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第五十一章
◇
◎很喜欢很喜欢。◎
沙发有点小。
顾琮不止一次这么觉得。
偏他很喜欢这种小, 能叫自己和席冶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处。
没什么接吻的经验,他只能认认真真按照青年之前的要求,唇缝贴着唇缝,将甜滋滋的饮料渡了过去。
猫是很爱干净的猫, 挑剔的, 平时最讨厌被弄脏皮毛,唯独在面对顾琮时, 席冶总是格外有耐性。
小幅度地仰着头, 浅棕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又消失在亲密交织的唇齿间,狗子在这方面总是学得很快, 很快就从小动物般纯洁的贴贴蹭蹭,变成了更激烈、更难以承受的狂风骤雨。
“唔。”
指尖下意识抓住手边还染着对方体温的T恤衣摆,用力地, 捏出了褶皱,许久没找到机会换气, 隔着一层薄毯,席冶屈膝, 用力蹬了对方一下:“顾琮。”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终于停了下来。
落地灯映出的阴影里, 顾琮的眸子亮晶晶,却比白日多了什么, 深沉的, 让人轻易联想到野兽,左手撑在青年耳侧,小臂隆起漂亮的肌肉弧线,他盯着席冶比平日更红润更饱满的唇瓣, 蜻蜓点水地, 又落下一个亲亲:
“好甜。”
明明是如此不正经的话, 被他说起来却格外真诚,耳尖泛起比接吻时更甚的热,席冶无意识地抿唇,伸手推了把顾琮,想起身,却又被对方重新按回兔子上:“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席先生,是这样喝吗?”
“我做得对吗?”
“表现得好吗?”
一叠声的询问,听着无辜又可怜,实则却占尽上风,就在黑发青年凤眸微竖即将炸毛的一瞬,顾琮及时收声,笑眯眯地抱起对方:“我会努力的。”
席冶很瘦,又没彻底躺下,稍稍被箍住腰往上一带,便被顾琮圈着坐了起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号娃娃,顺着惯性前倾,下巴搁在对方肩上。
顾琮显然非常喜欢这种亲昵的肢体接触,恰好他们的体温互补,再粘也不会热,胳膊贴着青年的腰,他没忍住又把人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所以,我们这算是在一起了吗?”
席冶顿了顿:
“嗯。”
他发现顾琮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上个小世界也是,明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却仍执着地要一个男友的身份。
“真的吗?”语气中的喜悦满到快溢出来,顾琮兴冲冲贴近青年的耳朵,“席冶?你答应我了?可我都还没怎么追呢。”
怎么追?
上辈子已经追过一次了,加上这辈子,还有谁的耐心会比这更长?
如此感性的念头当然无法宣之于口,席冶挣动了下,凶巴巴:“再说就下去。”
“哦。”抱着他的狗子果然乖了。
但没一会儿,又碰了碰他的耳朵:“可我还是好高兴啊,席冶,我会对你更好的,谢谢你愿意答应我。”
席冶:“不是答应。”
顾琮:“?”
席冶:“是喜欢。”
后三个字他说得很小声,顾琮却听清了,嘴巴笑得快合不拢,他从善如流:“好,谢谢席先生愿意喜欢我。”
“我也很喜欢席先生。”
“很喜欢很喜欢。”
席冶伸手推开对方的脑袋:“不许乱叫。”陌生人之间才会用的称呼,偏被对方喊得无比煽情。
“那叫什么?席冶?席哥?宝贝?”一声比一声肉麻,顾琮不依不饶地又凑过来,“而且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叫的席先生。”
“你不知道,第一眼见到你时的感觉……怎么说呢,「哇,一直和我在网上聊天的人突然有了实感」,既相同又不同,好像重新认识了一次。”
“而且那时候的你受了伤,还穿着兔子拖鞋,可怜又可爱,当然,是怜惜的怜。”及时地,顾琮打了个补丁。
如此傲气坚韧的猫猫,大概永远不需要谁高高在上的怜悯。
包括他。
……可爱?不是可怕吗?
想起自己这个世界初见对方时缠着纱布、骨瘦如柴的模样,再看看此刻兴奋且毫无说谎迹象的顾琮,席冶久违地陷入了沉默。
1101幽幽:“或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再长的节目也有播完的时候,等电视回到待机画面,客厅的时钟也跳到了十二点半,顾琮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的青年,看着对方起身,整了整皱成一团的居家服,踩着毛绒绒的拖鞋对他说晚安。
有点舍不得。
但席冶应该困了,身子骨差,对方睡得早起得晚,如果在上午九点前把人吵起来吃早餐,就会收获一只凶巴巴的炸毛猫猫,比如奶黄包那次。
幸好那次被席冶发现了自己猫餐具的体质。
没关系,努力想要说服自己,顾琮默默在心里盘算,八个多小时而已,四百八十分钟,两万八千八百秒……
好久。
太久了。
在此之前,顾琮从未觉得自己是个需要陪伴的人,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恋爱以后的样子,可现在,他却像只被抛弃的大狗,跟随着青年的脚步转身,眼巴巴地盯着席冶的背影,希望对方能再多陪自己一会儿。
背后快被盯出一个洞来的席冶:……
“咚。”
主卧的房门被关,顾琮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拿起那杯半天没被碰过的可乐,一饮而尽。
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它已经彻底失去碳酸饮料的精髓,变成了甜到发腻的焦糖水,但顾琮却喝得很高兴,一滴没剩,收拾好茶几去刷杯。
真好。
他现在是席冶的男朋友了。
席冶还对他说了喜欢。
嘴里哼着听不清词的欢快小调,顾琮拧开水龙头,贴心地调到最小档位,幸好他大三起就写些小程序赚外快,就算在准备考研,将来再读三年书,也不会过得太拮据,至少养只席猫猫应该没问题。
还有父母那边……
发现自己的思维居然已经发散到了见家长,顾琮愣了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因为他实在无法将这想象中的席冶换成任何人。
一个玻璃杯很快刷完,正当顾琮重新叠好客厅沙发上的小薄毯、并且准备暗戳戳把它带回去睡觉时,主卧的房门突然打开。
“水洒了。”
右手捏着门把,黑发青年神色淡定:“你房间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水?凉的热的?有没有被烫到?”下意识把小毯子往身后藏了藏,放回沙发,顾琮快步上前,牵起对方垂落的左手瞧了瞧,见没什么明显的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被问到的青年也答:“凉白开,想喝的时候没拿稳。”
约莫是睡前重新刷了牙,他呼吸间带着点浅浅的薄荷味,借着床头台灯的光,顾琮确实看到席冶的被子湿了一大块,颜色比周围都深,台灯旁边,则立着个空玻璃杯。
猜到对方在想什么的1101:是,可不是湿了吗。
它家宿主拿着杯自己倒的。
证据伪造得相当完美。
娇气猫猫,肯定是不愿意拖着半边湿被子凑合一夜,被子很厚,用吹风机还不知要弄多久,刚想提议彼此换个房间,让对方去侧卧先休息,说出口时,顾琮嘴里的话却鬼使神差拐了个弯:“很晚了。”
“要不去我的房间吧。”
“等明天睡醒,我正好做个大扫除,把床单被褥窗帘都洗洗晒晒。”
安静。
明明只有几秒钟的空白,顾琮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胸腔咚咚狂跳,快得似乎要蹦出来,喉结紧张地滚了滚,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生怕这声音会被席冶听出来。
所幸,青年只是抬了抬眼:“嗯。”
“我要睡里边,还要拉窗帘。”
可以,当然可以。
窗帘钉死都没问题。
心里兴奋得像只狂摇尾巴的大狗,顾琮面上却很沉稳:“嗯,那你先休息,我去洗个澡。”
黑发青年又点点头。
全程围观的1101:装,再装。
男男朋友了还互相演,人类真的好奇怪。
但又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
公用卫生间里,顾琮洗了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最认真的一个澡,头发仔仔细细吹过保证手感,睡衣也换了套新的,只差没再往身上喷点香水。
侧卧的门没关,留了条细细的缝,成功洗白白的顾琮蹑手蹑脚推开,朝里一瞧,黑发青年果然已经睡了,枕着他的枕头,盖着他的被子,侧身,背对着房门,蜷成不大不小的一团。
窗帘拉着,床头却专门给他留了灯。
顾琮的心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在门外脱掉可能会吵醒对方的拖鞋,他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抬手关灯,小心将被子掀开一个角落,一点点、慢吞吞地钻了进去。
黑暗席卷而来,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悄悄凑近身旁呼吸平稳的青年,顾琮凭借自己优秀的视力,轻轻在那微微翘起的发梢上吻了吻:
“晚安。”
柠檬味的沐浴露萦绕四周,清爽又浅淡,卷翘的睫毛抖了抖,黑发青年睁开眼,无声地动了动唇:
晚安。
这大概是他穿越到这个小世界以来,最安心的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一更。
后翻还有。
第52章
? 第五十二章
◇
◎那你来。◎
拜某人一直称不上好的睡相所赐, 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在几个小时后彻底变成一团乱。
“滴滴——滴滴滴——”
紧紧贴着个热腾腾的火炉,席冶是被闹钟吵醒的。
侧卧的枕头常晒太阳,既蓬松又柔软, 他一直睡得很熟, 眉头不耐地蹙了蹙,未等睁眼, 搭在他腰间的手便抬起, 准确按掉闹钟,接着又搭了回来。
而全靠本能做完这一切的顾琮, 也在几秒钟后清醒过来,额头抵着自己肩膀,席冶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他的怀里, 而自己的手,则大咧咧揽着对方的腰, 棉质的睡衣被蹭起一块,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胳膊下的那抹温凉。
我……席冶……抱着睡。
大脑如同一段出了bug的程序, 顾琮眨眨眼, 愣了好一会儿才成功理解这个现实,左边的衣领有点下坠, 像是被不轻不重地拽着, 他偷偷向下瞄了眼,果然瞧见了被攥起的布料,和青年屈起的细白手指。
好可爱。
好想亲。
身体快过理智先一步行动,啾地, 顾琮在青年头顶落下一个吻。
素来对外界充满警惕的青年这次却没有动, 直到头发被人拨了又拨, 后颈被比自己更粗砺的指腹撸猫似的摩挲,他才掀开眼帘,抬脚想踹。
——却没踹动。
小腿和另一双腿缠在一块,他在中间,像夹心饼干。
飞快地,耳垂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顾琮往后挪了挪,刚睡醒没多久的嗓音沙哑而含混:“别乱动。”
席冶却不。
带着一缕被吵醒后微妙的起床气,他故意向前凑了凑,上挑的眼尾如钩,偏语气无辜:“怎么了?”
在无数小世界中磨练出的演技炉火纯青,连顾琮一时也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不懂还是在捉弄自己,只得偷偷拽过了点被子,一退再退,啪叽,摔下了床。
悠悠地,趴在床上望过来的青年哼笑出声。
于是顾琮便清楚知道了答案,却一点也生不起气,甚至觉得得意洋洋好似要翘尾巴的对方,是他想要好好抱进怀里揉一顿的可爱。
毫无换衣服晨跑的念头,匆匆冲完澡的顾琮一边刷牙一边想,和下雨生病一样,今天的情况属于不可抗力,不可抗力,跑步什么时候都能跑,和席冶同床共枕的第一个早晨,他绝对不要出门。
席冶平日是很喜欢赖床的,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在哪、坐着躺着都是一样,可今天,暖烘烘的被窝却失去了它的吸引力,顾琮在厨房热牛奶时,穿着睡衣的青年已经头发乱糟糟地晃了出来。
大早上吃狗粮吃到撑的1101幽幽:“众所周知,干净的水洒在床上是不用洗的。”
不明所以的席冶:?
但下一秒,推开主卧房门准备去洗漱的他,便懂了系统在说什么。
深色的床单、被罩、枕套,乃至材质厚重的丝绒窗帘,统统被拆了个干净,本就走极简风的卧室更加光秃秃,莫名显出几分可怜。
厨房顾琮的声音适时传来:“脏掉的四件套我都放进洗衣机了,窗帘是丝绒的,要送下去干洗吗?”
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席冶向后一靠,倚住门:“听说可以手洗。”
半个身子探出厨房的顾琮立刻点头:“那我来!”
这样肯定能干得更慢。
头一次见人上赶着找活还这么开心,1101无话可说,数据模拟出的嗅觉,恍惚间闻到了恋爱独有的酸臭味。
主动以「息竹」的身份认领了「大口吃饭」,席冶睡得安稳,两个ID却一直高居Y站热搜前三没有下来。
无论难看好看,在小号现实照片大面积流传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适合虚拟主播这个身份。
息竹的老粉们正是明白这点,才没有用往日的情分强求,而是纷纷转战新号,配上昨天被席冶颜值吸引来的路人粉,「大口吃饭」的关注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突破了百万。
这一串长长的关注列表中,最引人瞩目的账号便是关辰,因得两人大半年前的恩怨纠葛,取关或者持续关注,都会引来无数解读。
关辰是想道歉的。
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管好所有粉丝。
就像之前无意泄露告白短信后,一切都朝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着。
况且旧事重提,无异于揭人伤疤,他同样不确定现在的席冶是否还需要自己的道歉,是否愿意再被打扰。
做事向来果决,关辰难得纠结了很久,这才翻出某个许久没联系的账号,发了条信息:
【对不起。】
【我们可以谈谈吗?如果你愿意。】
收到这条消息时,席冶正在陪顾琮逛超市。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虽然小号面对人群时的恐惧已经逐渐被克服,但他自己也并不是什么爱热闹的脾性。
偏偏顾琮一脸求夸的表情,说已经提前踩点摸清了附近超市客流量最少的时间,好似料定了他会吃这套。
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吃。
比起站在出口傻等,呆在顾琮身边反而更让他自在,短暂犹豫了两秒,席冶便选择了和对方一起进来。
“嗡。”
手机震动,跳出一条顶着主角攻名字的消息,席冶略略思索了下才记起,小号竟然没删关辰。
——也对,如果删了,后面绑架小黑屋的剧情好像没法演。
余光一直留意身旁的青年怕对方难受,发觉席冶在玩手机,单手推着推车的顾琮适时放慢脚步。
此刻,他和对方的位置很妙。
肩膀几乎挨着肩膀,推车在右边,而席冶又是在用左手玩手机,只要他稍稍动一动,便能顺理成章地牵住对方。
可顾琮又有些忐忑。
这里毕竟是超市,大超市,顾客再少,也有工作人员走动,同性相恋毕竟是小众,难免会被投以各色的目光。
“看路。”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顾虑还没转完,他垂落的指尖便被人握住,凉凉的,骨头有点硬,指腹却很软。
面不改色地完成了超市牵手的操作,沐浴着身旁某人愈发炙热的目光,席冶淡定,补充:“别看我。”
“看路。”
“……”
顾琮想说自己做不到,却还是乖乖哦了声。
转过头,手上传来的触感便愈发清晰,没忍住回握了下,他捏捏青年的指腹:“晚饭吃什么?番茄牛腩怎么样?我看这西红柿挺好。”
正在翻拉黑键的席冶:“嗯。”
顾琮:“那汤呢,冬瓜排骨?冷鲜区你可能不适应,我们最后再去吧。”
“对了,还有草莓,家里的水果都吃完了,我查查十一月应季的是什么。”
发觉对方今天的话似乎比平时更密更多,席冶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晃了晃手机:“不问问是谁吗?”
前一秒还很矜持的狗子立刻跟上:“是谁啊?”
偏眼神无辜,仿佛在说:我没吃醋,超乖,你让问才问的。
“关辰,”停下即将拉黑的动作,席冶勾唇,大大方方地将亮起的屏幕递到顾琮眼前,“要么你帮我处理吧。”
拉黑,当然是拉黑。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顾琮还是强迫自己耐心读了读那时隔大半年的聊天记录,问:“你想见他吗?”
黑发青年毫无犹豫地摇头。
“不用考虑我,”生怕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如此果断,顾琮嘴角扬了扬,又迅速绷紧,“你想见他吗?”
席冶:“不想。”
伤害已经造成了,一句还是一万句道歉又有什么用,如果可能,他只想离什么主角什么剧情都远远的。
“但态度还是要有,必须让他公开、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因为拒绝告白,而是因为间接促成网暴,他似乎总忘记自己是个公众人物。”
一想到没遇到自己之前的席冶就心疼,顾琮认真思索,“既然你不想见他,那就再加一条,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都让他绕着你走。”
懒得对主角攻打那么多字,席冶干脆将手机交给对方:“很好。”
“那你来说。”
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将如此隐私的事交给自己,顾琮一愣:“啊?”
“啊什么啊,”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席冶催促,“推车给我,或者松手。”
松手自然是不可能松的,接过青年递给自己的手机,顾琮活像接过了块烫手山芋,紧张,同时又觉得心满满的,涨涨的。
说了交给对方,席冶便不会再偷看,也限制了系统,偏偏他身旁的某人一直没停下实时播报:“嗯,道歉。”
“远离你……要求都提完了。”
“他答应了,有什么想骂的吗?反正我开场就表明了身份,就算再被不小心曝光,也没法怪到你头上。”
表明身份?
应该是宣示主权才对吧。
太了解对方的性格,席冶抿唇,正想说没有,忽又想起了什么:“点心,他吃了吗?”
点心?
尽管没太弄懂这其中的意思,顾琮还是老实地原样发送。
两分钟后,他表情古怪地张口:“他说他跑了两天厕所。”
“但和他分享的人一切正常。”
——所以没把关辰踢出抽奖名单是为了下巴豆吗?那还算对方有点人性,选择了保密,不对不对,和关辰分享的人没出事,这纯粹是对方活该倒霉,哪里能扯到席冶身上。
猜也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席冶存心使坏,低声:“其实我是故意的。”
“报复。”
“如果你将来……”
“没有那种将来,”好似要证明什么似的,顾琮紧紧握住席冶的手,向下,十指相扣,“万一,我是说万一。”
“小黑屋,永远锁起来。”
“我答应过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日常比心。
第53章
? 第五十三章
◇
◎柠檬味。◎
席冶不是爱笑的人。
可自从遇到顾琮后, 他似乎总是OOC,此刻更是直接笑出了声。
“玩笑话也当真。”手机和购物车的位置重新掉了个个儿,席冶当着顾琮的面,删掉了关辰的微信。
“答应你的我都很认真, ”内心的暗爽几乎遮掩不住, 理智却让顾琮多提了句,“删人好像会把聊天记录也一起清空。”
席冶颔首:“嗯。”
“但没关系。”
终于找到点存在感的1101骄傲地拍拍胸脯:“当然没关系, 我存了备份。”
倘若主角攻受又被世界意识携裹弄出什么幺蛾子, 这些都是能帮到宿主的证据。
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世界意识最难强行干涉的就是主角, 明确划分界限后,如无意外,关辰和林辛年大概很难再出现在席冶的世界里。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逛超市, 多多少少会引来些注意,但确定席冶没感到难受的顾琮却很乐在其中, 一路带着人逛完大半个超市,水果蔬菜零食塞了一车, 直到去冷鲜区称排骨和牛肉时, 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对方。
身为经历过无数死亡又觉醒的反派,席冶其实并没有顾琮想象的那样娇气, 然而, 他确实很享受对方的体贴,也确实不喜欢冷鲜区的味道,便安静守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一动不动地等在原地。
结账时, 顾琮不动声色地绕到前面, 试图抢先露出早早准备好的付款码:虽然还在上学, 可他也是能养得起对象的男人。
尤其席冶还是只胃口小小、比花花草草更好照料的猫猫。
一眼看穿某人的小心思,席冶慢悠悠地跟在顾琮身后,并没打算和对方争抢,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不得不说,这次带席冶出门逛超市,顾琮确实做足了功课,连平时最容易排长队的结账区,都没几个顾客。
一样样从购物车里往外拿东西,又装进大大的袋子,负责收银的小姐姐报了一个数字,付钱的时候,顾琮不经意想起某个自己确定心意、背席冶回家的雨天,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收银台旁边货架上的方形小盒子。
可他还是慢了点。
滴地一声,支付成功。
——现在再开口的话,应该会很奇怪吧,要么还是下次……
错杂纷乱的念头刚闪过脑海,顾琮就看到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准确拿起了刚刚被他扫视过的东西。
“咳。”瞳孔错愕地放大了些,他相当没出息地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
示意收银员结账的青年却很淡定。
甚至有心情冲他抬了抬眼:“怎么?”
“尺寸不对?”
偷偷瞄了眼型号的顾琮飞快摇头。
“嗯,”伸手把傻站在原地的男生向前推了推,席冶按亮手机,“这个我来。”
近距离围观的收银妹子内心已经尖叫着补出万字小剧场,面上却依旧专业,礼貌微笑,替席冶结了账。
一袋零食水果,一袋蔬菜排骨肉,明明是轻轻松松就能拎起的重量,偏偏这次,顾琮觉得沉甸甸。
因为最上面那个被小票盖住的方盒子。
是邀请吗?是邀请吧,否则席冶不可能无缘无故拿这个……好紧张,功课有疏漏,里面一共是几只?他要都用完吗?
类似的纠结一直持续到了睡觉前,中午的番茄牛腩和冬瓜排骨汤一如既往地美味,晚上的汤泡饭和清炒蔬菜也很好吃,但席冶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小盒子,从始至终都没再提过,正常极了。
因得主卧的窗帘床单被罩枕套都还晾在阳台上,顾琮刷完牙洗完澡进门时,他的被子不出所料地,又拢起一个小山包。
唯一和昨夜不同的,是灯没关。
角度问题,他看不清席冶有没有睡,等小心翼翼放好拖鞋,凑近床边,掀开被子,才知道对方醒着。
说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没有彻底吹干,青年发尾湿漉漉的,素来浓重到让人心生畏惧的眸子也湿漉漉的,睫毛卷翘,眼尾红红的,如同黑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顾琮的理智不太能描述出此刻的氛围,手却本能地伸出,碰了碰青年比平日温度更高的脸颊:“好热。”
“生病了吗?”
话刚出口,顾琮便觉要遭,可他真的很在乎席冶的身体,在乎对方刚被自己养好些的胃,在乎对方是否健康。
“我……”
急匆匆的补救被青年伸手,以食指堵在口中,呼吸拂过柔软的指腹,他将吻未吻,听见青年道:“上午忘买了一样东西,趁你洗澡的时候叫了外送。”
“柠檬,和你沐浴液一样的味道。”
“要试试吗?”
滴滴。
数十分钟前被动开启隐私模式的1101,在这一刻,彻底被关进了小黑屋。
所幸,它如今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成熟系统,私人数据库里的电影小说瓜子管够,沉迷追剧无法自拔,直到被小黑屋强制弹出,1101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给宿主和顾琮计时。
但其实也不太需要。
侧卧刚换过没多久的垃圾桶被过分勤劳地清空,台灯旁边的方盒子也空了小半,黑发青年整个蜷缩在身旁男生的怀里,睡衣换了一套,料子是丝绸的,最上端的两颗纽扣没系好,露出点点深浅不一的、新鲜的红痕。
左手虚虚环住席冶,顾琮垂着眼,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在青年后颈摩挲,而后向下,隔着材质柔软的布料,反复、一节节抚过青年脊柱的骨头。
约莫是被rua烦了,黑发青年含混地咕哝一声,意识却不清醒,傻傻的,愈发往使坏的人怀里凑。
顾琮低低笑了声。
他总是外向的、开朗的,瞧着脾气好极了,像个不会灼伤人的小太阳,此刻却似金毛变成了狼狗,强势,占有欲十足,牢牢圈紧怀中的猫猫。
好可爱。
真可爱。
主动的时候可爱,依赖他的时候可爱,哭着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也可爱。
心头汹涌的欢喜多到几乎要满溢出来,顾琮却仍觉不够,一下下地,去亲青年的发梢,耳朵,眼尾,鼻尖。
无一不可爱。
无一不喜欢。
昏昏沉沉地,被狗子闹来闹去的席冶闭着眼,松开指尖攥着的衣领,抬手,准确糊上顾琮的脸:“安静。”
音色依旧是沙哑的,却和平日的哑有着微妙的不同,慵懒的,带着点明显是哭过后的鼻音,仿佛藏着一个小小的勾子,或者羽毛,挠得人痒痒的。
顾琮的心软得要命,被推了也不恼,而是顺势吻了吻青年的掌心,温暖的,干燥的,像小鸡啄米。
这下会痒的成了席冶。
但顾琮的怀抱对他而言实在太温暖安全,再怎么被闹,睡意都挥之不去,直至日升月落,第二天早晨——
咚。
趁猫猫犯懒得寸进尺的狗子被推下了床。
腰酸背痛,甚至完全没力气用腿去踹人,独自霸占了一整床被子,没过十秒,席冶又被囫囵个儿隔着被子拥住。
“席先生?席哥?我错了。”
昨晚精力十足的逞凶好似只是个错觉,顾琮低着头,可怜兮兮:“还难受吗?按按?我以前打完球也给自己按。”
被某人顺了又顺的发尾服帖贴在颈后,盖住半个逐渐变浅、尚未消退的咬痕,青年没说话,仅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懒洋洋的气音。
顾琮却懂了,尽职尽责、规规矩矩地把手伸进被子里,按按。
老实说,在真正来到席冶这个新宿主身边前,1101从未想过有哪个觉醒的反派会真心甘于平凡,但如今,它竟也逐渐接受了对方的咸鱼。
正如答应顾琮的那样,关辰为线下聚会直播大冒险时意外泄露席冶隐私、并且没能管理好粉丝的事情正式道了歉,因为整篇文章都是由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未曾请他人代笔,所以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恳切。
由于席冶不希望再被打扰,关辰还特意约束粉丝不要去对方的评论区刷屏「替他道歉」,更不要「替他委屈」发些包含恶意的私信。
这样强硬不婉转的发言,毫无意外,让关辰接连掉了许多粉。
至于效果如何,席冶并不清楚。
有1101这个尽职尽责的快穿系统筛选,那些脏话连篇的私信根本递不到他的眼前,秋去冬来,今年顾琮大学的考试周来得格外早,元旦刚过,就迎来了漫长的寒假。
最后一场考试是必修的专业课,安排在下午,结束时已经接近六点,冬季天短,太阳早早地沉了下去,席冶穿着长而蓬松的羽绒服,戴着口罩,等在顾琮曾经提过的北三门外边。
他模样好,气质又特殊,打扮得再平常,也像个明星,叫人能一眼瞧见,门口保安室的偷偷往这边瞄了好几次,似乎在寻找有没有隐藏的拍摄工具。
可很快,他的疑虑便被打消了。
有个在学生中相当出名的眼熟身影冲出大门,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青年抱进了怀里:“席冶。”
“嗯。”被扑得稍稍踉跄了下,又被对方熟练地揽住腰,席冶抬手,拍拍顾琮的背,问:“怎么样?”
“和你上次送我去考场的时候一样,完美。”轻且快地,顾琮在青年被哈气染出些霜花的睫毛上亲了下:“走,回家。”
席冶却没动,而是挑眉,扯住对方:“不是说要请你室友聚聚?”
顾琮一愣,猛地拍了下脑门,无辜眨眼:“忘了。”
“见到你太高兴。”
寒风中站在大门口吃了满嘴狗粮的室友们:谢邀。
已经饱了。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54章
? 第五十四章
◇
◎爱情值得。◎
席冶会邀请人到家里做客, 放在以前,1101简直想都不敢想。
提前准备好了足够的一次性拖鞋,顾琮摆足主人家的姿态,招呼着室友进了门。
原本阴沉沉、挂着数十面镜子的公寓早已大变样, 进门的鞋架上摆着个玻璃瓶, 里面是水养的富贵竹,叶面青葱嫩绿, 生机勃勃, 和外面皑皑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客厅的沙发和窗帘也换了一套,变成了更柔和更温暖更透光的色调, 之前放在阳台养的小盆栽都拿了回来,巴掌大小,随意地摆在茶几上, 家具旁。
除了些需要现炒才好吃的菜,其余的, 席冶都已经提前处理好,饭香混杂着菜香幽幽飘来, 多而不乱, 一下便能勾起人的馋虫。
已然成为「大口吃饭」铁粉的小二:“我酸了。”
顾琮这是什么运气,随便租个房都能脱单, 男朋友还是Y站百万关注的UP主, 不仅烧得一手好菜,游戏水平更没得挑。
三三也觉得很神奇,他勉强算是关辰的半个粉丝,此刻却在「息竹」的家里吃饭, 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 后者是一个很平和的人, 跟网络上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完全不一样。
“酸归酸,饭还是要吃的,”随手关门,最后进来的老大倒是看得很开,甚至还很够意思地问,“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
请客请客,自然不能真正让客人动手,早早把席冶常用的毛毯、抱枕、兔子玩偶都收拾起来,顾琮伸手,一个个把人按到沙发上:“看电视。”
“别抢我的活。”
第一个被按下老大:我的母语是无语。
虽说平时也勤快,但过去三年半咋没发现你这么爱做饭?
客厅里闹成一团的时候,席冶正在厨房切水果煮茶,前两天买的橙子有点酸,空口吃不下,当食材却正好。
嚓嚓嚓。
切完当配料的苹果时,有人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腰:“累不累?还有什么没弄完?”
切几个水果有什么好累的?
挑挑眉,席冶摇头:“百香果。”
啾地在青年耳侧亲了下,顾琮使了个巧劲儿,接过对方手里刀:“我来。”
最适合啤酒烧烤的季节已经过去,席冶却还是像顾琮曾经提议过的那样,和对方的室友一起,吃到了小龙虾。
虾是在附近一个反季节的养殖基地订的,价格有点贵,质量却很好,顾琮特地在考试前将它们一只只洗净处理好,省得弄脏自家爱干净的猫猫。
配料则是席冶参考了系统数据库里的资料、结合以往下厨的经验自己调的,至于味道,用小二的话说就是,「这玩意蘸鞋底都香」。
六菜一汤的正餐,外加两盆用来充当夜宵的小龙虾,到最后,居然几乎没剩什么,事前被顾琮暗暗敲打过、说席冶的胃不好,众人相当默契地没有提喝酒的事,而是把酸酸甜甜的果茶和冰镇的大瓶可乐都清空。
1101哭着咬手帕:“嘤嘤嘤,我也想吃。”
席冶:“我记得,系统可以连通宿主的感官。”
1101:“是啊。”
但这种涉及隐私的功能都需要宿主亲自允许,一般会用在疼痛无法忍受、不想和渣男滚床单的情况中,宿主意识沉睡,将身体交给系统托管。
让别人操纵自己的身体,席冶当然不可能接受,然而,保证自己意识清醒,让系统借着自己的五感尝尝味道,倒不是不行。
默默喝掉半杯用来清口的水果茶,他淡定:“五分钟。”
意识到这是允许的1101高兴得要命,只差没飞起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贴身投喂,席冶已经渐渐地、重新习惯了吞咽的动作,不用再完全地依赖顾琮。
可饶是如此,顾琮的眼睛也始终离不开对方。
见青年喝过茶后,又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将每样菜色尝了个遍,他有些惊讶,笑:“今天很高兴?”
席冶点了点头。
借着宿主尝到各种美味的1101眼泪汪汪:“我也很高兴!”
“高兴就好,我也高兴。”身为请客的主人家,他们自然亲亲密密地坐在一处,当众亲亲似乎不太好,顾琮悄悄在桌下握了握席冶的手。
戴着手套剥虾的小二用胳膊比了个叉,大声:“禁止说小话!禁止虐狗!”
三三也跟着附和:“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听着像抱怨,气氛却是轻松的,过往漫长的生命中,席冶几乎没什么朋友,或者说,没什么正常的朋友。
他原本应该是讨厌吵闹的,这一刻,席冶却觉得,偶尔见见顾琮的朋友,过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学校离得近,又都没喝酒,老大几个当然不好留宿打扰热恋中的男男朋友,顾琮用手机软件叫了车,鸡妈妈赶小鸡似的把人都送下了楼。
夜里下了雪,等他回来的时候,随手披的羽绒服上还沾着将化未化的冰晶,席冶这娇气猫是既讨厌冷也讨厌热的,顾琮正想在走廊站一会儿、等寒气散了再进门,门却咔地一声从里面开了。
“傻站在外面干什么,”眉眼平静,语气也称不上软和,仿佛刚刚守在玄关等人的根本不是自己,席冶催促,“进来,有风。”
嘴角上扬的顾琮一个没忍住,快步上前把人抱了个满怀。
状似嫌弃地蹙眉,席冶道:“冷。”人却没怎么动,手也没推对方。
“冷也要抱。”脚尖一勾带上门,顾琮熟练地撒娇:“就抱。”
家里开足了空调,很暖和,因为有外人在,席冶没换居家服,身上还是那件去接顾琮时穿的,柔软的灰色毛衣。
与顾琮相反,他很少穿那些太鲜艳明亮的颜色,可因得出挑的骨相,哪怕是个破布麻袋,套在他身上也显得好看极了。
下巴搁在青年颈窝,顾琮轻轻蹭了蹭,抱着人rua了又rua:“不想刷碗了。”
“饱暖……”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他脑后的头发便被青年抬手,不轻不重地拽了下。
扑哧。
顾琮闷闷地笑出声。
他当然知道,自家猫猫是个爱干净的,平时衣服被溅上个油点都要皱眉,又哪里能忍受厨房乱糟糟地堆着碗筷放一夜。
起身,啾地在青年嘴角亲了口,顾琮边笑边松开对方:“好!充电完毕,我去洗碗。”
席冶却拽住了他:“一起。”
厨房的水龙头接了热水,纵然是冬天也能调成适宜的温度,偏顾琮仍舍不得,只搬了椅子,让席冶坐在旁边「监工」。
——他皮糙肉厚的不妨事,但席冶却不一样,稍稍磕碰下,就会红一大片。
作为一个正经的美食UP主,这半年,席冶厨房里的各类用具只多不少,今晚做的菜多,花样也多,煎炒烹炸炖,锅碗瓢盆一大堆,恐怕除了顾琮,没谁还能在面对这一片狼藉时,快乐地哼歌。
不自觉地,席冶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咔嚓,拍了张照。
两分钟后,「大口吃饭」的Y站动态突然跳出一条更新,暖色灯光下,低头站在水池边的高大背影,配文是「雪夜」。
拜小号先前的经历所赐,席冶的新账号只翻关于厨艺问题的牌,从不分享自己的心情和私人生活,纯纯是一个发布视频的「工具号」。
猝不及防看到这么张男友视角的照片,相对更了解席冶的老粉齐齐震惊,而后又是种说不出的欣慰。
【在一起了吧,绝对是在一起了吧。】
【可恶!还以为是加更,结果是狗粮。】
【狗粮就狗粮,多来点我爱吃。】
【呜呜呜真好啊,感觉又看到了以前那个热爱游戏热爱美食热爱生活的竹子。】
【肉眼可见地健康起来。】
【错的人不值得,但爱情值得。】
【一定要百年好合!求求了!八十岁我也能嗑!】
按照1101的数据推演,在微博和Y站公开道歉,这本该是一个很容易赢得路人好感息事宁人的操作,可由于某些一心为哥哥冲锋陷阵、却因哥哥主动道歉被打脸的偏激粉激烈反咬,关辰不仅大量掉粉,人气下滑,还失去很多厌恶饭圈化的普通观众。
最重要的是,原著中据说拥有建模脸主角受林辛年,了解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决定重新审视自己和关辰的关系,纠结之下,干脆接了长期去外省出差的分公司项目,彻底鸽掉了之后的告白剧情。
曾经让小号社死受伤被网暴的行为,到最后终是将恶果原样还到了主角头上,某种意义上来讲,事业爱情双双受挫的关辰,也算自食其果。
而「息竹」和「大口吃饭」两个账号的评论区,则久违地恢复了平静和纯粹的热闹,再提起任何与恋爱有关的话题,大家想到的更不是关辰,而是被正主承认的、某位既熟悉又神秘的“室友。”
尚不知道自己在席冶粉丝那里过了明路,名正言顺搬进主卧的顾琮躺在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对浴室里的青年道:
“寒假来得好快,今年除夕去我家过怎么样?”
去顾琮家?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
“怎么?怕了?”完全能脑补出青年此刻的神情,顾琮笑,“放心,我爸妈都是很开明的人,我也提前打过预防针了。”
“没有罚跪,没有棒打鸳鸯、呃,鸳鸳,就是单纯吃个饭,大过年的,我可舍不得留你一个。”
“当然,你要是还没准备好……”
刷拉。
浴室的磨砂门开了,黑发青年从里面探出头:“什么时候。”
顾琮一愣:“腊月二十九?”
席冶:“好。”
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顾琮放下毛巾,长腿一迈,噌地下床:“真的吗?席……”
话未说完,他便瞧见了黑发青年身上那件柔软的宽松的、下摆长长、手感极佳的灰色毛衣。
只有毛衣。
耳尖泛起火烧云般的红,青年却犹不自知,故作平静地,猫一般,小幅度抬了抬下巴:“怎么。”
“你不是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钓系实锤。
日常比心。
第55章
? 第五十五章
◇
◎家长。◎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就是这喜欢的代价有点大。
好端端的毛衣脏了个彻底, 虽没脱线,却多多少少被扯变了形,隔天醒来,顾琮老老实实端着水盆去浴室, 一点点用手洗干净, 挂在阳台晒满一整天的阳光,等干了, 又认认真真把它熨烫整理回原状, 这才止住了猫猫差点禁止自己再进主卧的恼。
饶是如此,席冶也没再穿过这件衣服, 而是深深地把它埋进了柜子里。
寒假一来,年便近了,老实说, 席冶没什么和长辈——或者说正常长辈相处的经验, 毕竟各类原著给反派炮灰的设定大多是孤儿,就算有长辈, 也得是那种冷漠、吸血、变态的极品, 全然没什么亲情可言。
顾琮却明显是另一个样儿,住在一起后, 他偶尔能听到对方和家里通话, 虽没有腻歪到小说里那种「宝贝儿子」的程度,却也很亲近。
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了顾琮的请求,越是临近除夕,席冶便越是焦虑, 但以他的性格, 又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害怕反悔的事情。
于是, 最近几天,席冶状似无意地在聊天时引导了几次话题,成功从顾琮口中套出顾家二老的喜好,详细做了一份攻略。
1101又好气又好笑:“之前让你攻略主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认真?”
气运之子,多少人想讨好的目标。
席冶淡定收好列着礼物清单的小纸条:“礼数而已。”
1101:礼数而已?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
当然,这话它没胆子说出口的,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最好,强行挑破,反倒失了意趣。
……而且还容易被揍。
顾琮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要说他一点没察觉席冶的试探,那肯定是假话,可他要是真的大包大揽、一手接下挑礼物的事,某猫猫肯定也会不高兴。
所以,他只能一边尽职尽责地给席冶当参谋,一边给自家爸妈打预防针,确保当天前者无论提着什么过去,都会有个完美无缺的结局。
遇上顾琮以前的日子,席冶对年节都没什么实感,也不在意,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顾琮都是个很有烟火气的人,腊月二十四就开始忙着大扫除买年货,而席冶的更新列表里,也多了条和其他系列格格不入的「腊八粥」视频。
这种做法相对简单、且有许多UP主发过的选题,带不起什么流量,本该随便录录应个景就行,席冶却拍得很认真,甚至通过事先的实验,仔细标明了除红糖和糯米外、每一种干果最适合下锅的时机。
当然,还有腌得翠绿的腊八蒜,这东西席冶绝对不会生吃,最终,毫无意外,都进了顾琮的肚子。
账号逐渐被席冶粉丝眼熟的后者更是直接在视频下评论:“很好吃,但牙膏使用量激增。”
【建议:明年达咩。】
关于这条留言的回复尤其欢脱:
【使用量激增笑死,隔着屏幕都感觉到了饭饭的嫌弃。】
【?只有我一个人脑洞清奇?牙膏用得多不是因为总要亲亲?】
【还有谁不知道饭饭和他的室友是男男朋友吗?】
【笔给你!你来写!】
得益于1101这个快穿系统的帮忙,顾琮的身份一直遮得严严的,没有被扒出来,同专业的校友虽偶有怀疑,可因为临近毕业、老大几人的嘴巴又足够严,最终也都缺少实锤不了了之。
临近大寒,腊月二十九那天,有点阴,却是最适合席冶出行的日子,提前在Y站动态挂上了春节期间的请假条,他跟着顾琮一起坐上客车,前往隔壁市。
按顾琮自己的话说,他家里是做生意的,当然,不是小说偶像剧里那种跺跺脚某某行业都要变天的世家龙头,只是经营尚可的普通企业,他爸妈也没什么必须要把事业传承下去的决心,所以才会放他去学计算机,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外加平日里,顾琮自己对名牌没什么追求,花钱也称不上大手大脚,除了同一个宿舍的室友,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幸好我一直勤劳节约,出来备考都想着租房,否则哪有机会遇到你,”除了礼物以外只带了换洗衣服,顾琮一手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席冶,“家里的司机和阿姨都放假了,我们打车回去?”
席冶点头嗯了声,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完全无法想象顾琮像某些自己穿越过的豪门文那样,被穿着燕尾服的管家叫少爷。
事实上,顾琮的家也确实并未像他预想中那样夸张,说是别墅,其实更像二层小洋房,没有大到离谱的泳池花园,刚进大门,便有人从里面出来接。
是个长相很温柔的中年女性,双眼的形状颜色几乎和顾琮一模一样,她皮肤保养得很好,气质却有岁月的沉淀,目光柔和地落在席冶身上,她笑着招呼:“这就是小席吧,总算见到了,快进来,外面冷。”
顾琮夸张地假装争宠:“好啊妈妈,您没看到我吗?”接着又一脸得意地炫耀,“我男朋友,长得帅吧?性格更棒。”
——直接在长辈面前叫男朋友,亲眼目睹世界崩溃都能淡定如常的席冶突然有点紧张,同性相恋在普通人眼中多少会显得出格,这么高调,尤其是在父母面前这么高调,真的没问题吗?
“帅,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帅,”似是瞧出了席冶那微妙的担忧,顾母上前,拉住青年冷冰冰的手,“是个好孩子,走,先进屋坐。”
席冶本该是排斥和陌生人肢体接触的,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一手被顾母牵着,一手牵着顾琮,他就这样被领回了家。
厨房里,同样身形高大的顾父正在做饭,或者更准确一点,是在剥虾,顾琮眉眼间的英俊和偶尔展露的进攻性明显继承于他,缺少那双琥珀色狗狗眼的中和,他不说话时,哪怕没什么表情,也叫人觉得严肃。
好在,这种严肃的假象并没能持续多久,顾母一叫,他就从厨房里探出身子,连手都忘了擦:“知道了,茶。”
1101:懂了。
看来疼对象这点也遗传自爸爸。
“放轻松,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按下想要起身的席冶,顾母摇头,“谁在厨房就谁拿,不讲究。”
端着茶盘过来的顾父也颔首:“嗯。”
席冶只得规规矩矩打招呼:“伯父好。”
相比顾母和顾琮,顾父话少,整个人的气场却是无恶意的,在此之前,席冶也没想到,素来对情绪敏感的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堪称陌生的家里觉得舒服。
今天才腊月二十九,但顾母还是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并且全程没让席冶动手,整体口味都很清淡,除了顾父爱吃的红烧肉,几乎没有太油腻的菜色,一看就知道是了解过席冶后替他的胃考量。
“我可没任性啊,是妈主动问的,”自觉揽下刷碗的活,顾琮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她真的很喜欢你,从小我就随我爸,皮得她头疼。”
“现在多了个你、多了个儿子,她开心着呢。”
席冶:“随伯父?”
“是啊,你别看我爸现在这样,喜怒不形于色,都是开公司以后练出来的,”想都没想便掀了自家老父亲的底,顾琮边挤洗洁精边笑,“他俩是青梅竹马,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在一块,知根知底到不能再清楚。”
“不过你放心,我呢,对当总裁没什么兴趣,肯定到老了也是这样。”
啾。
猝不及防地,顾琮在青年脸上亲了口:“像这样。”
坦白讲,席冶对和喜欢的人的亲密接触并不扭捏,但这毕竟是顾琮父母家,睫毛本能地紧张扑扇了下,肉眼可见地,黑发青年耳根晕开一抹红:
“胡闹。”
顾琮理直气壮:“我亲自己的男朋友怎么了,放心,妈她肯定给我们准备了一间房。”
而他也确实没说错。
虽然顾琮在临市上大学,一走就是几个月,可他的卧室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窗边摆着盆长势喜人的小仙人掌,书架没有一点灰,绝非临时抱佛脚。
“那是我高中时候养的,”顺着席冶的目光望去,顾琮兴致勃勃地解释,“当时我妈说长时间用眼需要看点绿色,所以我就选了这个。”
“生命力顽强,省得被我养坏了。”
席冶却觉得,像顾琮这样的人,养什么都能养好。
从小个子便比同龄人高出一截,顾琮的床很大,两个新换的枕头亲亲密密挨在一处,卫生间里的牙杯牙刷也都是成双成对,故意凑到洗脸池边和青年挤着刷牙,顾琮瞧着镜子里席冶如常的面色,没忍住,偏头亲了亲对方,在青年脸上蹭上一小堆白沫:
“真好。”
黑压压的凤眸抬了抬,却又在看到某人的傻笑后垂下,抬手推了推对方的下巴,让对方重新朝向镜子,席冶吐掉嘴里的水,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知道了。”
“刷牙。”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56章
? 第五十六章
◇
◎我爱你。◎
乍然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席冶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许是因为有顾琮在身边、睡的又是对方的床,第二天,他竟醒得比平时更晚。
困意朦胧间感觉窗帘被拉开, 有光洒了进来, 席冶下意识蹙眉,往被子里躲了躲。
然而, 没过两分钟, 他就被人从柔软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下青年的唇, 顾琮笑:“你是睡美人吗?已经十一点了。”
十一点?
前一秒还闭着眼的席冶瞬间清醒。
“放心,我家没什么一定要早起的习惯,”及时收拢双臂, 顾琮好笑地圈住立刻想下床的青年,“让我先抱抱。”
定定瞧了顾琮一眼确认对方没有说谎, 本就偏懒散的席冶放松肩膀,重新合眼, 倒进了男生怀里。
今天是除夕, 按照习俗,要一起贴春联包饺子, 守岁跨年。
顾琮和席冶都是高个子, 又年轻,自然而然揽下了贴春联的活儿,大门、正门包括车库,一处也没拉下。
院子外的铁门实在有些高, 顾琮从客厅搬了把椅子, 站在上面, 裹着红色羽绒服的席冶手缩进袖子里,替对方扶着椅背,省得摔倒。
这衣服是顾母提前两周亲自去买的,两件,同款同色,只是型号有差,是鲜艳却不俗气的颜色,说是图个喜庆。
席冶皮肤白,被这活泼的红一衬,更显得像块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情侣服,偏顾琮觉得,穿在对方身上要更好看些。
“好,大功告成!”一跃跳下椅子,顾琮仰头,仔细端详了下自己和席冶的劳动成果:“感谢指挥部,完全没歪。”
席?指挥部?冶:幼稚。
但又有点可爱。
“不然感谢什么?感谢席先生?感谢男朋友?感谢宝贝?”一叠声把肉麻的称呼叫了个遍,顾琮伸手,捂住青年的耳朵,“冷不冷?先回屋,厨房的粥应该熬好了,等吃完饭,咱们一家人包饺子玩。”
一家人。
这对席冶而言是个很陌生的词,可顾琮偏偏有办法让他轻松融入,在此之前,他当然也见过烟花、看过春晚、吃过饺子,不过那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用反派众叛亲离的剧情去衬托主角的幸福,没什么意思也不值得被记忆。
今天却不一样。
席冶想,无论再穿越多少个世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除夕。
“喏,咱妈让我转交的,怕你脸皮薄不肯收,”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沓红包,顾琮笑眯眯,“还有咱爸的,一人一份,我的上交。”
彼时已经过了零点,春晚倒计时的钟声当当敲响,又是新的一年,顾父顾母终究年纪大了些,睡得早,唯有顾琮精力十足,说要看完市区的烟花秀再睡。
席冶也没想到,对方只是下了趟楼回来,手里就多了沓红包。
他有点不太习惯这种来自长辈的、真正被当作孩子的善意。
但望着顾琮被烟花点亮的真诚带笑的眼睛,他终是伸手,接过了这份柔软的,沉甸甸的心意。
“我……”水到渠成地,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被自己说出口的话涌到嘴边,而后又被席冶用理智,强行地拦了回去。
站在他旁边的顾琮却没失望,反倒笑着,把他的话接了下去:“我爱你。”
无法用单纯的言语来形容这一瞬的感觉,席冶仰头,在绽放着璀璨烟花的夜空下,轻轻,和顾琮交换了一个毫无杂念的吻。
紧接着,这吻变得激烈。
因为地点的关系,饶是顾琮一直保证房间的隔音很好,半夜蹦迪都听不到,黑发青年却始终抿着唇,隐忍又倔强地不肯出声。
恰恰正是这样与平日里游刃有余去主导截然相反的姿态,最能引起人的征服欲。
短短几个月,顾琮进步飞快,直把青年折腾得眼尾泛红,掉下一颗颗生理性的金豆子,头埋在枕头里,紧抓床单,哑着嗓子,用气音、颤颤巍巍地叫了声「顾哥」。
当然,趁人之危占便宜的后果就是,初一之后的几天,卧室门一关,顾琮再没能找到机会和席冶亲近,初七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席冶的公寓后,他更是喜提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新床——客厅沙发。
好在顾琮太了解某猫猫嘴硬心软的脾性,可怜巴巴在主卧门口坐了大半个晚上,便被借口怕自己感冒的青年放了进去。
寒假过后,大四学生便迎来了正式的毕业季,顾琮初试成绩不错,顺利入围了心仪院校的复试,席冶依旧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美食博主,一周两更,灵感枯竭时会从评论区选菜复刻,满足一位幸运观众的愿望。
他厨艺好,又有无数世界沉淀下的阅历,眼界开阔,配上系统从数据库搜罗来的各色菜谱,哪怕是一些只在动画、小说里被提及的菜色,细细琢磨,也能还原得差不多。
内容、剪辑、氛围……渐渐地,“大口吃饭”这个账号形成了自己无法被其他同类型UP主替代的独特风格,视频面向的受众也慢慢稳定,偶尔席冶周末直播玩游戏时,再见不到那些恶意提及小号过往的弹幕,大家讨论的都是新的事情。
比如:“室友今天怎么没在?”
【开个《神厨小福贵》系列!求求!】
【啊啊啊这关我卡了好久,饭饭的脑子和手借给我吧嘤嘤。】
双眼选择性地过滤评论,席冶一边灵巧闪过BOSS的反击,一边淡定回复:“他要备考。”
【哈哈哈果然提到室友(男票)会被翻牌吗?】
【复试吗复试吗?突然想起自己也要考。】
【呆滞?JPG】
【前面的姐妹快放下手机!立刻!】
顾琮的初试分数很高,远超录取线,临场应变能力更是没话说,席冶明明清楚,却还是时不时会被相关弹幕勾得忐忑。
直到顾琮稳稳当当地通过复试才停。
心仪院校同在一个城市,成为准研究生的顾琮,成功规避了异地恋这个他最不想接受的选项,只是这次的校区靠近市中心,席冶的公寓太偏太远,不住校或在附近租房的话,要坐很久的地铁才行。
出行便利和每晚抱着猫猫睡觉,毫无疑问,顾琮会选择后者,反正他平时就有晨跑的习惯,早起也没什么。
席冶嘴上不说,心里却在默默计算存款。
实时保卫宿主账户的1101好奇地拍出明细表:“冒昧问下,您想干嘛?”
席冶:“买房。”
穿越过来时小号的存款已经不多,但等顾琮研究生毕业,他想在对方的工作单位附近买一套房。
1101:这熟悉的「金主」操作。
除了自家宿主,上哪去找如此接地气的「反派」。
在系统商店,每个世界对应的货币,用极低的积分就能大量兑换,以为对方是忘了,1101提醒:“积分,还有基础积分呢,这个世界你都没怎么用过。”
席冶摇头:“那不一样。”
最终买得起买不起都无所谓,他只是单纯地,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有了目标。
1101不太懂。
但它却能从宿主愈发平静的识海感知到,对方很幸福。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顾琮研究生毕业那年,没有继续深造,也没有去同门师兄师姐最常选择的大厂,而是接受了某个独立游戏工作室的邀请,薪酬是同行业中的一般水平,却胜在双休不加班,无需996地熬秃头。
这对顾琮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
人生苦短,他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去陪自己的家人、男朋友。
有了上次的经验,每隔三个月,席冶都会去医院检查一次身体,尽管系统可以时刻监测他的各项数据,可若不形成足够有力的逻辑链,很容易被天然排斥反派NPC的世界意识钻空子。
是故,当原著中小号的死亡节点来临时,席冶只是得了一场急性胃炎。
饶是如此,也吓坏了顾琮。
除了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一次,这些年,席冶几乎没再住过院,顾琮专门请了假,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守在青年床边。
对比小号在原著中胃癌拖了很久的痛苦,此刻的席冶瞧着只是虚弱了点,唇色苍白了些,他仍旧瘦削,体重却已经稳定在相对正常的范围内,走在路上,也不会再招来任何惊讶奇怪的打量。
坐在小板凳上的顾琮一边削苹果一边可惜:“好不容易养起的肉,又掉了,我妈发了我几个调理脾胃的药膳方子,要不出院以后试试?”
二十八岁,他的五官彻底长开,英俊,成熟,眉眼间的干净真诚却没变,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席冶,岁月似乎完全没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仍和初见时一个样。
长久养成的习惯让顾琮熟练地擦净手,将切成兔子的苹果块递到席冶唇边:“啊。”
——哪怕对方早就能自己慢慢地进食。
相似又不同的场景,日常却温馨的唠叨,一直盘桓在胸口的那句话好像突然失去了束缚,抬眼,席冶没咬苹果,而是道:“顾琮。”
“嗯?”
“我爱你。”
啪叽。
可怜的苹果兔子掉在床边,滚到地上,摔了。
比中了几百万的彩票还高兴,第一次从席冶口中听到如此直白情话的顾琮紧紧握住青年细白的指尖,摩挲着那颗小而浅淡的痣,急匆匆回应:“我也爱你,我也是。”
席冶:“我知道。”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二世界完。
还有一点点会放在下章开头。
日常比心。
📖 深宫暴君 📖 ◇
null
第57章
? 第五十七章
◇
◎暴君。◎
席冶终究是买了房。
和顾琮一起, 在他们都喜欢的城市。
人类的寿数有限,席冶比顾琮年长,身体的底子又差,再加上先前小号被剧情操纵时的折腾, 后期再如何调养, 还是要走在顾琮前头。
只不过这一次,已经体验过寿终正寝是什么感觉的他, 隐隐在大限来临前有了预感, 没有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是握着顾琮的手, 听对方说了很多话,安稳地陷入了长眠。
再睁眼时,头痛欲裂。
隐隐还有种被窥视过的微妙不爽。
隔着一帘轻纱, 不远处乌泱泱地跪了许多人,离他最近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 着一袭深蓝外袍,绣纹精致, 似是蟒。
余光明明瞧见他醒了, 却也不说话,眼皮一耷, 周围更静。
慢一步穿过来的1101匆匆提醒:“太监总管, 李德忠。”
原著的故事发生在架空的古代世界,小号,中宫皇后的嫡亲血脉,出身尊贵, 却生来带有疯症, 小小年纪, 喜怒无常,身子骨也差,莫说和其他皇子一样读书习字,射箭骑马,不弄伤自己和旁人便已是万幸。
但谁成想,最终竟真是小号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疯子当了皇帝。
因为老皇帝的其他儿子都斗死了。
再往下,便是孙子辈,最大的也不过五岁,刚刚能把话说清,剩下的,则全是些牙牙学语尚在吃奶的小娃娃。
更重要的是,这些和皇室沾边的血脉里,只有小号一个男丁。
可惜小号的外家,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抄了个干净,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他虽坐在龙椅上,实际却只是个任百官摆弄的傀儡罢了。
——也不能叫摆弄,或许叫讨好哄骗比较妥当,毕竟小号疯起来,是真会杀人的。
官场派系相互倾轧,勾心斗角,反倒成全了小号,左右现在就剩下他一个被世人承认的皇室血脉,在没有人决心改朝换代前,无论他怎么疯怎么作,总会有既得利益者,纵容他、帮着他善后。
【所以我之后就被一剑砍了头,还挂在城墙上,示众三天三夜,熄万民怒火。】想也知道谁会是主角,席冶垂眸:“安王。”
安王席瑾瑜,人如其名,怀瑾握瑜,霁月光风,单从血缘算,小号还要叫对方一声堂哥。
表面上,是本朝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安分守己,醉心山水,结局却领兵杀入皇城,将小号这个人人喊打的暴君斩于剑下。
成王败寇,本没什么好说,偏偏席瑾瑜为求稳妥,将自己的贴身暗卫改名换姓送进了宫。
谁叫整个宸朝都知道小暴君好男风。
曾经有臣子不信邪联名上谏,跪晕在殿外、撞死在柱上都没等到暴君起床,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提起这茬。
可席瑾瑜依旧不放心。
他需要有人时刻掌握宫中动向、彻底绝了小号生育的可能,最好还能偶尔替自己向暴君吹吹枕边风。
于是,裴一就来了。
他是自小被安王府收养的孤儿,长相出挑,当下人尚可,当需要如影子般低调不起眼的暗卫死士,不合适。
十几年前还只是安王世子的席瑾瑜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所以,当席瑾瑜需要他时,哪怕这任务有悖于自己心中那份隐秘的情愫,裴一依旧毫无犹豫地来了。
虐恋情深的展开。
热衷各类狗血剧的1101很懂。
但换个角度看,自家宿主也未免太惨了些:传闻中的小号好男风,只是小号因为幼时的遭遇,对女子有了阴影;所谓对裴一的「宠幸」,也不过是看中对方长相清雅,嗓音独特,如泠泠泉水,让人平静放松。
宫人们怕被暴君迁怒不敢凑近,自然也不晓得,每日陛下的寝殿里,风头正盛的「裴侍君」,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端正坐好,然后读书。
若说小号对裴一没有一点真心,那定是谎话。
可这真心却并非爱情,而是掺杂了些许感激的依赖,暴躁易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唯有在裴一这里,小号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普普通通,真真正正的人。
裴一却背叛了他。
或者说,从未效忠。
给他下断子绝孙、掏空身体、致幻的慢性毒药,让他在幻觉的影响下日渐疯狂;里应外合,替叛军引路,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席瑾瑜斩于剑下。
暴君吗。
真可笑。
他以为至少、至少裴一会不一样。
如同熊熊烈火在灼烧着神经,又被尖锐的指甲一点点撕开,席冶不自觉地捏紧指尖,汹涌地,属于小号的情绪在胸口激荡,他赤着脚,踩在地上,一把拉开轻纱:“滚。”
“都给朕滚。”
担心大喊大叫会让自己的头更疼,席冶的声音很轻,垂头守在床边的李德忠却扑通一声跪下。
这仿佛是什么猛兽出笼的信号,寝殿里的其他人纷纷咚咚磕起头来:“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是啊,这个世界的他是杀过人的。
盯着自己拽着床幔、比上个世界小了一圈的右手,席冶想,安逸太久,他都快忘了真正的反派是什么样。
虽说这宫里、这朝堂上就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良善之辈,但做了便是做了,他也不屑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开脱。
1101小心翼翼地提醒:“宿、宿主,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我们要牢记……”
没等它把话说完,最擅察言观色的李德忠就把手背到身后,摆了摆,其他人顿时劫后余生般,战战兢兢闭嘴行礼,跪行而出。
也正是因为行大礼这个多少会让人直起身的动作,1101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席冶亦瞧见了。
在风气远远称不上开放的宸朝,这样的一双眼睛绝对会被称之为异类,琥珀色的,像野兽,如蜜糖。
顺着小皇帝的目光向后望,领头的太监急急开口,声音尖细:“陛下?陛下可是觉得这颜色眼熟?奴才也觉得像,像极了您之前最疼爱的那只番邦犬,所以一见到他,奴才便大着胆子,把人给您带过来了。”
番邦犬?
想讨好自己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领赏,对方的态度自是恭谦,言谈间提起顾琮时,却隐隐透着轻贱,好似真的在说一条狗。
“好,很好。”
慢吞吞地,席冶道,在那领头太监面露喜色时,忽而急转直下:“什么东西也配揣测圣意,拖下去……”
“斩了吧。”
——
1101吓了一跳,它当然清楚宿主有多在意顾琮,可言语间随随便便要了一条人命,实在不像它所认识的席冶的性格。
迅速从系统商店买了管镇定剂,它哄小孩似的,温声安利:“宿主?来一针吧,不疼。”
只是会很想睡觉。
似乎早已习惯了类似的景象,其他人尽管害怕,却没一个敢再求饶,殿外更是应声进来两个侍卫,行了礼,拖着领头太监便往外走。
1101无奈:“顾琮,你会吓到顾琮的。”
顾琮。
混沌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席冶闭了闭眼,抬手,负责拖人的侍卫立即识趣停步。
“你,起来。”见不得对方顶着那张熟悉的脸跪在寝殿下,席冶偏头,避开那双仍旧清澈见底的眼睛,恹恹张口。
“叫什么名字?”
安静跪在最后方的男人站起来了。
确实,他应该被称作男人,跪着时不显,站直了,比旁边两个侍卫还要高一些,恭敬地,他摇摇头:“请陛下赐名。”
席冶有点烦躁。
他不喜欢顾琮这样对自己说话。
哪怕知道对方又成了小世界里的原住民,什么都不记得。
幸而李德忠历经两朝,见识过大风大浪,拱拱手,接道:“回陛下,此子名为顾琮,江州人士,自幼入了皇家,原是在避暑行宫洒扫的,还驯过兽,后来被小顺子看中,方才被带进了宫。”
小顺子,就是刚刚那个差点被拖出去砍头的倒霉蛋,新官上任,急功近利又自以为是,至于前一任在寝殿伺候的领头太监,早已因偷偷帮外臣打听陛下和裴侍君的「房事」,被小号砍了,化作御花园里的肥料。
席冶一愣:自幼入了皇家?
意识到自家宿主是才回过神,1101沉痛提醒:“呃,他穿的是太监服。”
素净的青色,和李德忠的蓝衣金绣截然不同,因为人家是太监总管,顾琮,只是个三天前刚从乡下入京的普通内侍。
同一批新人口中的「土包子」。
【原著里也有这段,但小号一个没留,】觉得这世界开局实在太烂了些,1101沉默两秒,努力找补,“看灵魂波动,应该是他没错。”
席冶:应该?
他不要应该。
“罢了,朕今日心情好,无意见血扫兴。”
“二十个板子,一个不准少。”
红艳艳的唇瓣勾起,前一刻还阴沉着脸要杀人的小暴君忽地一笑,松开床幔,勾了勾手:“顾琮是吧?”
“你,过来。”
“其他人退下。”
侥幸留住一条小命,殿内宫人皆悄悄松了口气,无声且迅速地,鱼贯而出。
空荡无人的寝殿中,亲眼瞧着拥有琥珀瞳色的男人一步步上前,在自己面前站定,骨架纤细、模样更像个少年的暴君披散着青丝,仰头:
“衣服。”
“脱。”
作者有话说:
假太监假太监假太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新世界开启。
日常比心。
第58章
? 第五十八章
◇
◎药不灵了。◎
顾琮身上有块胎记。
第一世, 被对方借势纹成了漩涡的模样,点缀一抹金色;第二世,虽未再刻意雕琢,却依旧是大致相同的走向。
但那时席冶早已从其他相处时的细节确认了顾琮的身份, 接受了对方的告白, 床上再看到时,便只是摸了摸, 没多说什么。
此刻, 因得小号糟糕的生理状态加持,席冶格外没有耐性。
漆黑凤眸深沉晦涩, 牢牢盯着将手搭在腰带上的男人,他想,如果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敢拿顾琮骗自己开玩笑, 那他也不介意多劳心劳力一点,把主角攻受都扬了。
和前两个世界不同, 这个世界的席瑾瑜和裴一,可是真心真意地想杀了他, 甚至已经开始了下毒。
被上位者有如实质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是什么感受, 顾琮算是体验到了。
早在进宫前就被或嫉妒或同情地提点过,如今这位坐在他面前、看起来刚刚成年的帝王, 是多冷血残忍, 喜怒无常。
太监宫婢、满朝文武、乃至生养了他的母妃,传言中,没有当今圣上不敢杀的人,大家明里恭恭敬敬地叫陛下, 转过头, 流传开来的却是暴君的名号。
举办登基大典时才将将成年, 外加娘胎里带了病,常年养在深宫里,不骑射习武,对方瞧着真真像个少年,于是,这「暴君」前面便又多了个小。
小暴君。
偏顾琮觉得,只有前一个字是真的。
哪怕刚刚才亲眼见过对方要将人拖出去砍头的画面,他也未曾升起任何恐惧的情绪,没来由地,如同被鬼神迷了心窍。
心里想着事,又犹豫着要脱到何种程度,顾琮手上的动作自然慢了些,少年却等烦了,眉头紧蹙,不耐地张口:“快点。”
“难道还要朕帮你吗?”
想插话又不敢的1101:都说了第一次见面就让人脱衣服会显得很变态啊。
但谁叫这个世界的宿主是皇帝呢。
青色外袍跌落,堆积在地,紧接着是雪白的里衣,正当顾琮将手伸向裤子系带时,他忽地听到一声:“够了。”
席冶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这是奴才……”见对方专注地盯着自己锁骨与肩膀交接、靠近心脏的大片胎记,顾琮想解释,却被打断。
“朕不喜欢这个称呼。”
什么称呼?奴才?
可刚刚那位被新人尊称为顺公公的也……
……所以他被拖出去了。
自以为找到了对方触怒龙颜的理由,顾琮从善如流:“回陛下,这胎记,是天生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落选,被分去宫人们口中偏远又没油水的避暑行宫。
至于前些日子被挑中进京,则完全是意外,听闻陛下早先养了条番邦犬,很是疼爱,后来那狗意外死了,对方大发雷霆,闹了好一阵儿。
而他恰恰有一双瞳色古怪、异于常人的眼睛。
“以后,没有朕的允许,不可以给任何人下跪,也不可以改名。”
一想象到对方在自己穿过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席冶便无比恼火,恨不得立刻摔些什么,指尖掐进掌心,他极力平复:“朕头疼,你过来给朕揉揉。”
古往今来,帝王的脑袋,别说一个刚走马上任的宫人,就是太医、妃嫔,也绝不敢轻易触碰。
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出了名难讨好难琢磨的小暴君,换作旁人,怕是早已吓得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又哪里犯了忌讳,跪地求饶。
顾琮却是个心大的。
一令一动,他全然忘了要捡起衣服,向前,踩上放着明黄龙靴的木阶:“奴……顾琮失礼了。”
他自小失了父母,及冠那年亦是草草度过,只知姓名,没有字号,见合上眼的小皇帝侧了侧身,点头,他弯腰,伸手,轻轻拨开那顺滑的青丝,将指腹搭在对方眉尾旁的穴位上。
那是一种陌生的、甚至与他自己截然相反的触感,锦衣玉食地娇养大,少年帝王的皮肤又软又滑,体温比自己低上许多,凉丝丝的,像他曾经帮忙整理过的绸缎,却又比那更轻、更薄,仿佛稍稍一用力,便会被弄坏似的。
这当然不是夸张。
顾琮可以清晰感知到,对方那在自己指腹下突突跳动的血管,一下一下,如同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1101惊讶:“怎么会?精神波动和身体数据完全没有要平静的趋向,说好包治百病的灵药转世呢?”
久病成医,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用系统说,席冶也知道他的头痛没有任何消减,一抽一抽地,像是有虫子在往里面钻。
「我们认错人了?」必要条件出错,1101整个系统都有点懵,“难道是裴一?小号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痛。”
「可名字长相胎记……」世界意识又在搞什么鬼。
存心要刁难宿主、和宿主作对一般,寝殿外,一直守着没离开的李德忠,躬身,扬声:“陛下,裴侍君来了。”
往常,小号说要休息,纵是有天塌下来的大事,旁人亦不敢打扰,但最近几个月,被礼部尚书家送进宫的养子裴一却是例外,清雅俊秀,也没见他使什么花招儿,单单往那一站,答了几句话,便勾起了陛下的兴致,当夜留宿明光殿。
——正是席冶现在住的这间。
如此殊荣,过往从未得见,最开始,并未有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只以为这裴侍君是走了狗屎运,恰巧赶在小暴君心情好的时候出现,要不了几天,至多半个月,对方就会像曾经那许多想方设法要爬床的宫婢侍卫一样,成为御花园里新的肥料。
谁成想,花期都要过了,那裴侍君依旧好端端地活着。
寝殿中,站在一旁给席冶按头的顾琮倒是乖觉,或者说镇定,能被送到小号跟前,他肯定被科普过「裴侍君」的存在,此刻竟没什么表示,手没停,也安静,任由那堆衣服胡乱摊在地上,连呼吸都没变一下。
稍稍过了会儿,殿外又有了声音:“陛下。”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因来人的咬字音色语调显得格外舒适,温柔和缓,又带着种独特的韵律,如露入心,让席冶的神思一下子清明。
1101懵了:“他们俩的灵魂波动好像。”
可裴一是原著里白纸黑字写的主角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一个有胎记,一个能治愈,到底谁才是真的?
后面的话它没敢说出口,生怕吵得宿主更头疼,下一秒,席冶抬眸,瞧向殿门,分不出喜怒:“进来。”
“喏。”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却静极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明光殿,入宫后裴一已经进出过很多次,并不怯场,一袭白衣穿得工整熨帖,腰间垂着羊脂般的玉佩,他发冠高束,不像侍君,亦不像暗卫,倒像个世家养出来的公子哥。
还是极端方温润的那种。
怪不得,1101感慨,怪不得席瑾瑜会选礼部尚书替对方的身份背书,简直完美贴合。
然而,眼下裴一的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平静,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让他瞬间摸清了寝殿内的景象,外衫里衣散落一地,青色,瞧着是内侍的穿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站在暴君旁边,光着上身。
而暴君的打扮也称不上多正经,赤着脚,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锁骨,更多的,则被发丝遮住,似有若无。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有一瞬落在自己身侧,席冶伸手,向左一拉里侧那层更厚重的丝绸床幔,单遮住顾琮,慢吞吞:
“谁准你抬头?”
习惯了自己在宫中特权的裴一先是错愕,而后反应极快地跪下,一言不发。
——尽管暴君真正发起疯时,无论是哭天喊地求饶、还是闭嘴保持沉默,都有可能被对方丢出去喂狗。
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对方更喜欢安静。
是因为那个脸生的内侍吗?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自己进门后的言行,裴一思索,这些日子,暴君从未与他亲近,甚至连手碰手这种最简单的肢体接触都没有过,他还以为是外界传言有误,悄悄给主子报了信。
可今日,对方怎么又转了性?
1101更是疑惑:“这就认准了?”
不再想想?
你身边这个可是没了金手指般的治愈技能。
幽幽望向跪伏在地的裴一,疼痛暂缓的席冶挑眉:“需要想吗?”
原著主角的设定恰好与顾琮重合,世界意识或许可以借机在他接替小号的一瞬趁虚而入,窥伺他的记忆、剥夺顾琮灵魂的特质、更改主角的灵魂波动;
但就和被种种数据迷惑的系统一样,对方大概也是个只懂数据的笨蛋,忘了人与人之间,还有种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感觉。
内侍顾琮给他的感觉对,而裴一不对,就这么简单。
哪怕将两人的身份颠倒,顾琮做主角,裴一当内侍,他的答案也不会变。
而他更不会像世界意识所期待的那样,因为顾琮失去了治愈自己的能力,就按照数据推演的最优方案,选择抛弃对方。
暴露的叛徒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折腾才更有乐子,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会主角受的跪姿,席冶终是懒洋洋地开口:“什么事?”
“臣带了百合绿豆汤。”半点没有要为自己辩驳讨饶的意思,亦没有委屈生气,裴一垂着眼,推了推身侧的木质食盒,装作不经意,露出自己被烫红的手指:
“今日火伞高张,易得暑热。”
“百合润肺安神,绿豆味甘除烦,臣便想着……该叫陛下尝一尝。”
作者有话说:
一更。
后翻还有。
第59章
? 第五十九章
◇
◎朕不喜欢。◎
茶。
好一株绿茶。
神态、咬字、乃至肢体语言, 无一破绽,若非1101读过原著,恐怕也要被对方这般精湛的演技、良善的做派给骗了过去。
说好的暗卫设定呢?这安王府培训死士的时候,还专门教过要怎么演戏的?
趁着宿主现在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 1101一口气把先前想吐的槽都吐了个够, 天地良心,主角受勾引反派、还和原著中连名字都没有的顾琮争风吃醋, 这场面太刺激, 它还真没见过。
就是……有一丢丢撞号,席瑾瑜千算万算应该也没算到这点吧。
席冶:“……”
【想找死直说。】
1101立刻闭上了嘴巴。
和本尊一样, 小号也畏热,讨厌太烈的阳光,不一样的则是, 对方还怕黑,怕雷雨天, 嘴上不说,寝殿总要灯火长明。
夏日里胃口不好, 脾气更不好, 旁人皆不敢劝,连李德忠这个太监总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由小号自个儿折腾。
唯有裴一这个带着任务来、不成功便成仁的胆大, 配上那清净平和的嗓音,竟真叫他哄住了小号。
换做平常,小号再难受,裴一开口, 他总会多多少少给些面子, 尝那么几筷子几勺。
效用多到让人怀疑是作者帮忙开挂的慢性毒药, 也就这样,一口口、一口口,流入了小号的身体中。
旁的不提,席冶对这毒倒还算有点兴趣,抬起胳膊,碰了碰身旁男人还在替自己按头的手,他凤眸微眯,慢吞吞:“去帮朕拿。”
“衣服穿好。”
“至于裴侍君……低头。”
在这森严巍峨的深宫中,下位者不可直视上位者,几乎是浅显到无需提点的铁则,席冶这话,无异于将裴一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毕竟在外人眼中,户部尚书的养子与行宫来的内侍,云泥之别,根本就不该放在一块比较。
更别说是让前者低头。
然而,这话从席冶嘴里说出来,却又显得无比正常,连裴一本人都没觉得如何古怪,毕竟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做什么都有可能。
事实上,能在对方手里安安稳稳、无病无伤地活过三个月,已经远远超出了裴一的预想和主子对他的期望,今日暴君突然发难,他反倒有了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暗卫,自是有些武艺在身上,裴一耳朵灵,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抬头也能将那衣料的摩擦声听得一清二楚。
底盘沉稳,呼吸平缓,比普通人好些,或许练过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但绝称不上是高手……
“裴侍君。”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眼前出现一双黑面白底的靴子,很新,约莫是刚领的,心中对来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裴一眼观鼻鼻观心,严格按照暴君的指示,抬手将沉甸甸的食盒转交过去。
进宫前特地做了彻彻底底的伪装,不仅磨掉了习武练剑时留下的茧子伤疤,连皮肤也白了几度,此刻被那深色的、刷了漆的木头一衬,裴一受伤因烫伤留下的红痕便愈发明显。
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既没水泡鼓胀的狰狞,又微微肿了些,叫人晓得不是装相,自然而然生起三分心疼。
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那内侍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一心想着端汤,连句装模作样的「裴侍君怎么受伤了」都没有;
至于小暴君,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
裴一心里突兀地升起点紧张:
不应该,哪怕他刚刚可能扰了暴君的兴致,让对方不痛快给自己难堪,但他受了伤,或是笑着夸自己受了伤更好看、或是迁怒对其他宫人发火、或是两者皆有,暴君总该有所表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安静。
像一块冰。
1101读懂了,实时翻译:“他觉得你不够疯。”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它家宿主的性格本来就……
“砰。”
盛着百合绿豆汤的瓷碗掉在地上,哗啦啦碎成几瓣,所幸离席冶的脚还有些距离,没有被划伤,也没有被汁水溅到。
无端端手滑了下的男人双膝一曲,眼见就要跪在那边缘锋利的碎片上,席冶心头火起,音量跟着提高:“起来。”
令行禁止,顾琮及时刹住了车。
年轻的帝王气急反笑:“跪什么?”
顾琮:“我……臣打翻了裴侍君的汤。”
席冶:“实话。”
顾琮沉默了下,道:“臣不想让陛下喝裴侍君的汤。”
——因为里面有股难闻的味道,浅淡的,像是混杂了曼陀罗和细辛,分量极小,哪怕当场叫太医来查验,也未必查得出。
他一个初入皇宫的内侍,论信任论帝心,想来是比不过裴侍君的,可他不知脑子缺了哪根弦,就是把碗打翻了。
慢悠悠,席冶重复:“哦?不想朕喝?”
裴一的耳朵不由自主竖了起来。
主子给的毒,他肯定是放心的,太医院里也有接应,只是这突然冒出的内侍是什么来头,竟能闻出汤的古怪?
要不要……
谁料下一秒,他的种种猜测谋划便被推翻了,因为坐在龙床上的暴君忽地笑了起来,还是抚掌大笑,一副极愉悦的样子:“妙,妙,妙,想不到像你这样行事恭谨的人,也会使吃醋的小性。”
“李德忠。”
殿外应了一声。
少年君王不耐:“喏什么喏?还不叫人把朕的寝殿收拾干净?”
“至于这个叫……”故意停顿了下,席冶接着道,“叫顾琮的,暂且留下来,朕今日要他伺候。”
圣心难测,宫里的天向来变得最快,私下里八卦流传的速度,更是远超想象,没一会儿的功夫,附近的太监宫女就都知道,明光殿里多了个新内侍,避暑行宫那种偏僻地方来的,却生得英俊,不仅被陛下留了入宫前的名字,还当着好些人的面,扫了裴侍君的威风。
披了副温润清雅的君子皮,裴一平日行事自然也符合人设,对下人宽和,偶尔还会仗着小号对他的偏宠、不踩线地求一求情。
如此一来,哪怕裴一今天被下了脸,大多数人暂时也没有要捧高踩低的意思,反倒是一朝上位的顾琮,招来艳羡之余,亦招来许多嫉妒。
——裴侍君好歹是礼部尚书的养子,出身大家,气度高雅,顾琮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上龙榻?
先前那些个做梦想爬床的,也不乏英俊秀美的长相,手段更是花样百出,结果呢?皆成了御花园里的肥料。
都是一样的下人,凭什么那姓顾的不费吹灰之力,没受磋磨,刚一进宫,就越过了他们当主子?
只因为一条狗?因为一双长得像狗的眼睛?
暗搓搓吃瓜的1101被吓了一跳:虽说宫斗相关的小说电视剧看了许多,但作为第一任宿主都没带完的新生系统,它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席冶却很习以为常:“这就是皇宫。”
天下权财色最集中的地方,再好的人放进来,都免不了被异化。
小号的母亲便是这样,当年出嫁的时候有多欢喜多爱,后来就有多懊悔多恨,上一代人的恩怨,又催生出小号这样一个「怪物」。
屡见不鲜的桥段。
落在个体上,却是足以把人逼疯的重担。
小号爱摔东西,宫人们善后的动作也格外熟练,寝殿内的狼藉被迅速清空,焕然一新,连片最小的瓷器渣都没落下,顾琮仍穿着那身代表最低等内侍的青衣,弯腰,去拿明黄靴子旁那双更适合在室内走动的软鞋。
冷冰冰地,一只白皙到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赤足踹上他的小腿,换个角度看,又像是撑住了他即将屈起的膝盖:“顾琮。”
“你总是跪人吗?”
当然没有。
先帝勤政,各处行宫,一次都未曾去过,皇子们也有学有样,标榜自己不贪图玩乐享受。
无需迎驾,便少了油水,人也懒得争,顾琮又是打小在行宫长大的「老人」,可以说,除开幼时学规矩的日子,他都是自在的。
实事求是地,顾琮答:“陛下是臣长大后第一个跪的人。”
在传闻住着一位暴君的深宫里,纵使是那当了领头太监、被拖出去挨板子的顺公公,也不敢随意摆谱。
听到这话的席冶却一点都不高兴,因为它意味着,这一世的顾琮无父无母,甚至没有能祭拜的坟墓牌位。
“朕不喜欢你跪。”
又一个不喜欢,这次顾琮却没再犹豫疑惑,而是应:“喏。”
席冶蹙眉:“这个也不喜欢。”
顾琮只得重新道:“是。”
老实说,他不明白众人口中冷酷残暴的帝王为何会对自己如此特殊,连生气,都软得好似在任性撒娇。
因为那条意外去世的番邦犬吗?
最开始被这样比喻的时候,顾琮其实是厌恶的,可当他行大礼、即将退出寝殿的那一刻,无意瞧见了高高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单薄,苍白,眸子黑沉沉,头发随意地披着,明明贵为九五之尊,却让人觉得痛苦又寂寥。
倘若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能给对方带来一点些微的安慰,旁人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那一刻,顾琮心里忽然冒出了这般的念头。
半蹲着,他隔着衣料,大胆扶起少年的小腿,让对方的脚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陛下。”
“地上凉。”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日常比心。
第60章
? 第六十章
◇
◎鞋。◎
头很疼。
听不到裴一说话后, 这痛楚就变得愈发明显。
可席冶心里是舒服的,熟悉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让冰凉的肌肤逐渐回暖,点点头, 他含糊嗯了声:“鞋。”
避暑行宫要做的更多是洒扫修缮, 顾琮之前从没伺候过谁,少年的骨架小, 脚也小, 用余光估摸下,只比他的手长了点, 纤细的,轻易便能托住包裹住,却太细嫩了些, 他干过粗活的手,怕是要磨到对方。
可小皇帝却没喊痛, 也没指责他弄得不舒服,甚至连眉毛都没蹙。
1101犹犹豫豫, 最终还是闭了嘴巴。
顾琮不知道, 它却知道,除非专心致志、刻意去感受, 任何触感到了席冶这里, 都敌不过脑袋里的疼。
如同一颗颗小小的水珠,刚刚靠近,就被更巨大的浪花吞没了。
能把小号逼到日日夜夜随时发疯的疼到底有多疼呢,1101无法感同身受, 它是系统, 只能用数据去衡量。
如此庞大的数据, 怪不得世界意识会觉得,剥夺了顾琮灵魂的治愈特质后,宿主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对方,转而选择裴一,或真心或假意,走剧情不作妖。
然而,这长久以来将小号压得无法正常思考的剧痛,落在席冶这个本尊身上,倒显得很轻飘飘似的。
他不仅能正常思考,甚至还有心力算计主角攻受。
【翻翻原著罢了,龙椅只有一把,你觉得席瑾瑜会屈居人下?】准备去拿外袍时才记起自己新换的人设,席冶顿了顿,抬手:“起来。”
“替朕更衣。”
轻轻将小皇帝穿好最后一只软鞋的左脚放下,顾琮应了声。
进宫时他便听说,对方不喜明黄,除了随心情参加的早朝,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哪哪都不像个君王。
事实也确是这样。
到底是用作贡品的布料,柔软丝滑,触之生凉,偏偏是极耀眼的红色,在夏日里,更似一团灼灼的火,让人想要远远避开。
——我不痛快,大家就都别想痛快。
出自同源,席冶非常能理解小号的脑回路,但一瞧见这眼熟的红,他就想起了上个世界顾妈妈过年时送给他和顾琮、后来一直被好好收着的羽绒服,再热的天,再乍眼的颜色,都无法让他恼火。
替自己穿衣和替别人穿衣,听着类似,实则却是两码事,分明能看出对方一举一动间隐晦的生涩,席冶仍要问:“没伺候过?”
下巴被小皇帝冰凉细白的指尖捏住,顾琮顺势抬头,对上那双漩涡般的黑眸,短暂犹豫两秒,坦白道:“未曾。”
殷红的唇角勾了勾。
1101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它根本就没有实体,可宿主这样貌、这动作、这气场,瞧着是真的有点疯。
殿外的李德忠则安了心,他年岁大,耳朵却还伶俐着,若暴君仅是相中了那个顾姓内侍的容色、哄人开心才疏远了裴一,那自然没什么,怕只怕对方是借题发挥,已经察觉到了裴一的异样。
幸而,如今看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巧合。
食色性也,少年人血气方刚……至于那裴一,也该想办法与暴君更进一步了。
监控恰巧扫到对方眼神飞速变换的1101:“差点忘了,这太监总管也是安王的人。”能在宫里混的一个个都是戏精。
自以为理解了席冶刚刚那般作态的原因,它叹了声:“四面楚歌啊,宿主。”
朝堂上,由于小号才登基一年半,乱是乱了点,暂时还没到要亡国的程度,安王麾下的是一脉,原作者描述中「迂腐」的保皇党又是一脉,剩下的一小撮则整日摸鱼,努力维持着自己摇摇晃晃的中立身份。
当然了,朝堂被分成几块、结成几个党派,和小号这个皇帝,基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反正也没人听他的意见,若心情好肯上朝,大家便集体哄着,奏报些海晏河清的消息,顶多再说说京中又多了哪些稀罕物,好吃的好玩的,哄对方高兴。
毕竟,再高明的政客,也无法弄懂一个疯子在想什么,更别提预判对方的操作替己方牟利,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想利用小号的易怒铲除异己,结果便是,挑事和被挑事的人,一起赴了黄泉。
理由也很简单:吵来吵去,嚷得小号头疼。
议政殿前的台阶红了又被洗净,歪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却笑得欢,自那之后,无论私下斗得多凶多胶着,再没谁敢把小皇帝当刀子使。
【不是还有站在我这边的人么,因为「血脉」,】淡定地,席冶道,“只要我不疯得太彻底,他们没那么容易反水。”
原著里,席瑾瑜能顺利攻入皇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小号体内堆积的毒性爆发,日日被幻象所扰,再无丝毫理智可言,一言不合大开杀戒,大臣们保命都难,自然要推举一位新皇。
同样出身皇族、朝中又有拥趸的安王顺理成章地成了首选。
1101:“可开痛觉屏蔽需要积分,这身体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疼,十天半个月还好说,几年几十年,再多的积分也经不起挥霍。”
否则它也不会对顾琮如此期待。
【或者让我接手你的感官呢?轮班制,至少能睡个好觉,】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1101念叨,“反正我是系统,不会真的痛,再不然就先欠着,这个世界总归是要走逆袭路线的,结束之后肯定有积分入账。”
席冶却摇头:“没关系。”
他清楚1101是好心,但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他无法接受让别人操纵自己的身体,哪怕是1101,哪怕只是装睡觉。
【好刚要用在刀刃上,积分留着,等我真受不住了再说。】顿了顿,席冶强调:“不是为了逆袭任务。”
【也没打算进快穿局。】
若非顾琮已经进了宫、若非小号这身份离了皇位只有死,他才没兴趣当什么天下之主九五之尊。
完全没指望对方会松口的1101:……
多少个世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毫无诚意地,它安慰:“嗯嗯嗯,放心吧,只要大臣够能干,当皇帝也可以是件很轻松的事。”
发生在识海中的对话,远比用嘴巴说出来更快,现实里,顾琮才整理到小皇帝的腰带。
许是碍于内侍一职,这个世界的他,话明显少了些,眸色清亮,单膝触地,比起影视剧里塑造的、形象经典的「公公」,更像中世纪画像里的骑士或管家。
脑中盘桓的计划谋算没来由散了个干净,定定地,席冶盯着对方熟悉的、英俊的、尚未被深宫磋磨过的眉眼,忽而改口:“系统,有办法把他送出去吗。”
在一切糟心的剧情未开始前,在他们还是陌生人的时候,中止所有的可能,让对方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
1101由衷感到了错愕:“你舍得?”在愈发真心地相伴两个世界后。
况且就结果而言,这不是正中世界意识的下怀,现在的顾琮是失去了治愈特性没错,可对方的存在本身,便是宿主的心理锚点,倘若失去了顾琮,1101也不确定,宿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会在保证顾琮平安后,放任自己在原著的死亡节点病故也说不定。
【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要问我,】带了点赌气的意味,1101回道,“你是皇帝,随便找个由头将他打发走不就得了?”
席冶抿了抿唇。
如果可能,他并不想给顾琮留下自己讨厌对方的印象。
从头顶传来的目光存在感强烈,鲜明得让人完全无法忽略,恍惚间,顾琮竟无端品出了些温柔的意味,再抬眼,小皇帝却仍旧是传言里的模样,面色苍白,眼尾上挑,配上如血的外衫和唇,哪怕沐浴着阳光,也酷似鬼魅。
下位者不可直视上位者。
明明最顺理成章、能把人赶出宫去的理由已经摆到了面前,席冶却没能第一时间张嘴,完美地演完这场戏。
心绪起伏,太阳穴愈发急促地突突跳动,由内而外的烦躁如影随形,小号长期养成的习惯正鼓动着他,让别人痛,让别人比自己更痛。
想留下顾琮,想像刚刚捏住对方下巴那样——不,应该比那更激烈,在对方身上狠狠留下独属于他的记号。
“陛下?”
毫无警惕心可言,单纯的猎物凑了上来。
……应该让对方离开。
理智如此叫嚣,席冶的手却拽住了对方的衣摆。
这简直和几分钟前冷静分析剧情的宿主派若两人,后知后觉地,1101终于直观意识到了宿主新身体自带的debuff有多可怕。
偏偏顾琮像是天生少了感知危险的神经似的,任由小皇帝将自己的衣服攥得皱巴巴,别说恐惧后退告罪求饶,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
并非因为对方是君上。
而是他觉得,面前的少年好似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若再没谁拉他一把,无需外力,对方便会重重地跌落。
打骂、亦或其他什么惩罚,早早被提点过的顾琮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令他意外的是,最终「惩罚」自己的竟是一双唇。
隔着干净轻薄的衣料,小皇帝垂头,看似凶狠地咬上他的肩膀,实则却收着牙,力道轻得像他幼时曾经喂过的流浪猫崽。
“陛下饿了吗?”仿佛随随便便暴起咬人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顾琮全然未察觉此刻气氛的诡异,老实献出自己的肩膀,犹豫了下,轻轻:
“可要叫人传膳?”
作者有话说:
一更。
后翻还有。
第61章
? 第六十一章
◇
◎不行配不行。◎
暮色四合。
得知自己今晚没有被唤去明光殿用膳「侍寝」时, 裴一虽早有预料,心中却难免起了些波澜:
持续了几个月的习惯一朝更改,眼见那暴君身体越来越差,发疯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若他此时失宠, 怕是会影响主子的计划。
“裴侍君。”来传话的人和往常一样,是李德忠, 原著里, 这老狐狸隐藏得极好,直到最后才和裴一通气认下彼此的身份, 亦成了主角攻后期追妻火葬场的隔阂之一。
旁人不晓得对方和小暴君有没有同床之实,身为太监总管,李德忠却是清楚的, 隐晦地,他提点:“裴侍君莫忧心。”
“近来天热, 陛下尚年少,许是燥了些。”
乍听起来像随口安慰他的漂亮话, 偏裴一懂了:主子给自己的药, 只会让暴君断绝子嗣,却不会明显到让人在那方面起不来。
暴君定是对顾姓内侍起了床笫间的兴致, 叫李德忠撞见了, 后者才会突然提这么一嘴。
最开始决定入宫时,裴一确实做好了献上一切的准备,倘若没有主子收留,他这张脸, 还不知会引来多少祸端, 怕是根本活不到成年。
如今这张脸能为主子的大业所用, 也算尽了些绵薄之力报恩。
然而,进宫后接连几个月清清白白的生活却又让他心底有了奢望,他不想委身于暴君,他想把完整的自己留给主子。
“谢李公公提点,臣会多准备些去暑清热的菜色等陛下来,”假装没有听懂对方的提点,裴一笑笑,“日日对着一样的东西,陛下怕是厌了。”
等?
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更别提如今龙椅上这位还是个疯子,在这深宫里,不争,便等于死。
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李德忠认真瞧了表情温和无害的裴一几秒,最终也没再多嘴,甩甩拂尘,带着一众太监宫女离开。
裴一宫里的人却个个又气愤又心疼:侍君这么好的人,论样貌论品性论才情,到底有哪点比不过一个出身乡野的孤儿?
时刻留意着宫里的情况,席瑾瑜自然也听说了明光殿内裴一受的难堪,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上的白玉扳指,他笑:“一双狗眼睛罢了。”
“我们这位陛下,生平最擅喜新厌旧,指不定哪天心火上涌,烦了倦了,便自己把那双眼睛挖出来。”
至于裴一,能在他那好堂弟身边留到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一次失宠而已,就算真的再爬不起来,也没什么可惜。
认真偷听的1101:“呸,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骂完才发现自己好像连带着把宿主也骂了进去,它假咳一声,讪讪:“之前买的救命药还在,我翻了下说明书,解不了毒,只能等你生命垂危时再吃。”
手里握着一卷话本,少年模样的席冶正恹恹倚在贵妃榻上,及臀的青丝垂了地,整个人瞧着相当没精神。
刚刚给自己打过一支镇定剂,他少了先前一口咬上顾琮肩头的疯劲儿,却仍叫人觉得晦暗又阴郁,难以接近。
浑不在意地,席冶颔首:“嗯。”
咬伤顾琮后,他仿佛一下子从混沌的噩梦中醒了神,倒是没传膳,只叫了太医,把人带下去包扎。
若说先前还有犹豫不舍,此刻,席冶已经打定主意要送对方出宫。
系统商店出品的道具向来靠谱,脑中疼痛有所缓解的同时,席冶包括食欲在内的各项需求也被降到了最低,这东西不能常用,会产生各种麻烦的副作用和依赖性,是故,哪怕困得要命,席冶仍旧没有合眼,兀自享受着穿越后难得的安宁。
夏末秋初的天气最是多变,白日里还艳阳高照,晚间便落了雨,黑发少年一个人坐在侧殿的窗前,仅披着件先前顾琮帮忙穿好的外袍,一排宫女太监守在廊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怕小暴君染了风寒自己受罚,又不敢真的张嘴劝谏什么。
从裴一那里赶回来的李德忠却很习惯。
身为宫里的老人,他虽不能算作看着席冶长大,却也知道这位曾经的六皇子,情绪总是忽高忽低,在暴怒和阴郁中切换。
都说伴君如伴虎,在席冶身边伺候,则更甚,饶是经验丰富如李德忠,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守住自己的脑袋。
否则他也不会好端端地,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安王隐晦的示好。
偌大的皇宫,看似都归小号所有,实则却没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雨声淅沥,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最终,还是1101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宿主:
【席冶?席冶?快起来,你得回床上睡。】
神思一清明,疼痛便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清楚这身体生了病以后只会更麻烦,席冶随手将话本一搁,起身。
立即有宫人备好了灯笼和油纸伞,在飘摇的雨夜中,压抑着呼吸,战战兢兢地送小暴君回寝殿。
席冶忽然开始想念某个顾琮撑伞背自己回家的雨天。
举着伞的李德忠就站在席冶身侧,余光时刻留意着对方,闪电咔嚓照亮夜色的一瞬,他恍惚间瞧见了那张脸上稍纵即逝的脆弱。
但这似乎只是个错觉。
下一秒,仅由宫灯引路的黑暗里,少年君王脊背挺直,脚步飞快,哪怕面色苍白若纸,也如同恶鬼凶兽般叫人胆寒。
就寝时,除了近来格外受宠的裴侍君,小号从不在房里留人,一脚踏入殿中,大门无声在身后合拢,席冶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正打算脱掉,倏地听见识海里的1101提醒:“等会儿,被子里有人。”
凤眸微眯,同样发现床上稍稍隆起个小山包的席冶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绣纹精致的锦被:“滚……”出去。
后两个字生生卡在喉咙里,1101的补充姗姗来迟:“是顾琮。”
的确是顾琮。
对方明显重新沐浴过一遭,身上穿着柔软干净的纯色里衣,琥珀般的瞳仁清澈映着自己的倒影,不像被吓到,竟像是关心:“陛下?”
“陛下的衣袖湿了。”
席冶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旋即,他便记起,下午裴一来送汤时,自己故意点名要留顾琮伺候,但他说的只是端茶更衣之类的琐事,底下人却自作聪明会错了意,直接把对方洗干净,打包送上了他的龙床。
“是李公公叫臣来的。”红衣似火,小皇帝居高临下,凶巴巴地望着自己,顾琮撑着胳膊坐起,自觉向里让了一个位置。
席冶:这人到底懂不懂侍寝是什么含义。
似是读懂了小皇帝眼底的质问,顾琮四处张望了下,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声音:“行宫的日子闲散,臣鼻子灵,无聊时曾自学过数年医术,先前替陛下更衣时发现……”
“发现陛下仍是元阳之身。”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慢,小心观察着席冶的神色,难掩纠结,1101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乐出了声:“咳咳咳,他是不是以为你不行?”
不行配不行,倒也算天生一对。
几秒钟前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将席冶从压抑的情绪里解放出来,但他仍板着脸,假装凶狠:“外袍呢?叫李德忠带你出去。”
“明日朕会派人送你回行宫,若刚刚那番话被外人知晓,仔细你的脑袋。”
雨声阵阵,电闪雷鸣,配上小皇帝阴沉的面色,这话乍听起来着实吓人,可一想到自己肩膀上那个只破了丝油皮的伤口,顾琮便怎么也怕不起来。
配合地点点头,他重复:“陛下的衣袖湿了。”
“臣帮您换下来。”
席冶:“朕说了明日要送你离开。”再讨好他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也说了是明日,”一回生二回熟,顾琮伸手,去解小皇帝的腰带,“况且臣没有外袍,只有这一件衣衫。”
拳头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觉,席冶这次算体会到了。
比自己大了一圈、骨节更分明的手指一按一挑,缀有玉饰的腰带便被解了下来,镇定剂带来的副作用让他提不起劲,短暂地犹豫了两秒——或许连两秒都不到,席冶放下想叫人的手,任由对方折腾。
敏锐察觉到小皇帝对自己的纵容,顾琮得寸进尺:“陛下,胳膊抬抬。”
1101:它怀疑这人白日的恭谨都是装相,而且有证据。
幽幽瞪了对方一眼,席冶没动弹。
“果然,陛下和传闻并不相同。”仿佛得到了什么自己想要的答案,顾琮轻笑,坐直,一点点帮少年褪下了微湿的外袍。
席冶慢吞吞:“传闻里朕是什么样儿?”
顾琮顿了顿:“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1101:……
还真敢说,换成小号,分分钟叫你掉脑袋。
然而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席冶本尊,蹬掉软鞋,他上了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没错,都是真的。”
“所以,敢把朕吵醒,你就死定了。”
没等顾琮答话,再撑不住药效的席冶就一头栽进了对方怀里。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心跳,雷雨未歇,他攥紧手边的衣襟,疲惫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日常比心。
第62章
? 第六十二章
◇
◎怕了就滚吧。◎
下意识抬手, 顾琮稳稳接住了小皇帝。
对方长了双凌厉上挑的凤眼,纵未配冠,也总叫人忽略他的年纪,唯有在此刻, 卷翘的睫毛轻合, 额头抵在自己肩上,没了表情, 才显出几分符合外表的孩子气。
“陛下?”只有薄薄一层的里衣被对方抓着, 他不太好动弹,只得半拥半抱地, 伸长手臂,替小皇帝脱了鞋。
周遭很静,明光殿的宫人似乎皆是鬼魅成精, 更忘了里面还住着个皇帝,除了雨声, 顾琮听不到任何响动,连倒在他怀里的少年, 呼吸也浅得要命。
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确定有一抹温热轻轻拂过,又顺势搭住少年的腕子, 顾琮才松了口气:小皇帝睡得太沉太快, 乍看简直像晕过去,幸好,从脉象看,对方仅是倦极了。
避暑行宫里用来替同僚治头疼脑热改善伙食的医术, 居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人生的际遇还真是神奇。
一边感慨, 一边把小皇帝放在矮却舒适的软枕上摆正, 胸前的衣襟被死死拽住,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短暂地纠结了下是否要把里衣撕开,拥有节俭美德的顾琮最终还是侧身,脸对着脸,在少年旁边躺了下来。
皮肤好白。
闲着无聊,又不想睡,顾琮只得细细打量着眼前年轻过头的帝王,容色靡丽,是种几乎模糊了性别的美,或许是因为敢直视龙颜的人实在太少,坊间盛传的流言里完全没提到这一点,唇红艳艳的,薄而软,像话本子里钻出来吸人阳气的妖精。
“轰隆——”
应小号的要求,一年三百六十五个黑夜,明光殿里都亮如白昼,雷声阵阵,似是有风从窗缝吹进,灯花爆开,烛火摇曳,小皇帝秀挺的眉紧紧蹙起,睫毛不安地抖动,眼见就要从睡梦中惊醒。
下一秒,一只大手及时捂住了他的耳朵,另一只手,则从下穿过他的腰,揽住,安抚地拍了拍。
“唔。”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调,席冶的精神波动再次恢复了稳定。
时刻监控宿主身体数据的1101十分不解:
它非常确定,这个世界的顾琮没有任何能被称作人参成精的治愈能力,可在某些特定的场景下,对方依旧能让宿主安心。
而且是不加任何掩饰的本能反应。
雷雨夜,是小号最讨厌的天气之一,那会让他联想到许许多多被母妃罚跪的晚上,还有炎炎夏日里也要穿厚实衣物才能遮住的鞭痕掐痕。
听说,母妃一族被以谋逆罪抄家时,也是个下雨的夜晚。
他没有药,头和身体都疼得厉害,偶尔撞上阴雨连绵,新伤叠旧伤,化了脓,面上穿着精致华贵的衣衫,内里却散发着恶臭,其他受老皇帝疼爱的儿子,一个个推搡着他,嘻嘻哈哈,刺耳极了。
偶有几个自持身份,远远观望,目光也是鄙夷的。
直到有一天,头痛欲裂的小号满眼血丝,发疯般地抓起领头者的脑袋,狠狠撞向假山,鲜血流了满地,世界瞬间安静。
那是三皇子还是八皇子来着?
小号已经忘了。
他只记得,老皇帝仅仅罚了他两天跪,再露面,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
他只知道,让别人比自己更痛,会叫他多少更好受些。
“轰隆——”
“咔嚓。”
又是一道响雷,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席冶潜意识明白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清醒,血,铺天盖地的鲜血,堆积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最上方,赫然是个喉咙割裂,双眸圆睁的女人。
砰。
扑通。
世界一点点压缩坍塌,血液和尸体一同倾倒,逼仄地将他深埋,双臂本能地疯狂挥舞,他抓住了一具尸体的脖子,拼命用力。
【宿主!席冶!】
恍惚间,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咳!陛下……陛下你醒醒!”
“呼。”
猛地换过一口气,席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张憋到通红、乃至隐隐发紫的俊脸,他的双手狠狠扣在男人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鲜明而可怖的指痕。
触电般,他迅速地向后弹去。
——故意的。
李德忠这老狐狸并非是真的误解了「伺候」的意思,而是特地将错就错,选了个雨夜把人送到自己床上。
倘若不打雷便算了,若打雷,按照小号以往的脾性,顾琮定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唯一能让小号平静下来的裴一,则很有可能被召见,轻松地化解掉失宠危机。
否则,以李德忠连任两朝太监总管的智商,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一整晚都没有提及顾琮的前提下,做出如此先斩后奏容易踩雷的行为。
而他自己,也确实因镇定剂药效发作中了计。
他伤害了顾琮。
第二次。
偏偏被伤害的男人好似天生缺少害怕的神经,顶着脖颈上恐怖的掐痕,向他凑近:“陛下?”
眼尾生理性的湿润被温柔拂去,席冶听到对方压低了嗓音,沙哑地,哄孩子般,轻轻:“陛下别怕。”
傻不傻。
现在到底该是谁怕谁。
强行压下眼底的波澜,席冶抬手,一把推开对方,语气冷得活像个渣男:“穿好你的衣服,出去。”
“马车已经停在宫外,明日天一亮,便离开朕的视线。”车上还留了银子和地契,份额拿捏得刚刚好,既不会让宫中人觉得是太丰厚的赏赐,又足以让顾琮安稳度过余生。
至于他自己,只需要在原著的死亡节点到来前,宰了席瑾瑜。
“看在这伤的份上,朕会着人替你除了奴籍。”受疼痛所扰,小号很少愿意张口说太长的句子,席冶却顿了顿,反常地,一句又一句。
“臣当然可以离开,”帘幔低垂,在只有自己和小皇帝的龙床上,顾琮不知从哪冒出了股勇气,讨价还价般,定定,“但臣想知道原因。”
不想随口诌个厌弃的理由,席冶偏了偏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勾唇,低低:“还能有什么原因?”
“那条番邦犬,并非意外故去。”
抬手,少年冰冷的指尖抚上那一条条鲜红肿胀的掐痕,激得男人无意识地战栗,接着,又如毒蛇般,一点点向上,攀至那轮廓熟悉的眼眶,缓缓地摩挲描摹:
“知道李德忠为什么要在今晚把你送到朕床上吗?因为上个雨夜,朕发了疯,那小东西吓得厉害,恶狠狠咬了朕一口。”
“等朕再回过神,它就已经死了。”
“僵硬的,合不上眼。”
那狗是新帝登基后周边小国随着贺礼一同送来的贡品,合了小号的眼缘,这才留下,一直养在身边。
裴一进宫前,无论再怎么发疯,小号从未亲手杀过生,但受体内日益累积的毒素影响,他彻底失了理智,再清醒,陪伴他度过许多个夜晚的狗儿便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了。
旁人不晓其真相,当夜轮值的宫婢太监亦被李德忠处理干净,众人只知,陛下最疼爱的番邦犬去了,为此病了好一阵儿,几乎日日都要召裴侍君才能入眠。
用来上贡的稀罕物,曾经前来朝拜的小国也没有更多,所以,小顺子才会在见到顾琮后,执意带对方入宫,笃定对方能替自己搏个前程。
可惜他错了。
那日就算席冶没有穿越,换成不认识顾琮的小号,他也没办法飞黄腾达,甚至连命都保不住、死得更惨些。
“怕了吗?”面前长而直的睫毛轻抖了下,擦过指腹,意料之中地,席冶淡淡,“怕了就滚吧。”
“否则朕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挖了你的眼睛。”
“为什么要怕?”喉咙依旧火辣辣痛得厉害,顾琮却摇摇头,诚恳,“陛下赶我走,是出于善意;不想伤害喜好之物,是约束自己。”
“我不咬人,必不会惹陛下生气。”
“若陛下仍想如先前那般把臣当它、咬一口报复回来解气,”自以为理解了小皇帝白日反常的举动,他一把拉下自己的里衣,“随时可以。”
哑口无言的席冶:……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臣不走,”担心被人听到,顾琮稍稍弯腰,凑近小皇帝耳边,“陛下可知,这宫里有人要害您?”
恹恹地,少年君王眉梢轻挑,仿佛在说,你指哪一个?想害朕的人,多到数不清。
顾琮:“是裴侍君的那碗百合绿豆汤,里面放了……”
“慢性毒药,”提前截胡对方的话,席冶平静,“朕知道。”
顾琮瞳孔放大了一瞬:“知道您还喝?”若非自己将碗打翻,对方绝对会喝进去。
而且那送汤来的裴侍君,到现在还好端端地住在静雪轩,涉及谋害圣上这等大事,对方早该被抓到天牢里。
难道……
“裴郎盛宠”,进宫前受到的提点言犹在耳,顾琮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蠢笨,本就稍显下垂的狗狗眼愈发委屈。
这小皇帝是傻子吗?就因为喜欢一个人,连毒药也甘之如饴?
半天没敢出声1101终于冒了头,弱弱:“宿主,他骂你。”
席冶:不用提醒,他看出来了。
在面对自己时,顾琮的眼睛好像永远也藏不住事,哪怕这一世的自己是个可能随时拉人去砍头的暴君。
“总之,臣是内侍,合该忠君,合该是陛下的人,”平日从未放在心上的迂腐言论张口就来,顾琮努力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见小皇帝没再乱动,轻轻用衣袖拭去对方额角的薄汗,“夜深了,陛下先休息。”
“若再做噩梦,臣定会和刚刚一样,叫醒您。”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日常比心。
第63章
? 第六十三章
◇
◎可知错了?◎
自雨夜起, 一连三日,暴君的明光殿里都宿着新人。
于前朝而言,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左右不过一个来历清白的内侍, 无亲族帮扶, 又留不下子嗣,受宠些便受宠些, 总比那裴侍君一家独大要强, 近来礼部,可没少仗着这枕边风的存在狐假虎威。
然, 对后宫来说,顾琮的「上位」,无异于让他们头顶的天都变了, 尤其是伺候裴一的宫女太监,也从一开始的气定神闲, 到如今的忐忑不安,最终, 也只能安慰自己, 明光殿住了三日又如何?不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奴才。
热衷理性吃瓜的1101恨不得多长几张嘴,托梦去和这群人吵架:你们懂什么, 它家宿主明明是不想把顾琮困在「皇宫」这四四方方的大盒子里。
古往今来, 和帝王有了名分的,无论男女,纵使一辈子不再被想起,又有哪个能被放出宫去。
“陛下?陛下今日又要赶臣走?”逐渐摸清小皇帝的底线, 顾琮一边替对方换了新茶, 一边问, “今日又寻什么理由?”
侧身倚在塌上,披散着青丝的少年手持话本,眼都没抬:“茶太烫。”
顾琮立刻:“这茶是李公公送来的。”
席冶揉揉额头。
他算是看出来了,初见那日的恭谨谦顺,全都是这人因首次面圣营造出的假象,真正的顾琮,仍和前两个世界大差不差。
甚至更跳脱。
意料之中地,某人又胆大包天凑上来:“陛下可是又痛了?”
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同李德忠一样、最高规格的金绣蓝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英挺,颈间的掐痕涂过数次上好的膏药,也渐渐淡去。
毛遂自荐,他献宝似的道:“臣昨日拿自己的脑袋练了许久,找准了穴位,陛下试试?”
剧情设定的「怪病」,除了拥有主角光环的裴一无人可解,明知对方的努力不过是无用功,席冶却仍抿唇,嗯了声。
说归说,动归动,见小皇帝依旧靠着床头没有要配合的意思,顾琮只得自己上前,找准位置,轻手轻脚挪了挪对方,让自己成为一根新的能倚的柱子。
指腹时不时游移,一下下在各个穴位处打着圈,他本不喜与人接触,却很能接受小皇帝的靠近。
——当然,如果小皇帝执意靠近,他也无法拒绝。
可细细算来,除了最开始叫自己脱衣服那次,对方似乎没有勉强他做过任何事,仅是瞧着凶了些。
说要赶他走的事,也只嘴上提提,没再真的有动作。
老实说,被小皇帝紧紧掐住的几息,顾琮确实是怕的,那是生物对死亡本能的恐惧,无法回避;
然而冷静下来以后,他却发现小皇帝比自己更怕,梦里怕到流眼泪,醒来则是后怕,忙不迭地和自己保持距离。
虽然语气极冷硬,还故意吓人。
“又在嘀咕朕什么?”背后长眼般,席冶挑挑眉,抬手,将话本翻过一页:“李德忠呢?”
顾琮:“送完茶后仍在跪着。”
瞧见自己活着走出明光殿,对方似乎很震惊,之后,小皇帝又免了对方的近身伺候、给他换了身新衣服,满打满算,这李公公已经在殿外跪了两日,怕是膝盖都要跪碎了。
席冶却犹觉不够。
顾琮脖子上的伤,有一半是这老狐狸算计来的,某人日日围着他转,却不知道在他面前上眼药、替自己讨公道报复,那么就由他来讨他来报。
左右他是个没道理可讲的暴君么。
能被提拔到小号身边伺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察言观色的专家,当下没反应过来,事后稍一琢磨,也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总管想使苦肉计求陛下消气,自是没人拦着,只不过那裴侍君,若再矜持下去,以天家的薄情,怕是要被忘个彻底,再难爬起。
直挺挺跪在太阳底下,李德忠冒了一头热汗。
顾琮的事,确实是他急了些,但最近几个月,每每雨夜,陛下定要裴一守着才能安眠,为何独独昨夜出了差错?那顾琮到底有什么魔力?
脖子都被掐到青紫,仍能一脸笑嘻嘻地往陛下身边凑,此子心计,着实深沉,哪里像个初次面圣的新人?
膝盖又肿又痛,口舌干燥,头也晕得厉害,好不容易等太阳下了山,李德忠总算等到了自己被传入殿。
这几日陛下身子不爽利,都没上朝,能近前伺候的,也只有地位水涨船高的顾琮,短短三天,对方已经穿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衣衫。
明明都是没根儿的内侍,偏这人生得高大英气,外加一双异色双瞳,落在人群里乍眼极了,和其他曾经想爬床的小太监截然不同。
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进了殿,李德忠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用「狐媚惑主」来形容一个男人。
垂头重新跪好,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个首:“陛下。”
能接连在两位皇帝跟前伺候,李德忠自然是能屈能伸的,原著里,他甚至活到了结局,虽未能继续得到新帝——也就是席瑾瑜的重用,放出宫去颐养天年,倒也还算不错。
席冶可见不得对方如此快活。
慢吞吞把玩着顾琮垂落的衣袖,他道:“可知错了?”
常年头痛,小号不喜欢束发,总是随便找根带子系着,或是松松散散披在背后,此刻,他刚刚用过膳,又漱了口,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软榻上,唇色水润,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点血色,纤细的,瞧起来无害极了。
深知对方脾性的李德忠却丝毫不敢怠慢,咚,又嗑了一个头:“奴才知错。”
“奴才不该忘了陛下的忌讳,擅自揣度圣心,害顾内侍受伤。”未等席冶再开口,他便控制着音量,一股脑道,语气之真诚,表情之懊悔,活像当日把顾琮掐个半死的不是席冶,而是候在殿外的他。
一旁围观的顾琮深觉自己的道行不够。
但再好的演技,对席冶这个觉醒前不知扮过多少次影帝的NPC来说,都是小儿科,故意等了几秒,他勾勾唇,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毒蛇般阴冷的目光从头顶袭来,一寸寸将他笼罩,一瞬间,李德忠几乎以为自己和安王的交易露了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各方势力争相糊弄养废的傀儡,连最基本的理智都无法维持,又怎么会懂前朝后宫的这些弯弯绕绕。
谁料,下一秒,抬头欲解释的李德忠对上了「傀儡」的眼睛。
阿谀的假笑僵在了脸上。
阴森森地,那双蛛网般爬满红血丝的眸子盯着他,笑:“留在朕身边,很不好过吧?”
语气轻飘飘,却无法让人感到温柔,而是如同被毒物爬过,使人不自觉发抖,冒出一层层鸡皮疙瘩:“伺候得再精心,再挑不出错处,也随时有可能脑袋搬家。”
飞快地,李德忠后背沁满冷汗。
真实的喜怒从不形于色,他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知自己心里的想法,大厦将倾,安王确实是个最适合投奔的好人选,可眼下这一幕却让李德忠意识到,他的命仍被结结实实地握在小皇帝手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暴君也有暴君的「好处」,弹劾劝谏皆是屁话,不畏朝臣,不惧万民悠悠之口,伺候过先帝又如何?只要对方想,便能立即叫自己死在这殿上。
说不得还是亲自动手。
“啪嗒。”
豆大的汗珠流进眼睛,砸在地上,李德忠却不敢去擦,空口表忠心和出卖安王都是下策,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注定要凶多吉少时,软榻上的小皇帝竟咯咯笑了起来。
“瞧把李公公吓得,朕不过随口一说,还能真提剑砍了你的脑袋吗?”抬抬手,席冶道,“顾琮,还不快去扶李公公起来?”
一手操持对方的饮食起居,李德忠当然知道明光殿御书房装饰用的佩剑、皆是特意吩咐开过刃的。
没敢真借顾琮的力,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讪讪道:“陛下说笑了。”
“但朕喜欢你的名字却并非玩笑,公公可得守好它,”话锋一转,席冶挥挥衣袖,“这跪也跪了,今夜公公便歇着吧。”
“顾琮,传朕的旨意,去太医院取最好的伤药。”
提心吊胆了半天的1101:“我还以为你会斩草除根。”或者让李德忠重新站队发毒誓表忠心什么的。
【墙头草有什么忠心可言?】淡定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席冶轻嗤,“只要让他知道我不好惹就行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安王再是主角,现在也管不到宫中,先前李德忠敢明里暗里做小动作,无非是仗着小号被疼痛折腾得脑子不好,又偏宠裴一。
如今,除非对方有魄力连夜收拾东西跑路,否则,日日夜夜呆在自己身边,李德忠一定会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1101:打扰了,是它不懂宫斗。
几百集的电视剧都白看了。
可关于顾琮,它却是很懂:“说吧,你故意支开人家干嘛?”
【容易见血的事,总不好叫他瞧见,会做噩梦。】
总算舍得下地走一走,席冶踩着软鞋,扬声:“来人。”
“摆驾静雪轩。”
作者有话说:
顾琮:(警觉)静雪轩?
1101:嗯,没错,裴一住的地方。
日常比心。
第64章
? 第六十四章
◇
◎裴卿,朕待你如何?◎
头痛debuff加身, 除了砸东西,小号平日里能少动则少动,挑了座好宫殿给裴一,自个儿却没怎么来过。
天子出行, 哪怕只是在「家里」走动走动, 也免不了规矩排场,车驾还在半路, 静雪轩的宫人便得了消息, 一个个喜笑颜开,又得自持身份收敛着, 不能把扬眉吐气几个字写在脸上。
碍于裴一这段时日的庇护,一些刚入宫就被静雪轩选中的新人,几乎快忘了传闻中的暴君是什么样。
反正在他们主子面前, 陛下总是好说话的,若是主子肯温言哄上两句, 莫说砍头,连板子都不用罚。
端坐在房中的裴一却远没有下人想象中那样高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之前暴君从未主动来过静雪轩, 不知怎地,向来遇事冷静的他, 心里竟有些惴惴难安。
站在身后替他束发的婢子笑:“侍君?侍君可是等急了?以咱们陛下的脾性, 能亲临静雪轩,可见陛下心里还是有侍君的。”
为了最大程度取信暴君,裴一孤身入宫,揣着一肚子秘密, 却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听到这状似安慰的话, 只得勉强勾起一个笑:“我知道。”
怕只怕暴君今晚来,是在顾琮那里开了荤,想与他同房。
目光扫过用来固定发冠的玉簪又移开,裴一默默捏紧藏在袖子里的手,像暴君那样弱不禁风的身体,他无需任何武器便能杀了对方,可他却不能,为了主子的大业,为了主子能名正言顺坐上那把纯金雕龙的宝座。
所幸,一刻钟后踏入静雪轩的暴君,仍和往常一样。
来之前用过膳,静雪轩的宫人们便只准备了些消食爽口的茶点,裴一隔着小桌,坐在席冶对面,手中捧着卷新找来的话本,语速快慢得宜地读。
乍看,确实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如果忽略两人心中真正的想法。
【好神奇,要不是他身上没系统,我都怀疑他是在商城换了普度众生的佛音,】饶有兴趣地扫描着裴一的身体数据,1101终于敢提高点音量,“录下来,然后等你头太疼时循环播放,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席冶不置可否。
他从未指望过世界意识会好心留下空子让自己舒服,况且他来找裴一,也不是为了享受。
噼啪。
蜡烛轻轻爆了个灯花,暂时没摸清暴君是否仍如顾琮出现前那般对自己纵容,席冶没说停,裴一只能片刻不歇地读,一页接着一页,向来清润的嗓子都哑了些。
直到替他束发的宫女心疼主子,大着胆子上前,借口换一壶新的热茶,身着红衣的少年才像回了神,右手撑着下巴,抬眼,悠悠:“裴卿,朕待你如何?”
不是冷冰冰的裴侍君,而是个更熟悉亲切的称呼。
暗暗松了口气,裴一想都没想:“自然是极好。”
席冶:“当真?”
许是这一刻的气氛太好,对方黑漆漆的瞳孔被烛火镀上些暖色,莹润的,不像暴君,倒真像个单薄脆弱的少年了。
稍稍顿了下,裴一难得产生了丝心虚,却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回:
“当真。”
至少对他,暴君是没有亏欠的。
锦衣玉食自不必多说,宠着他,护着他,读书也好,聊天也罢,从不勉强他任何事,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人陪着,连与他同床都没有过。
可一想到那雨夜里,对方披头散发,活生生掐死了一只曾经最疼爱的狗,裴一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
他见过很多尸体,甚至亲手杀过很多人,然而,那和暴君带给他的感觉是不同的,对方居然能在做出那样的事后,还嗬嗬地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裴一厌恶那种感觉,厌恶那只死不瞑目、瞪着自己的狗,却不得不陪伴在暴君身边,温柔小意地安慰对方。
这让他总是下意识忽略那些独属于自己的优待。
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变成那只倒霉的番邦犬。
怪物怎么会有普通人的感情呢?裴一在心底冷冷地想。
但面上,他依旧是温柔的,眼尾弯起,唇角勾起一个安抚的笑,那是暴君最喜欢的表情:“陛下突然说这些,可是听了什么闲话?”
捕捉到耳熟台词的1101满脸震惊:主角受居然真的在用心玩宫斗!
“其实臣都不介意的,”难得说了句实话,裴一垂眸,柔情蜜意地假装,“只要陛下开心,臣便开心了。”
“哦?”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戏精,看够了乐子,席冶捏起块点心,话锋一转:“那百合绿豆汤里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裴卿想要朕更开心些吗?”
万万没想到暴君会在时隔数日后突然提起这茬,裴一捏着书脊的手隐晦地收紧了,秉承着对主子的信任,他故作疑惑:“东西?什么东西?”
“哦,没什么,一点药,吃了会让朕头更疼的药,”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少年笑笑,眸子却重新沉了下去,黑得好似能吞噬所有光亮,“听李德忠说,汤是从你宫里的小厨房端出来的。”
裴一:……
原来这才是暴君最近疏远自己的原因吗?
早早做好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他面不改色,低低告了句罪,唤了声:“春桃。”
替他束发的宫女站了出来。
看穿着,她在裴一宫里应当地位最高,此刻却满脸煞白,全然没了血色。
“回陛下,回主子,”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那汤确实是奴婢在小厨房看着人煮的,一步都没离开过,绝、绝不可能出现有人投毒的事情,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语气莫名地重复了句,少年帝王转身,颔首,好似真来了兴趣般,“除了你和厨子,再没人碰过?”
……还有掀开食盒瞧了瞧摆盘的主子。
脑中迅速闪过那日当值的记忆,春桃本能瞥了眼裴一,而后摇了摇头:“没有。”
席冶:“很好。”
席冶:“那便都拖下去斩了吧。”
扑通。
原本就静如鹌鹑的宫人齐齐跪在地上,一个个抖得好似筛糠般,为首叫春桃的宫女和早早被拉至门外的厨子更是把额头都磕出了血来:“不是奴婢!当真不是奴婢!”
“也不是小人!小人怎么敢!”
“宁错杀,不放过,裴卿觉得呢?”冷漠地盯着地砖上晕开的两抹红,席冶转头,道,“但她好像很害怕,眼泪都流下来了。”
“若裴卿肯替他们求情……”
“臣不会替伤害陛下的人求情。”见过自己打开食盒的人绝不能留,毫无犹豫地,裴一飞快起身,跪地,将话说得义正辞严,既未崩人设,又显得深情款款。
一心想把主子摘出去的春桃呆住了,甚至连头都忘了磕。
她瞧着裴一那张曾经让宫中上下都称赞温润亲切的侧脸,忽然觉得心冷极了,以前,主子是替很多人求过情的,怎么到了她,偏偏就不肯了呢?
处于死亡的威胁下,人似乎总是会变得聪明些,脑子里猛然间冒出一个再可怕不过的猜测,就在她本能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习惯了时刻留意主子动向的春桃、瞧见了裴一悄悄投来的一瞥。
怜悯的、愧疚的,紧张的、恐惧的,隐隐泛着水光,惹人怜惜。
她的心瞬间便软了。
想杀暴君有什么错呢?这宫里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地活在暴君的阴影下?男女有别,以主子的脾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对方肯定是受到了许多非人的磋磨,所以才会忍无可忍、冒险走一步。
况且逼主子做选择的不也是暴君吗?
好像只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些似的,春桃咬咬唇,一股脑把责任推到暴君身上,望向席冶的眼神里甚至带了些怨恨。
如果对方真喝了那碗汤就好了,主子不会被冷落,也不会发生今晚的事情,说不得天下还能跟着太平。
偏生,坐于高位的少年似乎失去了对情绪的感应力,不仅没直接伸手把她掐死,反而还丢了点心,拿起旁边银质的茶刀,幽幽挑起主子的下巴,用了力,划出一道血痕:
“说笑的。”
“裴卿这话朕喜欢。”
“就留他们一条命吧。”
劫后余生的滋味太好,全程没敢抬头的厨子差点直接瘫软在地,却还是忍着痛,重重向席冶行了个大礼。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裴卿既愿意跪,多跪两个时辰想是极好。”干干净净的鞋底浑不在意踩过地面晕开的血污,席冶头也没回地离开,直接绝了裴一起身相送的心。
“近来酷热,叫御膳房每日给裴侍君送一碗莲子汤来,盯着他喝完,一口都不许剩。”
乍然听到头顶传来这么一句堪称贴心的吩咐,弯腰提灯的小太监先是一怔,而后飞快应道:“喏。”
出了静雪轩大门,车驾便候在外,余光乍然扫到一抹黑影,小太监手里的灯一晃,厉声:“谁在那?出来!”
紧接着,黑暗中走出了个席冶再眼熟不过的影子。
约莫是在外面站了很久,男人的步伐略显僵硬,神情里既有担忧,又有些酷似被抛弃的委屈。
“臣担心陛下会受伤。”
生怕小皇帝又傻乎乎上赶着给自己灌毒,顾琮无视提灯太监的阻拦,灵巧绕过对方,握住席冶的手,向上:“陛下。”
“陛下可有哪里疼?”
作者有话说:
慢慢来哈,会把小号受过的苦一点点都还回去。
日常比心。
第65章
? 第六十五章
◇
◎抱朕回宫。◎
比自己温度更高的手钻入衣袖, 虚虚贴着纤细淡青色的脉络,知道的明白是把脉,不知道的便轻嗤,这新上位的顾内侍着实太粘人了些, 一身撒娇乞怜的狐媚功夫, 只可惜,道行太浅, 演技太烂, 静雪轩门前,不被一巴掌挥开都算走运。
偏偏, 平日最讨厌被人近身的暴君这次竟没生气,反而还耐心站在原地,等对方自个儿松了手:“如何?可摸出了朕哪疼?”
语气如常, 难辨喜怒,但这话总体却是暧昧的, 透出份旁人没有的纵容来,提灯的小太监打了个颤, 噌地垂下了眼睛。
“没有, ”摇摇头,顾琮理了理小皇帝的衣袖, “但臣觉得您不高兴。”
踏出静雪轩的刹那, 他在黑暗里瞧着,只感觉有一瞬,对方倦极了,像是被抽空了什么。
席冶:不高兴?那应当是小号残存在这身体里的情绪。
他经历过太多背后捅刀的桥段, 区区个裴一, 没什么特殊。
“有吗?”
轻轻挑起一边眉毛, 席冶笑:“确认了一直想确认的事情,朕开心还来不及呢。”
说谎。
愈发能分辨小皇帝的话是真是假,顾琮心里默默反驳,却没拆穿对方。
突然对仅能乘坐一人的车驾失了兴趣,席冶伸手,接过离自己最近的一盏宫灯,问:“顾琮,认路吗?”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稍稍迟疑了下,又点点头,至少从静雪轩到明光殿的路他是认得的,半个时辰前刚走过一遭。
于是,他们便将其余宫人都甩在身后,几乎能算作并肩地,披着月色,在偌大的皇宫中「散步」。
换做旁人,定要想法设法地让自己落后暴君一步,偏顾琮是个实心眼,小皇帝喜欢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不过,让天子提灯,终究还是过分了些,毕竟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胳膊,他摸过,是如此单薄。
脚步一转绕到小皇帝右侧,顾琮自然接过对方握着的提手:“臣来吧。”
席冶从善如流松开五指:“既然都敢找到这儿,就不好奇朕做了什么?”
——做什么?虽然时间有点久,但肯定不是太监宫女们八卦的那档子事,他刚刚把过小皇帝的脉,平稳极了。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未等他回答,走在他身侧的少年便自顾自道:“朕去看了场主仆情深的好戏。”
既是春桃和裴一,也是裴一和安王。
欺君、投毒、谋逆,仿佛只要扯起「暴君」这面大旗,无论做了多下作的事,最后都可以推给替天行道,安自己的良心。
哪怕他们从未被所谓的暴君伤害过。
“今后,朕会每日给静雪轩送一碗汤,叫人盯着裴侍君,一口一口喝干净,”幽幽地,小皇帝笑了起来,色若春花,却透着股癫狂,“听闻那毒无色无味,厉害极了,朕睚眦必报,又如此反常,你说,那喝汤之人午夜梦回该有多煎熬?”
活着苦痛,死了倒清净,小号曾经受过的罪,他定要主角攻受也尝一尝,如何、一点点被环境逼疯。
精神波动大起大落,1101知道,宿主的头又疼了。
黑夜里,他披散着长发,一袭红衣,面白如纸,风吹过,好似厉鬼在宫中游荡。
顾琮鼻子灵,更能闻到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血腥。
“那是他们应得的,”没有丝毫犹豫,顾琮回答,“是他们先伤害陛下。”
瞳孔地震的1101:……
说好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呢?亏它一直觉得顾琮道德感特别高。
这也是宿主最开始执意要将对方送出宫去的理由,可如今看来,新世界的顾琮,好像是个芝麻馅的?
“陛下的鞋脏了。”循着嗅觉的指引,顾琮轻易找到了那星星点点的红,想要替对方擦净时,才发现自己一个内侍,身上竟没带丝帕。
要么用袖角?瞧着也是很贵的布料。
可这衣服是小皇帝赏的,第一件,有点舍不得。
就在顾琮尴尬纠结之际,席冶却忽然动了,大大方方地伸手扶住男人的胳膊,他慢悠悠蹬掉靴子,甚至连袜子也脱了,而后,双臂一张:
“抱朕回宫。”
这着实是个有些任性的要求,若是摔了碰了,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无奈,等顾琮回过神,他的手已经自动勾起了小皇帝的膝弯,直起身,轻松将少年抱了起来。
先前在龙床上接住对方时便有察觉,小皇帝很瘦,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平日被宽大的衣袍遮着,此刻全都显了形。
沾了血的鞋子孤零零留在原地,好似和所有烦心事一起被抛在身后,席冶将头埋进顾琮怀里,耳朵贴近对方胎记所在的位置,闭着眼,去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太近了。
顾琮想。
这几日,他虽宿在明光殿,却并未再与小皇帝同床,而是睡在附近的软塌上,候着守着,像个真正的内侍。
此刻,他却只需稍一垂眸,就能瞧见对方巴掌大的精致侧脸,以及眼下淡淡的青黑。
远远坠在后面的宫人简直快吓傻了,是,陛下是好男色没错,可这般被人抱在怀里,落于下风,成何体统?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顾琮就这样高调地,把小皇帝从漆黑的夜里带回了灯火通明的寝宫。
路很长,直到最后他的手都很稳,没让怀中人觉得晃,等重新被放到床上,假寐的少年终于肯睁开眼,扯住顾琮的袖角:“朕要沐浴。”
“备水吧。”
说是备水,便真的只是备水,小号露在外面的皮肤又细又软,活脱脱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但衣服底下,白日难以见到的地方,却都是各种各样零散的疤,有新有旧,掐的烫的抽出来的,不一而足。
所以他从不让人伺候沐浴,之前有不信邪、借着换水想爬龙床的——尤其是小号松口「纳了」裴一后,有一个算一个,都丢了自己的小命。
顾琮好歹也在明光殿住了三天,这规矩他当然懂,小皇帝常去沐浴的地方是一处引了活水的汤池,里面系了玉质的铃铛,宫人们唯有听到里面有声响传出,才敢轻手轻脚凑上前等候吩咐。
顾琮却觉得,站得那么远,若小皇帝真出什么事,比如抽筋呛了水,怕是根本来不及救。
于是,他便每日偷偷往里挪一点,今夜,已经坐到了藏有汤池的偏殿门外。
小皇帝或许是没发现,又或许是发现了懒得说,总之,他此刻正安安稳稳地倚着门,坐在台阶上,没有被赶走。
小号讨厌自己身上的疤,那会勾起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哪怕周遭无人,也很少会褪下里衣。
素白的布料飘在水面上鼓胀沉浮,配以散开的青丝,更叫人觉得恐怖,脸颊被热气蒸出一抹血色,靠住池壁的席冶听见顾琮道:“陛下,臣明日想去藏书阁。”
藏书阁,宫里确实有这么个地方,是小号一个酷爱诗书的祖宗在位时建的,里面收着许多孤本字画,是无数文人心中向往之处。
隔着一道门、一道屏风,小皇帝的音量又不高,听起来便有些模糊,亏得顾琮耳力好,才能分辨清楚:“想考功名?”
功名。
顾琮倒真没考虑过这个,他自小在行宫长大,虽取了些巧,也识字读过书,但总归是奴籍,注定与官场无缘。
摇摇头,意识到小皇帝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顾琮又道:“臣是想找些医书。”
太医院御医的水平,自然要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要高,可这前朝后宫,偌大的天下,又有几个是真心希望小皇帝能被治好。
眼前一片马赛克的1101悄悄提醒:“你这头痛,是设定。”
不是单纯的血管舒缩障碍,也不是长了块肿瘤压迫神经,否则它一个主世界来的快穿系统怎么会没辙,只能用镇定剂来减缓宿主的疼。
别说针灸喝药,就算有胆子开刀都没用。
偏席冶像没听到似的,重复:“医书?”
“是,”不太想让小皇帝觉得自己是谄媚说大话,顾琮顿了顿,挑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臣自小便对这些感兴趣。”
——多赚点铜板给自己加餐的感兴趣。
谁料,明明隔着门和屏风的距离,汤池内的小皇帝却完全「看」穿了他,伴着些许水声,道:“实话?”
顾琮:“假的。”
“臣想让陛下更好受些。”
“陛下给了臣这样好的生活,臣也想为陛下做些什么。”除了内侍的本分,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房门就被人拉开。
顾琮循着惯性,本能地向后歪倒。
而后撞在了小皇帝的腿上。
赤着脚,悄无声息站在男人背后,少年换了新的里衣,发梢还滴着水珠:“最后一次。”
顾琮:“?”
席冶:“朕讨厌你说谎。”
“知道了。”半点没细想那最后一次可能蕴藏的含义,顾琮迅速起身,把自己当成了一堵墙:“夜里风大,陛下莫要着凉。”
回答他的是小皇帝自然张开的手。
皮肤尚染着些微凉的水意,逐渐熟练地弯腰将对方抱起,顾琮顶着暗地里一票打量朝寝殿去,下意识用衣袖挡住了少年的脚。
月明星稀,他听到怀里的小皇帝道:“准了。”
“藏书阁。”
管它有用没用,总归是顾琮对自己的心意。
……哪怕仅仅是忠君。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66章
? 第六十六章
◇
◎死人才能保密,不是吗?◎
隔日, 顾琮照旧醒得很早。
小皇帝规规矩矩躺在床上,没拉帘幔,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鸦黑的睫毛密密合着, 不知昨夜是真的睡着还是又熬了一宿。
见对方今天照旧没有想上朝的意思, 顾琮胡乱披好衣服,手里拎着靴子, 做贼似的, 蹑手蹑脚出了内殿:
小皇帝喜洁,他得在对方醒来前把自己收拾干净。
唰地, 殿门无声关合的刹那,状似熟睡的少年便睁开眼睛,先是瞥了眼顾琮离开的方向, 而后才直勾勾地盯着床顶。
1101却习惯了。
偏头痛作祟,缺少镇定药物的前提下, 它家宿主几乎无法长时间入睡,只会在顾琮面前闭眼假寐骗一骗对方, 等后者离开, 更是装都懒得装。
【开一会儿痛觉屏蔽吧,反正积分还有剩, 】生怕宿主再这样下去会逐渐被小号同化, 1101默默对局里说了声抱歉,小声建议,“大不了就赊账。”
眨了眨眼,席冶摇头:“再等等。”
等他真的承受不了再说。
【或者像昨晚那样, 把裴一叫来给你读书?让他跪着, 咱们白嫖。】故意让语气显得欢脱有活力些, 1101顺势查看了下静雪轩的景象,接着,吓了一大跳:“死了?”
【春桃死了?!】
春桃死了。
尸体泡在离静雪轩不远的一口井里,惨白且肿胀,等洒扫太监循着似有若无的怪味凑近,一道嘹亮的尖叫便划破微熹的天空,接着又被他死死用手捂住。
如今的后宫没有小主娘娘,仅剩的裴侍君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每每出现死人,除了陛下,完全无需再做他想。
春桃是常常跟在裴侍君身边的大宫女,听说昨夜又不知为何惹了圣怒,前脚网开一面哄裴侍君开心,后脚便让侍卫把人投井,如此行径,倒确实很像那位会干出的事。
而在知情人眼中,这便是春桃心中有鬼畏罪自杀,给了下药事件一个交代。
“真没想到,春桃姐……春桃她会做出这种事,好端端地,做什么谋害陛下?”顺位接过了替主子束发的活儿,名为夏荷的宫女道,“幸亏她还算有些良心,没有再为了苟活连累主子,否则等陛下查出真相,主子您难免要被迁怒责罚。”
彼时,离春桃的尸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了好些个时辰,虽然这宫里从来不缺死人,但自戕这种会累及家人的死法,终究还是引起了骚动。
静静望向铜镜中的自己,裴一蹙眉,熟练做出难过的表情:“听说她一家人都因洪水丧了命。”
那是先帝刚刚驾崩、暴君尚未登基时发生的事,江南一带连着下了十数日的大雨,各处皆起了洪灾,民间不住有传言说,是即将继承大统的新帝德不配位,才会引来如此天罚。
成功留在暴君身边后便从主子那里得到了静雪轩所有宫人的资料,裴一会提拔春桃当自己的大宫女,多少也有对方身世容易做文章的缘故。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
“那洪水……唉。”不敢妄议君王,夏荷没忍住叹了口气,又急忙收住,下一秒,房门被轻叩两声。
“侍君?李总管来了,”躬着身,一名小太监道,“说是有要事,带了好些个人呢。”
忍着痛在明光殿前跪了两天,看来对方到底是想法子讨好了暴君,再次得到了重用。
心念电转,裴一用眼神示意夏荷整理好表情,起身,顶着张特意熬了整夜没睡的憔悴脸出了门。
院子里,身后跟着两排小太监的李德忠已经站在了中央,静雪轩的下人则呼啦啦跪了满地,因得陛下讨厌浓烈的味道,所以主子从不燃香,连衣物也只是用瓜果熏了了事,此刻一出门,夏荷便闻到了股怪味。
淡淡的,有点臭,掺杂着类似生水未烧开时的腥气。
走在前方的裴一停住了脚。
“裴侍君来了?”虚虚行过一礼,李德忠向左让开一步,露出身后被自己挡住的、蒙着白布的担架:
“陛下说,这春桃是裴侍君最器重的婢女,自戕是重罪,怕弄错了,特意叫奴才带人来,让您仔细认认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厚厚的白布被掀开,少了遮挡,那臭味便愈发明显,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仿佛都集中汇成了口唇的青紫,垂在两侧的手指血肉模糊,支出截白惨惨的骨头,似是用力挣扎抓挠过井壁,却终究成了徒劳。
纵使全身浮肿,灌多了水的小腹高高隆起,曾经与对方同屋而住的夏荷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春桃的脸。
她很怕,还很想吐,但刻进骨子里的规矩却告诉她不能,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夏荷想上前替主子挡一挡,却发现,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镇定。
甚至瞧得更仔细。
“是她。”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纰漏,裴一装作不忍地收回视线:“臣也未想到,陛下宽仁,她却寻了短见。”
“许是做贼心虚吧。”剧情刚刚发展至一半,李德忠尚不知晓裴一暗卫的身份,只知对方是安王插进宫里的钉子。
既已决定暂时蛰伏,作壁上观,他自不会再替裴一行方便,拍拍头,装模作样:“瞧咱家这记性,差点把另一件正事给忘了。”
“莲子清心,陛下特意叫奴才带了碗汤过来替侍君安神压惊,正巧侍君在,省得麻烦,就一并用了吧。”
——喝汤?这种时候喝哪门子的汤?
饶是再迟钝的人,如今也能品出陛下对裴侍君的不满,暗暗吸了口气,资历最深的夏荷稳住心神,主动招呼:“外面天热,李总管里面请。”
“谢夏荷姑娘好意,咱家等下还有事,就不叨扰,”挥手示意身后提着食盒的小太监上前,李德忠假笑,“裴侍君,请吧。”
在死人堆里吃饭,幼时的裴一也不是没做过,可他不相信,那暴君会真的给自己一碗普普通通的汤,替自己清心压惊。
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裴一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一口一口地,将白瓷碗里尝不出任何古怪的汤水喝完,连颗莲子都没剩下。
不远处就是春桃平躺在地的尸体,他杀过很多人,却都是生死一线地以命相搏,从没有哪次,是靠做戏、哄骗、花言巧语去完成。
这让已经对杀戮麻木的他,又重新体验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恶心。
昨夜,春桃在水中挣扎的声音他听了很久,为了尽可能抹去所有破绽,他无法给对方一个痛快,月色下,水花溅起的声音,于深宫中是如此渺小……
又让他如此煎熬。
“喝完了,李公公请吧。”
头顶的太阳毒辣辣,却晒不去春桃尸体上的冷,压下胃中翻涌的冰凉,裴一转身,再没回头。
事已至此,为了主子的大业,一切都值得。
反正他不动手,对方总有一天也会死在暴君随心发作的怒火下。
「唉。」自家宿主向来没有看监控的习惯,1101只得尽职尽责转述,心情也跟着低落:“你明明都放过她了。”
席冶淡淡:“死人才能保密,不是吗?”
这个世界的他似乎失去了对旁人共情的能力,得知春桃的死讯时,他心里竟没有丝毫波澜,哪怕对方昨晚,还曾那么怨毒地瞪过他。
以对方所谓的忠心,怕是枉死后真能化作厉鬼,来纠缠的也会是他。
「你别这样,我害怕。」一句话打破宿主营造的阴森森的氛围,1101悄悄打了个哆嗦,温柔哄劝:“藏书阁的书又不是非要在藏书阁看,要么派人把顾琮叫回来吧?”
有顾琮在,对方多少还能瞧出些活气儿。
席冶却摇头。
宫里的日子本就无聊,既然顾琮有想做的事,他又何必把人捆在自己身边不放。
但过了几分钟,看似不在意的少年忽地抛出一句:“监控。”
1101:??
说好的不看监控、尊重主角之外角色的隐私呢?遇上某人就没原则。
无需推算也知道对方想看谁的视角,1101问都没问,直接投出一片只有宿主和它能看到的虚影。
藏书阁,临水而建,既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天干物燥的意外,平日里,出入的尽是些皇子王孙、文臣雅士,今儿个,二楼靠窗风景最好的位置,却坐了个穿着太监服的内侍,蓝底金绣,这配色,除了宫内人尽皆知的李总管,便只有明光殿最近恩宠正盛的那位「主子」。
适才替对方引路时,当值的小太监偷偷瞄了眼,发现这顾内侍手里捧着的,竟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医书。
早年陛下还是六皇子时,太医院就派人来把这些珍本翻了一遍,后来陛下登基,又翻了一遭,想来是没什么效果,若非时常打扫,恐都要落了灰。
费力去做一件注定徒劳的事,顾内侍此举,怕只是为了固宠装装样子。
——最开始,当值的小太监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慢慢地,悄悄留意楼上情况的他却发现,对方好像是来真的,不仅时常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晌午过了很久,都没想着吃饭。
席冶也发现了。
以桌上堆积的纸张数量来推算,顾琮似乎一步也没有离开。
正准备喊李德忠过来,替自己去藏书阁送个饭,谁料,还未张口,投影里忽然传来了传来了尖细的唱名声:
“安王到——”
“王爷万福金安。”
作者有话说:
席冶,讨厌看监控,却能看某人读书看两个时辰。
另:咱(za,二声)家。
日常比心。
第67章
? 第六十七章
◇
◎栗粉糕。◎
作为一个时常游山玩水、擅长诗词歌赋的闲散王爷, 席瑾瑜出现在名家字画孤本典籍无数的藏书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席冶却一下捏紧了手指。
缺少安全感时——比如睡梦中,他总爱做类似的动作, 像是要抓住点什么。
穿到这个世界以后, 便愈发频繁。
明知在剧情中期、在皇宫里,席瑾瑜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害顾琮的举动, 他的心仍旧无法控制地焦躁起来。
仿佛自己精心饲养的花草被恶犬窥伺, 他飞快起身,走到一半, 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块干净的帕子,折返。
另一边, 顾琮也听到了楼下的通传。
内侍正式进宫前的特训,几乎让他把可能出现在皇宫内的达官显贵都认了个遍, 安王席瑾瑜,顾琮自然是听过的。
对方的父亲是先帝的兄长, 天生体弱, 不争不抢,后期夺嫡之争愈演愈烈, 早早站了队, 押对了宝,先帝登基后,则凭借从龙之功,得到了世代袭承的爵位。
传闻中的安王, 似乎颇有其父之风, 朝臣皆反对患有疯症的六皇子继位时, 宗室里,也是对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虽说在见到小皇帝后,顾琮暂时不想离宫,却也没什么结交权贵的心思,重新将心神放在眼前的书本上,他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偏偏,那位安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沉稳从容地,一步步上了二楼,甚至还在翻找书籍的过程中,慢慢靠近了窗边。
没一会儿,又出了声:“这位是……”
装聋作哑计划失败,顾琮只得放下毛笔起身,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比这位长相俊朗的安王还要高上一些。
身体里多少流着相同的血,对方和小皇帝却毫不相似,眉目舒朗,嘴角带笑,光是瞧着便能让人忽略他的穿着打扮,心生亲近之情。
顾琮总觉得这气质这作派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
宗室出门,身边自是要带着人伺候,见顾琮仅是拱手作了个揖报上名字,那青衣小厮眉毛一竖:“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全场最高的顾琮挺了挺脊背:“陛下说过,不许臣跪。”
陛下。
暴君。
一提到这两个字,那小厮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色涨红,似是想反驳些什么,又不敢真的张嘴。
最后还是席瑾瑜这个当主子的站出来打了个圆场:“既是陛下吩咐的,本王当然要遵循,不知公公可是奉了圣旨前来?若有本王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提便是。”
一旁的小厮有些听不下去,左不过是个凭着身体爬上龙床的阉人,没根儿的东西,能衣冠楚楚地站在王爷跟前,全凭暴君一时兴起的偏宠,能持续多久还未可知,王爷做什么要如此给对方脸面?
简直有辱身份。
“只是臣斗胆向陛下讨了个赏赐,不值王爷费心。”尽管尚未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顾琮仍然本能地,侧身,遮住了书的内容。
仅一个动作,就叫席瑾瑜瞧出了对方的天真,他是王爷,若想知道对方取了什么书,只需一问便知。
而且……《大宸医录》?这藏书阁里的典籍若真有用,他的好堂弟也不会不人不鬼地疯到现在。
略显失望地,席瑾瑜对这位新得宠的内侍没了兴趣,对方的背景他派人查过,干净得很,并非任何一方势力塞进宫的探子。
现下看来,想必也是这份远离京都的「干净」,让明光殿那位尝了鲜,食髓知味。
今日在藏书阁碰面本就是巧遇,若非听底下的小太监提了一嘴,他根本不会到二楼来,随意寒暄两句,他很快离开顾琮所在的角落。
赶路赶到一半的席冶:……
他觉得他实在有些精神病。
放人出去的是他,暗中偷看的也是他,就算顾琮失去了一碰就能让自己病痛全消的治愈能力,他依旧恨不得把人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仿佛单是这样,便能让他好受许多。
“陛下,陛下。”见少年停了步,后面紧赶慢赶追了半天的小太监终于敢凑上前。
记着对方的忌讳,他没敢大声,只尽力平复了下气喘,问:“陛下这是想去哪儿?奴才替您叫龙撵来。”
全程围观的1101:陛下想去藏书阁,找他比主角攻还要高出半个手指的「小内侍」。
【婆婆妈妈可不是你的性格,】不解地,1101问,“世界意识都吃过,现在您老怕个什么劲?”
大不了再吃一次。
遮阳罗伞移至头顶,席冶顿了顿,难得地坦白:“我不想伤害顾琮。”
更怕被对方讨厌。
以前他没有在意的人或事,当然可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但现在,他会开始思考,顾琮是否愿意承受自己这份被头痛激化后愈发偏执的依赖。
况且吃掉世界意识,必须要先杀掉主角攻受,一不小心,会让整个世界都崩溃。
包括顾琮在内。
【愿不愿意讨不讨厌是他的事,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是了。】无聊时看的成千上百部偶像剧终于派上了用场,1101安慰:“放心,前两个世界你也没好到哪去。”
一个失眠成性全网黑,一个厌食催吐瘦得像鬼,可顾琮呢?还不是主动积极地追了两辈子、陪了两辈子。
称不上安慰的安慰,深得他这个宿主的精髓,然而,堪称诡异地,席冶的心情居然真好了那么一点。
于是,专心在藏书阁用功的顾琮,于两刻钟后,近距离目睹了当值小太监变脸般热情过头的笑容,连人带书,一起被打包送出了门。
门外明光殿的同僚亦很热情:“顾内侍,您这一来就是几个时辰,陛下可找着呢,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四下无人,他又压低声音:“以往这待遇,裴侍君是独一份,如今陛下抬爱,顾内侍赶紧着吧,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穿一袭金绣蓝袍,却没实职,更要和其他公公区别开,渐渐地,以明光殿为始,都改口称对方一句顾内侍。
被这么一提醒,顾琮总算想起了自己刚刚突兀升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裴侍君。
尽管身材样貌大相径庭,但那位裴侍君和安王言语间的神韵、乃至嘴角笑容的弧度,却极肖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巧合吗?这两位明明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才对。
山野里磨练出的动物本能作祟,顾琮心里暗暗起了防备,同时又有点微妙的欣喜——如果必须被拿来和裴一比较,那么当然是自己赢比较痛快。
腿长,脚程也快,顾琮提着装在精致木盒里的医书回到明光殿时,小皇帝正在用膳,应是刚摆上桌,饭菜还冒着热气。
“咕噜。”
被遗忘许久的胃终于发出不满地抗议,顾琮的脑子却在想,小皇帝的胃口一直称不上好,平日用膳都要论「口」算,今天怎么转了性?
“愣着做什么?”手中执着双顶端掐金丝的白玉圆筷,少年轻飘飘睨了他一眼,“坐。”
底下人立刻识趣地搬来一张圆凳。
恍惚间记起进宫时听过的某个关于裴侍君圣宠正浓的传闻,顾琮心里有了数,有学有样,乖乖坐好,挑了道看起来最爽口的清炒蔬菜,先是自己尝了口,确认无毒无异味,再用新筷子夹起,送至小皇帝嘴边。
席冶:有点笨;
又有点可爱。
红唇轻启,猫似的将青菜根部咬出个小缺口,席冶淡淡:“一般。”
“赏你了。”
鸡丝银耳,明珠豆腐,香酥芙蓉鸭,乃至最容易入口的碧梗粥……一圈尝下来,饶是顾琮再迟钝,也能品出,这是小皇帝在「哄」着自己吃饭。
等他喝光最后一口粥,对方才搁下手中那双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筷子,当即有宫人上前收拾残局,换上漱口用的茶水。
小皇帝在关注自己。
顾琮意识到。
刚刚吃饭的时候,对方就一直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盯着自己看,那目光放肆极了,从上至下,完全将他整个人笼罩,犹觉不够,存在感鲜明地,似是要把他彻底剖开,里里外外瞧个清楚。
顾琮直觉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却又找不出原委。
而这顿提前许多、偏又时机恰好的晚膳也证明了,自己在宫内的一举一动,都明晃晃地暴露在小皇帝眼皮子底下。
可怕吗?
或许有一点。
可对顾琮而言,他此刻心底升起的情绪,或许应该叫做欢喜更为合适。
他不讨厌小皇帝盯着自己。
也不讨厌对方好像没其他事可做般、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假装没有发现任何古怪,顾琮表情自然地起身,熟练伺候小皇帝漱了口,动作间,却见一团用帕子裹住的东西从对方袖口的暗袋里滚了出来。
布料散开的一角,露出里面碎成几块的栗粉糕。
这是席冶气势汹汹冲去藏书阁时带的,明明恼极了、担心极了,心理却还有一块地方惦记着,对方可能会饿。
彻底忘了自己的袖子里还揣了这么团小东西,席冶微怔,刚想找借口,又想起系统的话,不想否认,也不想承认,干脆紧紧闭上了嘴巴。
堂堂帝王,享天下供奉,饶是年幼了些,也断没有在袖子里藏点心的必要,福至心灵地,顾琮明悟了什么。
隔着层薄薄的丝帕,他小心捧起那团难看的、被挤压摔碎的糕点,未点破,仅是仰头,眸色明亮地问:
“这个……”
“也可以赏给臣吗?”
作者有话说:
一更。
后翻还有。
第68章
? 第六十八章
◇
◎还有臣会替您难过。◎
席冶的耳朵有点热。
明明他才是那个放肆将人打量个遍的上位者, 但顾琮灼灼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种直白无恶意的侵略性。
像长大了的猛兽,再温顺乖巧,也没法如幼时那般无害。
偏偏前两个世界耳鬓厮磨的温存, 让席冶对这「猛兽」生不出任何警惕。
连绵不休的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盖过, 单薄苍白的少年垂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顾琮。
然而他嘴里的话, 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淡定:“想要便拿去。”
“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可臣觉得它比先前所有的菜色味道都要好。”浑不在意地用手捻起块碎糕放进口中, 顾琮认真把裹着点心的帕子系成小包袱,收进怀中, 笑。
小皇帝给自己的东西,他总是很珍惜的,无论是衣服、糕点、亦或用过的丝帕。
就连肩膀上那个印着小小牙印的伤口, 他都经常想抬手摸一摸。
待一切收拾好,顾琮习惯性地站在小皇帝身后, 替对方按头,闲话家常般, 道:“臣今日在藏书阁见到了安王。”
席冶:“嗯。”
“聊了什么?”
“只是随意寒暄几句, 问臣在做什么。”指腹下的皮肤动了动,像是主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敏锐察觉到小皇帝的不愉快, 顾琮顿了顿,又张口将藏书阁里发生的事复述了遍,活灵活现,一字未差。
因为急着找人而错过这段投影的席冶终于满意了。
“以后碰到他, 只需当没看见, 离远些, 或者来朕身边。”心绪平和时头痛多少会减轻,席冶闭眼,假寐。
听出小皇帝语气中隐隐的厌恶,顾琮想都没想,水到渠成般,脱口而出:“许是错觉,臣总觉得安王和裴侍君十分相像。”
无论是在民间风评甚好的安王,还是在宫中颇为受宠的裴一,都并非他一个小小内侍能随意「嚼舌根」的对象,可顾琮就是说了,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搭在小皇帝太阳穴的手被按住,冰冰凉的指尖覆了上来,自下而上地,少年倚着软枕,饶有兴趣地望向他:“顾内侍是在吃味吗?”
慢半拍地记起,裴一的身份是侍君,无端将对方与外男联系在一起,乍一听,确实很像争风吃醋的拈酸手段。
明知心中清白,自己就该立即否认,可对上那双黑压压的凤眸,他竟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他确实很讨厌裴一。
讨厌对方得了小皇帝一颗真心,却弃如敝履,放在地上踩。
“臣确有私心,”不确定此刻翻涌的情绪到底该被定义成什么,顾琮仍老实承认,“但刚刚的话,与私心无关。”
席冶勾唇:“朕知道。”
“裴一就是安王送进来的人。”
“原本朕是想把他们都杀了的,”眼底的血丝一直未退,少年幽幽笑开,美则美矣,却令人胆寒,“可转念一想,直接死了未免太幸福太痛快,朕曾经经历过的,定要让他们也一样、一样尝个遍。”
“对了,”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抚过男人温热的指背,他动作亲昵,偏叫人体会不到任何暧昧,“今日你在藏书阁,大抵没听说。”
“春桃死了。”
“她是裴一的大宫女,昨日得罪了朕。”
这话他说得轻巧,似乎没有丝毫怜悯可言,落在任何人耳中,都像种杀鸡儆猴、借机敲打自己的威胁。
顾琮却低低地回:“这不是陛下的错。”
以小皇帝的性格,若真想杀谁,那人肯定当场就没了活路,今日才流出死讯,定然与小皇帝无关。
是裴一做的吗?所以对方才会如此失望?
从未有过哄人的经验,更不知此时该做些什么才好,余光恰巧扫过一旁装着医书的木匣,他没头没尾道:“陛下可曾试过药浴?”
话题跳转得太快,席冶对顾琮又毫无防备,下意识被带偏了思路:“未曾。”
做皇子时,根本没有谁真正关心小号的身体,仅是保证他不会死罢了;
等当了皇帝,太医们倒是想治好小号讨赏,可又有谁真的敢在对方头上针灸按摩?久而久之,便只开些无功无过的汤药。
“虽然尚未找出陛下头痛的原因,但陛下的不足之症似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仔细调养,未必不能同常人一样。”
药浴需要配合按摩、舒筋活血才能吸收,隐约猜到对方不喜药浴的理由,顾琮又道:“循序渐进,陛下若愿意,可以先从足浴开始。”
药材泡脚?
摇了摇头,席冶懒得折腾。
“臣会把一切都准备好,陛下只需要坐在床上,”一眼瞧出小皇帝在想什么,顾琮保证,“很舒服,也许还能让您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这对小皇帝而言大概是最有吸引力的筹码,但顾琮却不知道,在席冶看来,一心替小皇帝着想的他,才是更有吸引力的存在。
毫无原则地,席冶改口:“随你吧。”
身为暴君的最大好处,约莫便是无论何时在何地提出何等不合理的要求,都有一群人想方设法去满足。
药材,太医院里数不胜数,数十年数百年才能得见的奇珍,在先帝的私库中也能找到,比起这些,他们更需要担心的是,这位一时兴起哄「美人」开心的暴君,别真把自己的身体吃坏了。
幸而,那位异军突起的顾内侍,看起来倒确是个懂行的,选择的药材大都温和,也无相克,不入口的话,简直再安全不过。
一个时辰后,向来清冷没人气的明光殿,喜提一个冒着热气的泡脚桶。
备好药材后又忙活了许久,桶里的水已经变成淡棕色,应当是药性挥发出来,却不难闻,而是带着股浅浅的草木清香。
席冶的眼神在「嫌弃」和「勉强可以」间来回切换。
这会儿他已经在顾琮的伺候下褪去了外袍,仅穿着纯白的里衣和中裤,布料轻透,领口微敞,随意极了,衬得整个人都柔软几分。
桶里的水很高,几乎能没过小皇帝的半个腿肚,自力更生地搬了张矮凳过来,顾琮坐在龙床的木阶下,碰了碰手边的裤脚:“陛下?”
席冶没说话。
却把腿往对方那边凑了凑。
宽松的裤脚被卷起,露出其下细如羊脂的小腿,但很快,长明的烛火下,顾琮就看到了一道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疤痕。
对比玉般无暇的双足,愈发突兀。
他学过医,对伤口也算有些了解,这样的疤痕,绝不可能是小孩子玩闹时磕磕碰碰撞出的意外。
“是那女人弄的,朕的母妃。”素来不屑做什么扒开伤口卖惨的蠢事,偏生此刻,席冶愿意为了引猎物上钩放下诱饵。
“她喜欢摔东西,又不许人收拾,朕每次进她的寝殿,都小心极了。”
但那有什么用?无论小号怎样谨慎乖巧,对方总有理由叫他罚跪,哪怕瓷片扎进皮肉,也得跪够对方规定的时辰。
关于先帝和小皇帝生母的恩怨纠葛,深宫里避讳,民间却传得沸沸扬扬。
飞鸟尽,良弓藏,曾经因从龙之功一时风头无两的柳姓相府,在先帝登基的第三年,被连夜抄了家。
全府上下四百二十一口,除开远在宫内、怀着身孕的皇后,懵懂不知世事的幼童,无一幸免,皆掉了脑袋。
据说,柳家被抄的那个雨夜,柳皇后受惊动了胎气,又在先帝寝宫前跪了半夜,之后早产生下了六皇子,差点一尸两命。
再往后,便都是些皇后嫡子生性乖戾、患有疯症的八卦,茶余饭后,沸沸扬扬,没人关心他在宫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好像当年差点早夭的瘦小婴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堪重用的六皇子,接着又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庸暴君。
像是吸满了陈年的醋,顾琮的心突然涨涨的,微微发酸。
哪怕他清楚,对方贵为天子,坐享四海,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传言太远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现在只能看见小皇帝腿上那些渐渐被药浴遮住的、暗粉的疤。
伤疤的主人却还有心思笑:“是朕疼,而且早就不疼了,你难过什么?”
眼角低垂着,像是要哭了。
“臣就是难过。”闷闷回了句,顾琮将早早洗净的手伸进木桶,虚虚握住小皇帝的腿,找准穴位,按下。
……席冶差点没一个激灵叫出来。
与长久折磨小号的头痛相比,穴位被按压的疼当然不算什么,但它又酸又麻,钝钝地发胀,他没忍住,在木桶里踹了顾琮一脚。
“药性要被吸收才会起效,难道陛下以为随便泡泡就会好吗?”大手一收,轻易镇压住小皇帝的反抗,顾琮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继续,“看在还有臣会替您难过的份上,陛下请多配合配合。”
额角一跳,双腿被按在水中的席冶又好气又好笑:“这会儿倒是嘴利,刚刚怎么没见你如此能说?”
“因为臣现在有点生气,”丝毫未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大逆不道,顾琮泡在水中的指腹贴着小皇帝不见天光的皮肤向下,摸索着穴位,又是一按,“所以……”
“还请陛下忍忍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日常比心。
第69章
? 第六十九章
◇
◎方才的陛下,很好看。◎
小皇帝的脚很秀气。
之前顾琮替对方穿鞋的时候就知道。
约莫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的体面、或是其他什么理由, 少年可能会在晨起时被宫人瞧见的双足,模样皆是完好的。
此刻经药浴一激、被热气一蒸,那层薄薄的、其下藏着淡青脉络的皮肤,便晕开抹淡淡的粉, 不仅称得上好看, 甚至有一些可爱。
顾琮发誓,一开始, 他真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一心只想着让小皇帝尽量舒服些,能睡个好觉。
但自打从膝盖起、由上至下把小皇帝的腿「摸」了个遍后, 额头冒了层薄汗的他抬头,一打眼,瞧见对方的表情, 忽然间,一切就都不对了。
按摩穴位, 饶是有自己小心控制力道,多多少少也是会痛的。
大半青丝披散在身后, 唯有两缕贴在额边, 少年的唇紧紧抿着,染了些水光, 鲜红欲滴, 仿佛在隐晦地、无声地诱人采撷。
以往,对方总是强势的,饶是再痛再难捱,也不会示弱, 像开在崖边的花, 纵使单薄, 依旧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而此刻,或许是因为过分宽大的里衣如云般将对方整个儿虚虚笼住,带来了种相对娇小的错觉;又或许是因为全部心神都放在腿上,没工夫再端起张冷脸,少年蹙眉、暗戳戳和药材和自己的手较劲儿的模样,难得显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
似是终于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灼灼视线,他动了动腿,在木桶里荡开一圈涟漪,轻飘飘睨过来一眼:“做什么盯着朕?”
没生气,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最多只能算嗔怪。
嗒。
水波一圈又一圈荡开。
仅仅是这么一垂眸的瞬间,原本符号般远在天边的小皇帝,忽然便落了地,染上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五感突然变得比平日灵敏十倍百倍,顾琮可以清晰地觉察到,因为刺痛、因为酸麻,小皇帝的脚正努力想要避开自己,偏又舍不得真的踹伤他,溅出满地水花,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被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捉回来。
如同在野兽领地打转的小动物,任性地试探着边界,被对方的爪子一次次扒拉回原位,也天真地觉得安全。
——这当然只是错觉。
警惕、多疑、疯狂中透着冷静,不止小皇帝,能活着坐上龙椅的人,除了牙牙学语的婴孩,又有哪个会与天真沾边。
理智这样告诉他,可顾琮的心却固执地认为,他刚刚感受到的所有,才是真实的小皇帝。
“因为好看。”慢了几息才想起回答小皇帝的问题,顾琮回神,又说了句可能会掉脑袋的「轻浮话」:
“方才的陛下,很好看。”
微烫的药浴渐渐退去热意,赶在小皇帝发火撵自己出去前,他立刻接道:“水凉了,陛下可有觉得舒服些?”
确实是有的。
席冶颔首,含糊地嗯了声。
出了身虚汗,身体松快的同时,头疼似乎也减轻了点。
但这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话别说的那么死。】突兀地,1101冒了头:“数据显示,你乱成毛线团的精神波动确实有好转。”
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可能是他想治好你的愿望太强烈,本能在和世界意识争抢被夺走的灵魂特质?】
有了前几个世界的经验,这次没等宿主发问,它就自己找了个相对最合理的猜测,而后,又心虚地打补丁:“当然,鉴于数据库里没有资料……”
席冶却截断了它的话:“我喜欢这个解释。”
“真的?陛下莫要哄臣。”拿起木桶边搭着的帕子,顾琮仔仔细细替小皇帝擦干净了小腿和双脚,这才移开木桶,放下了对方的中裤:“陛下发了汗,再行沐浴容易着凉,今夜便只换件里衣吧。”
“嗯。”整个人软绵绵地提不起劲,鞋子在远处,席冶懒得去够,只得伸长腿,把干干净净的脚搭在顾琮膝上,省得再弄脏。
正准备去帮小皇帝拿鞋的顾琮停住了手。
其实他的胳膊很长,无需起身就能够到,可他的大脑却自动忽略了这个选项,自愿地,任由小皇帝「欺负」。
无奈,别扭伸着腿的人很快就累了,向后一倒,缩回了龙床上。
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不知是怕对方磕到碰到、还是想将对方留住,轻轻捻了捻指腹,本该唤人进来收拾残局的顾琮没出声,而是仗着身上的蓝袍,屏退所有宫人,任劳任怨,自己将一切打扫干净。
他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小皇帝此刻的模样。
哪怕同为内侍也不行。
等他重新用温水洗了脸净过手,躺在锦被上的少年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看样子像是睡了。
担心对方汗意未消易得风寒,顾琮放轻脚步靠近,想掀起外侧没被压住的被子替小皇帝盖好,刚有动作,手腕便被人狠狠抓住。
这大概只是个接近条件反射的防御动作,因为少年眸子里的凶光仅仅一闪而过,接着,就慢吞吞松开了他:
“别吵。”
“会着凉,着凉要喝药,很苦。”小皇帝看着瘦,手劲儿却很大,右腕钝钝的痛,顾琮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个笑。
重新闭上眼的少年凶巴巴:“少拿朕当孩子哄。”偏由于困倦,音量不高,更像撒娇般的抱怨。
于是,顾琮便老实地安静下来。
……手却没老实,单手环腰抱起小皇帝,摆弄瓷娃娃般,熟练替对方换好新的里衣。
至于中裤,他暂时没碰,怕把小皇帝真的惊醒。
今夜是个好天气,无雷无雨,又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凉风吹散热意,头依旧会疼,却比之前减轻了些,被小心裹进锦被里的席冶睡得很熟,久违地在新世界中做了个好梦,再睁眼时,日光微熹,一身金绣蓝袍的男人正趴在他床边,手里还紧紧握着柄宽大的蒲扇。
这对席冶而言着实是个过分熟悉的视角,有了之前两个世界的经验,这次他只是隔着好一段距离,动动指尖,虚虚摸了摸对方的头发,果然没有将人吵醒。
但很快,彻底醒过神的他,就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被子里,微微湿掉,很难受,凉且粘腻。
席冶的表情变了变。
顾琮究竟给他泡的什么东西。
他确定他昨晚没有梦到任何奇奇怪怪的事情。
如果1101此刻没被隐私条例屏蔽,它一定会为顾琮弱弱喊冤:药当然没有问题,否则太医院也不敢送来,只是小号的身子骨太弱了些,多少有点虚不受补,再加上睡得沉,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
可惜,1101不在。
顾琮就坐在龙床旁用来放鞋的木阶上,长手长脚,席冶想下床,总绕不开对方去。
“陛下?”正当素来爱干净的席冶纠结着要不要把人叫醒时,感觉到被子移动的顾琮竟自己直起了身。
刚睡醒的嗓音比平日更低沉,尾音沙哑,充满磁性,见小皇帝抱被坐着,他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安抚:“陛下可是魇住了?莫怕,有臣在。”
原地僵住的席冶:……
他并非什么扭捏矫情的人,既然已经被抓包,干脆承认也没什么,然而,这一世的顾琮是个内侍,尽管对方从未表现过如何在意,他却不太想在顾琮面前提这些。
“朕昨夜睡得很好,”摇摇头,席冶不动声色将被子拉得更紧,“熬了一夜,你去叫别人来。”
顾琮残存的睡意立即烟消云散。
这么多天,有他在的时候,小皇帝一次都没有要过旁人,昨夜还好好的,今天是怎么了?他就算担心对方第一次按摩药浴会难受、在床边守了几个时辰,也不至于累到连端茶更衣都做不来。
丝毫不遮掩眸中的惊讶和委屈,顾琮没回嘴,却也没动弹。
嗅觉远比常人更加敏锐,鼻尖不经意地动了动,他隐约嗅到股极浅淡的石楠花味。
配上小皇帝晨起后一连串反常的举动,未等对方回答,他便明白了什么,霎时间,更汹涌的委屈翻江倒海: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私密的事要换别人来?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与之相伴的则是高高掀起的占有欲,明知对方是帝王,不可能被一人独占,他却胆大包天地,想像昨晚那样,圈对方入怀。
清楚某人向来不擅长演戏,情绪都写在脸上,席冶无声叹了口气,隔着被子,蹬了蹬对方搭在床边的胳膊:“热水。”
“朕要更衣。”
明晃晃的安抚讯号,顾琮本应觉得欢喜,心里却仍有个小小的角落在叫嚣着不够。
等待小皇帝自己更衣的时间是如此难捱,床幔后悉悉索索的响动,朦胧透过布料的影子,这些内侍不该看不该听也不该入心的内容,他却记了个分明。
这不是内侍会有的心思。
也与他平日总挂在嘴边的忠君无关。
胸口激荡的陌生情绪复杂难辨,直到殿外传来李德忠的声音,顾琮才装模作样地垂下眼,不再去盯床幔:“陛下。”
“宫人来报,今日朝堂上吵得厉害。”
“百官们群龙无首,正等着陛下圣裁。”
作者有话说:
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加更了,稍稍休息下,感谢理解。
日常比心。
第70章
? 第七十章
◇
◎圣裁。◎
圣裁?
明明是想找个好甩锅的冤大头才对。
坐在龙椅上, 听的却都是些哄孩子的漂亮话,时间久了,小号便愈发懒得理朝堂之事,算算日子, 也确实该到原著中一段相对重要的剧情, 怪不得,这群平日里完全不需要皇帝的大臣会把篓子捅到他面前。
头疼还要听一群胡子花白的老头唇枪舌剑地吵架, 换做席冶这个本尊, 他同样没兴趣,但一想到自己把顾琮带到议政殿之后安王和大臣们的表情, 再无聊的事,好像都多了点意思。
朝服厚重繁琐,席冶没打算穿, 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哪个嫌命长的敢站出来管, 换好鞋,他扶着顾琮的胳膊起身:“今日心情好, 朕便赏他们个面子。”
“至于李总管, 不必跟。”
此话一出,明光殿外候着的宫人皆变了脸色。
往日顾琮再怎么受宠, 也不过是在后宫里, 属于陛下的家事,但古往今来,能被帝王带去上朝的内侍,哪个不是有资历有手腕, 深得天家信任, 连那些一二品的大员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
可顾琮……
如此待遇, 连出身世家的裴侍君都未曾有过。
然而,无论内心如何犯嘀咕,面上,没有一个人敢质疑席冶的决定,反而还殷勤地替顾琮也准备好遮阳的罗伞。
特意拦下了打算提前去通传的宫人,等一袭红衣的席冶带着顾琮出场,整个议政殿都静了几分。
“说啊,怎么不说了?”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席冶撑着头斜靠在龙椅上,一看就很有暴君的气质。
蹙眉将顾琮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站在左侧的一位言官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想起自己以前那些同僚的下场,终是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站在朝臣中的席瑾瑜眸色暗了暗。
以他对外这个闲散王爷的身份,只有每月月初、十五这几个重要的日子才会上朝露面,今天暴君肯来,本就出乎了他的意料,跟在对方身边的太监由李德忠变成了顾琮,更是件横生枝节的麻烦事。
乍然被带到议政殿面对百官,顾琮倒是没怯场,亦没有「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得意洋洋,唯有在察觉到席瑾瑜的视线时,稍稍抬了抬眼睛。
“大张旗鼓把朕叫过来,就为了看你们的脑袋?”在一堆高矮胖瘦的体型中随意找了个还算眼熟的,席冶点名,“户部尚书是吧?你来。”
本也没指望如今这位陛下能记住自己的名字,户部尚书出列,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回陛下,近来江州大旱,户部已经拨了粮款,可宁将军却不依不饶,仍要向臣再讨五十万两白银。”
“国库空虚,实在掏不出这许多钱来。”
身上穿着最高规格的深紫朝服,他虽称不上满脑肥肠,肚子却也把腰带撑得紧绷绷,国库空虚这四个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便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
另一位被提及的宁将军,宁威,则是宸朝目前最骁勇善战的统帅,长相孔武,四十余岁,只是由于近几年边境安稳,方才述职留京。
按照原著中的设定,对方曾在江州任过千户,此时会站出来和户部尚书唱反调,倒也算情理之中。
“回陛下,臣绝非有意为难,”明摆着先前已经吵过一轮,宁威脸色通红,只差没把胡子气飞,“臣昨日收到旧友来信,江州此刻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朝廷送去的赈灾粮,少说有一半都是沙石。”
听闻这话,户部尚书立时提高了音量:“旧友?怕不是军中旧友,宁将军既已回京,为何又与江州守军私下有联络?”
论嘴皮子,武将大多耍不过文臣,知晓当今陛下虽年幼,却敏感多疑得很,宁威无法,只得咚地一声跪下:“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这满京城的官员,怎么就宁将军一个人收到了江州的来信?怎么只有宁将军一个人说江州民不聊生?”乘胜追击,户部尚书厉声,“陛下明察,古往今来,无故囤银囤粮,恐是有造反之心啊!”
犹如冷水进了油锅,嗡地一声,众臣议论纷纷。
玉阶下,宁威眼中已经隐隐藏了杀气。
如果席冶没记错,这时候,席瑾瑜该在宁威发作前跳出来,义正言辞地将户部尚书斥责一通,却又因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王爷」,最终只得愤而离席,一个月再未上朝。
莫说谋逆、就连结党营私,都不是件能搬上台面的事,安王一脉自是清楚席瑾瑜在演戏,宁威却不知情。
再加上后来席瑾瑜偷偷调出自己的俸禄私粮,借口缺少人手护送,请宁威送去江州,一番唱作俱佳的操作,彻底赢得了后者的好感,拿下后期最重要的一股军中力量。
此刻,朝堂上的席瑾瑜确实是这般打算:户部掌管粮钱土地,为首的官却是棵贪婪又怕死的墙头草,不为他所用。
若能趁机借宁威的手除掉对方,他便有把握推自己的人上位,一石二鸟,于他谋求的大业更是极佳的助力。
至于他府中私粮到底能救下多少灾民,那就只能看天命了。
谁料,正当席瑾瑜酝酿好情绪准备出列的刹那,龙椅上的少年突然开了口:“好吵。”
平日里,议政殿中的最高位总是空着,口沫横飞,情绪一上来,众臣皆忘了今日那里还坐了个人。
似是热,又似是单纯的烦躁,连朝服都没穿的小皇帝扯了扯领口,凤眸眯起,将席瑾瑜要说的话死死堵在了喉咙中。
嗒,嗒。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一步步走下玉阶,路过宁威,在所有人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抽出对方身侧的佩剑,向前,精准刺进户部尚书的喉咙。
——这剑是宁威因军功得到的恩赏,虽能带上殿,却华而不实,装饰性的用途远远超过打斗。
但它仍是一把剑。
一把开了刃的剑。
鲜血喷涌,又被冰冷的金属堵住,最终只能沿着边隙,汩汩流出,染红户部尚书拼命去捂脖子的手,和身上华贵的深紫官袍。
“好吵。”喃喃地,少年暴君重复一声,嫌弃地松开手,揉了揉额头。
温热粘腻的液体逐渐将外袍下摆浸透,他却一无所觉,转身,冲着宁威道:“不就是要银子吗?抄了他的家,抄到多少用多少。”
“嗬……嗬……”
随着他话音落下,几分钟前还趾高气昂咄咄逼人的户部尚书彻底咽了气,咚地栽倒在地,活像一头被宰的猪。
到底是沙场上见过大场面的,在其他大臣无声跪了一地、抖得像个鹌鹑的时候,宁威已经回过了神,叩首谢恩:“臣领旨!”
“陛下万岁万万岁!”
无论对方是真的发疯,还是借题发挥,只要能救下江州的灾民,这个皇帝、这声万岁,他愿意认。
“什么万岁?要谢就谢朕的新内侍,”话是这么说,席冶却没看顾琮的眼睛,“朕记得,你也是江州人?”
顾琮躬身:“是。”
犹疑不定的席瑾瑜稍稍放下了心:
对方这疯症发作得太过巧合,难免让人生出几分警惕,可若是加上顾琮的原因,倒确是他这个堂弟会做的事。
况且据他调查,顾琮的身份并未造假,赈灾粮银有了着落,八成只能算宁威走了运,瞎猫碰上死耗子。
“还有什么事要吵给朕听吗?朕今日兴致高,正好一件件、都给你们断断,”随手将扎在户部尚书脖子上的剑重新抽了出来,饶有趣味地颠了颠,眼尾衣衫和血一个颜色的少年轻笑,“那叫什么来着?”
“圣裁。”
鸦雀无声,偌大的议政殿安静得像座坟。
老实说,席冶并不想在顾琮面前杀人,但和上个世界给对方看小号厌食前的照片一样,无论再如何拖延,它都是件无法逃避的事。
顾琮不是个甘于被保护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人。
席冶亦很讨厌欺瞒。
去静雪轩见主角受时,他特意支开了对方,对方却依旧找了过来,有一就有二,或早或晚,总会有这么一天。
暴君发疯杀红了眼,哪还有不要命的敢触霉头,纷纷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般,匆匆结束了早朝。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席冶和一具死尸。
可很快,熟悉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来时完全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顾琮没找到能替换的衣服,只能用水浸了帕子,匆匆折返。
席冶仍拎着那把嵌着玉石、沾血的剑,似强调又似提醒。
偏顾琮浑不在意,甚至还敢大着胆子掰开那细瘦的五指,取了剑,替对方擦净无意间被溅到的血渍。
原本干净的鞋底被鲜红侵染,席冶垂眸,盯着顾琮的靴子:“朕杀了人。”
“是,”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点,蹲下身替小皇帝整理衣摆的顾琮仰头,认真,“但陛下救了更多的人。”
席冶:“你如何确认。”万一宁威说的才是谎言。
顾琮:“因为臣相信陛下。”
相信小皇帝不会单纯为了头痛而杀人。
单纯也好,愚蠢也罢,无论外界如何评说,他都相信,昨晚惊鸿一瞥的柔软,才是「席冶」最初的真实。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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