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侍寝(双更)
宁扶疏望着他, 浅浅蹙了眉:“你没有随沁阳姑姑回去吗?佳节难逢,今日冬至,你……”
顾钦辞浑不在意打断她:“我去大长公主府上做客,才是真的打扰他们。”
“何意?”宁扶疏莫名问。
顾钦辞漏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又转瞬敛去:“没什么。”他手臂往前抬了抬, 示意宁扶疏将伞接过, 自己则转身背朝着她,屈膝半蹲:“上来,臣背殿下走。”
宁扶疏下意识回绝:“不用,本宫……”
“南方降的是湿雪。”顾钦辞冷不丁提醒。
宁扶疏默默把后半句话咽回肚皮, 讪然摸了摸鼻子,认命地趴到他背上。
顾钦辞一步一个脚印走在甬道上, 宁扶疏把脑袋窝在他颈间,躲避半数迎面寒风。两个尊贵无比的人抛开尊贵身份带来的束缚, 忽略巡逻禁卫军投来的目光, 全然不在乎自己兴许即将成为旁人窃窃私语的谈资。
甚至,他们交谈的话语比做出的动作更加大逆不道。
宁扶疏双手绕过顾钦辞脖颈, 交叠着垂落他胸前, 察觉到他衣襟湿润比肩膀更甚。可以确定这人在殿外等候了许久,或者说, 自宴会上提前离席后,他便一直站在雪中。
“你怎么这般老实。”宁扶疏叹气说他,“既不打算去沁阳姑姑府上,直接同我讲就是了。在章华台待到大宴结束,又有佳肴又有地龙的, 不比外头舒服上太多?”
顾钦辞道:“确实比不上外面舒服。”
“在章华台时不时被那位用审视的眼神盯着, 臣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宁扶疏问。
青年的嗓音一瞬间凉如刀割, 森森飘散在无尽雪色中:“……冲上龙椅杀了他。”
“横渠。”宁扶疏下意识喊了他表字,手掌忽地捂住他双唇,“小心隔墙有耳。”
“殿下在担心臣?”顾钦辞说话时,吐息悉数扑在她掌心。
宁扶疏觉得痒,立马蜷指收回手。她含糊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当她听见顾钦辞这般离经叛道的冲动,第一反应不是宁常雁会如何,而是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顾钦辞沉声低笑:“臣知道了。”
“臣会惜命。”
有宁扶疏在身边,他舍不得死。
乘舆回长公主府。
乌衣巷口油灯下,有三五孩童成群,踮起脚尖围着大人讨要“福”字,祈求个“日长福长”的好兆头。也有不喜热闹不信鬼神的少年孤零零蹲在雪地里,捡根树枝一笔一划绘着梅花。
邻街孩童嬉闹奔跑,脚步声中混杂着拍掌声,稚嫩歌喉穿透水乡里的粉墙黛瓦,咿咿呀呀唱着九九消寒。
忽惊觉,这三千世界远比宁扶疏想象中的精彩许多,王孙士族有富贵之乐,寻常百姓也有最平凡简单的欢笑。
而和车马行人如织的街巷不同,雪花倾轧在车轮或鞋底,眨眼就融化了。相反长公主院落禁止闲杂奴仆入内,一隅静谧之地,纷扬大雪在这里扎根,堆积得越来越厚。
宁扶疏视线越过顾钦辞的肩膀,寝殿石阶前,一只半人高的大犬站在那里,洁白毛发上落满纯白雪花,正睁着那双宛如黑珍珠的斗大眼睛,紧紧凝望着走进院落的人。
是顾钦辞当宝贝护着的雪獒犬。
宁扶疏不禁想起它凶猛的吼声与满口尖利长牙,搂住顾钦辞的手臂收紧:“它怎么跑到本宫的院子里来了。”
顾钦辞漫不经心:“雪獒有灵性,它许久不见殿下,大概是想您了。”
宁扶疏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天可怜见,她并不想被这只家伙惦记着呀!
雪獒冲她咆哮、咬她衣裙的狠恶模样虽已过去半年之久,可宁扶疏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历历在目,时而梦里浮现情景亦是腿软不已,更何况眼前,活灵活现的大犬如此清晰站在不远处。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加速。
“其实咱们现在的距离,也算面对面相互见过了,对吧?”她尝试用委婉的措辞说服顾钦辞把雪獒牵走。
顾钦辞把她从背后放下,一语戳破她的小心思:“殿下怕它。”
宁扶疏撇嘴,思量觉得这会儿不是逞能要面子的时候,瞠道:“知道本宫害怕,你还将它带来,是何居心?”
“想博殿下一笑的居心。”顾钦辞有恃无恐地接话。
甚至他边说,边往前走去。
徒留宁扶疏绷紧身子,迈不开步子。
他遂又转过头来,朝她伸出手,摊开掌心:“也许殿下再走近些,就不觉得害怕了。”
宁扶疏眸光微动,看着他掌纹细密而错乱,轻捻裙摆的手指不觉动了动。踯躅须臾,到底没能克服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站着没动。
顾钦辞勾唇一笑,索性兀自上前拉住姑娘家柔似蒲柳的手,牢牢握着她十指交扣,牵着她走。
滚烫温度自相贴掌心传来,好似雅典娜神奇的魔力般,宁扶疏倏尔多了几分勇气,没有反抗,踩着他走过的脚印,心跳仿佛又快了。
“殿下再抬头看看。”
宁扶疏闻声回神,顺着他的话音掀开眼皮。
雪獒犬健壮四肢稳扎在积雪里,安静得不会眨眼,安静得没有呼吸,安静得一动不动。
……像个雪团!
宁扶疏睁大眼睛,她这下彻底瞧清了,大家伙那双素来炯炯有神的黑圆眼眸如今黯淡无光,是因为这压根就是两块揉搓成球形的泥巴,镶嵌在堆好的雪人脸上,此雪獒非彼雪獒。
她将手从顾钦辞掌心抽出来,抬至“雪獒”头顶高,指骨一屈,顿时弹飞了半边耳朵。
好,好得很!
这人是故意吓唬她呢!
宁扶疏侧头看向顾钦辞侧脸,唇角与眉眼皆弯出极大弧度,笑意深深:“其实本宫团雪人的本领也是不错的,侯爷可想见识见识?”
她压根不给顾钦辞回答的机会,也容不得对方拒绝说不想。
宁扶疏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大块雪,掂了掂重量,还算满意。趁着顾钦辞毫无防备,扯过他的衣领,将雪团整块丢了进去。
饶是顾钦辞闪躲极快,身手敏捷地抖落大半块雪,但耐不住南方湿雪触温即化,冰凉雪水沿着背脊曲线流淌而下,惹得人浑身一颤。
她口中的团雪人,是把人团成雪。
眼见戏耍计划得逞的宁扶疏在旁边捧腹大笑,明朗肆意的笑声回荡在庭院半空。
伺候在半月门外的琅云与琳絮也埋头闷笑,默默退下,这里似乎不需要她们了。
顾钦辞拍去后颈的雪,缓缓眯起眼眸:“笑,笑得再大声些。”
宁扶疏见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倏然抿唇不出声了。不知是学生时代和朋友追赶打雪仗留下的潜意识反应,还是顾钦辞此时的眼神过于不怀好意,宁扶疏总觉得他想报仇,连忙撒腿就跑。
可她的曳地宫装实在太长了,云履里头加的鞋垫也太高了。没跑两步,锦鞋不慎踩到裙摆。
一个趔趄,直直朝前扑倒。
眼见摔个脸朝地在所难免。
幸亏连日积累的雪层够厚,应当不会磕碰刮伤,宁扶疏做足心理准备,咬紧牙关。
预料之中的彻骨冰寒并没有糊在脸上,下一瞬,她腰身一紧,整个人被一股蛮狠的力量往后拉拽。天旋地转,她嗅见鼻间飘来一点松柏清香,身后去抓顾钦辞衣裳。
奈何她实在手忙脚乱,几下没抓住也就罢了,竟还不经意地推了顾钦辞一把。
受到的重力突然倾斜,顾钦辞生怕这位祖宗扑出去,心念陡转,松懈脚下支撑的力气。
他拉着宁扶疏就这么摔在了积雪上。
当然,真正后背砸地的只有他一个。
顾钦辞拿自己给宁扶疏做了肉垫子。
一阵珠钗流苏碰撞的细碎声响后,宁扶疏揉了揉砸到他坚硬胸膛的鼻子,瞳孔有些涣散,似一只受到吓唬后惊疑未定的小猫。待眩晕感逐渐褪去,她撑着手肘便要起身。
顾钦辞箍着她腰肢的手霎时收紧,将人压得越发低了:“殿下这就想起来了?”
宁扶疏发髻散落些许,凌乱垂下肩膀:“不,不然呢……”
顾钦辞摊在雪地里的那只手随意一抓,掌心的雪顿时比宁扶疏用来戏弄人的还要大出一圈。
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他手臂一点点举高,宁扶疏单是瞧着那团洁白就已经忍不住蜷缩脖颈,铆足了劲儿想挣扎。
“殿下这样乱动,臣可不能保证一定拿得稳这块雪。”顾钦辞挑起半边唇低笑,“万一,手抖那么一下……”
……雪花自然飘落,径直落在殿下的头顶,或后颈。
宁扶疏自动在心底接过他的未尽之言,一时间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惨遭误伤和坐以待毙,都一样凄凉。
眼见顾钦辞捏着雪团的手离她越来越近,宁扶疏惊慌失措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身下人的唇上。
他的唇瓣很薄,唇色很浅,深深笑着的唇线弧度柔和,不太明显的唇珠需要凑近细看才能分辨发觉。也许是四周雪色太白的缘故,反衬得那唇显出些许胜过往昔的绯红。
半是清醒半是冲动,宁扶疏忽地俯下身。
似星河一点坠入红尘十丈,风雪倏尔歇了。府墙偏角的红梅迸出花苞,灼灼盛放。
呼吸交融处炙热如火,又有冬雪清凉的味道。原想浅尝辄止,可当她真正尝到了,却莫名不想潦草结束。
宁扶疏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
顾钦辞掌中雪团掉在地上,从错愕愣怔中回神。刹那间抬手揽过宁扶疏后脑勺压向自己,换他反客为主,长驱直入,热烈而急切地纠缠。
不再是乱无章法的吻技,比之前进步良多。
独属于顾钦辞的清冽气息将她笼罩,宁扶疏大脑中纷杂思绪如云烟散开,一阵短暂的空白后,蓦地生出某个念头,愈渐清晰强烈。不去想复杂的喧嚣尘世,只在乎亲吻着她的身边人。
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深情不是大理寺审判的案子,无需条条框框的证据。
她喜欢顾钦辞,后知后觉。
顾钦辞喜欢她,不知不觉。
不知过去多久,宁扶疏漂亮杏眸携着迷离情愫,眼尾延伸出薄薄殷红。
顾钦辞目光定定锁着她,嗓音似□□柴烈火烧灼过般:“殿下不准备解释点什么吗?”
宁扶疏确实有话要说,染上别样滋润艳丽的双唇翕合:“我向皇帝请辞了,明日就回封地朝歌,你作为本宫的夫君,要不要……”
“一起去?”
顾钦辞一怔:“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明日回朝歌……”
“不是这句。”顾钦辞打断她,“后面一句。”
宁扶疏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也不是这句。”顾钦辞急促抓住她肩膀,“殿下说,臣是您的什么?”
宁扶疏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称呼,不是侯爷,不是驸马,而是……夫君。
她迎着顾钦辞燃烧着一把火的灼热眼神,大大方方朗笑一声:“夫君。”
爱,本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认清了心意,宁扶疏不觉得有什么好扭捏羞涩的。
“说句实话而已,值得你这样高兴吗。”她抬起手腕晃了晃,寓意高贵的帝王绿色剔透晶莹,不见丁点瑕疵。宁扶疏刻意揶揄:“我都戴上顾家祖传的镯子了,还不能喊你夫君吗?”
“能!”顾钦辞当即道,“殿下想怎么叫都行!”
他再次吻了上去。
不似方才反守为攻时的莽撞,这晌,他极尽耐心,像品尝一壶尘封多年的陈年美酒,醇香而甜美,视若珍宝。
仿佛沉溺入海水,失去了自己的呼吸,铺天盖地是茉莉芬芳掺杂松柏清香,随着对方的气息浮浮沉沉,于一片寒冬冷意中氤氲开暖意。
宁扶疏趁他换气的间隙,附在他耳畔低声调笑:“夫君想不想知道,娇妻在怀是什么感觉?”
顾钦辞晃了晃神,这话好像有些熟悉。
他猛然反应过来:“杨子规出卖我?”
“嘘——”
“不提旁人。”宁扶疏手指抵在他微润薄唇上,“本宫倒想谢谢他,让本宫知道侯爷竟是这般心思。”
“横渠,我们圆房吧。”
今夜的惊喜好似不要钱一样,一个接连一个往头上砸,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一个胜比一个价值连城。
宁扶疏屈膝往某个讳莫如深的地方轻轻一踢,狡黠眨了眨眼:“月黑风高,择日不如撞日,你难道不想……”
“啊——”
话说一半,整个人陡然被打横抱起。
顾钦辞将她放在寝殿床上,替她脱去鞋袜。再抬眼,只见宁扶疏华裳已经褪去了两件,只剩中衣和里衣。
他眸色霎时暗得有几分吓人:“殿下……”
“食、色,性也。这句话,我早就同你说过。”宁扶疏手里动作始终没停。分明是放浪不羁的事,被她做出来却与朝暮阁中风尘女子明晃晃地撩拨不同,慢条斯理,尤显优雅。
顾钦辞放下层层帷帐,翻身上榻时心想,自己这辈子真算是栽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了。
床头烛影摇晃,透进红绡晕染暧`昧。他搂着她,眼底一片惊涛骇浪翻涌着汹涌风暴。神经的兴奋与血液的沸腾牵动他手臂微微战栗,拆去宁扶疏髻间珠钗,任她墨色秀发铺满枕面。
发丝擦过手背皮肤时,激起毛孔登时舒张,叫嚣出饥饿的呐喊。
它们渴望食物,不再满足于一触即分的触碰。顾钦辞也渴望食物,他早已饥肠辘辘,而唯有宁扶疏,是令他激动的药剂,令他饱腹的麋肉。
其实欲念与弹簧没什么两样,压抑越久,反弹时便愈加凶猛。他如今就是那根压抑许久的弹簧,只要多看宁扶疏一眼,都会不受控制地褪下人性的衣冠楚楚,像野兽般发疯。
顾钦辞抵着她的额头,然后,扯过一旁被褥掸开,将人盖住了。
宁扶疏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看着压在身上严严实实的棉被,不解望向顾钦辞:“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今日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这人如是道,嗓音却哑得不像话。
宁扶疏震惊得话都说不出。
气氛旖旎成这样,她明示暗示更是够张扬直白了,顾钦辞居然熟视无睹?当初那个在朝暮阁中边抚琴边求`欢的人是谁?十几日前同样在这个地方,舔舐着她脚底心要侍寝的人又是谁?
若非隔着衣袍也能见到那胀起的弧度惊人,宁扶疏几乎要怀疑他身有隐疾了。
可正是因为都那样了,依旧无动于衷,才更加奇怪啊!
宁扶疏嘴角抽搐:“顾钦辞,你是被下降头了?还是吃错药了?”
“没有,臣只是担心殿下明早起不来。”顾钦辞嗓音明显不似平素冷冽,喉结因吞咽唾液上下滚动。分明都这样了,他却还能忍:“等咱们去了朝歌,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宁扶疏一时没控制住烦闷情绪,语调满是不虞。
但音落,旋即恢复冷静。
这种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她不喜欢被强迫,自然也不会去强迫旁人。且她堂堂长公主,又不是下九流妓子,万没有放低身段倒贴的道理。
宁扶疏翻身面对墙壁,阖上眼皮子平复呼吸,淡淡道:“罢了,睡吧。”
顾钦辞见她将被褥全都卷走,虽没有明说,但俨然是不准他同床共枕的意思,心尖痛得厉害,鸦青色的眼睫不安颤动。
是啊,他确实怕。
害怕自己做不好。
怕自己茫然无知。
惹得她不喜生厌。
可现在宁扶疏恼他怒他了,顾钦辞竟不知两者相比,哪个更使人害怕。
他五指深陷进掌心,慢慢抬起,想揽她入怀。犹豫片刻,他的手终是没有伸向宁扶疏,而是掀开被褥,整个人连同脑袋都钻了进去。
宁扶疏感受到自己贴身里衣的腰带被人拿捏住,轻轻一拉,薄衫便向两边敞开。而后,抹胸也被掀起,顾钦辞的声音闷闷传出棉被。
“殿下,臣侍寝。”
之后,他便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剩宁扶疏时有细微低哼溜出喉咙,断断续续,散在红烛摇曳里。
“雪獒”伫立在院外,竖着残缺的单边耳朵,见证这场靡丽。
一炷香后,顾钦辞推门走出寝殿。眼尾殷红,面色潮红,嘴唇更是红得发肿,嘴角隐有亮盈盈的湿润痕迹。
他唤来琅云与琳絮,让二人多准备些热水,进去伺候长公主洗漱。
而当他快要走出院落,听见两个小婢女的窃窃私语声随风飘入耳膜:“诶,你有没有觉得驸马爷瞧着,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变得对殿下更好,更上心了。”琅云不以为意地接话,“这个咱们上回就说过了。”
“我不是指这个。”琳絮更正她,“大概的感觉就像,从前的驸马爷是九天战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味儿,叫人别说是接近,就连多看一眼都忍不住打哆嗦。”
“但现在的驸马爷,更像个凡人大将军!威严飒飒,冷虽冷矣,可不再让人觉得阴霾,身上有了些烟火气!”
琅云不掩嫌弃地看她一眼:“什么神仙凡人,驸马爷就是驸马爷啊。你有这贫嘴的工夫,不如去厨房烧水。”
琳絮不甘示弱嘲笑她:“对牛弹琴。”
那话没读过几本书的琅云听不懂,顾钦辞却一清二楚。他抬袖凑到鼻前闻了闻,淡淡茉莉芳泽飘香,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气息。
确实是烟火气。
宁扶疏便是他的烟火。
顾钦辞无意识舔过唇边宁扶疏的味道,他没有回东偏院,而是半途改道去了书房。
方才在榻上,宁扶疏同他说,从金陵前往朝歌郡,马车悠悠慢行需要至少半个多月的时间。途中无聊,让他寻着解闷的书看。
朝歌长公主的书房内各类书籍琳琅,有史书传记,也有道文经书,有官员呈上来的策论,也有民间收集到的话本。乃至留中不发的奏折,亦是占了不少位置。
顾钦辞从中挑选了几本他没看过的兵书,又将话本与小说全部带上。三两下收拾妥当,估摸着时间,宁扶疏也差不多梳洗完了。
正好回屋睡觉。
他转身欲走,宽大广袖不小心甩到某块木格,放的皆是陈年折子。这些东西不及印刷成册的书籍重,他衣袂拂过,瞬间刷拉拉掉了满地。
顾钦辞不得不蹲下身捡拾。
其中有册奏本露了内页,他视线不经意扫过,顿时愣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闭了闭眼定神,复又看了一眼。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巴陵郡守,近期潜心钻研房中术,颇有心得,愿为殿下分忧。
房中术?
心得?
猎奇心作祟,顾钦辞继续往下看。
这位巴陵郡守为了博取长公主青睐赏识,还真是豁得出去。据他描述,自己每日晚间必去巴陵郡最大的青楼坐一坐,潜心观察楼中红牌如何引得贵客神魂颠倒。待到夜深些,则上楼去到各间厢房外,通过门窗缝隙,一睹榻上颠鸾倒凤的风光。
各式花样,各种艳词,洋洋洒洒写满整封折子。
直叫顾钦辞看得一边狠狠骂他不知廉耻,一边脸色耳垂皆染通红,一边取其精华受益匪浅。
然后像丢烫手山芋般,把东西合上扔开。
却又不禁心思荡漾,放在一起的其他奏折,应当是正经奏禀国事的吧。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岳清郡丞,前日机缘巧合收获一套窃玉偷香风流话本子,献于殿下。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槐容县令,上旬几日闲来无事,精心画了几幅风月之图,献于殿下。
戛然而止的墨迹后,几张宣纸夹在奏折内。随意摊开一张,画中场景似是藏书阁,俊男俏女衣衫半褪,男子双手掐着女子腰身,女子背靠书架,修长脖颈后仰,滑落两滴香汗,体态缠绵,神态销魂。
什么东西!简直淫`乱不堪,秽乱朝纲!
顾钦辞大口呼吸着,走到屋外被裹着细雪的冷风一吹才算清醒下来。
既是留中不发的奏折,宁扶疏定然翻阅过。人一个姑娘家都不觉得羞,他一个大丈夫有什么难为情的,坦坦诚诚地看下去不就得了。
那些个郡县官员为讨长公主欢心,无所不用其极,而同样都是为人臣子,他有什么不能学的。要是早发现长公主书房里还有这么一片天地,方才气氛正浓时,就不必硬生生忍下了。
如是想着,顾钦辞折返屋内,将一整沓奏折塞进了包袱里。
作者有话说:
顾狗:新一手学习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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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离京
曙色苍苍, 下了两日的雪在夜间悄然停歇。
长公主府门前停着五辆马车,声势浩大,占了半条乌衣巷,引来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今日天还没亮, 顾钦辞就起身了, 在枕边人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同她说自己还需要去安排一些私事,会在队伍出发之前回来。
宁扶疏睡得正熟,迷迷糊糊没多在意,觉得无非与顾钧鸿有关。
毕竟公主府四周都有小皇帝安插的暗卫, 要想让顾钧鸿一同前往朝歌,只能想法子先将人暗中送出金陵城, 再于京畿郊外接应会合,方能避开宁常雁的眼线。
此时已接近正午, 宁扶疏手捧一盏热茶端坐堂前, 等候良久,没见到顾钦辞的身影, 倒是另一个人踩着规规矩矩的步子走到她面前, 揖身行礼。
“殿下,臣侍想跟着您。”宋谪业开门见山。
宁扶疏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没有说话,眼眸微眯盯着他。一副慵懒姿态颇显高高在上,直看得宋谪业心虚,双膝弯曲跪了下来。
“怎么,这回是宋丞也不肯帮你?”宁扶疏这才轻蔑哂笑, 揶揄开口, “权衡利弊之后, 又决定利用本宫?”
“不是利用!”宋谪业忙不迭解释。
宁扶疏打断他:“你可知,本宫请辞回封地意味着什么?此前是不愿帮你入仕,往后则是没那个权力帮你。”
“臣侍知道。”宋谪业抿着唇点头。
“知道还回来找本宫?”倒是奇了,宁扶疏悠悠反问,“说说看吧,逐利而往的宋郎君,这回又想从本宫身上捞些什么好处?”
明晃晃被嘲弄了的人提起衣摆,在冰凉地面上膝行挪了两步,跪到长公主凤头云履边,祈求悲悯地仰起头。他道:“臣侍无家可归了。”
“父亲知道赌坊里赵麟丰杀死三弟是我动的手脚,盛怒之下,把我逐出了家门。”宋谪业说着捋起袖子,“这些,都是他上家法打的。”
宁扶疏垂眼瞥过,青年的手臂上几乎没一块完好皮肤,棍棒抽打留下的伤口尚未愈合,隐约可见翻出鲜血淋漓的血肉,骇人眼球。难怪这人接连十数日不曾出现,想必是在养伤。
“臣侍爱名利财权,这点怕是改变不了了。”宋谪业续道,“但比起追名逐利,臣侍现在更想保住卑贱性命,好好活着。”
听起来倒是真诚。
宁扶疏慢条斯理地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芽青色茶末,抿了一口热茶。同时在心里召唤系统:“007,你在吗?”
一阵聒噪刺耳的机械滋滋声后。
【连接成功,请问宿主有何需求?】
宁扶疏道:“我想查宋谪业的怒气值。”
【收到,正在进行精准测量。】
【滴!测量完毕,宋谪业现有怒气值为六十九!他的数据一直没变过,所以我才没有给宿主间歇性的提示。】
宁扶疏眯眸,再评判宋谪业方才那席话,便只信个三四成。宋丞知晓小儿子死因,把人逐出家门是真,但至于为了保全性命非要跟着她,多半是假话。
宋谪业见她许久没回应,低垂着脑袋也能感受到落在头顶的目光充满审视打量,害怕她不答应,当即俯下身。
不是磕头在地上,而是拿自己的额头去碰长公主高贵地鞋尖,恭顺无比:“殿下,请殿下念在臣侍曾经给您提供赵参堂谋反密信的份儿上,别抛弃臣侍。”
宁扶疏微微抬脚,让鞋尖抵在他的下巴,迫使他把头抬起来:“宋郎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贪心。”
“你莫非忘了,给本宫提供赵参堂种种罪证,恕的是你先前侍二主的不忠之罪。如今既想跟着本宫衣食无忧,是不是还得拿出些旁的诚意。”
宋谪业咬着下唇:“臣侍,给殿下侍寝。”
宁扶疏倏尔一愣,不算太暧`昧的字眼,可偏就叫她红了耳根。
脑海中没由来浮现出昨夜床头的烛光,镀亮顾钦辞鬓如刀裁。那般骄傲的人为了讨她开心,伏在她腹下,淡色唇瓣因吮吻她的旖旎,添上绮丽殷红,喑哑低沉的磁性嗓音一遍遍唤她殿下。
再看眼前宋谪业极尽谄媚的模样,她眉眼突然就冷了下来,一脚把人踢开:“你也配?”
宋谪业脸上霎时多了一片脚印,脑袋歪在一边。
正殿外头,有人暗中将一切尽收眼底,薄唇愉悦地上扬。顾钦辞拍了拍身边宠物,低声:“去吧。”
“汪嗷——汪嗷汪嗷——”犬吠声顿起。
堂下众人俱是一愣。
宁扶疏听见熟悉的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下意识抓住桌角,涂抹了艳丽蔻丹的指甲紧紧抠住木材。琅云最是理解她这份害怕,当即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
宋谪业再不济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从没见过体型这样庞大,不知是狗还是狼的东西,不禁想跑。可他跪得太久了,冰凉地面积攒了一整夜的寒气入骨,试图站起身的刹那,一阵刺痛袭来,膝盖发软又狼狈跌了回去。
雪獒已然近在眼前。
没冲着宁扶疏和琅云的方向去,径直对准宋谪业而来,瞅准他捋起袖子的那只手臂,尖牙狠狠咬下。
“啊——”宋谪业痛得凄冽大叫,面色煞白,“我的手!”
宁扶疏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雪獒却并没有就此罢休,它松开宋谪业的小臂后,围着这个躺在地上嚎啕大叫的人转了一圈。因步子迈得慢,反倒有种闲庭信步的错觉。
每一秒钟,每一声呼吸,对宋谪业而言,都是宣判前的煎熬。
终于,雪獒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这回,黏着鲜血的獠牙扎进他大腿根,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宁扶疏闭眼别开了脸,血腥味入鼻,惹人干呕反胃,早晨刚进的膳食也有吐出来之势。但下一瞬,鼻间血气被松柏清香取代,一个高大人影站在她面前,为她挡去残酷画面。
顾钦辞将她揽入怀中,让宁扶疏靠在他腹前,手掌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
“臣在这里,殿下别怕。”
宁扶疏抬起微微打颤的手,回抱住他,埋首在他的衣裳里,闷闷应了一声:“嗯……”
公主府的下人把宋谪业拖了下去,顾钦辞则牵过宁扶疏的手,十指交扣,与她往外走。
上马车之前,宁扶疏定了定神,回头对琅云道:“你去跟宋谪业说,本宫不会给他提供车马,但本宫也管不住他那双腿。如果他能在本宫之前到达朝歌,便允他今后锦衣玉食。”
她自从看清宁常雁的真面目,也就知道了宋谪业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哪怕今日她不让宋谪业跟着,对方必定会安插其他人到她身边。而比起面临未知的恶意,她宁愿笑纳已知的风险。
等对方有所动作的时候,正是她反击之时。
宁扶疏在车内坐了半晌,始终没等到顾钦辞上来,不由得狐疑,拉开车门。
只见一人一狗站在石狮前,宁扶疏探头的瞬间,男人眸底阴翳敛去,换成几分不满与哀怨。
不等她开口问,顾钦辞就道:“为什么答应让他跟着?殿下明明答应过,等去了朝歌,身边只会有臣一个。”
宁扶疏抿唇一笑,饶有兴致望着他:“这算是吃醋?还是闹别扭?”
顾钦辞直勾勾盯着她:“因为吃醋,所以闹别扭。”
“汪嗷——”身边雪獒也仰头附和一声。
宁扶疏现在多少知道,它不会扑上来咬自己,因此只要雪獒没近距离凑到她面前,就勉强能压下心底的害怕。
眉目流眄,她单手扒着车门木框,抬起另一只手揽过顾钦辞的脖颈,把两人之间距离抹去,侧头贴到他耳边。
送去一个吻。
周围下人顿时垂首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顾钦辞隐约听到有谁漏了一声轻笑,短暂怔神后,很有骨气地绷住脸:“哼!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臣不吃这套。”
那神情,就差把“不好哄”三个字写在脸上。
宁扶疏眨了眨眼,搭在顾钦辞颈后的手倏尔移到胸前,扯开了他的衣襟。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吻在他那隐有疤痕的白皙胸膛,末了,盈盈抬眼:“这套呢?吃么?”
顾钦辞呼吸微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但这晌,他愣是将心头躁念与冲动生生压下,眸光平静如水:“殿下应当了解臣的,比起一时欢愉,臣更想要一劳永逸。”
听他这样说,宁扶疏也随之沉静下来,将他敞在凛风里的衣裳重新拢好。边垂眼抚平襟领,边道:“我之所以这样,并非想把事情轻飘飘揭过去,而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我只同你做。”
“至于宋谪业,不过是个还有利用价值的饵料罢了。”她笑着掀他一眼,“跟一颗棋子吃醋,也不嫌丢人。”
“还有,等出了金陵城,你我便同寻常人家的夫妻没什么两样。这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臣的,听着像我欺负你似的。”说到最后,宁扶疏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坐回马车内。
顾钦辞手指收拢,似想握住她留在襟口的温度。而动作只停留了一瞬,就利落地翻身上车,抓住真正的温度。
宁扶疏眉眼弯弯,笑得明媚。可下一秒,她嘴角弧度陡然僵硬,眼底笑意一点一滴凝固成惊慌。与此同时,双脚腾地而起,整个人缩到了长椅的方寸角落。
“你怎么把它也带上来了?”
她不敢对视雪獒那双黑亮含凶的眼睛,便瞠怒瞪向顾钦辞,声调与神态皆是满满的不认同。
顾钦辞让雪獒安静蹲在自己脚边,又握住宁扶疏渗出虚汗的手捂暖:“它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把它单独留在金陵,该有多孤单。况且袁伯年纪大了,难免照顾得没那么周到。”
“疏疏,咱们带着它吧,好不好?”一副请求的语气,随即又作保证,“我今早花了一个时辰,已经教会它分辨殿下和殿下身边所有人的气息,以后它绝不会冲着殿下吼叫。”
一声疏疏喊得宁扶疏耳朵都酥了,连冷哼的气势也不由软了几分:“如果它没做到呢?”
顾钦辞不假思索:“那臣就替殿下教训它。”
“怎么教训?”宁扶疏追问。
顾钦辞道:“关禁闭思过,或者把它身上的毛剃光了罚站,随殿下想怎么教训都可以。”
宁扶疏被他逗笑,撇嘴道:“我还能说不好吗?你都将它直接带上马车了,我若不同意,命人将它丢下去。那你是留在金陵陪它,还是去朝歌陪我?”
“自然是与你一道。”顾钦辞毫不犹豫。
“嘁,惯会巧言令色。”宁扶疏丢开他的手,没用多少力气,算作默许了这只雪獒的存在。
她相信,顾钦辞不会让任何事物伤到她。
而她也算瞧明白了,昨晚顾钦辞在院中堆出等型雪人,除了有作乐玩雪、讨她一笑的心思,更多的,则是为今天带着雪獒一起上路做铺垫。
他早知道她即将回朝歌。
也早做好准备与她同行。
如若宁扶疏没有邀请他同行,不知这人是打算光明正大地策马紧随,或是像栖霞山赴宴那日,营造出一场恰似不经意的偶遇。
这种时时刻刻都被人挂念的感觉,她此前从未体会到过,如今情不自禁地牵动嘴角,微微上扬。
顾钦辞的目光落在她唇边,宁扶疏立刻将笑意敛去,暗自决定还是该晾他一段时间,省得日后再先斩后奏,不同她商量。
马车缓慢穿梭过熙攘主街道,她拉开车窗淡淡望着这金陵帝王州的繁华。当驶过朝暮阁门前琉璃纱灯时,倏尔想起什么。
“对了,你方才说,教它辨认气息花去一个时辰。”宁扶疏问,“顾大将军那边呢,可有安排好?”
“安排什么?”顾钦辞却问。
宁扶疏瞧他这幅模样妥妥像是忘了这件事:“还能安排什么,自然是你兄长的行踪。”
顾钦辞道:“无需安排,他不跟我们走。”
“不跟?”宁扶疏愈发困惑,“他一个人在皇城,天子眼皮底下,且不说能否永远瞒住宁常雁那无孔不入的眼线,就算日后真出了事,无亲无故没人帮衬的,该如何是好?”
顾钦辞反倒比她更气定神闲,不以为意:“这些问题交给大长公主操心,咱们就别管了。”
宁扶疏杏眸眨动:“你什么时候与沁阳姑姑这般熟络了?”
“不是我与大长公主熟络,而是兄长。”顾钦辞更正道,“或者更准确点说,这十年间,兄长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
他将顾钧鸿贴身佩戴的那枚护身符说了。
宁扶疏还是不太理解:“这和皇姑姑有什么关系?”
“若在外头说,朝歌长公主殿下对感情之事如此迟钝,怕是全天下没几个人会相信。”顾钦辞笑着揶揄了她两句,而后才续道,“前几日在玄清观,我特意找过祈福殿的老道长。”
“当时便把护身符的绣纹画了下来,交给他。本也没抱多少希望,可谁知,老道长只看了一眼,就言之凿凿地说,这是沁阳大长公主仿照观中常见的符纹样式,亲手绣的护身符。”
“因为大长公主自小不擅女红,起先绣的护身符纹总有错处,又偏不肯用观里现成的护身符,在观里待了好几日,绣坏好几块锦缎才终于绣出这枚符,所以老道长绝不可能认错。”
其中深意,饶是宁扶疏再迟钝,此时也该明白了。
但在她脑海中浓墨重彩晃过的,不是沁阳姑姑竟然跟比她小五岁的顾钧鸿有过这样一段情,而是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沁阳大长公主是她姑姑,顾钧鸿尚公主后就是她的姑父。
而顾钦辞是顾钧鸿的亲弟弟,顾钦辞同时又是和她拜过天地的夫婿。
按照辈分来算,她该喊顾钦辞一声:
……小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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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迎新(双更)
细思极恐的辈分关系。
宁扶疏逆光看向顾钦辞, 硬朗的下颔曲线与冷俊的眉目薄唇结合,微有而立之年成熟意气,可丝毫不显老成。且她与顾钦辞同岁,只略微差了九个月, 这声小叔, 属实难以启齿。
叫不出口, 按着她的脑袋也叫不出口。
幸亏顾钦辞没有主动提起此事,约莫并未想到这一层面,她打了个哈哈便将事情翻过篇去。
离了帝州金陵,马车一路北上, 日子逐渐进入三九深冬。每经过一座城,在驿馆歇脚用膳或住店过夜, 宁扶疏明显感觉到吹在脸上的风,寒冷更胜昨日。即使烤着火盆, 也仍旧四肢冰凉。
可奇怪的是, 冷虽冷点,但越往北走, 她的腿脚膝盖反而越少泛出阵阵难忍刺痛。
对此, 顾钦辞的说法是,北地风雪凛寒, 但比起江南水乡,空中潮湿水汽却少。风如刀割,只停留在皮肤表面罢了,并不入骨。
说着,用手指抠出一小块膏脂点在她唇瓣上, 轻轻涂抹开来, 防止皲裂。
因天寒地冻, 路面时有结冰,车轮极易打滑侧翻。驾车侍卫格外小心谨慎,驱车前行的速度难免比原定计划慢了不少。待他们进入朝歌地境,已是一个月后。
城中风光远比宁扶疏想象中的更熙攘热闹。
有姑娘站在巷口,细细梳着刚洗完的及腰长发。有货郎沿街架起大口铁锅,拿一柄大铲熬着饴糖,而他身边是家中细君,用模具将出炉的糖浆印成鸡鸭鱼兔各式形状,甜香弥漫,引来贪嘴的孩童吵吵嚷嚷围了好几圈。
有兄长左手牵着胞妹,右手抱着满满的烟花爆竹、香囊木偶、瓜子花生糖葫芦。还有唢呐震耳、锣鼓喧天,胸前佩戴大红花的郎君骑坐高头大马,洋溢笑容满面,携迎亲仪仗将身后喜轿中貌美如花的姑娘娶做媳妇儿。
喧闹声自宁扶疏进城起便没停歇过,派琅云前去打听过后才知道,今日是小年。
传闻在今天,诸神上天,百无禁忌,是绝好的嫁娶订聘吉日。
还说洗浴梳头和熬制灶糖都是习俗。
宁扶疏听后点点头:“常话说,入乡随俗。咱们要不要也趁着时节赶赶趟儿?”
顾钦辞掸掸衣袍准备下车:“我这就去把那身行头抢过来,重新迎娶你一回。”
宁扶疏连忙拉住他几欲开门的手:“你想哪儿去了,我指的是吃灶糖的习俗。”
“殿下不想嫁给臣?”顾钦辞以他官话十级的理解力得出结论。
宁扶疏:“……”
这一路走来,宁扶疏多少观察出规律。通常他刻意称呼殿下与臣,就说明有情绪了。乍看兴许还笑着,但笑意铁定不达眼底。如果不及时将人哄住,眉眼便会逐渐蒙上阴霾,愈来愈浓,似山呼海啸来临的前兆。
好在顾钦辞的脾性虽偶尔琢磨不定,但总归还算好哄。蹭蹭他的鼻梁,或吻吻他的唇角,差不多就能冷静下来听她解释。如果再严重些的事儿,顶多添一条勾勾他腰间绶带。
宁扶疏把现在的情形归结为极微小的小别扭,于是歪动脑袋眨了眨她那双妩媚明亮的杏眸:“你想重办成亲大礼,我自然依。但若连红花绸带都是抢人家的,我嫌寒碜。”
哪怕不再权倾朝野,也仍旧是大楚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万事万物都要最好的,绝不肯委屈自己。
顾钦辞闻言,眉间翳色果然拨云见日,转而道:“我下车去买饴糖。”
透过车窗,宁扶疏望见他高大身影混在一群孩子当中,明明很想往前挤,却又不敢使劲推搡周围小童。
待好不容易排到了队,那卖饴糖的老板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和官话相去甚远。顾钦辞大抵听不太懂,只得伸手指了指成型的饴糖,又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示意自己要买东西。
这儿卖的饴糖都是几文钱一两,寻常人家每逢过年买上几铜板就够吃。饶是富贵些的大户官家,也至多买个一吊钱。老板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又瞧眼前贵人衣料上乘,身旁还跟着五辆马车,当即以为那是用来运糖的。
一时间,放下手里铁铲。和老板娘一块儿装糖,将整个铺子里的糖果全部包起来,吆喝伙计帮忙搬上马车。
宁扶疏看着自己脚边的糖袋子越堆越高,把雪獒站立的地方都占满,忍不住捧腹大笑。
也不知是由于平素里格外要面子的人出糗,会觉得开怀。还是单单因为出糗的人是顾钦辞,所以格外开怀。总之,这些灶糖就算赏给全府上下的人一起吃,也得吃个三两年。
宁扶疏想了想,最终只留下适量几包,然后叫琅云与琳絮去城中散消息。
说是朝歌长公主初来朝歌,体恤百姓。凡今日城门下钥前到公主府门前者,皆可领饴糖一包,人人有份。
朝歌郡的公主府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下令为长姐修建的。当地官员为了巴结长公主殿下,请专人设计府邸内部结构,所用木材石料都是上乘品,力求富丽堂皇又不失精致典雅。
如今一见,果真同乌衣巷中那座大宅不相上下。
比车马仪驾早到一步的侍卫洗阶相迎,清一色的侍卫服中,夹杂着一点显眼的藏蓝色,走路时一瘸一拐。
宁扶疏远远望见,不禁心底冷笑。
被顾钦辞的雪獒咬成那样,还坚持负伤赶来朝歌,只会越发叫人确定他别有所图。不过君无戏言是真,宁扶疏既然说过宋谪业能在自己之前到达,就准许他留下,此时也慷慨兑现承诺,将西院最大的一间屋子赐给他。
过了小年,便是辞旧迎新的岁除。
这是宁扶疏穿越来大楚后过的第一个年,也是她二十年生命当中,最有欢腾年味儿的年。
换上崭新的锦绣冬装,用罢团年饭,与顾钦辞走在人潮攒动的街头。偌大天地被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照亮,三五成群的小孩儿聚在巷口,燃爆竹,驱年兽。
顾钦辞脚步倏尔稍缓,问道:“疏疏,你要不要玩那个?”
宁扶疏顺着他的视线去,截筒五尺煨以薪。孩子手拿五尺长的竹子投入火堆中,须臾,内里中空的竹节发出爆响,啪啪声不绝于耳。
是贫苦人家自制的爆竹。
她摇摇头:“不用了。”
顾钦辞又指了指侧边:“那要不要吃这个?”
这回是一个扛着糖葫芦售卖的白须老人,身边尽是孩童缠着,踮起脚尖想去抓糖葫芦。
宁扶疏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忍俊不禁:“横渠,在你眼里,我几岁了?”
“二十。”顾钦辞一点儿都不知道委婉,“虽然年岁是大了点,但不影响吃这个吧。”
“年、岁、大?”宁扶疏咬牙蹦出三个字。
“好得很。”她重重甩开被顾钦辞拉着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头也不回。
靓丽洇红混入人潮涌动,眨眼便没了影儿。
顾钦辞连忙穿越人海追逐。
他是第一次爱人,也是第一次被所爱之人接受心意。不清楚做哪些事情能讨女孩子欢心,更不确定哪些事情能让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开心。
只想对她好些,想着既然大家都因燃放爆竹和吃糖葫芦而展颜,便希望她也笑得明媚灿烂。
顾钦辞慌张地四下张望,可还没找到宁扶疏的身影,衣袖先被人抓住了。
“诶,这不是驸马爷吗?”有人高声嚷嚷。
自从顾钦辞那日豪气地买了一整车饴糖,又经过宁扶疏大方散糖。两件事后,朝歌郡大半百姓都认识了长公主和驸马爷的面孔,也知道两位贵人平易近民。
百姓斗胆上前,拉着人一同辞旧迎新。
顾钦辞看着铺了满地的芝麻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追宁扶疏,更没空玩这些有的没的,当即想要抽身离开。
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把他前后左右所有路都堵死了,顾钦辞心烦意乱,眉宇之间流露出浓浓不耐。
正想烦躁怒吼,突然——
他看见隔着芝麻杆的对面,宁扶疏也被热情的百姓围住了,一脸无措的目光与他在半空迎了个正着。
烦闷躁动的心如清风徐徐平静下来。
四周百姓高昂洪亮的声音穿透耳膜:“长公主与驸马爷快请看,在朝歌呐,有个习俗,贵人从芝麻杆儿上踩过去,这叫踏岁!寓意着芝麻开花节节高,升官发财样样有!”
宁扶疏狐疑问:“升官?发财?”
“是呀是呀!”百姓们你一句我一言地介绍起来,“在咱们这儿,可不止寻常老百姓,就连衙门里的郡守大老爷也是要踩的!”
再升官就只能去篡位的宁扶疏讪然一笑,推辞道:“我就不踩了,你们找他代替我吧,也是一样的。”
被她指中的顾钦辞盯着她,话却是对周围百姓说的:“既然是博个好彩头,那么除却了官发财,还有什么其他寓意没有?”
百姓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普通人家求温饱,殷实人家求富贵,苦读的学子求中举入仕,当官的老爷求平步青云。他们不太了解朝歌长公主之上就只有皇帝,自然而然将两位贵人归到官老爷那一类。
琢磨着,除了升官发财,还想求什么别的好兆头?
有妇人喊道:“寓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顾钦辞听见了,无动于衷。
如今宁扶疏和他在一起,他不会让他的殿下生病遇险。即便没有这祝愿,也绝对不会。
连健康平安也不求,大家伙实在没头绪了。
顾钦辞眼瞅着这群人不开窍,有种想把他们的脑袋瓜全部撬开的冲动,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浆糊。他和宁扶疏相望着站在这里,伉俪情深还不够明显嘛。这些人指不定私底的夫妻感情都不和睦,一点都不理解他。
偏偏当着众人的面,他抓耳挠腮说不出口。
热闹气氛不和谐地僵持凝固,忽而,一道清澈温润的少年嗓音穿过纷杂人海,引得所有人寻声回首。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少年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什么意思?”百姓当中立马有人问。
“俺没读过书,咋知道。”身边邻里挠头胡诌,“但听这么个意思,好像是说请江啊海啊,保佑他变成天上的鸟和地里的树。”
“啥玩意儿啊,驸马爷肯定不会应。”
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顾钦辞出了声,状似好奇地反问:“你们这儿的踏岁,还能求这个?”
“自然。”少年潇洒收了折扇,往掌心一拍。说道:“心诚则灵。”
顾钦辞垂下眼眸,明亮灯火如星芒洒在他鸦青色睫羽上,若有所思。
“我就说吧,驸马爷不可能要这种彩头的。”已经有人开始挤那少年的位置,叫他别碍事。
可他们没看见顾钦辞嘴角牵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转瞬间,只觉眼前似有一道黑影晃过,又听芝麻杆儿响起啪啪声,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顾钦辞已经站在了宁扶疏跟前。
“疏疏,别生气了。”
兴许杆枝脆响太悦耳,百姓起哄太热烈,淤积心口的那丁点本就不多的气恼,荡然无存。
宁扶疏伸手探进他衣袂,宽大广袖做挡,趁没人看见,她不轻不重地拍打了顾钦辞一下,别扭道:“是郎情,不是妾心。”
“走了。”
有过这么一场小插曲,两人也不敢继续在街上溜达了,生怕又被拉去讨升官发财的吉祥。谁能说得准这朝歌境内没有宁常雁的眼线,倘若传到金陵,难保惹出无谓的麻烦来。
长公主府内,下人们围炉而坐。手侧一盆干炒瓜子,嗑出的仁儿咀嚼咽进肚皮里,吐出的壳儿则信手丢进火炉里,充当助燃的小料。
除夕这夜,燃灯照岁守夜至天明。
一声闷雷巨响窜天,沉沉夜幕被焰火点亮,恍如日月潜移不夜天。而昙花一现的烟花绽放后,坠落绚烂彩光,又仿佛下了一场星雨。
火树银花之下,是万家灯火通明。
宁扶疏站在窗边,捧着手炉仰看焰火缤纷,随口问:“你没来金陵之前,都是怎么过的春节?”
顾钦辞为她添去一件斗篷,替她稍稍挡去西面送来的寒风,说道:“瞭望台上过,值夜。”
“这么惊讶?”他看着她突然瞪大的眼睛。
宁扶疏如实道:“是有一点,觉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顾钦辞问:“那你想象中,是怎么样的?”
宁扶疏想了想:“和营中其他将军或者士兵待在一起,围在篝火前,边大口喝酒边胡天侃地。”
“这是哪册小话本写出来的天真想法。”顾钦辞不禁漏出一声轻笑,“我明天就让郡城里的书肆禁止出售。”
“疏疏,你可知但凡去问任何一个北地将士,一年之中最讨厌的日子是哪天。”他道,“不出所料,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回答春节与元宵。”
“大楚阖家欢乐的团圆佳节,对于边陲小国来说,什么都不是。他们眼巴巴地瞅准这一日,在城中百姓欢聚,戍边将士却只能听着谁家玉笛暗飞声,勾起故园情的时候。猜猜看,他们会做什么?”
“奇袭,偷营。”宁扶疏条理清晰。
利用大楚将士们思亲思乡思故国的愁情,趁着士气低迷,奇袭偷营。
顾钦辞见天上的焰火熄灭安静,关闭小轩窗:“所以每逢佳节,必须得派上两倍于往常的将士值守城墙,防止敌军攻其不备。”
“小的时候在邯州,岁除这天从早上睁眼醒来,到熬不住深夜困倦睡去,我就没见过爹娘一面。偶尔顾应璞会赶回来陪我吃个团年饭,但也是衣袂如飞地来,板凳都没坐热就急匆匆地走,我压根就不稀罕他回来。”
宁扶疏侧头看他唇线不经意抿了一瞬,心说瞧你这副样子明明稀罕得紧。
但她没有戳破顾钦辞的口嫌体正直。
他在邯州的时候,还那么小,从三四岁到十三四岁,最需要至亲家人呵护照顾的十年,经历的却是被武康侯逼着念他不喜欢念的书,孤零零的,连阖家欢乐的岁除夜,他也是孤单一个人。
顾钦辞续道:“后来去了泽州,前几年乌雎不太安分,我身为主将自然要以身作则,硬拉着杨子规站在瞭望塔风口。我喝一整晚西北风,他也逃不过。还有周煦,也跟我们俩一起。”
“再过了三年,乌雎被打得割地撤退,按理说是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了。但我和杨子规两个人,左想右想都跟阖家团圆沾不上关系,于是继续拉着他和周煦喝西北风。”
“去年岁末来了金陵,西北风是没得吹了,好歹周煦还在,一人一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宁扶疏越听到后面,越心生酸楚。
他说得云淡风轻,状似毫不在意,可竟是自小到大,从没拥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夜。
遥望夜色无边的人倏尔腰部一紧,垂眼看见宁扶疏的双手搂在了他腰间,十指紧紧交扣住。
他缓缓转过身,将人按进怀里:“这是怎么了?”
“没事。”宁扶疏仰起头,在他下巴轻轻落吻,“你身上暖和,我蹭一蹭。”
熠熠烛光擦过她纤卷眼睫,朦胧映在眸底。一时间,竟恍惚生出几分琴瑟静好的心境。想每天都能这样抱她满怀,想以后的每个佳节都有她在身边,想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拉长地久一点,再久一点。
当然,如果没有突然响彻耳膜的犬吠声的话。
宁扶疏猝然一顿,仿佛美梦做到最激动人心时被生生叫醒。她嘴角微抽:“它怎么没睡?”
这一个月以来的相处,宁扶疏发现雪獒确实很乖。
除了吃喝拉撒有需求时,会扯动他们衣摆。遇到动机不善的陌生人时,会冲在他们前面嚎叫,吓唬对方。其余时候则从不吵闹,作息时间也很规律,每晚亥时之前睡,早晨辰时过后才醒。
这晌临近子夜,却在屋外吵吵嚷嚷,还是头一回。引得宁扶疏第一反应以为外头出事儿了,当即前去开门。
雪獒摇了摇尾巴,然后迈着端端正正的步伐跨过门槛儿,走到顾钦辞面前站定。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唰地立起来,翘在半空晃个不停。
宁扶疏越发看不明白它的意思。
只见顾钦辞在桌上找了一把剪刀,拿在手里开开合合地活动了两下,俨然在测试锋利程度。
“你……”宁扶疏吓得挡在他和雪獒之间,喘了口气才接上前头的话,“你别冲动啊,这大过年的,不宜见血腥。再说它也没做什么错事,你犯不着……”
“你想哪儿去了?”顾钦辞脸上笑意满得要溢出来,掺杂着一点点戏谑。
身后雪獒抬起一只爪子,扯了扯宁扶疏的斗篷示意她让让,而后将前脚掌抬得更高,递到自家主人面前。
顾钦辞顺其自然地拉过,拿着那把剪刀,给它剪起了指甲。
宁扶疏愣是瞧得目瞪口呆。
雪獒换第二只脚掌的时候,顾钦辞道:“辞旧迎新,这么多年都经历同样的事,它也养出习惯了。”
“你方才以为,我要杀它?”
“……没有。”宁扶疏略微有些尴尬。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谁能想到有人大晚上突然拿起剪刀对着一只狗,是为了给这只狗剪指甲。
顾钦辞一边给雪獒修剪指甲,一边和她说话:“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了个人的名字。”
宁扶疏问:“为何?”
“周煦确实是个人名,在杨子规之前,我身边副将的名字。”顾钦辞道,“和乌雎血战的时候,他为了救这只家伙,牺牲了。”
“不然,殿下以为臣为何会领着亲信直闯敌营,砍了乌雎亡的脑袋当球踢。”
宁扶疏忽而理解了,当日赵麟丰上门挑衅,顾钦辞始终一副不跟草包计较的傲慢。孰料赵麟丰嘴巴忒臭,不知好歹地羞辱周煦的名字,顾钦辞瞬间怒不可遏、拔刀相向。
出生入死的过命之交,由不得任何人诋毁。
雪獒放下最后一只脚掌,踩着蹦跳步伐跑开。顾钦辞关上屋门,锁住一室暖意。
回过身,宁扶疏已斜倚在了床榻上,褪去厚重斗篷与华贵外袍。如玉凝脂的十指漫不经心把玩着红绡帷幔,单薄衣裳的腰窝下陷出柔若无骨的弧度。她掀起惑人心魄的眸子,朦朦望来。
“它的辞旧迎新算是完成了,你的呢?”
“我的?”顾钦辞往铜炉中添了些炭,用小铁锹松了松积压的底部灰末儿,让炭火燃得更旺些,而后走上前。
宁扶疏朝他慢慢抬起腿,到了一定高度,遮盖大腿的裙纱滑落腿根,欺霜赛雪的皮肤裸于顾钦辞眼底。他微愣怔,下一瞬,艳抹蔻丹的五根脚趾头蜷了蜷,忽地勾住他腰间玉带。
“是啊,你的。”宁扶疏的声音如糖丝钻进耳朵,腻得人耳垂发麻发痒,不自觉涌上绯红,“子夜已过,除旧已过,剩下漫漫长夜,不想想如何迎新吗?”
顾钦辞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暗了暗。
任由她牵扯腰带,欺身上榻。
宁扶疏顺势双腿缠住他腰身,双臂绕过他脖颈,借力翻身将顾钦辞压在自己下面,杏眸妩媚妖冶地垂望:“侯爷看了本宫那么多奏折,还没融会贯通么?”
顾钦辞被她勾出的热意,腾地如蹿天焰火在脑袋里炸开:“你知道了?”
宁扶疏歪了歪脑袋,“嗯哼”一声。早在他们离开金陵那日,启程之前,宁扶疏去书房拿了件东西,一眼便发现存放那沓内容放浪奏折的木格,空了。
府内影卫森严,若有不明不白之人进入书房,早报到她面前了。稍一思量就知道,铁定是顾钦辞拿的。
眼见烛光映衬下的面色略浮潮红,宁扶疏耸动肩膀轻笑出声,看点秘戏罢了,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竟还不好意思上了。
顾钦辞这恍若小媳妇儿似的纯情反应,惹她兴致愈浓,手指滑入他衣襟里头。轻拢慢捻抹复挑,专挑撩人腹火的地方放肆作祟。
芙蓉帐中有呼吸渐乱,宁扶疏愈发变本加厉。低下头去,用舌`尖代替指尖。
“既然你没有学会的话,那我发发善心,教你啊……”噙着笑意的话音戛然而止,溢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
她跟顾钦辞对调了位置,绾发珠钗倏然滑出,落在玉枕一声清响,墨发铺满枕榻。
“多谢殿下美意,但……”
“臣会。”
好像一条随浪潮冲上岸滩的鱼,迫切地需求滋润。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潺潺水声滴落窗沿,她却恍然不觉,只闻金戈铁马的霸道混杂松柏修竹的淡香,将她反复打捞,又反复搁浅。
分明时处北地干燥的冬日,身上却粘着拭不完的细密薄汗。干了的,只有她支离破碎的沙哑嗓音。
后来,顾钦辞抚着她平坦的小腹:“这里头,会有一个属于殿下和臣的孩子吗。”
宁扶疏迷离神色霎时清醒,急急想去抓他的手:“别,别留里面。”
顾钦辞突然不动了,眉目间情动未散,但也同样添了几分冷静:“殿下不想要臣的孩子?”
“……与你无关。”宁扶疏用那副干哑的嗓子出声道,“是我自己,不想那么早要孩子。”
宁扶疏在这方面终究保留着现代人的思想,她才二十岁,正值青春华年,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年纪,但远没有到愿意生育儿女的年纪。
顾钦辞却不明白她所谓的早,早在何处。
大楚律例中便有规定,男子二十弱冠,女子十五及笄,是为成年,必成家。凡有超龄不嫁娶者:民者,每家每户罚银百两;士者,其家中为官之人,降职一品。
也亏得朝歌长公主昔日权势无二,养了些面首堵住朝臣悠悠众口,没人敢多说什么。
可而今,顾钦辞忽然想到,宁扶疏自始至终没对他说过一句类如“心悦君兮”的话。
她那晚唤他夫君,随后便将他往榻上带。
她听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说那是郎情,不是妾心。
那么妾心是什么?
把他当做需要泄欲时,还算趁心的工具。用完之后,顺手乐得给他一些甜头。
不想如今要孩子?
是不希望有个孩子的存在,成为牵绊与他之间关系的负担,方便她轻易抽身。
他许久没动,宁扶疏被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咬唇挺弄腰肢,把自己往前送了送。
娇媚低吟甜得能拉出丝儿来,顾钦辞蓦地将她箍进怀里。脑袋埋在宁扶疏漂亮的肩窝里,像大型犬似的喘出粗重气息,吸食着她血肉深处的茉莉花香,啃食出一排排将欲见血的齿印。
锁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宁扶疏倒吸一口凉气。想推开他,换来的,是男人愈发用尽全力的霸道钳制。
“殿下,您听好了,臣不准。”在宁扶疏看不见的地方,顾钦辞深邃眼神暗不见底,仿佛通往无间地狱的一汪旋涡,无时无刻不想吞噬所爱。
……您是臣的。
……别想离开。
屋外的风雨好像更大了,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窗棂上。院中一树白梅随风摇曳,树欲静而风不宁,风雨缠着纤细枝杈纠葛不休,更吹落不少洁白花瓣,浸染湿润水珠。
雨声与风声混杂交错,分辨不清。可似乎有人哭了,细小呜咽声与求饶声断断续续,被什么东西撞得破碎,最终都融进不分彼此的汗液中,打湿披发。
而她耳边,是低哑嗓音无尽的呢喃:
“疏疏……”
“疏疏……”
那双如夜似海的眼似焚着红莲业火,账外红烛摇曳了一次又一次……
他揉着她隐有鼓胀的小腹,低头亲吻她的肚脐眼,红唇笑露白牙:“这才刚开始呢。”
“殿下,是您先招臣的,得坚持住啊。”
作者有话说:
顾狗正狠狠地给疏疏浇灌白白的营养液。
而我也发出了想要营养液的声音,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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