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钧鸿。
流传后世的古人工笔画总有几分抽象, 宁扶疏回想着印象里大楚这一时期诸多成大事者的名人画,和眼前男人皆无甚相似之处。
可凭着这张和顾钦辞五分相像的脸,她可以肯定,此人就是顾钧鸿。武康侯顾延的嫡长子, 顾钦辞的嫡长兄。
如此一来, 事情便能解释通了。
正史记载顾钧鸿寿终正寝, 安享晚年后方才西辞。而当初系统给的服务条约提到,宁扶疏所有行为都会改变历史。那么反过来,不曾受她影响的人或事,仍将遵循历史轨迹。
大抵是顾钦辞在北上途中遇到了尚在人世的顾钧鸿, 欣喜庆幸之余,思及两人若回清州, 小皇帝将将才对顾家兵权放下的戒心,只怕又该重新翻涌出风波。
顾钧鸿没死的消息暂时不能漏出去。
倒不如兵行险招, 折返金陵。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总归清州战事有徐向帛指挥着, 已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无须他们多加操心。
宁扶疏该猜到的, 心高气傲如顾钦辞,能让他舍命相护的人, 这世间恐怕唯有顾钧鸿这个亲兄长。
转过身来的人抬袖朝宁扶疏揖了揖身子:“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的嗓音没有顾钦辞那么冷冽低沉,清澈之余,隐约还带着几分儒雅文臣的温润:“边关将领无诏不得回京,臣明知故犯,理应向殿下叩首伏罪。无奈双腿有疾, 不良于行。礼数怠慢, 还望殿下见谅。”
“大将军不必多礼。”宁扶疏应着, 将欲把身后的门关上。
顾钦辞察觉到她的想法,连忙先她一步把事情做妥帖。又利用光影盲区,在顾钧鸿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勾住宁扶疏衣袂,趁她不备,拉过她手掌做了些故技重施的小动作。
——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她掌心写字。
同样的笔顺,重复了三遍。
细细微痒惹得皮肤逐渐升温,宁扶疏皱眉瞪他一眼,无声做着想收手的挣扎。
顾钦辞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哪肯轻易放弃。他指尖律动得更快,继续写。
——您瞧见了,臣回京,确实是因为兄长。
——但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没有利用殿下。
——臣并不知道,赵参堂会在那个时候来。
宁扶疏挑眉,意识到他写了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人的对天发誓好像不太准。
俨然顾钦辞也还记得那茬,他在最后补充:
——殿下您看,今天没有打雷。
——证明臣对殿下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这都什么歪理,宁扶疏发觉自己的嘴角正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旋即压下被他逗乐的心绪。
平心论,她其实是信的。否则顾钦辞没必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更没必要带她来见顾钧鸿。他本可以将人藏在侯府,隐瞒得很好。
他肯告诉宁扶疏,是对她交底的信任。
正因为如此,当宁扶疏走进这间耳房,就已经想通消气了。
但一码归一码,她不生气,不代表就要和颜悦色。不知何时起,她的生活似乎总有顾钦辞参与,青年在她身边的存在感也越来越强,甚至许多时候自己被他摆布着。
宁扶疏想晾晾他。
毫不留情地把手抽出,宁扶疏双手揣袖,不再给顾钦辞任何机会,转而看向顾钧鸿道:“说起来,有一件事,本宫百思不得其解。与清州战败有关,想问问大将军。”
“究竟是什么埋伏,能让我大楚浩浩荡荡三万将士埋骨荒野,无一生还。”
“本宫觉得蹊跷。”
这话落在寻常人耳朵里,难免要被认作君威难测,兴师问罪斥责主帅指挥失利,少不了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顾钧鸿却神色一亮:“殿下猜到了?”
宁扶疏点点头,以表默认,在对面另外一张空床坐下来。
顾钦辞在她接触到木板之前,扯过床头折叠整齐的薄衾掸开,瞅准她落座之处铺盖,恰好避免了积灰的床榻弄脏她华服羽衣。
殷勤献得太过明显,宁扶疏凉凉掀他一眼。偏生这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反倒叫她没了办法。
顾钧鸿默不作声,将两人来去互动尽收眸底,微微惊愕。
原本担心依着顾钦辞桀骜不驯的性子,那道将两人后半生捆绑的赐婚圣旨,会使他记恨长公主。更枉论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把持朝政独揽大权,和外界传闻骄奢淫逸玩弄面首的作风,每一点都是自家弟弟鄙夷厌恶的。
北地黄沙雾霭,冰雪凛冽,早将顾钦辞养成了学不会虚与委蛇的脾气,别说给予长公主好脸色,就算平心静气处之,对他都该是种为难。
可而今看来,事实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同。
倒也挺好。
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情女子,本就世间难得。
但此时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顾钧鸿回神,在长公主追问之前开口道:“殿下应当知道,清州地形比之泽州与邯州称得上平坦,多盆地而少山脉。就算是和朔罗接壤的那片土地,也以低矮丘陵为主,并不宜设伏。”
这也正是宁扶疏怀疑战败另有隐情的原因,她道:“不错,清州辖内唯有一座浑然天成的峡谷,横亘在大楚和古宛的交界处。”
“殿下所言极是,的确如此。”顾钧鸿应声,“而大楚与古宛素来交好,两国屯集峡谷内的士兵心照不宣地一致防备朔罗。却孰料,朔罗人奸诈,三个月前向古宛军营投放虚假线报,称我军突袭朔罗边防壁垒,又阴谋扬言楚军下一步就会撕毁与古宛百年修好的结盟国书。”
“起先古宛边军并不相信,奈何以讹传讹,众口铄金。正当古宛人摇摆不定之际,朔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我军戎服,把手底士兵伪装成楚军,趁着无风无月、稠云遮星的半夜,把古宛打了个猝不及防。”
“古宛遇袭,证明传言不虚,单方面和大楚交恶,边陲防线自然高筑。但由于古宛国小势弱,一时间难以调配足够多的兵马,他们便重拾祖宗旧业,做起了最擅长的……”
奇门遁甲,机关阵法,是古宛当今国君老祖宗的老本行。
宁扶疏指尖轻点在榻面木板,已然多少猜到了事情因果:“照顾将军的说法,楚军其实是中了古宛的埋伏?但朔罗与古宛一个在清州西北部,一个在东北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你们如何会走到古宛的边防境?”
“臣也想知道,为何竟走了个南辕北辙。”顾钧鸿在说这话时,唇角不由挂上两分苦涩。
“清州十二郡六十四城,境内大大小小的山丘共八十九座,深深浅浅的江河二十三条。地图上每一处位置,臣都记得清清楚楚,亲自踏足行路过的地方,亦是占了十之六七。”
“纵使这般,三万大军仍旧踏入了古宛设下的阵法。”他鼻音渐浓,搭在腿上的手五指捏紧,烛光照见条条青筋在皮表凸起。顿了顿,无声吸气续道:“一夜之间,三万条人命……”
竟是咬牙哽咽说不下去了。
堂堂八尺男儿,顶天立地,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宁扶疏望着垂首之人,那面部轮廓半明半灭,他却倏尔想起了顾钦辞的过往。昔年十三岁的翩翩少年郎第一次上战场,意气风发,眉眼飞扬,却害得五千士兵成为朔罗刀下亡魂,死不瞑目。
那会儿的顾钦辞是否也像这般痛心疾首,甚至夜晚独自一人躲在被窝里,将脑袋埋进棉褥,暗自啜泣掉眼泪。
又顶着红肿眼睛散着披肩墨发,一身罗衾执缨枪,横扫五更寒天的练武场,风雪盈满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才百战不殆。
然后……
却成了困缚在金陵的鸟雀。
宁扶疏抿抿唇,话不知是对谁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朔罗奸诈,不全是你的错。”
“谢殿下宽宥之恩。”顾钧鸿失态只是一瞬,随即敛藏好伤神情绪,“但臣身为主帅,本该尽力护他们安然归家回故国,如今却因臣一人疏忽纰漏,致使三万弟兄命丧荒野,便是臣的错。”
“殿下可否认得这是何物?”他单手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块石头。
黑黢黢的,形状不规整。
和长公主府后院任意捡块假山石瞧着也没什么区别。
顾钧鸿紧接着抽出行军之人藏在袖内备用的匕首,拔除外鞘,登时,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恍如突然吸纳天地灵气具有了魔力,锵地一声,将匕首刀刃牢牢吸住。
“磁石?”宁扶疏道。
匕首为铁器,而磁石吸铁,这是千年后家喻户晓的基本常识。
顾钧鸿把东西放下,续道:“古宛边防主将与臣乃君子之交,彼时楚军遇伏,他捉了臣去,想问清楚大楚为何食言撕毁两国盟约。这才知晓,原来一切都是朔罗的阴谋诡计。”
“三万楚军丢了性命已成不争事实,古宛心中有愧,主动提出帮臣打扫残骸遍地的战场,并护送臣回楚国。”
“这块磁石,是臣在众将士遭遇伏击之地发现的。巧的是,彼时它正粘在指引行军方向的指南罗盘底部……”
野外行军都会用罗盘定南北,只因天地间自然存在着磁场,是以罗盘虽回运而针常指南。
但若在罗盘底部加上一块磁石,便不同了。
往往磁石在哪儿,指针就指向哪儿。
如此,也就能解释通为何原本向西边朔罗进军的兵马,误闯入了东边古宛的国境。
宁扶疏听见一阵骨骼咔咔细响。
顾钦辞紧捏着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地开口:“是谁?”
“兄长此番行军带的监军,是谁?”
大军每前行一个时辰,监军需检查引路罗盘及天气地形。如有异常,需及时上报主帅,这是不容置喙的军令。
顾钧鸿腿脚不便,做不到钻爬罗盘底部亲力亲为查验。又秉承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自是信监军的禀报。
直到出了这桩祸事,纵然他再不肯承认,也不得不相信,是监军背叛。藏磁石于罗盘,故意将大军引错方向。
顾钧鸿道:“监军名为庞耿。”
“打扫战场时,我特意留心,却仍旧没找到他的铅牌,想来人是进入埋伏区之前,叛逃了。”
“这杀千刀的……”顾钦辞咬碎一口银牙,“最好别让我抓到他,否则,我必施凌迟之刑,拿刀子割下三万块皮肉,给枉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宁扶疏是能理解的。
并非不能败,而是将军百战死,当牺牲在浴血厮杀之后。边关每一个将士都该为江河锦绣而亡,壮烈如泰山。不该死在阴恻恻的人心诡谲,狡诈算计之下。
可理解归理解,宁扶疏这会儿却必须道出真相,兜头泼他一瓢冷水:“侯爷怕是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她反问:“大将军口中说的这位监军,是否为朝中兵部正四品军器监之子?”
“正是。”顾钧鸿道,“殿下认识此人?”
宁扶疏闻言心想,这不巧了吗。
她今日一天之内,接连听到了两次庞耿的名字,说道:“算不得认识。只是正逢本宫的影卫晌午时分上报,说在朝歌郡发现一具无头尸,同时在死者身上找到一块楚兵铅牌,上面所刻,正是庞耿二字。”
“他死了?”顾钧鸿皱眉,“殿下可知凶手是何人?”
“这不是本宫尚未来得及审讯细问,驸马爷便来了嘛。”还扬言要为她怀孕,给她生孩子。
宁扶疏话音揶揄,意味深长瞥过顾钦辞,然后才将话题牵回正轨:“那凶手如今正关在公主府暗牢中,大将军若想知道什么,倒是可以亲自审问。”
顾钧鸿满心挂念着三万将士的冤魂,难免猜疑庞耿之死是否和他通敌叛国有关,道:“劳烦殿下。”
宁扶疏命人在仓库中翻找出一张轮椅。
顾钧鸿完全不需要旁人伺候,他双手掌心压着硬质木榻板,借用双臂强悍力量支撑起下半身残废,微微悬空。继而找准方向,后手肘使劲儿把自己向前抛,身体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轮椅上。
也不需要旁人推波助澜,他两只手各自握住左右木轮促使转动,便能前行。饶是经过门槛时,亦有一套办法。
大楚律,除三司审判疑犯定罪,或惩戒罪犯处刑,无论权贵勋爵,或皇亲贵胄,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朝歌长公主身为当今天子嫡姐,同样无权违逆老祖宗律例。
但这是明面上的东西,私底下,就算她真的手重弄死几个人,只怕小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因此长公主府内暗牢设得隐秘,以园林假山洞口为起点,再经几道机关石门,寻常人不可能发现洞中有乾坤。
宁扶疏魂穿半年有余,今夜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走过三道石门后,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寒凉起来。幽黑石道望不见尽头,仅靠石壁两侧几盏火光昏黄微弱的油灯勉强视物。
倏尔,恻恻阴风刮得壁灯摇曳晃动,亮在宁扶疏左前方的一盏灯蓦地熄灭,噗嗤冒出丝缕白烟。
她恍惚被吓了一跳,双肩小幅度打了个激灵。
手中捧着的暖炉虽温热,却不足以在森冷如阴曹地府的环境中,给予她安全感,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搀扶石壁。
可顾钦辞还走在她身后,宁扶疏不太想被他瞧出自己的胆怯。
她深提一口气,忽然出声:“侯爷,前路湿滑,你走前头去,小心护着大将军。”
顾钦辞视线落在宁扶疏紧绷的背部,淡淡应声:“是。”
而后上前半步,蓦然握住宁扶疏意图攀石壁的手腕。又趁她愣怔,弯腰兜起她膝窝,将人打横抱起。
宁扶疏骤然瞪大眼睛,想挣动想出声斥他。
顾钦辞手指轻飘飘抵在她唇上:“嘘——”
他神情睨过前方,正是一处拐角。顾钦辞刻意放缓脚步,让顾钧鸿的轮椅先行,同时借石墙曲折,隐在顾钧鸿的视线暗区,微微俯身凑近宁扶疏耳畔,温热气息与清晰话语贴耳传递。
“兄长在前面呢。”他嗓音轻哑,“殿下应该不想让人知道,您不仅怕疼、怕狗、怕高,而且还怕黑吧?”
宁扶疏耳垂微烫,自己的老底被顾钦辞揭了个干干净净。硬生生把话咽下,只能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他。
顾钦辞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一抹低笑。
他很喜欢宁扶疏这双杏眸,分明端着嗔怒神色,可她的眼瞳实在太亮了,似春水潋滟,像秋水凝波。凭白减轻两分凶意,增添两分委屈。
也亏得她上朝时有垂帘遮面,亏得朝堂百官不敢直视凤颜,否则只怕慑不住人。
顾钦辞步子稳健,又道:“殿下再气恼,也不该怠慢自己的身子。”
他话音落,宁扶疏察觉自己的层层裙摆忽被掀开,滚烫的掌心贴了上来,她霎时惊得险些漏出尖叫。而那探入姑娘家衫裙的手还在不规矩地向上,沿着脚踝攀到小腿肚子,再到膝盖。
他一只手在里头动来动去,不知倒腾什么。
须臾,似棉麻柔软的触感覆住整块膝盖骨。
宁扶疏感觉到他的手掌按在棉布上,转着圈儿按揉回旋。渐渐地,那物什竟神奇地缓缓变热,融融温度直往骨头里钻,惹得人很是舒服。
她似乎闻到了朦朦的草药清香。
一瞬间,宁扶疏脑海中灵光闪过,她好像知道这人折腾半天是在搞什么了。
那驱寒暖肤的草药,顾钦辞曾给她用过一次,也给她送过一盒,便是如此触觉,如此气味。就算如今在药膏外包裹上棉布,方便系绳绕膝固定住,本质却没有变,错不了。
照顾完左腿,接下来是右腿。
宁扶疏抬眸去看他的侧脸,棱角冷俊硬朗,眉目专注认真。那淡于常人的唇线微抿,仿佛这样做,只是单纯因为他记得她遇寒腿疼,又单纯因为他随身带着对症草药。
虽然明知顾钦辞身带草药多半是出于对顾钧鸿腿疾的照料。
但随着温热一点点消融寒凉,一点点化开疼痛,她偎在顾钦辞怀里不再乱动,脑袋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倚靠。甚至开始望着顾钧鸿行在前面的背影,希望他不要转头看来,希望暗道再长一些。
心底莫名攀升出在长辈眼皮子底下拥抱亲吻,偷偷谈恋爱的新鲜与刺激,听见心跳扑通扑通似要跳出胸膛。
但道路终有尽头,暗室豁然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后。顾钦辞适时将宁扶疏放下来,后者掸了掸衣袍,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目不斜视,表情淡然。
一前一后走入暗室。
此处和御史台刑房差不多,阴寒而压抑。自暗室深处飘来的空气散发着淡淡血腥味,还有十字木架立在旁边,点点斑驳殷红陷进木料里。
影卫冷眼睨过倒在地上的人:“主上,这人就是杀害庞耿的凶手。”
他的脸被头发遮住,看不清长相。身上衣物虽然肮脏但并无血迹,可见还不曾受刑。只是四肢软绵绵瘫着,应当是影卫为了防止他挣扎,卸掉了手脚。
宁扶疏问:“审出什么了吗?”
“属下无能。”影卫把凉水泼在男人脸上,“喂,醒醒。”
受到刺激的人幽幽转醒,水珠沿着头发往下滴。湿润发丝一股股贴在脸上,越发将容貌盖得严实。
顾钧鸿操控轮椅推近了些,觉得这人身形瞧着似乎有点熟悉,问道:“就是你杀了庞耿?”
男人身体骤然抖了一下,好似遭遇到什么极度错愕,霎时把头埋得更低。
顾钧鸿仄眉,瞥了眼影卫腰间佩戴的长刀,示意他借来用一用。而后拔刀出鞘,刀尖挑起男人的下巴。影卫同时扒开粘在他脸上的头发。
一张长满胡渣,额头扁平的青年脸露出来。
顾钧鸿握刀的手微顿,直直盯着这个眼神闪躲不敢看他的人,不可置信道:“庞耿?”
宁扶疏与顾钦辞俱是一愣。
听见这个名字,男人反应格外剧烈,连连摇头:“我不是,我不是庞耿,大帅认错人了。”
顾钧鸿冷笑:“你若不是他,为何第一眼看到我,就叫我大帅?”
“我不是,我不是你说的庞耿,不是……”庞耿还在嘴硬,拙劣地装傻充愣,“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顾钧鸿眉宇覆上深深寒意,长刀对准庞耿的肩窝刺下去,顷刻间贯穿身体。他充耳不闻庞耿声带撕裂的痛呼,长刀在血肉里转了两圈,竟是剜出洞来,然后利索拔刀。
模糊血肉被带出来,宁扶疏下意识别开眼。
而她几乎与此同时,她的眼前倏然陷入一片漆黑,顾钦辞干净的掌心替她遮挡血色淋漓。
鼻尖也被他手指抵住,隐隐送来松柏清香。
“殿下别看。”
作者有话说:
顾狗是疏疏的,兄长是大家的!(bushi,其实有给哥哥安排官配cp,而且是已经出现过的角色,不过正文不太会着墨副cp的感情戏,到最后会送免费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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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审讯
顾钧鸿审讯时的雷霆手段, 和他温润的长相,不太相衬。
宁扶疏被顾钦辞挡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依稀能从听见的声音判断。顾钧鸿用长刀在庞耿左右肩窝各捅出一个血窟窿, 期间影卫又泼了两次水, 把痛昏过去的人弄醒。
然后捡起丢在地上的铁链, 穿过庞耿的肩膀,把人吊了起来。
顾钧鸿抛出去一瓶止血伤药,让影卫倒在庞耿的伤口上,免得人失血过多, 轻易没了性命。
见潺潺外流的鲜血被止住,顾钦辞才放下遮在宁扶疏眼前的那只手。
宁扶疏看到庞耿面色煞白, 气息奄奄。而顾钧鸿握刀的手干干净净,竟是一滴血都未沾上。
他把长刀还给影卫, 不绕弯子直接问:“是谁指使你在行军罗盘下放磁石?”
庞耿苍白嘴唇一开一合直打颤, 却咬紧牙根誓死不松口:“你们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宁扶疏在影卫拖来的椅子坐下,许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她习惯了暗室中弥散着的浓重血腥味, 倒也不觉得难受。并不雍容端庄地翘起二郎腿,指尖搭在椅子扶手上漫不经心地一点一点。
她想起影卫上报朝歌郡内无头尸案的始末, 不耐烦打断庞耿如破风箱般粗粝沙哑的嗓音:“行了。”
“本宫不关心你究竟是谁,你也无需装疯卖傻。本宫只知道,朝歌境内的无头尸,是你弄出来的。”
“而从清州到金陵路途遥远,也完全有不行经朝歌郡的道路, 你却偏偏在本宫的封地辖境内杀人, 为的不就是要消息传到长公主府内, 再以凶手身份亲自面见本宫吗。”
似乎心思被说中,庞耿逐渐安静下来。
宁扶疏续道:“如今本宫就在这儿,说吧。”
“属下……属下……”庞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目光低垂,战战兢兢瞥过面若霜寒的顾钧鸿与顾钦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抖若筛糠。相比起来,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长公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属下自知酿下了罪不可恕的大错,可属下已经真心悔过了……”他诚惶诚恐地小心启唇,“如果属下坦白,殿下能否从宽处置,饶属下一命?”
庞耿心底把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他敢和长公主殿下做活命交易,因为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对长公主有利,能帮长公主扳倒政敌。可顾钧鸿和顾钦辞在场,情况却就有些不一样。
他清楚大帅的性子,待弟兄们重情重义,同时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任何人违反军令,皆以军法处置。单就临阵脱逃这一条罪名,就足够顾钧鸿用军棍把他打死了,更何况他还害了三万顾家军命丧黄泉。
只怕大帅和驸马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气。
宁扶疏见他眼珠子四下乱转,狭长眼尾暗含盘算,立马明白这人在琢磨些什么,嘴角勾出一抹冰凉弧度:“你既知晓那三万将士是大将军与熙平侯的手足兄弟,怎么不想想,他们也是本宫的子民。”
“害死本宫的子民,还妄想本宫饶你性命?”她仿佛听到了惊天笑话,“庞监军,世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钦辞站在她身旁,原本火冒三丈盯着庞耿的视线慢慢移到宁扶疏身上,变得平静认真,凝神打量着她。忽而觉得,他会喜欢上宁扶疏,其实并非冲动或糊涂。
人有千面,娇艳妩媚绝色倾城是她,爽朗明媚不拘小节是她,把持朝政打压权臣是她,肃清超纲铲除奸佞也是她。还有心存社稷怀抱苍生,荒淫无度娇养面首,或好或坏,最终合成独一无二的她。
这晌,随着宁扶疏诘责申斥庞耿,句句犀利,不怒而威的飒飒气场蕴在每个字眼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一声快过一声,又被宁扶疏清冽的声线掩盖。
“庞耿,认清楚自己的身份,通敌叛国的阶下囚没资格跟本宫谈条件。但有些道理,本宫不介意大发善心同你讲一讲,最好记到心里去,兴许下辈子能用得上也未可知。”宁扶疏道。
“这第一条,本宫问你,并不代表本宫不知道,而是在给你机会。你越坦诚,本宫待你的妻儿便越好。若要本宫费心神把真相说出来,那可就没力气再去赵参堂手里救你的家人了。”
前一秒还油盐不进妄图谈判的人,在听到赵参堂三个字的刹那,恍如脱水游鱼,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宁扶疏冷冷蔑笑。
果然被她猜中了。
太尉府的人是追踪着庞耿的行踪才去到朝歌,后又怀疑那具揣着庞耿身份铅牌的无头尸死因蹊跷,暗中调查。
庞耿像张牙舞爪的犬狗突然被卸去牙齿:“我说,属下什么都肯说,请殿下高抬贵手,救救属下的妻儿……”
“嘘——”宁扶疏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制住他过分聒噪,“吵死了。”
影卫立马会意,把吊住庞耿肩膀的铁链子解开,以免铁器再随着他挣动发出锵锵碰撞声。
宁扶疏手肘搭在大腿上,掌心拖住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挑了眉反问:“什么都肯说?”
跌坐在阴冷角落的人忙不迭点头:“殿下想知道什么,属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但可惜呐……”宁扶疏明朗放声一笑,转瞬间,笑音却又消失殆尽,沉了嗓道,“太晚了。”
“本宫给过你坦诚的机会,可你没能及时抓住。如今变成了你有求于本宫,总该有些求人的态度,是吧?”
庞耿双臂脱臼没法使力,就用双腿挪成下跪的姿势,一点点膝行爬到长公主面前,每匍匐一厘就叩首磕头三下,铆足了劲儿拿额头咣咣往地上撞:“求殿下,求您再赏属下一次机会。”
宁扶疏好整以暇,转头去看顾钦辞和顾钧鸿:“侯爷与大将军觉得呢?”
庞耿便又对着那两人磕头,像条狗一样。
顾钦辞视线停留在宁扶疏脸上,就再没离开:“臣都听殿下的。”
庞耿如蒙大赦,好像真把宁扶疏教的“道理”记到了心里,又叩谢了两遍长公主殿下大恩大德后,才开口:
“属下是一年前搭上太尉的,那时我二十有五了,身上却没个一官半职,成天在家里不仅被长辈嫌,就连我刚会说话的儿子都敢嫌我。于是只能去找我爹,让他在六部或者十六卫当中给我安排个好职务。”
“可我爹非但不肯,还说什么杨尚书家的儿子在边关历练数年,战功赫赫回朝,才领了个左金吾卫将军之职,他没这个脸面替我筹谋安排,要我也去边陲待个几年再说。”
“我不服气,凭借家世背景混入金陵十六卫人不计其数,杨子规才是那个例外,凭什么我就非得历练了。就是这个时候,太尉找上了我,说他可以帮我办我爹不愿意办的事儿,但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他要我顺从我爹的意见去一趟边关,不需要待太久,也不用上战场拼命,只要替他办两件小事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让我回京做右金吾卫将军。”
“第一件差是要我把清州军内部的情况密报给他,第二件,殿下已经知道了,就是磁石。”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完后,就找机会逃离了大军队伍,同时给联络人传了个消息,请他们来接应我。可属下怎么也没想到,赵参堂他……”
“他竟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庞耿声音突然染上几分恨意,“他派出死士意图取我性命,我一路往南逃,他们就一路往南穷追不舍,有好几次都险些被那批死士抓到,成为刀下亡魂。”
“我实在没办法了,想到赵参堂与殿下在朝堂上不对付,那时又恰好快逃到朝歌郡,才出此下策,在殿下的地盘上杀人藏头。再把自己的铅牌塞进死者衣服里,冒充我已经身死的假象迷惑赵参堂的人,同时自投罗网被殿下您的人抓住,算是给自己找了一张躲开赵府死士的护身符。”
“你倒聪明。”宁扶疏不知褒贬地道了句。
庞耿自然不敢应这话,又开始磕头。
宁扶疏没看他,让影卫把刚才的供词一五一十写下来,按着庞耿的手掌画押。又问了他和赵参堂联络的信件是否还在,得知埋在朝歌郡南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之后,结束了这场审讯。
她扶着座椅把手站起身,对顾钧鸿道:“人是清州逃兵,怎么处置,由大将军决定吧。”
顾钧鸿叠手作揖:“多谢殿下。”
庞耿眼底霎时晃过一道白光,是顾钧鸿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庞耿吓得忙不迭叫唤:“殿下,殿下,您答应过的,只要我把真相说出来,就会饶我性命。殿下,求您……”
“本宫答应过吗?”宁扶疏睥睨着他,高不可攀的姿态,上扬语调却透着三两分天真。
她只答应了此事不牵连庞家老小。
可没那么大善心饶恕十恶不赦的罪人。
离开暗室,天色已过子夜。
秋夜露浓,寒气愈重。
回程的窄道与来时一样幽暗,也常有壁灯倏灭,却大抵因为包裹膝盖的药包仍在发挥着药效,叫人无端产生一种,这条路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走的错觉。
宁扶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劳累半日的疲惫铺天盖地袭来,当即只想回屋沐浴安寝。
如勾弯月从云层后探出小小一截脑袋,浅薄月光投下细长阴影躺在地上,不经意间和另一道影子重合交叠。
宁扶疏不由得回头:“你怎么来了?”
她以为顾钦辞会照料着顾钧鸿的腿疾。
顾钦辞在迎上她视线的瞬间,眉宇间没褪尽的坚冰冷意顷刻融化。似是看出宁扶疏的困惑,他道:“兄长认得回偏院的路,臣送殿下回去。”
宁扶疏:“……”
说得好像她不认路似的。
但宁扶疏委实太累太困了,她没在这点小事上纠结,点头默许。
廊下风急,院中夜沉。
两盏宫灯照亮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
顾钦辞提了提遮住手掌的阔大衣袂,露出指尖向前微微挪动。看似一丁点儿不起眼的幅度,落在地面阴影则变得格外明显,瞧着仿佛他牵住了宁扶疏的手。
也仿佛,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哪怕仅仅用这种方式“占有”,也让顾钦辞感到些许满足。他低头,轻轻笑得眼眸清亮,眉梢轻扬。
直到灯火通明的正院,两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消失。宁扶疏陡然顿步,转过身来,顾钦辞几乎霎时间收敛嘴角弧度,用最寡淡的表情掩饰方才行经。
问她:“怎么了?”
宁扶疏完全不知身旁人这一路走来,都偷偷做了些什么。她适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道:“对了,既然你与大将军暂时不打算回北境,再加上陛下今日也已经见过你。我们之间那出禁足的戏码,就没必要继续演了。”
“东偏院那边没有你日常要用的衣物用品,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先将就住一晚。等明天,再回侯府吧。”
顾钦辞蓦地仄眉:“殿下还恼着臣。”
宁扶疏狐疑:“为什么这样说?”
顾钦辞目光低垂:“您赶臣走。”
“……”宁扶疏觉得他这话实在没道理,顾钦辞统共只在东偏院住过两日,还是当初和朝歌长公主拜堂成亲,不得不共处一室的那两天。
可见他是住不惯长公主府的。
而正是因为自己早就不生气了,所以才替他考虑周全。
没有立马得到宁扶疏的回应,顾钦辞声音越发低哑:“您,不要臣。”
“宋谪业、齐渡、骆思衡,他们都可以住在殿下身边,唯独臣不行。”
宁扶疏和他待久了,理解能力与日俱增:“所以,你想搬来东偏院?”
“嗯。”顾钦辞生怕她不答应,复又解释,“殿下还记不记得,先前在栖霞山那日雷雨交加?臣也是回府之后才发现,家里屋顶的瓦片被雷电劈裂了好几块。”
“后来臣就离开了金陵,一直没找人修葺。总之现在漏风又漏雨的,住不了人。”
宁扶疏道:“可照你这样说,应当只有几间年休失修的屋子被损坏了,主院总该是好的。”
“并非如此。”顾钦辞脸不红心不跳,说得严肃而认真,“每一间屋子的瓦片都被劈了。”
宁扶疏:“……”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堂堂正二品侯府,不至于质量这么差吧。
但想来,顾钦辞没必要拿这种事糊弄她。
“行吧。”宁扶疏答应了他住在东偏院的请求,又道,“本宫明日让黄归年带几个梓人过去,帮你修一修。”
夜色下,顾钦辞唇角漫起了餍足的笑意。
他眉目温柔,瞥过宁扶疏容颜倦色深浓,知道她累得狠了,陪她到寝殿门前:“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
屋门半开着,融融暖意透出来。宁扶疏却没有立即进去,抿了抿唇,似欲言又止。
顾钦辞没有催她,半晌后,听见宁扶疏淡着声线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本宫想明白了,却又好像没完全想明白,想问问你的看法。”
“跟赵参堂有关。”
顾钦辞微微侧身,替她挡住风口吹来的寒凉夜风。
宁扶疏道:“赵参堂处处针对本宫,甚至对本宫暗下杀手,说白了,是图谋本宫手中的摄政大权。同理,他费尽心思收集清州情报,不计代价地坑害顾大将军,自然也是为了清州兵权。”
当日在御前,赵参堂极力举荐自己的门生接任清州统帅,宁扶疏就看出了这一点。
“朝中太尉党势力如老树盘根,本宫倒了,原本长公主党臣自然成为他碗中羹,赵参堂受益最大。但清州的情况却不尽相同,数万边军早姓了顾,就算老狐狸真派了自己的亲信前往,他能吃得下那么一大口肉么?”
据宁扶疏对赵氏的了解,老狐狸之所以称为老狐狸,就是因为他事事计较得失,狡诈非常,没道理做无用功。
顾钦辞望着她一双杏眸映着屋梁倾泻灯光,疑惑荡出潋滟,竟是有三分粹真的单纯。
缓缓开口道:“他吃不吃得下是一回事,形式要求他不得不吃下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话怎讲?”宁扶疏追问。
顾钦辞望着她:“殿下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宁扶疏揉了揉已然有些酸胀的额穴,没有否认他的话。确实是后者,不敢再往深处猜。
“人性本贪,殿下自己没有的心思,不代表旁人没有。”顾钦辞替她把不敢猜的话说透,“这事儿说到底,其实很简单,陛下为何忌惮顾家,赵参堂便为何要顾家的权。”
宁常雁容不得顾家,因为三十万边军兵权足以对皇权造成颠覆性的威胁,他害怕顾延夺他皇位。赵参堂要三十万兵权,因为只要他吃下了,就能夺走宁常雁的皇位。
她那位舅父,要的不仅仅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
取天子,而代之。
宁扶疏心中猜想彻底得到了应验,轻叹了声气:“狼子野心。”
“殿下,这一次,算不算臣与您有了共同的敌人。”顾钦辞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殿下想做的,臣替您动手。”
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是立场对立。
宁扶疏拢了拢衣袍,沉吟说道:“动手是必然的,但现在,时候未到。”
“庞耿的招供和通信固然能使赵参堂栽跟头,但只怕赵参堂也已经猜到这些东西落在了本宫手上,他未必想不出周全的应对法子,或者直接将坑害三万将士的罪名推到哪个替罪羊头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如今缺的,是一个让老狐狸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飞来横祸。”
“这还不容易么。”顾钦辞半边嘴角倏尔挑起一抹轻蔑弧度,“赵参堂谨慎,可他有个儿子却恰恰相反。殿下应当还记得,赵府那位怕狗的孬种。”
“你说什么?”宁扶疏神情莫辨地反问。
顾钦辞逐字重复:“赵府那位怕狗……”
“啪——”同样怕狗的宁扶疏二话不说甩手关门,倒灌的冰凉空气砸了顾钦辞一脸。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的人连忙解释:“殿下,臣的意思是……”
他怕狗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您怕狗是狗太凶的错。
后面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屋内烛光已经熄灭,宁扶疏不带情绪的声音传出来:“再多说一句,就回你自己府上住。”
顾钦辞头顶的高马尾恍如霜打的茄子般。
恹恹耷拉着。
回到东偏院,他当即唤来随行亲信,不容置喙地下了一命令:把府里的屋瓦全都掀了,而且尽量做成是被雷劈坏的样子。
他再三强调:务必要,越、像、越、好!
“啊?”亲信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任务。
少年人挠了挠头,一头雾水地问道,“是掀长公主府的屋顶吗?”
顾钦辞皱眉啧了一声:
“公主府的东西也是你碰得的?”
“掀侯府的屋顶。”
作者有话说:
屋顶:你礼貌吗?
别人怕狗,双标顾狗:……孬种。
疏疏怕狗,双标顾狗:是狗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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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鹦鹉(三更)
翌日清晨, 宁扶疏听府上侍卫回禀,熙平侯府似乎确实遭过雷劈。
甚至每间屋子的顶部都有将近五成的瓦片,呈焦黑碎裂状,稀稀落落掉了满庭院。那情形, 估摸着得赶工修葺大半个月, 才能恢复如初。
宁扶疏无端脑补出, 侯府如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的荒败模样。
但这雷公的威力,是不是有点忒大了?
分明金陵城内,其他府宅都完好无损, 怎么偏就熙平府遭了殃。
难道在挨劈这类事情上,顾钦辞的“发誓灵验”体质有独特加成?
无论怎么说, 侯府暂时住不了人是不争事实。她告诉侍卫,慢慢修缮便是, 无需着急。
至于顾钦辞, 就让他住在东偏院吧。
毕竟总不能真由皇家驸马流落街头,更何况现在还多出一个顾钧鸿, 行踪需要瞒着宫里那位。长公主府影卫众多, 不容易叫探子打听了消息去,也好。
如若放在往常, 兴许宁扶疏会颇有闲心地细究,侯府遭受重创属实匪夷所思。但今日,她虽觉得离奇,却也轻飘飘接受了顾钦辞可能就是倒霉的说法。
无他,只因宁扶疏而今正想着另一桩更重要的事。
想将赵参堂打得措手不及, 不一定要从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本人入手。
子不教, 父之过, 这是昨晚顾钦辞给她出的主意。
赵府那位嫡小公子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纨绔草包,行事全凭一腔自以为是,昔日领着几个护卫就敢冲进侯府门楣挑衅顾钦辞,结果被雪獒吓得屁滚尿流,还收获了京兆尹衙门一日游。
如果赵麟丰酿下滔天大错,赵参堂必须背。
而诱一个胸无点墨,又目空一切的蠢货犯错,那可就太容易了。
午后是宁扶疏一贯腾出来批阅折子、面见门客的时辰。至落霞云散,用罢清淡而不失精致的三两口晚膳,再服过驱寒滋补的汤药,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出利用赵麟丰的计划。
当即召来影卫。
正欲交代,黄归年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响起,打断她还未出嗓的话音。
管家叩响门扉,说道:“殿下,京兆尹大人求见,邀您与他进宫一趟。”
“这么晚进宫……”宁扶疏皱眉看了眼天色,“他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黄归年道,“但见京兆尹身后还跟着两名仵作,寻思着,许是城内出了人命案子。”
如今这位京兆尹,是担得起正大光明匾额的高堂父母官。素来秉公执法,清明断案。能得他入了夜亲自上门相请,只怕这桩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需要圣人拟旨裁决。
宁扶疏只得命影卫先行退下,甚至制止了琅云与琳絮想给她仔细梳妆的意图。
她简单穿戴好保暖大氅,握着暖手炉,出门上了京兆尹早准备好的宽敞马车。
确如黄归年的猜测,是桩命案。
且死者与凶手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两家门第皆比他个正四品京兆尹高上太多。
一边儿,去凶手府邸拿人,对方拒不开门,他无法硬闯。另一边儿,被害者家眷往公堂上一站,恰恰好是他的顶头上级,于情于理都得敬着。
太尉府的嫡小公子失手杀了丞相府嫡小公子,这案子要办,还得请圣上旨意。
京兆尹拖着年迈身躯,步履匆匆。宁扶疏脚踩月色星光,与他甫一走到殿前,就听见内里传来宁常雁愠怒的吼声:“宋卿可真会给朕出难题呐!”
“是,依照大楚律例,斗殴杀人者当处绞刑。可宋卿是不是忘了,楚律中还有一条,严禁在朝官员及世家子弟出入赌坊,严禁赌博财物。你儿子,公然违背律例,在赌坊里欠了赵麟丰钱,你觉得宋府就能占理?”
“宋府理亏,但赵府,无理。”宋丞相一字一顿,铿锵刚正,“不孝犬子输给赵府的银子,老臣替他还,但赵麟丰因追债打死吾儿不容狡辩。欠债该还钱,杀人自该偿命,臣不替犬子辩解,但也请陛下判处赵麟丰。”
三言两语,足够叫宁扶疏听明白双方态度。
宋丞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咽不下这口气,纵然自家儿子触犯律法出入赌坊,这罪他认了。但赵麟丰一样赌博财物,相同的罪,赵府也不能逃。且赵麟丰拿刀杀了他家儿子,还有一项斗殴杀人罪名,更得背上。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条条框框都照着律例来,赵府贵为太尉也没有从轻发落的道理。
而赵参堂仅有赵麟丰这一个嫡出儿子,打小就宝贝得紧。小草包这些年在金陵城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犯得事儿多了去了,结果全都被太尉的权势压下,不了了之。这回亦然,京兆尹上门拿人,赵府那门关得严严实实。
宁扶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赵参堂的野心已经算计到宁氏皇位上来了,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登基后,把位置传给赵麟丰这个蠢货?
他也不怕亡国。
没过一会儿,通传的小太监请他们入殿。
宋丞在御前跪着,他是年过半百的三朝老臣。这般姿态,明显意味着皇帝不肯依律处置赵麟丰,他就不起来。
宁常雁拿他没办法,分别询问起长公主和京兆尹的意思。
京兆尹的想法自没得说,他是局外人,谁都不偏袒,秉公办案才对得起头顶乌纱帽。
宁扶疏出门前,原本便是要诱导赵麟丰捅娄子的。这下倒好,用不着她出手,草包自己就闯了祸。正是她趁机丢出赵府种种罪名,扳倒赵参堂的导火索,怎么可能放过现成的好机会。
如此一来,当朝长公主、当朝丞相、金陵京兆尹巧妙绑在了一条绳上。
倾几近满朝之力,把矛头指向太尉府。
回府途中,宁扶疏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忽而神思一滞。
赵参堂最近,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先是因“污蔑”长公主,被卸去军政大权、禁足府邸;紧接着庞耿落入长公主手中,招供太尉罪恶昭彰。
还有赵麟丰,她昨晚刚决定拿这个纨绔开刀,不到十二个时辰,她没来得及出手,赵麟丰就被下了诏狱。
……似乎有些过分巧合了。
叫她怀疑背后有双手在默默推动着这一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直到遥遥望见寝殿鹅卵石阶前,有一抹墨蓝闲立。夜色下,绣制山峦暗纹的袖袍被风鼓起。
宁扶疏行至他身侧:“你怎么来了?”
自从细作身份被揭穿,宋谪业经她横眉冷目罚了两次,一连半月安安分分待在后院,两人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青年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转头,这回很懂规矩地先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臣侍最近闲来无事,照着古书食谱学做了这份鸡丝薏米粥。”他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殿下赏脸尝尝。”
宁扶疏视线淡淡落在他脸上,眯眼打量着那低顺眉眼,末了道:“进来吧。”
木制食盒搁放桌案碰出细碎轻响,宋谪业揭开白瓷汤盅盖。纯白粟米煮得软烂,他执汤匙慢悠悠搅动,鸡丝鲜香顿时飘散半空,继而盛出热气腾腾的一小碗。
若是以往,宁扶疏必定先打太极般地笑夸两句:宋郎有心。可而今,她对宋谪业知根知底,实在没必要浪费这等工夫,也不曾去端那粥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赵麟丰赌坊杀人案,是你动的手。”
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宋谪业身形一僵,眼睫微烁,像是诧异她居然知道猜到了。
停顿半晌后,小声道:“臣侍说过,从此不再记得旧主,一心一意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付赵参堂,臣就帮您朝着他的软肋狠狠捅一刀,绝不会脏了您的手。”
宁扶疏坐在梳妆台前拆解繁复的发髻,看琉璃铜镜中倒映着青年狭长眼角,怎么瞧都缺几分正气:“继续。”
“有件事儿,可能京兆尹府暂时没查到。但臣侍在太尉手底办事多年,却略知一二。”宋谪业道,“赵麟丰时常去开庄豪赌的那家地下赌坊,并不是什么黑心商人开的,那背后……”
他刻意压低声音:“是赵参堂本人。”
“这些年,他利用地下赌坊赚的赃银少说几千万两。而且因为追讨债务,打死过不少没能力还钱的平民百姓,甚至有直接抢了对方家中清白女儿,卖入妓馆用以抵债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重罪。”
宁扶疏手上动作始终慢条斯理的:“所以你设计赵麟丰在赌坊内杀人,是为了让京兆尹查封赌坊的同时,挖出赵参堂这些年做的恶事?”
“殿下不想给赵参堂活路,臣侍便断了他所有后路。”宋谪业端的是恭恭敬敬,仿佛唯长公主玉令是从。
宁扶疏倏尔朗笑明媚,指间悠悠转着一支玫瑰簪子:“本宫是不是该夸你忠心?”
她前一秒还微微上扬出旖旎的语调,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冰点:“宋谪业,你是本宫见过第一个,把为自己谋私利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的。”
“殿下?”青年骤然抬眸。
却见长公主甩手将那支玫瑰簪子朝他扔来。
他没躲过,脑袋愣生生被砸中,痛得头皮发麻。两绺长发松散垂落额前,狼狈遮住半边眼睛,立马屈膝跪地。
“臣侍不知哪里做错了,殿下息怒。”
“不知?”宁扶疏盯着他的头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宣判,“你会不知吗?宋谪业,那赌坊中人来人往,欠赵麟丰银子的不胜枚举。抛开普通百姓不谈,其中世家纨绔绝不会只有宋小公子一人。”
“你告诉本宫,为何死的人偏偏是他?”
披着墨蓝锦袍的人皱起眉头,齿咬下唇。
“怎么不说话了?”宁扶疏抽出发间最后一支点翠蝴蝶钗,如瀑墨发悉数散了下来。
“要不要本宫替你回答呀?”她用钗头抵着宋谪业下颔,迫使他抬头看自己,“因为他和你一样,都姓宋。”
“宋家的儿郎少一个,宋丞就能多记起你一点。今日到本宫面前邀功,希望本宫赏你重用你;明日回丞相府露脸,希望你爹看你栽培你。你妄图一箭双雕,图的从来都是权势官职。”
宋谪业望着她眸中轻蔑讥讽。
他很不喜欢这种眼神,和金陵权贵瞧不起庶出一模一样的眼神。
一直以来积压的隐忍顷刻间爆发:“追名逐利,有错吗?阴谋手段,有错吗?”
“我以为,自己与殿下是一样的人。”青年忍着金制钗头扎在皮肤的尖锐刺痛,“天下世道奉行男尊女卑、嫡庶有别,可我们偏不认命,偏要颠覆世俗,开辟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道。”
他在暗指长公主垂帘监国,不肯还政君王。
宁扶疏第一次在宋谪业眼底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彻底撕破虚假的伪装,纠缠着浓烈偏执。
一时竟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公;
庶子生来卑贱无法承爵,亦是不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出生论地位,本就是不公的。
不肯撤帘还政是朝歌长公主的选择,可若将权势富贵和安享清福摆在宁扶疏面前,她同样会毅然决然选前者。从没否认过,她爱财慕权,她也追名逐利。
而且她同样承认,近些时日为了扳倒赵参堂,自己的手段和磊落干净沾不上边儿。
宋谪业质问她的两点,看似都没错。
“不,本宫和你不一样。”宁扶疏仍旧冷静,“就算追名逐利,可本宫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将阴谋手段用在原本无辜的手足亲人身上。”
宋谪业察觉到压在下巴的珠钗力道逐渐变轻,越发大胆:“殿下是不会吗?还是不需要?”
“若您是男子,你会甘心只摄政而不称帝吗?”
似乎瞧准了宁扶疏手里这支小女儿家的饰物杀不了他,也无所谓受点皮肉伤。他单脚踩到了地上,膝盖缓缓打直站起来,仿佛要逼宁扶疏承认:“若您是男子,您不会对陛下动杀心吗?”
“本宫不会。”宁扶疏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宋谪业却不再跪着,高大身躯笼罩下令人不适的阴影,遮挡住半片烛光。
“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斩钉截铁地反驳,不过是因为您缺少一些感同身受。况且您不会,不代表旁人也和您一样心善重情,比方说陛下……”
“他能否容得下您一直大权在握?焉知哪一天他不会手起刀落,斩断您的左膀右臂?”
这句话好像某道闸门开关,宁扶疏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中隐有系统启动的滋滋电流声,试图拉扯她的神经。
她不想让宋谪业看到她的异样,可痛感越来越剧烈,渐渐超出宁扶疏能咬牙扛住的阈值,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不见自己是否面色苍白,耳畔也充斥满聒噪嗡嗡声,反倒是系统机械的提示音混杂在疼痛里,格外清晰。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宁扶疏接收到的服务条约只有两条,第一条是系统不限制她所有行为举止的权限,第二条是原主后来补充的,不能怀疑宁常雁。
当思绪停顿在第二条时,犹如高强度的电流轰然贯穿脑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
宁扶疏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把关于宁常雁的一切念头抛开,深吸一口气稍稍缓解剧痛,照着系统的意思,说了句:“你休想挑拨本宫与陛下的关系,阿雁他不会的。”
果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痛意登时减轻了大半。
眸光睨过宋谪业,竟在她望向自己的神情中品出一丝复杂而难言的讥诮。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着这八苦人间。
宁扶疏自顾不暇,冷声下令:“滚出去。”
露出真实面目的宋谪业揖了揖身,动作极其敷衍。总归事情他已经做了,他在宋家那个名义上的弟弟也死了。
以长公主面首的身份入仕,哪比得上借丞相老爹的权势,更有面子。
走到珠帘前,他又忽然顿步回首:“殿下,这天底终究是自私之人更多。名利皆为我,苍生却与我无关,逐利而往才是……”
“都让你滚出去了,听不懂吗?”低沉嗓音凉凉响起,浑厚磁性蓦地盖过宋谪业的声线。
是从殿门方向传出来的,夹杂丝缕晚风呼啸,惊得殿内人不禁朝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屋内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玄色,正慵懒靠在门上,双臂环胸,歪了头侧目,满是不耐烦。
宋谪业话音猝然哽住,咽了咽口水,这回掀开珠帘的动作明显干脆利落许多。
顾钦辞双腿分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瞥了眼桌案:“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宋谪业立刻端起桌上那份没动过的鸡丝薏米粥,连带着开门、迈门槛、关门的步骤一气呵成,过分麻利。
宁扶疏听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由得狐疑:“他怎么那么怕你?”
“不知道。”曾经在云华轩泼人酒水,又拿筷子捅穿饭桌的熙平侯无辜耸了耸肩,一本正经道,“可能是妾室屈于正房之威。”
宁扶疏忍俊不禁:“那么敢问正房夫人,深夜来本宫寝殿,所为何事?”
顾钦辞瞧见她额前挂着两滴细小汗珠,没有回答,上前两步:“殿下不舒服吗?”
说来奇怪,方才疼得天昏地暗也能硬生生咬牙忍住,没在宋谪业面前漏一丝狼狈。而今痛意消减大半,反而娇气了起来。
她瘪瘪嘴道:“头疼。”
“顾钦辞,你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吧。”
顾钦辞在她跟前蹲下,抬手揽过宁扶疏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殿下想听什么?”
宁扶疏沉吟片刻,隔着衣料的声音有些低闷:“我也不知道。”
顾钦辞想了想,缓缓开口:“纵然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居多,可重情重义的人亦不在少数。臣与兄长能为彼此舍命,此生不会因争夺世子之位反目,想来殿下与陛下也是如此。”
宁扶疏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宋谪业和自己的那番话,他都听见了。
顾钦辞似乎察觉到宁扶疏愣了一瞬,问道:“殿下不想听这个吗?”
宁扶疏摇摇头。
谈不上想或不想。
她清楚顾钦辞对宁常雁向来没好脸色,这些话,是他故意说来安慰她的。
宁扶疏不评价对错。
只知道,这确实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因为萦绕着她神经深处的刺痛,在须臾之间,神乎其技地荡然退去。
宁扶疏轻声道:“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顾钦辞道:“宋氏能理直气壮地杀害族弟,不过是常有世人薄情寡义,总爱给自己犯下的过错寻找一些能够说服自己无罪的借口。”
宁扶疏倏尔抬起头,纤长眼睫轻颤。
她鲜少这样静静地盯着顾钦辞,更是少有的在他漆黑瞳孔中,掘出深沉的认真。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有些人看似殷勤热情,常阿谀奉承,其实骨子里住着损人利己的恶魔,每分每秒都想将挡他道路的无辜者推入地狱深渊,毫无忏悔之心。
而有些人虽然眉眼冷冽,常冷语相对,可胸怀乾坤天下,襟存点滴情意,如悬挂天际的太阳,四射光芒熠熠耀眼,烤得人深秋也觉暖融。
宁扶疏杏眸勾出明媚笑意:“嗯,本宫知道。”
她的头彻底不痛了,说着,话锋一转:“但侯爷身上为何有一股……”她吸了吸鼻子,狐疑道:“鱼腥味?”
闻言,顾钦辞蓦地神色一僵,抬起袖子凑到鼻前。
果不其然,沾染着淡淡的腥臭味。
“侯爷?”宁扶疏唤他。
“没什么。”顾钦辞二话不说把外袍脱了,“可能是袁伯收衣服的时候没注意,把压箱底的旧衫混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宁扶疏说,自己得知宋谪业大晚上跑去厨房折腾,要给长公主做什么鸡丝薏米粥,当下气不过。等人走了之后,不甘示弱也去了厨房,准备做份鱼蓉粟米羹。
嘁,鸡丝跟薏米混在一起,能好吃吗?
鱼蓉和粟米混在一起,才有可能好吃!
秋季最肥美的鲮鱼剔出雪白鱼肉,一片片透明无骨,与党参姜片一同下锅清煮,去腥又添味儿。再将半熟的鱼片切成碎末,加入一个蛋清共同碾磨成细腻如胶的鱼蓉。
金黄色粟米经清水淘洗两遍后倒入紫檀砂锅,小火文炖半个时辰,米粒吸水逐渐饱满,膨胀成圆滚滚一小颗,突然迸开裂缝,香味顿时溢了出来。再加进碾制好的鱼蓉,适量的盐巴与胡椒,搅和均匀后继续煲一刻钟。
便是食谱上广受称赞的鱼蓉粟米羹。
只奈何现实与书籍往往存在小出入,顾钦辞头一回亲自动手下厨,偶有偏差更是难免。
他,败在了第一步。
大楚百姓皆道云麾大将军仗剑贯长虹,挥刀斩斜阳,却不知,耍惯长弓大刀的他其实征服不了一把小小菜刀。耗费了整整一水缸的鲮鱼,也没能切出一片剔骨鱼肉。
顾钦辞见宁扶疏将信将疑,似乎想追问,连忙咳嗽了声转移话题。
“殿下对赵参堂开设地下赌坊,怎么看?”
他每每谈及正事,眨眼便能端出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得不说生相冷俊的人在这方面就是有天然优势,说谎都不容易被揭穿。宁扶疏被他牵着走,随即把鱼腥味的事给忘了。
“宋谪业此人睚眦必报,赵参堂承诺过他的事没能办到,他就转头出卖赵参堂的把柄,这消息多半是真的。这样一来,赵参堂拗着不肯把赵麟丰交给京兆尹,与其说是对这个小儿子的溺爱,不如说是他担心自己的草包儿子骨头软,受不住刑罚恐吓,嘴巴没把住门将赌坊秘密抖落出去。”
“殿下有何打算?”顾钦辞提醒她,“等着京兆尹抽丝剥茧地查,速度就慢了。”
宁扶疏理了理曳地的朱砂裙裾,把问题抛了回去:“本宫瞧起来,像是有耐心之人么?”
顾钦辞面上顿时露出一抹心领神会。
她见不得赵府蹦跶,多耽搁一点时间,就是多给赵参堂一点处理线索销毁罪证的机会。她想一板子直接把人打进诏狱里,跪在尘泥中再也爬不起来。
来不及等着赵麟丰那个蠢货泄密,不如直接以长公主或熙平侯的名义,给京兆尹透个底。
必查他个措手不及,天翻地覆。
顾钦辞也是这个想法,自知晓清州败役三万将士阵亡是赵参堂的手笔,甚至害得顾钧鸿腿疾恶化,险些命丧黄泉,还有那老狐狸屡次三番针对宁扶疏出狠手,每一条拎出来都足够他将赵参堂杀个千遍万遍。
宁扶疏没耐心,顾钦辞更没有这东西。
他匆匆出了长公主府,飞檐走壁穿梭过两条巷子,翻墙跃进京兆尹府。躲避府邸护卫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轻而易举摸到尚且烛火通明的书房。
寒凉晚风袭来,屋内白烛曳动暗了暗。
埋头处理公务的京兆尹下意识抬头,只见狭窄书房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板着脸,裹挟满身寒气,把年近半百的小老头儿差点被吓个半死。
而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这位爷就已经以私设赌坊聚资敛财,以及拐卖百姓良民的罪名参了赵参堂一本。
且偏生语速极快,若非京兆尹为官多年各种大风大浪大世面都见过,只怕现在已经开始稀里糊涂转圈了。
顾钦辞最后补了一句:“赶在寅时城门大开之前去彻查,断了他妄图转移证据的后路。”
说完,转身就走。
“侯,侯爷等一等……”京兆尹喘口气的工夫,人已经没影儿了。
顾钦辞闻声顿住步伐,站在轩窗下回头望:“大人有什么问题?”
京兆尹实话实说:“衙门差役大多都在赵府门口候着,给那头施压逼他交出赵麟丰。这大半夜的,陛下那边多半已经歇息了,下官一时半会儿恐怕抽调不出足够的人手。”
顾钦辞听明白了,缺人,想向他讨。
……这好办。
他道:“我让杨子规把左金吾卫调给你。”
今晚本该轮休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躺在杨府床榻上连打两个喷嚏。
自从,夜幕沉沉的金陵城又多了一个可怜人。
顾钦辞就像鞭策陀螺连轴转的长鞭,成日画着太尉党好日子到头的催命符。
在霜降的最后一日,京兆尹连同御史台往御前呈了一沓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奏折,把赵参堂当做一颗洋葱从外到里剥得透透彻彻,大小罪责皆陈列在册。
意图谋逆、亵渎皇权、卖官鬻爵、贪污敛财、故意杀人、买卖良民……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先太尉党臣见情势不妙,便有人看准时机呈上了两封赵参堂与朔罗可汗互通有无的信件。气得宁常雁震怒拍案,当即吼着要株杀赵参堂九族。
喊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和长公主唤赵参堂一声舅父,也在其九族之内。怒火更盛,拂袖把茶盏挥到了地上。
最终下的圣旨是责令御史台收押太尉赵参堂,择日五马分尸。除皇室一脉的赵氏九族亲眷及家中奴仆,知情者游街斩首示众,不知情者贬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由朝歌长公主协领金吾卫抄家。
宁扶疏接到旨意时,正在府中逗鸟儿。
前几日齐渡出任务回京,给她寻来两只珍奇名贵的蓝牡丹鹦鹉。
小家伙钴蓝羽毛披身,越往尾部色泽愈深,极似紫蓝,越往头部则色愈浅,几近银白。浅灰黑色的脑袋上点缀几撮鹅黄绒毛,分别覆在额间与颈侧。一公一母,色彩缤纷甚是漂亮。
御前小黄门站在长公主身后宣陛下口谕,她边听,边朝着金丝楠木笼中的小家伙悠哉哉吹了两声口哨。
刚被□□会学舌的鹦鹉立马喜气地一跳,扬声叽喳:“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小黄门见状,也随之应和着奉承了一句:“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而后,又续道:“陛下派来给您支使的左金吾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殿下您瞧……”
宁扶疏将手里竹制的逗鸟杆递给琅云:“本宫先行更衣梳妆,马上就去太尉……”她顿了顿,忽而扬唇明媚一笑:“啊不,如今只能称作赵府了。”
“殿下说的是。”小黄门哈着腰,“那奴才就先回宫复命了。”
宁扶疏点头请他自便,待一行人影消失视野中,她让琳絮将顾钦辞请来。赵参堂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伏法,这其中少不了熙平侯的功劳。
且对朝歌长公主而言,自己惩治赵参堂,不过是心存对宁氏江山与苍生百姓的责任,拔除朝中奸佞蛀虫。可对顾钦辞而言,却是三万手足兄弟冤魂游荡,死不瞑目的私仇得报。
顾钧鸿如今尚不宜露面,赵参堂最该对着跪下磕头认罪的人,是顾钦辞。
可不曾想,这人给她的答复却是:“殿下和杨子规去便好,臣就不去了。”
“为何?”宁扶疏不禁问。
“抄家搜府之后,赵参堂的罪名恐怕只增不减。”顾钦辞道,“再加上先前种种,臣怕自一看到他,等不及五马分尸的日子就先拔刀把人砍了。”
他单是说这话,额头与手背青筋便不自觉鼓起,可见憎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最后却又说服自己:“人在做天在看,生前有律例国法判他死罪,死后自还有阎王判官打他入十八层地狱。”
“……殿下自己去吧。”
宁扶疏抿唇叹出一口气,如此也不勉强他。只是在临离府前答应,就算赵参堂在牢狱中,自己也绝不会让他有一分一秒好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比直接死了痛苦。
双刀髻上的朝霞彩凤步摇映着晌午天光,流苏碎金,雍容华贵。国色牡丹经验绽放在蜀绣绯红宫裙,给生机渐淡的萧肃秋季平添一抹浓墨重彩的艳丽。顾钦辞望着那背影,笼中鹦鹉也望着它们的主人。
“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什么?”顾钦辞愣怔,这才注意到这两只新来府上的小家伙。
也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单纯只会说这一句话,蓝羽鹦鹉张开喙,重复叫嚷:“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顾钦辞早听说金陵城的世家贵人以逗鸟儿为乐子,其中犹属学舌鹦鹉最为有趣。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真会说人话的鸟儿,难免起了兴致。
他走到精致鸟笼边,挥手屏退伺候在侧的婢女,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
“来,跟着本侯说: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小鹦鹉歪起脑袋,绿豆大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他,好似没听懂。
顾钦辞放缓语速,一字不落重新念了一遍。
小鹦鹉一点点模仿着他的嘴型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效果甚微。
“不是这句,再来……”顾钦辞起先教得极有耐心,“是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如此反复多次,日头西斜,又轮到小鹦鹉:“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英明神武!”
“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这八个字有那么难吗?”顾钦辞脸色黑如锅底,咬着牙,“再学不会,今晚就把你们俩炖了!”
小鹦鹉霎时缩了缩脖子,躲到金丝笼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这个人好凶。
完全不像它们的主人殿下,英明神武!
作者有话说:
First Round:顾狗vs鹦鹉,顾狗完败。
? 43、抄家
旧时王谢堂前燕, 今有赵府门前狮,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尉府如今朱甍绿瓦蒙尘。
朝歌长公主仪驾走过街巷,她身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迅速将偌大府邸四下围住,又动作利落地在几处偏门张贴封条, 连墙角狗洞也不放过, 密不透风。
沿街走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停留, 有知情者忍不住举手挥拳喊一声“抄得漂亮”,又将太尉所犯罪行告于旁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围观百姓中广泛传开。
有受过赵参堂手底走狗迫害者,信手掏出竹篮中刚买的鸡蛋大门砸去。身边人立即有样学样, 或丢生鸭蛋臭皮蛋的,或折下几片菜叶子的, 还有两手空空者则捡起地上石头,铆足了劲儿整把整把扔得毫不心痛。
宁扶疏淡然默许百姓宣泄愤怒, 没有制止。
赵参堂恶行累累、品行不端, 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是他罪有应得。
某一瞬间, 连宁扶疏也想加入这些百姓, 替顾钦辞为清州三万将士出一口气。她仰起头,目光在黑漆金字写着太尉府三个大字的沉木匾额停留片刻, 末了,向身后的杨子规瞥去一眼。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指使手下金吾卫将那块门匾砸了。
上等木头断裂成两半,坠落地面溅起扑扑灰尘扬了半丈高。
待漂浮半空的尘埃颗粒散开,宁扶疏凤头云履踏在匾额金漆题字上, 恍若无物踩着走进赵府。
院中, 象征着吉祥富贵的参天梧桐枯败, 黄叶堆积满庭无人清扫,奴仆与赵参堂的妾室跪了一地。
几个衣着光鲜,头戴珠钗的应是时下正受宠的小妾或通房丫头,绢帕掩面,泪眼朦胧,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
走过几人身旁时,宁扶疏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叹息,不由转过头,正巧见某名金吾卫垂眼望着跪在他脚边的小丫头,冷硬的男人面庞染上一抹恻隐轸恤,握刀之手不自觉松了松。
“怎么,觉得心疼了?”宁扶疏问。
金吾卫侍卫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长公主点到名,连忙回神。他知道圣旨定下的裁决不可能更改,应该摇头否认,可耳边呜咽声属实太过悲怆,听得人心尖隐隐作痛,壮着胆子道:
“回殿下的话,属下确实心疼。”他假装没看到杨大将军瞪他的眼神,“虽然赵参堂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可他的妻儿无辜。全部贬为庶人的话,恐怕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幼小稚子,难有活路。”
宁扶疏眼皮微抬:“所以你是在为朝廷重犯的九族家人求情?”
侍卫顿时低头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宁扶疏掸了掸袂袖,许是想到赵参堂时日无多的缘故,心情颇好,没计较侍卫这些几乎称得上质疑圣意的话。
甚至难得有耐心地顺口解释一二:“律例王法之所以令人心生畏惧,是因其逢罪必行。若今日有人可怜就能酌情减刑,那是不是明日有人可悲,也能减免呢?”
“这世上谁没点苦衷,久而久之,一国律例还如何震慑心存恶念之人?”
她说着,周遭哭声逐渐小了。
大抵是这些人意识到自己无论哭得多凄惨,长公主殿下都不可能宽宥怜悯她们,遂不再做无用功。而那位替众人求情的金吾卫则羞愧得涨红了脸,对着宁扶疏磕了一个响头。
“属下明白了,多谢殿下教诲。”
突然,空旷院内响起一阵清脆鼓掌声。
只见赵参堂身穿绛紫色太尉朝服,袍前走兽绣纹威猛气魄。头顶斑白长发梳理整齐,冠以朱纱帽。人从正堂一步步走出来,双手抬在胸前啪啪拍着。
“好啊,说得好!”他笑道,“不愧是宁家的女儿,足够无情。”
宁扶疏转身,髻间步摇晃出悦耳窸窣,朱唇嘴角微微勾扬,不达眼底的笑意晕开明艳高贵:“舅父谬赞。可本宫再无情,也比不上舅父视人命如草芥。”
语罢,她手臂优雅一抬,示意前来抄家的金吾卫该动起来了。
东院西房,南门北屋,霎时响起木柜抽拉翻倒,宝器收装大匣的嘈杂声。
宁扶疏环顾四周,最后饶有兴致看向赵参堂:“舅父这宅子阔气,一时半会儿也抄不完,不如咱先喝杯茶?”
“殿下请。”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都这种时候了,还能气定神闲侧身让道,迎着长公主坐在正堂上首主位。
宁扶疏自然不客气,跟随她同来的琅云手端漆盘,姗姗上前将两个倒扣的杯盏摆正,分别斟茶。先奉给自家殿下,而后端起另一杯走到赵参堂面前。
“大人怎么不接?”琅云见赵参堂许久未伸手,主动询问。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赵参堂如今被判了五马分尸之重刑,可宁常雁的圣旨中并没有提到褫夺他太尉官衔。只要赵参堂一日没死,就一日是大楚朝的太尉。琅云一介奴婢,这般质问,是为逾矩。
但赵参堂瞥了眼递至眼前的茶盏。
料为下成青瓷,四壁布满错杂裂痕,与长公主手侧剔透无暇的白玉茶盏对比鲜明。且盏中茶水满至杯沿,稍拿不稳便会将茶水晃出。
常言酒满敬人茶满欺人,长公主摆明了是在羞辱他。一个小小婢女都敢出言不逊,自然也是得了长公主授意。
赵参堂盯着宁扶疏眼底戏谑,接过杯盏。蓦地,又是一愣。
这瓷盏触着没有温度,茶水是凉的。
“早听说舅父精于茶道,对好茶颇有见解。”宁扶疏笑音再度传来,“这是本宫亲手调制的茶,舅父尝尝?”
赵参堂压住僵硬嘴角,半晌没动静。
“知道舅父性情谨慎,但您放心,本宫和舅父是表亲舅甥,不会下毒杀您的。”宁扶疏看着他,唇边笑意自进门起就不曾褪去。
犹如芬芳玫瑰,看似娇艳妩媚,实则每一片花瓣儿都带着尖锐倒刺。
何其讽刺,这一口一个舅父,一口一个您,听着恭敬至极,可所作所为何尝有半点儿拿他当成长辈的样子。
杀人诛心,宁扶疏委实把这招玩了个透彻。
然而事到如今,将死之人已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赵参堂也懒得跟她计较这点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面子得失。一个利落仰头,把盏中茶水倒入嘴中,咽了下去。
水温虽凉,入口却甘甜,味道不算太差。
但这只是表象,当茶水滚过舌根,堪比黄连的苦涩快速蔓延开来,还夹杂着些许胜似蛇胆的腥臭。游经喉管,气过肺腑,最终搅弄着肠胃。腥苦味儿良久不散,令人作呕。
赵参堂面上神情八风不动,好不容易忍过那股子恶心劲儿,到底是耐力告罄,狐狸露出尾巴与尖牙,撕破常年身居高位端出来的伪装,抓起桌上茶盏朝宁扶疏砸过去。
孰料,就在他提气使力的瞬间,忽然胃部一阵抽搐,痉挛着泛起细密疼痛,如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脏。
手臂霎时虚脱失力,高高举起的瓷盏直直坠落地面,裂成一地碎片。
“本宫只是说不会下毒杀您,可没保证不会下毒做些其他什么。”顶着赵参堂恨不能杀了她的凶狠眸光,宁扶疏纤柔双指捻起自己手旁的白玉杯,皓腕倾斜,混了毒的茶水悉数倒在地上。
能够始终保持气定神闲的只有她朝歌长公主,居高临下睨着腹痛难忍的紫衣太尉。
“这毒没有名字,自然也不会有解药。”
“不过舅父也无需太过担忧,这点小毒要不了人的性命,也不会一直发作。只有在你进食喝水时,毒性才会苏醒作祟,等食物消化完了,它们就会重新蛰伏沉睡。”
“但都说民以食为天,这不吃五谷肉麋的感觉想来也不太好受。饥饿难忍与腹痛难忍,舅父酌情自选便是。”
赵参堂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突然喉头一甜,竟是被她气得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抬至半空想指眼前人的手指剧烈发抖,沙哑含着淤血的声音更是颤得不像话。
“长公主!你忘了自己母族姓什么吗?!”
“是舅父忘了!”宁扶疏嚯地站起来,袖袍重重甩下,“这天下姓宁,不姓赵!”
“哈哈哈哈——”赵参堂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格外放肆桀骜,最后汇成一点不屑嘲弄,“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天底奉行的道理,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我棋差一招,输给了你,所以这天下才姓宁。”
“可我不服!”他两排牙齿因笑咧出,粘满殷红血迹,执拗终成了可怖与丑陋,“如果你没有先帝的情报网相助,长公主,你我之间还不知道谁输谁赢。”
“什么情报网?”宁扶疏倏尔一愣,几乎下意识脱口问出。
“事到如今,就不必装了吧。”赵参堂蔑道,“先帝曾建网罗天下各州郡县的情报暗桩,能收集他想知道的一切信息。若非得此助力,就凭御史台和京兆尹那群疯狗,能抓住我几条把柄。”
宁扶疏心生疑窦,她当真不知晓这所谓情报暗桩。
但再深的困惑不会在赵参堂面前表现出来,依旧是那副高不可犯的模样。
堂外,金吾卫已经抄完整座赵府,金银财物装了整整数十箱,侯在院中待命。
宁扶疏对顾钦辞所言绝不会让赵参堂好过的承诺,随着那碗凉透苦茶入腹而做到。她迎霞辉而立,阳光照不进厅堂,单手撑在桌面摇摇欲坠的赵参堂头顶与脚底皆是阴影。
像是最后的判词:“多行不义必自毙。舅父,你罪行昭著,却还怪旁人本事太过,真真是……死有余辜。”
“来人,给赵大人上镣铐,押送大理寺大牢。”
冰凉木枷卡住脖颈与双腕,沉沉重量压下来,锁住了赵参堂所有野心与筹谋。
他跌坐在地,双脚又立即被扣上铁锈斑驳的镣铐。累赘铁链曳地,每行一步都将拖出沉闷声响,提醒他曾经犯下过无数罪孽与恶行,如警钟长鸣。
赵参堂狭长眼睛被一缕光线灼得刺痛,抬眼却见是宁扶疏华裳上的金丝牡丹折射着如火晚霞,映得她整个人光芒万丈,拥怀日月。心底忽而冒出一句:可惜了。
可惜他这个外甥女为女儿身,否则,取宁常雁而代之的人,照样轮不到他。
迈过赵府门槛之时,赵参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疮痍落在歪倒地面的那只青瓷茶盏,仿佛顿时恍然明白。
喝完长公主的这盏茶,自此:西风残照,人走茶凉,一场荣华转头空。
与此同时的金碧宫城内,夕霞流辉,彩云溢光,缭绕龙涎香烟袅袅浮向帝王衮龙袍绣。
宁常雁松开指尖,将大内暗卫呈来的长公主与赵参堂谈话密信丢进铜炉。点点火星溅在信纸表面,立马灼出焦黑碳色,下陷镂出不规整的空洞。火舌随即从那处钻出,迅速舔舐过整张纸,转瞬间只余灰烬,不留痕迹。
他手伸至铜炉上方烘烤,似是自言自语:“皇姐说得不错,这天下姓宁。”
“可朕与皇姐同姓……”他尾音拖长微顿,突然道,“黄世恭,你说说看,这天下究竟姓的是宁常雁之宁,还是宁扶疏之宁?”
蓦地被点到名的御前太监总管一愣,自然听得出来这问题好比皇帝询问侍人自己是否该早立储君。答对了,便犹如小插曲无事发生;可万一答错了,触着主子逆鳞,雷霆震怒岂是他们这些奴才能受住的。
黄世恭前段时日刚吃过一顿板子,至今仍心有余悸。谨慎琢磨着陛下对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敬重,姐弟二人自小便无龃龉,又想起两位主子幼年时舍命相救的往事,迟疑片刻……
他道:“陛下和长公主一母同胞,龙章凤姿。这姓随祖宗相同,哪里用分得这样清。”
“是吗?”宁常雁脸上神色不见有改变,又点了另外一个太监,“方缘贵,你来说。”
这方缘贵揣着可掬笑容弓着腰:“陛下是天子,这天下自然随您姓。”
作者有话说:
唔,难道只有我觉得疏疏搞事业的时候特别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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