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姜宝鸾噎了一下, 算起来谢谨成也确实有快两天没见过谢珩了,她当时一气之下把谢谨成抱走,谢谨成还昏迷着。
她原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不会很把这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谢谨成还是惦记着他的父亲的。
周围围了一圈儿的仆婢, 有些话姜宝鸾不好说, 即便是说了, 谢谨成也不懂, 一时便犯了难。
谢珩要去救容殊明,虽不知眼下有否动身,但既是已经称病为借口,却是不便再请他过来看谢谨成的, 若是知道谢谨成这会儿会想起来,姜宝鸾倒也不吝啬让谢珩早些过来见谢谨成一面。
姜宝鸾想了想,看着谢谨成的眼睛终归有些不忍,说:“他病了, 暂时不能过来。”
闻言, 谢谨成也没有闹,只是瘪了瘪嘴, 低下头去。
“你爹爹病了, 你也病了, 所以你就在这里养好病, 然后再去见你爹爹好不好?”姜宝鸾拿过他的小手放到自己脸颊边,“到时候不用谨成说, 我就主动带你过去, 好不好?”
姜宝鸾虽没和谢谨成接触过, 但姜行舟自小也是她带得多, 很懂怎么哄孩子,再加上母子天性,谢谨成没有再闹下去,只是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也没了方才的兴高采烈,安安静静地靠着姜宝鸾。
他慢慢地用双手环住姜宝鸾的脖颈,把脑袋放在姜宝鸾的肩上,问她:“那长公主会走吗?”
姜宝鸾马上道:“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谨成。”
得了她的话,谢谨成像是安了心,可还是紧紧地抱着姜宝鸾不肯放,何氏怕姜宝鸾累着,便上前要接过谢谨成,被姜宝鸾用眼色制止了。
当时那一下摔得有些重,好在没真的很伤到脑子,但谢谨成连吓带伤,精神还是没平日好,此时靠在姜宝鸾身上,很快眼皮便一下一下地开始打架。
姜宝鸾便索性等他睡着了再抱回去,免得再惊着他。
这里周遭静谧,池塘边上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与青蛙的叫声,极是适合把孩子哄睡。
见谢谨成已经入睡,姜宝鸾便让人又拿来一条披风把他裹了,正打算他睡得再熟些便走。
“原来你在这里悠闲,倒让我好找。”
忽地不知哪里传来一个清冷冷的女声,冷不丁将姜宝鸾都差点吓了一跳,好在是旁边跟着的人多,这才没叫出来,只是一颗心仍惊吓得扑通扑通直跳。
转眼那个女声便到了姜宝鸾面前,何氏等领头先福身行礼。
姜宝鸾冷冷地看了面前的姜静徽一眼,道:“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先等着我。”
怀里的谢谨成在睡梦中听到了声音,不安地扭动了两下。
“亏姐姐还能等得住,我都听到风声了,不信姐姐就不知道。”姜静徽低声笑了笑,并没有放过姜宝鸾的意思,她为人一向偏执,虽大多时候都是一声不吭的模样,但认定了便不会改,“你的未婚夫婿如今正被困在襄州,你却在这里陪这个奸生子。”
姜宝鸾柳眉一蹙,眼风扫过妹妹姜静徽的脸,若不是还抱着谢谨成,她早便训斥了。
她要把谢谨成交给乳母去抱,但谢谨成已经被姜静徽吵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被吵醒了倒也不闹,只是抓着姜宝鸾哼哼唧唧:“长公主不要走!我要长公主!”
这是方才姜宝鸾才答应过他的。
姜宝鸾只好作罢,只能先捂住谢谨成的耳朵,希望他快些入睡。
“你若是想我早些来应付你,便不要再说话。”姜宝鸾对姜静徽道。
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谢谨成才再次睡熟过去,姜宝鸾忙让她们把他先抱走了。
姜静徽早就憋了一肚子不知哪儿来的气,只是她这回还没说话,便先被姜宝鸾抢了先:“从不见你出来交际玩乐,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容殊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姜静徽咬牙道,“总要想个办法出来去救他才好!”
此事姜宝鸾早已寻了路子,但却一点不能往外面说,一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透露出去,那便是功亏一篑。
“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你是长公主,你怎么没有办法?陛下是你的同胞弟弟,太后娘娘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姜静徽立时就急了。
姜宝鸾反问道:“我能领兵去救他?还是陛下会为了我而派兵?”
“你去求他们,他们那么疼爱你,你只要跪上几个时辰,太后娘娘就会先心软,什么派兵的事自然不在话下,陛下对你这个亲姐姐,也从来是敬着爱着的,这一定行得通。”
姜宝鸾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姜静徽只能看到表面,要是跪上几个时辰有用,她早就去跪了,也不用去找谢珩,这是最没有办法才走的一条路。
而等容殊明回来,等待她的是什么也不好说,姜昀必定雷霆震怒。
“倘或你明日天一亮就骑马出城,自己去救他。”姜静徽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救不了他的,但只要你出去了,太后娘娘他们就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派兵跟着你的,到时……”
“到时我就带着这些人去襄州是不是?”姜宝鸾打断了她,“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会被带回来?即便我真的去了襄州,就真的能找得到他在哪里吗?就算找到了,就真的能把他带回来吗?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有本事。”
姜静徽自小和姜宝鸾对比着木讷一些,刚刚才多说了一点话,立刻又被姜宝鸾一连串的发问压下来,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红了红眼眶,但马上就忍住,深吸一口气之后才说道:“他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看着他去死,却无动于衷,什么事都不做。若他这回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心里能安生吗?”
姜宝鸾垂下眼眸,倒了杯茶喝了,这茶已经冷了,咽下喉才能尝到一点点茶香,味道略有些涩。
“静徽,我真的没有办法。”
姜静徽的身子晃了晃,一张脸煞白煞白。
“你的没有办法,就是在这里和你的儿子在一起?”姜静徽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想来也是知道你的丑事瞒不住,怕他知道了不要你,这才索性看着他去死的吧?姜宝鸾,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那么毒?”
姜宝鸾没有说话。
既什么都不能告诉姜静徽,那其他话都是多余的,她只能让姜静徽这般想她。
“那个谢珩也在吧?先前你跑回来,如今人到了跟前又忍不住要暗通款曲了吧?容殊明死前都不知道你的事,就为了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白耽误了这些年。”
“人还没死,你倒不必这么咒他。”姜宝鸾叹了一口气,“静徽,你也不比我年岁小,这里是姑母家中,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还是要注意着些的。”
眼下这会子还早,舞阳大长公主和她的一帮子莺莺燕燕还要闹到很晚才会消停,在她府上说什么水性杨花,便是真的往人脸上打了。
姜静徽被她这么一提醒,也自知失言,脸倒是红了红,没说话的这档口,已看见姜宝鸾起身离开。
她呆呆地看着她,却是没有话再好说。
往常是绝不敢在姜宝鸾面前说这些话的,不说是姜宝鸾,便是徐太后知道了也必定会生气,今日大抵是为了容殊明心急,二则却有些为了自己已知道了姜宝鸾的事,在心里将她看低了几分。
好在姜宝鸾竟也没真的与她计较。
正这么想着,那边厢姜宝鸾却又回过头来,吓得姜静徽后退了一步。
却只听姜宝鸾道:“这会儿宫门早就下了钥,你素日不常出来,也别到处乱跑了,夜里就歇在姑母这里,叫他们去给你收拾一间院子出来。”
见姜静徽立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姜宝鸾挑唇笑了笑,也不再管她。
出来之后何氏先上来扶她,先回道:“小郎君已经回去了,方才有人来禀告过,睡得很熟。”
何氏脸上亦有薄怒,说完这句话之后紧接着又说:“明福公主如今也太没规矩了,怎可来公主面前说这些?什么尊卑长幼竟是不管了吗?回去之后奴婢告诉太后娘娘,明福公主那里的嬷嬷们都不中用,教养不好公主!”
“算了,由得她吧,她日日地憋着自己,我反而也怕她憋出病。”姜宝鸾想了想,嘱咐道,“今日静徽说的这些话不许传出去,大家听过就忘了,特别是母后那里,不要再多言。”
众人都连连应了。
何氏终是忍不住又问上一句:“那侯爷这事,就真的不管了?”
姜宝鸾疲倦地按了一下额角,想开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摇了摇头。
一时回去之后看过了谢谨成,他还是盖着他的小被子,睡得香香的,只是今日大约是身体舒坦一些了,没再紧紧拽着被角,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脑袋边。
她正回房打算沐浴洗漱,敏春却过来道:“谢府派了人过来,也不知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公主见还是不见?”
姜宝鸾心里一紧,连忙把人请进来,又让身边伺候的都出去。
来的是曹宽,见了姜宝鸾他只道:“世子已经离开了,属下过来说一声。”
姜宝鸾没想到谢珩动作那么快,竟是连夜走了,她以为最快也要明日早晨才能动身。
“你不跟着你们世子吗?”姜宝鸾问曹宽,这曹宽是一直跟在谢珩身边的,这回却反而没去。
曹宽舔了一下嘴唇,皱了皱眉。
他倒是想,可世子却让他来这里保护这母子俩,他有什么办法。
这次世子走得又险又急,身上还带着伤,为了不引人注目带的人也不多,回来之后会如何且都先不说了,过程中该如何艰险。
他自幼就跟着谢珩,不想这最难的一次却被打发走了。
长公主身边缺不缺人他不知道,但谢珩身边肯定缺人。
但姜宝鸾问他,他不好不说话:“是世子吩咐属下过来这边的。”
姜宝鸾“哦”了一声,没有其他表示。
曹宽有些怨念着,看了姜宝鸾一眼。
“公主,世子他……”曹宽说了一半又停下,只看着姜宝鸾。
“他怎么了?”
曹宽叹了口气:“没什么。”
他是想提醒姜宝鸾,谢珩身上还有伤的,而且是新伤加旧伤,可姜宝鸾不知旧伤就算了,新伤也没想起来。
曹宽又咬不准,世子前几天为了保护小郎君受了伤,这位公主到底知不知道,难道世子根本没和她说?
世子若没说过,他就不能擅自说出来。
但是即便不说,公主就看不出来,也没去打听吗?
曹宽越想越替谢珩不值,正愤愤时,却听姜宝鸾说:“屋子给你安排好了,你去休息吧,宵夜酒菜也备下了。”
曹宽霎时泄了气,扭头怏怏地走了。
方出了门,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长叹了一口气。
他真想打死自己,早知是这样一场冤孽,当初他就不该提议让姜宝鸾留在谢珩身边服侍,帮她赶走那些流民,给她一些钱让她走了也就是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先前谢珩和姜宝鸾是怎么回事,他天天跟在谢珩身边,看也看够了,想提醒他有些地方不对,但谢珩哪是听得进他们劝的。
本来真是个婢子倒无妨,是识大体的正室也还好,偏偏是只落了难的凤凰,娇娇女怎肯与他善罢甘休?
曹宽想着又皱起眉,人人都有老婆,贩夫走卒都有,但像世子那般,老婆是真的会跑的。
要引以为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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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夜黑风紧, 天像泼了浓墨,连星子也看不见。
襄州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不过一日不到就能抵达。
路上下起了蒙蒙的细雨,不很大, 但是绵密烦人, 扎在手背上、脸上, 久之如蚂蚁一般。
谢珩早前派出去两个探子皆都没有回来, 一时前路难明。
夜雨行路不易, 跟随谢珩的下属便道:“世子,不如等明日一早再赶路,让他们先去将前方形势查探清楚。”
谢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说:“不必。”
这些带出来的人都是他素日的心腹, 知晓他的性子,明白再劝也无益,只是面面相觑了几眼。
但又见马上的谢珩咳了几声,连速度也慢了片刻,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是世子, 你的伤……”
谢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仍旧驱马往前而去。
他手下的人他自己清楚, 襄州离这里不过这么一点路程, 何至于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两个探子还未归来。
容殊明既然能抓获俘兵,就说明他先前是处于优势的, 所谓性命之危只因姜昀不给援兵, 这才会导致断绝而亡。
谢珩此次是要把容殊明带出来, 要是容殊明眼下还没有到弹尽粮绝, 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事情办起来便方便得多,只带他突围闯出来便可。
最怕的就是容殊明已然被叛军擒住,要从他们手里救人就难了。
这两者之间,取决于一个快字。
所以谢珩才立刻整肃人马,连夜前往襄州,为的就是在容殊明彻底被困之前把他救出来。
但只看自己的两个手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谢珩便知事情棘手了。
饶是如此,他却还是要尽早赶过去,毕竟没有亲眼见到过情况,谁也不知道容殊明到底怎么样了,若是误判了,岂不是耽误了时间。
天快要亮的时候,谢珩一行人终于到了襄州地界。
除去谢珩自己不说,其余人赶了一夜的路,也都是疲惫不已。
谢珩便令他们先在一处密林间稍作休整,等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发。
他自己也在一边坐下,下意识侧了一下身子,上回宫里的刺杀,他抱着谢谨成无法回击,只能东躲西闪,那些人又多是冲着谢谨成来的,为了保护谢谨成,再加上本就旧伤复发,谢珩肋下被剑所伤,几可见骨,虽是皮肉外伤修养几日便好,但此时长途奔波之下伤口已然裂开,倒比内伤和旧伤更为明显难熬。
谢珩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水喝了一口,行军途中能有洁净的水喝已是不错,却不料冰凉的水一入喉,肋下那道伤便更疼起来。
他放下水,起身去取了酒来灌了几口。
属下都看出他面色不好,但也不敢吱声。
喝了酒之后谢珩也没再和他们一处休息,只说:“你们在这里先歇着,我四处去看看。”
这里是背风处的一面山坡缓地,过了这座山,襄州便一览无余了。
容殊明就是这里,和叛军正面对上的。
按先前得到的情报,当日容殊明因手上兵力不足,甚至还未来得及攻进城中,只打了几个出城来迎战的,正在胶着之中。
当下若容殊明还在城外,还是要先找到他们的踪迹最为要紧。
白日里便趁着天还亮着搜寻一番,最好能找到他们的下落,判断出局势,等到夜里便立刻行动,速战速决。
*
第二日一早,姜静徽要回宫去,许是因为前一晚对姜宝鸾说了不好听的话,怕姜宝鸾为难她,到底是来向她辞行了。
姜宝鸾正和谢谨成一块儿用早膳,经过这短短一日的相处,谢谨成明显顽皮起来,他本就是活泼的孩子,这下就更显得无拘无束。
但姜宝鸾没有拘着他,任由他自己玩。
谢谨成先还看着姜宝鸾的脸色,见她不管他,彻底放开手脚。
连用早膳的时候都不消停,拿着小木剑放不下手。
因谢谨成昨夜问过谢珩在哪儿,姜宝鸾有些怕他再想起来,小孩子最好骗,骗起来也最艰难,看着他的眼睛,姜宝鸾总是不忍心的。
好在谢谨成没有再问起,许是忘了谢珩,许是记着姜宝鸾昨儿晚上的话。
姜静徽进来的时候,姜宝鸾正亲自喂谢谨成吃东西,因不大熟练,加上谢谨成会动,很快那些汤汤水水便糊了谢谨成一嘴巴加一领子,邋邋遢遢不像样子。
连姜宝鸾自己见了都嫌弃不已,立刻让人带他下去把衣裳换了。
她这才笑着问姜静徽:“睡醒了?”
姜静徽点点头。
“多住上几日也无妨,这是姑母家,且自在着呢!”
“不了,”姜静徽马上拒绝,“不好打扰姑母,还是回宫去的好,我和长姐不同。”
姜宝鸾也不再留她,姜静徽就是这么个冷僻的性子,昨日那些话是她心里话,倒是不掺假。
见姜静徽脸上有些不安,姜宝鸾便道:“坐下一同用了膳再回去,昨日的事不要再提起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说来也是姜宝鸾激得她说出那些不好听的话来,但姜宝鸾也实在无法吐露实情,两边都有过错。
姜静徽坐下,这时谢谨成也过来了,好奇地看着她。
姜宝鸾便问他:“叫过‘姨姨’了没有?”
谢谨成立刻露出几颗小米牙,糯糯地叫了一声:“姨姨好。”
姜静徽咬了咬唇,说:“名不正言不顺……”
比昨日气头上说的奸生子倒好听多了。
“静徽,他叫了你,你该给他见面礼不是?”
姜静徽脸一红,竟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最后取了腰间一块玉佩下来。
“给你吧。”她塞给谢谨成,又对姜宝鸾说,“我没带什么东西出来,长姐若是不满意,等我回宫去……”
姜宝鸾笑着看了她一眼,姜静徽的话就没说下去。
最后用完膳,姜静徽临行前到底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姜宝鸾摇摇头。
“好,”姜静徽的眼眶红了红,“我自己去想办法,不用你再管他的事。”
姜宝鸾叹了口气,只道:“随便。”
一时姜静徽走了,谢谨成也玩得累了,被乳母抱着坐在榻上看他那一排糖人。
昨日拿过来的时候这些糖人被挤着了,颜色也有些混了,姜宝鸾看着不喜欢,就着人重新去买。
乳母起身给她让位置,姜宝鸾坐下,让谢谨成靠在她的身上。
徐太后说的果然没错,先前再能狠下心,见了这孩子也就心软了。
只是她仍能分得清谢谨成是谢谨成,他爹是他爹,孩子认了是她的责任,谢珩可不是。
而且他也不喜欢她,只不过是想得到她,毕竟她是谢谨成的母亲,回到他身边顺理成章。
谢珩这种人,连对他的亲生母亲李夫人都未见得有多深的感情,和个木胎泥塑一般,又怎会有其他什么多余的感情呢。
甚至谢谨成都没把他排到第一位,连谢道昇都比不过,说拘着他可不就是那冷冷的模样,姜宝鸾不用想都能猜出来。
他救她又伤她,此次让他去救容殊明出来,一切也就此两清了罢。
过了一夜,也不知此刻可有到襄州。
姜宝鸾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玩谢谨成发顶的软毛,谢谨成笑嘻嘻地抬起头来看她:“长公主。”
“怎么了?”姜宝鸾问。
“爹爹也总是玩我的头发,”他说,“想爹爹了。”
姜宝鸾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他的头发撸顺放下,却又忍不住问:“他怎么也玩?”
谢谨成说:“不知道,但是祖母说不能总让他揪着头发,我的头发会掉光的!没头发就不好看了!”
姜宝鸾有些讪讪。
这时候糖人买回来了,比谢谨成先前放着的还要多,又因是簇新的,颜色鲜亮鲜亮的。
谢谨成拿了一个胖嘟嘟的仙童在手上看,转来转去,又小心翼翼地不舍得用手碰,姜宝鸾便抓着他的小手点了一下仙童的鼻子。
谢谨成咯咯笑起来,童声稚气:“谢谢长公主。”
姜宝鸾抱住他,把下巴轻轻放在谢谨成头顶,看着谢谨成玩得不亦乐乎,放下这只,又拿起拿只。
等谢谨成玩尽兴了,只拿着方才那只仙童玩时,姜宝鸾忽然问道:“谨成,怎么一直叫我长公主呢?”
“因为你就是长公主。”谢谨成很快答道。
姜宝鸾心口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一旁的敏春见状忙道:“长公主也是小郎君的母亲呀!”
谢谨成竟摇了摇头。
姜宝鸾摸了摸他的小脸:“你先前不是还叫过娘的吗?怎么不叫了?”
看来还是那日把谢谨成吓到了,姜宝鸾后悔不已。
若他往后一辈子都不开这个口,叫她一辈子长公主,她就要心疼死了。
谢谨成抓了一下脑袋瓜子,却说:“爹爹说了不能叫母亲。”
“什么?他说的?”
“但是我叫了娘,爹爹后来说了,娘也不能叫。”
何氏在一旁听了,马上皱眉不满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叫母亲也不叫娘,长公主不是白生你了?”
但谢谨成毕竟只是个三岁大的孩子,何氏这一问,他一边玩着,一边吭哧吭哧地说不清楚。
姜宝鸾眸色黯下去,谢珩果然有招数在等着她,明明是她生的却不让孩子叫娘,若不是她今日问起,还不知这长公主要叫到什么时候。
其实她早先也察觉了,只是那会儿毕竟和谢谨成还不熟,再加上之前吓到了孩子,便先由着他自己叫长公主。
没想到竟是谢珩从中作梗。
姜宝鸾咬牙道:“他说了不算,我是长公主我说了算,你不用听他的,只管叫我娘。”
谢谨成又抓了几下脑袋,朝着姜宝鸾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却是低下头,又开始玩手上的东西。
姜宝鸾有些失望。
如果她早一点醒悟过来,就不会让谢珩有了可乘之机。
谢珩现在就是在拿孩子拿捏她。
谁料她正伤身着,谢谨成却突然又抓着玩具往她身上挤,嘴里轻轻地喊着:“娘。”
第43章
姜宝鸾还没反应过来, 谢谨成又叫了一声,然后从她怀里抬起头看她。
孩子的声音很小,像是带了一些试探,乖觉中又有小心翼翼。
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流出来, 姜宝鸾胡乱又仓促地抬手抹了一把, 生怕泪水砸到谢谨成脸上。
何氏眼疾手快, 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拭去泪水, 一边自己也忍不住流着泪说:“好了, 都好了,这是好事长公主可别哭,小心哭坏了身子。”
谢谨成也看见姜宝鸾哭了,他仍是在她怀里看着她, 又说一句:“娘不要哭。”
姜宝鸾哭得更厉害。
一时姜宝鸾去净了面重施粉黛,见谢谨成玩的时候差不多了,正要赶他去休息养病,却听外面忽地来报, 姜行舟来了。
姜宝鸾有些奇怪, 她此回出宫之前和姜昀不欢而散,闹得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 怎么姜行舟还会巴巴地过来。
不过思及姜昀对这个嫡出的长子平日也就淡淡, 几乎不管他, 便也能理解了。
小兄弟两个一见面就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着, 姜宝鸾不好扫他们的兴致, 便准了谢谨成稍微再玩一会儿再去床上躺着。
谢谨成大方地把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分给姜行舟玩, 姜行舟自小生活在宫里, 很少看见谢谨成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又有姜宝鸾刚让人买过来的糖人,简直高兴得不得了,那张一向显得有些老成的脸上也带了些许显而易见的激动。
姜宝鸾见谢谨成分了一半的糖人给姜行舟,便也没说什么,一个是她生的,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会强求谢谨成一定要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分送给姜行舟,若是谢谨成不肯,她便再让人去买一份给姜行舟,只是眼下两个孩子相处得好,她也乐得见小哥俩一起分着东西玩。
一个错眼没看见,谢谨成又提起他那把小木剑给姜行舟,姜行舟从没接触过这些刀剑器物,一开始只是好奇地看着,并不敢伸手去拿,后来谢谨成过于热情,硬要塞给他玩,姜行舟便也大着胆子拿起来,朝空中挥舞了两下,但很快又还给了谢谨成,一面又拿眼睛去看姜宝鸾。
姜宝鸾便问:“行舟不喜欢玩这个吗?”
姜行舟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掩饰:“我不敢玩,怕伤了人。”
姜宝鸾笑了,正想和他说这剑是假的,用木头做的,也没有剑尖没有剑刃,一点不会伤人,可那边谢谨成虽然表面上心无旁骛地玩着,实则已经竖起耳朵听见了,马上在一边嚷嚷开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我爹爹送给我的,他说不会伤到我的!”谢谨成大声道,“你玩呀,快些一起玩!”
姜行舟把手背到后面,不肯去接。
姜宝鸾一把揽过谢谨成,皱眉道:“你小心吓到了弟弟,谁准你这么疯的?”
这次谢谨成没有像方才那样腻在姜宝鸾怀里,反而强挣着要出来,姜宝鸾实在怕他动得太厉害,再动到了脑袋上的伤,连忙叫人强行把他按住了。
谢谨成哼哼唧唧了几声,又和姜行舟说了几句话,真被按到榻上了倒也死了心,毕竟头上的伤还没好,很快便也沉沉睡去。
姜宝鸾让人把他抱走去了床上,只和姜行舟两个人坐着。
姜行舟仍旧在玩谢谨成那摊了一榻的东西,姜宝鸾像往日那样喝着茶,静静地看着他玩。
隔了一会儿后,姜宝鸾掩唇打了个哈欠,却问姜行舟:“行舟,怎么连小木剑也怕呢?改明儿姑母让他们给你也做一个,好不好?”
“不要了,姑母,”他马上抬头拒绝,“伤到了别人,别人的父母会心疼,伤到了自己,我的父皇母后也会心疼。”
姜宝鸾叹了口气,招手让姜行舟来自己身边,给他整了整衣衫:“你这几日去看你母后了吗?”
“没有,母后病了。”他说。
盛妙容一年里头是病的日子多,好的日子没几天,徐太后疼姜行舟,常不让他过去,盛妙容病中便更寂寞。
“这样吧,等姑母回了宫之后,便悄悄带你去你母后宫里。”
姜行舟点点头,正当姜宝鸾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哭起来。
“他们说母后吐血了,”他哭着道,“我想我母后。”
姜宝鸾大惊,连忙给玉画使了个眼色,玉画便退了出去。
再问姜行舟,可毕竟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也说不清什么,只说盛妙容是被气的。
一时玉画已经匆匆赶了回来,附在姜宝鸾耳边说了好一阵,姜宝鸾这才弄清楚原委。
原来是宫里这些时日查出来丢失了不少器物摆件,大大小小什么都有,徐太后这几日闭门礼佛不见人,盛妙容便只能强撑着病体去查,倒也不难查,盛妙容世家大族出身,徐太后精挑细选的儿媳,手段是有的,过了两三日便查到了几个私自夹带的小太监,各宫都有丢失的东西,都是里头的宫人们偷出来托了他们带出去卖的。
眼下时局不好,便是宫闱之中也不宜再大动干戈,且这次犯错的宫人多,都打杀了又哪来的人填补上去呢,盛妙容只好严惩了几个偷得最厉害的,杀鸡儆猴。
那几个私自夹带出去买卖的小太监更是最不能轻饶的,可盛妙容正要罚,却被姜昀拦了下来。原来这几个小太监是姜昀一个新进宠妃的宫里的,正是仗着主子才敢这么胆大包天,甚至盛妙容查到宠妃自己也不干净,还瞒下了没算,要罚下面的人却被姜昀阻止。
姜昀大抵和盛妙容说了什么,说她装病又多事,专找其他妃嫔的麻烦,专给他不痛快,盛妙容听了,当晚就呕了好几次的血。
姜宝鸾听得心惊不已,外面不好也罢了,怎的宫里都出了这样的事,这竟是树倒猢狲散的前兆了。
若换了从前,便是徐太后和盛妙容都不管,姜宝鸾也是要出面去找姜昀的,但眼下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她又能怎么办呢?
徐太后要杀谢谨成,她到最后才知道,姜昀要杀容殊明,她求也只能求谢珩。
她连自己的前路在哪儿都不知道。
面对姜行舟,姜宝鸾也只好安慰道:“你母后会好的,你乖乖的,她很快就好了。”盛妙容的身子这几年也只是拖着,不好不坏的,好生养着倒不见得会如何,但像这样呕了血,到底是不妙了。
姜行舟为了盛妙容很是哭了一阵,姜宝鸾给他洗了面,又听他问:“姑母,为什么你说谨成是我的弟弟?”
姜宝鸾想了一下,才说:“因为姑母是谨成的母亲,他比你大,所以是你的弟弟。”
“可是那日,皇祖母明明说了他不是你的孩子,而且我从没见过他。”
“傻孩子,”姜宝鸾想起他那日所说,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姑母在你母后生你之前生的他,你自然没见过。”
宫里就姜行舟一个孩子,他大约也搞不懂这些事,虽还是不能理解,但也没再问,只等了谢谨成睡醒再一起用午膳。
*
深夜,火光染红了半面山谷。
谢珩带人沿着水流的方向搜寻了整整一日,这才找到容殊明那对人马驻扎的方向。
将将在天黑下来时赶到,却发现已经迟了一步。
容殊明这里果然撑不了多久,饶是谢珩紧赶慢赶地过来,叛军也已经攻出城外救下先前迎战时被容殊明俘获的那一支兵马,并将容殊明围住。
谢珩只能先按兵不动,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这容殊明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即便被君主猜忌抛弃,又身处显而易见的败势,他既没有投降,也没有让对方将他拿下,仍是胶着着。
但谢珩很清楚,这也只是暂时的,若无援兵,最多到下半夜,容殊明就会败得彻底。
他倒是想有闲情逸致看这位昭宁侯战败后会如何,但他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先带出来。
属下劝他:“世子,眼下要救已经难了,不如还是回去,只说救不出来,那长公主自己又没来看过,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谢珩轻轻叹了一声。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现在莫说是他什么都没干就回去骗姜宝鸾,哪怕他是真的救不出容殊明,回去和姜宝鸾交代,姜宝鸾也是不会信的,一并全认为他是在骗她。
姜宝鸾八百个心眼子,什么想不到。
而且人都到了,看着容殊明身处险境而见死不救,也不是君子所为。
谢珩只告诉手下,先等着。
眼下能不正面与叛军起冲突就不起,他带的人少,只能智取,若真的起了兵戈,闹得动静大了,这事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一直到了丑时初,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一些困意,连那边被困的营地也渐渐没了声音。
谢珩小声对手下道:“主帐的灯火未灭,我先过去看看,想必容殊明就在里面。”
手下要跟随,却被谢珩拦了。
人多了难免动静大,出来反而不易,左右都有危险,不如他先去探个究竟。
谢珩等此时正潜伏在山坡处,自上而下便可一览无余,谢珩从西边下去,大抵是对擒拿容殊明势在必得,围攻的那些叛军并不很看紧,这让谢珩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松散处进去。
可越往主帐而去,谢珩心里却越有不详之感,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太安静了。
只是既然已经来了,就算这会儿再退回去也不是完全安全,谢珩皱了皱眉,早晚都是要有这一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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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谢珩躲过了外围巡逻的几个叛军, 一路无阻地到了主帐,却不大能见容殊明自己带的兵。
主帐中,容殊明果然未睡,与他一道的还有三四个将领, 几人皆都一脸倦容, 面黄肌瘦。容殊明离京不过十数日, 就变得这般, 可想而知就在这几日间变故中的不易。
谢珩先从侧面用刀子割开了一个口子, 看了片刻之后,也不再停留,一个闪身进了里面。
容殊明等人防备极深,见忽然有人闯入, 纷纷将本就拿在手中的刀剑提起。
等看清楚了是谢珩之后,容殊明神色一刹那黯下去,却问:“是陛下派你来的?”
谢珩挑了挑眉,说:“等出去了再说。”
剩余几个都不大认得谢珩, 只听容殊明说了才知道这就是楚国公世子。
一时便有人因谢道昇而踌躇, 谢珩又没有说他是为何而来,唯恐是谢道昇和谢珩联手使的诈, 逼着他们反了。
谢珩早看出他们心中所想, 他也不想解释, 只道:“昭宁侯一定要和我走, 其他的人若愿意就跟着一起,若不愿意, 便四散开来各自求生, 各凭本事。”
在场众人除容殊明以外, 都面露难色, 面面相觑。跟着谢珩出去,前路未卜,虽然朝廷负了他们,但他们不想负了大魏,但若是自己走,先不说能不能逃得出去,就算是出去了,他们又能去哪里?
他们早已是姜昀的弃子。
这时容殊明终于开口道:“你们跟在我身边,先去清点一下我们一共还剩多少人。”
闻言,谢珩道:“不必,打草惊蛇反而不好。西边是叛军薄弱之处,等我们出去之后,我的人自然会在那里放一把火,好让他们趁乱逃出来。”
“也罢,”容殊明叹了口气,“我不杀俘虏,希望他们也能留一条生路。”
几位将领便先悄悄去通会底下领头的人,让他们倒到时趁势逃脱。
人总算散去些,容殊明寻到空,见谢珩只是通过方才划破的那一道口子往外观察,便走了过去。
谢珩自然听见背后的声音,眼神往地上略微一瞥,却并不回头,只当不知道。
“你来……”容殊明顿了顿,才有说道,“是不是她?”
即便谢珩明明清楚容殊明在问什么,还是冷冷道:“你在说什么?”
“她答应了你什么?”
谢珩转过身,淡淡地看着他:“回去之后让她自己和你说。”
等众人整顿完毕,谢珩先带着容殊明走,他自过来时便已轻车熟路,让其他人紧随其后。
而那股不详之意,却始终萦绕在谢珩心头。
*
秋日晴好,不比春天娇媚,却另有一番飒爽之气,令人神清气爽。
谢谨成的脑袋撞得不算特别厉害,人又坐不住,很快便能下床玩耍了。
眼见着他好起来,姜宝鸾掰着指头数了几日,心里也越来越静不下来,不由总是想着谢珩和容殊明那边,另有徐太后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不好就和她这么冷下去。
宫里渐渐有不少信儿传出来,姜静徽为了容殊明,在寿康宫前跪了一日,可徐太后也没有出来见她,她没了办法,又想去玉殿见姜昀,但玉殿岂是她能上去的,于是姜静徽便每日跪在自己的芳仪宫门口,却无人再理会她,这么跪上一日,起来时双腿都不能行动,再多跪几日,怕是腿就要废了。
往日盛妙容若是身子好一些,是会管顾的,但盛妙容已经病得起不来身,眼见已是弥留。
姜宝鸾看着妹妹如此,也是于心不忍,去信劝她,她也不知看没看。
这几摊子事积在一起,宫里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便是姜宝鸾想继续留在舞阳大长公主府也留不下去,但这又是她答应过谢谨成,要陪着他的,也只好等谢珩他们回来再说。
这日姜宝鸾正陪着谢谨成在花园里放风筝,那边舞阳大长公主使人搬了花房里新培育出来的菊花给姜宝鸾观赏,大团大团的花朵堆叠在姜宝鸾面前,近处远处皆有,有牡丹的艳丽,却又多了几分清逸,倒也冲散了一些姜宝鸾心中的郁郁之气。
何氏见姜宝鸾脸上有了少许笑意,便忖度着说道:“这楚国公世子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大病,为何放着小郎君这么久也不来看一眼,奴婢看着倒不合常理。”
姜宝鸾摇着团扇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抚到胸口上去,笑道:“他不来最好,死了最好。”
“可是公主也不能白白耗在这里啊,虽说这是大长公主府上,一直住下去也不打紧,但宫里头太后娘娘也想着公主呢,”何氏劝道,“小郎君身子好了,公主也该回宫去了,这总归是他们谢家的儿孙,还是要还给他们的。”
后头的话何氏没说,但姜宝鸾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容殊明被困一事还未传开,虽然已有风声,但何氏这些宫人肯定不能得知,她自然是想她还是容殊明好的,那么谢谨成只能还给谢家。
姜宝鸾叹了叹,面上不露什么,只托了一朵花来看。
“且先让本宫在这里松快几日再说。”
何氏道:“听说皇后娘娘病得不成了,公主与她素来要好,这……”
想起盛妙容,姜宝鸾也是难受,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见曹宽匆匆赶来。
姜宝鸾这几日本就等着那边的信,曹宽虽说就在这府中,但一般只在暗处不露面,他此时出现,那必定就是谢珩有了消息。
姜宝鸾连忙打发走何氏等人,又让乳母她们把谢谨成领远。
才这一会儿功夫,曹宽脸上已经明显急得不得了。
姜宝鸾压下心中惊惧,忙问:“怎么样了?是他们回来了吗?”
“世子和昭宁侯都回来了,”曹宽皱着眉头,“但是世子受了伤。”
姜宝鸾捂着心口松了一口气。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曹宽看她神色,却差点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世子受伤不见她问,却先问人在哪里,这问的怕也不是世子,而是那青梅竹马的昭宁侯。
他理了理头绪,只按谢珩那边传来的话答道:“昭宁侯夜里会来舞阳大长公主府,其他地方都不安全。”
姜宝鸾点点头。
曹宽说完,又在她面前僵着站了片刻,见她竟没什么话要再问,便只能道:“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姜宝鸾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来。
“公主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们……谢珩他为什么会受伤?”
曹宽马上道:“出来时遇到袭击,叛军首领让世子要么留下昭宁侯,要么接下他一招,世子用剑硬生生挡下他劈下来的一剑,右手受了伤。”
“严重吗?”
“严重,”曹宽咬牙,“这是写字提剑的右手,眼下动不了,怕是伤及了经脉,大夫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小心将养一阵子。”
姜宝鸾脸色到底变了变:“怎会如此?”
曹宽低下头,可以看出他两边腮帮子紧紧咬着。
“公主到底知不知道世子那天也受了伤?”
“哪天?”姜宝鸾一愣。
曹宽顾不得体统,吁出一口气:“就是小郎君遇刺那日,世子为了保护小郎君也受了伤,世子难道没和您说?他伤在肋骨那里,走的时候怕是连伤口都没愈合。”
遇刺那日?
原来谢珩也受伤了?
可他明明一直好端端在她面前站着,什么都没说过,也看不出来啊?
不等姜宝鸾说什么,曹宽又忍不住继续说:“这还只是新伤,如果您疑心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受伤,那是因为他当时旧伤也有些复发。”
“什么新伤旧伤,本宫一概不知。”姜宝鸾蹙眉,嘴上却仍犟着,谢珩什么都没和她说起,她凭什么要知道呢?难道要她扒开他的衣裳去看?
“旧伤您怎会不知道?”曹宽道,“就是你们当初见面的时候……”
这事姜宝鸾永不愿再提起,曹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但他看着姜宝鸾的神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国公爷让世子运送粮草,谁知二公子为了扳倒世子,早就和惜娘串通在世子的茶水中下了毒,又安排了伏兵,世子毒发无力抵抗,这才致使世子受伤,粮草也未能运达,还留下了病根。”
姜宝鸾脸色一白。
看来曹宽真的是对谢珩忠心耿耿,宁可冒着得罪她的风险,也要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但如果不是曹宽这次提起,姜宝鸾是一直以为当初见到谢珩时,他的伤是自己故意弄的,否则以他如此机敏之人,如何会让自己轻易受伤。
原来是谢琮暗中动的手。
“世子在京郊的宅子里,公主若是……”曹宽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姜宝鸾想了想,说:“知道了,本宫有空会过去,你先回去照顾公子,这里暂且先放一放。”
曹宽得了姜宝鸾的话,乐得立即回去谢珩身边。
他走后,姜宝鸾也不让人过来服侍,只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容殊明回来的事瞒不住,她本想的是人没回来,姜昀那边就会发现谢珩已经过去了,不想谢珩瞒得好,竟是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但眼下,就算容殊明一直藏着没出现,襄州那边也早晚会有消息传过来。
谢珩和容殊明一个都逃不掉,谢珩尚有谢道昇这个靠山,但容殊明却没有。
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人能回来就是好的。
眼下只先等着夜里见面,她把她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
姜宝鸾想到宫里还坚持不懈跪着的姜静徽,便叫了个人过来,想了半天道:“你去和明福公主说,一切有我,不必再担心。”
宫人自然不疑有他,拿着话便去了宫里。
姜宝鸾正要去找舞阳大长公主说一声,忽见何氏又来了。
“公主,宫里刚刚才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怕是要不好了,就是这几天了,这会儿延福宫也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请您去见她一趟。”
第45章
姜宝鸾手上一滑, 执着的团扇扇柄往下滑下去一截。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来得这么快。
此时已是下午,再过不了多时容殊明就会过来,但盛妙容是弥留之人, 再是拖延不得的事, 念及舞阳大长公主府这里也算安全, 姜宝鸾想了想, 也只能先往宫里去, 总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
一路不歇气地赶到了延福宫,姜宝鸾本以为眼下该是人潮涌动,盛妙容是大魏的皇后,六宫妃嫔也该来侍疾才是, 不想到了延福宫,只有一个宫人在宫门外候着,是素日跟在盛妙容边上的,眼睛肿得和桃子一般, 再往里面去, 鸦雀无声。
姜宝鸾入内,又见到两个太医, 不等她问, 便朝着她悄悄摇了摇头。
姜宝鸾一时止住脚步没有进内殿去, 只轻声问方才那宫人:“其他人呢?”
“娘娘这回病了之后, 一个都没来过,只有太后娘娘和明福公主来瞧过一回, 说了些安慰的话。”她说。
姜宝鸾皱眉, 另吩咐人端了好克化的吃食过来, 自己便先去见了盛妙容。
里面的药味愈浓, 若仔细闻着,还有些许血腥之气,有几个宫人侍立在盛妙容的床边,手捧着巾帕、脸盆、丸药等物。
许是听见了姜宝鸾进来的动静,盛妙容的手轻轻抬了抬,叫到:“宝鸾,你来了。”
姜宝鸾步子一顿,连忙把已经挂在眼眶上的眼泪擦去,这才敢上前去。
才一段时日不见,盛妙容已经瘦得如同一具骷髅,脸上仿佛只盖了一层黄蜡蜡的皮,姜宝鸾本就有预料,不想还是被她的模样唬了一跳。
姜宝鸾牵起她的手,只觉冷得像冰块一样,已没有一点热气了。
“怎么就这样了呢?”姜宝鸾忍不住道,“你万事也要放宽心,这才会好。”
盛妙容让宫人将她扶起,靠到引枕上,形销骨立的,像是嵌在了里头。
“你不用劝我了,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我知道你自己也有事,若不是我实在不成了,也不会把你叫来。”
盛妙容说完,只哀哀地看着她,姜宝鸾鼻子一酸,想起从前盛妙容是怎样的伶俐聪敏,如今一身不会好的病,姜昀又这样待她,怎还能忍得住,用帕子掩住脸就哭了出来。
在病人面前哭是大忌,但姜宝鸾这一哭,旁边那些服侍盛妙容的宫人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倒是盛妙容吃力地抬手,给姜宝鸾拭去泪水,说:“且止一止,我还有话和你说。”
姜宝鸾一口银牙死死咬紧,竟是小声骂道:“这黑心种子,早知今日这样,嫁给谁不是嫁呢?”
有那位皇后在弥留之际,身边竟会这样冷清?盛妙容身子本来就破败,只不过是拖着时间,姜昀对待一个病人竟也如此狠心,要斥得她呕血不止,在六宫面前颜面尽失,这还不够,那些妃嫔也定是跟红顶白,知道盛妙容受了训斥,连来都不来,姜昀也默许了。
“宝鸾,我已经这般了,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些事我早不想,也不气了。”盛妙容喘了两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这宫里头还能信谁呢?”
姜宝鸾忍住眼泪,将她的手握住,哽咽道:“我知道,是行舟,可你还没到那般地步,为何要说这样的话?等修养几日也就没事了,方才太医都同我说了。”
盛妙容笑了笑,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也不怪任何人,只是我的时候到了,我这一世,荣华富贵也享得够多了,有几个女子能做皇后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时姜宝鸾没有说话,她的喉间像堵了一团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辨不清楚这是盛妙容的真心话,还是拿来安慰她的,只是再来一世,想必盛妙容是不愿意的。
年少便缠绵病榻,因此失宠,又被夫君训斥,最终摧心折肝而死,便是有泼天的富贵,怕是也不及旁人安乐平稳一世。
“我再同你说句知心的话,我去得早,焉知不是福分,早去了也早干净,什么都不用见到,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只是实在放不下儿子罢了。”
到了此刻,便是姜宝鸾再不想说那丧气的话,也只能先应了盛妙容。
她缓了片刻,等宫人拿了丸药给盛妙容服了之后,才道:“行舟是我的侄儿,我自会护好他。”
“好,好,”盛妙容凹陷进去的眼睛里迸发了一丝笑意,又问,“无论何时,你都会保护他是不是?”
姜宝鸾一愣。
这时盛妙容让宫人们都退下,眼见着她们放下珠帘,竟是从床榻上撑起了身子。
“若有新的皇后来,我今日连这话也不必问你,自然知道你会护好行舟,他日后只做一闲散王爷便好。可是宝鸾,你看,你看看呀……”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豆大的泪珠,又倒在引枕上。
“宝鸾,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求求你,如果有那一日,我只求你保他一条性命。”
没有人看不出来,大魏已经日薄西山,不然那些宫人也没有胆子夹带了宫里的物品出去,都是为了自己日后打算罢了。
姜宝鸾张了张嘴,无论如何都想先应承了盛妙容,但终究还有又一丝理智,说道:“到了那一日,我们之中谁还能挣下一条命呢?”
她是大魏的公主,国也是她的家,一朝国破也就意味着家亡,她这样依附于大魏而生的人,怕是立时就会死去了。
盛妙容抓着姜宝鸾的手一下子收紧,眼神璨璨的,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气力:“我在说什么,你不会不懂的,我求求你了,你如果留下一条命,也留下行舟一条命行不行?他还那么小,比你的儿子还小啊!”
姜宝鸾垂下眸子,盛妙容人之将死,手上的力气却很大,让她无法把手抽出去,只能任由那双冰冷的手握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姜宝鸾怕那双手会愈发冷下去,盛妙容就这样死不瞑目。
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打了一个寒颤。
“好,如果我有命,那么行舟便有命,如果我死了,那只能看行舟自己的造化了。”
盛妙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她已经满脸的水珠,也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衬着那张蜡黄的脸,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鬼,哪还有从前的姿容。
姜宝鸾要叫太医进来看,盛妙容却叫住了她。
“陛下已经知道昭宁侯回来的事了,你弟弟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盛妙容说,“他要削了昭宁侯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但却没了先前要他性命的心思。”
姜宝鸾的心一沉。
果然盛妙容继续道:“谁坏了他想做的事,他就恨谁,所以他现在最恨的不是容殊明,而是谢珩。”
姜宝鸾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他不能动谢珩。”
动容殊明事小,动谢珩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明晃晃地给了楚国公反的理由。原来是她先前想茬了,只以为容殊明好收拾,原本又是姜昀想要他的命,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容殊明,却忘了姜昀是个怎样的人。
谢道昇这么多年以来招徕自己的势力,他恨楚国公府的人,只会比恨容殊明更深,叛军就在眼前,一个已经走到末路的人,当然是不择手段去拉一个陪葬的。
“你现在出宫也没有用了,陛下已经抓了谢珩下狱。我今日急着将你叫入宫,除去托付你的事,便是让你不要中他的圈套。你是他的亲姐姐,太后又尚在,他不会做得如此绝情,但若是你自己犯了错,提前得知陛下要抓谢珩的消息,跑去告诉了他,那便是两人被抓个正着了。”
才入秋的天气,姜宝鸾浑身却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面。
这就是她的弟弟。
竟恨不得连她也一块儿除去。
怕是早就恨她失了贞洁,恨她给大魏给皇室丢脸,把她归给了谢珩一处。
盛妙容的手朝镜台边指了指,姜宝鸾会意,过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带了锁的匣子,拿过来给了盛妙容。
盛妙容拔下头上挽发的一根凤首金簪,往凤首上轻轻一按,那金簪竟分成了两半,里面是中空的,盛妙容拿出了藏在里面的一把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锁。
她示意姜宝鸾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姜宝鸾不明所以,却见里面是一张没有写字的诏书,而诏书上却突兀地盖了皇帝玺印。
“这……”
盛妙容道:“这是我才嫁给陛下,两人还好那会儿,胡闹时他盖上与我玩的,这么多年过去只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我却一直藏着,先时只为了那份真心,如今情是没了,不想却另派上了用场。”
“这东西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大用场派不得,但你要是想救谢珩出来,就拿这个去,足以瞒过他们。”
姜宝鸾迅速把诏书叠好锁了,拿了盛妙容那支凤首簪子插到自己发髻上。
谢珩是为了救容殊明才招致这样的祸事,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但想必也已经晚了,倒不是谢珩性命,而是谢道昇那里恐怕知道了。
而眼下姜昀不可能因为她入了宫就对她放心,只怕是暗中派人盯着她,她拿了诏书回去不能立刻行动,快了反而坏事。
姜宝鸾看了盛妙容一眼,只见盛妙容对她一笑。
“宝鸾妹妹,我求了你这一件天大的事,便也卖你这个人情,只求你看在这诏书的份上,不要负我才好。”
一两日后,还有一个机会。盛妙容一走,各处必定松懈。
第46章
黄昏时分, 宫门要下钥之前,姜宝鸾若无其事地回了舞阳大长公主府。
脸上有些哀容,人人都能看得见,是为了命不久矣的盛妙容的。
她回来后还陪舞阳大长公主去用了膳, 舞阳大长公主细细问了盛妙容的事, 姜宝鸾一五一十说了, 姑侄两个只叹她红颜薄命, 再没说其他。
一时天暗下来, 舞阳大长公主看了姜宝鸾一眼,笑着打发她:“我这里又要开始了,你自己管自己玩去罢。”
接着却是命人把姜宝鸾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这里不知是谁住过的,院子里搭着一个花架, 上面爬了绿色的藤蔓,仔细看看上面不是花,却结了几根小黄瓜,大抵没人施肥, 并不茁壮, 因着已近秋日,藤蔓也渐渐开始泛黄。
花架下放着坐榻桌案, 上面还有茶具, 姜宝鸾也不进室内, 只在花架下坐了, 独自煎了茶。
茶汤凉了几回,天也暗得沉沉, 容殊明还是没有来。
桌案上只摆了一支烛台, 上面烛火亮亮的, 罩在琉璃灯罩里头, 一阵风吹过,灯火未动,头顶的藤叶沙沙作响,往地上一看,却是灯火映着的藤叶的影子晃动着。
姜宝鸾蹙着眉,用手托住左边脸颊,另一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琉璃灯罩,脆脆响响的。
她从没怀疑过容殊明不会来,可是容殊明却一直没有来。
也有可能是她太心急,明明也没等多久吧。
到了戌时初,院门一动,姜宝鸾立刻察觉到,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院门在她面前打开,进来的人将她一扶,道:“小心,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姜宝鸾眼圈一热,面前站着的正是容殊明。
他比先前要消瘦许多,穿了一身藏青色便服,人看着却还精神。
姜宝鸾牵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又放开,说道:“你过来,我们去花架子下坐。”
待二人坐定,姜宝鸾把盛了茶汤的碧玉盏推到容殊明面前。
“有点凉了,要不要重新煎?”
容殊明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公主,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看着姜宝鸾的眼神还是和以往那样没有什么不同。
姜宝鸾却露了怯,话到嘴边,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容殊明说。
说她那些懦弱又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那日姜昀那般羞辱她,她也并没有很生气,却原来在在意的人面前,还是无地自容。
“本宫……我,我和谢珩,”她咬咬牙,“我们……”
容殊明不等她说完,却叹了一口气。
“你曾经做过他的妾侍,并且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这次谢珩带在身边的那个,是不是?”
姜宝鸾呼吸一滞,呆呆地看着容殊明。
再难开口,她也想自己和容殊明说,但是他却已经知道了。
终归是她太懦弱,一味只知道逃避,以为有些事只要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也就能安稳过一辈子。
是她瞒了容殊明整整三年,到头来这件她想亲口对容殊明说的事,也永远不能亲口说了。
从始至终,她成了一个一个彻头彻尾欺瞒容殊明的骗子,怯懦而又虚伪卑劣。
慢慢地,她终于抬头看向容殊明,目光没有任何躲闪。
而容殊明的眼中,同样没有愤怒、质疑,只是和平时看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仿佛这不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甚至没有多余的怜悯。
姜宝鸾的心一点一点静下来。
“是,你说的都是我想告诉你的。”她说。
容殊明思忖片刻后,才道:“我也想过是别人哄骗我,得了你的话,反而心里安定了。”
“是谁告诉你的?是谢珩是不是?”
她告诉谢珩她要亲口告诉容殊明才肯死心,谢珩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果然怎甘心让她好过,怕是见了容殊明就忙不迭地揭了她的老底,要让她在容殊明面前无立足之地,更不知会添油加醋说些什么,定是要她难堪,容殊明也难堪的。
容殊明终于叹了口气:“是谁不重要,公主何必执着?”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宝鸾,”容殊明皱了皱眉,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是你不想提起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姜宝鸾忽地起身,广袖将面前的碧玉盏打翻,凉透的茶汤泼了出来,洒在案几上不复澄澈。
她后退两步,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说:“我们的亲事就此作罢。”
容殊明却笑了,起身将她拉住,姜宝鸾挣了两下没把他挣开,反而被他重新按下坐下,咬着唇哭了起来。
“你是嫌我现在没有功名爵位在身,是个朝不保夕的罪人,所以不想认这门亲事,也不要自小的情谊了?”容殊明蹲下/身子平视着姜宝鸾,眉目平静。
姜宝鸾愣住,原本低着头眼泪一粒一粒地往下掉,这下抬眼看容殊明,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清晨花蕊上的露水。
她又哭起来,强自撑着哽咽道:“不是的,殊明哥哥……”
“公主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了?”他笑道,“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姜宝鸾急得跺了跺脚,瓮声瓮气着说道:“我以前有过这样的事,陛下是我亲弟弟,都骂我不守妇道,不是个堂堂正正的公主,你们都看不起我,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是我要娶你,又不是陛下要娶你,”容殊明轻轻把姜宝鸾脸上的泪水拭去,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若是我刻意勾引有妇之夫,那倒是我的不该,可你与谢珩早已分离,莫说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就算是后头又遇到了良人,也没有为了先前的夫婿不再嫁人的道理。”
“可是我……”
“贞洁没有那么要紧,为了活下来委身他人也不丢脸,宝鸾,若说女子该守的是贞洁,那么男子又该守什么呢?你只看那坐于明堂之上的人,那些享着高官厚禄的人,他们可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没做到就算了,又为何要将你们这些无辜的女子送给蛮人,而毫无羞愧赧然?”
闻言,姜宝鸾再度低下头,容殊明方才替她擦拭眼泪,右手还捧着她的侧脸,手指微凉,掌心温热,很是舒服。
容殊明继续道:“谢珩受了伤,眼下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了结,等事情一了,我陪你去与他说明,日后你们二人再无瓜葛,顺便再谢他此次冒险解救之恩,谢珩是楚国公世子,也是姿容品行出众的君子,他不会强人所难的。”
他望着她,目光澄澈如月色皎皎,寸心无尘。
容殊明的话如同甘泉一般流到了姜宝鸾的心中,她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只要容殊明陪着她,她就更不怕谢珩了。
只是心中仍是有那么一股子气,谢珩实在无耻,从前倒看着他也是光风霁月的,没成想答应了她的事,却出尔反尔自己去和容殊明说,简直阴险狡诈。
想到谢珩,姜宝鸾又将他眼下境况说了一遍,再是如何也终究要把他先从狱里捞出来。
正说着话,忽闻得外面有人急急地敲击院门,姜宝鸾连忙让容殊明先藏好,却听外面的人已经喊了起来,是何氏和黄公公的声音。
“公主快出来,别躲着清净了,皇后娘娘薨了!”
*
姜宝鸾木然地换了妆饰,由着玉画她们给她换上素净的丧服,便同着舞阳大长公主一起入了宫。
时已至深夜,盛妙容的尸首尚且还停在延福宫寝殿处,只等梳洗更衣之后才停灵去别殿。
这里和姜宝鸾下午来时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样,那是也冷清,但却没有这么死寂一般的压抑,到处已经挂满了白布丧幡,看得人心有戚戚,亲近之人伤怀不已。
舞阳大长公主先去了徐太后那里,姜宝鸾便自己去了里头。
里面比白日里倒还多了一些人,姜宝鸾只先看仍睡在床榻上的盛妙容,所幸妆容衣衫都已经齐全了,不至于让她走得凄凉,周围除了服侍的宫人们,还有几个妃嫔,姜宝鸾不大认得,仿佛也不是什么在姜昀面前受宠的,见到姜宝鸾进来,连忙匆匆对她行礼。
姜宝鸾让她们起来,问:“陛下来过了吗?”
其中只有一个姓陈的美人是这里位份最高的,便上前来答道:“回长公主的话,一早娘娘快要咽气的时候便让人去玉殿报了。”
话未完全说明,姜宝鸾却一听就明白了,从盛妙容还没死的时候就去请了姜昀过来,姜昀竟到了现在还没来。
这将死之人临终要是有什么话,姜昀是要盛妙容死不瞑目吗?
她又忙问:“娘娘临终前可有什么话留下的?”
陈美人马上摇了摇头:“没有,娘娘晚膳前就神志混沌不清了,一直未曾再清醒,没有什么话。”
姜宝鸾重重叹了口气,又觉心酸,又觉有些安慰,她下午走的时候也离晚膳没多少时候了,想来盛妙容心里只那一件要托付的事,话都尽数讲与她听了,她也应了,自是走得安详,不必再受那臭男人的气,免得到死前都像油灯那样苦熬着,熬到死都没见着姜昀一面。
陈美人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长公主,要不要着人再去请?”
先前去请了一回,姜昀没来,她们这些底下的妃嫔便不敢再去请第二次了,生怕扰了姜昀的兴致。
姜宝鸾想了想说:“罢了,太后娘娘或是会亲自过来,或是会让人过来,等到时再说吧。”
姜昀这样薄情寡性,姜宝鸾反倒不想弟弟来了,让盛妙容清清静静地走一阵,只怕盛妙容自己也不愿见他了。
她和陈美人说完话,又径直要往床前去看盛妙容,一时何氏等都拦了,却也拦不住她。
第47章
一时见她过去, 所以人都凄凄哀哀地哭了起来。
盛妙容躺在床上,还和姜宝鸾下午那阵来时差不多模样,倒比那会儿还要更齐整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身上的衣裳却只是她素日喜爱穿的, 梳的也是家常的圆髻并一顶小小的花冠。
既已去了, 脸上的蜡黄却不见了, 白生生一张脸匀上脂粉, 唇上点了樱桃红的口脂,眉也是远山眉,额头上一点花钿,比先前的病容娇美许多, 依稀竟还能看出几分未嫁时的风采。
姜宝鸾近前去,屏息静看着,想起盛妙容幼时仿佛是笑唇,只是记不大清了, 后头嫁了人做了皇后, 反倒不见她笑了,天生扬起的唇角也被压了下来, 如今一解脱, 便是人去了, 反倒又看见了她在微微笑着的模样。
这几年先是辗转流离, 后又烦恼苦闷,盛妙容也一直病着, 想来竟是只有这么不长的几年里头, 二人也不比幼时常见面, 如今一别, 终是不能再见了。
不知她有朝一日入了阴曹地府,可有颜面去见盛妙容。
姜宝鸾只觉喉间心头都是苦的,先前她们哭她倒还没哭,眼下只一看盛妙容,便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只听得殿外轰隆隆直响,原来是打雷了,不一时又是噼里啪啦的雨声。
陈美人过来劝道:“公主也要保重自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娘娘在时是再心善不过的,可叫她如何……”
姜宝鸾便又思及方才来时延福宫门庭冷落,连侍疾的妃嫔都没有一个,陈美人这几个倒还算有心的,知道人不行了便也赶过来了,总算陪着她走这一程,不至于身边只有宫人,盛妙容这皇后做的,到底委屈凄惨。
她摆摆手,敏春和玉画便连忙上来给她净面,忽然殿外一声报,姜昀来了。
姜宝鸾忍住眼泪,一口银牙死死咬着,仿佛那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仇人。
她还没来得及出去,姜昀已经来到了殿里,步子有些踉跄,姜宝鸾冷眼看去,又闻得味道,衣冠不整,是灌了黄汤来的。
她拦住姜昀,只道:“妙容已经去了,你让她清清静静走。”
姜昀方才进来时没注意到她,这下才看见姜宝鸾,立刻便皱起了眉。
他眼圈有点泛红,大抵是喝了酒:“朕的皇后没了,朕进去看看,皇姐拦着做什么?”
“看看?”姜宝鸾冷笑一声,“人还在的时候你不来,人不在了你来了,这有什么用?”
“姜宝鸾!你是朕的姐姐,否则你这样和朕说话,朕可以杀了你!”
“那你杀啊,妙容死了,再把我杀了,你把大家都杀了,只剩你一个人好不好?姜昀,你杀啊!”
自那日玉殿争吵,姜宝鸾离宫,容殊明被忌惮险些遇害,姜宝鸾求谢珩前去搭救,谢珩眼下又重伤被下狱,这些种种,大半由姜昀而起。
面对弟弟,姜宝鸾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谁料姜昀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
他捂住双眼,使劲按了几下,竟是哭道:“皇姐,朕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她快要没了,怎会不过来?”
“你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是酒!”姜宝鸾咬牙,“你在玉殿喝酒,你都没来这里,他们明明来请过你,你怎么不知道?”
“来的人被拦下来了,是……是那贱妇不好,她为了争宠,故意不让他们进来告诉朕……”
“错都推在女子身上,你的宠妃何尝不是你惯的?妙容的身子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清楚吗?”姜宝鸾诘问道。
一时旁边的陈美人等和宫人们,都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太医说她将养着死不了!宫里什么没有,难道养不好她?”姜昀目眦欲裂,几乎是吼着,“后面朕也只是说了她几句,本就是多事之秋让她别再生事,是她自己想不开呕了血,朕……朕当时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有个台阶下才谎称呕血重病的,以此来博取朕的怜惜!”
姜宝鸾笑了几声,哭过的嗓子嘶哑。
“好吧,陛下,你是皇帝,你觉得怎样就是怎样。”她说。
姜昀瞪着她,又高声道:“来人,把那贱妇带进来,朕要让她给皇后陪葬!”
立时一个面目血肉模糊的人被带了上来,嘴里喊着叫着,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姜昀的哪位宠妃。
“妙容已经走了,你让她这里干干净净的不行吗?”姜宝鸾含了泪水,“要杀要剐你去其他地方,随便你,但是别在这里。”
姜昀却已让人拉住姜宝鸾,不让她上前拦着,自己则直接提剑一剑砍下,宠妃那颗血淋淋的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叫声才停下。
姜昀把剑一扔,似是如释重负,把手上的血往衣裳上面一揩,又走到姜宝鸾面前。
杀了宠妃之后,他竟然已经镇定了下来。
“皇姐,告诉朕她死前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朕。”
姜宝鸾冷笑:“她若有话给你,那才是她猪油蒙了心,岂不是等你等到最后都没来,死不瞑目。”
“皇姐你这张嘴,谢珩和容殊明是怎么受得了你的?”姜昀攫起她的下巴,重重地捏了一下,“告诉朕她到底有什么话!说!”
“没有,你信不过我便别问我。”
姜昀放开她,自己往里面闯去。
旋即,停了盛妙容尸身的内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姜宝鸾仍进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姜昀伏在床边哭。
“朕与她青梅竹马,她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要这么狠心,什么话都没留。”姜昀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问姜宝鸾,“我们小的时候那么好,不然父皇也不会把她许给我,她却为何走得这么早……”
这一回,姜宝鸾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姜昀。
她看着烛影晃动,想必盛妙容泉下有知,也不会回答的。
死了的人眼一闭,倒也清静。
又半柱香工夫之后,大抵都听说了延福宫这里的事,六宫妃嫔都纷纷赶来,跪在外面哀泣。
姜宝鸾没有见到姜静徽的人影,想把她叫过来,可又想到她的性子执拗,得了消息都没来,硬是把她拉来也没意思,便由着她去了。
混混沌沌很快就到了天亮,姜宝鸾直感觉只是一恍神的刹那而已。
原本盛妙容的尸身灵柩要另选宫殿停放,但此时宫里也没了那么多讲究,仍是停在延福宫没有挪动。
姜宝鸾被何氏劝着回昭阳宫歇了一会儿。
昭阳宫还是和她离开前一般无二,高床软榻,但姜宝鸾只阖眼小憩着,却觉得歇不安稳了,再也没了从前的感觉。
明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明明宫人一个不少,却冷清清没有鲜活气了。
但熬了一夜,姜宝鸾还是渐渐进入了沉睡,毕竟睡完,她还另有要事去做。
殿外雨声泠泠,听不到外头的任何声音,殿内所有人都静静立着,不敢去打扰姜宝鸾。
不知道睡了多久,姜宝鸾翻了个身,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正要唤人过来梳洗装扮,一睁眼,姜宝鸾却看见徐太后正坐在床沿边看着她。
她背着光坐着,今日下雨,外面又暗,这里头没有点蜡烛,徐太后周身像是罩着灰蒙蒙一层雾。
姜宝鸾浑身一个激灵,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又不由撑着身子坐起,道:“母后?”
徐太后已着了一身淡银灰云纹外衫,姜宝鸾想起姜妙容已去了,这才回过神确实不是在梦中。
只见她面色沉沉地看着姜宝鸾,姜宝鸾心里已有几分明了,便也不再说话了。
徐太后终于叹了一口气,把被子往她身上掖了掖,说:“容殊明是你让谢珩去救的?”
姜宝鸾点了点头。
徐太后的眉头紧紧蹙起,看着姜宝鸾的眼神中有些责怪,又有些心疼。
“既是人已经回来了,哀家也去说过情了,皇帝不会再为难他,”她说,“宝鸾,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呢?哀家虽宠溺你,但皇帝不仅是你的弟弟,也是大魏的皇帝,你怎可忤逆于他?”
姜宝鸾低下头,细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花纹,声音哑得不行:“母后,你以为大魏还有几天呢?若是他杀了我,日后倒干净了。”
徐太后抽泣了两声,将她抱紧在怀里搂着。
“妙容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才刚走,你又说这样的话,让哀家这颗心如何受得住呢?你弟弟如今这样,也是难的,叛军早前就到了襄州,又没了人抵抗,他只是不说出来而已,什么饮酒作乐什么宠妃相伴,不过略排解排解。”
姜宝鸾轻轻推开徐太后,冷冷说道:“是不能怪他,大魏的气数本就尽了,那些被贪了去的赈灾银子也不必追查,容殊明也活该被他猜忌,他若是真的想东山再起,那就不该抓了谢珩。”
“这样的话不可再说了,是大逆不道。”徐太后捂着姜宝鸾的嘴,“只要有母后在,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这些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姜宝鸾闭上双眼往后靠了靠。
徐太后又说:“外面时局不太平,你便别再出去了,就留在哀家身边。”
“好,”姜宝鸾应下,“只是谨成还在宫外,我先出去一趟把他安顿好。”
徐太后欲言又止,本想让她把孩子带入宫,可想起那是楚国公府的孩子,她先前又一意孤行为了女儿要杀了这个外孙,便生生把话咽下了。
“那孩子的去处你可想好了?还有你和容殊明的亲事……”
“母后,眼下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姜宝鸾打断徐太后,“走一步算一步,像是妙容走得早,未必不是好事。”
徐太后听到这话,更是肝肠寸断地难受,四年前仓惶往南边行宫逃亡已是早有预兆,没成想回来才三年,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真如姜宝鸾所说,倒是早走有早走的好了,眼睛一闭便省得看见国破家亡,到死也是皇后、太后。
她捂着帕子哭了一阵,呜呜咽咽的,也不知是为了谁哭,又说:“大抵是皇帝抓了谢珩,谢家发了狠,还没多久的工夫,听说今日外头已经把你和他的事传遍了。皇后刚没了,又出了这样丢脸的事,哀家这心里……”
第48章
姜宝鸾知晓徐太后素来性子软, 但若放在以前,她也定是要和徐太后娘俩抱头痛哭的,但也不知怎的,她如今却一点都不想哭。
那边徐太后已哭得湿透了一张素白绣水仙的帕子, 姜宝鸾给她拿了, 重又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母亲擦眼泪。
“就让他们说去吧, 这也是我的不好, 当初只想着自己跑了就算了, 全然没想到这之后的事,若是当时就摊开来说明了,也不必有今日。”
她苦笑了一声,徐太后说得反倒比她想的要轻了, 眼下谢家不过是在外头传些话而已,更厉害的怕是还在后头。
“你出宫去处理事情的时候,记着要早去早回,也不要去听外面那些胡言乱语。”
姜宝鸾刚应下, 一时殿外又来了人请, 说是姜昀又喝了酒,正在延福宫灵堂里大哭大闹, 其余人都劝不住, 只能让徐太后亲自去。
徐太后走后, 姜宝鸾又在床上坐了一阵, 这才记起来自己连什么时辰都不知道。
传了宫人进来,原来已经巳时末了, 本已到了传膳的时候, 姜宝鸾哪里还有用膳的心情了, 只先往宫外去了。
坐在马车上, 姜宝鸾的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她自己用手按了,靠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谢谨成也确实是个问题,她要是带在身边那肯定是不妥的,谢家要反是箭在弦上,虽不知用个什么名义和方式,但一旦到了那日,留在她身边的谢谨成也会成为一个用来威胁谢家的棋子,说不好就小命难保了。
谢珩又在狱中,先前听曹宽的意思是伤得很重,也不知是重到哪个地步,自己若是能成功把他从狱中救出来,他可否还有余力安排他和谢谨成的事?
姜宝鸾只能先把谢谨成从舞阳大长公主府接出来,带在身边,等谢珩出来了以后再说。
谢谨成昨日没怎么见到她,也早眼巴巴地等着她,见到姜宝鸾便扑到她怀里。
这孩子机灵,看出姜宝鸾一身素服,神情又憔悴,眼珠子转了转便奶声奶气问:“娘是带我去找爹爹吗?我想爹爹了!”
姜宝鸾摸了摸他的脸蛋,无奈地朝着他点点头:“娘最近有些事,让你先跟着爹爹好不好?”
先前她倒是答应过谢谨成,要在舞阳大长公主府上陪着他,只是眼下出了府,又跟他说会见到谢珩,谢谨成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孩子,马上就应下来了,只是整个人仍挂在姜宝鸾身上,不肯下来。
何氏见了,勉强笑道:“怪道是母子呢,小郎君可真黏公主。”
一时经过闹市,姜宝鸾怜爱谢谨成,就让人去买了糖葫芦来给他,这一停留,少不得有些话传到马车里面。
姜宝鸾此次出行只恨不得别人都见不到自己,外面的人自然不会知道里面坐着的是公主。
市井荤话,俗也有脏也有,何氏要让人去训斥,姜宝鸾却拦住她,自己蒙了谢谨成的耳朵。
“原来宫里的公主娘娘也和勾栏里的姐儿没什么两样,遇上了男人就都那个样子。”
“你说,这长公主不是早就和先前那位昭宁侯定下了吗,怎么又和楚国公世子搅在一起,听说孩子都三岁了。”
“嗐,这有什么的,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呗!”
众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你们知道吗,听说是长公主自己巴巴地贴上去的,结果生了孩子人家都不要她,才又跑回去找那位姓容的侯爷的……”
“那容侯爷知道这事吗?知道了还能要她?”
“那就看着会不会娶她呗,眼下这时局什么都说不好喽!”
“听说她还做了通房呢,竟是下贱到这种地步……”
……
终于,谢谨成的糖葫芦买回来了,姜宝鸾往他手里一塞,马车也重新动了。
何氏抹了一把眼泪:“公主别听他们的,都是瞎说的,明明是谢家诱拐哄骗了公主!这定是谢家要公主再嫁不了别个才使的计!”
谢谨成在场,姜宝鸾连忙给何氏使眼色,让她别再说。
无论是外面那些人说的,还是何氏说的,都与事实相去甚远。
外面那些污言秽语,她听了也不是不气,但也没那么气,只是想把一开始传这些话的人找出来打一顿。
若是谢珩示意手下所为,她倒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
谢珩被关在诏狱最深的地方,没有任何光亮,耳边只有滴水的声音,摧折着人心。
他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也辨不清被关押了多久。
他被带走时本就伤重,进了这里又哪还有舒服的道理,自是被磋磨了一番。
因他罪名还没下来,狱卒们不敢下手狠了,却专有其他的法子,挑着他原本的伤口去收拾。
那时他在救出容殊明的途中被敌方发现,其实对方早就料到朝廷会派人过来,故此就等着,只是没想到朝廷没人了,来的是谢珩,但终究是等着人了。
对方也知谢珩是得罪不起的人,但又不能轻易放了容殊明,倒也不要他们的性命,只说素来仰慕谢道昇的威名,想要和谢珩比试一场。
若他不想比也可,那就留下容殊明,自然也是放他回去的。
谢珩答应与其比试,虽身上负伤却一直没有落了下风,只是在接下那最后一招时,到底体力支持不住,伤到了右手。
也因这一招,谢珩虽没完全胜过对方,对方也放了容殊明。
这手本该好好修养,即便医了也不知会不会恢复如初,眼下却被狱卒们发现了他的手不会动,先一脚踩了上去。
谢珩先还能感觉到一点疼痛,但等到后来,这手却是没了知觉,不痛不痒,像是接在他身上的木头,不再属于他。
另有身上其他伤口被人用尖锥刺了,又抹了盐上去,盐是结了块的粗盐,光是用血肉化开就要很长工夫,粗粝难受,疼得钻心。
谢珩咬牙没有喊过一声,最后还是晕过去了一回,等醒来时狱卒已经走开,他想从地上起来,却忘了右手已经没了知觉,再次狠狠摔在地上。
最后撑着左手才起来,谢珩靠在灰黑阴冷的墙上,终是去摸了摸右手。
他只略懂医理,但也摸得出手骨都已经断了,往后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即便是独处,谢珩的眸子也只是黯了黯,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波澜。
姜宝鸾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容殊明,说不定已经见到了,她哄他去救容殊明,其实他也是自己骗自己。
容殊明的答案若是不愿意再和姜宝鸾在一起,那么容殊明便不值得姜宝鸾求了他让他去救了。
谢珩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却早已经心知肚明。
他当时又在奢求什么呢?
她与她的良人双宿双飞,高高在上,而他困于囚室,匍匐在肮脏的地上,一手残废。
*
一路行至诏狱,姜宝鸾欲下马车,何氏等虽不知她具体要做什么,但也明白这一趟不对,皆是跪下来求她。
黄公公看着她手上拿的诏书,说道:“公主好歹别亲自进去,找个谢家的人去办也就是了!”
姜宝鸾摇摇头,把谢谨成留在马车里,也不许别人跟着,孤身一人就进去了。
这东西就如同盛妙容所说的那样,字是自己写上去的,破绽很大,糊弄不了人,让谢珩的人去怕是轻易就会被识破,只有她自己出面,好歹瞒过去。
狱卒见到姜宝鸾亲自来了,不敢怠慢,连忙把她领进去。
姜宝鸾手上明晃晃地扬着诏书,趾高气扬地道:“陛下的旨意本宫已经求来了,赶快给本宫把人放了,否则本宫绕不过你们!”
那些普通的狱卒哪见过这阵仗,也没想到诏书会是假的,更想不到姜宝鸾胆子那么大会亲自出面,只道陛下和太后一向宠她,区区这点事应了倒也不足为奇。
最后来了个似乎是看管诏狱的小官把诏书收了,打开牢房让姜宝鸾进去。眼下皇后薨逝,各处人员都有所调动,明显松懈。
不过那个小官最后倒是看了姜宝鸾一眼,然后很快垂下眼皮,对着姜宝鸾和谢珩道:“日后公主和世子可别忘了在下。”然后便走了。
姜宝鸾这才知他原已经有些看出诏书不真了,但大魏已是气数尽了,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送上门的机会何不卖谢珩一个人情。
退一万步,就算没有好处,可若是扣着谢珩,日后说不准倒霉的就是他了。
姜宝鸾叹了口气,去看谢珩。
谢珩靠在墙上,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样子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只是身上脏了些罢了。
姜宝鸾最讨厌他这样,又让她想起从前,便上前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
谢珩被她踢到的腿往里缩了缩,却说:“过来扶我。”
姜宝鸾没应,立在那里片刻,见他自己真的没动,唯恐耽误了时间,便只能上前去。
她虚扶了一把,谢珩用左手往墙上背后墙上撑了撑,姜宝鸾见这里到处污糟,柳眉不由蹙紧了起来,又往他右手边去,却忽然一愣。
“你的手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有人的手要残废了嘿嘿嘿(*^▽^*)
第49章
先前就听曹宽说起过谢珩的右手伤到了筋脉, 只能先将养着,这一下被下了狱,也不知这手怎么样了。
只见谢珩那只右手往下垂着,原本修长洁净的手指和手背上沾染了一些污渍, 其余看不出什么。
谢珩原本是最爱干净的, 也落到了今天。
谢珩没有回答她, 只是说:“先出去。”
他这时已站起来, 方才还说要姜宝鸾扶, 眼下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只将右手往里面放了放。
姜宝鸾没太在意,一心想着要快些出去才好。
到了外面,姜宝鸾先让人把谢谨成抱到后面那辆马车里去, 谢谨成下来时看到父亲,眼睛亮了亮,咧开嘴想要叫他,却被姜宝鸾一个禁声的手势给止住, 乖乖地去了后面。
谢家那边她刚刚让人去通知了, 只是若是在这诏狱门口接人,到底太引人注目, 姜宝鸾便告诉他们仍旧在舞阳大长公主府门口等着, 她把谢珩带过去。
一时终于进了马车里面, 马车开始骨碌碌往前行进, 姜宝鸾松了一口气。
不过旋即,她的面色又僵了僵, 转过头去看谢珩, 说:“我有话问你。”
谢珩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晓姜宝鸾的做派, 若不是有话要说,她必定是自己去后面的马车上坐着,而不是把谢谨成抱下去。
他也没想过姜宝鸾这么快就会来救走他,甚至没想过姜宝鸾会来救他,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此时此刻,她该与容殊明在一起才是。
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说明姜昀没有对她如何,但是她手上那道诏书肯定是假的,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姜昀,还假传了旨意,姜昀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谢珩的双手不由攥紧,却忘了右手已经废了,他竟抢在姜宝鸾说话前面道:“你跟我回去。”
姜宝鸾蹙眉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讥讽,语气轻蔑道:“你莫不是疯了?”
“假传圣旨,他不会放过你。”他定定地看着她。
姜宝鸾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似是没有放在心上。
“谢珩,我懒得与你说这个,”她知道谢珩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跟着他走,“外头那些不好听的谣言,是不是也是你传出去的?想让我和你回去,你别做梦了。”
“什么谣言?”谢珩不解。
“你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你,就去问问你的那些手下说过没有。”姜宝鸾冷冷道。
能演化出这些离谱中带着合理的谣言的,必定是知道内情的人,她方才上街也亲耳听到了,对谢珩的影响一点都不大,反而是直指她和容殊明,少有男子能忍受得了未婚妻有那般不堪的传言。
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倾向于这是谢家放出来的谣言,至于是因为姜昀抓了谢珩,这才恼羞成怒羞辱她,还是要逼她重新乖乖跟着谢珩,就不得而知了。
她抿了抿嘴,道:“你别以为我会因为这些话就认命,正好再趁此机会让我跟你回去,我已经和容殊明说过了,他只信我的。”
谢珩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喉间腥甜,好半天没有说话,将其压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话,我的手下也不会做这种事,”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姜宝鸾看着他冷笑:“你要我怎么看你?你若想我好,就不会从一开始发现我时起便缠着我,而是就此做个陌路人,你要和我再纠缠,想的难道不是再把我弄回去,安安分分继续留在你身边?”
谢珩怔住,他先前见到姜宝鸾时,确实难以掩盖这种想法,但后面已经没了,只是曾经有过,他便不能再开口为自己辩驳,姜宝鸾没有说错。
冰凉的手心沁出冷汗,谢珩低头看着搁放在膝上的右手,垂下眼睑。
“那如果我想娶你呢?”他忽然问。
姜宝鸾轻笑一声,立刻答道:“你爱娶谁娶谁,本宫不需要。”
她不是不懂谢珩提出要娶她背后的含义,这一娶势必能稍稍缓和朝廷和谢道昇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此次的事情两边也就一笔勾销了。
但她不能辜负容殊明,他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等了她这么多年,还包容了她的过往。
耳边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姜宝鸾侧过头去看,竟是谢珩打翻了面前的茶水。
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谢珩的手上,还冒着热气,他的手却好似没有一点知觉一般,只是稍稍抬了抬手腕,接着死气沉沉地放在那里。
姜宝鸾心里一紧,这才想起先前倒问过他的手,可是他也没说什么。
她一时没有说话,看着谢珩用左手再倒了一杯茶,又用左手端起来喝了。
“你的手怎么了?”她问。
谢珩把右手往下面一放:“没事。”
姜宝鸾一把把他右手扯过来,他连挣都没挣,那手一接触到,只觉得冰凉松软,仿佛死物。
她仔细瞧着,竟发现连骨节也塌了下去,其他地方已经开始肿胀起来。
“你的手!”她小声惊呼,“是那些狱卒弄的?”
谢珩又咳了两声,也不说话却是先拿了水喝,硬生生把已经涌到喉头的血水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用。
他只淡淡道:“无妨,上了药就好了。”
姜宝鸾咬住嘴里的嫩肉,她最烦谢珩这个模样,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总是这样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从前是对别人这般,如今越发狠心了,待自己也是如此。
想到此处,姜宝鸾一手捧住他的右手不放,一手拎起手边的青瓷茶壶,里面灌的都是热茶,二话不说就往谢珩的右手上倒去。
方才他自己倒那杯茶时洒了竟不见他觉得烫,明明有事还要嘴硬。
滚烫的茶水从壶口浇灌而下,直直地洒在谢珩的手背上,一下子就将肿起的手烫得泛了红。
姜宝鸾怕真的把他烫伤,也马上停手,见他手都没有缩一下,心也凉了一半。
“那现在呢?滚烫的茶水下去你都不躲,还要说没事吗?”她咬牙道。
“姜宝鸾,你不要胡闹,”谢珩想把右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可惜只有手腕才用得上一点力,竟是没能成功,“只是伤到了筋脉而已。”
姜宝鸾狠狠地看了谢珩一眼,突然把手放开,只见谢珩那只手重重地往下一摔,谢珩也明显吃痛。
“你这会子又装什么,你的手明明已经废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姜宝鸾冷冷地看着他笑,甩了块帕子过去,侧过身自己坐了,不再理他。
热茶烫时倒没觉出什么,但烫完之后冷风一吹,手背上的皮肤倒有些麻麻痒痒的感觉,只是像隔着厚厚一层木板一样,感觉并不真切。
谢珩拿了她甩过来的帕子,把手背上的茶水擦拭干净,也不再说话。他不会在她面前承认手废了这件事的,这么做好像是故意在拿伤博取她的同情似的,他也不需要,姜宝鸾又一向多心,未免觉得他在拿捏她。
很快就到了舞阳大长公主府后边的角门边上,姜宝鸾原本正闭目养神着,这时也睁开眼,只坐着不动,看着谢珩起身。
谢珩面色不太好,经过姜宝鸾身边时,见她抬起头来看他,便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宝鸾等他下去,这才跟在后面。
谢谨成也被抱了出来,他刚刚在马车里已经睡过一觉了,此时整个人懵懵懂懂的,连眼睛都只睁开了一半,见到谢珩便伸开手要他抱。
谢珩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手,没有去抱他。
姜宝鸾上前道:“谨成还是跟着你比较好。”
谢谨成瘪了瘪小嘴,小手揉住眼睛,却没有哭闹,把脑袋埋到了乳母怀里。
姜宝鸾见状一时哽咽,低下头没有说话,但谢谨成又探出头来,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儿,说:“那娘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三岁大的小孩还分不清局势,不知道即将会有什么变故,只一味想依赖着父母亲人,故而这样天真的话语问起来,却更摧人心肝。
姜宝鸾不想骗他,可是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立在一边,风一吹眼睛到底是被吹得发了涩。
这一别,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有相见之日。
这样残忍的真相,姜宝鸾也不忍对自己的孩子说出来,她宁可谢谨成因为一直等不到她而恨她。
三年前她离开刚出生还未满月的谢谨成,当时确是想好了一辈子不再见的,一狠下心也就走了,可如今见到谢谨成,再要去想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却是剜她心肝一般的难受。
难怪徐太后说怕她见了就分不开了,要派人将谢谨成杀了。
谢谨成还眼巴巴地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一颗颗珍珠似的,晃来晃去地没掉下来,姜宝鸾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额角的小软发,毛茸茸的,这不摸不要紧,一摸谢谨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何氏和黄公公唯恐再出什么变故,已和对方使了眼色,上来拉扯姜宝鸾:“公主快走吧,皇后娘娘薨逝这宫里头还有许多事呢!”
何氏又小声道:“公主放了手,就让小郎君和他父亲去吧,他自小跟着父亲,日子不会差的,反而要是留下来……”她说着,想着姜宝鸾已是犯了弥天大罪,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处置,自己眼里也冒了泪花。
姜宝鸾也知时候不早了,再拖延下去被姜昀那边察觉就会功亏一篑,于是只抱着谢谨成的脑袋,把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这时谢珩终于皱了皱眉,上前道:“又不是见不到了,哭什么?”
姜宝鸾还好,谢谨成闻言哭得更委屈了。
谢珩示意乳母把谢谨成抱开一步,使他们母子两个分开,淡淡地看了一眼哭得眼周像晕了一层胭脂的姜宝鸾,转身对谢谨成道:“过几日得空自然再带你过来寻你母亲。”
谢谨成得了父亲的准话,很是信任他,立马就止住了哭声,连抽噎一声都没有。
姜宝鸾赶紧顺势朝他挥了挥手,说:“谨成,好孩子,回去吧!”
乳母已抱着谢谨成进了马车。
何氏和玉画给姜宝鸾擦干了眼泪,敏春便拿着幂篱上前来,给姜宝鸾罩住了头脸,扶着姜宝鸾转身就走。
谢珩看着她的艳若桃李的脸忽地被一层纱遮住,雾蒙蒙的,只能隐约看见眼角周围那一抹红色,像是远山雾中的桃花一般。
然后便见姜宝鸾在众人簇拥之下转身而去,连句道别都没有再说。
她不想再见到他,若是再见到,便是她的劫数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手伤了谢珩福气还在后头呢(#^.^#)
第50章
一路疾行回到宫里, 姜宝鸾倒没什么,何氏忍不住在她身边哭了一路。
许是因为皇后死了,宫里愈发凄清,本就是强撑着才有几分太平的模样, 姜宝鸾不过是走了一个上午, 再回去入目竟已是凄清破败。
宫墙边只有几个小太监在洒扫, 动作不快, 神情也木然, 一扫帚上去将灰尘与枯叶一同扬起,实则才移了那么一寸,然后再扬起,再落下, 循环往复,仿佛这条长长的宫道果真要扫到天长地久。
黄公公上前去训斥了几句,小太监们应着,再干活却也并未多见改善, 姜宝鸾叹了口气, 传了黄公公回来,不再去管。
才刚落了一场大雨, 宫墙尽是被打湿的斑驳, 细看又已有油漆剥落, 姜宝鸾扫了一眼便闭上眼, 让轿辇往延福宫去了。
眼下的延福宫倒是安静,姜昀闹过一场, 被徐太后劝回自己的寿康宫歇着了。
长长的灵幡晃晃悠悠地飘着, 宫人们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 耳边是诵经声和哭泣的声音, 姜宝鸾立在巨大的棺椁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上去给盛妙容上了一炷香。
敏春上来道:“公主要不要先回昭阳宫,眼下这里没什么人,听说连明福公主也没来过呢!”
姜宝鸾却让人搬了椅子来,自己在这边坐下,说道:“正是这会儿人少才好,我陪妙容一会儿。”
何氏欲言又止,转身便又抹起了眼泪。
天边又轰隆隆响起雷声,连最后一丝光亮也被乌云所遮去,黑压压的一片,直如黑夜一般。
四周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光是一阵风吹过就好似要熄灭,灵堂那些火盆里的火却熊熊燃着,将整座大殿映得橙红一片,犹如火烧云。
姜宝鸾看着照在墙上火苗的影子上下跳动着,这里头烟熏火燎的,熏得她眼睛干涩,明明心里酸得很,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
又几乎是一瞬间,外面泼下一场雨来,雨水的湿气被风裹挟着吹进来,将里面的燥热吹去了大半。
姜宝鸾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却见徐太后身边太监冒着雨来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和太后娘娘请您往寿康宫去一趟。”
何氏和玉画敏春等都不由轻呼出声,脸上表情惊恐,姜宝鸾却如释重负地起了身,整了整衣裳裙摆,道:“走罢。”
外头的雨下得极大,比早晨那一场还要大,地上很快就积起了浅浅一层来不及泄下去的雨水,雨滴再砸下去,将雨水溅得有人脚踝那么高。
姜宝鸾才下了轿辇,月影白的绣花鞋面便沾湿了一半,上头镶着的明珠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穿着素服,雨水一溅在裙摆上便更见脏污泥泞,却又像染了极淡极淡的墨一般,素淡清雅。
宫人将她带到了延福宫的后殿中,姜昀正斜躺在榻上等着她,并没见着徐太后的踪影。
饶是早有准备,姜宝鸾的眼皮还是跳了跳,对着姜昀先行了大礼。
姜昀果然先没有让她起来。
若是换了以往,她只要稍屈一屈膝盖,徐太后便会怕她累着,就连姜昀也不敢让她正儿八经地行礼的。
她跪着,姜昀也没有从榻上起来,一手搁在撑起的腿上,斜眼觑着她。
“朕的好姐姐,趁朕没了结发妻子,竟然跑去把情郎放了出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谢道昇反了,你现在满意了?”
姜宝鸾跪在地上,头却高高仰起,看着姜昀:“谢道昇要反是早晚的事,他不过为了个贤名而一直不发,四年前蛮族之乱还援助朝廷甚多,他正愁没有机会起事,如今你抓了他的儿子,不是正好给了他理由?”
“阿姐倒还好意思说这个?朕为什么会抓谢珩,不就是因为他听了你的话去救了容殊明,这都要问你啊!”
姜宝鸾冷眼看过去:“陛下在抓谢珩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此举会逼反谢道昇?”
清脆一声响,姜昀朝姜宝鸾砸过去一盏茶碗,茶碗却没有砸到姜宝鸾身上,堪堪在她脚边碎开。
姜昀坐直身子,额头上青筋爆起:“所以,你还要去把谢珩救出来,假传诏书也要救他,朕要杀容殊明你不肯,要杀谢珩你也不肯,你是不是只想和朕对着干,朕是你的亲弟弟啊!”
“我救不救谢珩,谢道昇都会反,谢珩如今因着下狱右手已经废了,你猜谢道昇知道了会如何,谢珩可是他最看重的嫡长子,这是陛下亲手送给谢道昇的理由。”她笑道。
大魏原本还能再撑上几年的,但因为姜昀,大厦几乎是轰然倒下。
姜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姜宝鸾身边。
“大魏要亡了,全是因为你!”他对着姜宝鸾咬牙切齿。
姜宝鸾摇了一下头,笑了。
她有错吗?
侵吞岭南赈灾钱款的不是她,因为猜忌就不发兵援助容殊明的不是她,只为了泄愤就不管不顾把谢珩抓起来的也不是她。
如果姜昀御下有方,能多花点心思在政事上,何至于起了岭南之乱,没有叛军自然也没有容殊明前去平乱。
既已有了岭南之乱,姜昀不思补救,那些官员无能到任由叛军势如破竹打到了襄州,最后不得不派了容殊明去,本已打了胜仗,若再及时调派兵马,或许眼下叛军已平。
然而每一步都是错的。
就算谢道昇不反,早晚叛军也是要来的,眼下可能叛军还是比谢道昇要快些。
“你笑什么?哦,朕懂了,反正你不怕,你给谢珩生过孩子,他那么听你的话,到时候怎么舍得杀你?”
说着说着,姜昀又大笑起来:“可是朕让你嫁给谢珩,让你为了大魏风风光光去联姻,你又不愿意,你是真的恨朕,恨不得大魏完蛋啊!”
眼见着姜昀如此癫狂,姜宝鸾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你以为你和容殊明好,你是为了他而不愿嫁给谢珩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残花败柳,容殊明为什么还会愿意要你?没了你,朕自然还有明福赐给他!他死活不肯杀俘兵,朕猜忌他有错吗?他就是存着其他心思,他一定存着其他心思……他也要朕的江山付之一炬,所以他才吊着你,不让你嫁给谢珩……”
姜昀的话已经说得颠三倒四,不大能够听明白意思。
姜宝鸾听懂了几句,冷声道:“他不会,就算他嫌弃我,我也不会同意嫁给谢珩。陛下有空猜忌忠臣良将,不如好好去查一查赈灾的钱是怎么没的,赶在最后或许还能让一批人掉脑袋,死也做个明白鬼,免得他们拿饱了银子,到了何处不快活呢?”
“你……”姜昀一时竟被姜宝鸾气得说不出话。
他又重新慢慢踱步回了座上,仿佛精疲力尽一般地垂着头。
“母后不让朕动你,否则朕真的想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祸害,哪怕你是朕的姐姐。”他的眼神阴寒,在姜宝鸾身上刮来刮去,“那么朕就把你废为庶人,你要和容殊明在一起,那朕就成全你们。朕的皇姐自幼千娇百宠,受得了和夫君一起做一对庶民夫妇吗?”
姜宝鸾俯身谢恩。
她连通房都做过,怎么就做不了平民百姓呢?
姜昀拂袖而去。
接着徐太后又过来,抱着姜宝鸾哭了半天,最后到底把姜宝鸾送回了昭阳宫。
重重宫门锁了起来,姜宝鸾被软禁在了自己宫里。
废她为庶人的圣旨一直没有正式下来,但是姜昀露出那个意思,宫里也有了不少传言。
只是唯一肯定的是,姜昀要把她嫁给容殊明了。
京城的风声一日比一日紧,许多王公贵族都避了出去。
一听说谢道昇反了,那边的叛军也不知怎的得知那时赈灾银两没有到百姓手里,却是楚国公世子暗中施以粥米面食,使得许多人都能够活下来,再加上上次谢珩孤军救容殊明也是仁义之举,便干脆打起了拥立谢道昇为帝的旗号。
在这样一片风声鹤唳之中,盛妙容被匆匆出了殡。
她出了殡的那日,姜宝鸾找出一块大红的布料,开始绣起了嫁衣。
她的绣工不怎么样,自小也不太学做这些,仅仅是能拿住针而已,做些简单的活计装样子,这回花了好半晌工夫,才绣了个不成样子的花瓣出来。
何氏一直在旁边帮她穿线,看着姜宝鸾一边绣一边又强笑着说道:“公主摆的样子倒足,可出来的活计实在不鲜亮,不如奴婢给您把底子打好了,您照着绣吧?”
姜宝鸾摇了摇头,继续绣了几针,最后自己看着也笑了,又重新给拆了。
其实做一身嫁衣哪有那么容易呢,也远远不是她绣几个不成样的花纹上去就够的,裁布缝制哪个不用工夫。
如此绣了又拆,拆了又拆好几日,连着绣架上绷着的那块布,也尽是细细密密的针眼,要再多拆几次,这布怕是也不能再用了。
何氏说了那一回,后头多少也看出了些什么,便不再说了,只由着姜宝鸾自己玩。
姜宝鸾又突发奇想,让何氏穿了银线,打算绣一朵水仙出来,水仙较之其他花卉要稍稍好绣一点,姜宝鸾练了几日绣工也多少有些进步,再加上何氏的帮忙,好歹成了个雏形。
只是哪有往要做嫁衣的红布上绣白色的花的呢?
也不止何氏,宫人们看在眼里都心知肚明。
这日是盛妙容的五七,姜宝鸾白日里在佛龛前念了一整日的经,又化了一卷自己抄写的经书给盛妙容,用了晚膳倒闲下来,便又坐在绣架前忙活。
何氏穿了嫩黄的丝线递给姜宝鸾,水仙花已快要收尾,只剩一些花蕊没有绣完,细看虽粗糙些,远看倒能唬人。
何氏道:“奴婢在公主小时也教过公主做些绣活女红,可公主一来不需要做这些,二来是静不下心,回回都是丢开,但奴婢看着公主还是聪明,这才几天就像个样子了。”
敏春在一旁剪蜡烛,闻言也笑说:“奴婢看着公主也做得好,往常公主的贴身物件儿都是奴婢们做的,这样看和奴婢们手里出来的也不差什么。”
宫里近几日开始已拿不出像样的蜡烛,说是要缩减各宫份例,拿来的都是些羊油蜡烛,亮头极小,需要时不时就去剪一剪子。
玉画又多拿了一支蜡烛过来,说:“她们都夸公主,奴婢就不夸了,今个儿是皇后娘娘五七,公主虽出不去,但在佛前跪了一日也该累了,这蜡烛又熏眼睛,不如早些去睡了,等明日一早再起来绣些,反正这个也不使……”
玉画说话一向嘴要比旁人快些,敏春没待她说完便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姜宝鸾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继续穿针引线,往常她也最烦这个,不如躺着吃些东西,如今这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倒是莫名让人安心起来。
只是玉画这话音才刚落没多久,就听殿门一声轻响,何氏等还未来得及去看,就听见姜静徽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真的好兴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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