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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037


    玉檀宫里的晚膳别样丰富, 成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玉昀特地嘱咐过御膳房的。江南菜、西北菜,两湖菜, 样样都带着些。


    玉昀又给他夹了一块东坡肉, “再用多一块吧, 你太瘦了。”


    成尧没拒绝,只依着玉昀的意思吃肉。玉昀却有所察觉, 她和成尧同桌吃饭已有好些日子,却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每日用食, 成尧总量吃得不少,可每样都不贪。


    这是君王才有的习惯, 未免怕人看出喜好, 也未免有人居心否侧在君王喜欢的菜肴中落毒。成尧小小年纪, 却好似是被教导过了。


    “成尧可有喜欢吃的菜?”玉昀试探着。


    小少年点点头,又看着玉昀,“东坡肉就很喜欢吃。还有江南菜, 母妃是江南人。”


    “那为何不多用一些?”


    “父皇教导过,即便是喜欢的,也不可多食,不能叫人看的出来。”小少年道。


    这果真和玉昀猜的一样。


    说起来,云妃并不算命好。她进宫来的时候, 父皇已有些年岁,虽是常伴在人身侧,赏赐与用度, 却都很是低调。那时前朝太子哥哥与二皇兄争斗颇凶, 皇祖父在时, 已为太子哥哥培养了不少羽翼;而皇祖母又将心思全然放在了二皇兄身上。成尧虽是常伴在父皇身旁的, 便也从未被推去人前,被政客们看到。


    而父皇却私底下对小少年教导有加。旁人只以为是个宠妃之子,自然没有太子和二皇子打眼。而云妃不过皇祖母从江南找回来的美人,没有什么外家。这般,小少年更是不露锋芒。


    只是玉昀相处的越久,越发现小少年身上的优点。像一枚清透的玉璧,只需慢慢打磨。


    “皇长姐怎不吃了?”


    被成尧问起的时候,玉昀方发现自己走了神。“只是想起父皇了。”


    “我也尝尝想起父皇。”小少年说着,一双眉目已沉了下去,“有时候,还会梦到父皇跟我说话。”


    玉昀继续持筷,给自己也夹了一块东坡肉,笑着与小少年打趣道,“父皇他说什么了?”


    “叫我好生照顾母妃,叫我好好读书。他说男子不必太过志向远大,只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足够了。”


    “……是么?”玉昀想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志向远大?身在皇家,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不易了。父皇自己怕是都想不到,他驾崩之后,云妃娘娘会被如此对待。或许再大的志向,一开始也只是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呢?


    话还说着,便听李嬷嬷来说,吴敏来寻她复命来了。


    玉昀叫将人请来,便见吴敏一脸难色,与她作了一揖。“殿下,奴才将您选定的人都送了过去,可摄政王说喜欢清净,府上那两个琴姬便足够了,又叫奴才将人退回来了。”


    她那人情,他不收。那便先欠着好了。


    “看来是没着他的心意了。”玉昀笑着,又唤李嬷嬷取了银两来打赏吴敏。


    吴敏说着不敢收,推推攘攘的,可最终还是拿下了,又与玉昀大道了声万福,才自行退下。


    小成尧已用好了晚膳,玉昀便也叫人撤了席,又叫人点起书房里的烛火,与成尧一道儿读书去了。


    如此清清淡淡度了些许日子,宋氏却在宫中筹办起来一场宴席。六皇子与七皇子即将往封地去,道是替他们送行。


    玉昀本是带着成尧打算避开,临开宴之前,却收到陆时行从宫外送来玉檀宫的小信。


    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天边烧起了绯色的云彩,一丝丝的染来玉檀宫门前,忽叫人觉着空旷又新奇。


    玉昀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薄裙,本就是春日的宴席,便懒得再多戴宫花。倒是清清淡淡的,与薄薄的春色辉映。


    成尧一同也穿得及其素淡。淡蓝的一身锦袍,配着镶嵌青玉的腰带。


    玉昀特地早了些来了庆丰殿。因是与两位皇子送行,邀请的官员并不多,只原教习过两位皇子的老师,还有些许相熟的官眷。陆时行早年间也在皇子鉴任教,多少与两位皇子有些接触。陆时行便带着自家的家眷出席。


    宴席还未开始,皇后宋菡已在庆丰殿后的小阁设了茶宴。难得宫中办宴,宋菡便特地请了宋奇南与徐氏一道儿来坐坐。


    宴上摆了一桌的点心,都是春日里时行的,一同还有冰窖中取来的葡萄,去年进贡来,珍藏着的。


    徐氏许久未见女儿了,又碍着礼数不能如以往般。只静静坐着喝茶,又说起些许家常。户部尚书宋奇南将将升迁,这会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挨着女儿一道儿,却也只说上了两三句,便就出去了宴上,跟其余到宴的官员寒暄去了。


    宋菡见父亲出去,便有屏退了几个不相熟的婢子嬷嬷,这才好和母亲问起,“妹妹们的婚事都如何了,母亲该都有数了。”


    “自打冬日里你进宫的事儿定下来,来相看的人便多了。你五妹妹心气儿平,到底容易些,只选了张侍郎府上的庶子,便叫姨娘与我说了。张家原本是清流之家,如今好歹是开始识时务了,你父亲倒也欢喜。难的是你四妹妹,府上就这么一个嫡女了,如今攀上来的人也多,你父亲便想着,要选个日后能为靠背的。”


    宋菡喝着茶,一一点头。“四妹妹的婚事到底珍贵些,父亲慎重也是对的。”


    徐氏却问起,“到是菡儿你,与陛下怎样了?陛下待你可还好么?”


    提起这个,宋菡只觉手中的茗茶都不怎么香了。“他今日玩鸠车,明日玩九连环,后日又要去华庭轩看歌舞。哪里有功夫来待我呢?”宋菡说着,却是冷笑了声,“不来也好,我也不大想见他。”


    “这怎么好?”徐氏皱眉,“你是要与皇庭繁衍子嗣的,总不好等陛下纳了个什么歌姬,还要坐在你前头。”


    “说来,母亲也该是知道的。陛下的心智,根本只有七八年岁。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我如何讨好都是无用的。更何况,他还心念着侯府那位嫡小姐呢。”


    徐氏听着,又是恨其不争,又是心疼女儿。只好再嘱咐了一声,“那、那也是急不来的。你独自在宫中,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多往你姑母那里走走。其余的事儿,也只好再说了。”


    宋菡这会儿才露出几分笑意,却想起来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方说起四妹妹与五妹妹的婚事。三妹妹呢?她不是也及笄了,如今长公主与陆北乔都和离了,三妹妹总该讨个名分回来了。”


    徐氏忙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你这话,可莫叫你父亲听见。他是铁了心不认这个女儿了。自打从昆山行宫回来,你三妹妹便被赶到陆府上了。你那大姑母本还好生待人的,也不知陆北乔与她说了什么,如今人也不管了。”


    宋菡也几乎吃了一惊,“大姑母平素不是最疼三妹妹的?”


    “谁知道呢?那丫头心不正,在昆山行宫,竟当着老侯爷与长公主的面儿作出那等的事儿来。谁又知道私下里还做过些什么。你且记得往长平侯府上吃宴那回,她到底将自己撇清了,此下再想起来,我们不定是错怪世子爷了。”


    提起这个,宋菡到底多有些怅然,“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许也不会嫁来皇家…”


    徐氏也跟着叹了声气,小小声道,“长平侯掌着兵权,到底也不比这心智不全的小儿差的。”


    宋菡又问,“那三妹妹如今人呢?”


    “还在陆府上呢。你大姑母不管人了,可陆北乔却也不放她走。道是,还是要留着作妾室的。”


    宋菡只当是闲话听了,却又觉着好笑,给母亲再夹了只糕点,“他到底很是专情的,确是耽误了长公主这些年。”


    徐氏吃着糕点,眉色一挑,又问起女儿,“我在宫外听闻,长公主是与摄政王…”徐氏话没说完,一对大拇指却勾了勾,意思暧昧极了。


    “到是没见他们二人尝在一起。只是听闻,摄政王特许叫五皇子留下来了。特地留给长公主作伴儿的。”


    “这样啊?”徐氏听着,便又想起什么,“那你太后姑母如何说。”


    “自是不高兴的。”


    “不过,也拿他们没法子。”


    **


    庆丰殿外的小亭里,玉昀正叫人给陆时行添了一盏茶。


    玉昀打量了番人,方问候着,“许多时日不见,陆左辅憔悴了。”


    陆时行恭敬着,“北疆告急,陛下又迟迟不肯封将,臣也是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公主了。”


    玉昀却道,“前朝的事儿,我怕是爱莫能助的。”


    陆时行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余的人,方道,“您还是陛下的皇长姐,许是有些办法?太后娘娘不理会,掌印也不打算开口劝人。摄政王他…他更是不上心的。”


    玉昀只问,“封将的帖子,您可送去给摄政王看过了?”


    “送过了。看没看,臣也不知道。次日便被原封不动送回去养心殿里了。也没个回信。内阁票拟过的折子,人选都已列好了,多半最先那位就是最胜任之人。原本也只等陛下点个头,司礼监一个圈红。这般,已拖了整整一月了。”


    成尧一同坐在桌旁,用了两只糕点填肚子。“皇兄性子便是如此,若是害怕的事儿,便就绕着道走。儿时,南海进贡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父皇赏下给雨辰宫了。只是下人们没养好,叫鹦鹉死在了游廊里。皇兄那会儿忌惮极了,整一年都没过那游廊,每每进出都走的远道。”


    玉昀笑了笑,方看向陆时行,“陆左辅听见了。陛下便是如此性子。”


    陆时行眉头一拧,“诶。”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试试。”玉昀道,“叫成尧试试。”


    成尧到底一噎,“我哪里行的,皇长姐?皇兄虽是不厌烦我,可定也不会听我的话。”


    “你试试才知道的。”玉昀对小少年道,“你只需问问陛下,要不要看一场比武。”


    话说着这里,陆时行也似明白了。“公主是想,叫陛下边玩乐边定下?”


    玉昀点头,“还得看成尧。”


    陆时行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些许,“那臣便候着公主佳音,若有用得上陆府的,公主尽管开口。”


    “陆左辅客气了。”


    话还说着,小亭外张统领拦下来了个人。陆时行闻声看去,便见是自己儿子,转眸在看向玉昀,方是一拜。“北乔、北乔今日也进宫了。寻来这里,许是有话与公主说的。”


    玉昀却见,陆北乔一身绛色长袍,看来是新衣。只是那眉眼倦态,早已不复公子容貌。好似一下老去了数年。她这才看了看张统领,“让人进来,也无妨的。”


    陆时行这才忙是一揖,“那,臣便先退下了。不扰着公主说话。”


    一旁成尧见状,也起了身。“我方还寻着道儿旁生了新的花束,这会儿正好去仔细看看。”


    玉昀叮嘱着人,“成尧须得带着张统领一道儿去。”


    皇宫毕竟还在宋氏的眼皮底下,如今成尧又被特地留了下来,若宋氏起了什么坏心,后悔便就来不及了。


    成尧应声,便带着张统领一并走了。


    陆北乔跨入小亭,方与她躬身一拜,“公主,可还好么?”


    “还好。你呢?”玉昀淡淡问候。


    “我…”陆北乔深吸了口气,“也还好。”


    玉昀却看了看他脚下,“春日湿气重了,大可不必再穿棉鞋棉袜了。该捂坏的。”


    陆北乔素来是讲究的,陆府家风严格只是一方面,他自身也格外注意仪表与仪态。一年四季衣衫布料皆不一样,不止面料,连刺绣纹路也会注意应景。可如今天已暖了好些时日,那棉鞋棉袜还在脚上,且只稍稍留意,便能见上头还有泥巴痕迹。


    玉昀只是觉着,他那句“也还好”怕是假话,毕竟此下走近了,还能见他衣领下揉乱的中衣。原本不苟一丝的公子,如今竟狼狈起来。


    陆北乔只看了看脚下,好似才注意到似的。“失礼公主了。”


    “倒也不碍事。可要坐下喝杯茶?”


    “嗯。”


    旁侧到底没有别的婢子。方玉昀与陆时行说话的时候,便都已将人屏退开了。玉昀抬手与人添了茶,便听他说起。


    “听闻摄政王许了五皇子留在公主身边,臣还未恭喜公主。”


    “是碧云宫母子惹人怜悯,云太妃走了,我也不放心成尧独自上路。”玉昀话中虽是没提太后宋氏,可早前有关云太妃之死的传言,早已遍布朝野。想必人家也是知道的。


    陆北乔只道,“臣许得替姑母说声不是。”


    “人都走了…”玉昀话只说到这儿,便已又几分怨愤在其中。


    陆北乔听她停顿,方接着道,“人都走了,道歉也是于事无补。”


    玉昀只心想,更何况,人家还没有道歉呢。只是看着眼前是陆北乔,她便也知道守着口风,并不多言。“二爷这话不必再说了。”


    陆北乔却抬眸起来,其中生起几分星火:“若是早前公主未受姑母所害,被送入摄政王别院,我们会不会…”


    “不会。”玉昀回得干脆,到底一丝余地也未留。


    “好,我知道了。”陆北乔冷笑了一声。“公主是介怀宋三的事。”


    玉昀抬手给自己添茶,“若说介怀,那也是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似已经过去许久了。反倒是该谢谢二爷。”


    陆北乔眸中疑惑,“谢臣什么?”


    “我年少钦慕于你,到底也是得过好些好处的。问着皇爷爷,要与皇兄们一起上皇子鉴;为了讨你注目,偷偷练字、读书、辩经。都是将自个儿修行得更好了。如今虽是离了二爷,这些到也一并跟着。自然是得谢谢二爷了。”


    玉昀说完,淡淡喝了一口茶。方望了望远处的宫廷小径。柳条将将发芽,夹道垂落在小径两旁。玉昀指了指那边,“二爷还记得那儿吗?”


    陆北乔寻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却想起年少的时候,玉昀尝伴着太子一同在那处钓鱼。他作太子伴读,也一同在侧。这会儿方明白,小姑娘家的,哪里喜欢钓鱼,许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罢了。


    “我还学会了钓鱼呢。”玉昀笑着,手中茶碗放回到桌上,人也一并起了身。“该走了,庆丰殿中宴席要开始了。”


    陆北乔没再说什么,只见她起身,鹅黄的坎儿子,碧色裙摆,轻巧柔和,与那会儿在太子身旁的小姑娘,却也并无二样。可他却不是了。


    玉昀只起身走来小径,便见一抹玄金的身影缓缓靠近过来,身旁是霍广护着,身后还跟着一众内侍与锦衣卫。玉昀只候着一旁,待人走近了,方带着成尧与人作礼。


    “皇叔来了?”


    凌霆川颔首,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人。陆时行这才带着陆北乔与他作礼。他看了看玉昀,又看了看陆北乔。“公主这是与人叙旧?”


    “今儿左辅大人带着家眷来了,便说了两句话罢了。”玉昀话落,便见那人已走去前头。她方跟了上去几步,便听他小声问起。


    “怎么,公主还未放下早前的事?”


    “哪儿有呢。”她也不提陆北乔,只问起,“上回华庭轩吴总管送去的美人,皇叔一个都不喜欢么?”


    “吴总管周到得很。可惜孤府上住不下。养着两个药罐子,已是叫人心烦。公主日后,大可不必替孤考量。”


    “药罐子?”玉昀看了看人。却见他嘴角浮着一抹笑意,“不然公主以为?”


    二月初一那日的事,玉昀本也有所猜测。那两琴姬养在府上那些时日,便是那日才与他献艺,到底是有所取的。


    “成尧的事,本还想着还皇叔一个人情。看来皇叔不喜欢那些。那一会儿由得成尧敬您杯酒吧。”


    凌霆川没答话,只负手在身后,加快了些许步子。玉昀见他嘴角笑意未泯,便知道人是应了,方也紧着跟了上去。


    陆北乔跟着陆时行身后,却远远望着那二人说笑身影,窝在绛色长袍中的手,都已然拧成了拳头。


    大殿中人几近已经齐了。只见摄政王与长公主一道儿进来。便齐齐起身作礼。


    摄政王那身玄金长袍,到底显得人修长精炼。长公主今日这一身春装惹眼,没有太多的修饰,反倒显得整个人气色极好。


    官眷们啧啧称叹了一番,方有人注意到身后吊着的陆北乔。


    “那不是原先的大驸马。怎憔悴那么多了。”


    “听闻是惹了风流债,非要娶宋家三姑娘为妾。长公主方写了和离书。那位后悔着呢,翰林院的差事儿都不大去了。”


    “……”


    太后宋氏正在上座,见摄政王来,也只得起身。见那人入座,长公主也跟着坐在身侧坐席,宋氏方重新落座回来。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水,又唤身旁江随来。


    “掌印看。成尧与他们一齐呢。摄政王如今紧着长公主,成尧的前程,许是比我显儿还要好了。”


    江随躬身笑道,“哪儿能呢?娘娘多虑了。三皇子如今已是皇帝了。成尧如何相比?”


    话还说着,凌成显带着大伴江儒上了殿。一路小跑着来,与上首宋氏和凌霆川作礼,而后转身与众官眷们道了句平身,便已在四下里寻人了。好一会儿,没寻着自己想找的,方叫了江儒上前问话。


    “长平侯呢?长平侯怎没来?”


    “陛下,今儿是与六皇子与七皇子送行,长平侯府上没受邀呢。”


    凌成显顿时失了兴致,从怀里取了九连环来玩儿,这会儿方才留意到一旁成尧到了,便朝人招手,“五皇弟,你快来。上回教给朕的,朕忘了。你再来教一回。”


    成尧起了身,先与上首作了礼数,方走了上去。只跪在龙椅一旁,“成尧替皇兄看看。”


    “你跪着做什么?”凌成显笑着,拍了拍龙椅上多余的位置,“快来,跟我一道儿坐。”


    “成尧不敢。”


    宋氏脸色已然铁青将要阻止,玉昀却抢险了一步,起身与皇帝道,“这定是行不得的,折煞成尧了。”


    凌成显看看太后,又看了看皇长姐,方自个儿从龙椅上挪了下来。拉着成尧一道儿坐在龙椅下头。“这便不就行了?”


    官眷们虽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儿戏举措,可着实也再次被惊了一惊。谁若要登了帝位,必然忌惮自己的龙椅坐不稳,哪里有人会叫自己的兄弟同坐呢?


    成尧却也很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在太后与掌印的眼皮子底下,只小心侍奉皇兄,丝毫不敢造次。只再教了一次如何解那九连环。


    凌成显这回方算是学会了,待成尧教完,恢复机关,又独自完成了一遍。正是大喜。“五皇弟真聪明,朕得赏你。”


    “成尧不敢。皇兄用得上成尧的,只管说便是。哪里需得赏赐。”


    “不行不行。”


    “将好南疆进贡了好些早春果子,稀奇古怪的,朕也吃不得。便都给你。”


    宋氏一旁抿着茶水,听得心烦。那些东西,她尚且未做主分给官眷与后宫。皇帝便轻易赏给别人。


    成尧忙是谢过皇恩。见人高兴,方提起另一件事儿来。


    “那些果子,皇兄还是留着孝敬太后娘娘吧。皇兄若想赏,成尧想求您另一件事儿。”


    “尽管说来听听。”


    成尧这才道,“这会儿正是春日里了。以往父皇在的时候,都叫武官们比试比试,也好散一散冬日里的沉气儿的。成尧眼馋了,今年也想看看。皇兄不妨就赏成尧看一回比武。”


    凌成显笑道,“那可容易。便叫江儒去办好了。”


    ? 38、038


    三月春光明媚, 柳絮纷纷扬扬。


    比武的马宴就设在小岚山的骑射场,春风盎然,皇城已是满眼绿意, 好不精神。


    凉棚就支在马场旁, 一并十余顶, 便是内阁与武官们在观局。皇家的三顶凉棚却设在高台,将马场与射箭场一览无余。


    比武场上, 正开始第一轮比试,赛马。参与比武的一干武将, 品马选马,御马而赛, 夺魁者为胜。


    凌成显拉着成尧同坐在一顶凉棚底下, 看得正是起劲。


    “五皇弟看好谁?”


    成尧被玉昀支来伺候皇兄, 克己而谨慎,“成尧也不敢乱说,只稍稍会看马。庞越将军选的那匹马是西域名驹, 品相最好。贺兰将军的,稍稍逊色,可也是一匹宝马。再次之,便是威远候的。不过威远候自己好似不大想比试,正叫大公子去呢。”


    凌成显不知道门路, 被成尧这般一说,心中方有了些大概。“庞越将军的马最好,那朕便看好庞越将军。”说罢, 他又起身朝马场上的庞越挥手。


    成尧又在旁小声劝着, “将军们都望着陛下呢, 陛下大客不动声色。只赏赐得胜的将军便好。”


    凌成显这才稍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领, 清清嗓子,重新坐下。“你说的对。”


    玉昀正坐在一旁的凉棚里,见成尧投过来的目光,朝小少年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都是皇子,可分明成尧比之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更为沉稳一些。


    “公主看中的人,果是不错的。”凌霆川就在她旁侧坐着。成尧与小皇帝说的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比皇叔看中的,好一些罢了。”玉昀说着,便听场上已是一声鞭响。“皇叔看好谁呢?”


    凌霆川望了望远处:“如成尧所说,庞越的马好。”


    罢了,又看向玉昀,“公主呢?”


    “不如与皇叔作赌。”


    “赌什么?”


    “随意些,赌如意楼一趟席面。”


    “那有何不可?”凌霆川落了茶碗,答应得爽快。“孤便说,是庞越赢。”


    玉昀道,“我赌贺兰将军赢。”


    玉昀先前也在太子哥哥那里看过比武,太子哥哥还曾叫贺兰将军教过她一回。贺兰将军一身骑术精湛,平素里中等的马,都能被驾驭得极好。她自是心中有底。更何况,人还是她舅舅。


    这会儿马已经跑开了,庞越一马当先。凌成显大声呼好,“快,庞将军,再快一点!”


    赛马这事儿,凌霆川素来不大上心,可难得今日与人打赌,方看得仔细了些。只淡淡抿了一口茶的功夫,方发觉,庞越的马好,可贺兰亦的马术却在众人之上。身下的黑马资质虽只中上,却正一点点赶上庞越。


    他这方侧眸看了看身旁的玉昀,“公主看来,是有备而来的。贺兰将军骑术精湛,怕是其余几位都不及。”


    玉昀端起茶碗与他敬了敬,“那如意楼的席面,皇叔该是欠下了。”


    凌霆川再看向马场,颔首道,“欠下了。”


    眼看庞越已被贺兰亦追上,凌成显顿时急了,捶胸顿足朝着马场上喊着,“庞将军,你快点!快点儿。”


    可转眼间,庞越已然被超了过去,贺兰亦的那匹黑马傲然众人,直奔终点。


    凌成显丧气极了。成尧方忙认了错。“皇兄莫气,成尧只是觉着马好,可不知道贺兰将军的马术更好。”


    玉昀自见凌成显还在气头上,方替成尧将话头儿岔开了。“显儿气什么,你皇叔与我打赌,可输了一顿如意楼的席面呢。往后他兑现的时候,显儿可要一并去吃?”


    “如意楼!”一听是宫外的地方,凌成显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走了。“去去去,皇叔什么时候作席,朕一定去。”


    凌成显话还说着,目光又飘去一旁长平侯府的凉棚里。老侯爷今日都来了,嫡小姐却一直不肯露面,待出了宫,他得去长平侯府上看看。


    玉昀哪里知道小皇帝心里编排着什么,只看了看成尧。成尧袖口里,还藏着陆时行早些时候送来的折子。封北疆大将的事儿,不过一笔圈红。庞越、贺兰亦、威远候,谁人当任自然都不输舒启山。


    只是内阁票拟,也早早将贺兰亦的名字写在第一个。一面,贺兰亦曾执掌东北与高丽的战事,立下战功。另一面,陆时行早年在太子羽翼下谋事的时候,曾也与贺兰亦有些私交。知道此人心性精纯,又饱读兵书。便自然予以更多的信任。


    接着两场比武,庞越与贺兰亦不相上下。庞越在北疆多年,原在霍景年麾下便是掌的弓箭部,早就练了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是以比试射箭这一局,贺兰亦便逊了庞越一箭。


    而在没有刀枪的搏击当中,贺兰亦则一一败倒众人。他身高肩宽,正当壮年。比之其余小将,身法招数又更为沉稳,其中又兼顾兵法,有时用心计,有时用巧招。


    威远候身在比试之中,却也看得很是清楚。虽是有些自愧不如,比试之中还是尽了全力。而后输得心服口服。


    眼看已是最后一场,贺兰亦与庞越的对决。成尧方试探着凌成显。


    “这一场,皇兄看好谁?”


    “不看了。不看了。”凌成显此时已有几分气馁。第一场他看好庞越,庞越输了;第二场他看好贺兰亦,贺兰亦输了。“这还看什么?朕看好谁,谁就不能赢。”


    成尧劝道,“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


    “两个都看好?”凌成显迟疑。


    “庞将军与贺兰将军都是陛下的臣子。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这样,谁赢了,都是皇兄赢了。”


    听着这么个道理,凌成显也不较劲了。“诶。你说的是。那朕便两个都看好。谁若赢了,朕便封谁作大将军。”


    凌成显一时口快,不过学戏本里的话罢了。成尧道,“皇兄一言九鼎,可要作数。”


    凌成显起了身,往那比武场上喊了声,“镇北大将军不是还没人么?谁赢了,便替朕镇守北疆。”


    成尧看看玉昀,便见玉昀微微颔首。


    对侧凉棚里的太后宋氏,一时也有些惊讶儿子的举动。那镇北将军一事已拖了许久,儿子不肯落笔,她也懒得犯后宫干政之大不晦。只成尧这么陪着皇帝玩耍了阵子,儿子竟便开了金口。


    宋氏只一面望着比武场上,贺兰亦与庞越的比试,一面喊着江随来,小声道。


    “你看看,咱五皇子是多大的能耐。教他皇兄,比你我都教得好。”


    江随嘴角勾了勾,望向那边的皇室兄弟二人,“五皇子到是颇为精通为君之道。”


    宋氏听着,眉间便蹙了起来,“掌印也觉着?那我显儿,日后如何是好?”


    “娘娘莫急。还有的是时日呢。”


    “陛下定会好好生性的。”


    比武场上,已比试了数百招式。庞越已然力有不济。而贺兰亦却越战越勇。庞越亦是在战场上闯荡过的,自然知道自己身形、力量、包括用计心力都不及对方。若是硬战,只会输的更难看罢了。


    于是庞越寻着时机,便干脆败下阵来,与贺兰亦一拜,认了输了。却道,“贺兰将军在我之上,庞越心服口服,若贺兰将军征战北疆,我愿作您副将。”


    凌成显只呼好,“看了整日比武,朕终于赢了回。”


    成尧方从袖口里祭出封将的折子,送到小皇帝面前。“还请陛下圈红,任命镇北大将军。”


    披红的笔也一并被内侍送了上来,凌成显随手一圈。这般的小红圈,他已练字不下千回,唯有这一次,圈得最是爽快利落。


    坐下一干臣子,齐齐起身,又跪在地上与他拜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权利在手,原是这样的感觉。即便心智有缺,也不耽误他领会此时这种为人君上,主宰生杀的快感。


    只等从比武场上下来,凌成显心中却又失落起来。方那般封将之感,唯有片刻,不足以长久满足他这些年来的自卑与亏空。于是他想起来舒启山在南城的大宅。


    舒启山死后,将家财留给了独子。那南城的大宅,凌成显却很是喜欢。


    山清水秀,湖泊雅阁,最重要的是,从后门便能通往南城花柳巷子,美色与杂技,触手可得。


    这日晚上,他便下令将南城的大宅充公,占为己有。舒家独子没了当官儿的爹,原也才十岁的年纪。皇帝要从他们舒家手中拿东西,他自然不敢有异议。只将大宅拱手奉上。


    凌成显来不及的内官们去清点打扫,便带着人兀自去了一趟。没有了上回的繁华升平,偌大的宅子一时空空荡荡。叫江儒去南街上牵了一支艺伎回来。看着歌舞和杂技,耳旁却依旧是些许空空回想之声。


    他不高兴。他一言九鼎,说封将便封将;想要一间宅子,只需说一声,臣民便得拱手奉上。可他喜欢的女人呢?


    凌成显看着殿上的歌舞,笑了。


    这宅子是好地方,是养美人的好地方。


    **


    比武之后,镇北大将一事总算有了进展。连日来晦气沉沉的朝堂,竟也添了几分生机,兵部忙着招募新军,礼部忙着封将大典,户部忙着筹备军饷,吏部忙着替新任镇北将军招募侧将。如此拟定的奏折一一送到养心殿,凌成显竟都亲笔披红过了。


    这到让玉昀尤为吃了一惊。她叫成尧设计凌成显观看比武,原也只是想将封将一事早早定下。凌成显爱玩,便寓教于乐,叫他当场圈红,定下主帅。却不想他却因此事,对朝堂之事皆上心了十分。似是变了一个人。


    如此,玉昀便有些犹豫。成尧毕竟还小,若凌成显稍稍教导便能胜任,又何必叫成尧小小的肩膀却挑起一国重担。


    然而这日一早,世子爷拜访的帖子便从宫外送来了玉檀宫里。


    后眷不便在宫内接见男宾,玉昀便将成尧交给张统领,方出去安定门,打算寻个茶馆子与世子爷说话。


    可临来了安定门前,却见陆茹若也在。


    多日不见大姑娘,人格外地出挑了些。玉昀高兴着,拉起陆茹若的手,左左右右打量。“下巴尖了,眉眼都明瑞了好些,茹若变漂亮了。”


    陆茹若却来不及说谢,面上愁容挥散不去,只道,“公主可来不及夸我了。嫡小姐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长平侯府的嫡小姐,京城里还有谁敢动?也不怕老侯爷带着十万禁军端了府邸么?玉昀如此想,又看了看一旁世子爷。


    齐靖安却道,“昨儿与陆姑娘约着去胭脂铺子,出来的时候,被人劫了去。好在陆姑娘没事儿,来了侯府报信。老太爷听着了,叫人去查了。只是一查,方发现是被一行大内一行内官接走,送去了南城锦绣园。”


    这园子的名字玉昀只觉熟悉,很快便想了起来,“是舒启山那座园子?”


    “是。”


    “舒家人只剩下舒启山一个幼子,他捉人做什么?”玉昀不明。


    齐靖安方道,“公主许是还未知道,陛下早两日问舒家人将那座园子占为己有。是以将鸢鸢劫走的不是别人。”


    “是皇帝?”玉昀想起凌成显早前对齐鸢鸢的痴态,“嫡小姐还未出阁,如此怎好?这事情还有谁知道?”


    “老太爷吩咐不叫人说。可就怕,陛下当真待鸢鸢作出什么。”


    玉昀也没时间多想了,便叫阿翡带着令牌去寻庞铎。带着锦衣卫出行,怎么都方便一些。


    午时的日头已然有些毒辣,锦绣园沐浴在阳光下,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轮廓分明。朱门上雕梁画栋,锦绣园三字又是新上的金漆,不及皇城巍峨,却胜过多数京都宅院。


    朱前守着两个蓝衣的内侍,见是玉昀来,方来请话。


    “长公主殿下。这是陛下的私宅,您不好进去。”


    玉昀只道,“陛下今儿晌午便出宫了,我来看看他。还得请二位公公传句话。”


    二人相视一眼,又看到玉昀身后的锦衣卫,唯恐是拦不住人的。只好先进去了一人传话。


    园子正中的锦绣阁被装点一新,春风灌入二层的寝殿,带着裁剪成丝丝缕缕的软烟罗,多有几分飘飘渺渺的气氛。


    齐鸢鸢却是一身明黄又厚重的袍子,被安置在花窗前的小榻上。闹了一整晚,早就乏了,这会儿周身都没了精神,便就坐得十分安静。


    凌成显就与她同坐在小榻上,二人中间单单隔着一张小案。他今晨下了早朝才赶了过来,这会儿面颊上还有两朵红晕。


    “这袍子是皇后的。朕问她借来给你用用,你觉着好看吗?喜欢吗?”


    ? 39、039


    “不喜欢。”


    齐鸢鸢自打从赏冰宴回来, 已是十分收敛。只陪着祖父去了一趟昆山行宫,还是与老人家贺寿。其余宫宴与官家私宴,也一一不敢露面了。唯恐再遇着凌成显。


    她不比宋菡。宋奇南还需借着作太后的妹妹, 方攀上了尚书之位。于是又将女儿送去宫里作皇后, 保着自己平步青云。


    大周侯爵, 自开国以来便是世袭的功勋。父亲是长平侯,祖父是孝武皇帝时的重功之臣, 齐鸢鸢生来便已自由许多。谁又真想嫁给凌成显呢?


    看着眼前小皇帝的痴傻模样,齐鸢鸢一时竟也猜到些许他心中那些龌龊想法。好在从昨日被捉来, 她便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方没能吐得出来。


    “怎就不喜欢了?表妹很是喜欢!”凌成显却是不解, 表妹虽待他没个好脸色, 可却很是喜欢这身明黄的凤袍。挂在寝殿中, 日日睡觉都要要看着。这凤袍,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料子,上头编织镶嵌着最名贵的宝石, 早几日他叫南巷里那些歌舞伎子看了,那些女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又怎会有女子不喜欢?


    “我自幼便不喜欢这般的黄色。这些珠宝,我平素都是不戴的。重得很,惹眼且麻烦。更何况,这凤袍是皇后娘娘。我这已是犯了大不晦了。”齐鸢鸢垂眸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上。“陛下的好心, 臣女心领了。可陛下既已娶了皇后娘娘,便该待人好。”


    “朕…”凌成显一时语结。“朕如何待她不好?后宫里最好的东西都往她那儿送,坤仪宫中二十几人一并服侍着她。”


    “皇后娘娘喜欢的东西, 陛下随意便拿来与臣女用, 便是待人好了么?”


    齐鸢鸢一语中的, 凌成显顿觉颜面不存。只一把从小榻上起身, “待她、待她、待她。为何你和母后一样,都叫朕待她?那个皇后根本不是朕选的,母后喜欢她,她自己待她便好。与朕何干?”


    他说着,一双眼睛直直盯来齐鸢鸢身上便不肯动了。“朕本就要将玉如意给你的。”


    “给了臣女,臣女也不会要的。”齐鸢鸢别开脸来,只看向窗外,“只求陛下让臣女回去。臣女还的孝敬祖父也父母,并不能入其余舞姬一般,作陛下玩物。”


    话道这里,凌成显已是大悟了。“你、你和他们都一样!”


    “……”齐鸢鸢听着他语气里的不同,方微微打量了人一眼。凌成显眼中满是戾气,压抑多年的自卑与孤立,此时一并喷发而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肩头便被人一把握住,小皇帝只捉住她,一把将她捂在胸膛里。


    “可你是朕的,是朕的。”


    外头来了人,是个蓝衣内侍,听得皇帝发了火,来传话时已是一把匍匐在地上。“陛、陛下,长公主来了。在门外求见陛下。”


    怀中人在挣扎,凌成显也忽又几分恍然,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懦,将齐鸢鸢松了开来,“皇长姐…她来做什么?”


    “像、像是为了嫡小姐来了。还带着世子爷和锦衣卫。”


    “不见!不见!”


    齐鸢鸢只趁机将自己缩去了角落,却见凌成显说完回眸来,嘴角还挂着些许笑意。“皇长姐!她也和那些人一样,他们、他们都看不起朕。朕如今已是皇帝了,朕不怕她了。”


    玉昀等了些许时候,方见那小内侍回来传话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说、说是不想见。”


    小内侍颤颤巍巍,已是颇为为难。为难这些小奴才,着实无用。玉昀方与身后庞铎道,“将这二人绑了!”


    “……”二人连连一同跪下。“奴才们也是奉命、奉命办事儿啊。殿下。”


    “我自是知道的。这园子我是非得进去的。所以叫他们将你们绑了,在皇帝那里,便也怪责不到你们。”


    二人相视一眼,方认了。由得锦衣卫绑住手脚,堆在门内墙角下坐着。


    玉昀又问着那个去传话的,“嫡小姐如今可是和陛下一起?”


    “是,是。”


    “就在园中锦绣阁。”


    玉昀望了望世子爷,便见那为人兄长的已然呆不住了,比玉昀还先一步冲进了园子。


    一路假山园林,风景如画。一行人脚步匆匆,来不及注目。


    临到了锦绣阁下,齐靖安便听闻得妹妹急切呼救。门前还有三五内侍守着,齐靖安也管不了了,他没佩剑,只拳脚功夫拧走两个,先只身闯了进去。


    玉昀赶来,便见锦绣阁楼下大门敞着,三五内倒了一地,哎哟呼痛。


    小皇帝胆子大,出皇城寻欢竟也没带锦衣卫。这会儿庞铎见了,紧了紧眉头。“这,陛下未免也太不将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了。”


    “好在如今也只是世子爷来。”玉昀叹息一声,方寻着世子爷身后一并进了阁楼。


    齐靖安一脚踢开二层寝殿的门,便听得哎哟一声。不是齐鸢鸢的,到是小皇帝的。只是绕过屏风,便见齐鸢鸢将自己缩在小榻旁的角落里,凌成显一手紧紧捂着额头,已缓缓渗出血来。


    齐靖安一时也有些惶然,可见妹妹似受了欺辱,依旧三两步过去,先将人护在身后。方跪下与皇帝请罪。


    “鸢鸢若得罪陛下,只管问责于我罢了。她少不经事,更是还未出阁…”还未出阁便遭人轻辱。齐靖安一时也只敢在心中将小皇帝骂了一遭。此事若皇帝追究起来,怕是要追究鸢鸢伤了龙体之罪。


    玉昀赶来时,便见世子爷护着齐鸢鸢,正跪在凌成显面前请罪。而凌成显捂着自己额头的手终于松了松。手落到眼前,却又被自己的血吓得不轻。“血、血…”连忙往后退着。


    玉昀喊来一行内侍,“你们是如何伺候龙体的?还不去请太医来。”


    江儒这才匆匆从门外赶来,身后还跟着如意楼的堂倌们,带着一趟席面,正还打算摆到寝殿里的圆桌上。见得如此情形,江儒也一时不知所措,一把跪倒在地上,叩首起来。


    “奴才有罪,是奴才未曾看好陛下。”


    玉昀看了看江儒,自吩咐道,“这会儿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一会儿太医来了,叫他看过陛下伤势。你等再护他回皇城去。这等南城宅院,日后陛下不必再来了了。”


    江儒应了声,已忙去扶自家主子。


    凌成显方听得玉昀的话,“这宅子是朕的,朕为何不来?齐鸢鸢,你…”


    他说着,又看着嫡小姐,眼中充斥着情绪,愤恨与渴求集结在一处,难以分辨。


    “是、是臣女配不上陛下。这身皇后娘娘燕居服,臣女这便退下来。陛下还是带回去,交还给皇后娘娘吧。”


    齐靖安这才有功夫留意到妹妹身上的衣物,更为吃了一惊。玉昀也几分惊叹,凌成显这般,那中宫作皇后的宋菡,又该如何自处。


    “荒唐。”玉昀冷冷嗤了一声。


    凌成显这才循声望了过来,“皇长姐…”


    方才还充斥着愤恨的目光,顿时怯懦了几分。凌成显怕她。便像是年少的时候当着皇祖父面前,他从来不敢出声。深怕多说一句,叫皇祖父听见,那般轻蔑、嘲讽地看着他。


    在一众皇子之中,他分明就是个笑话…


    玉昀只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受了伤,便先行回宫修养吧。嫡小姐也受了惊吓,便先由世子爷带回侯府上歇息,待陛下好些,老侯爷再替嫡小姐入宫与您赔罪。”


    玉昀也没理会凌成显可否,便与世子爷道了声,“请世子爷带嫡小姐回府罢。”


    庞铎也已进来寝殿,见小皇帝流了血,忙是一拜,“末将来迟,请陛下恕罪。”


    凌成显还正眼巴巴望着被齐靖安带走的人,哪里理会得上庞铎。只待人走远了,方觉一身松散,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方他不过想摸摸手罢了,便被齐鸢鸢一把推在了小榻旁,额头撞个正着。


    什么东西,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他能主宰大周命脉,却得不到一个齐鸢鸢?


    **


    入了夜,寿和宫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宋氏知道儿子受伤,干脆将人接来了自己宫中养伤。看着儿子额上,铜钱大小的血口子,宋氏便更觉心口堵得慌。


    “这一个两个的,都算什么?”


    “一个侯府之女,伤了皇帝。长公主她不替皇帝将人拿下便罢了,还能作了我儿的主,将人就这么放了?”


    凌成显将将喝下汤药,神色却依旧怔怔,靠在床角,一字不说。


    江随一旁见小皇帝的神色,便也未曾开口劝人。只与宋氏道,“娘娘,息怒。”


    这会儿,外头来内侍,手中捧着明黄的衣物,到了几人跟前儿来。


    “陛下、娘娘、掌印,这是长公主宫中送来的。道是长平侯府上还给陛下的东西,请叫陛下还给皇后娘娘。”


    “……”宋氏望着那小内侍,何须仔细看,便也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燕居服。她作人妃嫔的时候不敢觊觎,唯有叫自家侄女作了皇后之后,才好在近处看一看。上头宝石璀璨,刺绣精湛,妃嫔都尚且不敢念想,凌成显却将这东西,给了长平侯府?


    她只回眸来望着儿子,“你说说,这东西是如何去到长平侯府上的?这不是该在皇后的宫中么?”


    凌成显望着那明黄的燕居服,这会儿一双眸中终于扬起些许精神,反问宋氏道,“朕是皇帝,不能娶自己喜欢的皇后么?”


    “你!”宋氏愤愤,望着皇帝额上透着血的白纱,狠话却也说不出口了。“罢了,罢了,我不管你了。”


    宋氏说罢,只摔门而出。留着江随陪在凌成显身旁,给他顺着后背,又扶着他靠回去床角,“陛下息怒。娘娘也只是,心疼自家的人。您可是娘娘心尖儿上的肉,娘娘哪儿能怨您呢?陛下也大可不必怨恨娘娘。她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啊。”


    凌成显这一刻,却是格外清醒:“她是做不了皇后,便叫自家的侄女来。是哪里为朕着想过?”


    “陛下啊。”江随叹息着,“陛下您登上大统,可须得有人帮扶。那长平侯自把自卫,哪里会与您撑腰呢。还不得是顺着血亲的人,方才最信得过么?”


    “血亲?”凌成显望向江随。


    江随笑笑,方道,“宋尚书,不就是与您顺着血亲的人么?皇后娘娘,可不是与您一脉相承么?”


    “胡说!朕是皇家的人。朕与皇长姐才是一脉相承。”凌成显也不知怎的,这话竟是脱口而出。他后知后觉,方才发现,皇长姐那般的人,在他心中原是颇有位置。


    在祖父面前,在父皇面前,一众皇家子女之中,皇长姐便是最为出众的。五皇弟也是皇长姐的人,是皇长姐使着五皇弟来和他玩儿,又叫他知道,为人君王是什么样的感受。


    “您这可是伤得重了?”江随却是望着他,眼中全是怜悯,“怎说胡话呢?陛下忘了,今儿是谁将嫡小姐从您的宅子里送出去的,是谁坏了您的好事儿啊?”


    “……是、是…”凌成显眉眼抖动,竟有些难以说出口了。


    “长公主殿下,野心大着呢。”


    “您以为,她将成尧接来身边,是想做什么?”


    “想、想做什么?”凌成显忙问。


    “养着成尧,好将陛下您取而代之啊!”


    “她、她,怎么会?”凌成显不信,他摇着头,“她养着成尧,是看他没了母妃,可怜他罢了。”


    “您是这么以为的?”江随却是一笑,“您别忘了,她是孝武皇帝最疼的人,不止是如此。她还像他。您以为鸩杀舒启山的是谁?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谁能杀了人还了无踪迹,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


    “……谁?”


    江随望见小皇帝眼里的腥色,便知道那答案已经有了。“您说呢?”


    **


    次日一早。老侯爷便进宫了。


    玉昀早早得了消息,便去宫门前候着。虽说事是皇帝挑起的,将一个未出阁女儿家拐来私家宅院,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可那也毕竟是皇帝。嫡小姐还将人伤了,这事定会落人口实,日后御林军兵权之争,难免有人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老侯爷一身功勋,如今还能将自己抬出来挡挡刀子,可若百年之后,小皇帝还记得这事儿,整个长平侯府许都无法安生。


    长平侯府的马车缓缓停在宫门之下,玉昀方过去迎着老人家,“还让您亲自跑一趟,玉昀替皇家先与您赔一声不是了。”


    皇家与侯府,除了君臣,还是世交。往后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也不知如何与皇爷爷交代。


    老侯爷一双眼里红红的,显然有些未休息好。“公主言重了。”


    玉昀方问起,“嫡小姐可还好么?”


    “身子倒是无恙,只是这闺女家的名声…”老侯爷叹气道,“她说着,要快些将自己嫁出去,若不然,怕皇帝还有别的心思…”


    “如今正在风口上,她怎好在这时候议婚。”玉昀边引着人往宫门中去,“我与嫡小姐出个主意,也不知嫡小姐愿不愿意。”


    老侯爷侧眼看了看玉昀,“公主有办法,便别卖关子了。若是好办法,老臣便叫丫头依着去办了。”


    “京城城西的虚弥庵堂里,收纳的都是本朝烈士遗孀。其中主事的师太,是寡居的翊王妃。这些年经营下来,不止是收留遗孀,还多了些无人可依的孤女。嫡小姐若过去了,认王妃作一声干娘。便当是孤女一般,清修一阵。待风头过去了,再议亲事也不迟的。”


    老侯爷听得,面上终添了几分喜色,“诶。这倒是,既避了风头;清修中的女子,皇帝也不好再…”


    话到这里,老侯爷便不说了。只拱手与玉昀一拜,“多亏了公主。”


    玉昀笑道,“本就是皇家亏欠了你们,何必呢。我早年与翊王妃有些私交的,一会儿我拟张帖子给您。嫡小姐的事儿,也好顺理成章些。”


    老侯爷只锤了锤胸口,“公主这情分,长平侯府是记下了。”


    “这重话可说不得。您是元老,还是我长辈。我要您记得什么呢?是替皇爷爷报恩罢了。”


    玉昀说完,方再问起些侯府的情形。侯府就这么一个女儿,侯夫人自然是痛心疾首的。世子爷陪着妹妹,到底一夜未眠。长平侯又恨又忧心,一面担心女儿的前程,一面又觉着皇家不会善罢甘休。


    再听闻得齐鸢鸢说起,皇帝将皇后的燕居服都祭出来,逼着她穿了一遍。众人更是觉着,这得罪的怕不只是皇帝了,还有太后与皇后。


    玉昀听着,便觉老侯爷不易。“您一会儿也不必太过卑微的。到底是皇帝不对在先。”


    老侯爷没答话,只目光幽幽望着脚下的路。


    时已快要入夏,养心殿门前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直响。门前候着的几个内侍见是老侯爷来,忙去里头传话去了。


    不多时候,多了一个人出来,是江儒。


    江儒恭敬着,“陛下请您老进去呢。”


    昨日玉昀叫人护送皇帝回宫后,皇帝便被太后接去寿和宫了。她没再见着人,便以为皇帝还在情绪里,许还会为难于老侯爷。可看着江儒这般的态度便也不像。


    玉昀正与老侯爷一道往里去,却被江儒拦了拦。


    “长公主殿下,陛下只说见老侯爷。没说要见您呢。您还是回玉檀宫先候着吧。”


    “……”小皇帝的胆子肥了。玉昀看了看老侯爷,也没与江儒争辩。江儒也是做不了主的,她也不好擅闯养心殿。只目送老侯爷跟江儒进去了,她方叫人寻着庞铎来问了问。


    “摄政王今日可在养心殿?”


    庞铎道,“摄政王早朝完,好似去了澄湖钓鱼。”


    *


    凌成显正玩弄着一架新的鸠车。是宫中司珍坊寻人替他新作的。借着上回江随替他寻回来的前朝模子,作了一架真真够一人能坐下的。


    江随一旁候着。却见小皇帝不那么高兴。若换作以往,人定是已经钻入鸠车,乐此不疲。


    “陛下怎么了?”


    凌成显双手拢在袖口里,难得安静,在一旁望着那辆鸠车。“不好玩儿了。”


    他很是怅然。一面是为人君王的快感,一面是得不到齐鸢鸢的自卑与无助。鸠车又哪里好玩儿呢。


    “陛下,长平侯来了。”江随的声音就在耳旁,凌成显这才恹恹看向来人。


    “老侯爷来了?”


    “鸢鸢呢,鸢鸢可还好么?”


    “……”老侯爷面色却是很不好,只看向他来,又与他一拜。“老臣请陛下金安。”


    “平身平身。”凌成显一时很不耐烦,可又想着昨日的事,老侯爷来,会不会是替齐鸢鸢带话的。“你年纪大,坐下说话。”


    “老臣不敢。老臣此行是替孙女儿与陛下请罪。”


    看着老侯爷放低的姿态,凌成显这才想起自己额上的疤。“不关她的事。是朕自己跌倒的。”


    昨日他也是这么和母后说的,可母后并不信他。奈何他一心护着齐鸢鸢,不能叫母后拿下把柄,一口咬定了不能叫人追究。可面前的老侯爷,却好似并不打算买他这一笔账。


    “是鸢鸢犯了大不晦,叫陛下您受伤。”


    “老臣此行来,便是奉上金牌与陛下,好与陛下一个交代。”


    金牌是大周开国的时候,高*祖皇帝赏下的,能替侯府挡一回的大罪,视为免死金牌。这回老侯爷是开了仓,豁出去了,也得保住孙女儿平安。


    可凌成显看着那金牌,却不接,“朕、朕没怪责她。更何况,朕还想与老侯爷提一回。朕若要封她为贵妃怎样?”


    老侯爷一把跪去了地上,动作之迅速,以及身形之颤颤巍巍,叫旁人似都听到几声骨头脆响。“这使不得,陛下。”


    “怎又使不得?长平侯掌着兵权,朕与鸢鸢结亲,日后也算是有个照拂。”


    “实属长平侯府高攀不上。”老侯爷未抬眸,只将那金牌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莫说侯府攀附的是凌霆川,而非这小皇帝;且说长平侯府上世世代代的功勋,恐怕这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无法匹及。长平侯府给皇家打仗,建功立业,气数绵长不尽,便是要保后代福泽。可如今这后宫呢?


    太后要扶持自家侄女,自然不会给别家女儿好处。老侯爷素来看重那小孙女,齐鸢鸢也被养得野性得很,又如何舍得。


    凌成显的目光在那金牌上扫过,又看看老侯爷,“朕是真心想娶她。她如今许是不好过的,待朕拟定了封妃的折子,便叫江随去府上宣旨。迎娶她入宫,自然便无人敢说她半分不好的。”


    老侯爷只忙道,“陛下您这,您这是折煞鸢鸢了。”


    “折煞?”凌成显冷笑了声,“朕看你就是不想将她嫁给朕。你和皇长姐一般,你们都是一样。朕如今是皇帝了,你们也依旧看不起朕。”


    这火气一发,在场众人都跪了下来。江随却是没动,只将自己隐在角落里。小皇帝终于有火气了,也是好事。只是不巧,叫长平侯府撞着枪口了。而长公主呢,还在外头作壁上观么?


    老侯爷此时已是五体投地了,手中的免死金牌却仍在头顶上举着。“请陛下息怒。老臣绝无此意。”


    那金牌被凌成显广袖一挥,拂去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你用这鬼东西来敷衍朕!”


    话将落了,外头起了脚步声。众人看去,方见一袭玄金的颜色,负手从外进来。那人身形颀长,面颊很瘦,比早前更瘦了几分。


    “显儿在生什么气?与孤说说。”


    玉昀赶在这人身旁,一并入来大殿。见老侯爷跪成那般样子,着实几分心疼。再瞥了一眼旁侧的凌霆川,方见他眉间不悦,只是一闪,很快又挂上一副伪善的笑意。


    玉昀方才直去了澄湖请人。


    这日阳光好,凌霆川寻着树荫半躺着,举着鱼竿很是闲散。他本是不来的,也是听闻老侯爷亲自来了。别的不说,老侯爷算是他的叔父,也是霍景年当年的生死之交。到底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可一进来,便见是这般情形。能按捺住脾性,带着笑与凌成显说话,已是不易了。


    凌成显显然没能意会到他皇叔脸上的不悦,又在那免死金牌上踩了两脚,“他们长平侯府,尽会搬出祖宗们来欺负朕。”


    皇家祖宗,凌霆川是不在意的。可长平侯好不容易从皇家祖宗那儿得来的免死金牌,那就不一定了。


    玉昀却道,“老侯爷一把年岁了,还是先请起来说话吧。”


    “不许!”凌成显看来玉昀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狠辣。这让玉昀颇为吃惊。凌成显素来待她恭敬着,即便是继位登基,也依旧称她一声皇长姐。他虽是心智不全,可原先却也知道长幼尊卑。如今却似是变了一副模样。


    这么想着,玉昀将目光抛向了江随。江随立着角落里,眼里笑意未泯。撞上她的目光,方忙垂眸拱手默默作了礼。


    凌成显只接着道,“皇长姐,这殿上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小皇帝竟是要自己做主了。玉昀自也得让着三分,“您是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那朕便说,不许他起来!”


    玉昀只往旁的地方靠了靠,便也不说话了。老侯爷仍跪得五体投地,她自然不信凌霆川能看得下去。


    凌霆川兀自寻着最前的一张太师椅,懒散靠了下来,又挥了挥衣袖,叫来江随。“快要入夏了,养心殿里喝什么茶?”


    江随忙上前来道,“喝的明前龙井。”


    “正好,孤也尝尝。”凌霆川说罢,便见江随亲自去斟茶了。这会儿方又看向凌成显,目光一扫地上的人,“老侯爷是如何得罪陛下了,与孤说说。”


    “朕…”凌成显面色顿时憋得通红,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正经玩意儿。只因正经玩意儿,从来都轮不到他。可如今轮到他了,皇位已是他的,嫡小姐分明触手可得,偏生有人不让。如此想来,他眼中恨意又燃起了几分。


    “朕要迎娶齐鸢鸢,朕要封她为皇贵妃。”


    “这老家伙便拿出免死金牌来,要替她推挡。”


    “哦。”凌霆川冷冷笑了声,“为了个女子。”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叫陛下如此上心,孤也想知道。”


    “她,她。”一时间,凌成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赏冰宴上只是一眼,那姑娘灵动活泼,冰冷的澄湖都似要融化了。可母后不许他多看,也不许他上去搭话,他手里的玉如意,只能送去表妹手中。“她是极好的,是极好的。”


    只此两句,没有再多了。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江随捧着茶盏回来了,凌霆川接了过去,茶碗略了略茶面儿,方淡淡抿了一口。“痴情啦?”


    他忽的抬眸,看向小皇帝。


    凌成显被那目光一扫,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讨厌皇长姐,不想叫她再管他的事儿。可皇叔…他不敢。他这个皇帝,说来还是皇叔赏的。


    凌成显话里终于收敛几分,一双手垂在身前,紧紧相互捏着,“朕、朕心悦于她。”


    “很是痴情嘛。”凌霆川话说得很慢,话尾轻轻挑着。没再看小皇帝,只随手将茶碗一撂。


    便听小皇帝又道,“朕、想娶她。皇叔说可以么?”


    “你是大周皇帝,娶谁有什么不可的?”


    这话一出,地上老侯爷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玉昀立着一旁,只好竖着耳朵听。


    凌成显将喜悦写在了脸上,“朕就知道,皇叔会向着朕。”


    玉昀低着眸色,不自觉的紧了紧眉头,又望了一眼凌霆川的方向,便和他的目色撞得正着。那双眉目中几分寒意,凌成显该是没看清楚。


    便听凌霆川道,“娶谁都可,那又何必钟情一人。依孤看,陛下是该要广为选秀,充盈后宫,以慰孤寂之苦。”


    “……”选秀一事,劳民伤财。从地方到京都,未曾出阁的女子,经过层层筛选,才到皇帝殿前选立妃嫔。多有女子们为了避开入宫,将自己草草嫁了。也有官员滥竽充数,虚报数字邀功,将幼龄女子或寡妇也一并报上名去,惹得百姓无法安生。


    皇家已有几代未曾选秀。便是因边土战事频繁,百姓尚需休养生息。皇爷爷与父皇更是不忍再大肆操办这等事。只是近臣与各地巡抚家女,已足够后宫所用。充盈后宫,更是得修葺宫殿,增加费用。而大内开销,又何尝不是算回到百姓头上。


    玉昀只是想他出面,免了嫡小姐嫁来皇家的婚事,谁知道他这是不嫌事大了。


    “不要。”凌成显撇开脸去,也不看凌霆川了。“朕不要后宫,朕就要齐鸢鸢。”


    凌霆川笑笑,未答他的话,只吩咐一旁江随。“先将老侯爷请起来说话。”


    “这…”江随扫了一眼小皇帝的脸色,却见小皇帝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开了。


    江随这方去地上扶着人起来。


    老侯爷跪着多时了,腿脚早就酸了,这会儿不大站的稳当,又被江随扶去一旁太师椅上坐下。


    凌霆川又吩咐江随,与老侯爷沏茶来。方与那边面朝墙壁站着的小皇帝道了一声。


    “人么,总不能万事都如意的。显儿虽是天子,却也是一样。”


    “若要当天子,便不能钟情一个女子。若要钟情一个女子,便不必作天子了。显儿想要哪样?”


    那边的人一动未动,留下一对小山状的肩头,起起伏伏。气息似是急了。


    听人没说话,凌霆川换了个姿势,仍是斜斜靠着太师椅上,“不答话,那孤便当显儿选了。”


    “选了…”小皇帝忽的回头过来,“皇叔当朕选了什么了?”


    凌霆川看着人,笑笑,“你不是还自称为朕么?”


    “……”凌成显垂眸下去。拧着眉头,不敢再说话。


    “这自称都习惯了,又怎么好改?为了个女子,不值当。你说是么?”


    凌成显的耳尖已然都憋红了,半晌方当着众人点了点头。


    凌霆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一旁老侯爷,“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您不予他计较。”


    老侯爷颤着双腿起了身,“老臣有罪,将个孙女养得太野。可那也是我齐家的一条命。她那般的性子,老臣只是怕她入了宫,再伤着陛下,又再自个儿作傻事儿。”


    “女儿家的,性子烈的好。”凌霆川说着,与老侯爷一并起了身。“走吧,孤送您老出宫去。”


    见人要走了,玉昀方也一并随着,“我也随您去侯府看看鸢鸢。”


    ? 40、040


    侯府上, 陆茹若被长平侯夫人接来陪着齐鸢鸢。两个姑娘家在一处,将昨日的惊险都说了,便也没什么再藏在心里的。如此修整来一日, 齐鸢鸢便就好了不少。


    只是连累得爷爷一把年岁, 还得入宫与皇家赔罪。是以打早, 齐鸢鸢便拉着陆茹若在侯府门前等着老侯爷回来。


    将近午时的时候,才见晌午出去的马车回来。


    齐鸢鸢早早迎了过去, 却见是长公主与老侯爷推开车门。后头还跟着辆马车,是宸王府上的。


    见一行人都下来, 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给摄政王和长公主作礼问安。


    凌霆川免了众人礼数,方送老侯爷进府上歇息。


    在养心殿里跪着那么久, 老侯爷腿脚不大好, 走路的时候还一拐一拐的。齐鸢鸢看着心疼, 忙问了声,“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帝他为难您了?”


    老侯爷忙是摇头, “小事儿,小事儿。”说罢了,又看了看身侧的凌霆川与玉昀,这才对孙女儿道,“今儿是好日子, 咱府上人都来齐了。可不都是为你吗?你快些将你月例银子拿出来,去喊套席面来,留着摄政王与长公主在这儿吃顿便饭。”


    齐鸢鸢听老人家话里还能玩笑, 忙也是一笑, “那定是自然的。”于是, 也看了看玉昀与凌霆川, “还没多谢长公主昨儿救我。今儿摄政王也来了。我请你们吃松月楼的荷花宴。”


    将要入夏,京都城各家食馆子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这荷花宴年年都是松月楼中的夏季招牌。一桌席面十几道菜,都得用荷花来作文章。年年都有,却又年年都不同,是以新奇,小姐夫人们不好去外头吃,叫来府上便有专人来送。


    这会儿将快到了午时,玉昀也想多陪老人家一阵,便没走。一旁凌霆川更是闲散得不行,不过寻了个新地方喝茶。


    哪个摄政王当得这么轻松啊?他左右是不想理会,全权交给江随和小皇帝了。


    不多时候,松月楼的席面便送了过来。即便每年菜样儿都要变一番,那道荷叶烧鸡定是不会少的。玉昀吃过几回,鸡肉嫩,带着荷叶清香,其中调味则重咸味儿,落了些许茱萸,又辣得恰到好处。


    听闻小妹请客,世子爷一并也来了。老侯爷在小辈面前不怎么摆谱。齐鸢鸢招待众人便也自在。众人自也没提昨日的事,便当是陪着老侯爷吃一顿便饭。


    玉昀喜欢荷叶烧鸡,将鸡翅夹来,用筷子拆骨分肉。再一丝丝地送进嘴里。


    见她用得如此的矜持精心,一旁凌霆川低声笑了笑,“看来宫中伙食不错,公主近日是养好了。”


    “……”玉昀当他面,吃过几回饭。一回是在昆山行宫,那会儿将和陆北乔闹开了,整晚没用过东西,自然用得没顾什么仪态;后来出京城回来,投靠宸王府,城外吃食粗糙,难得遇到京城好菜,吃起来更是赶紧。


    这会儿是真真养好了,胃里不空,见着喜欢吃的,也知道慢嚼细咽,讲究极了。这般教养,还是宫中嬷嬷教的。不过也看场合,民以食为天,吃食为本能,实在太过狼狈的时候,便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不仪态的。


    “皇叔客气了。在宫中,吃得的确比宸王府上好一些。”宸王府厨房作食多是清淡的,只因府上主人还得养病。


    “那自然是的。”


    “以往是孤委屈公主了。”


    “可不么?”玉昀垂眸继续吃着自己碾好的鸡丝,也懒得看他。“王府的厨子最好换一个。”


    “那便不必了,孤觉着挺好。左右公主日后便迁往长公主府了。不必再忍受王府厨艺。”


    “是是是。那您随意便好。”


    话给玉昀说尽了,抬眸方见众人持着筷子,不大敢做声。世子爷忙咳嗽了两声,给齐鸢鸢夹菜。“你多吃点。”齐鸢鸢笑了笑,“茹若也多吃。”


    陆茹若到底慌了,只好埋头吃齐鸢鸢夹来的菜。


    只是那般冰冷摄政王,平素事不关己,却调侃起长公主的胃口。长公主也是个胆儿肥的,还评价起王府的厨子,还建议摄政王换一个。众人都看得提心吊胆的,长公主却好似习以为常了,最后一句话竟说得有些不耐烦。摄政王也不恼…


    老侯爷却没众人那么提心吊胆,看得清清楚楚的,笑着与玉昀又夹了个鸡腿,“公主喜欢,便多用一些嘛。可不用听他的。”


    玉昀没跟老侯爷客气,又将鸡腿上的肉都拆成了鸡丝,继续吃着。凌霆川抿抿唇没说话,自顾自端了碗荷花露来饮。玉昀正好吃辣了,耳朵都红了,正好扫见他手中的东西。


    凌霆川将要送去自己嘴边的荷花露,只好端到她面前。又自己再去端一碗来。


    这般小动作,众人看着眼里,也不敢说什么。只待用完午膳,二人一道走开,去书房陪老侯爷下棋了,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问着,“你嫂嫂…不对,是前嫂嫂。摄政王是不是…”


    陆茹若将将喝了口淡茶漱口,囫囵一口咽了咽,“你也看着是?我也觉着是。”


    “阿兄侍奉摄政王好些时候了,哪里见他近过女子呀。端荷花露的时候的眼神,啊呀…我都不好意思看。”


    陆茹若点头如啄米,“公主好似没在意似的。可摄政王看她好多回。”


    “……”


    说起这种小情思,两个姑娘家便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又扯到时行的话本上去了。


    书房里,凌霆川陪着老侯爷正下棋。玉昀则寻着书桌,替齐鸢鸢拟帖子。


    方在席上说起去虚弥庵堂里修行的事,齐鸢鸢也觉着正好。她这会儿若要议亲,别人也得担心会不会得罪了皇帝。更莫提那些关乎她名声的事。


    玉昀左右都出来了,便干脆在侯府将帖子拟了。也省得再叫人送一趟。阿翡替她磨墨,便持着小狼毫打了遍草稿,又再纸上重新落稿。写好了,自从腰间取出自己的章印来,借着书桌上的朱砂,落了款。


    翊王是父皇的堂兄,早年间便战王了。翊王妃便与父皇请命,立了那间庵堂,一开始只是想来替翊王守寡。后来便成了收留遗孀的地方。再后来,干脆在庵堂里,又建了学堂。专收养些孤女。与其将人送去教坊司或者南城巷子,到不如教人读好了书,替庵堂里经营些田产生意的,一行人也好过日子。


    也因为这样,虚弥庵堂里修行并不算苦修,反倒与平常官眷府上作姑娘没什么两样。以往若姑娘家犯错,也是可以送去的,就看翊王妃乐不乐意收。若是收下了,便也跟着翊王妃学学东西,读书、经营,往后再嫁去夫家,都是能用得上的技能。


    玉昀很快拟好了,那边的棋却还未下完。凌霆川却似是听得了动静,往她这边瞥了一瞥。很快,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手指捏着的棋子,也一并落了下去。


    玉昀将帖子搁在书桌上,方起身寻着老侯爷身旁坐下了。老侯爷正发愁呢,不知该往哪儿落。


    玉昀却也规规矩矩的,观棋不语,以往陪着皇爷爷没少与老太爷下棋,她自都是不说话的。只寻着桌角上摆着的一篮盐渍的杏子,挑了几颗饱满的来吃。咬一口,便觉着有些咸了,遂扔去了自己的茶碗里,作梅子茶饮。


    盐是贵的,用来泡杏子,也唯有京城里才这般用。


    凌霆川见她喝着梅子茶,便问起,“好喝么?”


    她没看他,吹着茶面儿上的热气:“好喝的。”


    听她如此说,那人端着自己的茶碗,揭了碗盖儿送来她面前,“有劳公主。”


    “……”玉昀看着,是问她要杏子的意思。便就去篮子里又挑了两个大的,捏着落进了他的茶碗里。


    那人很快尝了一口,点评道,“有点儿咸了。”


    “那,叫阿翡换过一盏来吧。”玉昀看了看阿翡,阿翡正来了,却见他将茶碗撂在桌上,用手背将茶碗往里侧挡了挡。


    “罢了,都快用完了。”


    “……”阿翡只好往旁的地方站了站。


    玉昀将人支开,“去与我添盏茶来。”


    这局棋下得久,小半个时辰,方才算是分出胜负。老侯爷是精神乏了,方小输了半子。凌霆川只道是运气,见老侯爷精神不好,便提起要走。


    玉昀也不多留了,随他一道儿出来,往侯府门前寻各自的马车去。


    “今儿不管怎样,都是要多谢皇叔的。显儿如今的性子,是被养的越来越乖戾了。好在老侯爷未被怎样,若不然,我也不知如何与长平侯府上交代了。”


    凌霆川负手行在一旁,也未侧眸,只道,“小皇帝要立威了,也是公主教的。后悔么?”


    “……”玉昀自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原本凌成显还算是乖顺,在马场上尝过一回封将的快意,便真要当家做主了。可他哪里会?“后悔,却也谈不上。大周的边土还是需要镇北将军的。我觉着,贺兰将军很好。显儿的眼光,也很好。”


    “哦?”旁侧的人这才看了看她,“还很是护短?”


    “却也不是。不过是皇叔不想理会的事情,我替皇叔办了。”


    凌霆川哼笑了声,“还是那么牙尖嘴利。”


    “过奖。”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出侯府。各自马车都在候着,便就分道扬镳。


    临上马车之前,玉昀望了望对面车里。却见那边的车帘被人霍广缓缓放落了下来。凌霆川在车中,也望着她这里。撞上她的目光,于是微微颔首,当是别过了。


    **


    半月后,已是入了夏。皇城里待久了闷,好在礼部给小皇帝筹备了一场点将大典,正给镇北将军送行。


    原舒长卫带回来的旧部,还有些残余。待舒长卫死后,便也知道舒家大势已去。等贺兰亦重新到了军营,便又加紧操练,将卒之间已然默契有加。加上兵部新筹的新军,统共五万余人。这个时节,正往北疆出发。


    大军驻军在京城开外三十里,一日马程方能赶到。


    玉昀带着成尧也一并出行。帖子是陆时行给的。经得北疆封将一事,内阁三人对玉昀颇有些感激之心。治国不易,做贤臣不易,服侍一个心智不全的小皇帝,更是不易。


    玉昀却没那么重的包袱,今儿出来,便是带着成尧散散心。只是沿途风光,并不叫人愉悦。即便走得是官道,路过些许驿站小镇,依旧能望见难民踪影。


    如此走了一路,成尧也有所察觉。


    “皇长姐,可是京郊出过什么大难了?为何这样?”


    玉昀在京中呆了几月,却也并未听闻过什么大难。内阁几人也未曾提起过,许是早前封将之事已足够让他们保持忙碌,而京郊这般模样,却还无人知道。


    午膳在马车里用,是御膳房提前备好的干粮。白米磨粉落红糖红枣蒸成了糕点,带着红糖与红枣的焦香,十分香甜可口。玉昀吃了几口,便听车马外头起了人声。


    脚步声凌乱,是难民围了过来。几声苦叫,几声哀怨。不是别的,饿的。


    玉昀落了马车,成尧的蒸糕还在嘴里吃着,顿时也不香了。


    齐靖安一旁与凌霆川同车,这会儿也落车来看看情况。见那边被锦衣卫拦下的难民还向着食物往里头涌动,齐靖安拧了拧眉头。内阁几人也一并齐了,便要一道去问个大概。


    成尧只将剩下的几个蒸糕都从车上带了下来,往陆时行面前递了过去。“陆左辅,我这里还剩一些,你要过去,便给他们都散了吧。”


    “五皇子,这可使不得。”陆时行只将那食盒子推了回来,“这几个蒸糕定是不够分,如此散步,只会引起动乱。若要施粮,还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玉昀这方将成尧牵了回来。“那便罢了。”


    待齐靖安并陆时行一行走开,玉昀方指了指一旁树下。“食盒子你留在那儿,待我们走开了,他们自然会寻来吃了。”


    小少年笑了,依着办了。


    少许时候,一行车马重新上路。齐靖安这会儿也正回了马车里头,见凌霆川独自用着茶点,方回报了声。


    “那些百姓,道是家中土地被官府占用了。无田可耕,无家可归。方落为流民。”


    凌霆川抿着茶,淡淡应声,“知道了。”


    见人听得漫不经心,齐靖安也只好默默叹气了声,又望向窗外,好在陆时行已去长公主那儿报话了。


    “陆左辅是说,百姓耕地被官府占了?顺天府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玉昀一手撩开车窗上的小帘,正问着车下小步跑着的陆时行。


    “这事情蹊跷,臣还得叫人仔细查查。”


    成尧一旁听着,只待陆时行说完,方道。“没饭吃,会死人。天也越来越热了。”


    “是。可眼下,只能待点将大典完了之后,回京城在打算赈灾之事。”


    玉昀听着成尧话里的意思,自与陆时行解释。“我想五皇子是说,若不能及时处理那些难民的尸身,这样的天气,怕是会起疫病。”


    陆时行这才恍然,“公主与五皇子担心得是。看来,还得先问太医院。”


    ? 41、041


    军营地界十分宽广, 临着官道扎的营地,三面环山,云飞雾绕。只是众人赶来的时候, 日头已快要落山。绯色的晚霞也只露了一面, 便匆匆沉入暮色。


    点将大典还在明日朝早, 众人入了营地,各自散开歇息。


    整日奔波, 玉昀也是累了。与成尧一道儿用过些许晚膳,便早早入睡。


    一开始营地里还有些嘈杂, 是外头兵士们在清点马匹与粮草。玉昀窝在被窝里,帐子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灯。阿翡和轻音靠着边角上支了的地铺。


    许是遇到新的环境, 玉昀并未睡得很沉。眼皮子一合一合的, 望着帐顶上, 将将才息落了些许的人声,忽的又抬了几声。倒也不怕将人惊醒了。


    那声音里有些哭腔,男子的, 阴柔而哀怨。是以听起来便觉着有些奇怪。随之而来的碎碎念叨。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火啊。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疼了,不疼了。去哪里,要去哪里?”


    像是个将将从深渊里打捞上来的人,重新遇见了新奇的世界。


    玉昀觉着有些奇怪了, 睁圆了眼在听。又听那人喊了两声,“皇祖母,皇祖母, 救救我。”她方一个挺身从被褥里撑坐了起来。


    那声音不是别人的, 是她那位二皇兄。


    玉昀急着穿鞋袜, 随手拎了件披风, 便要出门。


    “主儿去哪儿呢?”阿翡惊醒了,揉着眼睛问她。


    轻音也跟着撑起来身子,见她这一身打扮,忙要起来了,“这么晚了,外头凉的。”


    玉昀着实头发也未梳,披风下头只是一身单薄的中衣。脚下是轻绣花的白鞋。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得出去看看。你们先睡吧。”


    阿翡和轻音哪里还睡得着,麻溜爬起来换好衣衫,便跟着玉昀身后出来了。一人拿着厚披风,一人挑着灯笼。


    玉昀走得很快。她是寻着二皇兄的声音去的。那声音越来越远了,却愈发地有些歇斯底里。


    “要做什么?我不去。我不去。我是该当皇帝的。我才是该当皇帝的。凌成显那小儿算什么?”


    外头有些疾风,那声音在风里,一晃儿尖锐,一晃儿又很是模糊。几个兵士在营地里巡逻,举着火把见着这边的人,方来劝了劝。


    “殿下,外头已经宵禁了。您还是在帐子里呆着的好。”


    玉昀初来,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可此下也不是计较规矩的时候。她没理会那为首的兵士的话,却问起,“那边是什么人?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了?”


    为首的兵士看了看身后的人,却守口如瓶。“这个,我等不能说。”


    “嗯。”玉昀不叫人难办,“那,你们退下吧。我还有些事情办,若上头纠办起来,你们便说是我不听劝。”


    为首的兵士一时也不敢再劝谏什么,只好低头往后退了退,叫玉昀走开了。


    绕过几顶帐篷,便见远处的大军帐。这边尚是贵宾营地,帐子小且精,不必远处的一顶大帐,里头可能住下三十人。白色的帐篷顶,沿着一条小溪水排布有秩。几颗火把排成一线,正穿插在帐篷之间,往最深处的山窝里去。


    玉昀跟了过去。沿途几个兵士,多知道是那边的贵宾,问了几声,却也没敢多作阻拦。玉昀顺利跟来那行人之后,方见这里,是军营的大牢。


    凌霆川入主皇城的时候,二皇兄便与皇祖母一并被押走了。今日,还是玉昀头回知道二皇兄的下落。而这会儿将人押来军营大牢,那位又是想要做什么?


    只是在门外踌躇了小会儿的功夫,便又听得里头一声惨叫,还是二皇兄的。随之,更是求饶之声。门外还有人把手,玉昀行到跟前,便被拦下来了。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长脸的小兵面不改色,也不管来的是谁,只说官话。


    玉昀与人道,“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摄政王。就说长公主求见。”


    那长脸小兵这才看了看旁边的人,“你看好了,我进去传话。”


    虽是军营大牢,声响却还能从里头传出来。


    玉昀听见几声二皇兄的哀嚎,“凌霆川你这小儿,你害我皇祖母。你不得好死。”


    “托她的福,这点毋庸置疑。”凌霆川声音缓缓传来。


    玉昀只寻着方才长脸小兵进去的缝隙看去,便见凌霆川斜靠在一张冰凉的铁椅上,手里端着碗血水,正往二皇兄面前送。“尝尝,是什么味道?”


    凌成昱是不肯的,本能的将头撇去一旁。“你、你休想得逞。”


    江随在一旁候着,见状,只将凌霆川手里的血水接了过去,又一把捏起人的下巴,笑着问,“二皇子怕是忘了,兰嬷嬷是如何死的?”


    提起兰嬷嬷,玉昀也只是从母后身旁的蒋嬷嬷口中知道的。


    当年贺兰氏怀着霍景年的孩子入宫,便将兰嬷嬷从将军府上一并带了进来。可是后来贺兰氏难产而死,凌霆川便是被兰嬷嬷养大的。


    后来,兰嬷嬷却因护着凌霆川,得罪了皇祖母,皇祖母便下了令,将其放血而死。二皇兄那会儿便在场,叫人接了兰嬷嬷的血来,叫凌霆川喝。


    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蒋嬷嬷叹息得深重。道是那会儿的凌霆川方七八的年岁,一双眼里的猩红,仿佛要流出血来。紧紧闭着嘴,却还是被二皇子灌下几口。


    是以,玉昀也不难猜到。今日的血,是皇祖母的。


    眼下二皇兄眼里都是恐惧,“你们、你们将皇祖母怎么了?”


    凌霆川笑笑,“放心,她死不了。她又怎么能得好死呢?往北疆去,还有她受的。那会儿,你们便相依为命。”他缓了缓口气,方往凌成昱面前凑近了些,“她素来疼你,你可要记得尽孝。”


    话将落,江随手中的血水便狠狠灌落下去。


    玉昀只是窥见一角,看着二皇兄嘴角边上淌出来的浓黑的汁液,不觉脊背也会发寒。


    “长公主,摄政王说传您进去呢。”


    “……”玉昀脚下已有些发软了。轻音与阿翡更是不敢往前。


    “咳咳。”她给自己提了提胆儿,方吩咐轻音阿翡留在外头。“我自己进去吧。”


    轻音阿翡本还不让,玉昀安慰了两声。摄政王若要动她,早就下手了,也不会等到如今。她们只是被吓着罢了。


    玉昀说完,便随着那长脸的小兵身后,进了大牢。


    凌成昱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江随一放手,便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吐了起来。“我有罪、我有罪。”


    凌霆川一肘撑在膝上,一手把玩着样戏珠,静静看着。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时候,乳母死时,他吃的血在胃里翻滚,那腥甜的味道,竟叫人甘之如饴。他那时便觉着,身上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般罪孽之感,一直缠着他直至出行北疆,方被更残忍的战事磨灭了些许。


    这会儿,小兵带了个人来。


    一身浅色的披风,就那么单薄地立在大牢里,披风没掩住纯白的裙角和干净的鞋袜。她从来便是这样,和罪孽深重四个字,仿佛毫不搭边。如雪后初霁的阳光,无法被任何污浊玷染。是以最为可恨。


    “公主来了啊?”他侧眸过去,话里轻佻。却听她问起。


    “皇叔在做什么?”


    那声音里很是安静,分明是早已清楚了,还明知故问。


    “你说呢?”


    地上凌成昱也看到了玉昀,顿时见到了希望,只从地上一把摸爬来玉昀脚下,一把抱住玉昀的膝盖。“玉昀。玉昀。你来了!你救救我吧,救救皇祖母。他不动你,他喜欢你啊!”凌成昱抬手指着凌霆川,抬眼巴望着玉昀。


    凌霆川笑了,却没应声。


    玉昀想挪开脚下,却动不了,只好对脚下的人道。


    “二皇兄,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


    “皇祖母不喜欢他,尚能说得过去。你呢?既然落井下石了,如今我又如何替你说话?”


    “……”凌成昱恨恨,“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你且是想和他过吧!”他说着大笑起来,“他那种孽障,亏你也瞧得上。也难怪大驸马喜欢个庶女都不要你!”


    话还未落,一个巴掌红印便落在凌成昱脸上。凌霆川不知何时起的身,方还挂在嘴角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那张脸冷峻极了,一双长眸盯着地上的人,渗出十分的阴寒来。


    片刻,方见他重新笑了笑,才望向玉昀道,“公主替孤说句公道话,孤便替公主打个嘴巴子。很是公道。”


    “……”玉昀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多谢的话。


    凌成昱并非父皇亲生。只是翊王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孤子,翊王妃虽还在,早早不愿管事。皇祖母便替父皇将人过继来,养在膝下。父皇作了多年太子,羽翼已丰。皇祖母独独养着个嗣孙,便是与舒家铺的前路。


    可惜,算是养坏了。


    父皇的仁慈半点没学到,却将皇祖母的霸道与狠辣袭承得很好。


    玉昀便问,“您是打算如何处置他?还有、还有皇祖母呢?”


    “你是想她了?”他问,话里冷冷的。


    “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也好在心中有个交代。”再怎么样,那也是位亲人。皇祖母再多的不是,至少并未待她不好。她愿意知道她的去处,虽然大致已经猜到凌霆川为了报复,很可能会下狠手。


    凌霆川负手去身后,“随孤来吧。”


    玉昀点点头,脚下的人却还抱着不肯放手。江随三两步上前来,一脚将人踢开了。


    牢房里十分潮湿,四周都泛滥着腐臭的味道。前头的人走得不快,玉昀却觉脚下似是灌了铅。她不常来这种地方,可以说,是头一回。好在牢房不大,不过几步,便到了尽头。


    皇祖母是靠在墙角下的。四肢完好,身上干净体面。听得些许声响,抬眸看了过来,“你来了啊?”


    她嘴角安静地挂着笑,眼中却十分憔悴。玉昀一时觉着,很像。此时的皇祖母,瘦弱得像皇叔;而皇叔说话,不觉也透着皇祖母以往的乖戾。


    “玉昀也来了?”她问。


    玉昀福了一福,“您看起来安好。”


    “安好。是安好的。你皇叔待我不错。”她话中柔和,只是没了以往的底蕴与气力。


    玉昀看了一眼一旁的凌霆川,“明日大军北行,您是要送她走?”


    凌霆川看了看地上的人,冷道,“只是想叫母后看看孤当年看过的北疆风光,当然,得带着与孤一样的病痛。”


    “……”


    地上的人却哼了一声,“你得放过昱儿。哀家从未动过霍家和贺兰家的人!”


    “哦?”凌霆川冷冷问了声,“那兰嬷嬷呢?”


    皇祖母眼中骤然一缩,“你、你想怎么样?”


    “母后放心,兰嬷嬷的命,孤是算在母后头上的。您那么喜欢昱儿,孤怎能让您孤苦无依地上路。他得陪着您。”


    “他如何去得了那种苦寒之地?”皇祖母眼中已然盈出泪来,又看向玉昀,“玉昀,你替我劝劝你皇叔呀。”


    玉昀并未开口。她无法开口。


    那人身上的病痛,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既然是为皇祖母所害,她若跟受害者替施暴者求情。岂不可笑。


    凌霆川只笑道:“淑太皇太后。您明日好走。孤便不送了。”


    **


    从大牢出来的时候,月亮已被云彩掩去了半边面庞。留下些许清冷的余晖,将军营打扮得有些隐晦。


    玉昀行在凌霆川身侧,轻音与阿翡,落在后头跟着。


    他今日分外安静了些,气息也是沉的。一双长眸打量在脚下,似是望着自己的影子,被靴子一回回踩过的模样。安静的,又漫无目的。


    “皇叔,该是了却一桩大事了?”


    玉昀没想到的是,在他手中,皇祖母尚且能安好。至少看起来是的。她本以为,他该会报复,将自己儿时那些痛苦与屈辱,一一报复回去。可是没有。他只是将人流放往北疆了,像是一同流放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凌霆川这才抬眸起来看了看前路,“不等天明点将,牢房中人便会先行上路。这一路往北疆去,风光大好,山川巍峨,流水蓬勃。北疆的这个季节,花开满地,绿草绵绵。即便是战乱,如此天景也是极好养人的。”


    他说着,缓了缓口气,“这是她当年的恩,孤得还!”


    他称她一声母后,自然便是当人作母后。乳娘只是乳娘,他便也没有别的母亲了。只是母亲不喜欢他,那他便让她最喜欢的儿郎陪她。


    他前半生活在泥泞里,往北疆虽是带着病痛,却是极好的时光。北疆风光养人,他见识大涨,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寻得父亲旧部,而后休养生息,方有带人杀回来皇城的一日。


    只是或许,这不是淑皇后所想。她不过是以为他撑不过去罢了,谁知道他会在父亲旧部中,遇到了霍苓。霍苓,本是姓孙的。


    月亮露出了另外半边脸来,脚下的路也渐渐明朗了。


    他侧眸看了看身旁的人。“公主说,是么?”


    “难得皇叔不计。”


    她话里没有多余的意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凌霆川扫着她肩头的位置,那里多了些许水珠,是山谷中的露水。他抬手替她掸了掸,又幽幽地道。


    “你的母后是极好的。让孤很嫉妒。”


    “你说,老皇帝是多喜欢贺兰家的女人?得了一个你,便得了整个天下似的。他养孙女很是勤恳。”


    他边说,边打量着人。像是用老皇帝的眼光,在审视一样珍宝。冷冷的月光扫下,愈发衬得她肤色瓷白。发髻都只梳了一半,其余长发入水般垂在腰间。唇上是暖玉般的颜色,唇珠微微翘着,便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倔强。


    干净的人。难怪老皇帝喜欢。不似他,带着老皇帝的不甘,带着生母的屈辱,带着害死兰嬷嬷的罪孽。他周身都很脏,不似她干净。


    那干净的人,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洁白的袖口从披风下露了出来,过来牵起他的袖口:“您若是想,我也可以勤勤恳恳养养您的!”目光中几丝颤动,月光下,很是显眼。


    罢了,便觉好似话说得太过,脸颊泛起来红晕。“勉、勉为其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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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2、042


    玉昀承认, 她是可怜他了。


    什么叫嫉妒她母后好,什么又是皇爷爷养她很勤恳。便就是他自己没有罢了。若当年贺兰氏没被皇爷爷接入宫呢?他许也不会遇到皇祖母,便也没有这一身病痛。


    说到底, 都是皇家欠了他。


    对面的人却笑了笑, 又看向远处山峦, 月光下山脉轮廓悠悠绵长,宛如蜿蜒的长龙盘旋在四周, 气氛一时有些奇妙。


    “不必了。”他话里很是轻松,却好像暗自叹息了声, 并不想叫人听见。“公主不亏欠孤什么。”


    他扯开自己的袖口,继续负手往前头去。


    玉昀跟上来两步, “皇叔真不给人面子。”


    那人侧眸过来笑了笑, “你都勉为其难了, 孤还要给你面子?”


    “……您就不多考虑一下?”她说养养罢了,不过是送些吃的喝的,她又不能跟个小婢子似的, 照顾人家饮食寝居。她哪里会啊?


    凌霆川哼笑了声,“公主的玩笑话,孤就不当真了。”


    **


    次晨一早,凌成显亲去了点将大典。因得早前齐鸢鸢的事,他精神显然并不大好。成尧见状上前劝了劝, 却被他一挥袖口挡开。早前几日,皇帝尚且对成尧十分信任,近日来却是刻意疏远, 不时还带着几分小脾性。


    玉昀在旁, 见成尧被推挡下来, 只将人牵来身边。再看看江随抛过来的眼神, 便也不难猜到,到小皇帝是因为齐鸢鸢的事情,对她生了怨愤,因而一并迁怒于成尧。


    凌成显着实是提不起来精神,可临立于恢弘的大军之前,却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朱笔一抬,便在贺兰亦的盔甲上点上金墨,当着五万大军与满朝重臣,如有手握天下之感。


    那感觉只是一瞬,在身旁寻到皇叔的目光的一刻,他便忽的醒悟过来,他哪里是皇帝,不过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行尸走肉一般,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得到。


    于是他喊来江随,“朕日后都不想见到成尧。你传朕的旨意,叫他们避让。”


    话声很小,旁人听不见。江随低垂着眸色,抿着笑意道,“陛下圣明。”


    从点将大典上下来,玉昀回了帐子用早膳。


    军营不比在皇城,饭食十分粗糙,只是几个白面的馒头,便已是极好的东西。玉昀却也没怎么用过这般口感的馒头。宫廷之中,也尝作馒头之类的糕点,御膳房却做得十分精致,白面之中还要夹杂些许粟米粉,口感便更为松软一些。


    今日这实实在在的白面,咬在嘴里劲道极了,就着蛋花汤与酸杂菜,便就别有一番风味。


    玉昀吃得高兴了,临上路前,叫轻音去问了问做法儿。


    玉昀的帐子离营地中间不远,是以将将出来,便正巧撞见摄政王一行也从帐子中出来。


    霍广在前领路。凌霆川如往常一般,负手行在后头,只是身旁多了一人。玉昀虽只见过人一眼,却也认得出来。是霍苓。


    霍苓回来了,玉昀记得小将军说过,霍苓是去了西南替皇叔寻药。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许是已寻得治法儿?想到这里,玉昀心中竟也跟着轻快几分,紧了几步过去,先与凌霆川一福。


    “皇叔也正往马车去?”


    凌霆川淡淡应了声,指了指车马的方向,“公主请。”


    玉昀跟去他身侧,一并往车马处走。借机与霍苓也招呼了声。“霍先生回来了?”


    “有劳公主挂心,去了趟西南,才将将回来。”


    玉昀瞧了瞧凌霆川的脸色,见他也没看过来,方继续问着霍苓。“那霍先生可寻着药了?”


    旁侧凌霆川的脚步稍稍顿了顿,给了霍苓一个眼神,方继续往前去。霍苓便笑着与玉昀回话,“霍苓此行去西南,药材买了些,将西南的医书也集了些,也不知公主问的是不是这个?”


    玉昀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只是看他们主仆二人用眼神打着哑谜,便知道霍先生的难处,她自也不再多问了。只颔首道,“那便好。看来霍先生此行收获颇丰。”


    霍苓躬了躬身,“诶。还算是不错的。”


    玉昀这方问向凌霆川,“霍先生回来,皇叔的身子也该要好些。”


    “是。日后也不必劳烦公主挂心了。”


    “……”


    他话里有些冷,像是要拒人千里。玉昀一时还未察觉得出来,只临到车下,见他侧眸来说别的眸色,也是一并冰冷的。“公主先请。”


    那人素来声线便是这样,可原本话里的轻佻不见了,眉宇间却多了一抹肃然。


    玉昀这才察觉异样。


    “皇叔…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并未。”凌霆川只是淡淡两个字,侧眸扫了一眼,方自行往自己的座驾去。


    从军营往京城去,同是一整日的行程。玉昀将将在车中坐定,世子爷便在车下敲了敲车门。


    “公主可有些空闲,有些事情与公主一说。”


    玉昀唤轻音推开车门,便见世子爷躬身在车下候着。玉昀道,“世子爷有话不妨来车上说。”


    长公主的座驾不小,其中能放下一张四方小案,容下四五人也不嫌拥挤。车窗小帘尚且未曾放下,从外头看来敞亮。


    齐靖安将将坐下,方将昨日到今晨御林军打探来的事与玉昀都说了。


    “那些流民所言非虚,我让人特地去附近村落查看,土地确都被占为私有,却并非在顺天府名下。而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收归在一间名作富贵的绣庄底下。原本地里种的都是粮食,如今全换作桑田,养蚕结丝。”


    “世子爷是说,有人用官府名义,强占民田?”


    齐靖安应声道,“是。富贵绣庄的底细,得回到京城,我才方便叫人细查。”


    “许也不必等回到京城。”玉昀指了指远处正集结在一处分粥食的难民,“寻两个识得些字的,我们一道问问。”


    齐靖安也望了望远处,方回眸来点头道,“公主说的是。我这便去安排。”


    一众大军已经上路。玉昀的车架却远远落在后头,只由齐靖安身旁的一什亲军护卫,便往方才被施粥的难民中去了。


    军营旁的难民本就幸运些,虽军粮也十分紧张,每日总能作多几碗粥施舍出去。今日大军已经上路,便也是最后一回,来的人也格外多些。


    齐靖安与玉昀在半山上寻了间小亭,喊来的两个难民,都如玉昀所说,都是会识字,会说官话的。


    玉昀挑着身形最壮硕的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落难为流民的?和我说说。”


    “小的名叫李旺。原是隔壁小村里的农户。原本日子也算过的不错的,农活自己做一些,也请人作一些。只是开春的时候,将播种下去的禾苗便被官府的人骑马践踏了。说是要收地。若不肯,便上鞭子。我们都是老实庄稼汉,不敢忤逆朝廷。地收了回去,我带着一家老小便也没地方住了。”


    “那官府来的人,若叫你再看到,你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也认得。”李旺说起来,牙磨得痒痒的。


    玉昀又看向年纪最小的。“你呢?”


    “小的名叫吴文池,本是要参加秋闱的。家中的农田,是供我读书所用。与李大哥一样,被官兵强行收走。母亲气不过,在农田中被他们踢了一脚,没撑过去春日,去了。”吴文池说着眼里几分怨气,“那会儿一气之下,想来若朝廷是如此对待百姓,那秋闱我不考也罢。便散尽了银两,买了几顿粗粮给他们吃。自己也沦为流民了。”


    那行人,看来不止是强抢土地,还犯了人命。竟然也能只手遮天,无人上报。玉昀只在问吴文池,“那为何不去京城告状?”


    “路被他们的人守着,一旦过去便要挨一顿狠打。”


    玉昀冷嗤了声,“他们考虑得到很是周到。”于是唤来世子爷,“将他们二人带回去吧,借侯府的地方养着。待查出来富贵绣庄的后幕,看看他们能不能佐证。”


    齐靖安应声,叫人将二人带下去了。


    玉昀这方重新上了马车,往前头赶皇家车马。


    临着正要下了小山头,便见一片杨梅林。一间简谱的小农屋立在果园旁边,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要挑着担子去摘杨梅。


    正是初夏,杨梅已是熟了。清香扑鼻而来,便叫人口水都止不住往外淌。玉昀便也干脆不忍了,唤轻音与那女子去买些来。


    马车又停了小会儿,方重新上路。轻音捧来新鲜的杨梅,叫玉昀尝了一口。


    汁多肉满,酸甜爽口。一旁阿翡都看得直吞口水。


    玉佩笑了笑,唤她们二人一道儿来吃了。见世子爷在车下引路,又叫阿翡送了一布袋子给人。


    午时,皇家车马在驿站歇息。玉昀也终于赶了上来。


    用过一碗素面,方想起口袋里留出来的杨梅。问驿站官兵要了些盐,将那杨梅用盐井水又泡了一回。井水冰凉,盐泡过的杨梅,又冰又甜。玉昀喊着轻音与阿翡一道吃,看见那边摄政王已要重新上车。玉昀便叫轻音往那边也送些。


    凌霆川将坐入车内,便见轻音捧着食盒子来。


    “是什么?”


    轻音手中的食盒子没做盖儿,稍稍抬过头顶,便叫凌霆川看到了。“是公主唤奴婢与您送些果子来。”


    “孤不食酸。你拿回去吧,与你家主子留着。”


    “……”轻音微微一怔,只好将食盒子又收了下来。


    一盒杨梅被原封不动带回来玉昀面前,她方又往对面马车里看了看。凌霆川侧颜冰冷,端坐在车中,似正与霍苓说话。话到一处,又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眸往这边一扫,撞上玉昀的目色不过一瞬,顷刻又挪开了。


    “主儿,摄政王今儿好似不同了。你可觉着?”


    轻音都察觉得出来,玉昀自然能感觉得到。以往打趣说笑,送去的东西,都是受用的。“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了吧?”


    她随意说着,挑了一颗食盒子里的杨梅放到嘴里。好东西不能浪费了,不然暴殄天物。


    将从驿站出来没多久,便落雨了。夏日的雨一来,似天开了口子,倾盆而下。车马几近走不动,只得寻着一旁的树荫底下躲会儿雨。闷热闷热的,人心也跟着堵得慌。


    左右被困住不能走,玉昀方捧着没吃完的半盒杨梅,叫轻音撑伞下了车。


    地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很干净,挑着干净的草皮走,也还是沾湿了。


    摄政王的车架里,齐靖安正陪着人下棋。外头雨大,车里却很是闷热。是以车窗是敞开着的。落下一子的功夫,齐靖安侧眸从车窗看去,便见轻音撑着伞,正护着玉昀过来。


    齐靖安试探着与对面的人道,“长公主好似来寻您了。”


    凌霆川手中棋子顿在半空,扫向车外,果见伞下那人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步步轻巧正往马车这边来。像只落在雨中的白兔。


    只草草两眼,目光便又落回棋盘上。手中的棋子落了,又与齐靖安道,“该世子爷了。”


    外头是霍广的声音,“长公主来了,道是与少主一道避雨。”


    他也不拦着,“知道了。”


    玉昀上了马车,方见世子爷也在。食盒子很是自然搁去了棋桌脚下,她才与人一福,“皇叔。”


    凌霆川轻应了声,只道,“公主来了,坐。”


    玉昀将自己安置在窗边,随手捏着杨梅放到嘴里,又看了看桌上的棋局。“才将将开局,看来得下很久了。”


    “公主若嫌久,大可回自己的车架。”


    玉昀怔了怔。一旁世子爷也扫了一眼凌霆川的面色。


    她才将将坐下,他便开口赶人走了。早前也未曾这般。


    “我哪里敢嫌久。只是这雨得下得久,我便是,看看世子爷下棋。也不扰着皇叔。”


    杨梅顿时也没了原先的鲜味儿,玉昀索性不吃了。再看看那人冰冷的脸色,顿时又觉着车里闷得很。


    只等齐靖安落了几子,玉昀干脆起身说别了。“乏了,我往自己车中睡觉去了。皇叔和世子爷尽兴就好。”


    她多有等着那人话的意思,若是话重了,这会儿说些软话,她留下来也行的。


    谁知凌霆川依旧是冰冷道,“便不送公主了。”


    临近傍晚,雨才小了些。一行车马重新上路,回到皇城,已是过了亥时。玉昀带着成尧回玉檀宫,有些难以安眠。


    床上翻了几个身,便被榻脚上的轻音听见了。“主儿是睡不着么?”


    “是、下响在车里睡多了。”她搪塞了翻说辞,将自己卷去了床里侧。却听轻音又问。


    “摄政王今儿好似心情不佳。主儿莫多想了,许也不是对着主儿的。”


    “嗯。”玉昀答了声,望着贴着墙面的床帏,却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轻音,你说是不是霍苓回来了。给了他什么消息。”


    轻音的声音在身后问着,“什么消息?”


    “许是关乎他的病。”玉昀道。霍苓是去西南替他寻药的,依着他今日这般心情,便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摄政王往日里,就与主儿话多。奴婢哪里能知道。主儿若想知道,不如直接问问。”


    “……”听得身后轻音话里打趣的意思,玉昀方回眸看了看,“你可也是胆儿肥了?”


    轻音笑笑,“奴婢哪敢啊。”


    玉昀收回来视线,暗自叹息了声。也只好改日再去问问。


    **


    夏季一来,阴雨连绵。


    小皇帝多日不得出门,闷坏了。眼看雨依旧不停,小皇帝起了兴致,在玉琼台设宴,命华庭轩在雨中歌舞杂耍。又请了众文武大臣,偕家眷同来赏宴。


    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啪嗒直响,玉昀正坐在寝殿的凉榻上读行志。南疆大理,湿瘴气重,民以酸料草药抵御瘴气。虫草丰盛,多能入药。此外,还有盛传蛊毒一说。


    只读到此,玉昀怔了一怔。


    皇祖母当年让人从西南寻药害人,该不会就是这么一说?她思绪远了,又想起年幼见过皇祖母罚人的那些场面。只是念想起那个小少年瘦削的背影,便觉着心口沉沉的,似是被压着什么。


    “皇长姐在想什么?”


    成尧将做完了功课,凑来了眼前。许是见她走神,方来问起。


    “没什么。这本南疆行志说得离奇。道是异族养蛊,能害人终生。到底叫人唏嘘了些。”


    成尧也拧了拧眉头,“那些害人的东西,该都除了才是。怎还留在世上?”


    “……”玉昀没答话,却听外头起了奏乐,是从玉琼台来的。越过芭蕉叶的绿色,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跟着奏乐,竟有些欢快起来。


    成尧道,“是皇兄在玉琼台办的观雨宴。”


    “你可想去看看?”玉昀问起小少年。


    “嗯。我功课都做完了。”成尧一跃从凉榻上下来。


    玉昀也跟着挪了身子。


    她今儿原未打算出门,只在自己宫苑中,便是一身浅绿的薄裙,陪着淡粉的帛子。便干脆也不换了,只是带成尧去凑凑热闹。


    从玉檀阁里出来,轻音与阿翡与二人撑着伞,一并几个内侍跟在身后,便往玉琼台去。


    御花园早几日新开的花儿都被雨水打落了,叶子被雨水一淋,绿油得发光。穿过深深浅浅的绿意,澄湖便在眼前。玉琼台高高在上,其下临着湖水,也早就搭好了一列雨棚,是与官眷们用的。


    只是走来宴席旁,玉昀却被一行内侍拦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陛下在玉琼台用宴,您不便过去。”


    玉昀自有些奇怪了,“为何本宫不能过去?五皇子正去与陛下问安。”


    “这…是陛下亲自下的令,说您与五皇子日后,不便在陛下面前出现。我等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殿下海涵。”


    “……”


    成尧扯了扯玉昀的衣袖,“罢了,皇长姐。我也不想看了。我们回吧。”


    高台之上,人影微小。玉昀远远望见小皇帝提着酒壶,仰头畅饮。一旁玄金的袍子坐着,正喝茶。


    她本还想去问问看的,看来小皇帝还因上回齐鸢鸢的事,迁怒于她。自然便也连累了成尧。


    “我们回吧。”她自也不勉强,牵着成尧走了。


    高台之上,凌霆川正饮了一杯烈酒。酒伤身,他是极少碰的。只是往后不同了,人生在世,须尽欢,须放肆。


    远远望见高台之下,那抹绿衣带着小少年走开了。一旁江随正与小皇帝回报,“陛下,已叫他们将长公主与五皇子支回去了。”


    “好!”凌成显已是醉醺醺的。“朕不见他们!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凌霆川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听见小皇帝这话,眉间不觉紧了一紧,目光却悠然随着那抹绿衣远去了。


    玉昀回来御花园不远,便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公主。”


    来人是世子爷,先是作了礼数,方道,“早前公主要查的事,已有了眉目。”


    玉昀瞧了瞧四周,方将人往自己的玉檀宫中引。“我们回玉檀宫再说话。”


    玉昀叫李嬷嬷往偏殿上了茶点,招呼世子爷用着。齐靖安只先饮了一口茶,方笑道,“公主这儿的茶好。”


    “是安徽来的观音。”玉昀点了点一旁点心,“世子爷也试试我这儿的芋子糕。李嬷嬷手艺好,仅此一家。”


    “多谢公主。”


    寒暄了一阵,世子爷方说起那间富贵绣坊的情形。


    “我叫人去查看过,在外看来,并无什么异样。不过一间经营丝绸布料的寻常铺子。只是纺织的丝绸,都从京郊来。那些良田,确都改成了桑田,而后集结妇孺,替他们纺丝成布。”


    玉昀只问,“那么多的农田改了桑田,那些丝绸在京城卖,都能卖掉不成?”


    “价钱比其余几家都便宜些,自然好卖。”齐靖安说着,又喝了一口茶,“可公主所说也是一点,我寻人暗自去查看过富贵绣坊的账目。其中大量丝绸,并非在京都城里售卖。而是运去广州,卖去了海上。”


    “那么远?”玉昀道,“倒真是一笔大买卖。”


    齐靖安颔首:“自打陛下登基,我朝便实行新政,桑田赋税比农田要少一半,而丝绸卖沿水路运往南洋,价钱却是粮食的数百倍…”


    玉昀道,“懂得利用赋税谋取私利,生意还做得如此广脉。世子爷可有查过,富贵绣坊的老板是谁?”


    “那人名叫徐楚,祖籍苏杭。可名不见经传,也是今年才在京城新开的铺头。”


    “新开一间铺头,便作了如此大的生意。往南海通贸,收刮民田,集结妇人养桑纺丝。不可能是独他一人所为。”


    齐靖安道,“我与公主看法一致。是以正在叫人细查徐楚的底细。”


    玉昀却望向窗外,“那城外的流民,内阁可有议论?可有接济的法子了?”


    “陆左辅正与陛下上奏施粮之法,可陛下…”齐靖安话里停顿了番,“公主今日许也见着了,终日饮酒为乐。摄政王…也一并陪着饮酒。”


    “……他饮酒做什么?”玉昀极少见他饮酒,王府的菜食都是清淡的。


    “这,还得公主劝劝。我是劝过了,摄政王也并不听。”


    “……我知道了,我明日便去看看。”玉昀想了想又道,“如今陛下也不见我与成尧。内阁的帖子想要披红,许得想想别的法子。”


    齐靖安叹息道,“若只是一两回便也罢了。若是往后都如此,也不知内阁如何处理朝政。”


    玉昀一时也无话,只静静望着窗外雨景。芭蕉叶上滴滴答答的声响,有条不紊而十分安静。片刻,她方重新开口道,“或许,也不会太久了。”


    **


    清晨的宸王府,沐浴在一片雾气之中。大雨接连下了多日,今日一早,终于给了人些许喘息的时机。


    小舆停在宸王府门前的时候,玉昀正见华庭轩掌事太监吴敏,带着人从府上出来。玉昀只将人喊来问了问。


    “吴总管,怎又往宸王府来了?”


    吴敏忙作揖答话,“回长公主殿下,昨日玉琼台雨中歌舞,摄政王颇为尽兴。陛下叫我等与摄政王送了三位舞姬过来。”


    “……”这事儿玉昀早两月也办过一回,凌霆川却没收人,叫吴敏将人带回去了。她问,“摄政王将人都收下了?”


    “诶。”吴敏躬身道,“这回,摄政王收下了。”


    “我知道了。”玉昀答了话,又让轻音许了些打赏,方放人走了。


    落了马车,还是轻音提着食盒子,与玉昀一道儿往王府里去。门前报事儿的家奴前去传话了,却并未拦着玉昀。玉昀只走来庭院,便听正主的殿内,传来声声舞乐。与昨日在玉琼台听见的,到是十分相似。


    走近了,方见凌霆川靠在上首正坐的大椅上,正饮酒。殿内几个舞姬欢快跳着,一旁还有伴乐的琴师与敲磬的钟匠。歌舞升平。


    “公主来了啊?”


    见她进来,那人笑看了过来,这回话里到是轻挑着。


    “这还是白日里,皇叔这儿便就如此热闹了。”


    “是陛下孝心,公主不嫌,也一道儿赏赏歌舞?孤记得,昨儿公主是没能看上的。”


    玉昀寻着一张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了。“这舞虽是好看,可没了雨,便没意思了。不看也罢。”她望向上首,“我只是记得您,以往是不喝酒的。”


    他只冷冷笑了声:“喝酒喝药,也没什么区别。”


    “……”


    玉昀只是在旁坐着的功夫,那领舞的舞姬跳完了,从旁的小案上捧着碟冰镇的杨梅,送去凌霆川眼前。“您要用么?”那话里妖娆,笑意妩媚,玉昀一个女子看了都不觉有些怜惜之情。


    便见那人目光扫过那些杨梅,还未应声。舞姬纤纤玉手便从碟子里捏了一颗,送去了他嘴边。他指头在舞姬脸颊缓缓划过,像是在仔细欣赏那番美色,随之微微张口,将那颗梅子含入口中。


    玉昀只垂着眸,也不看他了。目光落在低处轻音手中的食盒子上,便也懒得再拿出来。


    那舞姬愈发贴在人身边不走了,又再斟了一杯酒,送去人嘴边。


    玉昀自记得今日的来意,可如今这般情形也不好相劝了。只起了身来,与他说别,“您高兴也是好事。可酒是伤身的,还望您珍重身体。”


    那人只缓缓笑道,“孤知道了。公主慢走。”


    从大殿里出来,轻音方将手中的食盒子紧了紧,“主儿,这些吃食怎么办?”


    “哪里比得上人家秀色可餐?”迎面见几个早前伺候在客房里的婢子走来,玉昀便吩咐轻音,“赏给他们吧。”


    轻音依着办了,方见主儿已走去门边了,只好忙紧着步子追了过去。


    主殿内的歌舞被凌霆川喊停了,舞姬又斟了一杯酒,满面笑意捧来凌霆川面前,“殿下,再喝一杯吧。”


    却见那双长眸中阴寒极了,方还扬起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然沉了下去。舞姬这才察觉得那人面色冰冷,忙也不敢凑在人眼前,忙一把跪去地上。


    “奴、奴错了。您是不想喝了。”


    凌霆川也没理会地上的人,只一挥衣袖起了身。往外去了。


    只出来庭间,便见客房前头几个婢子家仆聚拢在一处,正分着吃的。那食盒子他一眼认得出来,方被玉昀身旁婢子提仔手中,却没送来他这里。


    小婢子阿冉年岁还小,梳着羊角辫儿,啃着一个白面馒头。“阿娘,这比外头买的香多了。”


    一旁的妇人也狠狠再咬了一口,“是加了白糖。公主从宫里来,什么都舍得放。”


    几个家仆也吃得欢,却见地上缓缓靠近了个影子。长长的,安静的,背着一双手,仿佛影子里也能透出冷意。


    妇人回头过去,便见是自家正主,忙一把跪去了地上。“王、王爷。”一边说,又一边拉着女儿也一同跪下。“这,这怪不得我们。是长公主方临走前赏的。”


    “哦?”凌霆川静静看着已经被分空了的食盒子,“好吃么?”


    “……”妇人也只敢如实回话,“好、好吃。”


    “好吃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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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舆悠悠荡荡,正往皇城里回。轻音见主子心情不佳,便也未曾开口相劝。只临行到东西街的交界口,马车外起了人声。很是嘈杂。


    玉昀撩开车帘往外望了望,边见南城门处人潮涌动。而城门正在缓缓合上,外头的百姓正熙攘着的挤进城门里来。


    “怎么回事?”


    轻音也不知。玉昀方也顾不上了,唤马车往城门口去看看。


    临到城门下的时候,城门已然被全全合上。玉昀落了马车,便拿出霍家令牌,寻了城门处的余统领来问话。


    “为何关城门?城外百姓不能归家,家人如何能心安?”


    余统领只道,“是司礼监下的令。接连半月大雨,城外起了疫病。西山寺已然死了好些流民。朝廷担心疫病传入京城,这才下令立刻封城门。”


    玉昀望着城楼深吸了一口气,“果真还是起疫病了。”


    点将大典往军营去时,成尧便已预见些许征兆。天时不逢,朝堂不作为,流民依旧饥饿,终于,是糟了天谴。


    她只问:“司礼监是谁下的令?可有说,城外疫病流民如何处置?”


    “是掌印亲自下的令。”


    “掌印并未说如何处置流民。”


    “……我知道了。”玉昀回身上了马车。


    轻音见着这般情形,也有几分心慌,“此回是出了大乱子了,主儿打算做什么?”


    玉昀望向车外惶惶不安、脚步凌乱的百姓,“先去长平侯府。寻世子爷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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