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请辞(一更)
宁扶疏答应得爽利, 又喝起了鱼汤。
她放下空碗时,眉间平添几分惬意的慵懒,嗓音也是懒洋洋的:“不过侯爷好像误会了,本宫方才说侯府已经修葺完毕, 指的是……顾大将军, 可以搬过去。”
“毕竟以本宫和皇帝如今的关系, 日后他往府中安插探子的数量只会多不会少。你兄长倘若继续在长公主府待下去,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而皇帝多疑你我都见识过了,他现下觉得顾大将军壮烈牺牲,你又尚了本宫, 武康侯手中三十万顾家军后继无人,才让他放心。”
“所以本宫的建议是, 顾大将军尚在人世的消息,还是继续瞒着。如果他想回清州, 就趁着今晚夜黑风高, 秘送他出城,跟上回暗送你离京一样。如果他想留在金陵, 那便得换个相对安全的别院, 移地而居。”
顾钦辞怔了一瞬。
宁扶疏说了这么多,落在他耳中, 只有短短六个字。
她没想赶他走。
她故意戏弄他。
宁扶疏帕子抵着上唇,舌尖略显狡黠地轻轻舔去嘴角汤渍。
这也不能怪她不是。
谁让顾钦辞总是口嫌体正直,而今相处久了,她多少琢磨出一些“对付”他的法子。
眼见顾钦辞眸子眯起,盯着她目光蓦地变暗, 似又要俯身逼近她, 宁扶疏连忙开口:“这才是给你的谢礼。”
也不完全是戏弄。
顾钦辞闻言脸色稍缓, 大发慈悲地想,念在她还生着病,就不计较这一回了。
只是仔细想想:“臣府上,也免不了有眼线,算不得安全。”
宁扶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尤其在金陵城内,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臣倒觉得,还真有那么个地方。”顾钦辞眼底划过一抹犀利精光。
宁扶疏侧过头去,狐疑看他。
只听他用最冷静沉稳的语调,说着最大胆的话,“只要沁阳大长公主愿意在府中腾出一间空院,别说藏个人,就算是想藏一批私军,也未必瞒不住宫里。”
宁常雁需要倚仗先帝暗桩做他的眼睛,加上这些年来,他得到的情报无一差池。他信任暗桩,也信任从不揽权干涉朝政的沁阳大长公主。
而先帝暗桩正听从沁阳大长公主调配。
这里头,便有一处可瞒天过海的漏洞。
宁扶疏沉吟片刻,倒别说,依照沁阳姑姑的性情,没准还真会帮他们这个忙。
她拉开了书桌下方抽格,拿出一块玉石覆手放入顾钦辞掌心。
“我晚些进宫时,你们便趁那会儿工夫做个决定。从暗道径直出城也好,去姑姑府上也罢,只要有这枚令牌,在大楚境内都畅通无阻。”
那玉润如凝脂,触手生温。顾钦辞低头扫去一眼,雕工精巧,晶莹剔透似有流光溢彩的正反两面各用小篆体刻了“日月朝歌”和“长公主令”八字,是世间别无第二块的长公主令牌。
他摩挲着玉牌上的凤凰雕纹,依稀还残存着宁扶疏指尖温度。这大概是他从长公主这里得到,最贵重的物什,缓缓收入袖中。
顾钦辞道:“殿下还看折子吗?”
宁扶疏扫过阳光擦过窗棂的角度,这个时辰进宫,正好能赶在宁常雁午憩之前,把该了断的事解决掉。她摇摇头道:“不看了吧。”
“可臣想念。”顾钦辞倏然打断她。
话音落下,已然拿起手边奏折展开。
然后将狼毫笔蘸匀朱砂墨,塞进宁扶疏指间。
“……”她算瞧明白了,这人压根是还在因为她传骆思衡念折子的事较劲,非要比个高下长短不可。
多少算得上无理取闹的行径,宁扶疏非但没觉得厌烦,甚至心情隐隐有几分不错。顺从接过笔杆,由着他去。
又是一封请安折。
除去顾钦辞拿到第一本谏言替赵参堂求情的,他已经连续念了四本请安折,再加上先前骆思衡读过的三册。也就是说,统共八本折子里头,只写了诸如“请陛下安,请长公主殿下安”的废话折,足足占据七份。
委实有些夸张。
但这并不是今日才有的现象。
那些远在州郡县城任职的官员,整年也难有一次上京面圣的机会,而卓越政绩不可能每天都有,若他们不时常写些折子送到君王面前露脸,只怕端坐庙堂之高的皇帝没两天就忘了他们姓甚名谁,谈何机会升迁。
宁扶疏此前从不留神这些没有实质内容的请安折,粗略扫一眼便过了,以至于这晌才发现其中文章。
顾钦辞见她提笔端坐着,许久没落笔:“殿下累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宁扶疏直接放下毛笔,“你看,这许多请安折虽万变不离其宗是恭维本宫和陛下之语,但每每献宝上供,却都在迎合本宫的喜好,而非陛下的。”
仿佛在他们眼里,长公主才是时下真正掌大权之人,而皇帝如同无足轻重的顺带。
宁扶疏拥有的权势,远比她能够想象到的全部更大,难怪宁常雁迫不及待想削权。
顾钦辞翻开下一本奏折,果不其然,依旧如此:“所以殿下是理解他了吗?”
“理解?不,本宫不理解。”宁扶疏抬起的眼神清澈,“非要说的话,不过是释然罢了。”
“龙椅冰冷,一旦坐上那个无血无泪的位置。他信你时,是君恩浩荡;他不信你时,便是逾矩放肆。等哪天他给你扣上不臣之心的帽子,安富尊荣也就到头了。”
其实何止长公主,曾经辉煌煊赫的顾家也是同样。若放在顾钦辞未曾进京与宁扶疏成亲的那几年,民间流传有一句歌谣:金陵杏花巷,燕云十六州。前者指的是武康侯府宅宾客盈门,后者说的是三十万顾家军驻守国门。
顾家门楣受尽君恩深似海。
可惜君偏不信臣节重如山。
荣华弹指间,君恩如逝水,匆匆向东流。
许是感同身受最为伤怀,顾钦辞直言不讳起来:“容臣说句难听的,当初他拟定圣旨,给你我二人赐婚,殿下就该料到会有今天。凉薄之人眼里,塞外忠魂可以猜忌,自幼相依为命的情意又能有多牢靠。”
字字诛心,宁扶疏不得不承认顾钦辞话中道理。是她,一直以来被小皇帝伪装的单纯蒙蔽双眼,糊涂至极。
宁扶疏想着,严肃沉闷的气氛间,突然一声轻笑漏出双唇:“理是没这么个理没错,但本宫怎么记得……”
“几天之前还有某个人说,自己和兄长不会因争权夺势反目,所以觉得本宫和陛下亦然,怎么转头就说起相反的话了呢?”她啧啧感叹,“真不愧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顾钦辞敛了睫,仿佛在回味,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正是赵麟丰在赌坊失手杀人的那晚,他听见长公主和宋谪业一席争执,进屋后自然而然安慰宁扶疏。
“昨日之我昨日死,今日之我今日生。”顾钦辞抬起墨色瞳仁,义正辞严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悠悠道,“数日之前的我并非现在的我,更何况那时说的话,同臣有什么关系。”
宁扶疏保持微笑:“……”
很好,还是那个唇下两列伶牙俐齿,绝不肯吃亏的熙平侯。她辩不过他,索性抽走这人手里拿着的奏折:“有这贫嘴的功夫,不如回去收拾收拾顾大将军的行李。”
折子已经批了不少,宁扶疏唤了守在门外的琅云与琳絮,将桌上文书抱去外头马车里。
她一袭衣裙绯红随之消失在顾钦辞视野中。
房门一开一合,灌入几阵寒风,铜炉火星暗了暗。顾钦辞握住袖中那枚玉令,掌温格外炽热滚烫。末了,他将玉石收进怀里,贴身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马车行在湿冷长街,自入冬后,枝头黄叶簌簌落尽,沿巷叫卖的货郎少了不止半数,只剩林立店肆的老板揣着棉服袖子缩在柜台后,脚边搁个火盆子聊以取暖。
……万物萧条。
饶是皇宫大内也亦然,御书房外值守的小太监们趁方总管不在,纷纷歪着脑袋偷懒打瞌睡,直到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流苏轻响,连忙吸了吸鼻子重新打起精神。
几人之间相互递了个眼神,霎时齐刷刷屈膝下跪,磕头高度只敢与长公主殿下的云履平齐,额发几乎贴着地。
宁扶疏奇怪看了他们一眼。
这规矩从前并不曾有,显然是宁常雁故意整这一出,专门给她瞧的。
深宫殿宇明光四射,一门之隔的室外苍风呼啸拍窗疾,丝毫吹不散殿内暖如芳菲三月春。热气迎面扑来,宁扶疏扯松斗篷毛领,下一瞬,便瞧见新上任掌印太监方缘贵跪在宁常雁脚边,谄笑着给皇帝捏腿。
宁常雁斜躺在胡床上,眼睑周围覆着浓浓青黑,眉心仄出川字纹皱痕,似乎气色不太好,就连唇色也苍白着。
若在三日前,宁扶疏必会关心他两句。可现在,她望着宁常雁哪怕双目微闭,神情憔悴,唇角却是保持上挑弧度,挂着一抹暗藏算计的诡笑,叫宁扶疏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宁常雁这幅模样,实在令她觉得陌生。
宁扶疏踩着莲步慢慢走上前,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行个礼。
正欲屈膝福身,宁常雁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如既往地唤她:“皇姐来了。”
他抬起靴尖踢了踢方缘贵,那奴才立马收回给他揉腿的手,很是上道地膝行挪开地儿。
“听说皇姐那日回府后便病了,现在身子可好些了?”宁常雁站起身走到宁扶疏面前,脚步空浮,比她这个病了数日的人还要虚弱。
他伸手,想亲昵拉她衣袂。
被宁扶疏不动声色躲开了。
“并不见好。”宁扶疏不冷不热地回话,对他僵硬收手的薄怒熟视无睹,信口编织理由,“我就不与陛下走太近了,容易过病气给你。”
宁常雁压下眸中神色,端出一副懊悔的模样:“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朕不好。那几天拉着皇姐日夜操劳,都忘了皇姐是女儿家,身子总归娇贵些,实在不应该。”
宁扶疏冷眼瞧着他捏造出的关切忧心,那叫一个眉目真诚。若非她已经看透小皇帝的真实面目,只怕会一直这完美无瑕的好演技欺骗住。
只听宁常雁又道:“对了,朕前日命人送去的补品,皇姐有吃吗?那是扶桑国上贡的珍品,据说专治寒症,朕想着最是适合皇姐。”
“陛下有送东西过来府上吗?”宁扶疏不知他提这子虚乌有的事,是谓何意。
“皇姐没收到?”宁常雁反问。
“并不曾。”宁扶疏摇头否认。
宁常雁目光顿沉,冷似冰刀瞥向方缘贵,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你最近胆子可是越来越肥了,连朕交办的差都敢偷懒懈怠?”
“奴才冤枉啊!”方缘贵连连磕头认错,“这差事奴才交给小夏子去办了,千叮咛万嘱咐他务必送到长公主殿下府上才行,这……”他小心觑向宁扶疏,“这奴才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陛下……奴才实在冤枉啊!”
“一群废物。”宁常雁低骂,似是当真动了气,“朕平日白养着你们了,自己滚去领二十板子,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当差。”
方缘贵恭恭敬敬地叩头:“谢陛下恩典。”
他当即弯腰退下,哪敢再晃到正处于气头上的皇帝面前碍眼。可没走两步,骤然听见陛下森冷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夏子……”
方缘贵转身:“陛下想怎么罚?”
“杖毙,以儆效尤。”宁常雁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今后朕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事。”
宁扶疏静默旁观着一切,暖炉就在她身侧,银丝炭燃烧正旺,映出丝缕红意。可她却捏出满手涔涔虚汗,仿佛这地龙是冷的,炭火是冷的,笼罩在她四周的空气也冰凉沁了深深寒意。
方缘贵口中的小夏子是黄世恭的干儿子,从前最受黄世恭器重,也因此跟黄归年及长公主府关系最好。
宁扶疏心如明镜,宁常雁杖毙的,哪里是一个普通小太监,压根是本不应该亲近长公主却偏偏亲近了她的人。
可亲近长公主府的,岂止御前宫女太监,更多是满朝文武官员。那句以儆效尤,儆的是其他奴才往后务必恪尽本分,认清主子是谁。同时也一语双关地儆宁扶疏,若再结党营私,她身边的人下场便如同黄世恭和小夏子一般。
……不得善终。
“陛下。”宁扶疏短暂闭了闭眼唤他。
“皇姐要为小夏子求情吗?”宁常雁反问,脸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少年笑意。
“非也,我是想为自己求个恩典。”宁扶疏无声吸气,启唇说出她打了一路的腹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我如今算是真正领悟到了,咳咳咳——”
她没有敷粉描眉的容貌清丽,这一阵牵动肺腑的凄冽咳嗽间,唇色煞白,更是冲淡三分妩媚与娇艳。
温温吞吞接过宫女递来的温茶润喉后,续道:“许是少时残留体内的余毒作祟,我这些时日深感嗜睡头晕,畏寒惧风,四肢麻木无力,数罪并发地折腾着身体,精神日愈衰沉,恐怕是没法再理政议事了。”
“陛下再过一个月便年满十六,可以接过父皇留下的担子临朝亲政了。”宁扶疏道,“而我,也该找个清幽僻静的别院好好调养身体,争取多活几个年头。”
“我的意思,陛下可懂?”
“自然是皇姐的身体最重要。”宁常雁果然假惺惺接话,“朕虽舍不得皇姐,可如若因为朝政繁琐而害得皇姐缠绵病榻,那就是朕的不懂事了。朕现在长大了,可以为皇姐分忧了。”
他问:“皇姐选好养病的地方了吗?”
“选好了。”宁扶疏淡声道,“金陵喧嚣,怎么都不合适。若住在京畿别院,也难免时常有高朋旧友拜访。”
她说着,看了眼龙涎香袅雾如丝,在半空盘旋出一条虬龙:“陛下可还记得朝歌?”
“皇姐是说,父皇赐的封地?”宁常雁道。
“不错。”宁扶疏点头,“既远离金陵足够幽静,又有现成宅子,无需花银两修葺装点,能节省不少时间。”
最要紧的一点,只有她回了封地,百官才会相信长公主是当真放权让政。至少明面上,两相再无往来,长公主党不复存在。
这样,宁常雁才最放心。
也才会放下对她的提防。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在路上啦,还差一点点写完,大概九点钟能发出来。
小皇帝会暂时下线一段时间,不能让他影响到疏疏和顾狗谈恋爱(bushi,等疏疏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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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学琴(二更)
朝歌长公主府邸偏门。
风穿窄巷, 顾钦辞将轮椅搬上马车,和顾钧鸿相对而坐;“兄长决定留在金陵,不后悔了?”
顾钧鸿遍布疤痕的手指扯过绒毯,掸开盖在大腿上。他低笑了声:“我如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废, 不能策马行军, 不能提枪上阵。回去清州, 也不过拖累他们罢了。”
顾钦辞闻言蓦地缄默,目光游移,怎么也不肯落在顾钧鸿那双不良于行的腿上。他太清楚了,即使掩盖在厚重绒毯和层叠衣摆之下, 仍旧明显透着胜比常人的瘦削羸弱。
诚如顾钧鸿自己所言,是彻头彻尾的残废。
空有谋略智慧却无法行军打仗的人, 在边关只能混个谋士职。做不了将军,更当不了主帅。顾钧鸿此前虽有腿疾, 但经由军医精心调理, 骑马和短时间的行走已经不成问题。
可此番峡谷遭遇伏击,巨石滚落, 砸在他不堪一击的旧伤上。腿骨碎裂, 筋脉寸断,这辈子注定站不起来了。
想昔日壮志凌云少年郎, 看今朝身染沉疴空悲切,任谁都难以接受这般落差。顾钦辞双唇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横渠,别想那么多。”顾钧鸿见他神情忽然黯淡几分,便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之事, 我从未怪过你。我甚至时常庆幸, 赶在父亲下军令之前把你救了出来。”
“而今清州有徐向帛守着,我相信他能护好一方百姓。至于我回不回去,也就没那么要紧了。何况我决定留在金陵,确实还有些私事。”
“私事?”顾钦辞反问,“兄长的心上人,在金陵?”
“你……”顾钧鸿向来云淡风轻的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你如何得知?”
“很早之前就猜到了。”顾钦辞说,“咱们还在邯州那会儿,你就贴身揣着一枚护身符,每次上战场前都会掏出来看一看。那东西明显不像营中弟兄的手笔,倒是母亲给父亲求过一枚。”
“后来我到了上京城,跟长公主去过一趟玄清观,恰巧发现那观里的护身符和你随身带的差不太多,多少猜着一点。”谈及自家兄长的终生大事,顾钦辞忍不住打听,“是谁家的姑娘?”
顾钧鸿眼神闪烁:“你怎么跟爹娘一样。”
“这不是爹娘也为你操着心嘛。”顾钦辞从来不知道,原来外人眼里运筹帷幄、成熟稳重的顾大将军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他盯着顾钧鸿耳根一点淡红:“顾应璞,你说你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咱爹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你连路都会走了。”
“……”顾钧鸿凝眉瞪他,“没大没小。”
“你同我还藏着掖着?你不肯说,那我就只能猜了。”顾钦辞琢磨道,“玄清观是皇家道观,能进去里头的求符的,要么是皇室宗亲贵女,要么是朝内高官之女。”
“你最后一次随父亲进京述职是十年前,当时你十五岁。能在那会儿跟你说得上话,至今又没嫁人的姑娘……这年纪好像有点大啊?”
他越说,顾钧鸿耳垂薄红越深,每一点都和记忆中十年未见的那人相符。
生怕当真被顾钦辞猜中,连忙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任她是高门贵女也好,大家闺秀也罢,我现在这副样子,就不必耽误人家了。”
“你有这操心我的工夫,不如想想看自己,怎么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
顾钦辞倏尔愣怔:“这跟我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他嗓音不自觉就小了几分:“我又不喜欢她。”
顾钧鸿轻声一笑:“我还不曾说喜欢二字,你着急否认什么。”
“没事,以为你误会了。”顾钦辞别开脸,夺过他略带审视的目光。
“还说我藏着掖着,你不也一样?”顾钧鸿看着他堪称欲盖弥彰的神情,这回用的是肯定语气,“横渠,你是我弟弟,我比谁都了解你的性子有多傲,做事向来不在意旁人感受。唯独长公主,是第一个例外。”
“你倾心于殿下。”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钦辞再想隐瞒也是徒劳:“兄长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这与面子有何关系?”顾钧鸿问。
“我是喜欢她不假,但她……”顾钦辞撇了撇嘴,呵声,“好像只喜欢后院和朝暮阁里那些漂亮的小白脸。”
“你怎么会这样想?”顾钧鸿奇怪,“我倒觉得,殿下对你并非无意。”
“兄长在安慰我?”顾钦辞不以为意。
反问的口吻被他用陈述的语调说出来,尾音渐而压低,平添苦涩。
每个动了真心的人,怎么可能没想过郎情妾意两相浓,他几乎日日夜夜,乃至在梦里都盼着。可顾钦辞连在梦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奢求,宁扶疏根本不爱他。
顾钧鸿微微皱眉:“我有何必要安慰你。”
还是他初到金陵的那日夜里,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他明显看见长公主怒而瞪向顾钦辞的眼神中带着点娇俏。以及后来一行人走在暗道中,长公主任由顾钦辞兜膝抱着,放下高高在上的倨傲,安静顺从,还有几分依赖。
这些他都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也因此这晌不由得狐疑更甚:“你总那么好面子,是不是从没向她表明过那层心意?”
顾钦辞眼底神色愈暗,半边唇角耷拢,仿佛连呼吸间都盈满酸楚:“这么说吧,兄长,你觉得一个压根不信我会喜欢她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着我?”
顾钧鸿忽然笑了一声。
笑音落在顾钦辞耳中,分外刺耳,眉峰不禁皱出三撇深痕。
“横渠,你有没有想过,长公主为何不信?”顾钧鸿端起案上茶壶,倒了半杯热茶暖身子,同时也压下笑意,“她站在权力的巅峰,看似呼风唤雨、应有尽有。可实际上,她身边的人有几个待她是真正的真心?”
“府里下人伺候她,是指望她给予更优沃的月钱。朝中官员敬仰她,是指望靠她的提携平步青云。包括后宅那些面首,图的也无非是她的财与权。”顾钧鸿道,“她受到的恭维和听到的喜欢比常人多百倍千倍,但她得到的真心,也许比不过路边乞讨的叫花子。”
在宁扶疏的世界里,朝暮阁中小倌儿图她美貌且出手阔绰,宋谪业把她当作步入朝堂的踏脚石,骆思衡满心只有一己之身的清白和翻案。就连本是同根生的嫡亲胞弟,也跟她玩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宁扶疏都知道,她看得心知肚明,还如何能轻易相信旁人说的喜欢。
她眼中看见的,各取所需是随处可见的家常便饭,反倒是最单纯的赤诚之心,缈如皓月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那我该怎么办?”顾钦辞一只手伸进衣襟里,指尖在那块质地细腻的玉牌表面反复摩挲,“我做的,对她而言是稀疏平常。我说的,在她看来都是巧言令色。”
“我还能怎么办?”
他语速不由自主加快。
又耐不住性子追问第二遍。
顾钧鸿忽闻几声骨节活动捏出的脆响,在封闭空间内格外清晰,垂眼便瞧见顾钦辞手背青筋如藤蔓凸起,摇了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他的性情素来不急不躁,在边关时,人人都笑称他是最温文尔雅的大将军。这也是为什么,相比起顾钦辞,武康侯早些年更看重这个长子。
“先喝杯茶降降火。”这晌亦是一派从容淡然,新倒了杯温茶推到过去。
顾钦辞没看那盏清茶:“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她和其他男人暧昧调情,看见她躺在其他男人的怀里,想到朝暮阁那些谄媚贱奴作践她的身子,我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
“嫉妒得发怒、发狂。”
“想把那些人全都杀了。”
顾钧鸿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去年离家之前,母亲给过你一只翡翠镯子。”
车轮辘辘行过长街小巷,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车也徐徐停了下来。车夫先将轮椅搬了出去,而后顾钦辞背着长兄跳下马车,把人放在轮椅上,给那吹不得冷风的双腿铺盖好绒毯。
松手瞬间,他隐约觉得,顾钧鸿的身体似乎蓦然有些僵硬。在马车上始终清朗温润、从容不迫的声线好像也哑了许多,像琵琶绷拉过紧的琴弦,奏出裂帛之音。
“这里……是沁阳大长公主府?”
顾钦辞竟在他眸底看到几点零星的恍惚:“兄长和大长公主认识?”
顾钧鸿十指不由自主揪紧绒毯,又一点点松开,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没事,进去吧。”
顾钦辞心底疑窦更甚,但因府门已然大开,堪堪将困惑压下。
此时此刻,金陵城的另一头,有辆六轮画壁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时而传出几句歌声。
那唱歌的嗓音含带些许鼻音,微微沙哑,似乎歌者正在风寒病中。却并不影响压准调子的小曲儿悠扬婉转,拖出绵长尾音。
宁扶疏做了七个月的摄政长公主,几乎日日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度过,没有一刻真正的放松。原以为那样的日子得等到朝纲清明时方能到头,没曾想还政君王倒叫她提前当上了闲人。
比预想中的,还要更悠然自得几分。
奈何比起风平浪静,这世间更多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宁扶疏刚回到府邸,就接到影卫禀报,长公主马车刚离宫后半炷香,便有一队和他们武功不相上下的黑衣人,相继出了宫门。
无疑是皇室暗卫,宁常雁派出来的人,如今正潜藏在长公主府四周。
但由于对方背后的主子是皇帝,他们不敢随意跟人动手,还请长公主殿下拿个主意。
宁扶疏听闻此消息时,正脱了凤头云履倚在紫玉珊瑚屏榻上。她未簪珠钗的秀发披散,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垂落在没有一粒灰尘的地毯。手中捻着一串玄清观道长亲手打磨的沉木流珠,悠悠数过三百六十五颗珠,应星宿之度。
她半睁开惺忪睡眸:“你管旁人干什么作甚,由他们去。”
影卫小心翼翼应下,又问:“那咱们呢?主上不做点什么吗?”
宁扶疏招手让琅云上前来:“本宫记得,昨儿个朝暮阁说他们楼里刚来了五个少年?”
“是有那么回事。”琅云点头。
宁扶疏勾唇莞尔,眼尾拖出娇艳绮丽:“既然有,那还不快去办。”
琅云立马会意:“诺。”
宁扶疏重新阖上眼睛养神,她并不意外宁常雁会派暗卫监视自己。多疑是自古帝王的心头病,一旦染上,便再难拔除。
它就如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汲取人心猜忌为食,疯狂地生根发芽、滋蔓生长。根茎枝叶缠绕住五脏六腑,渗透进血液骨髓。
自此,怀疑变得根深蒂固,无休无止。
宁扶疏当下需要做的,便是表现出自己当真无心权势了。不再联络朝臣官员,甚至一味醉心风雅,总之得在回封地之前,让宁常雁彻底相信坐下龙椅安稳踏实,让他食能安寝、夜能安寐。
朝暮阁那边惦记着朝歌长公主一掷千金的豪阔,半秒钟也不耽搁,忙将小倌儿送来了府上。
低头站成一排的小郎君白净清秀,双颊敷着淡淡胭脂,双唇亦抿着薄薄口脂,画出白里透红的妆容,是朝暮阁惯常用来讨贵女欢心的手段。
“殿下想听什么曲儿?”小郎君温声问。
宁扶疏看见他怀抱桐木琴,霎时浮上脑海的,不是哪首曲名,也不是哪段曲调,而是那日顾钦辞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桎梏着她坐在他腿上,不知疲倦地将一曲《蝶花啼》弹了一遍又一遍。
琴弦崩断,指尖滴血。
此后再听见的琴音曲调,皆不如他。
这般高下相较,宁扶疏听曲的兴致不由淡了几分。她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说道:“你们教本宫弹琴吧,就要那首《凤求凰》。”
这历来是男子对心爱姑娘表白爱意时弹的曲子,时而也有女子用一曲《凤求凰》倾诉对郎君的爱慕。
曲谱记载的指法并不繁杂,难在情入琴声,琴中有情。
许是原主少时随宫里师父学过琴技,宁扶疏上手很快,刚跟了两遍就能独自弹完整首曲子。
曲罢,她问:“如何?”
“如绕梁之音婉转动听。”小郎君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先夸赞一通,然后才道,“只是,有两个音错了。”
“是吗?”宁扶疏垂眸轻抚七弦,复又盯着自己的十指,拧动的秀眉流露出满腹狐疑。
她方才弹得时候不曾注意,这会儿更是难发觉问题。
五个围在她身边的小郎君你一句我一言地说笑着,有人率先跪去她腿边伸出了手,大胆触碰长公主那不知该拨哪根琴弦的纤柔玉指:“让奴来帮殿下调音。”
宁扶疏双手被他握进掌心,指尖在琴弦上缓缓擦过,少年说话吐息拂过华裳衣袂,三两点洒落皮肤。朝暮阁特有的暧昧甜香自少年身上弥散,气氛突然之间变了味儿。
他又捻着长公主无需按音的手指抬起……
“砰——”
“上阙第三节的第四个泛音,低了一徽。下阙第二节的第三个音,缺了揉弦。”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男人森冷嗓音混杂着呼啸风声传来,蓦地吹灭铜炉内燃烧着的火星。
宁扶疏倏尔愣住,抬眼望见熟悉的颀长身形站在门外,房梁阴影横亘在他脸上,让顾钦辞半张面容落入阴影。
看不真切他棱角分明的下颔曲线和唇色浅淡的两瓣薄唇,唯有一双眸深似渊的眼睛在阴暗之下缓缓掀开。
宛如从地狱走来的罗刹。
他身后寒风猎猎,吹不散男人眉目阴翳。
只是这个玄袍墨发的人手里不和谐地提着一只鸟笼子,里头两只模样漂亮又滑稽的蓝牡丹鹦鹉正瞪大眼睛四下张望,将顾钦辞周身那仿佛要吃人的阴冷气质冲淡了七八分。
他没有去看宁扶疏,推门刹那,目光便落在宁扶疏和小郎君相握纠缠的手指。眸子一寸一寸眯起,眸色一点一点变深。
然后凭借常人无可匹敌的轻功闪身上前,比眨眼更快的速度,只听“咔嚓”一声近似骨骼折断的闷响,伴随着顾钦辞低哑笑音钻入耳廓。
他覆满厚茧的大手抓起宁扶疏肤若凝脂的小手抚弄琴弦,如珠落玉盘之声顷刻间流淌。
沾染殿外风霜的冰凉唇瓣贴在女子温热耳畔低笑,不安分摩挲:“这音,很难找吗?”
? 52、表白
他指下淌着真正如绕梁之音的《凤求凰》。
琴案旁小郎君捧着骨折的手指, 嚎叫嗷哭。
还有好奇的两只鹦鹉,探长脖子叽叽喳喳。
三种迥然不同的声音混杂交错,诡异至极。
宁扶疏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因耳垂被顾钦辞吮咬住, 濡湿酥痒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扰得她别说张嘴,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 不太自然。
好在顾钦辞没像上回般,直弹到琴弦崩断才罢休。他只是奏完整首《凤求凰》,便在指尖收了音。而后居高临下斜睨那痛呼不已的小郎君,嘴唇没有感情地张合, 嗓音冰冷:
“你来评评看,同一首曲子, 本侯和长公主殿下,谁弹得更好?”
小郎君十根手指骨骼尽断, 自幼没吃过大苦头的人一时痛得跪都跪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成了屁话,蓄满眼眶的泪水抽抽搭搭滚落面颊, 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长公主求助。
顾钦辞巧妙侧身, 恰好挡在他那张卖惨的脸和宁扶疏的视线之间。
同时拉过宁扶疏的双手,用丝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 目光专注且仔细,宛如对待连城之璧,嘴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想必殿下,也希望听到一个公允的评判。”
“求殿下饶命,驸马爷饶命……殿下饶命, 驸马爷饶命……”小郎君被吓得立刻连连告饶, 顾不上十指连心的痛楚, 满脑子只有保住性命这一个念头。
他翻过手臂,腕骨支撑地面,头磕得一个塞比一个响。
这问题,如何做到公允。
说驸马爷更好虽为实话,可得罪的却是长公主殿下。他若叫金陵最有权势,兼朝暮阁最阔绰的主顾不开心了,必定会被阁里管事打个半死。
相反说长公主更好虽能讨贵人欢心,可这位熙平侯一进门就折断他十根手指头,脾性暴虐,比长公主殿下的架子还大。若说错话让这位爷不满意,只怕不用回到阁里就得再断几根骨头。
横竖都是非死即残,倒不如装孙子。
额头砸地砖的声响沉闷,听得人心慌。宁扶疏意图收回手,顾钦辞察觉她动作,立即攥她更紧。
“你何必同他们计较。”宁扶疏无奈叹声,“本宫很久之前就说过,你的琴技最好。”
“是吗?”顾钦辞轻笑反问。可那笑意不达眼底,便知道他并没有因宁扶疏这句肯定,而真的感到高兴。
话音一顿,继而低声道:“兴许因为臣这曲《凤求凰》是为心上人而弹,心意即琴音。”
“可殿下的曲子呢,错了音的不伦不类之调是在求谁?”他手臂朝后伸出,指向跪伏在地的惊惶少年,反问:“他吗?”忽又转动手指,落在另一个双肩抖若筛糠的小郎君脑袋上:“还是他?”
最后慢慢掀眼,似笑非笑盯着宁扶疏道:“又或者是他们五个,殿下全都想要?”
宁扶疏目色闪躲:“本宫没那个意思。”
“不,您有。”顾钦辞固执打断她,慢条斯理地语气显得他格外有耐心,“殿下在担忧什么呢?其实只要是您喜欢的,大方告诉臣便是了,臣保准会好好待他们。”
好到让他们再也看不见这世上的日月星辰。
他在心底兀自接上后半句话。
宁扶疏自觉不算反应迟钝之人,从顾钦辞推门刹那,她就发现这个人情绪严重不对劲。浑身笼罩着森森阴霾,眸色呈现出极致浓稠的黑。
和他们在朝暮阁那晚一模一样,甚至和顾钦辞曾经几度想掐死她时相似。
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重如巨型陨石,悬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没了面对宁常雁时的冷静,失了镇定思考的能力,被顾钦辞抓在掌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似疲惫委顿,似心虚紧张,似觉得他愠怒得倔强,也似有些发火得无理,纷扰复杂的心绪最后全部揉成一团不知所措。
顾钦辞目光犀利,仿佛想剖开她每一寸皮肤探个究竟。
宁扶疏不去看他,咽了口唾沫:“本宫当真没有那种意思,你究竟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臣在闹别扭。”顾钦辞语气突然变得认真,“您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
“……”宁扶疏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才无所适从。她垂眼扫过跪在琴案旁的五个小郎君,抿了抿唇:“你们都回去,该给你们的银两一分不会少,但从今往后不必再来本宫府里了。”
少年们如蒙大赦,顾不得案上古琴是他们带来的物什,立即连滚带爬跟逃命似的跑出大殿。
冬日浅薄的夕阳微光锁在了门窗外,未燃烛火的宫殿内只剩并坐木凳的两人。
宁扶疏瞥见门槛边不知是谁跑掉了一只鞋,她重新看进顾钦辞眼底道:“这下总行了吧?”
“看来殿下还记得臣说过的话。”顾钦辞松开钳制着她十指的手,转而捏住了女儿家微尖的下巴抬起,“那殿下是否也记得,臣脾气不好,您若食言,臣会生气。”
“您想要演纵情声色的戏码给宫里那位瞧,您找臣、使唤臣,您想怎样都可以。”
“臣陪您演。”
顾钦辞能够猜到她传唤朝暮阁小倌的意图。
可知道归知道,抵不过他爱她。
他见不得她与旁的男子亲近,他按耐不住地嫉妒,发疯似的想把人抢进自己怀中。
顾钦辞臂上筋脉鼓出可怖的纹路,近乎蛮狠的力量施加在掐宁扶疏的那双手上,却又怕伤着她,怕让她疼,于是疯狂控制心脏下跳动的暴怒,将所有力道化解在手背,没有传递给她丝毫。
只是此消彼长,越发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话音逐渐覆上切齿怒狂的意味:“论抚琴,臣比他们好。论侍寝,臣才是您的驸马。”
“为何,为何他骆思衡可以,齐渡可以,什么子岑赋言可以,李皇后送进宫的琴师也可以,还有朝暮阁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唯独臣……”
“回回不得您召见?”激昂话音在略一停顿后,从山峰直坠谷底,轻似喃喃低语。
相反胸腔却起伏得剧烈,灼热鼻息伴随顾钦辞的呼吸急促喷在宁扶疏被迫仰起的脖颈,烫得人皮肤发红。像沸腾的水持续冒出小气泡,她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宁扶疏双唇小幅度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突然——
【警报!系统检测到异常情况,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当前人物怒气值发生波动,呈回升趋势:顾钦辞,怒气值二十、四十、六十!】
【数据定格,请宿主及时接收。】
久违的机械音突兀响起,惊得宁扶疏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愣愣呆坐住,忘了思考忘了眨眼,更忘了自己刚才准备说的话,只剩一串问号。
什么叫做怒气值波动回升?
这玩意儿清零了还会回升?
而且整整上升六十点,直接逼近她最开始穿来时的数值,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当初顾钦辞对她憎恨厌恶,巴不得杀她泄愤,内里缘由宁扶疏一清二楚,理解之下并不曾责怪。可现在,无缘无故的恨意,是因为什么?
两人靠得这样近,咫尺之间的距离,宁扶疏凝望他眸色深深,却怎么都看不进他心底。
“殿下怎么不说话?”
顾钦辞眉头皱得紧,仄痕便像一座冰峰,冷冽神情下吐出的每个字眼都成了堆积冰棱的雪。他最难以忍受宁扶疏缄默不言,得不到回答的人会陷入自己圈画的牢笼桎梏里,思绪在暗无天日中轮回,为求寻答案愈渐疯魔。
“其实臣早看出来,您不就喜欢相貌俊美的吗。只要姿容能入眼的,再洗干净些,任谁都来者不拒。”他又将宁扶疏朝自己拉近了几分,鼻尖相抵,“那您看看臣,这张皮相现在对您投怀送抱了,您要不要?”
翘挺的鼻头相互压着对方的,不同频率的呼吸深深浅浅摩擦着。
眼前俊颜无限放大,反倒虚化成了波澜晃动地光晕,看不清晰。
宁扶疏不禁蹙眉:“你先冷静一点……”
顾钦辞仿佛没听见一般,腾空的另一只手三两下解开腰间绶带,紫金环扣砸在地面。半空中闷响回荡,尖锐刺入耳朵。
他继续扯动玄袍衣襟。
夹袄、中衣、亵衣……
那双极擅提剑抚琴的手脱起衣裳来似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样的臣,这样的皮囊,您要不要?”顷刻间,锦缎已松松垮垮挂在肩头。他执着逼问:“你肯不肯要?”
地上两只蠢笨鹦鹉弄不清笼外是何状况,只觉得自己的小脑瓜子聪明又机灵,听多了某个词后,忍不住欢喜雀跃地模仿学舌:“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耳畔聒噪饶人心神。
宁扶疏被顾钦辞压着下巴垂眸,一片敞开的白皙蓦地映入眼帘,隐约可见数道深于肤色的旧伤疤纵横交错,和美观沾不上边。她却倏尔视线微顿,无端生出几分酸楚。
顾钦辞手中动作还在粗暴地继续,口中质问也偏执地没有停歇,平素凸显他端方的玄袍最先丢盔卸甲地褪去。
宁扶疏看着他,一瞬间,忽然有个荒谬的词浮上心头:……因爱生恨。
许久以来淤积胸膛的迷雾,仿佛在这晌字字铿锵的质问中得到了鼓舞,层层散开。她一把按住顾钦辞暴起青筋的手臂,小心地开口:“顾钦辞,你是不是……”
“喜欢我?”
如一颗石子丢入湖水,溅起无数水花。
比顾钦辞先反应过来的是两只蓝牡丹鹦鹉,听到“喜欢”一词,立马条件反射想起面前这个男主人教过它们的话。不再学“是不是”了,邀功似的摇摇晃晃摆动起脑袋。
“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
暧昧的、庄重的、彼此都屏气凝神的气氛倏然被破坏。
顾钦辞疯入魔怔,这晌也徐徐回神。他手指怔在衣领处,惊诧过望竟是愣愣看着宁扶疏,问了句:“什么?”
宁扶疏见他如此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拨开顾钦辞捏住她下巴的手,幽幽道:“没听清?那便不是了。”
鹦鹉再次嚷叫:“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顾钦辞忙不迭承认:“是!”
这次,两鸟一人的声音完全同步,后者更是急切得好似晚半秒钟,就会错过花期。
顾钦辞逐渐冷静下来,总算没忘记他提着这两只鹦鹉来找宁扶疏所为何事,突然哑声一笑。
“是,臣喜欢你。”他轻而郑重地重复,“连它们俩都瞧出来的事实,殿下今日才知道吗?”
宁扶疏道:“我……”
猝不及防地腰上一紧,她被顾钦辞按进了怀里,侧脸撞上那片袒露的胸膛,炙热温度一阵接连一阵贴脸传来。
顾钦辞总有各种办法阻止她挣扎,宽大手掌压在宁扶疏后脑勺,下巴磕在她发顶,薄唇溢出极轻的气音:“嘘——”
“殿下先听臣说。”
“臣不否认当日擅返金陵,有兄长的缘故。可有一句话,臣或许不曾同您说过。臣最初让车马掉头,与兄长无关,只因彼时车驾行过淮河,臣看着那滚滚江水东流去,忽然体会到古人说的那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殿下,臣很想你,想要立马见到你。”
“臣当真很喜欢你,喜欢到忍不住四处吃醋,喜欢到希望您也喜欢臣一点点。”
顾钦辞深嗅着她披发散出的茉莉清香:“殿下,您可愿信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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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宝子们,今天实在太忙了,只写了一更,明天一定补上肥肥的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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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眼泪(一更)
嘴上如此问着, 顾钦辞却并不给宁扶疏开口说话的机会,大拇指随话音敲落半空而按在她双唇外。下一瞬,他又倾身吻在了她发顶,而后薄唇游走过额头、眉骨、眼睑、面颊……
像是担心惹宁扶疏反感, 唯独绕过唇瓣。
兄长为他撑起的信心就像一盏走马灯, 点燃烛火时, 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可当顾钦辞看见满屋子貌美小郎君殷勤媚笑着,那点孤零零的烛光便熄灭了,再没有勇气听宁扶疏的回答, 生怕看见她端着冷静眉眼淡淡摇头。
倒不如自欺欺人,沉醉眼前的一晌欢愉。
从下巴到脖颈, 一寸一寸。
他闭着眼,感受到宁扶疏的身体僵硬紧绷, 背脊不断后仰, 掐着她腰肢的力道便不由自主加重,将人死死卡在怀里。而顾钦辞的吻却始终轻如和风细雨, 似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
忽然, 他手臂穿过宁扶疏的膝盖,把人打横抱起。
宁扶疏双唇终于得以自由:“你做什么?”
“屏榻太窄, 殿下一会儿会不舒服。”顾钦辞用鞋尖挑开珠帘,大步流星往内室走去。
宁扶疏侧眸看见床榻上铺就的锦被柔软,刺绣倾国牡丹,心头咯噔一下,哪还能不明白顾钦辞的言下之意, 手肘使劲推他肩头, 小腿摆动挣扎:“本宫今日不想, 你放我下来!”
可有的人偏就能装聋作哑,他忽略掉宁扶疏前半句话,只将后半句听入耳中。
动作轻柔地把人放在床榻上。
而他屈膝蹲下,压住宁扶疏不安分的双脚。
“从前是臣不知好歹,如今,臣后悔了。”
顾钦辞一边说,一边握着她的脚踝抬起,帮她脱去镶嵌南海珍珠的凤头云履,将她没有裹缠过布帛的玉足虔诚捧在手掌心:“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好不好?”
“驸马与公主圆房的规矩,臣当初桀骜不肯学,但宫里妃嫔给皇帝侍寝的规矩,臣曾在茶楼中听到过几句。”
不待宁扶疏考虑妃嫔给皇帝侍寝的规矩是什么,顾钦辞褪去她的棉袜,脑袋低了下去。
宁扶疏瞪大眼睛,呼吸顿时卡在胸腔里,换而一连串笑声溜出喉咙:“啊哈哈哈——”
“顾,顾钦辞……哈哈哈……你,你快停,停下来……哈哈哈哈……”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整,间或夹杂着克制不住的咯咯笑声,支离破碎。宁扶疏彻底败在了他手里。
吻她脚背,亲她脚趾,这些也都罢了。
但她身为自幼在内宫长大的公主,怎么不知道后妃侍寝还需要舔陛下的脚底心?
好比一根蘸了热水的天鹅羽毛抵着你的痒痒肉,轻轻搔挠,洗礼过每一寸皮肤。温热、濡湿、酥麻,还有极致的痒意,沿着血液直窜天灵盖,让你除了无休无止地笑,其他什么也不会做。
笑到肚子微疼,笑到喉咙干涩,笑到眼角盈泪,笑到最后泛起隐隐的愤怒和委屈。
力量差距悬殊,她在顾钦辞面前从来都是这样,对方一旦动真格,她便没有半分反抗余地。哪怕听着他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臣,可这人打心底里没有对殿下的敬畏,没有为臣的谦卑。
从前憎她时,因宣泄怨念而折辱她便罢了,宁扶疏自知理亏不计较。可如今说喜欢她,却仍旧行尽蛮狠的欺负之举算什么道理。宁扶疏不喜欢被强迫,更不接受这样的欢好。
因笑挤出的眼泪,现在由于屈辱慢慢凝结成珠。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保持从容淡定、雍容华贵,就算输人也绝不能输阵。眼泪,绝不能掉给外人看。
可她还是委屈的不得了。
分明,她才是长公主啊。
顾钦辞凭什么这样对她。
宁扶疏不断深吸气,咬牙把难以忍耐的酥痒忍下了,氤氲成水雾的泪珠却怎么也憋不回去。
顾钦辞终于放过她的脚,转移阵地攀去别处时,手背突然溅开一点滚烫。
他指尖微颤,愣怔抬眼。
看见一滴晶莹的眼泪挂在宁扶疏内眼角,忽而滚落下来,划过弧线精致的鼻梁,从鼻翼滴在了衣领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濡湿。犹如绣花针尖,虽不起眼,但扎得顾钦辞心口生疼。
宁扶疏鲜少有情不自禁想哭的时候,除却疼痛超过阈值挤出过生理性液体,以及情绪被原主支配,替朝歌长公主掉过几滴水。如今,是第一次,宁扶疏发自心底的难受。
“你的别扭,闹够了没有。”她嗓音轻哑哽咽,嘴唇被牙齿咬得微微泛白。
顾钦辞眸底晃过慌乱,伸手想揩去宁扶疏眼睑下方那两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却被宁扶疏偏头躲开了。
她抬起袖子用力抹过脸颊,将哭过的痕迹擦得一干二净,唯余眼角尚未褪去的洇红。同时趁机收回垂落床沿的腿,借助曳地裙摆,遮住双脚裸露在外的部分。
顾钦辞看不见她十根脚趾蜷缩,勾住床上被衾的脆弱,只见她仰起高贵头颅。
他们隔着红纱幔帐相望,朦朦胧胧,宁扶疏眉眼间有一丝失落的凉意:“顾钦辞,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吗?”
“还是说,你认为的喜欢就是现在这样?”
顾钦辞蹙着眉头垂眸,宁扶疏滴落脸颊的第一滴眼泪还躺在他手背上,炙热而刺痛,灼得他再难对她做什么。
“你问我是否愿意信你。”
“我想,我算是相信的。”
“但我不认为你口中的那些感情,是喜欢。”宁扶疏轻笑一声,“不止今日,还有上回与上上回。侯爷口口声声说喜欢本宫,可你何尝有过半点对我的尊重?”
她语速偏慢,越发显得吐字清晰:“你自以为的喜欢,其实不过是占有欲作祟。”
“就像春日芍药娇艳,人人都想摘一朵簪于发间,可并非人人都是真心喜爱芍药的。只因众人皆有,所以争相效仿,来满足心底的虚荣和对美的占有欲。”
归根结底,男人对女人与生俱来的欲。
是原罪。
“这不是爱。”
话音落下,顾钦辞手背上那滴薄泪,也恰好蒸发干了。
脑海中响起系统输出顾钦辞怒气值再度清零的提示音,宁扶疏眼睫轻颤,知道他是冷静下来了。
可她左等右等,始终未等到顾钦辞自己的动静,不由再度抬眼。
便见身高快赶上拔步床顶的大男人紧抿着唇立在那里,两撇斜飞浓眉因皱眉太狠而连成一条漆黑直线。那常年挺立的背脊却微微躬着,保持着方才意图倾近宁扶疏的弧度,垂眼沉默不言。
整个人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痛苦。
“不是这样的……”他发出的嗓音因哽涩而沙哑至极,似含了一口风尘黄沙。
原本设想中最无功而返的情形,也无非是宁扶疏不信他。但从没想过,她信了,却将自己视若瑰宝的满腔情意贬低得一文不值。
……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时除了否认,再答不上其他话来。
宁扶疏望着他仿佛连呼吸都困难的模样,张了张嘴,倏尔却又合上。
似乎情绪会传染,面前人极度压抑的痛苦沁满心头血,佝偻着的身影浑身颤抖。她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缕苦涩,提不起半点化解困境的轻松,委屈和不悦毫无缘由地被冲散了,突然也觉得难受。
前所未有的奇异情绪翻涌,两两无言。
夜幕降临,愈显四下宁静。反倒是被遗忘在大殿的两只鹦鹉转悠着脑袋,找不见主人,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卖力被抛弃了,小家伙相视对望,大眼瞪小眼,在彼此眼底得到默契地肯定。
下一秒,连忙扯开嗓门大喊:“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打破一室沉寂。
低头坐在床上的人,和垂眼站在榻边的人蓦然愣怔。宁扶疏刚才就想问了:“你教的?”
“不,不是这样的……”顾钦辞还沉陷在她那句残酷的判词中,下意识否决。话音出口,才后知后觉宁扶疏所问为另一件事,索性将错就错:“臣没有教过,是他们自己学会的。”
“大概是,由衷而慨。”
由衷而慨的鹦鹉:“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嘴角抽搐:“……”
她信顾钦辞个鬼!
这两只鹦鹉是齐渡寻来的,起先教了好几日,才学会说一句“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可见学舌天赋并不怎么样。但抵不过宁扶疏瞧着新鲜,便让黄归年去外头找来个擅长饲鸟儿的人好生照料,又特意捯饬出后院一间屋子当作鸟房。
如此一来,全府上下都知道长公主宝贝着这俩小家伙。平日里除了黄归年和琅云琳絮,其他下人连鸟房都进不去。而那三位素来以为她和驸马只是表面夫妻,绝不可能教鹦鹉这种话。
不是顾钦辞捣鬼,难道是鸟被下了降头么。
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顾钦辞端着威风八面的硬朗容貌,跟两只叽叽喳喳说不清人话的鹦鹉斗气较劲儿的画面,诡异又不失滑稽。
险些漏出一声笑,被顾钦辞发疯激惹出的最后那丁点情绪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她终是勉强绷住脸:“行了,把你的衣服穿好。大冬天的,也不怕染风寒,再把病气过给本宫。”
顾钦辞缓缓站直身子,整理松垮敞在胸膛两侧的衣裳。
臣听殿下的话做了。
所以,臣没有不尊重您。
臣对您的全部占有欲,都是由于臣爱您。
但这些话,顾钦辞没来得及说出来。因为宁扶疏在他开口之前道,自己很累了想要休息,让他退下。
她垂着睫毛打了个哈欠,眼睛便又蒙上薄薄一层水汽。顾钦辞想起来她风寒未愈,今日又进了趟宫闱,到底是压下骨子里叫嚣的兽性,束缚住掠夺的渴望。
他一点点抚平襟领,只是心底愁情褶皱却抚不平,离开之前也不忘补充一句:“臣身体底子好,扛得住冻。倒是殿下,既在病中就该喝药静养,别再同人瞎折腾胡闹了。”
还在醋她召幸朝暮阁小郎君的事儿。
宁扶疏哼声:“知道本宫身子不适,还对我做出那些行经,他们不如你能耐。”
“是臣的不对。”顾钦辞抿唇道。转身退出内殿,捡起丢在琴案旁的腰带系好。
一旁,鸟儿见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主人,上蹿下跳雀跃蹦跶:“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一阵脑瓜子疼,抬手按揉额穴,无奈道:“你拎来的家伙,你负责提走。”
鹦鹉以为主人在叫她们:“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顾钦辞朝它们恶狠狠瞪去一眼,小家伙缩了缩脖子,立刻闭上喙,躲去鸟笼犄角旮旯里了。
听见殿门合上的声音,宁扶疏蜷缩的脚趾逐渐放松,脚底心至今仍旧残留着隐隐的酥痒。她抽出袖中丝帕,将那温热潮湿擦了个干净,双腿抬到半空忿忿踢了两下。
这人是属狗的吗……
她对着顾钦辞离开的方向笑骂。
然而她口中的人刚出去不久便又折返了回来,衣冠楚楚,手中捧着一个朱红漆盘。
顾钦辞慢条斯理地搅着汤药坐到床边沿:“臣亲自熬了药,来给殿下赔罪。”
宁扶疏这两日喝进肚子里的药剂量有些大,如今闻见苦涩草药味,不由得反胃蹙眉。
顾钦辞将她细微的反应看在眼中:“臣擅作主张,在煎药的时候适量加入了药方上没有的甘草、桑葚、还有麦芽。熬出来的药,虽比不上果腹蜜糖那么甜,但也绝对让您尝不出苦味。”
“有这么神奇?”宁扶疏不太相信。
顾钦辞道:“殿下试试就知道了。”
宁扶疏将信将疑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抿下不大不小的一口,控制不让药汁停留舌苔表面太久,直接吞咽。
她忽而睁大眼睛,这药闻着与往常的别无二致,可一旦入喉就会发现,酸涩苦味很淡,且流于表面。真正被味蕾捕捉到的,是一股近似于芦苇清香的甘甜。
“如何,殿下现在可相信了?”顾钦辞道。
宁扶疏无端从这句相信当中,听出些许一语双关的内涵。随即又觉得没准是自己敏感多虑,秉着若有似无地语气“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喝药。
整个过程,顾钦辞就在旁边默默陪着她,没有多说话。直到宁扶疏递去见底的药碗,他顺理成章地接过。
见宁扶疏懒洋洋打出个哈欠,顾钦辞便替她放下层层床帐,到了最后一层,突然听见制止声音:“等一下。”
他动作顿住。
朦胧纱帐内,宁扶疏盘膝而坐着,双手抱在自己的小腿处,徐徐启唇,话音拖拉犹豫:“那个,有件事,本宫想了想还是告诉你。”
顾钦辞静等后话,只见影影绰绰的姑娘身形似乎晃了晃。漏壶滴答滴答催人耳,又过去许久,才听见有轻如蚊喃的嗫嚅声音传出来。
“其实,本宫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你别总说那些有的没的,侮我耳朵。”
女子咬着唇齿发出的含混嗓音混在滴水声中,显得每一字每一词都期期艾艾,听不真切。
顾钦辞不禁反问:“什么?”
“没什么,你退下吧,本宫要歇息了。”宁扶疏这回语声急切。音落,一把夺过他指间捻着的最后一层床帐。
锦绣垂落,将两人视线彻底阻隔。
顾钦辞还在绞尽脑汁拼凑她羞于启齿的那句话,蓦地,神情凝滞。低垂的眼眸一点点睁大,瞪得圆似铜铃。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老婆是我一个人的!
几章之内让他们踉踉跄跄苦茶籽,晚些有二更,在九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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