仅用三两天就把屋子铺子腾出来。
租了屋子的人还好说,收拾好行囊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阵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租了铺子的人就很为难了,尤其是陈老板这种做饮食生意的人,他的包子铺只要关门一天就会流失许多顾客,这几天为了不惹麻烦,他一直没有开过门,也不知损失了多少,陈老板不敢细算。
那么多出来的租金算谁的?
柳玉是受害者没错,他们又何尝不是飞来横祸?
陈老板愁容满面地抹了把脸,不停地唉声叹气。
没等柳玉出声,宋殊禹开口说道:“我有个点子,你们看看是否可行,柳玉的屋子铺子你们可以接着用,用到你们和柳春华的契约到期后的三个月为止,并且期间不会收取你们任何费用。”
陈老板等人闻言,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大家都是受害者,受害者之间何必相互为难?”宋殊禹说着,拖长了音调,“不过——”
陈老板等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过什么?”
“不过你们也犯了识人不清的错,柳春华只是柳春时的姐姐,她没有资格处理柳春时的任何财产,你们贪图省事在未经求证的情况下直接和柳春华签订契约,如今遇到这种事,也怨不得他人不是吗?”
陈老板等人被说得哑口无言。
“我说这些话并非和你们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说责任不该由柳玉一人全部承担。”宋殊禹说,“所以我列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你们自己去找柳春华解决你们之间的契约问题,二是如果来年还想续约,现在就交钱和柳玉签订契约,至于没有签订契约的人,到时间可自行离开,当然柳玉也不会选择再和他签订契约了。”
柳玉坐在宋殊禹身旁,听着宋殊禹的话,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手指僵硬地扣在一起。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宋殊禹的手。
宋殊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表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神色平静,冷淡的眼色挨着扫过犹豫不定的陈老板等人。
对陈老板等人来说,宋殊禹的做法实在过于咄咄逼人了,他们今天抽空聚集在这个茶坊里本意是想和柳玉讨价还价,最好让柳玉把日子宽限到明年,再把明年的租金降一降。
结果他们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宋殊禹怼得无话可说了。
偏偏仔细琢磨下来,宋殊禹的话可谓是滴水不漏,能让的都让了,提出的两个条件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这——”陈老板缓缓说道,“现在就让我们做出决定是不是太赶了?我们多少也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宋殊禹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都好几天了,你们再怎么商量也该商量够了吧。”
陈老板:“……”
“再者我们不是桐溪县人,每次过来都要费时费力,倘若我们不赶紧把这件事定下来,只怕衙门会把这件事交给那几个地痞处理,我猜他们应该没有我们这么好说话了。”
“兄弟啊,你们和那个柳春华之间的纷争关我们什么事呢?我们又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可你们如此逼迫我们。”一个铺子老板忍不住抱怨。
宋殊禹转头看去。
那个老板被宋殊禹冷冷冰冰的脸吓到了,立即闭上嘴巴,假装无事地看向别处。
“我们不仅多免了你们三个月的租金,还把选择权交给你们,你们去或留,我们不会做任何干涉,这也叫逼迫你们?”宋殊禹的语气不重,却明显比方才多了一层凉意,连眼神也沉了几分,“你们认为的不逼迫,怕是得从我们这里占到不少便宜吧?”
那个老板被戳中心事,顿时脸上一红,又气又恼地说:“诶,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
宋殊禹没再搭理那个老板,牵起柳玉的手站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我们会回来这里,到时候你们只用告诉我们你们的选择,续约或者停止续约,其余的话,我们不想多听。”
说罢,宋殊禹带着柳玉走出茶坊。
柳玉愣愣跟在宋殊禹后面,直到走了一段路,他才反应过来地问道:“甄大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宋殊禹还牵着柳玉的手,那只手很软,指腹上覆了一层不太明显的薄茧,但很暖和,在这阴沉的天气和萧瑟的秋风里,叫他不想放开。
只是顾及到他们走在大街上,宋殊禹挣扎片刻,还是放开了柳玉的手。
柳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后慢慢收了回去。
“你不问我方才自作主张的事?”宋殊禹不答反问。
柳玉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替你决定免去他们三个月的租金。”
柳玉想了想,轻轻地哦了一声,他仰着脑袋,白净漂亮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我们是一起的,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不存在自作主张一说。”
柳玉说得认真,眼里充满了对宋殊禹的信任。
以前他也是这么信任柳春华他们,可他给出去的信任从未得到丝毫回应,不过在宋殊禹这里就不一样了。
宋殊禹轻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做出错误的决定?”
柳玉想了想,居然安慰起宋殊禹来:“错就错了吧,人生在世,不就是被许许多多的错误推着往前走吗?连杨郎中有时候都会认错药草,何况我们呢?”
宋殊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情难自禁地伸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小玉,你真好。”
柳玉早已习惯了宋殊禹的动作,以往他都一动不动地由着宋殊禹摸,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在宋殊禹的手心里蹭了一下。
于是他清楚感受到宋殊禹的手一僵。
“甄大哥,你也很好。”柳玉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能遇见你,是我此生的幸运。”
宋殊禹没有说话,眼中有某种情绪闪过,但被他敛了下去。
他们去了菊香书肆,柳玉以为宋殊禹还要买书,谁知宋殊禹拿出了之前抄好的薄薄一沓宣纸交给书肆的伙计。
上次迎接他们的伙计没在,这次看店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和柳玉差不多大的姑娘,她疑惑地接过宣纸:“这是?”
“我姓甄,几天前在你们书肆买了几本书拿回去抄写,你们这里有做记录。”宋殊禹说。
姑娘恍然,拿出一个册子翻了翻,很快翻到了那天的记录:“噢,是你啊,都抄完了吗?”
“暂时抄了两本。”
姑娘重新拿起宣纸,打开一看,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这才抬眸认认真真地打量宋殊禹,再开口时,脸颊有些泛红:“你的字写得真好看,特意练过吗?”
宋殊禹言简意赅:“没有。”
“那你是——”
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殊禹直接打断:“我可以拿多少钱?”
“啊。”姑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她忙道,“我算算。”
宋殊禹点头:“好。”
姑娘办事十分利落,不多时便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算出了价格:“虽然你是第一次接我们店里的活儿,但是看在你抄得很好的份上,我先给你一两银子如何?若是以后你抄得多了,价格可以再谈。”
一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着实不少,可宋殊禹实打实地抄写了整本书,以他抄书的质量加上自费的宣纸成本,一两银子就着实不多了。
毕竟书里有不少生僻字,光是卖都要卖到三四两的银子。
不过书肆不是做善事的地方,稍微压压价,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以。”宋殊禹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家里还有三本要抄的书,里面的内容不比这本简单,你的册子上应该记录了书名,我会在一个月内把它们抄完拿来交给你们,相对的,你今天要预支二两银子给我。”
“二两?!”姑娘又惊又诧,满脸的不可思议,“我们书肆没有预支银两的说法,何况还是二两银子,你就算找其他书肆也不会有人答应你这个条件。”
“是吗?”宋殊禹伸手去拿姑娘手里的宣纸,“那我找其他书肆问问好了。”
姑娘心里一急,连忙后退躲开宋殊禹伸来的手,她没想到宋殊禹的态度坚决到连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只能软下语气:“你借了我们书肆的书,还在我们书肆登记过了,抄好的东西就该交给我们书肆,这是规矩呀。”
宋殊禹收回手,眉宇轻拢,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姑娘:“你仔细看看你的册子,我究竟是的借你们的书还是我自己买的书。”
姑娘愣了愣,拿起册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宋殊禹借的是几个画本,剩下四本书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
姑娘:“……”
这个人也太能算计了吧!
“我要三两银子,你这里不行的话我就去别家问问。”宋殊禹还是那句话。
姑娘咬紧牙关,犹豫许久,又展开宣纸看了好几次,最终狠下心来答应了:“那二两银子你得写一个欠条。”
“好。”宋殊禹并不意外,他似乎猜到姑娘会同意。
欠条是柳玉写的,宋殊禹不是玉潭村人,他写的欠条用处不大。
经过后面的沟通,柳玉才知道姑娘是书肆老板的小女儿,只要得空便会过来帮忙看店,姑娘喜欢看书看画本,书肆里卖得最好的书和画本都被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柳玉艰难写欠条的时候,姑娘也拿了三两银子过来,她把三两银子递给宋殊禹。
宋殊禹正在指导柳玉如何写欠条,有柳玉不会写的字,他就在另一张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让柳玉照着写。
柳玉写得慢,又怕耽搁时间,肉眼可见地着急。
宋殊禹轻拍他执笔的手背,温声细语地说:“没关系,慢慢写,不着急。”
姑娘一直看着宋殊禹的脸,心想这个人和方才面对她时简直判若两人,若非她长了眼睛知道是个少年在写欠条,她还以为这个人在教自个儿媳妇练字呢。
想着想着,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歪下头去,咦了一声:“你长得好像一个人啊。”
第54章 试衣服你帮帮我
明明姑娘是对着宋殊禹说出这番话,可宋殊禹没有一点反应,仿佛压根听不见姑娘的声音一般,还是正在写字的柳玉怕姑娘尴尬,抬头问道:“像谁呀?”
不过这么一问,柳玉又真的有些好奇了。
“你们不是借了摄政王和他妻子的画本吗?”姑娘双手撑着下巴,趴在案几上打量宋殊禹,“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
说着,姑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所不妥,便用手挡在嘴前,凑近了柳玉悄声说,“很像那个摄政王吗?”
柳玉闻言,也歪头去看宋殊禹。
这下宋殊禹有反应了,有意把脸转向柳玉,随后扬起嘴角对着柳玉笑了笑,眉梢微挑:“像吗?”
“不知道。”柳玉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画本里没有摄政王大人的正脸。”
“画本里怎么可能有摄政王的正脸?除非那些画师都活腻了。”姑娘说,“我是说他的背影很像。”
柳玉哦了一声,又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配合地放下手里的笔,后退两步,背朝柳玉。
姑娘又说:“他的侧面更像。”
宋殊禹偏过脑袋,好让柳玉看清自己的侧面。
姑娘:“……”
也没必要如此配合。
宋殊禹又问柳玉:“像吗?”
其实柳玉也不知道像不像,虽然他看过那个画本,但是碍于对摄政王的敬畏,他一直没敢仔细看摄政王和他妻子的画像。
只是话说回来,摄政王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人,平时随意吐出的一口气都能在他们这些偏远的县城和村子里掀起一阵暴风,甚至村里的长辈都不敢提及他的名讳。
如此情况,和摄政王有几分相像未必是件好事。
柳玉是个心思简单的人,若同样的事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不会想得这么多,可宋殊禹不一样,尽管他具体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他觉得自己就是得替宋殊禹多想。
“不、不是很像。”柳玉不擅长说这种话,一开口就结巴了,他赶紧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继续写字。
姑娘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可真的很像啊……”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姑娘还想把那个画本找出来,可宋殊禹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目光笔直地看向她。
“小姑娘,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你说摄政王和一个乡下人相像,你说你只是会给自己添麻烦还是会给整个书肆带来麻烦?”
不知为何,明明宋殊禹说话的语气不重,却让姑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姑娘也不敢去找那个画本了,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
“有个词是祸从口出。”宋殊禹看着她,“慎言。”
姑娘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写,我出去招待客人,写好了拿给我就是,我在外面等你们。”
说完,姑娘也不等柳玉和宋殊禹的回应,转身跑得没了踪影。
柳玉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颇为委婉地对宋殊禹说:“你方才是不是有些凶了?”
宋殊禹一脸无辜:“有吗?”
“有……”柳玉叹气,“唉,算了。”
他感觉宋殊禹就是这样的性子,就算要改,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还好和宋殊禹生活在一起的他已经习惯了。
写完欠条,他们揣着三两银子离开了书肆,柳玉以为宋殊禹会直接回去茶坊,结果宋殊禹带着他去了上次买成衣的铺子。
铺子老板认得他们,瞧见他们进来,便热情地招呼过来:“两个小兄弟,你们又来啦,但这时间没到呢,衣服没做好,你们现在也拿不到衣服呀。”
老板说的是上次帮宋殊禹做的几套冬衣,这才几天时间,连做一件上衣都不够。
柳玉有些尴尬,正想说自己只是随便逛逛,就听得宋殊禹说道:“我们不是来拿衣服,我们是来买衣服。”
“买衣服?”老板一听有生意做,顿时笑得更加灿烂了,“你们这次要买谁穿的衣服?”
宋殊禹没有回答老板的问题,他径直走到一件高高挂起的成衣前,指了下成衣,吩咐老板:“有劳帮我把这套衣服取下来。”
柳玉跟在后面,一眼认出了那套衣服正是上次宋殊禹看过的衣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套衣服价值三两银子,当时可是吓得他连再碰一下衣服都不敢了。
“甄大哥。”柳玉又不是傻子,事已至此,他自然很快察觉到宋殊禹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拉住宋殊禹的手,“那套衣服太贵了,我不要。”
宋殊禹回头笑道:“不贵。”
“可是它卖三两银子!”
“正好我们方才拿了三两。”
“那、那也不能全部用来买衣服啊。”柳玉一张漂亮的脸蛋几乎皱到一起,他脸上写满了抗拒,“我不缺衣服穿的,我有好多套可以换洗的衣服呢。”
但都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捡着卢连才不要的衣服穿。
好在卢连才喜新厌旧,一件再好的衣服穿一阵子就腻了,卢兆田又穿不得那些衣服,柳春华再心疼也只能拿给他穿。
衣服嘛,能穿就行,不讲究太多。
不过宋殊禹和他不一样,宋殊禹不用干活,又能读书会写字,指不定以后可以在哪里讨个活儿干,当然得穿好些。
这么想着,柳玉就有底气了,他理直气壮地劝宋殊禹:“三两银子可以买好多东西了,你要抄的书,你的冬衣和鞋子,还可以买好多只老母鸡给你熬汤补身子。”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光想到别人去了?”已经把衣服取下来的老板噗嗤一笑,“你说了这么多,结果都是买给他的东西,你自己就不买点什么吗?”
“我没有要买的东西。”柳玉很小声地说,“我的东西够用了。”
老板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在柳玉和宋殊禹之间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
最后,老板说了句:“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可真够好的。”
本来这句话没什么,可一旦被老板用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就好像有点什么了,连一向迟钝的柳玉都感受到了不对,脸颊轰地一下红透了。
他条件反射地松开宋殊禹的手,甚至往后退了退。
宋殊禹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没多说什么,只从老板手里拿过衣服,转手递到柳玉怀里:“去试试。”
柳玉还想拒绝,可宋殊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我抄书就是为了给你买这套衣服,若你不要,我辛辛苦苦地赶着时间抄书又有何意义?”
柳玉犹豫了一会儿,没再拒绝。
铺子里有专门换衣服的屋子,但里面较为狭窄,摆上放衣服的椅子后,就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柳玉生怕宋殊禹在外面等久了,进去后就十分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可当他换上铺子里的衣服时,问题随之而来。
这套衣服是秋冬的衣服,尽管不像给宋殊禹做的冬衣那般里三层外三层,可里衣和外衣都不薄,加上穿法复杂,他一个人在狭窄的屋子里折腾了很久都没把衣服穿上。
柳玉急得汗都出来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帘之隔的外面突然传来宋殊禹的声音。
“换好了吗?”
“啊?没有。”
宋殊禹似乎听出了柳玉语气里的焦急,声音再次响起时,就贴着一层薄薄的布帘:“怎么了?”
柳玉心里一慌,下意识地靠到墙上:“没、没什么!”
宋殊禹安静了一会儿,伸手把布帘掀开一角:“我进来了。”
柳玉想到自己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一听宋殊禹说要进来就急了,可他一个人确实穿不上这套衣服。
想来想去,他没有出声拒绝。
宋殊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见柳玉没有抗拒的意思才把布帘掀开大半。
下一刻,他便看见脱得只剩下一条打底裤子的柳玉一脸绝望地贴墙而站,可能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丢人,在宋殊禹看过去后,柳玉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背对宋殊禹的姿势。
由于衣服没拉上去,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背。
宋殊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能白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背窝和肩胛骨都十分明显,好在柳玉虽瘦,但最近几个月也涨了不少肉。
宋殊禹难得愣了许久,回过神来,他赶紧走进来并放下布帘:“怎么把里面的衣服也脱了?”
里衣分了两层,一层被叫做中衣,穿在中间保暖,剩下一层则贴着皮肤穿在最里面,铺子里卖的成衣只有中衣和外衣,试衣服时只需换了中衣和外衣即可。
宋殊禹没有记忆,可他想应该没有哪个人会在试衣服时把贴身衣服也脱了。
不对。
现在有了。
许是宋殊禹的语气太过惊讶,一时间羞得柳玉把头也转了过去。
柳玉仿佛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我的衣服有两天没换了,我怕脏了铺子里的衣服。”
宋殊禹闻言哭笑不得。
“我现在穿不上去衣服了,脱也脱不下来。”柳玉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急得快哭了,“甄大哥,你帮帮我……”
第55章 欲言又止有些话以后再说
宋殊禹轻叹口气,走上前拿起柳玉放在椅子上的贴身衣服:“你的衣服可比铺子里的衣服干净多了,不然我们买了衣服回去为何要洗一遍再穿?”
柳玉发现宋殊禹的话有些道理,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冷不丁地感觉身上一凉——宋殊禹三两下地解开了他身上衣服的带子。
“来。”宋殊禹说,“把你自己的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这个时候柳玉不好再说什么,哦了一声,听话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放到椅子上,他作势要从宋殊禹手里拿回自己的衣服,谁知宋殊禹蓦地将手抬高。
柳玉伸过去的手落了空,他茫然地看向宋殊禹。
只见宋殊禹面不改色地把衣服展开:“我帮你穿。”
“可是……”
“手。”
柳玉话音一顿,乖乖将手穿过袖口。
他的衣服倒是好穿,随便往身上一套就行了,可衣服在宋殊禹手上,显然宋殊禹没有随便一套的意思。
柳玉第一次穿衣服穿得如此缓慢。
期间,宋殊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后背,对方指尖微凉,却叫他忍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间屋子太窄了,本来只能容下一个人,可这会儿硬是挤了两个人,以至于他们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
哪怕柳玉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宋殊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的轨迹。
他莫名有些热。
明明外面还有老板招呼其他客人的声音,却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那种微妙的、晦涩的、捉摸不透的情绪又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柳玉心头,他慢慢红了耳根,扶在墙上的双手悄悄攥紧。
柳玉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殊不知他的异样全被后面的宋殊禹看在眼里。
宋殊禹为柳玉拉好衣领,目光在那段白皙的脖颈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等你把新房修好,我就要走了。”
柳玉猛地一僵,反应过来后,他急忙转身,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你去哪里?你要回家了吗?你恢复记忆了?”
柳玉问得急,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好,前面的带子没系上,衣领敞开,露出大片白的晃眼的胸膛。
宋殊禹没有急着回答柳玉的问题,他慢条斯理地帮柳玉整理好衣服,又系上带子,才说:“这几个月托你的福,我想起了很多事,还记起家里有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回去处理。”
柳玉呆呆地哦了一声,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宋殊禹有一天会离开,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都……
他都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呢。
想到家里即将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柳玉心里难受极了,对方还没走,他就已经开始伤心起来。
可他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挽留宋殊禹,更没有资格为了这件事给宋殊禹添堵,宋殊禹又不是第一次说要离开的话。
柳玉深吸口气,努力挤出一抹笑容:“甄大哥,你记起你家在哪儿了吗?”
“嗯。”宋殊禹拿过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一边给柳玉穿一边说,“在京城。”
“京城啊……”柳玉低着头想了想,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感觉心里的难过和悲伤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京城离这里好远好远。
他没去过京城,但他之前听邵文鸿说那个远在京城的亲戚又坐船又坐车总共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桐溪县。
倘若宋殊禹回了京城,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这里,柳玉有些呼吸困难,他重新用背和后脑勺对着宋殊禹,飞快地下了眨眼,努力逼退蔓延到了胸口上的酸意。
“京城好远的。”柳玉强装镇定地说,“我连桐溪县都没出过,帮不上你的忙,只有到时候问问村长他们,村长出过桐溪县,他应该知道路线和驿站的位置。”
宋殊禹没有插话,一直在安静地帮柳玉穿衣服。
等到柳玉说完一段话,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玉沉默片刻,像是受不了屋子里的安静,又自言自语似的碎碎念起来:“听说从京城过来要走三四十天的路,若是不走水路的话,路程更远,所以到时候你要提前规划路线,不然可能在路上浪费时间。”
宋殊禹笑了:“好。”
“你要走的时候也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准备东西。”柳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双目怔怔地看着地面,好一会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声如蚊呐的话,“其实你想走也可以现在走,不要为了陪我而耽搁了你自己的事儿……”
话未说完,宋殊禹忽然用力抓住他的双肩,紧接着将他往后一转。
柳玉猝不及防,从背对宋殊禹变成了面对宋殊禹,狭窄的屋子让他俩几乎贴在一起,吐出来的气息都融成了一片。
他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措,连看都不敢看宋殊禹的眼睛,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后靠,可他的后背都抵到了墙壁上,也没能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只有宋殊禹放在他双肩上的手不断收紧。
“柳玉。”宋殊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说带你去京城看灯会,不是假话。”
柳玉低着头,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那双浓密的长睫紧张得直颤。
其实宋殊禹有挺多想说的话。
可他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即便他想带柳玉去京城,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如今京城局势混乱,他的记忆也未完全恢复,自个儿回去都是泥菩萨过河,如何保全得住柳玉?
就怕那些针对他的人盯上柳玉。
“我……”宋殊禹喉头滚动,挣扎许久,终究只说了一句,“我希望你能等我。”
“好。”柳玉很轻地点了点头。
闻言,宋殊禹眼角笑意加深,伸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他想柳玉应该知道他想说什么,柳玉心思单纯,却很敏感,否则不会再开了窍的第一时间猜到苏元对他的感情。
再等等好了。
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就主动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最后,柳玉还是拿上了宋殊禹花三两为他买的衣服,他们回到茶坊,那些人仍旧坐在老位置上,只是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他们走来,才稍微打起精神。
宋殊禹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问:“诸位考虑得如何?”
一阵沉默后,开包子铺的陈老板率先表态。
提前交租金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能省三个月的租金,他们做生意靠的是长久,要是今儿换个地方、明儿又换个地方,那生意还怎么做?
陈老板左思右想,便同意了宋殊禹的条件,毕竟细算下来的话,他也不亏。
有陈老板带头,剩下的人也纷纷表态,除了一个租了宅子的人不想续租,其他人都现场拿了纸笔和柳玉签订契约。
一年的租金可不少,又有不少屋子铺子,一番折腾下来,等柳玉拿到钱,已是两个时辰过后了。
柳玉从未拿过这么多钱,他把大部分的钱都存进了钱庄里,只让钱庄的伙计装了三十吊钱出来。
三十吊钱满满当当地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放在背篓里和新买的衣服一起背在身后,也能感觉到那结实的重量。
柳玉坐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仿佛在做梦一样。
他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脸。
很疼。
不是在做梦。
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拿下,声音带笑:“掐自己干什么?”
柳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宋殊禹捏在手里的手,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没有抽出来,他歪着脑袋对宋殊禹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宋殊禹也笑:“回去就可以盖房了。”
今天天气不错,秋日的暖阳映在柳玉乌黑的眼眸里,他笑起来时总是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像一双弯弯的月亮,迎着阳光,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明显。
柳玉重重点了下头:“嗯。”
他们运气好,这辆驴车上只载了他们和一个赶集回去的婶子,那个婶子坐在他们对面,中间隔了一个高大的竹筐,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柳玉突然想到什么,从背篓里摸出一袋准备拿回去裁成桌布的布匹,往宋殊禹的屁股下面一塞。
“甄大哥你坐不惯这种车吧?来垫垫。”
方才他就察觉到了宋殊禹的不自在,还以为宋殊禹只是没有坐过驴车,后来一想才觉得可能是车上的板子硌着他了。
这辆驴车就是专门用来拉人的,驴是磨上淘汰下来的老驴,做车的木板也是挑挑拣拣下来的便宜货,木板上没有垫子,所有坐车的人就这么坐在光秃秃的木板上。
柳玉自然坐得惯,宋殊禹肯定就坐不惯了。
只是看着宋殊禹被驴车颠得直晃的模样,柳玉感觉有些新奇,他第一次发现宋殊禹还有适应不了的时候。
宋殊禹的确被颠得很不舒服,刚刚一直忍着,这会儿忍不住了,索性闭目养神。
虽然柳玉把布匹拿给他垫着了,但是体感上并没有好多少,只觉胃里隐隐地在翻腾。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驴车后面。
马车内部相当宽敞,中间放了一张小小的矮几,矮几上面还沏着一壶茶并且放了两碟桐溪县里卖得最好也是最贵的糕点,矮几两边松软厚实的垫子上坐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分别是曾夷和曾飞,他们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半晌,曾飞忐忑开口:“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把大人和那个小少年喊上马车来?”
曾夷瞥他:“你去?”
曾飞立马怂了:“那我们还是什么都装作没看见吧。”
“……好。”
第56章 突发事故你去通知一声,我年后回京(1更)
翌日天刚亮,柳玉便抱着装了三十吊钱的小箱子去找了毛胜。
毛胜打开小箱子一看,顿时大吃一惊,终于没忍住问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把我爹在县上买的铺子和宅子都租出去了,提前收了他们一年的租金。”柳玉老实回答。
毛胜知道这些天来柳家发生的事,他也听人说了案子的结果,好像柳玉要帮柳春华还不少钱,为此他们村的人还组织起来在衙门外面闹了一阵,想帮柳玉讨个说法,无奈县长铁了心地要偏向柳春华,让衙差把闹事的村民全部赶走了。
那么转给柳玉的那些铺子和宅子不是都要抵给债主吗?柳玉又是如何把它们租出去的?
柳玉清楚毛胜想问什么,便道:“我本想把铺子和宅子抵给他们,但他们没要,只让我每个月按份还钱。”
毛胜闻言,了然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么就对了,那些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放过柳玉?估计是看他们村的人闹得太厉害了,才不得不出此缓兵之计。
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孩子反而因祸得福了。
毛胜是个爽快人,既然收了钱,便直接找到周正帮忙公证,又当着周正的面给柳玉签了字条。
如此一来,盖房之事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
柳玉拿着字条回到家里,宋殊禹从昨天回来就不太舒服,直到今早起来,脸色依然难看,不过他已经穿戴整齐,正靠坐在床边养神。
听见柳玉走近的脚步声,宋殊禹慢慢睁开眼睛,他问:“办好了吗?”
柳玉点了点头,把字条递给宋殊禹。
宋殊禹接过字条扫了一眼,很快还给柳玉:“把它收好吧。”
末了,又问,“毛胜问你了吗?”
“问了。”柳玉说,“我把你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宋殊禹嗯了一声。
柳玉把字条折好放进床底的匣子里,随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宋殊禹:“甄大哥,我这么说是在骗他们呀,陆大哥他们没让我还钱。”
宋殊禹忍不住笑,他抱起双臂,看着拧起眉头的柳玉:“是啊,我们就是在骗他们。”
“可是村里的叔伯婶子们帮了我好多,他们还为了我在衙外面闹,我却没跟他们说实话,让他们担心。”说到后面,柳玉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耷拉着脑袋,长叹口气。
只是这气叹到一半,宋殊禹的手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并轻轻揉了揉。
“有个词叫财不外露,说多了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宋殊禹说,“他们都是成了家的人,道理比你懂得多,若是知道你的情况,自然会理解你。”
听完这些话,柳玉顿时有了安慰。
宋殊禹的话总是没错,宋殊禹知道得那么多,还一直帮他。
虽然毛胜不是大嘴巴的人,但架不住他有个爱八卦的媳妇,不出两三天,柳春华就把柳玉的事儿传得满村皆知了。
不过宋殊禹早让柳玉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那些叔伯婶子问起,他也结结巴巴地回答了宋殊禹叮嘱的话。
那些叔伯婶子都以为是自个儿在衙门外面闹事起了作用,发自内心地为柳玉感到高兴。
还有人安慰柳玉:“只要你爹留下的铺子和宅子在就行,大不了多还他们点钱,要是以后实在还不上了,你再考虑卖一两个宅子,铺子可是生钱的东西,放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能年年涨租金,你先别急着卖。”
柳玉老实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婶子。”
“对了。”那个婶子又问,“你家房子准备什么时候重修?马上冬天来了,再不抓紧就要等到年后去了。”
提起盖房,柳玉眼里亮起微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蓦地神采奕奕,他满心欢喜地说:“明天毛叔就带人先来拆房子。”
“哦,你们想好怎么重修了吗?”
“想好了。”
他们本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住在现有的屋子里,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盖房,可那样一来需要再打地基,还要腾出一片合适的空地来,耗时耗力又耗钱,第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推翻旧房,重盖新房,可那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住的地方了,只能在旁边临时搭建一个屋子,并连人带所有东西地搬进那个屋子。
宋殊禹早就做好决定,甚至把院子往外扩了一圈、将篱笆往外挪了几寸,但他还是询问了柳玉的意见。
若是柳玉选择第一种方案,那么无论篱笆挪不挪都要全部铲掉。
然而柳玉想也没想地同意了宋殊禹选的第二种方案。
既然是宋殊禹选的,就肯定是对的。
对于柳玉的盲目信任,宋殊禹有些无奈,但明显非常受用,嘴角肉眼可见地扬了起来。
自从找到宋殊禹后,曾夷和曾飞便时不时地找借口往玉潭村跑,后来索性直接住在玉潭村里。
和他们一起住过来的还有十多个手下,将近二十个人躲藏在柳玉家附近,日夜盯梢那个简陋的茅草房。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毛胜带人在茅草房不远处搭建了一个更小也更简陋的茅草房,还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那个小小的茅草房里。
起初曾夷和曾飞还不明白宋殊禹和柳玉新盖那个茅草房做什么,直到他们在某天下午看见宋殊禹和柳玉搬进了那个小小的茅草房里。
曾夷:“……”
曾飞:“……”
两个人分别躲藏在一棵树后,沉默半晌,又是曾飞率先开口:“不如我们去县上买个宅子,让他们搬进宅子里,我们看着他们也更方便。”
“呵。”旁边传来曾夷的一声冷笑,“你怎么不说把整个桐溪县买下来送给他们?”
谁知曾飞眼前一亮:“你这个提议不错!”
曾夷:“……”
曾飞说:“那咱们退一步把这个玉潭村买下来怎么样?”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曾夷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死别拉上我,我还没活腻。”
曾飞想到自家大人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也觉得?这个方法不太可行,他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也不知大人怎么想的,夫人那边又来了一封加急信,可大人不慌不忙,一点也不着急,这都快火烧眉毛了。”
“大人有自己的考量。”曾夷沉声说,“我们只听命于大人,大人说什么,我们听着便是。”
“道理我懂,可是——”曾飞顿了一下,随后咬牙作出决定,“不行,大人没了记忆,可能不清楚京城那边的局势有多紧张,但我们不能和大人一起干耗下去,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问清楚。”
曾飞作出决定,便很快行动起来。
结果他还没找到靠近宋殊禹的机会,就在两天后的晚上和一群鬼鬼祟祟冲向茅草房的黑影厮杀起来。
那些人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溢满杀气的眼睛,他们没带长剑,却带了数把短刀,步步生风,招招致命。
曾夷和曾飞率先发现那些人,和那些人过了几招后,其余人才急忙赶过来支援。
虽然那些人并未露面,但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们是何身份,只是曾夷和曾飞没想到那些人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眼见己方慢慢落了下风,竟然当机立断不再恋战,转身继续冲向茅草房。
曾夷和曾飞等人大惊,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那些人见状,当即分成两个队伍,一队留下挡住曾夷和曾飞等人的去路,一队加快速度往前。
“不好!”曾夷抽不出身,咬牙对曾飞说,“我拖着,你去追!”
“好!”曾飞闪身避开一把直朝他胸口刺来的短刀,趁着曾夷和那几人周旋的功夫,踩着树枝去追另一队的步伐。
可那队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加上不断有人阻拦,最后还是让一条漏网之鱼靠近了茅草房。
那条漏网之鱼二话不说从箭桶里抽出一支长箭,对准茅草房的某个位置,毫不犹豫地放箭。
长箭破空飞去,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嗖”的尖利声响。
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如何承受得了势不可挡的长箭?
房内之人死定了。
放箭的人扔了长弓,正要和追来的曾飞拼死一搏,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好像是长箭碰到了什么东西。
放箭的人瞳孔巨震,猛地转头,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的箭落在了何处,只能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茅草屋外。
不等他有所反应,那道身影便徐徐走来,将手一扬,又是“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笔直地朝他飞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觉眉心一阵剧痛。
直到面前的人倒下,曾飞才看清那个人的眉心插着一支已经没入大半的筷子,猩红的血从被筷子捅开的洞里涌出。
那个人死不瞑目,眼睛睁得极大。
曾飞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早就见识过了摄政王的手段,可每次还是会被震慑到。
他几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扯掉那个人脸上的黑布。
下面果然是一张眼熟的脸。
“大人,是那些人找来了。”曾飞低头向宋殊禹禀告,“估计再过不久,京城里的人也会知道大人在玉潭村的消息。”
宋殊禹里面穿着白色衣裤,外面只披了一件薄衣,黑发散了下来,明明是很随意的打扮,却处处透着一股子冷漠的气息。
他问:“桐溪县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曾飞答:“据我们调查,约莫一百个。”
“嗯。”宋殊禹的语气也很随意,“都杀了吧。”
曾飞一愣,忙道:“那些人不止在一方手下干活,光是我们知道的幕后主使,就有吏部那个老头和前朝跳得最欢如今被贬为一个小州知州的孙行,他们在小皇帝上位前是出了名的保皇党,倘若我们对他们的人下手,只怕他们会为此借题发挥……”
“杀。”宋殊禹凉飕飕的眼神瞥了过来。
曾飞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浑身紧绷,将头埋得更低:“是。”
说话间,曾夷带人解决掉了剩下的人,一共十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被堆在地上。
宋殊禹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吩咐道:“天亮之前把他们处理干净,别让其他人看到。”
“是。”
“还有——”宋殊禹安静了下,才说,“通知惠灵一声,我年后回京。”
“是!”曾飞脸上写满喜悦,“我这就给夫人修书一封。”
柳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没碰到身边的人,他模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半,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摸了摸。
只有残留着余温的被子,里面的人不见了踪影。
“甄大哥?”柳玉喊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坏习惯我是不是养成了一个坏习惯(2更)
屋子里寂静无声,似乎只有柳玉一个人。
柳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确定宋殊禹没在屋里后,赶紧翻身下床,他点燃一支蜡烛,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便往外走。
走到门口才发现屋门并未合上。
他推开屋门正要出去,谁知差点撞上从外面进来的人。
那个人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拿着蜡烛的手,接着一口气吹来,蜡烛熄灭,周围再次陷入黑暗。
“甄大哥?”借着微弱的月光,柳玉勉强看清宋殊禹的脸,他问,“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解手。”
“哦。”柳玉问,“那你找着地方了吗?”
“找着了。”宋殊禹似乎不愿多说这件事,推着柳玉往里走,“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柳玉揉了揉鼻子:“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
“嗯?”
柳玉想说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可那气味不浓,风一吹就散了,关上屋门后就更闻不到了,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股怪味。”
两人躺上床,柳玉缩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散着头发的脑袋,他偏头向着宋殊禹:“我刚刚醒来发现你没在床上,吓了我一跳。”
黑暗中看不清宋殊禹的表情,但他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来这里并非一两天,不会有事。”
“不是……”柳玉把脸往被窝里藏了藏,尽管看不清,却也直勾勾地盯着宋殊禹的方向,“我一个人醒来有些害怕。”
宋殊禹似是愣了下,很快,他翻身面朝柳玉,手枕着头,吐出来的气息轻轻落在柳玉的面颊上:“为何害怕?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呼吸的拉近让柳玉心中的后怕逐渐缓解,他一向胆小,只有这时胆大了些,小心翼翼地往宋殊禹身上靠了靠。
见宋殊禹没有拒绝,他心下一横将脸颊贴到宋殊禹的肩膀上。
“可能是习惯了有你在。”柳玉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可他管不了自己的嘴巴,接下来的话完全不受控制,“以前不管何时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日子,后来你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殊禹伸手摸了摸柳玉的头发,手指穿入细长的发丝间,他的动作十分温柔。
“甄大哥。”柳玉微微蜷着身体,像只猫儿一般贴在宋殊禹身旁,再开口时,语气里透露出几分茫然,“我是不是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你没有养成坏习惯。”宋殊禹说,“这也不是一个坏习惯。”
柳玉很轻地哦了一声。
在这片慢慢怪异起来的氛围当中,也许他们都想说些什么,只是最后他们都在诸多顾忌之下没有开口。
为了赶在年前完工,毛胜领着一帮人格外卖力地干活,只用一天就把原本的茅草房推掉了,然后每天霹雳哐当地敲打起来。
没有院子也就没了存放和晾晒药草的地方,柳玉不得不暂时停了孩子们进山采药的活儿,还好孩子们之前跟打了鸡血似的,采来的药草晾晒好后卖进医馆里,一次性卖出了医馆大半年需要的量。
柳玉还让毛胜帮忙圈了块地,用编好的竹条围着,把鸡鸭全部养在里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鸡鸭越长越大,长到能下蛋的时候,几个笼子就关不住它们了。
柳玉挑挑拣拣了将近一半的鸡鸭出来,亲自宰杀拔毛,剖开内脏清洗干净,分成一块块的肉送给之前在柳春华的事上帮助过他的叔伯婶子们。
叔伯婶子们拿到肉,笑得见牙不见眼,直说柳玉有心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秋天过去,冬天接踵而至,天气越来越冷,村民们提前换上了厚厚的袄子。
柳玉冬天的衣服也是以前捡卢连才不要的衣服穿,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即便里面穿了两层,也撑不起外面那层衣服。
宋殊禹干脆把卢连才穿过的衣服全部送人,带着柳玉去县上量身做了几套新衣服。
若是以前,柳玉肯定摇头,如今他从医馆那里进账一大笔钱,又有一年的租金存在钱庄里,有了钱就有了底气,倒没必要继续抠抠搜搜的了。
回去时,想到宋殊禹来时宁愿走上一个时辰也不想再坐驴车,柳玉便盘算包下一辆马车载他们回去。
可他从未自己花钱坐过马车,压根不知去哪儿租借马车。
他们站在街边,柳玉正想找个人问问,忽然有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街头驶来,驶到他们面前时,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这不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邵文鸿那个京城亲戚吗?
钱永丰看也没看宋殊禹,直接向柳玉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回玉潭村吗?”
柳玉点了点头:“我们刚买了东西,这会儿准备回去。”
“上来。”钱永丰大手一挥,“正好我要去你们村里办点事儿,既然遇到了,那就送你们一程。”
“啊?”柳玉犹豫了下,虽然他想坐马车,但是考虑到自己和邵文鸿的亲戚并不熟,甚至第一次见面就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于是打算拒绝。
可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旁边的宋殊禹就答应了下来。
柳玉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宋殊禹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除了邵文鸿的亲戚外,居然还坐了另外两个人。
柳玉放下背篓,悄悄看了那两个人一眼,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人,看衣着和气质应该不是他这样的普通村民。
柳玉不敢再乱瞟,老老实实地垂下目光。
殊不知坐在他对面的曾夷和曾飞同样煎熬,以前都是摄政王坐在马车里,他们骑马跟在外面或者靠自己的双脚追上马车,今天是他们破天荒的头一次和摄政王平起平坐。
别看他们表面上稳如老狗,实际上心里慌得一批,两条腿都快软成煮熟的面条了。
何况摄政王就坐在他们对面。
只要他们抬眼,就能笔直地对上摄政王的目光。
流了一背的冷汗后,他们思来想去,默契地把目光转移到了柳玉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柳玉今天换了一身行头,穿了一身竹叶青的外衣,白色的衣领围着纤细的脖子,双肩处有柔软的兔毛装饰,整个人看上去暖暖和和,衬得脸颊白中透红,一双垂下的眼睫异常浓密。
看惯了柳玉穿着不合身又略显浮夸的衣服,此时乍一看穿了新衣的柳玉,曾夷和曾飞眼里同时闪过一抹惊艳。
没想到这个小少年长得这么好看。
虽然他们只是摄政王的爪牙,但到底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京城里富贵迷人眼,到处都是用钱养出来的娇小姐和娇少爷,穿金戴银,众星捧月,屁股后头跟着一堆仆人和嬷嬷,自是走到哪儿都是最亮眼的风景。
他们知道柳玉长得不差,却从未想过柳玉长得如此水灵。
不知怎的,他们心中竟然冒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
也许摄政王选择留下的原因并非只是失忆,还有……
想到一半,他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梦初醒一般,又同时打住了这个想法。
不能想不能想……
摄政王的私事哪儿容得到他们来想?他们真是活腻了。
曾夷和曾飞表情讪讪,挪开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感受到了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股凉意袭来,他们转头看去,正好对上宋殊禹凉飕飕的眼神,似乎从他们看向柳玉那时起,宋殊禹就在看着他们了。
曾夷:“……”
曾飞:“……”
要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只怕他们已经瘫到坐凳下面了。
垂着眼睛的柳玉并不知道马车里的暗潮涌动,在村口下了马车,就见马车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个弯,随即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柳玉疑惑地转头问宋殊禹,“他们不是有事儿要办吗?怎么就这么走了?”
宋殊禹皮笑肉不笑:“走了好。”
柳玉觉得宋殊禹的反应怪怪的,但他没有多问,和宋殊禹一起往回走。
快到家时,他远远瞧见一个人站在他们的茅草房外探头探脑,注意到他们后,那个人连忙对他们挥了挥手。
虽然离得远,但柳玉还是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同村的文婶子,也是付秀妮的娘。
柳玉在村里没几个朋友,除了苏元外,稍微能说上话的人就是大他几个月的付秀妮了,不过他只在河边洗衣服撞上付秀妮时才会说上几句,平时为了避嫌几乎没有和付秀妮独处过。
“是文婶子。”柳玉以为宋殊禹不认识文婶子,便简单地介绍了下,“她住在村东,离我们这儿有些远,也不知找我们有什么事。”
宋殊禹没说话,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走近后,柳玉先喊了一声文婶子。
结果他的话音未落,旁边敲敲打打的几个汉子突然嬉皮笑脸地起了哄来。
“哎哟,你可算回来了,真是让你婶子好等啊。”
“这房子要盖了,好事也要来了,是不是叫双喜临门?”
“对对对,就是双喜临门,所以说房子盖得好啊,盖完了就可以娶媳妇了。”
柳玉被那几个叔伯嘻嘻哈哈的声音说糊涂了。
什么双喜临门?
什么娶媳妇?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第58章 说亲你觉得我家秀妮如何?(1更)
“你们不要乱说。”文婶子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瞪了那几个汉子一眼,“我都还没说话,你们插什么嘴?”
其中一个汉子笑呵呵地说:“说来说去不就那几句话嘛,你说和我们说又有何区别?”
文婶子扯着嗓子回:“当然有区别,区别大着呢!”
“行行行。”那个汉子摆了摆手,转而对着一头雾水的柳玉挤眉弄眼,“你快带着你婶子找个清静的地儿吧,这可关乎你的人生大事,慢不得。”
话已至此,柳玉终于听出一些眉目来,可没等他开口,文婶子便眼巴巴地望向了他:“柳玉啊,婶子想跟你说点事儿,你看你这会儿方便不?”
柳玉大概猜到了文婶子要说什么,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下,才说:“婶子,你等我一下,我先回屋把东西放上。”
文婶子这才注意到柳玉还背着一个背篓。
那个背篓看上去沉甸甸的,虽然不知下面装了什么,但是上面放了几包用油纸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文婶子一眼看出那是县上某家糕点铺常用的油纸,她去那家糕点铺光顾过两三次,里面的东西贵得吓人。
文婶子心思活络,立即想到村里的人还真没说错,自从大家去衙门外面闹过一次之后,柳玉就从那件事中捡到了便宜。
估计最后只有柳春华一家子倒霉,又要赔钱又毁了名声。
“行。”文婶子爽快应道,“你快进去吧,婶子就在这儿等你。”
柳玉胡乱点了点头,赶紧拉着宋殊禹进屋了。
宋殊禹既没说话也没别的反应,进门后便一直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柳玉忙来忙去,等柳玉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去时,他依然跟堵墙似的横在门前。
柳玉出不去,只得停下脚步看他。
宋殊禹的声音很冷:“你知道她要跟你说什么吗?”
“猜到了……”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柳玉有些心虚,他敛下眼皮,甚至不敢继续和宋殊禹对视。
“猜到了你还去。”宋殊禹很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不高兴,显然这次被柳玉的行为气到了。
他话音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又冷了几分,“还是说你盖新房就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了娶妻生子?”
“不不不——”柳玉吓了一跳,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甄大哥,你误会了,我没有那样想过。”
“是吗?”宋殊禹的眼神也是凉飕飕的,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抑制不住地翻起了旧账,“上次你还跟我说你想娶妻生子来着。”
“啊?”柳玉茫然,“上次是哪次?”
“我给你讲摄政王的话本那次,也就是一个半月前,你说你不能跟我去京城,因为你要娶妻生子。”
“……”
说实话,若非宋殊禹还记着,柳玉早就忘记那件事了。
以前他的确有娶妻生子的想法,他那么努力地干活就是为了攒钱盖房好娶媳妇生孩子,今后和媳妇孩子好好过日子,可自从他和宋殊禹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那些了。
他开始想他和宋殊禹之间的事,想宋殊禹何时离开,想宋殊禹何时回来,想他如何熬过宋殊禹不在的那段时间。
他想的方方面面,都和宋殊禹有关。
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紧张地捏着手指,呐呐解释:“不管文婶子要跟我说什么,我总得听一下才行,若是她真的……真的要说那些事,我再拒绝就是了。”
“嗯。”这个回答似乎不能让宋殊禹满意,可他也别无办法了,总不能真的不让柳玉去见那个婶子。
宋殊禹不太情愿地往旁让了让,见柳玉伸手推门,他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别信她的话,在你之前她还找过我。”
等柳玉走后,宋殊禹慢慢靠到墙上,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人是非的人,哪怕之前被那个婶子找过,也没把那件事告诉柳玉,方才实在是没忍住。
真是叫人心急啊。
柳玉出了门,就看见文婶子站在老位置上等着他。
四周到处都是清静的地儿,他们随便选了一处,柳玉问道:“婶子,你找我有事吗?”
文婶子为了这件事折腾了半天,等人等得耐心都快没了,于是她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柳玉啊,翻过这个年头你就十七了吧?以前婶子觉得你还小,很多事都不用着急考虑,可晃眼你都十六七岁了,又不去学堂念书考试,也该考虑一下你的人生大事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
既然文婶子说得直接,那么柳玉也直接了当地回答:“婶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暂时不想考虑成亲的事。”
“为什么呀?”文婶子没想到柳玉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把话给说死了,顿时有些急眼,“你都十六七岁了,换做其他人连娃都有了,可你还打着光棍,你心里不着急吗?”
柳玉老实摇头:“不急。”
以前急过,可现在不急了。
“哎呀,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怎能不急?你这孩子也该分清轻重缓急,不然等个三五年,其他小伙子都娶了媳妇,就你一个孤家寡人,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多孤独呀。”
“我……”柳玉顿了一下,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不得不说,文婶子的话句句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上。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真的很害怕每次回到家里独自面对一屋子的寂静,总觉得沉默的空气像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能把他吞掉。
文婶子见状,还以为柳玉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连忙趁热打铁:“婶子专程过来跟你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打击你,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家秀妮如何?”
“……”柳玉逐渐回神,眨了眨眼,“秀妮姐?”
“婶子就实话跟你说了,我家秀妮觉得你人好,想和你相处试试,我看你勤快肯干、为人踏实、也没什么花花肠子,而且你这新房不是要盖起来了吗?要是你也觉得我家秀妮不错,点头同意,我们两家回头就定个亲。”
“……啊?!”
“啊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定个亲,等来年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办了,这不就水到渠成了嘛。”文婶子越说越欢喜,眉飞色舞道,“按理说姑娘家不该主动,可你家没什么长辈,秀妮又那么喜欢你,给她说了好几个小伙子都不干,就觉得你好,我这个当娘的只能拉着一张老脸来找你。”
“……”
送走文婶子,柳玉慢吞吞地往回走。
那些敲敲打打的汉子又拿他开涮,笑呵呵地说:“小伙子,都好事将近了怎么还哭丧着一张脸?多笑笑啊。”
“我要是你,我脸都笑烂了,听说文嫂子家的姑娘能干得很,长得漂亮不说,还能读书会写字。”
“我要是娶了那样的媳妇,我做梦都能笑醒哈哈哈哈!”
柳玉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们:“你们别这样说,我和秀妮姐没什么,这些话让别人听到了不好。”
“行行行,不说了。”有个汉子见柳玉表情严肃,只好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他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别说了,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其他人闻言,也都没了声儿。
柳玉回到屋里,只见宋殊禹端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开口便问:“你拒绝了吗?”
“嗯。”柳玉扯了扯衣袖,颇为别扭地说,“文婶子想把她家的秀妮姐说给我,我拒绝了。”
宋殊禹微微绷直的背脊忽的一松,仿佛卸下了某个重担,他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但我打算明早去找秀妮姐说说这件事。”
扬到一半的嘴角僵住,宋殊禹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秀妮待我不错,如果她真的跟文婶子说了那些话,我想我应该亲自过去解释一下。”
这一刻,宋殊禹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柳玉性子太软,不管是对待柳春华一家子还是对待其他人,只要没触碰底线,便能一退再退。
在其他事上退让也就罢了,可在这种事上怎能退让?
今天和那个婶子谈了,明天和那个秀妮见了,那后天呢?指不定后天又在种种原因之下和那个秀妮越走越近。
宋殊禹又发现这件事不能深想,多想一会儿,他的脑仁就嗡嗡疼得厉害。
这天晚上,柳玉很早就睡了,宋殊禹却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只要一动就能碰到对方,宋殊禹担心吵到柳玉,只能一动不动地仰躺着装尸体。
可惜柳玉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后,像是觉得冷,就一点点地往宋殊禹这边靠了过来。
直到把脑袋靠到宋殊禹的肩膀上,和宋殊禹之间只隔了两层被褥,柳玉才慢慢安分下来。
宋殊禹偏头嗅到柳玉身上淡淡的药草味,这股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像猫爪子一般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从他心尖上挠过。
他气息粗重,某些想法宛若浮出海面的浪潮,悄无声息地在脑海里汇聚,然后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许久,他掀开自己的被褥盖住了柳玉,并伸手将柳玉连被褥带人地抱进怀里。
这个人应该是他的。
他想。
第59章 亲吻现在呢?明白了吗?(2更)
柳玉心里揣着事儿,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一层深沉的灰色笼罩着天空,能见度极低,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今天天气不好,估计要下雨。
柳玉赶紧把鸡鸭放出来,让它们吃完东西,又把它们关进笼子里,确认笼子上面的棚子能够挡雨后,才着急忙慌地准备早饭。
结果吃完饭,外面还是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柳玉收拾好碗筷,出门看了看,发现天色居然比之前明亮了不少,原本沉甸甸聚在一处的乌云往两旁散去,露出些许白光。
这时,帮忙盖房的几个汉子结伴走来。
“几位大哥。”柳玉迎了过去,“不是下雨天不盖房吗?”
“今天要下雨吗?”一个汉子看了眼天色,挠了挠头说,“我看这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放心啦,今天不会下雨。”另一个汉子说,“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下雨,我们还是赶紧干活吧,早些干完早些休息。”
说着,汉子们做好准备,又开始敲敲打打起来。
柳玉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天色确实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转身回屋里换了身衣服。
宋殊禹安静地看着他,在他准备出门时,才出声问了句:“你要去找那个秀妮了吗?”
柳玉说:“秀妮一天下来也有很多活儿要干,我这个时候去找她,才不会耽误她的时间。”
“你倒想得周到。”宋殊禹笑了笑,只道,“去吧,早去早回。”
柳玉家和文婶子家一个在村西、一个在村东,看着离得不远,但走上弯弯绕绕的小路就远了。
柳玉担心被人看到了说闲话,特意选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路,一走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眼看快要走到文婶子家了,谁知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狂风肆意,吹得树枝哗啦作响,犹如魔鬼起舞,在暗沉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渗人。
不多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柳玉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落下的水越来越多,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幕,将柳玉围绕起来。
下雨了!
柳玉不作他想,扭头就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绵密的细雨一下子变成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柳玉身上,瞬间把柳玉淋成了落汤鸡。
柳玉不怕淋雨,就是心疼身上的衣服,这套衣服比他这个人都值钱呢。
最重要的是——
这套衣服是宋殊禹带他买的。
可雨落在身上根本挡不住,若是直接跑回家的话,可能还没跑出一半的路程,他身上的衣服就整套报废了。
眼下的情况容不得柳玉过多思考,他开始寻找附近废弃的屋子,好在他运气好,很快找到了一处。
这处屋子的主人早在七八年前就拖家带口地搬去县上了,头两年还会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估计嫌麻烦,干脆不回来了。
但屋子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这块地方就这么荒着。
不过屋子的门不知被谁破开了,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桌椅、凳子、以及一些破败不堪的家具,不知是不是时常有孩子进来偷玩的缘故,屋里并没太多灰尘,倒是地上有很多凌乱的脚印。
仔细看了下,果然都是小孩的脚印。
柳玉抖了抖头发上和身上的水,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角落居然放了几张干净的垫子。
他把垫子拉到门前,坐在垫子上,看着门外的大雨走神。
这雨势太大了,不知要下到何时才停,雨幕几乎遮掩了所有日光,让白天看上去和傍晚差不多。
早知道就不来了。
柳玉丧气地抱着膝盖,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这雨下上一天,恐怕他这一天都得在这处废弃的屋子里度过了,他倒没什么,就怕宋殊禹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无聊。
他没回去就没人做饭,也没人招待帮忙修房的几位大哥。
等待总是最煎熬的,柳玉很少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的时候。
耳边都是大雨落在屋顶和地上发出的噼啪声响,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被困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熟悉而又让他恐惧的孤寂感淹没了他。
在这个时候,柳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很多事。
他想到以前打雷下雨的时候,卢连才害怕得睡不着,要让柳春华在床边哄上一宿。他想到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卢连才受了凉,浑身发烫,柳春华和卢召田一个打伞、一个背人地把卢连才送到杨郎中那里。他还想到很多次下雨撑伞时,柳春华的伞都会默不作声地偏向卢连才。
毫无疑问,下雨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可在下雨天里,又有很多让柳玉羡慕的事发生。
柳玉再次想到他的父亲柳春时和他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母亲。
倘若他的父母在他身边,是否也会像柳春华和卢召田疼爱卢连才那般疼爱他?
倘若他们都在,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品尝到孤独的滋味。
但只是也许,毕竟他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性子。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也许他注定无父无母、注定孤苦无依。
也许他能做的只有认命。
柳玉感觉有团棉花堵在心口,让他逐渐窒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吸进去的全是湿漉漉的水汽。
他微微张嘴,一股难受的情绪悄然而至,他只好起身,试图用来回走动的方式来压住内心的汹涌。
就在他好像快要压不住的时候,雨幕里隐约传来一道喊声。
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柳玉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头朝雨幕看去。
雨幕里慢慢映出一个人模糊的轮廓。
“柳玉。”又在喊他的名字。
“甄大哥?”柳玉不可置信,赶忙走到门前,只见那道轮廓越来越清晰,是撑着伞走来的宋殊禹,“甄大哥!”
随着宋殊禹越走越近,柳玉心中的阴霾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去,他欣喜、激动、高兴,心潮澎湃到快要炸开。
原来有人能够找到他的小岛。
原来下雨天并未将他封闭起来。
原来——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柳玉满眼都是宋殊禹,对方还未走近,他已是迫不及待地靠了过去:“甄大哥,你怎么来了?”
虽然宋殊禹撑着伞,但许是走得较急的缘故,他衣袖和衣摆都被打湿了,浅色的面料染上深色的痕迹,看着有些狼狈。
“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去。”宋殊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别人告诉我的。”宋殊禹笑了笑,手上收了伞,随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雨太大了,路上都是泥泞,容易摔倒,我们等雨小些再回去吧。”
“好。”柳玉应道。
宋殊禹把带来的两把伞一起放到墙边靠着,转头注意到柳玉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他伸手摸了下,顿时拧起眉头。
“全打湿了。”
“没关系,我里面的衣服没湿。”柳玉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说,“晾一会儿就好了,实在不行,等回去了用火烤干,就是可惜了这套衣服。”
“衣服不可惜,我只担心你受凉。”宋殊禹说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把你的衣服脱了,穿我的衣服。”
柳玉猛地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张脸突然就涨红了,他摇头:“不用了。”
可宋殊禹哪会听他的话?伸手就去扒他的外衣。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柳玉还是没能拒绝掉宋殊禹,他披着宋殊禹的外衣坐在垫子上,宋殊禹则拿起他脱下的衣服帮他擦头发。
柳玉心疼地看着被宋殊禹随手扔在一旁的外衣,心想这件衣服是彻底报废了。
宋殊禹的衣服是在铺子里订做的那几套之一,里面缝了一层毛茸茸的兔子毛,穿在身上十分暖和。
柳玉抱着膝盖缩在大了许多的外衣里,冰凉的手脚终于有所回暖。
这件外衣被宋殊禹穿过洗过了很多次,可不知怎的,柳玉还是隐隐从衣服上嗅到了专属宋殊禹的气味,毛茸茸的兔子毛上也残留着宋殊禹的温度,这些细节都让他心跳加速。
他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身上穿着宋殊禹的衣服,就更紧张了,那种晦涩又隐秘的心情伴随着些许难以启齿的感觉悄悄爬了上来。
外面的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隔着雨幕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连空气都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灰色。
宋殊禹坐到柳玉身旁,和他一起看着外面的雨。
冰凉的水汽铺在他们脸上,尽管很冷,却别有一番滋味。
好像雨幕将他们与世界隔开,全天下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殊禹喉头滚动,肩背绷紧,正在犹豫时,冷不丁听见柳玉小声开口:“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才停,我还打算去找秀妮姐。”
“……”宋殊禹牙关一紧,再也没了顾虑,直接说出了那句在他心里酝酿了一宿的话,“别去找她了。”
柳玉闻言,疑惑地转头看了宋殊禹一眼:“为什么?”
“我不想你去找她。”宋殊禹单手撑在身后,也偏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玉,“柳玉,我们在一起吧。”
“……”
柳玉双目圆睁,如遭雷击,混沌的大脑甚至无法分析出宋殊禹这句话的意思。
他害怕自己听错,更害怕自己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甄大哥,我、我好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结果话音未落,宋殊禹的脸倏然放大,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刻,嘴唇上贴来两片温软的东西——是宋殊禹的嘴唇。
不过片刻,宋殊禹便拉开了距离,他坐直身体,看着柳玉:“现在呢?明白了吗?”
第60章 我们在一起吧你觉得恶心吗?(1更)
柳玉心脏狂跳。
扑通扑通——
仿佛随时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
他有那么一瞬的耳鸣,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虚幻感觉,可屋外的雨是真的,落进耳朵里的雨声是真的,坐在他面前的宋殊禹是真的。
当然。
宋殊禹说的话也是真的。
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好、好像明白了。”
“嗯。”宋殊禹面色平静,可肩背始终微微绷着,他问,“那你的答案呢?”
柳玉依然没能从混沌当中抽离出来,他抱着双膝的手逐渐加大力道,手指攥紧裤子的面料。
“我……”他结巴了下,“我、我得想想。”
宋殊禹点头:“好,你想吧。”
柳玉偏过脑袋,很认真地想了起来。
外面的雨势还是那么大,在地上落出一个个大的小的水坑,水花四溅,溅到他们脚前的门槛上。
柳玉怔怔望着被打湿的门槛,忽然,耳边响起宋殊禹的声音:“想好了吗?”
“……”柳玉表情僵硬,“这才过去一会儿呢。”
宋殊禹笑了笑:“那你继续想吧。”
“好。”
可没过多久,宋殊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要想多久?”
柳玉抿了抿唇,声音很小:“我不知道……”
话刚说完,宋殊禹一下子靠了过来,原本已经拉远的气息重新扑到他的脸上。
柳玉瞬间僵成一块木头,坐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似乎被宋殊禹如此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你觉得恶心吗?”宋殊禹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但柳玉还是理解到了宋殊禹的意思,他轻轻摇头:“不恶心。”
“那这样呢?”宋殊禹说着,在柳玉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这样恶心吗?”
柳玉呼吸紊乱,心潮激烈澎湃,被宋殊禹的嘴唇碰过的脸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心慌、心乱,他好像一脚踏入了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不过他仍旧摇头:“不恶心。”
“那这样呢——”宋殊禹的尾音拖长,话音落下时,蜻蜓点水般的吻映在了柳玉的嘴唇上。
然而这次宋殊禹没有给柳玉回答的机会,他的吻很快又落了下来,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撬开柳玉的唇齿,更深入地往里探去。
柳玉一动也不敢动。
他从小到大连和人嘴唇碰嘴唇的经验都没有,在他的印象中,亲嘴顾名思义就是两个人把嘴唇贴在一起,可宋殊禹怎么把舌也伸了进来?
柳玉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双手无措地推着宋殊禹慢慢压过来的胸膛,他不知该怎么办,含着舌说不了话,只能用自己的舌去推对方的舌。
谁知宋殊禹忽然在他的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柳玉吓了一跳,脸色一白,赶紧把自己的舌收了回去,同时一把将宋殊禹推开几分。
“你别咬我舌头,我舌头又不是猪舌头,不能吃。”
被推开的宋殊禹并没有不开心,反而看着柳玉心有余悸的模样直乐:“我何时说过要吃你的舌头了?”
“那你为何咬我舌头?”
“我只是……”宋殊禹顿了顿,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叹息了一声,“唉,罢了。”
柳玉感觉自己的下巴酸、脸颊也酸,尽管他不明白宋殊禹为何这么做,可他也不是傻子,方才唇齿相缠带来的羞耻感远超过亲吻脸颊和嘴巴的时候。
尤其是产生的唾液交汇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连外面巨大的雨声都掩盖不住。
柳玉抹了下嘴巴,他脸烫、脖子烫、身体更烫,胸腔里好像燃着一把火,眨眼就能把他烧成灰烬。
“甄大哥……”
“你觉得恶心吗?”
柳玉犹豫许久,还是摇头:“一点也不恶心。”
虽然他很震惊、很诧异、很慌乱,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很高兴、很愉悦、很欢喜……
他不能接受别人如此待他,可倘若那个别人是宋殊禹的话,那就没什么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可以在任何事上接纳宋殊禹。
任何事……
……
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才渐渐变小,可怜的曾夷和曾飞也在屋子背面藏了整整两个时辰,地方小得连蹲下都艰难不说,还被迫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虽然之前他们有过怀疑,但亲眼看到屋子里的两道身影靠在一起时,他们还是有种如遭雷劈的感觉。
一时间,之前所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都想明白了。
难怪摄政王恢复记忆了还不走。
难怪摄政王那么关心那个小少年的事。
难怪摄政王明明既晕车又晕船还陪着那个小少年一起坐驴车。
难怪啊难怪。
曾夷和曾飞面面相觑,皆是表情一言难尽,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宋殊禹和柳玉一起撑伞离开,曾夷才迈开站得酸痛的脚:“我们也该走了。”
“夷哥。”曾飞喊道,“你说这件事,我们要告诉夫人吗?”
不管怎么说,摄政王和那个小少年的感情都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是节外生枝,压根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有了那个小少年的存在,怕是他们的很多计划都会随之发生改变。
曾夷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先别说,毕竟是大人的私事,让大人自己处理吧。”
曾飞道:“好。”
“不过话说回来——”曾夷到底没忍住,语气讪讪,“我以为这辈子只有夫人近得了大人的身了,没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柳玉。”
曾飞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挺有本事。”
他们从小跟在摄政王身边,比谁都了解摄政王的事,摄政王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和他们一样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如今权势滔天的地步。
充满了算计和卑劣手段的环境让摄政王注定养成不了真善美的性子,他城府极深、心狠手辣、敏感多疑、并且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即便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也只是被他当做利用的工具。
然而这样的摄政王竟然爱上了一个不起眼的乡下小少年。
曾夷和曾飞以为是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改变了摄政王的性子和心境,可转念想到昨晚摄政王云淡风轻地吩咐他们杀掉潜伏在县上的其他人,他们才发现摄政王没有变。
摄政王还是那个摄政王。
也许吸引着摄政王的是柳玉身上某个独一无二的特质。
……
柳玉没再去找付秀妮,不过两天后,文婶子又找来了。
这次柳玉直接告诉文婶子他有喜欢的人了。
文婶子闻言一愣,忙道:“你这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别是为了忽悠我,上次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真的,我没骗你。”柳玉想到昨天在那处废弃屋子里发生的事,脸颊和耳根都红了。
文婶子狐疑地打量了柳玉半晌,虽然心有疑虑,但是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作为女方家人也不好再死缠烂打下去。
“行吧,是我家秀妮和你没有缘分。”
文婶子走后,柳玉立即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宋殊禹,他倒没说别的,只委婉地向宋殊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殊禹正坐在桌前看书,听了柳玉的话,笑着伸手拉过柳玉的手:“以后若是还有人打你的主意,你就这样告诉他们。”
这个要求着实无理取闹,宋殊禹自己也知道,却不想柳玉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好。”
宋殊禹喉头一紧,拉着柳玉坐到自己的一边腿上,单手揽过柳玉的腰。
他第一次这么搂着柳玉的腰,和想象中一样细,即便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被他一手搂住。
但柳玉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坐姿,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比坐在凳子上还规矩。
就是时不时地扭捏一下。
扭捏到第四五下的时候,宋殊禹忍无可忍地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腰。
柳玉瞬间绷直背部,下意识往旁躲了些:“别、别捏。”
宋殊禹笑道:“那你也别蹭来蹭去。”
“蹭”这个字用得相当微妙,即便柳玉连纸上谈兵的经验都没有,也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我没有。”柳玉连忙反驳,“我没有蹭你。”
宋殊禹只笑:“是吗?”
他笑起来的声音低哑,在柳玉耳旁响起,仿佛有无数根羽毛从耳畔拂过,柳玉打了个哆嗦,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来:“我就是坐得不舒服,真的没有蹭你的意思。”
“嗯。”宋殊禹用没搂着柳玉的那只手翻了书页,目光落在书页上,嘴上说道,“我相信你了。”
柳玉安静了下,突然意识到宋殊禹根本是在戏弄他,顿时又羞又恼,索性要从宋殊禹身上起来。
结果还没起来,就被宋殊禹搂得更紧了。
“多蹭蹭吧,我喜欢你蹭我。”宋殊禹放下书籍,两只手绕过柳玉的腰,从后面将柳玉抱了个结实。
本来柳玉还想起来,一听宋殊禹这半是撒娇半是恳求的语气,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慢慢把手搭上宋殊禹交叠在他腹间的手背。
宋殊禹把脸埋进柳玉的脖颈间,眼睛、鼻子、嘴巴都紧紧贴着柳玉的皮肤,温热的气息像火星子一般在柳玉后颈的皮肤上蔓延。
“甄大哥……”柳玉感觉宋殊禹的状态有些奇怪,他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也能隐约意识到什么,对未知的惧怕让他想要退缩。
他握紧宋殊禹的手,用力掰了掰,正要开口,吐出来的声音却变得奇怪起来。
身后的宋殊禹不再只是简单地与他相贴,吻如细雨般落在他的后颈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