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该怎么形容自己所看见的呢, 酉时已过半,天色变晚,远处的低矮山头像是被披上一层暗沉薄雾。
窗扇正关一半, 宋檀依旧维持着一手触碰窗扇边、脑袋微探出半个的姿势。
她看不清赵堰面上此时应有的神色, 但他所有的流畅有力动作, 宋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空气中夹杂着木棍挥舞而过的持续风声。
恰一叶青色竹叶落于他的肩头之上。
她见过他在江水巷提刀跺猪骨头, 为了那半两银钱与人讨价还价,她也见过他赤着膀子在水井边磨刀,刀片锋利锃亮, 在日头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她却未能有一次曾见过他以棍代刀展示刀法。
但好像他又本该是如此。
刀, 不能只是用来卖猪肉的-
所谓的战事提前, 仅仅只是在五日后。
那日天气阴沉,明明时辰是正午,硬是见不得一丝强烈的日头光。
饶是前些日子带了小脾气在身上的宋檀,如同整个淮武郡里无数送自家壮郎出征的辛酸人一样, 堵在被围起来的正道上,不放心地边滴泪边絮絮叨叨嘱咐。
今日赵堰穿上了褐色的兵服,两个肩膀还有胸膛处要相较于其他地方硬一些, 是偏软的盔甲。
兵服不好穿,早间, 还是宋檀漠着一张脸帮赵堰系的。
若说赵堰在出门前,宋檀表现得是多有不在意,就像是她们二人仅不过陌路人, 而现在行军队伍真正将要出发, 宋檀的眼眶就肿得有多高。
眼泪跟个不要钱似的, 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宋檀胸前的衣襟被打湿一大片,越发显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甚至可怜。
“你不要冲在最前头,刀剑无眼,打不过就跑,能不能别继续逞能了……”宋檀上气不接下气,哭着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剩下的一些话,根本听不清。
赵堰的心都要揪起了,纵然心底也不好受,是一片的苦涩,面上仍故作轻松看淡,他捏了下宋檀的脸,道:“哪儿就能这么爱哭呢?”
宋檀仰起头,周遭尽数哭喊声,她又稍稍地垂了下头,攥住赵堰胸前的衣裳,小声说:“我想要你能够回来。”
赵堰一听,立马岔出一只脚,露出脚上的新鞋子,带了满足又自豪地说:“诺,你给我做的鞋子都还穿着的,几月后,我保准再穿着它回来。”
宋檀眼神更加黯淡无光彩。
说是几月,边关大漠远,若是情况不乐观,两三年都有可能,怎又还几月。
况且这还是在事事平安的前提之下,若是,若是遇上个什么事儿,一捧黄土也不是不可能。
思索之间,宋檀想到大漠边上漫天黄沙跟随狂风大飘的场景,似是每一簇黄沙,都……
一下,宋檀的眼眶里又蓄满了好一些的泪,直打着转。
赵堰锢着人肩膀的手无措地收紧,“怎么,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
宋檀不喜被赵堰看见自己这般,手在眼睛处一摸,往旁看了去,“等你回来,我都要成老姑娘了。”
“谁说你老了?”赵堰较了真,说出的话跟个套似的,“在我这儿,永远都小。”
“哟,看来我们三个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人家小两口正好着呢,哪儿需要咱们送行啊。”
赵堰的话方落下之际,二人身后传来周浦和打趣的声音,紧接着是宣姿还有杨栾絮捂住嘴憋笑的细声。
“人家成亲连一年也没有,舍不得很正常,哪儿像你,整日只会想往外跑。”
宣姿知宋檀脸皮薄,听见周浦和打趣定然要别扭好久,她站出来帮着宋檀说话道。
宋檀趁着众人不注意,擦了下眼眶,顺着宣姿说的话将视线落于周浦和身上。
周浦和此番前来,预料到街上送行人肯定多,便带了把折扇来,这会儿是使劲地给自己扇风,还道:“以前我那不是做跑腿的生意吗,不往外跑咱吃什么呀,对不,那几月可都还把我给跑瘦了,就想着攒钱给你买座好一点的住宅。”
宣姿抿了抿唇,住宅嘛,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片刻之后,宣姿身旁传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她侧过头去,见周浦和正殷勤地给她扇着风,她也就没有再多说话。
倒是杨栾絮注意到赵堰的这一身装扮,纠结地问道:“赵堰哥,说真的,你怕不怕的?”
再怎么说两人在江水巷做了好几年的生意邻居,杨栾絮打心底里将赵堰当做哥哥,兄长要上战场,她还是宁愿赵堰可以就在江水巷。
赵堰往宋檀的方向瞥了眼,也不知像是说给谁听,一声一个调,“这有什么怕的?说不准日头我回来,还真就一个将军了,总得要去搏一搏不是。”
宋檀抬目,方才她与他说的话呢,说好了打不过就跑的呢?
赵堰对上宋檀无声质问般的眼眸,宽慰笑道:“这不都得有一个白日梦嘛,就像所有的书生都想考状元,我也想去混个将军当当。”
周遭堵耳的闹喧声突然变得更大了些,宋檀和杨栾絮皆往前头望去,原是官爷打锣,示意队伍快些出发。
宋檀猛地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赵堰,喉中苦涩,一字说不出。
赵堰显然也听到锣声,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宋檀了,他叫过杨栾絮,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栾絮,小曼对你好吗?”
杨栾絮点头。
“那我对你也算好吧?”
杨栾絮咬了唇地继续点下头,赵堰待她,确实如哥哥。
“你与宋檀的年龄最相近,日头恐还得需你替我多照看她了。”赵堰叹气扯了扯嘴角。
赵曼已经嫁人,有人会待她好的。他最放心不下的,从始至终唯宋檀一人。
但宋檀她又心高气傲,也不知能不能过得好。
杨栾絮听着赵堰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的话,往后退了半步,倔道,“我才不需要你提醒,宋檀她,也更不需要。”
赵堰知杨栾絮同宋檀一样,都嘴硬,如此,已经算是应下了,他强笑,“以后等我回来,再送你一只小绿毛。”
待和周浦和该说该交代的话也说完,赵堰最后又才面对宋檀。
他和往常一般想扰头,掌心触碰到头盔,想起自己如今着一身盔甲,右手只能垂下。
“宋檀。”他唤。
宋檀仰头,眼睛红肿,她先捧住赵堰的脸,凝着他一字一句地哽道:“一定要记住,不要冲在最前头,打不过就跑,没人会笑话的。”
赵堰无声点头,头一回觉心如刀割。
前头的地方传来号角声,再也耽搁不得,一众人在正街上停留差不多已有半个时辰,必须得走了。
宋檀不得已松开手时,忽想起昨晚连夜缝制的荷包,因时间紧迫,一双原本无力的手越发颤抖。
其实前几天,她与赵堰置气,不想再给他做荷包,连香囊加布料全部胡乱塞到针线竹篮中。
昨夜月上中天,她忽地又舍不得了,爬起来借着月色将其一针一线一点点全部绣好。
平安符,红绳小珠,都被她加在里面。
“还有这个。”宋檀半俯身,给赵堰在腰间上系荷包,她心中越是急,偏偏手就越抖,掌心全是热汗。
好半天也系不好。
“我自己来吧。”赵堰心中不是滋味地道。
“马上就好。”
宋檀系好结扣,忽地瞧见荷包收口处的针线没绣好,歪歪扭扭的,定是她昨夜没看清绣错了。
她想将荷包的这里改一改,虽明知道已是根本不可能,双手还是下意识地去抓。
与她们待在一处的别的士兵都已站好,催促着往前走,赵堰只能跟上。
“等我回来。”赵堰拥过宋檀道,手再松下时,深深回望,是他扶好戴着的头盔,抬步欲跟上前头的人。
宋檀站在被拦起来的街头外面,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同赵堰穿了一身一模一样兵服的士兵。
但哪个都不是他。
“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坠入深潭,宋檀追上前。
“赵堰,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去争什么本事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晚啦。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我写过的所有纯古言里,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男主的腿都是瘸的。
即将上战场的赵堰表示很是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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