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无雨无雪的魔岭被雨雪轮番肆虐。
斩雷惊春雨,风雪吹河山。
曲终人散之后,唯余血污遍野。
魔侍端着剩余的残羹冷炙,请示默苏该如何处理。
默苏只挥了挥手,眼神望向后山,示意他们拿去喂魔兽。
那些不是仙体灵肉,是低阶魔隶的肉。
低阶魔隶是穆离渊亲自调来的,但只过了几日就转头杀掉,毫不留情。
默苏是魔界最了解魔尊的女人,可连她也想不明白,那些魔隶到底如何得罪了尊上。
戴着黑魔面具的魔侍和魔卫们穿梭在殿前广场,小心翼翼地打扫着杯盘狼藉。
寂静,压抑。
不敢发出任何响声。
因为魔尊静坐在雨雪中。
纪砚离开之前,对穆离渊说了一句话:
“你还是不够恨他。”
寒风凛冽,暴雨冲刷,黑袍已经湿透。
穆离渊还在想这句话。
他想通了。也没有想通。
纪砚有备而来,败兴而去。
六千修士回归沧澜山,断了纪砚攻山之念。江月白行踪故泄,引他赴仙灵宴暴露野心。
他算准江月白已经无力反抗,到头来发现不过骗局一场。
埋线千里,勾出的却是自己。
刀俎不是刀俎,鱼肉不是鱼肉。
到底是谁在帮江月白演出一场好戏。
纪砚认为是穆离渊。
穆离渊却只觉得荒唐。
夜深了,雨雪还没停。
江月白浅浅一道护体真气,竟能让冷雨化雪,下到如今。
江月白根本没有重伤。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江月白扛不住九霄魂断一剑是假的,江月白答应他来魔界是假的,江月白自封灵脉也是假的。
没有卑微与屈服,有的只是尔虞我诈。
穆离渊从前是对方眼中一枚棋子。
如今仍然是一枚棋子。
可是为什么?
既然没有重伤、灵力皆在,为何不反抗。
为何要答应那些疯癫的条件,为何要承受那些凶残的发泄......
是施舍还是愧疚。
江月白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白衣飘起,衣摆里盛着霜天雪雾,格外拒人千里。
好似那些狼狈不堪从未存在过。
风太冷了,雪像是下了千秋万载那么久。
穆离渊的玉冠与金丝面帘都挂着雪,将他幽黑的眼眸衬得更加深不见底。
沉默。如同他白日里沉默地目送江月白离开。
他可以拦住。但他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上对方的当。
他从小就活在对方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所以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才会全然崩溃。
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
却在又一次欺骗降临时手足无措......
他怀疑江月白的许诺,但还是遵从了约定。
他猜到江月白的意图,却还是布置了留影壁。
他其实知道一切的答案,但还是想看江月白亲手毁去念想。
月落雪停的时候,穆离渊终于想明白了所有。
师兄说得没错。
他只是不够恨他。
***
天机渊内包罗万象,广袤无穷。
地上尘世有多辽远,地下深渊便也有多浩阔。
天机渊每次开启都无固定入口,此次裂缝位于人界伏墟山脉,已有不少听闻消息的门派到了山下。
但他们没有直接进入裂缝,而是原地等候二十六家和沧澜门。
天机渊内秘宝成千上万,进入渊内之后机关重重,有无所得各凭本事。
小门派人手不足,只想跟在大门派后面,沿着开好的路走,轻轻松松拿点秘籍宝器。
第二日暮色微降,二十六家的人陆续来齐。
各家掌门都带了不少修士和弟子——新秀们需要一个大显身手的地方,外门们需要一个历练实战的机会。
这样千载难逢的试炼,谁都不愿错过。
夕阳颜色渐淡,各家的队列都点起了火把。
掌门与长老们不便久立,都在自家弟子簇拥中坐下,有人打扇、有人端茶倒水。
二十六家自上次沧澜山武宴后有近一年未曾会面,此刻各家掌门都在互相寒暄,顺便向彼此打探沧澜门的消息:
“不知这次沧澜门的队伍会是谁领头?”
“想必是苏长清和康承安吧,上次天机历练就是他二位。”
“副掌门云舒棠坐镇十八峰,怕是来不了......北辰君还在闭关吗?”
“闭关?修炼还是养伤?”
“我听说是伤及......”
忽然,远处传来响动。
队列的火把晃动着散开,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来了。”有人小声提醒。
各家掌门放了手边茶,让弟子们撤了软座,纷纷起身。
夕阳将落,火把晦暗。
来人的身形轮廓在晚霞映照中渐渐清晰——
众人看清来人,皆是微怔,暗暗倒抽口冷气。
悔恨方才多言。
山风吹云天欲坠,漫天北风雨成冰。
白衣在天地间如寒雪袭过,让人屏息。
江月白没有佩剑腰间,而是将风雪夜归直接提在手里。
北辰仙君亲自带队?!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三尺白衣上。
步伐流风飘雪,长剑寒气彻骨、冷厉如冰。
——传闻中重伤闭关的北辰仙君,其实竟连一丝内伤都没有?
回神之后,二十六家掌门立刻随着白衣所至,依次躬身行礼。
江月白缓缓踱步走来,与一位位绝世高手擦身而过。
笑脸相仿,但江月白认得他们每一个。
也认得每一件法宝神兵。
霸气凶悍的长刀、银光缭绕的细鞭、秋水荡漾的琴弦......每一件武|器都带着主人的影子。
或者说,主人带着它们的影子。
人兵合一,这才是修炼的极致。
笑面一张张后退。江月白的目光停留在琴圣郁行舟的琴上。
郁行舟眉眼如水,怀臂中那张琴却刚直如刀,似乎没有多少主人的影子。
传闻琴圣好琴九千张,从不会将心念倾注给一张。
多情且多变,这也是让人畏惧之处。
郁行舟风度翩然地行礼,面带恰到好处的柔和笑容。
江月白微微颔首,继续前行。
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在群山彼岸消失殆尽。
寒暄过后,各门派去往自己驻营扎寨的山洞过夜,等待天明。
......
沧澜门的弟子们歇息在其他地方。晚衣说想要去山林中寻些药草。
此刻山洞中只剩下四人。
云桦在洞口设好隔音符和结界锁。
苏漾指尖打了一簇灵火,点燃了地上的干草堆照明。
江月白靠在石壁上,面容与双唇都毫无血色,呼吸中带着细微的颤。
暗淡的火光里,隐约能看到他藏在鬓角碎发里的汗珠。
褪去方才在外人面前强撑的冷霜,只余一身疲惫。
苏漾几次想要出声问话,都被云桦的无声摇头给拦下。
江月白闭目打坐,调整气脉。
片刻之后,猛然咳出了一口污血。
云桦伸手要去扶,江月白睁开眼,微微摇头:“没事。”
“能说话了是吧?”苏漾终于憋不住了,“你和我好好说说,这几天穆离渊都对你做什么了。”
干草燃烧的火焰很不稳,上下摇摆,映得江月白面容忽明忽暗。
江月白轻声道:“他没做什么。”
苏漾不依不饶,冷笑了一声:“衣服脱了我看看。”
秦嫣有些尴尬地低头摆弄火堆。
云桦咳了下:“雪归既然说了无事,就不要追问了。”
“不要问?我要问的还多着呢!”苏漾道,“谁不知道星邪殿密室是专用来折磨人的地儿,进去过的修士就没活着出来的!穆离渊那魔头要真的什么都没做,六千修士怎么放回来的?要不是六千修士回山,说不定纪砚就有胆子攻打沧澜山,而不是去魔界凑热闹。”
说到此处,他忽地想起什么,“哎,江月白,你是不是算准了纪砚会去魔界?留影壁是你让穆离渊布置的?这一招就是要拿纪砚的把柄?不是,我怎么想不明白,穆离渊他怎么会听你的话?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苏长清,是不是姐姐给你的止血丹太好使了?说话劲儿都大了不少。”秦嫣抬起头,“给姐姐吐出来,不想听你吵吵。”
苏漾“嘶”了一声,转过头:“找事是吧?我是怎么受的伤?我是为了帮谁......”
“我看你精力充沛。”秦嫣冷冷说,“你不如去外面搞点吃的东西来。”
苏漾奇怪:“这里哪个人用吃东西?早八百年就辟谷了。”
“我。”秦嫣指了指自己,“姐姐我忽然嘴痒,想磨牙。”
苏漾无语:“你有毛病吧?深山老林的,我哪去给你弄人吃的东西?”
秦嫣杏眼圆瞪:“你不是会射箭吗?给我射头野猪野鹿什么的。”
苏漾起身便走。
秦嫣扭头:“你真去?”
苏漾大步向洞口走:“去你个头,我找地儿睡觉。”
山洞内陷入寂静。
秦嫣看向了江月白,传他无声密语:“秘药的效力有十天,够做你的事了吗。”
秦嫣在星邪殿前借助魔剑剑风传给江月白的秘药,苏漾与云桦都以为是疗愈秘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什么药。
是最狠最毒的禁药——能助服药者恢复所有的修为内力,代价是会使灵脉中毒。
这个代价放在江月白身上更为沉重。
他本就衰竭的灵脉经不住这样的毒。秘药掩盖下,只会是加速腐化溃烂的伤口,药力失效后,重伤之人会更快死亡。
秦嫣从无暇的白衣上收回视线。
她不敢再看。
......
月上中天,夜寂星暗。
晚风中,一双手无声拨弦,指尖离琴弦几寸远,奏出了一首没人能听到的曲子。
“这曲子你写的么。”一个清冷的男声在抚琴人身后响起。
晚衣惊讶回头,望见月下白影,立刻起身:“师尊?”
江月白摆了摆手,让她重新坐回去,道:“弹一遍给我听吧。”
晚衣担忧道:“师尊怎么没有休息。”
江月白垂眸看向晚衣放在膝上的琴——不是自己给她的斩雷。
早先在魔界,晚衣用的是琵琶,也不是斩雷。
江月白淡声道:“你有心事。”
晚衣眉间漫开浅浅哀愁,全然不像白日里琴动八方的仙子晚衣,低声说:“今日得见故人,心绪万千。世间春花依旧,人却面目全非。”
江月白闻言,沉默了片刻,在晚衣对面俯身。
他伸手,指腹缓缓抚过这张七弦琴,轻声道:“花落春不去,再开自有新人来。”
晚衣一怔。
“落霞和光,冻春朱砂,只赠知音人。”江月白的手停在琴尾刻出的木兰雕花上,“这是一张好琴。斫琴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晚衣准备抚琴的手僵在半空,长睫慌乱垂下,不敢去看江月白的眼睛。
她怕对方发现些什么。
也许已经发现了。
乌云藏月,晚风似叹息。
周遭凉气一扫,打破安静夜色,云桦的密语传至江月白耳侧:“雪归!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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