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疑心(双更)
照理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楚与朔罗隔山而望,历来不睦。数十年间,楚兵占过对面城池,也丢过境内土地;斩杀过敌军将领, 也牺牲过我军同袍。
大大小小的摩擦记在军事册子上, 就像菜市口卖猪肉老王的账簿, 厚厚一沓本子,写都写不下。
可从没有哪次,打得这般惨烈:三万士兵全军覆没,主将尸骨无存, 主帅下落不明。清州仅剩下的两万兵马群龙无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向北派援兵, 还是驻东抵月蠡。
宁常雁当即传召太尉入宫觐见。
先商议代替顾钧鸿的主帅人选,再部署如何从四周临州调兵增援最能解燃眉之急。
凡遇到棘手难事, 优先过问长公主意见是小皇帝自幼的习惯。如今已然到了能够亲政的年纪, 依旧不曾改变。
若放在往常,宁扶疏心中一旦有主意了, 必定将因为所以说得头头是道, 让人难以反驳,最终让宁常雁依着她的预期拟旨下令。态度颇显强势, 这也是朝臣私底下议论朝歌长公主把持朝政的原因之一。
可今日,她却没有直接开口,拿捏不准徐向帛那个人,于是把皮球一脚踹给赵参堂:“舅父执掌军政要务,熟知各州军务, 舅父来说吧。”
赵参堂搁下茶盏, 并不起身, 只应了一声是,续道:“老臣拙见,九门提督林羡或可领帅印。”
“一来,林羡曾任过四年的陇西节度使,对军中事务甚为熟悉;二来,他在金陵待得久了,巡防营和十六卫对他言听计从,手里权利太大,老臣以为是时候该煞一煞了。”
“至于增援,从邯州调配五万兵马即可。对面既是朔罗,我方便只需将原本对付朔罗的兵力转移到清州,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宁常雁听闻点了点头,看似认可同意,但没表态,而是反问:“皇姐以为如何?”
宁扶疏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赵参堂。
俗话说外甥像舅,细看之下,宁常雁的眉眼和这位舅父还真有五分相似。只是赵参堂年迈,接近半百,比之宁常雁神态不经意流露出稚嫩,他更显得历经官场浮沉,叫人辨不清城府深邃。
但可以确定,一品官袍下那颗心又野又黑。
宁扶疏淡淡收回视线:“舅父所言不妥。”
“本宫想问舅父两个问题。”她随即道,“九门提督形同十六卫统领,说一句林羡如今掌管金陵兵权,不为过吧?舅父现要把人派去清州抵御朔罗,届时林羡战胜,于北地军营里竖立起威望,便等同于一人握住两处军机。”
“究竟在分他的权力,还是在给他兵权?”
果然,她话才说到一半,宁常雁的两撇眉毛就拧到了中央。
“第二个问题。”宁扶疏不容分说继续,“调邯州兵力往清州,舅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此前是朔罗的声东击西之计该怎么办?敌方见到我军转移兵力,立马集结大部队进攻邯州。到那时,才是真正的邯州危矣,北境危矣。”
“皇姐所言有理。”
宁常雁应和得快,顺带复述了一遍归总出来的结论:“不能让林羡去清州,不能从邯州调兵。”
赵参堂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恨得牙痒痒,这没主见的小崽子。
明明他小的时候自己也没少带他,怎么偏就只认准宁扶疏这个长姐的话听。
赵参堂心底霎时攀出一条尖牙獠利的毒蛇,阴冷蜿蜒着血管骨骼缠绕。他心想:杀了宁扶疏就好。只要朝歌长公主死了,他掌权大道上就再没有障碍。
老狐狸演技好,滑头会装得很,心思再毒辣,面上也丝毫不显露。宁扶疏却在宁常雁驳回他谏言时冲他歪头笑了笑,看得赵参堂背后陡窜起丝丝毛骨悚然。
这回不需要小皇帝再问,宁扶疏接上自己的话锋:“清州以西为陇州,以南有永州和襄州,三地皆不与邻国接壤,无外患之忧。不如从三州各调配一万五千人马增援。既可救清州近火,又可防朔罗声东击西。”
“就照皇姐说的办。”宁常雁深以为然,当即提笔蘸墨,没唤中书舍人,直接自己拟旨。
写到一半,忽又顿住。
抬头询问:“皇姐还没说主帅人选,林羡不妥,还有谁可堪此任?”
宁扶疏抿了抿唇,敛在袖袍内的手指勾住锦缎,深吸气下了决心:“臣举荐,徐向帛。”
语罢,她没听见小皇帝一如既往地附和。
取而代之的,是笔杆搁在白玉笔山磕出清悦脆响。
“徐向帛?”宁常雁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吐词不太熟练,反问道,“朕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老臣也没听说过。”赵参堂见缝插针。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宁扶疏这下就算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她告诉自己,顾钦辞对北境每寸土地城池、每个士兵百姓的感情与热爱比她更加深沉,能被他提及与顾钧鸿并肩的人,纵使无名之辈又如何,必有过人之处。
这般坚信后,再启唇的话随之底气足了许多。她道:“孔明先生出山前,玄德公也没听说过卧龙之名。”
将徐向帛比拟孔明,宁常雁喻作汉昭烈帝。
宁扶疏站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羊皮地图前,纤长玉指点在清州穆城:“徐向帛此人为穆城副将,骁勇善战自是不必说,他还曾在顾钧鸿手底下任职过,熟读兵书,行军布阵胆大心细,迎战诡计多端的朔罗人不会吃亏。”
“再者……”凤仙花红艳丽的蔻丹指甲徐徐划到清州边境,她淡淡地瞥了眼赵参堂,复又收回目光,“徐向帛自小在清州长大,驻守边陲多年,和林羡比起来,二人谁更熟悉地形及军务?”
答应不言而喻。
短短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把赵参堂的谏言踩在脚底下摩擦。
可那清州地势辽阔,不似泽州与邯州遍地黄沙戈壁,贫瘠得连点油水都捞不着。临海之地能做的生意买卖、能赚的黄金白银多如牛毛,只要击退朔罗,清州就是一块天高皇帝远的大肥肉,他怎甘心拱手让给长公主。
赵参堂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倏尔深以为然地捋了捋下巴短须:“照这么说,确乃徐向帛更合适些,只是……”
他蓦地顿住,好像骤然想起什么收了音。
宁常雁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候了半天也没等到后文,殿内阒寂得可闻呼吸声,不由催促:“舅父想说什么?”
“一些不当讲的话罢了,清州战事要紧,老臣便不耽搁陛下拟旨了。”赵参堂摇头试图把话题含混揭过去,但老狐狸那隐有中年皱痕的额头却因挤眉越仄越深,似能夹死一只苍蝇,欲盖弥彰。
“什么不当讲的话?舅父何时也变得吞吞吐吐了。”宁常雁最不乐意听这种故弄玄虚的说辞,非要问个明白。
“这……”赵参堂迟疑,与此同时,目色小心看向宁扶疏。
引得宁常雁越发好奇,厉声沉淀出帝王威严:“说!朕让你说!”
一直轻松倚靠椅背的赵参堂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揣袖,诚惶诚恐地谦卑揖身:“回陛下的话,但愿是老臣多虑。”
“依着长公主殿下的说法,这徐向帛虽智勇双全,但年纪似乎尚轻。纵然熟读兵书,可自古以来便有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为将领和当主帅,终究是有些不同的,老臣担心……”
他刻意话说一半留白,然而利害关系,已然在拖延的尾音和叹息中明朗。
宁扶疏站在龙椅侧首,瞧见宁常雁的神态,陡生出些许动摇,不禁瘪了瘪嘴。这老狐狸,真是将小皇帝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左右长公主党和太尉党对立抗衡多年,宁扶疏也不必给赵参堂太多面子,旋即截断他意有所指的话:“本宫倒以为,舅父的担心实属多虑。”
“若本宫没记错的话,武康侯当年为帅时年仅而立,顾大将军更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便坐镇清州,还有顾……”她顿了顿,改口,“还有本宫的驸马,十八岁,便驻守泽州,退敌数百里,打得乌雎无敢来犯。”
“所谓躬行,总得给有本领之人躬行的机会,不是吗?”
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混入浓郁龙涎香,渐渐弥散开来。
赵参堂手指捏着袖口,看似语重心长:“殿下,老臣理解您想提拔年轻亲信的心情,但边境交战非同小可,丁点儿都马虎不得,还是从大局出发为好。”
“舅父这话是在指责本宫不顾大局?”宁扶疏没耐心跟他演贤君良臣的戏码,当着小皇帝的面径直反唇相讥。
“徐向帛是不是本宫的亲信,舅父可以调查清楚之后再下定论,否则叫本宫觉得冤枉。但林羡赴任陇州节度使之前是舅父的门生,这点满朝皆知、毋庸置疑。敢问舅父,意欲提拔亲信的,是谁?”
赵参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似被她惹恼,真心话都说了出来:“殿下,揽权自重也要有个度。”
宁扶疏心底蓦地咯噔一下,暗骂老奸巨猾。
小皇帝疑心深重,哪怕再信任嫡长姐,可毕竟已经不是垂髫幼儿。十五六岁正是少年极度想证明自己,想独立自主的年纪。揽权自重四个字乃自古帝王最难拔除的心病,摆明了挑拨他们姐弟关系。
宁常雁眼底飞快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转瞬而逝,下意识张口维护长姐:“卿家慎言。”
连舅父都不叫了,亲疏立见。
“皇姐一心为国,朕相信皇姐没有私心。”
宁扶疏走到御案前,她其实不太确定宁常雁是当真这样信她,还是已然心生忌惮,但顾念着少时相依为命的浓厚亲情,强迫自己相信。
莫名的第六感作祟,她隐隐有些不安,想要再补救一番。
“承蒙陛下信任,但方才吾确实因一时心急说错话了。”宁扶疏道,“这天下文官武将也好,富商贫农也罢,都是陛下的子民,不是吾的人,也不是舅父的人,何来亲信一说,吾日后必定谨言慎行。”
这话也给了赵参堂一个台阶,老狐狸顺坡下驴应和:“长公主殿下言之有理,是老臣言辞不当。”
“卿家知错能改就好,善莫大焉。”宁常雁只申斥赵参堂有错,而不提宁扶疏。
将护短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末了,他重新执起搁放在笔山的狼毫毛笔,给笔尖润上墨汁,把徐向帛的名字写在圣旨上。
又于右下角盖印传国玉玺。
不容再议论,不容再更改。
“舅父先退下吧,清州战事吃紧,辎重粮草务必抓紧送出去。”宁常雁一边说,一边将拟好的圣旨递给身边太监总管黄世恭。
宁扶疏紧随其后也想离开,宁常雁却在后头轻轻唤了她一声:“皇姐……”
她顿住脚步转身,小皇帝绕过书桌跑到了面前,拉住她绯色锦绣衣袍左右摇摆晃动,仰头开口:“朕知道舅父存的什么心思,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好听,皇姐别放在心上。”
宁扶疏忽而被他这幅乖巧的样子逗出轻笑。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时刻揣摩着君心难测,可到了她这里,好像是相反的。
她非但不需要提防君王毫无征兆的龙颜盛怒,反倒被小皇帝安慰着不要动气。
宁扶疏拍了拍他白嫩嫩且肉嘟嘟的手背:“我没放在心上,阿雁也别多想。”
宁常雁点点头,拉着她坐下,命小黄门把长公主殿下最喜欢的松花糕送来,又亲自挽袖给她斟了一杯摘捡春茶芽尖儿煮出的茶,推至手边。
“怎突然这般殷勤?”宁扶疏目光落在他金丝龙绣上,“还有其他事儿么?”
宁常雁用陶瓷刀将软糯松花糕切分成均匀小块,插上银签,讪讪开口:“确实有一件事儿。”
他道:“朕听说,皇姐最近有跟顾钦辞和离的念头?”
宁扶疏捻起松花糕的手微顿,抖落些许松花粉,在指尖铺开薄薄一层鹅黄。
她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猜不准宁常雁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遂道:“的确有这么个想法。”
宁常雁微微低头:“当初为了帮朕制衡武康侯,让皇姐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委屈皇姐了。”
“没什么委屈的。”宁扶疏故作漫不经心,“对我来说,男人如衣裳,图个俊美容貌和贴心可人而已。不论嫁给谁,我都照样找一院子面首养着,供自己寻欢找乐子,想和离只是因为瞧着他心烦。”
“那也是委屈皇姐了。”宁常雁坚持己见,“但话说回来,依顾钦辞的性子,若皇姐与之和离,他必定忙不迭往边关跑。如果顾钧鸿有幸大难不死,他们顾家父子手里的兵权没变,又远在咱们鞭长难及的北境……”
“皇姐,在没得到顾钧鸿确凿的死讯之前,委屈阿姊先别跟他和离,好不好?”
宁扶疏咀嚼松花糕的动作慢条斯理,趁此间隙望着对面少年满目真挚。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宁常雁身上,看到了赵参堂的影子。
那种深藏心机算计,熟稔矫饰伪行的影子。时而重合,时而分离。
一时间竟不敢做出判断,他眸光真挚各中几分真假。
“阿姊……”宁常雁又亲昵唤了她一声。
宁扶疏恰好咽下嘴里嚼得软烂的糕点,不动声色回过神,莞尔点头。
她哪里能说不好,一声阿姊脆生生地叫出口,便是放下君臣有别,是弟弟在央求姐姐。
何况身为皇帝最信任依赖的长公主,似乎同样没有抗旨的权利。
甚至在正统历史上,朝歌长公主暴毙驾崩后,身为驸马的顾钦辞照样没能脱离牢笼,回去北地。史书虽未写明缘由,但想来,大抵是宁常雁又用了什么其他法子将他长久困在金陵城。
可见就算宁扶疏拒绝,也无济于事。
用罢茶点,宁常雁还想留她今夜宿在宫中,省得明日早朝奔波辛苦,被宁扶疏以府上公文积压过多委婉推辞。
坐在出宫的马车内,她忍不住去想小皇帝最后说的那番话。
寻机会与顾钦辞和离,是她昨日在栖霞山上才提出来的。由于此事涉及宁常雁心病,难度不可谓不大,在八字还没一撇以前,她并未透露给除顾钦辞以外的人。
按理说,迄今为止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长公主府中听见她和顾钦辞争执对话的下人,却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传到了宁常雁的耳朵里……
宁扶疏揭开香炉盖子,拿起小案上的金铜小铲捣了捣香灰,狭仄车厢内熏香平添浓郁。
那股朦胧不真切的怀疑再度泛上心头。
原主和宁常雁这对看似没有半点嫌隙的皇家姐弟,一个在府上瞒天过海暗养幕僚,一个在对方身边秘密安插探子,关系真如史书上记载的那般融洽?
她又想起宁常雁唤她阿姊时,水汪汪的眼神……
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袋里传来滋滋电流声:【宿主,请不要怀疑宁常雁。】
系统神出鬼没,这是宁扶疏第一次接收到它无关怒气值的提示,不禁问:“为什么?”
【我之前说过,宿主被朝歌长公主的亡魂选中,拖入历史。即便系统不会对你进行干涉,但宿主的所作所为都将被原主的魂魄感知。现在,你怀疑宁常雁的行为让她很不满,特派我来警告宿主。】
【宿主可以怀疑所有人,除了宁常雁。】
随着系统机械音退去,大脑胀痛也悠然散去。宁扶疏揉了揉额穴,有些惊讶于原主对小皇帝的信赖程度,暂且把这桩困惑先放一边。
残阳西斜,风起宫廊。细碎桂花瓣被彤红晚霞镀上一层金,在半空转出旋涡儿,如披着火光的彩蝶翩跹飞舞。
从皇宫到自己府邸还需车行一盏茶的时间,正好够她小憩打个盹儿。
她抬手欲放下纱帘遮挡夕阳,逆着光,历经风霜岁月的灰色宫墙下有一道玄色身影惹人注目。
只见那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油纸上绘了几朵梅花。内里蜡烛没有点燃,时值霞光灿烂的傍晚,距离夜幕降临少说还有半个时辰,整条大街车水马龙熙攘,却唯他一人脊梁笔挺,像掌灯守夜的雕塑岿然屹立,尤显突兀。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如果宁扶疏应下宁常雁留宿宫中的要求,他会等到何时。
“停车。”宁扶疏扬声。
顾钦辞隔着绣花纱帘与她遥遥对望,见马车速度减缓,果然上前。
宁扶疏忽觉背后袭来一阵凉风,继而马车向下沉了沉,身旁便已多了一个人。
……好好的有车门不走,偏喜欢翻窗是什么臭毛病。搞得跟未婚小情人躲着家中长辈幽会,多见不得光似的。
倘若在往常,调侃的话定然立马出口了。可这晌,宁扶疏却只是给他腾出更宽敞的落座空间,神情微微沮丧。
不等她开口,顾钦辞下意识猜测:“陛下不答应徐向帛赴任?”
宁扶疏摇头:“委命圣旨已经下传,不出五日就能到达清州。”
“只不过另一件事,不太顺利。”她停顿良久,方才启唇,“和离,得从长计议。”
顾钦辞一愣,侧目看着她如霜打茄子耷拉的眉目,不自觉眉峰仄皱。
没法跟自己和离,就让她这么愁眉苦脸?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一刀两断?
宁扶疏转头正好撞上他不悦皱眉,自以为理解他心思:“虽不能和离,但本宫知晓侯爷挂念顾大将军。”
“明晚戌时,侯爷来朝暮阁,本宫秘密送你出金陵。”
袅袅成一缕直线的沉水香雾被晚风吹斜,顾钦辞深邃眸光微动。
……朝暮阁。
顾钦辞喜欢吃,又不缺银两,一个人屈居金丝笼了,就不肯委屈自己的胃。
他来皇城将近一年,把金陵能排上名号的酒楼尝了个遍,譬如以江南特色著称的云华轩,以酒酿醇香闻名的明月楼,还有菜肴精致的幽竹斋、悦仙居等,不胜枚举。
却唯独没听说过朝暮阁。
到了次日晚间,顾钦辞出门前特意找来袁管家,询问这酒楼位于何处。
不料,久居金陵的管家似乎也没听说过,缓缓摇了摇头。
无妨,顾钦辞心想,左右金陵城就这么大。他沿途多问几个路人,总会遇上知情人的。
瞧着天色尚早,距离宁扶疏约定碰面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他脚程快,这会儿出发难免早到,落在姗姗来迟的宁扶疏眼里,显得他多重视今晚这场约会一样。
不行,绝对不行。
顾钦辞已经迈过门槛的腿复又收回来,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他得等到天黑下来再出去,要让长公主等他。要让宁扶疏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离开金陵,他才不愿意赴约。
半晌后,他唤道:“袁伯,几时了?”
袁管家道:“酉时过半。”
“怎么还是酉时过半?”顾钦辞蹙眉,“我上回问,你就是说的酉时过半。”
“侯爷,您上回问和这回问,中间本也没隔多少时间呐。”袁管家汗颜,“您看这天上的日头,还在同一个地方没动弹不是。”
顾钦辞嘴角抽了抽,目光自眼尾斜睨过去:“你的意思,是在说本侯赴约心切?”
“没有没有,老奴没有这个意思。”袁管家伺候了他一年,自家侯爷的性子还算好琢磨,这会儿立刻摸透他现在的状态,是万万不能说实话的,“侯爷您好生歇息着,一刻钟后,老奴再来叫您。”
顾钦辞满意“嗯”了一声:“去吧。”
袁管家将房门带上,只留一道合不拢的门缝倾洒入夕光。顾钦辞抓了块糕点盘里的点心,咀嚼吞咽,不自觉又想开口问,外头是什么时辰了。
但袁伯还没敲门喊自己,说明一刻钟尚未到,他要忍住……
真是奇了怪了,都说光阴荏苒,时光匆匆,平常这日子不都过得挺快的嘛。睁眼闭眼再眨眨眼,三两天就晃悠过去了,怎么偏偏今天的时间跟推磨老毛驴似的。
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她要和我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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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喜欢(双更)
顾钦辞越等越煎熬, 甚至逐渐坐立难安。他百无聊赖,开始扒拉起衣柜。
自己所有的衣裳都颜色相近,且色调深沉,款式单调, 宁扶疏看多了会不会觉得他寒碜?
记得去年和长公主成亲前, 尚服局给他做过一批新衣服, 大多以绛红和绛紫为底色,点缀暮灰或月白做衬托,贵气浑然天成。
但由于顾钦辞一直以来对宁扶疏深恶痛绝,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 以至于那些衣裳也被压在箱底,始终没有见光的机会。
这晌, 却被他翻了出来。
都是宫中顶顶好的锦绫绸缎,金丝银线, 凸显尊贵。顾钦辞捧着折叠端方的衣裳闻了闻, 袁伯每旬会将他的衣物拿出来,掸过之后用松柏香薰冶, 干净爽利, 以免沾染霉味儿,可以直接穿。
还有玉革绶带和腰间环佩, 一应按照既搭配衣裳颜色,又制作精致奢贵的标准挑选。
他站在半身铜镜前,抚平衣上仄痕,左瞧右看将垂落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紫金冠束到头顶正中央。
这模样、这打扮, 绝对叫宁扶疏眼前一亮。
漫长的一刻钟总算过去了, 袁伯在外唤他。
顾钦辞唰地拉开房门, 在熠熠霞光照耀下仰了仰脖子,昂首挺胸,对袁伯面露惊诧的神色很是满意,迈着精气神十足的四方步走了出去。
夜色徐徐笼罩金陵城,星辰皎月攀上天幕。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回到家中吃晚饭,杏花巷中只有零星几个挑着扁担的货郎行经,直到拐入主街道,才见人潮熙攘,华灯璀璨,两侧卖小玩意儿的摊铺前挤满年轻娘子与郎君,叫人感慨皇都繁华。
顾钦辞目光纵览,想寻个仪表富贵些的公子询问朝暮阁。
好巧不巧,这一望,倒被他瞧见一位熟人。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杨子规小跑到他跟前,探究的视线落在顾钦辞身上,将他前后左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末了,像看怪物似的嘴角抽搐:“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满江红与芡食白相间,貔貅玉佩剔透,发冠内插的墨玉簪两端垂落鸽蓝色流苏,挂在脑后。脚上一双黑缎靴,绣制如意祥云。
不像杀伐果决的人间阎罗大将军,倒似钟鸣鼎食之家养成的纨绔公子,风流风雅,还有几分风骚。
顾钦辞危险地眯起眼:“不好看?”
杨子规也曾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迅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硬生生把摇头改成点头:“好看,好看。”
自己这位好兄弟打自来到金陵后,浑身上下便始终透着阴霾,眉眼冷冽、嗓音冷淡。这会儿是第一次,杨子规在顾钦辞身上看见了昔日翱翔北境时的神采奕奕,眼底含光。
说好看也是实话,他不吝多夸几句:“简直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英俊潇洒至极!”
顾钦辞当即嘚瑟得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结果杨子规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安静再没有后话,急得他挤眉弄眼,试图用眼神催促跟前人:怎么不继续夸了?你倒是继续夸啊!
难得没看懂他眼色的杨子规良久沉默着……
顾钦辞默默得出这兄弟不大行的结论后,只得恹恹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知不知道朝暮阁在哪儿?”
杨子规顿时睁大眼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穿这一身是为了逛朝暮阁?”他双手啪地一拍:“难怪啊……难怪……”
“难怪什么?”顾钦辞问。
杨子规当即抽出自己插在腰间的金漆玉骨折扇,大方塞到顾钦辞手里。
“什么玩意儿?”顾钦辞从不喜欢金陵公子哥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诶诶诶,别丢!”杨子规连忙拦住他,“这柄扇子可是花了我三百多两银子专门找老工匠打的,侯爷您高抬贵手,好好拿着成不?就当是兄弟我的一片心意,走走走,咱逛朝暮阁去。”
顾钦辞被他推搡着穿梭过拥挤人海,心底暗自琢磨:
听杨子规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朝暮阁似乎不是什么酒楼饭馆。
他摩挲着手中触指升温的玉骨扇,难道是古玩铺子?
拐进一条偏僻窄巷,又走入侧街,周遭明显比主干道沉静,唯有远处一座烛光明亮如火的流丹飞阁喧嚣声烦。
想来那便是朝暮阁了。
可古玩铺子为何这般吵闹?
品鉴文物乃是墨客骚人之雅事,煮一盏茶或斟三杯酒,独自一人或与三两好友,怎么都不该如此闹腾。且越离得越近,越能瞧清阁楼上挂满花灯,姹紫嫣红,倒更像拍卖昂贵物品的唱卖场所。
杨子规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快,把扇子甩开,扇两下。”
顾钦辞不明所以,但想来进出这种费银两的地儿难免要展现一下自己腰缠满贯,用以撑面子,随即了然照做。
倚靠在朝暮阁门边的是几名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手执一柄仕女团扇半遮花容。仲秋夜晚寒凉,她们却轻衫薄透,香肩裸露,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姑娘们遥遥望见两位风流倜傥的郎君,连忙殷勤上前。
有人率先挽住了杨子规的衣袖:“杨公子,您许久没来看菱儿了,莫不是忘了菱儿。”
甜腻似能拉出糖丝儿来的娇滴嗓音,听得顾钦辞瞬间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而随即另一名姑娘立马注意到了他,扭着如水蛇般纤细的腰肢,意欲往他怀里蹭:“这位郎君生得好俊俏,之前似乎从没见过呢,快进来玩儿呀!”
顾钦辞猛地皱眉,侧身躲过她的触碰。
后知后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朝暮阁不是酒楼,不是古玩铺,更不是拍卖场。
……而是青楼!
宁扶疏居然约他逛窑子?
顾钦辞握住杨子规的手臂,转身就走。
已经跟花楼小娘子调上情的金吾卫将军被他偌大手劲儿拽的一个踉跄,费力扒拉掉顾钦辞的桎梏:“顾横渠,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小巷拐角,顾钦辞胸口憋着股气,“我还想问你呢,干嘛带我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杨子规简直被他的逻辑气笑了:“侯爷,您讲点道理行不行?究竟是我逼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问他朝暮阁在哪儿的人是谁啊?
被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一吼,顾钦辞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这确实不能怪杨子规,是他主动要来朝暮阁的。
也不对,他不算主动,是宁扶疏哄骗他来朝暮阁的,自己属于毫不知情状态下的被动行为。
可即便如此,冷静下来的顾钦辞面子比天大,才不会承认自己说错话,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别扭的淡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楚有律例,朝廷命官严令禁止出入风月场。违者,罚俸一年,官降二品。”
他双臂环胸交叠:“杨子规,从前在北境你挺老实的呀,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嗜好?暖饱而思淫`欲?”
“我呸!思个屁的淫`欲!”杨子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是来的比较勤不假,但我从来没要过姑娘。”
“你不能人道?”顾钦辞下意识脱口而出。
杨子规被气得脸颊涨成猪肝色,咬碎一口银牙:“顾横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老子回回来都是为了查案!”
“查案你听得懂吧?”他破罐子破摔,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料你也不知道,这朝暮阁之所以是金陵城中唯一的秦楼楚馆,且价格高至一夜百两,进出者皆达官显贵。原因呐,在他背后的老板身上。”
说到老板二字时,杨子规抬起下巴指了指天,意味深长地暗喻着什么。
老板在天上,老板是天子。
“行了,你自己决定吧,还要不要逛。”杨子规耸肩把手一摊,“咱这回可先说好啊,如果逛呢,你在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位耳朵里。如果不逛呢,上头听到的消息就成了:熙平侯过朝暮阁而不入,落荒而逃。”
“逛。”顾钦辞这回斩钉截铁,立下定论。
“不过我也先把话说清楚,一会儿进去了,你得帮我挡着,别让里头的人碰到我。”
“那多没意思。”杨子规撇嘴嘀咕。
话虽如此,当媚骨天成的姑娘们铆足劲儿往顾钦辞身上贴靠时,他仍旧很称职地做了一块人形盾牌,保住了熙平侯执念颇深的“清白”。
没办法,毕竟谁让顾家出情种。
顾钦辞的父亲武康侯年过半百,从始至终只有一位原配夫人,且两人伉俪情深。他的兄长顾钧鸿二十有六,早过了成家的而立之年,却因放不下年少时倾心的姑娘,至今未娶,身边别说通房妾室,就连个女人都没有。
到了顾钦辞这里,和朝歌长公主之间毫无情意,又注定此生都无法明媒正娶心爱的女子做正妻,他也从未想过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其实有条血淋淋的真相,杨子规一直没忍心告诉顾钦辞:正是由于顾家父子在感情上洁癖过重,才让小皇帝有机可乘,拿顾钦辞开刀,勒令其入赘长公主府,便使得顾家从此断子绝孙。
可世代承袭的武康侯爵与顾家三十万兵权,到此为止,回到朝廷手中。
为人臣子,杨子规受的教养不允许他妄议乘舆者。但作为顾钦辞出生入死的挚交好友,他不希望自己的哥儿们被迫守寡一辈子,在举目无亲的金陵城,孤零零地历经生老病死。
顾钦辞今天这身装束打扮,给他整个人添染几分烟火气,犹如枯萎衰败的梅花重新绽出勃勃生机。
兴许是个机会。
杨子规知道朝暮阁里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知书达理,碧玉温婉,若谁有幸能入了顾钦辞的眼,也算美事一桩。他趁着顾钦辞往楼上走没注意自己时,悄悄对身旁的姑娘吩咐了几句话。
三楼正好还剩两间空房,杨子规一锭金子要下了装饰相对雅致的那间,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
歌女乐伎和舞娘随之鱼贯而入。
暧香缭缭,婉转悠扬的古筝调和余韵绵长的琵琶声融合,伴着清亮歌声如天籁,绕梁三日。舞娘水袖翩飞,无数七彩花瓣自衣袂洒下,婀娜如百花仙子临降凡尘,绘就一副绝美画卷。
而顾钦辞低着头,始终没看一眼。且瞧他那冷淡无波澜的目光落在黄花梨木桌面复杂纹路上,神似发呆沉吟,应当也没在听曲儿。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宁扶疏究竟约他来此处做什么?
秘密送他离开金陵?可朝暮阁到处有小皇帝的眼线,顾钦辞愿意相信宁扶疏,不代表他同样信任宁常雁,如果被多疑成疾的小皇帝知晓因果,他的处境不言而喻。
还是说宁扶疏胆子恁大,在天子眼皮底下谋事,来一波灯下黑?
顾钦辞实在想不出旁的可能性,基本认定就是自己猜想的这样。但戌时已过,方才他从进门到上楼,并没有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和宁扶疏的身影。
他磨牙切切,心里的不爽在瞬间达到顶点。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突然,背后轻轻伸来一只手,只差丁点距离就要搭在他肩上。疆场厮杀多年使顾钦辞练就一身比寻常人敏锐数倍的直觉,纵使丝竹歌舞萦耳,依旧不减分毫。
他迅疾捏住阁里小娘子不安分的手,隔着衣物,巧妙避开肌肤相亲,目不斜视将那手重重丢开。
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姑娘请自重。”
小娘子眼睫低垂,愣愣站着。过往来朝暮阁的男子,付了银两便将自己当大爷,甩臭脸提各种难堪要求,惹人恶心作呕,总得想尽办法从那些油腻男人手底下逃脱。
可眼前这位郎君,虽衣裳华贵看似与那些纨绔子弟并无不同,但挺直的腰杆与冷俊的眉眼透出肃肃浩然正气,瑕不掩瑜,世人常言的正人君子无外乎次。
小娘子头一回邀宠,也头一回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儿,水灵灵眸子略显嗔怪地掀了眼给她瞎出主意的杨子规。
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大将军被她瞧得骨头都酥了,倒了一杯酒递到顾钦辞面前:“我说侯爷,您老都进来了,就别再摆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成不?一会儿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没银子,没法让你尽兴。这要是传到我家老头儿耳朵里,他都嫌丢人,又得揍我。”
“再说了,人家小娘子只是想给你揉个肩而已,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诶,侯爷?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顾钦辞注意力确实没放在他的絮絮叨叨上,满门心思唯有一个念头: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他觉得很吃亏,很不爽!
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句:“至于的。”
“我有家室。”
杨子规愣了一瞬,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豪迈爽朗的笑音盖过乐伎悠悠的吹拉弹唱,持续好半晌,他才终于笑够,勉强止住笑意,给自己灌下两口清茶润喉,咳嗽了几声道:“侯爷,你该不会是脑袋被门夹了吧?”
“你那算什么家室。”
顾钦辞这下回过味儿来了,缓缓皱眉。
“那位……”杨子规隐晦暗喻,“一个接着一个面首往府里领,毫不避嫌,弄得金陵乃至整个大楚人尽皆知,丢尽你的脸面。咱也不多说什么,毕竟权势不如人,但反过来,你堂堂正二品侯爷,逛个秦楼楚馆而已,且不说什么都没发生,就算真的情难自已又如何,也不必跪到她面前认罪请罚吧?”
“难道那位还能休驸马不成?”他撇嘴哂笑,“咱求之不得呢。”
方才还说此处一言一行都会上达天听的人,如今牵动情绪,倒率先口无遮拦起来。
顾钦辞自己是勋贵,是皇恩浩荡赏赐的熙平侯,只要他没触犯十恶不赦的大错,爵位就不会丢。可杨子规不一样,职官升贬迁谪实属家常便饭。他略微迟疑,终究按住杨子规斟酒的手,抛去个眼神,提醒他谨言慎行。
可明明从前在战场上挺默契的人,这晌好像忽然脑袋瓜卡壳了似的,非但没看懂他的暗示,反而梗着脖子求知若渴,硬追着顾钦辞要个回答才罢休:“我说的不对吗?你有什么必要替那位守身如玉?”
顾钦辞替他头顶乌纱帽捏了把汗,无奈含糊其辞地答应:“对。”
“啪——”的一声,杨子规手掌心往桌面一拍:“那不就得了!”
顾钦辞本意想把不合时宜的话题赶紧揭过去,却没曾想,自己敷衍回应后,这人竟愈发来劲儿。
杨子规绕到他身后,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俨然哥儿俩好的姿势,含了些酒气的话音吹拂过耳畔:“横渠,你抬头看一眼。江南女子和北地的不一样,我也是回了金陵之后才知道,这世间的姑娘比男人有趣太多。”
顾钦辞懒得搭理他,凉凉道:“你成日钻研这些不正经的,杨伯父知道吗?”
“什么叫钻研?!”杨子规瞬间急得跳脚,“我那是查案需要,不得不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老子至今还是个雏的,顾横渠,你可别到我爹面前胡乱污蔑我啊!”
“再说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我喊进来的这些,都是清倌儿。”他道,“没让你非要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位之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还是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你没必要因此耽误自己。”
“老侯爷和顾伯母也都希望你在金陵过的好些,他们才能放心。”
顾钦辞沉默了。
杨子规最后一句话,如跃出东方的旭日曦光,驱散了经久缠绕住他的浓稠阴霾。
宁扶疏允诺秘送他回北地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且无论他日后困缚金陵,还是遨游旷野,总要朝前迈一步的。
再者,其实他适才马虎搪塞杨子规的应答也不算谎话。去年洞房花烛夜,长公主曾淡着神色同他约法数章过。
今后虽承着夫妻之名,但只需在人前演个相敬如宾还自罢了,至于人后,她坐拥面首依旧,纵情声色依旧,他亦可以纳通房养外室,互相无瓜葛的人本就该互不打扰。谁也别较真,别太把赐婚当回事儿。
顾钦辞依言,徐徐抬起了头。
杨子规顿时咧出欣慰的笑容,一口大白牙被宫灯烁得反光。
“你看怀抱琵琶的那位,原也是世家贵女,后来因祖父获罪入狱,家道中落,才沦入风尘。但到底是闺阁中教养出来的娘子,不止窈窕貌美,而且气度清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耳边人叽叽喳喳忒吵闹,顾钦辞寻声而望。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在意的女子容貌。从前身处边关,军营内清一色是抠脚大汉,统共没见过几个姑娘。后来奉命南下金陵,未入京畿便听闻朝歌长公主倾国倾城,乃大楚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恰巧亲临城门口接他的正是宁扶疏,秋风萧瑟里,顾钦辞彼时冷冷瞥过一眼,深刻憎恨着那个红衣明艳的贵人是一回事,承认传言不虚是另一回事。
兴许在踏入繁华之前就已然见过最好的,之后再瞧其他,便总觉差了些什么,难提起兴趣。
比如这晌,望着眼前琵琶女,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宁扶疏那张脸。
似理所当然地心道:不如宁扶疏好看。
“什么?”杨子规没听清,狐疑反问。
顾钦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想法说漏,连忙改口:“没事,我不喜欢太温婉的。”
不要太温婉的,杨子规点点头,倒能够理解。毕竟顾钦辞自小与刀光剑影为伍,与烽火狼烟作伴,一个大喇喇的糙汉理解不了小女儿家婉转心思。
而且武康侯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提一柄长`枪就敢策马上阵,巾帼不让须眉。身为人子崇拜母亲,难免更易对相似性情的女子动情。
杨子规随即道:“那你看前头领舞的舞娘,能瞧出来她会武功吧,跟你绝对有共同话题。”
擅武的姑娘甚是难得,顾钦辞平淡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杨子规当即朝人送去暗示眼神。
风情万种的舞姬轻移莲步,摇曳生姿,带动缠绕脚踝的银蝶脚链窸窣作响。
印象里,宁扶疏盈盈一握的玉足也曾佩过脚链。那是在玄清观道门圣地,金铃颤出无限暧昧,混入氤氲水雾。
舞姬屈膝对他福了福身子:“请侯爷安。”
顾钦辞蓦地皱眉,有某道幻影在她屈膝垂眸的瞬间破碎。
他道:“嗯,退下去继续跳吧。”
舞姬:“……”
杨子规顿时有些看不明白了。腹有诗书的不喜欢,身负武功的也没兴趣。
他猜不透,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顾钦辞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引得他倾心。
几乎是不假思索,顾钦辞下意识开口:“要有一双潋滟杏花眼,两撇含情柳叶眉;要性情张扬明朗,笑起来放声露齿;可以刁蛮跋扈,但一定不能残害忠良;可以声色犬马,但一定要心怀天下。”
……还要喜欢穿如火红衣,喜欢簪金凤步摇。
杨子规默默在心里记着,起先还觉得这几条要求不算苛刻,直到听见“残害忠良”和“心怀天下”两个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描述,怎那么像一个人呢。
他试探着问:“是不是还需要权倾天下,朝野侧目?”
“你干脆直接报那位的名字得了。”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谁在念我的身份证号?
? 32、妒意
从头到尾没提谁的名字, 却字里行间都藏着一个人的身影。
杨子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搬着椅子挪近他身侧,震惊比八卦更甚:“什么时候的事?你对那位……”
分明三个月前在云华轩,两人还水火不容, 老死不相往来, 顾钦辞还处处将那位往坏了想, 误以为她敛财受贿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独善其身。
这才短短过了一个夏季,怎就变得如此……
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殊不知, 顾钦辞的讶异不比杨子规少。
他在半盏茶之前,素没意识到自己对宁扶疏竟存了别样心思, 猛地灌下三杯醇香酒酿。玉液微凉浸润肺腑,转而涌上心头的, 是灼烈酒意相携依稀回忆。
红绡朦胧, 香雾缥缈。有一人额点合欢花,朝他盈盈掀开媚眼如丝。
可她怀中拥揽后院数多面首时, 何尝不是这般放浪轻浮, 人尽可夫。
梅子黄熟,槐挂满枝。有一人严惩贪官污吏, 送千两辎重北上边陲。
海棠雨落,鸿雁南归。一允和离,二诺奉还自由,三倾力找寻兄长。
可昔日疑心深重是她,党羽林立也是她, 毁己志向囚困金陵还是她。
明眸坠泪, 朱唇染白, 她狼狈痛苦,倨傲摧折,是悦己最好的良药。
……算喜欢吧。
酒盏搁在桌面,猝然敲出清脆撞击声。顾钦辞嚯地站起身,低音嘶哑:“别跳了,全都退下!”
舞娘乐姬被他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得一个哆嗦,没等男人吼出下一句“滚”,便有人缩着脖颈退到门边,挤着狭窄门缝逃似的躲避这位爷阴鸷恍能吃人的视线。
杨子规小心开口:“横渠,你……”
“让我静一静。”顾钦辞沉声打断。
萦耳不绝的丝弦曲调如潮水退散,他纷乱无序的思绪才稍稍得以平缓沉静.
一点裹挟着酸涩的苦楚在心尖蔓延开来,曾经“谁也别较真,别太把赐婚当回事儿”的约定,有朝一日竟是他先食言。
顾钦辞,你可真是没出息,喜欢上一个注定没法完全信任顾家忠诚的人。不过在她身上尝到一些恩典,一丝甜头,就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辉煌云间跌落泥潭,又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
“诶,你干什么去?”杨子规见他忽然就要走。
顾钦辞头也不回:“去找她。”
宁扶疏约了他今晚在朝暮阁见面,这晌戌时过半,不知她没见着自己,是径自离开了,还是会耐心等一等。
灯红玉璧映入眼帘,凭栏眺望,不断有纨绔子弟左拥右抱着姑娘家曼妙腰肢走进厢房,脸上堆满餍足笑意,光影绰绰中唯独缺了顾钦辞想找的那道靓丽身影。
想来也是,任谁没等到约好的人出现,都会以为对方放了自己鸽子,尊贵长公主更没有等人的道理。
顾钦辞微微失神,便欲下楼。
行经回廊时,倏尔一声朗笑穿透门窗,穿梭歌舞,钻入耳中。
他蓦地脚步顿住,在原地停滞一瞬后,转身朝声音源头走去。
明媚爽快,放肆不羁。他不可能听错,是宁扶疏的笑声无疑。
顾钦辞站在雕刻梅兰竹菊的小轩窗前,身侧正是他们方才来时,三楼没被杨子规选中的另一间客房。
他听闻不仅仅宁扶疏一人笑得欢畅,却只有她是女子。其余的,是几道听上去声线稍显少年稚嫩清亮的男子嗓音,将她张扬朗笑紧紧包裹。
“殿下,我在这儿……”
“殿下,来抓我呀……”
谄媚且暧昧的话音听得顾钦辞霎时气血翻涌,自诩光明磊落的熙平侯做了平生第一件偷偷摸摸的事儿:他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孔,恰好能容视线穿过。
尚来不及瞧清什么,一阵甜腻暖香忽而扑鼻,呛得顾钦辞忍不住想打喷嚏。
他连忙屈指抵住鼻尖搔挠,背过身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总算控制住了冲动。
再定睛,红纱朦胧,光影交错。最醒目的是那抹桃粉娇嫩,宁扶疏今日没戴气质华贵的鎏金步摇,如瀑长发半披半绾,几朵木芙蓉与秋海棠鲜花簪在乌黑墨发间,点缀鲜艳芬芳。
她身侧围绕着七八名青衣少年,各个儿容貌清秀俊逸,肌肤雪白,面颊两侧则如女子般敷了薄薄胭脂,嘴唇微抿过口脂,眉上一笔螺子黛平添妖冶阴柔,殷殷缠在长公主招惹她。
而宁扶疏双眼被一条绯红飘带蒙着,双手朝前伸出,在半空摸索着什么。眼瞧就要碰到其中一位小郎君,却见那位出声诱她的公子灵巧地侧身闪开,霎时惹出其余少年捂唇谑笑。
被戏弄而抓了个空的人也不恼,玩味娇嗔:“你们呀,调皮。”
顾钦辞突兀立在窗边,面色如晴转多云再转风雨,逐渐阴翳。他垂在袖中的五指收紧,和死死咬着的后槽牙一齐发出可怖的咔咔声响。当染了宠溺的调皮二字入耳,暴虐再也不受控制,钻进血液中沸腾叫嚣。
这些面若好女的少年是什么身份,他不用猜都知道。
可也正是由于心知肚明,才越发叫人血脉喷张,恨得牙痒痒。
公主府上数十个男宠不够她玩,还跑到秦楼楚馆来偷腥加餐?
杨子规方才透露朝暮阁上头是天家,但那位名义上的圣人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会先经过手握实权的这位贵人筛查。所以朝暮阁上头先是长公主,而后才是小皇帝。
这些小倌儿压根就是宁扶疏养的外室!
屋子里如今便有八人,谁知道晚些会不会再来其他邀宠献媚的。就宁扶疏那瘦得能随手摸着骨头的小身板,兼之体内常年潜伏寒气,体质比寻常人纤弱,真要是闹起来,她能受得住?
别叫撰写史书的大学士都嫌难堪,羞于落笔。
他前一秒还存三分理智地想自己不该喜欢宁扶疏,后一秒已然只剩下满腔妒意。
而其实,顾钦辞有一点说对了。
长公主后院面首虽多,但确实不够宁扶疏耍的。其中给她出谋划策的幕僚便占了半数,余下些许朝中官员送给她的,美其名曰进献礼物,实则安插眼线密探。排除之后,只剩骆思衡和宋谪业二人是原身主动要进府内的。
前者当日在玄清观内和宁扶疏一样中了毒,至今歇在道门清修之地将养身子,不肯回来。后者昨日在鹅卵台阶上跪了没几个时辰便撑不住疼,趴伏到宁扶疏脚边坦白爱慕虚荣、贪慕权势。
之所以几次动手都没置宁扶疏于死地,是因为衡量过长公主的身份更高贵。赵参堂能给他的,长公主若开金口定能给他更多更好的。遂在两边各自演戏,博取太尉信任的同时,讨取长公主宠爱,只求朝官场高处爬。
而今被长公主识破伎俩,为了活命不得不招供,弃暗投明。
宁扶疏容不下野心过分膨胀的太尉,还需要一条好用且忠诚的狗做内应,因此暂时不宜将人直接杀了。她答应宋谪业,若能刺探到赵参堂那边的行动机密,事成之后不介意送他一官半职。
两个只剩利益关系的人,不可能再谈感情。
这样盘算下来,她身边能够宠幸共度孤寂长夜的人,一个都没有!
宁扶疏究竟有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不重要,关键在于,得让旁人觉得她有。如此,她今晚突然现身朝暮阁才显得合情合理。
所以她故意挑选了数名容貌姣好的小郎君,做出纵情暧昧的假象。等到明日罢朝,宁常雁问起来,她便正好拿寻乐子那套说词搪塞。
只是,顾钦辞怎么还没来,她都搁这儿演半天了,眼睛都蒙得累了。
“殿下,您怎么还没抓到我?”
“殿下,还有我呢——”
转了十八个弯的尾音绵长旖旎,似远若近分辨不清具体在何方。
继续被迫营业。
蓦地,身后恍有一阵微凉清风吹拂她衣袍,急速掠过。宁扶疏断定背后有人,她心底默数几个数,猛地转身,手臂用力朝前一抓,果然被她逮住了男人结实的手臂。
她笑:“抓到你啦!”
“说好的,最先被抓住的人得受罚。”
“……让本宫想想,罚你什么好呢?”
她歪了歪头,系在脑后的绯色丝绦垂挂凹陷锁骨,衬得皮肤莹莹素白。女子那双纤柔玉手却不安分,触及他衣料锦缎光滑,一路向下,撩开广袖,如扇着翅膀的蝶翼钻进隐秘天地,抚上了郎君的手。
宁扶疏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把玩着掰开,反复摩挲,沉吟道:“指腹有薄茧,莫不是熙奴?”
“早听闻熙奴的琴音名满朝暮阁,不如就罚熙奴抚琴一曲,如何?”
她笑如花枝乱颤,压着暧昧嗓音悠悠补充:“得坐在本宫腿上奏完整首曲子,才算数哦——”
音落,周遭宁静,无人回应。
气氛甚至有几分低沉的压抑。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宁扶疏后知后觉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收敛了嘴角上扬弧度疑惑反问。
依旧鸦雀无声……
宁扶疏旋即抬手绕到脑后,想解开蒙眼飘带一探究竟。
举至半空的手腕忽而被握住,包裹进掌温滚烫的掌心。同时,耳垂袭来温热呼吸,酥痒难耐,激得后颈毛孔泛起细小疙瘩。
“好,臣领罚。”男人隐藏着丝丝笑意的喑哑嗓音贴耳而过,无比熟悉。
宁扶疏总算知道为何没有人出声说话了,现下想收手,为时已晚。
冰凉衣袖划过脸颊,飘带扎在脑后的蝴蝶结被男人轻轻一抽,顷刻松散,阻隔视线的红纱飘落地面。
光晕陆离,她的视线逐渐清晰——
剑眉斜飞,黑眸冷俊。
她抓住的,是顾钦辞。
作者有话说:
顾狗口是心非傲娇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小病娇(狗头)
千万不要嫌弃这一章瘦,悄咪咪地敲黑板划重点:明天下一章大家记得早点来呀,万一被suo(嘘——)
? 33、索求(双更)
顾钦辞视线紧紧锁着她。
两人靠得极近, 宁扶疏看见他如夜似海的深眸中清晰倒映着自己,身影占满他如旋涡能吞噬日月的瞳孔。
短暂的错愕后,宁扶疏很快平静下来,并不意外顾钦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你来啦, 先放开本宫。”
顾钦辞凭借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她, 自觉忽略掉后半句话, 只回应前一半:“臣来了,殿下抓住臣了。”
宁扶疏隐约察觉眼前人和往常不太一样,并没往心上去,这晌时辰不算太晚:“正好, 咱们先谈正事。”
她动了动被顾钦辞反剪扣在脑后的手腕,示意他松开。这个姿势举得手臂泛酸不说, 且像极刑部大牢里,被麻绳与铁链扣押而接受审讯的囚徒, 平添屈辱。
顾钦辞倒希望宁扶疏是他的囚犯, 缩在他铸就的牢笼里,再不能招蜂引蝶, 朝三暮四。
他手中力道加重不减反增, 用强硬的禁锢压制住宁扶疏下意识的挣动,喉咙压出一声轻缓低笑:“不急。”
“殿下不如先谈谈, 想让臣坐在您腿上弹什么曲子?”
宁扶疏愣了一瞬,突然朱唇紧抿成直线。
虽然明知道当着本人的面笑出来不太合适,但一想到顾钦辞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颀长身躯跨坐在她腿上,再顶着那张冷肃硬朗的脸,像小郎君般环抱琴弦, 敛睫娇羞奏出音节。那诡异的画面, 宁扶疏实在绷不住:
“噗嗤——”
而漏出笑音的不止她一人, 自顾钦辞进屋后便畏缩脖颈,规矩站成一排的小倌儿们约莫同样幻想到了相似的场景,深深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耸动,憋笑憋得辛苦。
顾钦辞斜眼冷冷扫过去,鸦羽般的眼睫给本就深不见底的眼眸又覆上一层阴鸷,如夜行猎杀的苍鹰。
慑得少年们腿根发软,牙齿咬住嘴唇,不敢笑,也一动不敢动。
顾钦辞眉眼间结了冰的狠戾却在瞬间融化开来,饶有兴致道:“笑啊,怎么不笑了?”
小倌儿们几乎同步地打了个寒颤。
按理说,出入朝暮阁的皆是达官显贵。人一旦踩在旁人头骨上,拿自己当回事儿,脾性喜怒不定便成了常态。他们从前见过太多借题发挥,骤然大发雷霆的,卑贱之身别说被申斥骂几句,就算挨上几顿打也正常。除了受着,别无其他选择,久而久之,早已经习惯了。
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人,像眼前这位熙平侯一样,浑身笼罩着寒霜阴冷进门,没破口大骂难听狠话,也没怒火中烧摔砸物什,甚至总共没说两句话,却足以叫人感到害怕。
从骨髓到血液,从内到外,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惊恐悚然。
宁扶疏看着方才频频大胆招惹她的小倌儿,如今面对着顾钦辞,怂得连呼吸都不敢重,就差吓跪了,纵情玩乐的兴致倏尔散了个干净:“你何必吓唬他们,不想见,赶出去便是。”
“殿下心疼了?”顾钦辞抬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觉得没必要而已。”宁扶疏淡淡叹了口气,“他们不过出来谋生混口饭吃,侯爷若计较,就太降身份了。”
闻言,顾钦辞突然不带情绪地笑出了声。
劝他别计较,何尝不是让他别吓坏这些小郎君,果然还是心疼呐。
“如果臣非要计较呢?”他态度蛮狠,扯着宁扶疏细腕将人抵在身后的桌沿。滚烫指腹顺着她手臂皮肤一寸寸向下滑,如豺狼伸出舌`头舔舐猎物,耳廓响起低哑质问:“他们碰过殿下哪里?”
“……这儿?……或者是这儿?”
“……还是这里?”
因生了薄茧而稍显粗粝的手指游移过她的肩窝、侧脸,眼见还要继续抚上她的唇。
宁扶疏在他碰到自己嘴角的刹那,用上指甲微掐总算制住了他的动作,杏眸染上三分愠怒,语气也忍无可忍地带上些许不耐:“顾钦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被直呼其名的人恍若未闻,兀自续续说着:“他们用哪只手碰的殿下,臣把那只手砍了送给您,好不好?”
其中一位胆儿最小的少年顿时腿软得跌倒在地,却又不敢坐,连忙换作跪姿叩首,嗓音颤抖:“侯爷饶命。”
顾钦辞当即转过了身,蹲到他面前,单手执杨子规相赠的那把金漆玉骨折扇点在少年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怎么,是你碰的殿下?”
少年下颚被冰凉扇骨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连连摇头,冷汗如雨浸湿后背。
顾钦辞凌厉如刀的目光似要将他每一寸皮肤都割开,左瞧右看,这张敷了厚厚脂粉的脸也就勉强算普通容貌,卸了妆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和自己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想不通宁扶疏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叫什么名字?”顾钦辞问道。
少年小声回话:“贱奴尘熙。”
顾钦辞恍然,宁扶疏握着他手抚摸时唤的那位熙奴,就是眼前这个胆小鬼。
因琴技名满朝暮阁惹得长公主赏识么?
他笑音愈浓,语调轻松:“碰过殿下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自己伸出来。”
少年尘熙面色苍白,脑袋晃得比拨浪鼓还快,眼眶漫上泪雾:他没有,没有碰到过长公主殿下。
可顾钦辞根本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幽幽道:“看来是两只手都不要了。”
少年尘熙眼见顾钦辞眸底杀意冰冷,手腕陡然翻转,宣纸扇面碎成片片如雪花般的细屑,露出内里描金玉骨。每一根支撑扇面的骨架都头尖刃利,做成一柄短刀的形状。
杨子规是塞外沙场拼杀活下来的人,如今又为朝廷鹰犬查案办差,这条命是最宝贵的东西。他身上任何一件玩物都不可能是单纯的玩物,漂亮精致只是见血封喉的伪装。
握刀之人似在思索从哪里开始下刀。
刀尖抵在少年下巴,轻易就能划破他细嫩肌肤,尘熙浑身僵硬连眼皮子都不敢眨,唯有几滴泪珠子滚落面颊。
死亡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认命闭上眼睛做好赴死准备的时候,厢房内突然响起另一道沉声呵斥。
“够了!”宁扶疏捱着火气,“顾钦辞,本宫不知你今日突然发的什么疯。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若执意伤人,本宫不会护你。”
顾钦辞缓缓放下手,转过身来眉眼盈盈:“殿下生气了?”
宁扶疏没理他,话是对其余小郎君说的:“你们都退下,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早已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倌儿如蒙大赦,逃得比遇猫的老鼠还快,甚至有人踢到门槛,狼狈摔了个狗啃泥。
木门合上,厢房内静得出奇。
顾钦辞收了扇骨匕首走到琴案前,手指一一拂过七弦,拨出沉闷音节:“殿下还没告诉臣,想听什么曲子。”
还在发疯犯病,宁扶疏委实疲于应付他这般诡谲魔怔的性情,转动手腕揉了揉被他捏红的皮肤,轻声开口:“回府吧,侯爷先回去冷静冷静,那件正事明日再谈。”
她说着便要抬步离开。
下一瞬,腰身蓦然被搂住,身后人的力气之大,似想将她勒进血肉里去:“殿下不相信臣会抚琴?”
完全不需要宁扶疏回应,顾钦辞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问自答:“无妨,臣为殿下奏一曲,您便信了。”
他仅用一只手就将琴案与矮凳拉到身旁,坐下的同时,被他桎梏住腰身的宁扶疏也随之被迫屈膝,与他后背贴前胸地坐在了男人腿上。
可顾钦辞仍旧觉得不满意,又使了些蛮力抬起宁扶疏一条腿,强势让她跨坐在自己身前,这才终于面色和缓。
“顾钦辞,你放开本宫!”宁扶疏整个人夹在他坚硬胸膛和琴案中间,空间狭窄且受制于人,难受的不得了。
“这如何使得?”顾钦辞不认同地摇摇头,“殿下金口玉言罚臣抚琴在先,而今臣遵命受罚,万不能敷衍。”
语罢,他左手搭上琴弦,右手立即灵巧地轮出一串缥缈调子,如清泉击石,珠落玉盘。
宁扶疏微愕,这人所说竟是真的。
他当真通晓音律。
愣怔间,不由得目光落在那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托擘挑抹剔勾摘打,晕开如水月光。
但很快宁扶疏就意识到了些许古怪,如果她没辨错的话,这曲子似是《蝶花啼》,由于曲中暗含的故事背景不入流,因此显少有人弹奏。而她之所以知晓,也是因为彼时穿越之初,担心身份暴露,便寻了诸多时下名声大噪的乐谱诗集拜读,其中便有一篇记载了这首《蝶花啼》。
唱的是那贵女嫁将军,本是门当户对的佳偶天成,不幸天有风云,蛮夷进犯。新婚第二日夫婿便戎马从军,离家远去。一连数载,贵女耐不住后宅寂寞,瞒着公婆悄悄与府邸下人偷情,又在别院养外室,去妓馆享春色。银子一撒,寻花问柳,将枯燥乏味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世间名曲百上千,顾钦辞偏偏弹这首……
宁扶疏好像知道他突然发疯的缘由了。
他在怨她,分明和他做好约定,却同不相干的旁人笑逐颜开。一时生气,把火发泄在那些小郎君身上才罢休。
跟抢蜜糖吃的小孩儿似的,吃几块,谁先吃,什么都要争一争。
这般一想,宁扶疏无端品出了三分幼稚的可爱,抹去顾钦辞对自己的不敬。
她唤:“侯爷……”
“嘘——”顾钦辞嘴唇吐出极轻气音打断她的话。
耳后忽而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宁扶疏秀眉拧蹙,意识到是顾钦辞侧头将唇贴在了她耳垂。
两段凄转曲调掠过,两人间的距离依旧没有拉回原先位置,温热呼吸如夜风拂扫皮肤,惹出难以言喻的酥痒。
宁扶疏不由自主想扭头躲开,这个动作却像是惹恼了顾钦辞般,不再满足浮于表面的接触,唇齿轻咬,含住吮啃。她陡然僵硬,瞪大眼睛。
传入耳中的吐字不免含糊,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殿下别乱动,您若误招惹了臣,疼得究竟还是您。”
宁扶疏困惑微怔,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话的言下之意。
可几乎就在下一秒,她紧靠在顾钦辞身前的背脊尾端,似乎感受到了某件物什变得不同寻常,抵在两人之间。
顾钦辞比她更清楚自己身体的异样,鼻腔喷洒出的气息温度陡升,他却只字不提那尴尬,呼吸微促,桐木古琴弹奏的节奏也逐渐加快。调子还是《蝶花啼》的调子不错,只是曲律速度在他指下急速翻飞。
铿锵铮鸣似电闪雷鸣,风雨催满楼;如战鼓喧天,铁马踏冰河。九天瀑布飞流直下的滚滚气势把本该时而凄凄寂寂,时而欢快旖旎的曲调撕扯得支离破碎。
曲谱接近尾声,宁扶疏以为他总该停下了,顾钦辞却像在疯狂发泄什么。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开头第一个音节毫无停顿地接上。他困住怀里人,将同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知疲倦……
红烛摇曳,光影明灭。
宁扶疏被无尽激昂的声潮包裹,被顾钦辞愈渐凌乱的气息包裹,窗外弦月不知是否嫌纷扰吵闹,躲到稠云后。
“铮——”琴弦不堪重负崩断。
顾钦辞指尖被划破,殷红血珠滴落古朴桐木,晕开灼目疮痍。
剧烈的情绪宣泄之后如穷图匕见,全身力气被抽空,委顿感与苦涩感铺天盖袭来。他挺立背脊突然松懈弯曲,整个人的重量倾压到了宁扶疏身上,下巴搭在她肩头,脑袋埋进她半遮半裸的肩窝。
大口大口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茉莉花香。
“殿下……殿下……”他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似夜间做了噩梦惊醒,哭着找寻娘亲的撒娇孩童。
瘫软垂落在琴案的手臂环住宁扶疏的腰身,越收越紧,仿佛浑身精力都寄托在了这一处,想将她镶嵌进骨血。
“殿下,臣的琴技比他更好,对不对……对不对……”
宁扶疏张口预答,忽然,顾钦辞粗重喘`息中夹杂进另一道许久未闻的熟悉声响:
【滴!数据检测完毕,一号角色顾钦辞,现怒气值已清零,恭喜宿主!】
想说的话悉数咽回肚子,注意力被转移。
怒气值清零?在适才瞬间?
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此时脸色,但男人压抑着痛苦的嗓音沉闷回旋在耳廓。
“殿下……殿下啊……”
“回答臣……”
“臣和他,谁做得好?”
一个做字,一语双关。
他难受得紧,他在求`欢。
膈在两人之间的玉柱擎天丝毫没有消减之势,隔着薄薄衣料,宁扶疏甚至能描摹出它骇人弧度。曾有无数次,她肖想顾钦辞绝妙的身材,俊朗的容貌;无数次臆想勾他上榻,颠鸾`倒凤。
可如今,动情的人就在她面前,宁扶疏朱唇动了动,却是什么撩拨的话都说不出,什么暧昧的动作也做不出。
她不是没想过顾钦辞的怒气值清零,同样在今晚,应当是她送他出金陵的时候,而不该是他对她动欲的瞬间。
是宁扶疏期望的结果,但不是她盼的因果。
依照她原本的计划,顾钦辞在恨生时入金陵,恨灭时正当离开。他们之间的羁绊,原本也不过赖于那点怒气值的存在而蔓生。待怒气值散去,她不再需要刻意讨好他,自然也没了其他纠葛。
时常调侃自己色令智昏的人,这会儿竟少有的保持着理智。
顾钦辞合该是翱翔北境的雄鹰,展翅长空,天地竞自由,不该折在她这个注定声名狼藉,淫`乱不堪的人手里。
宁扶疏喉咙哽涩,终是强逼着自己忽略男人贴在身后那滚烫的体温,敛住声线平静道:“对,你更好。”
“……你最好。”
闻言,顾钦辞埋在宁扶疏深陷肩窝的头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眸子灼出一簇烈火,光亮似要跃出眼眶。他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取悦,如石头般积郁胸口的愠怒和躁火,也被这三个字席悉数席卷。
“殿下……”嗓音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轻如春风拥有蛊惑人的磁性。
离开肩窝的唇吻在了她莹白如玉的美人骨,继又攀上她细长如白天鹅的脖颈和曲线弧度优美的下颔骨,像犬类热衷于占领地盘,顾钦辞在宁扶疏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留下濡湿痕迹。
被琴弦割破的手指还在沁出血珠,他却不擦拭,将指腹点在了宁扶疏唇瓣,稍稍用力按压,比绯朱唇色更深的殷红顷刻间晕开,渗入皮肤纹理细缝。
他给她涂抹上一层独属于自己的口脂,浓重血腥味儿荡漾弥散,直窜咽喉与鼻腔。
宁扶疏不禁有些反胃。
顾钦辞侧目见她两撇秀眉拧出仄痕,深邃眼眸中盈满真诚不掺假的疑惑:“殿下不喜欢吗?”
又转瞬笑了,轻语柔声慢慢:“让臣帮您。”
男人的指尖移开了,印在她下巴的唇却在向上。宁扶疏毫不怀疑,他说的帮,是用唇舌舔舐吮吸那血迹。
被他温存吻过的皮肤似有火苗游走,灼出炙热而细密的瘙痒。宁扶疏清晰知晓自己对欲的需求,从不认为自己能抵住美色当前的诱惑,如今眼前人更是轩然霞举的绝色,她呼吸微乱,脚趾蜷缩抓地,不自觉仰了仰脖颈。
躁动在血液中叫嚣,想就这样不管不顾,春宵苦短,先睡了这一晚再说。
在顾钦辞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宁扶疏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像是想勾他的腰带,却最终在触及冰凉锦缎的刹那,指尖一颤,收手作罢。
好似毕生沉着与冷静悉数耗在了此刻,她抑制住将欲溜出嗓间的难耐低吟,顾钦辞的唇就要覆上来——
宁扶疏声线淡然,道了声:“侯爷。”
顾钦辞果然停下看她。
宁扶疏抿了抿唇,极短暂的沉默后:“秘送你出金陵的马车已经备好,明日一早便出发。而今天色已晚,距离清晨城门大开只剩三个时辰,有什么需要道别的友人,需要带走的物件,该抓紧准备起来。”
“……勿在本宫身上浪费时间。”
顾钦辞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迎上她面颊虽潮红滋润,目光却胜比秋水澄澈清亮,便知她不想、不愿。深陷火海苦苦煎熬的只他一人,而她清醒自持。
“何为浪费时间?”他眼底炽火熄灭,结出赤红冰层,扣着她腰身的手指掐紧,“殿下这么着急赶臣离开,是想再唤那些贱奴进来,让他们轮番糟践您的身子?嗯?”
宁扶疏心口突突一跳,没想过会在正直端方如顾钦辞嘴里听到如此腌臜的话语,而身后男人还在执著质问。
“臣究竟哪里不如他们,您分明说,臣做的最好。”
又是那个字眼,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来。
宁扶疏忙不迭按住他欲抽解自己裙带作祟的手:“本宫不会叫任何人。”
顾钦辞半边唇角忽而轻轻勾了勾,同时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殿下有臣了,的确不该再叫任何人。”
指尖动作仍在继续……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啊——”宁扶疏想解释,蓦然肩头一凉,轻透薄衫滑落臂膀。
她玩乐时故意将腰间裙带系得松弛,没曾想,到头来竟是便宜了顾钦辞。
男人双手钻进她亵衣里,比炭火还要滚烫两分的掌温贴上冰肌玉骨,激得宁扶疏陡然一个激灵。顾钦辞握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掐住她腰肢,将轻盈纤瘦的人转了身,让她面朝向自己:“殿下,您夹得臣太紧了。”
他说的是宁扶疏垂着的两条腿,分开几近一字马的弧度跨坐在顾钦辞腿根处,脚尖无法及地,难免紧紧绷着。
他又牵过宁扶疏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环绕过脖颈。咫尺之间的距离,高挺鼻梁摩擦着女子小巧鼻尖,上下蹭蹭动,仿佛是在模拟什么缠绵缱绻的动作。
任谁在这个时候闯入厢房,都会以为两人正赴巫山云`雨共享合`欢。
顾钦辞弹指熄灭桌上两盏刺眼烛火,事态逐渐脱离掌控,宁扶疏自暴自弃闭上了眼睛,心想:这还冷静个屁!
是这人主动要求的,是他把高风亮节不屑一顾地丢到地上,再捧起自己的脚,非要她踩下去。
到了这份儿上,如果还忍耐、还拒绝,她都对不起史书上评价朝歌长公主骄奢淫逸那四个字。
宁扶疏指腹按了按顾钦辞后颈,给个细微的小信号,而后延着骨骼硬朗曲线向下摩挲。触到锦衣阻碍时,一层层分剥开,这把熊熊烈火,彻底点燃烧了起来。
察觉到她的屈从,顾钦辞眸底的冷终于融化,眉眼弯弯地笑了,像捕到猎物后餍足的野兽,露出两颗虎牙。
……俯身试图亲吻自己的食物。
? 34、离京(双更)
“唔……”
难以言喻的低吟不受控制溢出, 渐渐涨满暖暧厢房。
鼻梁撞到了一起,牙齿磕碰到数回,顾钦辞的吻技实在青涩得过分。
不算太美好的体验,宁扶疏被他揉碾得喘不过气, 想反客为主教教他, 可对方压根不给她机会。顾钦辞盈盈笑意之外, 有一股强硬的狠劲儿。似想要确认怀中人的归属,他的唇舌一如他指下琴音,不知疲倦地搅弄风云。
他眼眶逐渐染上猩红,像失去神志般, 扯碎宁扶疏最后残余的清醒,势要拉着她堕落沉沦。
锦绣衣袍信手丢出, 覆盖在断了弦的桐木古琴上,颤出“铮——”的一声嗡鸣, 余韵绵绵。
又很快被宁扶疏软成春水的闷哼淹没。
可她的鼻音同样被另一道敲门声覆盖:“叩叩叩, 主上,清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影卫通报清晰传进两人耳廓。
宁扶疏攥着顾钦辞衣襟的手蓦地一顿。
不约而同掀眸, 她纤长眼睫刷到了顾钦辞下敛的鸦青睫毛, 在对方混沌迷离的眼底看见了相同一抹清冽徐徐荡开涟漪。
她比顾钦辞更冷静三分,而顾钦辞对北境战况的关注, 则远远超出她三十分。
清州,值得八百里加急的。要么是临危受命的徐向帛首战溃败,要么是生死未卜的顾钧鸿惨遭噩耗。
顾钦辞眼中笑意一点点凝固。
宁扶疏见状,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进来。”
黑衣影卫推门而入,兴许是对长公主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 又或者是自恃下属卑微身份, 目光平平掠过衣衫半袒的两位主子, 面无表情呈上军报。
宁扶疏下意识接过,撕开封口,倏尔顿了顿,望向怀抱住她的人:“你先看吧。”
顾钦辞伸出来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害怕什么。即便他竭力隐藏,可仍旧被宁扶疏察觉,他动作缓慢,视线不敢坦荡地落在纸上。
拆信的动作再慢,终有尽头。
宁扶疏看不清倒映在他漆黑眸底的墨色字迹究竟写了什么,只瞧见顾钦辞瞳孔骤缩,好似不可置信,又将信笺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
良晌,如暴怒野兽倒立着毛发的人恍惚在一瞬间失去浑身力气,眼底神采涣散。
夜风一吹,军报就掉到了地上。
宁扶疏狐疑低头……
白纸黑字,执笔写信的人许是着急,那字甚为潦草,写得斗大。
——顾帅阵亡,尸骨已运往军中。
宁扶疏心下一沉,从他腿上站起身整好衣物,瞥去眼神让影卫退下。
门扉合得严实,将浮华喧嚣阻隔在两端。
她弯腰将信报拾起,有些不确定顾钦辞此时情绪。宁扶疏素来不太会说安慰话,嘴唇动了好几遍,照样编织不出抚人愁情的句子,索性缄默,静静端详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
倒是顾钦辞率先开口,没有抬眼:“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宁扶疏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灼烈,当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说些什么了。
只她料想强大自尊如顾钦辞,早已见惯弟兄生死,必然不会相信诸如“逝去的亲人其实化作了苍穹一颗灿烂明星守护着你”,这类哄小孩儿的话语。
将将从情`欲中抽离出来的脑袋一时间有些卡壳,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要继续吗?”
话音脱口而出惹得人当即愣怔,想敲自己一个脑瓜崩。
此情此景,这话多少有些胡闹了。
却见顾钦辞掀眸望来:“殿下兴致不减?”
他随性一笑:“那便继续吧。”
说着,竟当真朝宁扶疏走去,似乎真有此愿,动真格儿的。
宁扶疏:“……”
短短两步距离,男人锦绣靴头就碰到她的云履。可晚风吹得浓云卷聚,遮住半轮秋月,早已没了水到渠成的旖旎气氛。
那纸写着顾钧鸿噩耗的信笺还在她手里,宁扶疏终究在他近身之前,出声提醒:“侯爷莫不是忘了……”
“至亲辞世当守孝丁忧,不可饮酒作乐,不得婚嫁圆房,不预庆吉之典。”
顾钦辞脚步顿住:“从前怎没觉得殿下这般守规矩。”
“我是在为自己守规矩吗?”宁扶疏软了语气,叹声。
垂眼瞥见他鞋面上一点绯色斑驳,她抽出袖中绢帕蘸上茶水,继而拉过青年那双骨节覆茧的手,擦去他指尖凝固血迹:“顾大将军是侯爷的兄长,我总得顾虑着你一些。”
捏着他粗粝指腹的手很柔软,动作耐心细致。顾钦辞看她一眼,自己留在她唇上的殷红也已经凝固。
结成一朵炫目的牡丹花。
是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待擦拭完,宁扶疏松开他的手。
顾钦辞忽然五指收缩,将那细腕一把捏住。
宁扶疏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下意识试图挣动,但顾钦辞这回的目标似乎并非她这个人。
而是抽走了她指尖捻着的丝帕。
并掸开找到一处干净没使用过的地方,按上宁扶疏两瓣诱人朱唇,用力摩擦。
直将唇上的血揩到帕子上,他一向寡淡的神情好似倏尔添了两分浓墨重彩,心情大好地绢帕丢开。
宁扶疏抬指碰了碰唇瓣,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泛着火辣辣的疼。
忍不住在心底吐槽:擦血便擦血,这人就不知道稍微温柔些么。
她欲用眼神控诉顾钦辞,却在抬头时目光不经意瞥过那张沾满点点血色且皱巴巴的帕子,正不偏不倚被扔在床榻正中间。她视线凝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东西看着怎那般像……
落红。
宁扶疏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愣,兴致不减的究竟是谁?
他的颦笑神采都与风月无关,却比个中高手更风流。曾以为他不通风情,如今才觉,实乃大错特错。
可亲人死讯当前,他竟当真无动于衷?
“不过是死而已。”顾钦辞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恍若无事地将调情举止揭过。漫不经心往椅子上一坐,后背靠着桌沿,大喇喇翘起二郎腿:“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罢了。”
宁扶疏干巴巴应了句:“顾大将军是为大楚捐躯,重于泰山。”
她话音刚落,顾钦辞又道:“我在生气。”
“他居然比我先死?他怎么敢比我先死?要我给他收敛尸骨、为他吊唁招魂?”
一连三句质问,咬牙切齿,字字狠厉。
“顾应璞他怎就这么能耐呢?!”
应璞是顾钧鸿的表字,取君子如璞玉之意。
宁扶疏:“……”
怎么好像和她以为的伤心欲绝,不太一样。
“殿下知不知道,兄长的腿,是如何断的?”顾钦辞突然抛来一个问题。
宁扶疏道:“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
顾钧鸿作为武康侯嫡长子,是毋庸置疑的爵位继承人,顾老侯爷对他的栽培和用心绝对不会比待顾钦辞的少。他也曾鲜衣怒马,智勇双全,十三四岁便提着长`枪背着大弓随父上阵杀敌,十五岁便领着麾下士兵攻破朔罗城池,收归大楚版图。
那时,军中人私底都称他一声顾小侯爷,知道武康侯势必会将侯爵传给他,只等顾钧鸿弱冠成年便封为世子。
然,天妒英才。
变故发生在顾钧鸿及冠前几个月,战中失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腿中箭无数,又被敌军投石砸中,髌骨碎裂,筋脉断裂,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也是从那时起,顾钧鸿才开始功于谋略诡计,靠用兵如神取胜。
武康侯世子之位,这才掉到了顾钦辞头顶。
这是《楚史》上的说法。
可而今,宁扶疏望着顾钦辞眸底愠意逐渐褪去,被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落寞而取代,听他说道:“是刀剑无眼没错,但他本可以不用遭受漫天流矢和落石。”
难道顾钧鸿的腿疾另有隐情?
顾钦辞看出她的怀疑,垂了眼,似下定决心将尘封的经年往事开启:“其实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我虽自小在边关长大,可幼年时,父亲并不允我出入军营。他请了邯州最负盛名的老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作画抚琴,诵背那些之乎者也。至于武功,是他亲自指导我的不假,但就那几下招式,说花拳绣腿都抬举。”
宁扶疏静静听着,这些都是正史中没有的。如此说来,倒也难怪顾钦辞的琴技比朝暮阁头牌更胜一筹。
“少年儿郎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是少数,更何况我的父母及兄长是武将,进出侯府的所有人也是武将,叛逆那股子劲儿一上来,他越不准我做什么,我越是非要做。有回趁着父亲挂帅出征,我威逼利诱府里家将,混进军营,夺过哨兵兵手里的缨枪就四处找人单挑。”他话音微顿,过了一会儿才续道。
“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天的‘所向披靡’,是他们碍于我的身份,亦或是单纯不想欺负小孩儿,故意让我。”
“那年我十三岁,满脑子想的都是,兄长年近十五攻破朔罗城池,我不比别人差,我也可以。某天夜间朔罗袭营,我假传父亲的军令,领了五千骑兵擅自出击应敌。”
宁扶疏隐约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反观顾钦辞却愈说愈平静,仿佛临驾喜怒哀乐之上,在讲旁人的故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就是中了敌方的诱兵之计,五千骑兵全部被俘。降者,给朔罗当冲锋陷阵的打头兵,肉垫子;不降,悉数斩下头颅装成一麻袋,送回军营内羞辱楚军。”
“至于我,被他们悬挂倒吊在城墙上,威胁父亲拿邯州十座城池换我性命。”
宁扶疏纵使已经有了猜测,但骤然听到比她想象中更惨痛屈辱的亲身经历,还是不禁心底咯噔一声:“想来以武康侯的心性,不会答应。”
“自然。”顾钦辞道,“父亲命身边副将拉弓起箭,射死我这个不孝子。那根箭,我至今记得离心脏只差三指距,堪堪钉在我的肩胛骨下,然后副将又取出第二支箭羽搭上弓弦……”
“那是兄长第一次违抗父亲命令,也是唯一次违抗如铁军令。”顾钦辞闭了闭眼,毫无波澜的嗓音终于荡出一丝很微弱的哽涩,“他付出了五万兵马和自己一双腿的代价,杀光了朔罗军中所有欺辱过我的人。”
楼外忽而起了秋风,吹得窗棂震颤作响,萧萧瑟瑟,刮出钻骨凉意。
七年前这桩往事,是顾延镇守边陲三十余年以来,遇到最惨烈,也是最荒唐的一场仗。他没有上报朝廷,而是选择将其尘封于北境雾缭缭的黄沙之中,直到今日被顾钦辞重新翻开堆积厚重灰尘的扉页……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同宁扶疏讲。
在他溜进军营四处找人干架后,这件事立马进了凯旋回营的顾延耳朵里。
寒冬腊月,北地风雪是砭骨侵肌的冷。可比那无边白茫更寒冷的,是顾延的脸色:“跪下。”
少年顾钦辞直挺挺站在营帐前,他性子执拗,认为自己没错,坚决不肯跪。
而武康侯顾延执掌边军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治下严明的雷霆手段。他二话不说抄起军棍,对着顾钦辞打直的腿弯重重打了下去。
少年当即皱眉,身体扛不住痛,被打得膝盖砸进雪地里,干雪溅了有半人高。
可是他不认罚,手掌撑地就要站起来。
顾延怒意更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等他站直,实木做的军棍又狠狠打在了他腿上。
父子两人僵持较量着,顾钦辞每动一下,顾延就毫不留情地打一下。直到后来,顾钦辞皮开肉绽,再没力气爬起来,腿根处潺潺流出来的血被北风一吹,立马粘在衣服料子上。
顾延浑厚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知错吗?”
顾钦辞疼得几乎跪不住,纵使两股战战发颤,仍旧倔得梗直脖子,声音虚弱气势却不弱,嘴硬道:“不知。”
顾延被他气得肺腑胀痛:“那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告诫过你什么?”
“不准进军营,不准碰兵器。”顾钦辞道。
“你今日犯忌,那二十棍是罚。”顾延斥道,“现在可知错了?”
“不知!”顾钦辞记得顾延对他的要求,但这和不觉得自己错了不冲突。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住顾延:“孩儿不明白,为何兄长可以学着驰骋疆场,学着统帅三军,而我却不可以?”
“我和兄长都是您的孩子,怎还分三六九等不成?父亲这颗心,偏得未免也太厉害了!”
“还是说,其实我压根就不是嫡出,不是母亲所生,是你在外面瞎搞弄出来的野种?!”
顾钦辞这张嘴从小就语出惊人得厉害,平素里沉默寡言,一开口便是杀人诛心,损人不利己。
谁不知道武康侯与夫人情投意合,家中既无妾室也无通房,严令禁止军中俘虏女子为军妓,更是从不走进风月处。却一朝被自己的亲生孩子当着下属将士的面这样诋毁,换谁都不可能不震怒。
他丢了军棍,抽出缠绕腰间的长鞭。
“啪”的一声,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后背顿时沁开一道伤口,血珠滴在雪地里凝结成赤色冰晶。
顾钦辞闷哼后,勾起半边唇角,痞里痞气地挑眉低笑:“侯爷恼羞成怒了?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呀?”
这下连父亲都不喊了。
“本侯怎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不知轻重!”顾延紧握着长鞭的手按耐不住发抖,面色铁青,“与其由着你使性子把大家都害死,倒不如本侯今日就打死你!”
肃穆军营中一时间只余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响彻云霄。武康侯似真的动了杀心,每一下都往死里打,顾钦辞衣衫破碎,鞭痕混杂血迹交错烙在背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到后来,连素来听命于武康侯的副将都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命手下士兵去将顾夫人和顾小侯爷请来。
顾钦辞腿边的白雪被他跪化,融成雪水,又淌入鲜血。
他活生生被打成了一个血人……
少年郎逐渐支撑不住,眼皮子越来越重。
在昏倒晕厥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兄长朝他飞奔跑来,将他接进怀里。顾钦辞用尽微薄力气扯了扯嘴角,唇形说的是:……我没错。
再次醒来,已是年节过后。
他动了动僵硬麻木的四肢,手肘撑着床板试图坐起来。
“醒了?”最熟悉的冷峻声线入耳。
顾钦辞一愣:“父亲?”
武康侯放下手里兵书,目光移到他身上,冷哼一声:“还知道叫父亲。”
顾钦辞靠坐床头,唇线紧绷:“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待我与兄长截然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习武领兵?”
“真的想知道?”武康侯望着他反问。
顾钦辞强行拖着未痊愈的病体,跪在了床榻上,垂首表明真心求个甚解的态度。
武康侯突然叹了一口气,再开口,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添了两分无奈:“鸿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身为父亲,我何尝不想一碗水端平,任由你们选择自己的人生。”
“可本侯,不单单是一个父亲,更是北境三十万兵马统帅。除了对你们两个尽心,更得对所有背井离乡、忠君报国的将士们尽责。”他道,“如今边境战局逐渐平稳,不免就显得顾家手里的兵权,太大了。大到让金陵城内的贵人害怕,夙夜难眠。”
“辞儿,你跟着先生读了那么多书,应当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树大招风,咱们顾家,不能再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纵使从你第一次施展拳脚,我便知道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比鸿儿更具天赋,可为父不能拿三十万顾家军的声名做赌注,明白了吗?”
少年顾钦辞下挂的眼睫扑朔颤动着,他好像是明白了,可又不甘心。
默了一会儿,诚实道:“我需要想想。”
武康侯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情,本也没指望他当即接受,淡淡“嗯”了一声,随他去推敲各种利弊。
可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没琢磨出个名堂,朔罗人先来了。
诚如武康侯所说,顾钦辞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听见激昂号角声,发自身体本能地热血沸腾,深深压抑在骨髓里的不甘心占据上风,作出决定不过一瞬间的事儿。
他执拗而自私地想,既然自己比兄长更有天赋,那么是不是只要他做得比兄长更好,父亲就会承认他,让他取代兄长领兵打仗。
可事实何其讽刺,年少轻狂的他一门心思越过顾钧鸿。到头来,却唯有顾钧鸿豁出半身康健救他于水火。
世子之位如馅饼儿掉到他头上,顾钦辞不得不拿起刀剑,不得不所向披靡,成了北境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将军。可惜有些道理,他终究明白得太晚。
比如若非他当年鬼迷心窍,擅自莽撞领兵,那五千名将士便不会丧命,兄长便不需要来救他,更不会断腿与轮椅为伴,兴许此番遇敌埋伏便有机会逃出生天。再比如若非他承了兄长的世子之位,在北境杀出一片天,皇帝也不会这么快对顾家动刀,下旨赐婚。
一切的一切,错在他,孽在他,恶贯满盈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却为何总是顾钧鸿代他受了所有苦。
“你,还好吗?”宁扶疏难得轻柔的声音打断他沉溺于痛苦回忆的思绪。
顾钦辞抬头奇怪瞥她一眼:“殿下哪里瞧见臣不好?”
“……”宁扶疏有种把铜镜搬到他面前的冲动,让他自己看看脸上挂着那个笑,比哭还难看。
但她好在分得清场合,知晓顾钦辞多半是想起了昔年旧事,难以平复心绪。这种时候,那些虚无缥缈空安慰人的话远不如真正能解他思兄愁情的事,来得合适。
今晚她第二次开口道:“侯爷,趁此机会,回北境吧。”
“应该赶得上见顾大将军最后一面。”
顾钦辞眼底血丝褪尽,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准备如何送臣走?”
“依旧是金蝉脱壳。”宁扶疏道,“这朝暮阁内有陛下的眼线,你我闹到明面上的争吵都会传到宫里。本宫便趁机扬言将你禁足在府内,再过两旬,放出熙平侯不甘受辱,节食自戕的死讯,从此金陵再无驸马爷。”
“在天子眼皮子下面弄虚作假。”顾钦辞挑眉,“殿下就没想过,万一计划败露,您该怎么办?”
“这便是本宫考虑的事情了,不劳侯爷费心。”其实连宁扶疏自己都没思量过。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不计后果也非要做的事。她仅仅发自本心地想放顾钦辞回北境,哪怕处在朝歌长公主的身份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算宁常雁察觉真相后雷霆震怒,与她生出姐弟嫌隙,也不后悔。
这是情面上,还有事实上。长公主权倾朝野的势力不是说说而已,只要她握得紧,手中少有实权的宁常雁再想把顾钦辞捉回来,也难以真正下令执行。
可她的未尽之言顾钦辞听不见,她说出来的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又是另一种味道。
她是长公主,他是熙平侯。
她的事与他不相干,她与他不相干。
如同一瓢寒凉夜雨,浇灭顾钦辞初晓情愫的满腔热烈。
一个时辰前,他将将认清自己对宁扶疏的感情。一个时辰后的现在,却又生生掐灭那点喜欢,扼杀在摇篮里。
道理都明白,只奈何……
不太甘心。
“刚才有句话,臣只说了一半。”顾钦辞缓缓启唇,“臣还好,但倘若死的人是臣而不是兄长,那便更好。”
宁扶疏听得出来,这是在回答她那句“还好吗?”
顾钦辞目光沉浮不定,定定盯着她瞧:“如果,殿下今日收到的,是臣的死讯,会如何做想?”
“自会惋惜。”宁扶疏不假思索,“大楚少了一名武能马上定乾坤的神帅良将,北境百姓少了一位信仰的保护神。”史书少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字,她在心中默默补充。
“还有呢?”顾钦辞追问。
宁扶疏想了想:“会替武康侯和你的母亲悲恸。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痛彻心扉之事莫过于此。”
顾钦辞微微眯眼:“还有呢?”
……还有?宁扶疏略微思索之后,缓慢摇了摇头,应当没有了。
顾钦辞半张脸隐在烛火阴影中,晦暗瞧不清神色,只听他忽而嗤笑一声,似咬着后槽牙挤出的声音:“为大楚着想,为百姓着想,为父亲母亲着想。”
“呵,殿下的胸襟还真是宽广。”
……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宁扶疏少有地听懂了顾钦辞的弦外之音,她嘴角扯动微搐,一时竟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嘲讽。
见眉眼精致的人抬眸望来,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散漫浅笑,直直盯着她:“那么,疏疏你呢?”
“我死了,你会哭么?”
宁扶疏蓦然一愣,疏疏……
无比亲昵的字眼,轻飘飘滚过他唇舌被吐出。逾越了彼此间君臣有别的身份,跨过了各自身后立场背道而驰的鸿沟,好像她们真的是一对举案齐眉的伉俪夫妻。
夫君死了,为人家室,会哭吗?
至少会痛。
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守灵吊唁,为他戒麋食素,为他暂搁夜夜笙箫。
可如若熙平侯死了,朝歌长公主却不该哭,甚至不该有丁点动了真心实意的哀凄。
宁扶疏今夜原就打算秘密暗送他离开金陵,放他回到辽旷北境,此刻多谈一丝情意都是浪费时间。而今后大抵无缘再相见的两个人,谈情意也没有意义。
“不会。”她面不改色,平静淡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音落瞬间,阴鸷霎时浮上顾钦辞眼瞳,充斥不甘的胸膛似被汹涌潮汐狠狠拍打,一下又一下,凉透浑身血液。
他早该猜到的。
长公主多情却也无情,能与任意俊俏郎君同床共枕,也能事后翻脸不认人说弃就弃,说罚就罚。长公主府后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受她宠幸却又遭她冷落的例子。
方才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连空气都弥散暧昧花香,实则不过是她恰巧缺一个泄`欲的郎君罢了。
至于对方是谁,无关紧要。
她始终是朝歌长公主,始终是皇权。
而天子疑心深重,皇权与兵权便注定对立,博弈了几朝几代无止无休,他和长公主之间也注定站在对立两端。
顾钧鸿尸骨未寒,他是疯了,才会沉溺于宁扶疏的一晌贪欢,饮鸩止渴。
顾钦辞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袍,便又是外人面前冷肃不苟言笑的熙平侯。青玉酒壶倒出晶莹玉酿,他素是狠得下心之人,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就将破土冒出芽尖的儿女情长斩断。
难得有一次揖身弯腰的弧度不敷衍,说的却是:“殿下,此去一别,愿此生不复相见。”
宁扶疏抬袖回敬:“以茶代酒,愿老死不相往来。”
凉酒入喉,顾钦辞将袖中存放多日的雕花木锦盒取出,放在桌角:“承殿下照料,您送臣回北境,相反臣却没什么能送给您的。这些草药,每逢阴雨天擦抹在骨关节,能让殿下好受些。”
命途多舛的药总算在临别之际送了出去。
宁扶疏收进手里,还能依稀感触到他炙热的掌温:“谢谢。”
她捡起丢在琴面上的外袍递给他,光滑锦缎从指尖溜走,不由拢了拢指。胸口莫名酸胀得厉害,这晌反倒不如适才冷静了。
“刚刚没做完的事,你真的不要继续?”她听见自己干涩嗓音泄出齿关。
顾钦辞目色倏然一暗,深深落在她朱唇湿润丰盈。上前一步,俯身低头。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睛。
顾钦辞望向床榻帕子“落红”,在呼吸相融的距离停了下来,把手里袍子披在她轻衫单薄的肩头,遮掩风光。
罢了,食髓只会知味。
他心知肚明,驻守边陲的将领无诏不回京。
若有相见日。
杯酒释兵权。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吃颗定心丸,肯定不会虐,顾狗的自我攻略有目共睹。两章之内不回来,他就不姓狗。
狗子是离不开主人的,闻着味儿就会回家。
唔,看了评论大家都期待负距离交流,但他们俩的感情目前还没到这一步,其实从最开始设计剧情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核心,疏疏和顾顾之间的矛盾不在于谁喜欢谁,而是皇权和兵权的对立。或者说,是小皇帝和顾顾之间没法磨合的立场对立,如果是偏心小皇帝的原身公主,这个局就永远不可能破。只有穿越来的疏疏,才能把死局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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