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就缺了一块。◎
徐娇在一片天光中睁开了眼。
无数细微黑点从她瞳孔中央逸散至视网膜边缘, 脑子里一钝一钝的痛,就像后脑勺被连接了一根水管子,所有情绪和思想都被漩涡吸走。
盛夏被晒得温热的池水不断地拍打着她的四肢, 刺激着她的感官神经,她仰着面,浮尸一样徜徉着。
身体从未有过的疲倦,连呼吸都倍感吃力, 脑子杂乱无章像损坏了的电视机闪烁各种画面, 噪音嗡嗡的回响耳畔,如同无数人在低吟呓语。
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她躺了多久, 从天光大亮到日薄西山, 身体的皮肤都被泡皴了,皱巴巴白生生的缩成一团,皮肉的不舒服让灵魂倍感憋屈——察觉到这种憋屈感, 就如同细细的针扎入了穴位中,她灵台一下清明了,灵魂与□□“咔嚓”对接上。
这时一张脸凑到了她的头上。
她的大脑被激活了识别功能,扫描着那张脸的五官组合, 契合了记忆中的一个故人, 但细想去,痕迹又很模糊,直至那张脸上的眼睛流转着鄙夷和惊吓的目光,如同画龙点睛中的“睛”。
娇娇一下抖擞了精神。
“你干嘛?”她的嗓音沙哑,形容疲倦。
那张脸一下摄入了情绪, 拍着胸口抑扬顿挫的嚷嚷:“哎哟我草, 我还以为你死在自家睡池子里了呢!大夏天在自家水池子里泡澡的, 我还第一次见。”
“哎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居委会大妈用厚实白软的手掌抚着胸口, 一边觑了眼朝徐娇身上打量。
徐娇不想被当作怪物,十七来年生活的惯性使她从水池里爬了出去。
脚踩在粗糙砂砾的地砖上,脚趾头痉挛着一阵特殊感——那种身体被撕裂成无数细微分子再瞬间重组的可怕感触,足以让她对“活着”这一件事产生从未有过的怀疑和恐惧。
娇娇膝盖发软,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居委会大妈:……
徐娇:……
居委会大妈瘆得后退两步:“你诈尸啊?!”
徐娇:“……”
“给您拜个早年!”
任三岁小孩都看得出徐娇一身的不对劲,居委会大妈满脸怀疑:“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呢?要不要帮你报个120110啥的?不是我说,你都大半个月没出门了,街道办的真害怕你不小心嗝屁了……不是我说啊,一个人住真的太孤独了,死了都成孤魂野鬼,尸体被猫狗吃,所以人啊,还是得结婚,得生小孩,有个奔头……”
娇娇好不容易才恢复精神,一个废话不想听她念叨。
“没见过死宅还是怎么的?”直指被撬开的大门。门外还矗立着一个斜背□□箱的开锁人员。
“我就不计较你私撬门锁了,慢走不送。”
唰——!
又一张白底黑字的催促维修单子,被居委会大妈从兜里掏出来,大喇喇拍到娇娇手臂上。手臂上的水还没有干,黏得恰好。
“要不是工作职责所在,当我想来管你死活啊!……还有危房改造,你是拆还是上交,快点一句话!别哪天房子塌了还来找我们居委会的事!”
娇娇转过身,落拓的抬抬手背,示意快滚。
居委会大妈完成了工作日常,刚到铁门边上的同事面前,这时,一张纸团斜斜的飞出,砸落她后背。
居委会大妈捡起打开。正是刚才递交给娇娇的《古建筑危楼通知书》。
居委会大妈破口大骂。
——
徐娇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有些神经不大正常。
比如当她走进客厅,就想起与钟阅在茶几前面碰头;当她走进卧室换衣服,还时刻警惕着门后会不会突然开一扇门,宫森幽灵一样从里面走出来。
树林子里没有鹿。
围墙外没有巡逻队。
车库里呢?
会不会生活着她所不知道的孩子们?
娇娇在鞋柜上方的抽屉里,找出钥匙板,当初入住时管家介绍上面分门别类着,对应古堡各处的房门钥匙。
她仔仔细细逡巡了一遍,发觉上面绝大部分的贴纸标签都已经腐朽了。
厨x、20x、3x……诸如此类,半爿难寻。
她差点有一时冲动,抓起钥匙板把每个房间都打开一遍,可过往经历过的异世界如同噩梦一样魇住了她。
确定还要再去经历敲骨噬髓一般的痛苦,再去寻找对应异世界的终极,再被所谓的港主吸纳走所有的能量吗?
娇娇光一闭眼回想起那绝对的不可名状力量,残存的记忆片段横冲在她体内,就已经令她几乎快站立不稳了。
她丢下钥匙板,蹬起鞋子飞快地跑出古堡。
夕阳西沉。
落日熔金。
苍穹被融化成了渐变色的黑彩琉璃,火烧云呼啦扯烧。
娇娇就连看到这一片天,思维都不由自主的被带入,倘若每个异世界都有终极,那她所处的现世,是否也存在终极?
但凡坐过飞机的都知道,云层之上还有天,飞机飞行高度仅一万来米,而要往上十万米,才是大气层与宇宙分界的卡门线,那在这广阔无垠的空间中,真就没有超越人类想象的物种存在吗?
要知道,就连常见的积雨云,高度也轻而易举超过了珠穆拉玛峰。
娇娇收回思绪,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想了,再想下去她非疯了不可。
她晃悠在木溪镇的街道上,满打满算她也来镇上小两个月了,第一次有闲心观赏村镇的风光。
这个村镇被打造的相当静谧优美,类似于美国郊区的大农村。
被洒水车浇湿粉尘的路面上逼仄,仅容三车道,路两边参天的老树棚顶如盖,错落有致的房屋以二三层的自建为主,绿藤攀过墙垣,漆亮的铁门闪闪发光。
墙根下慢悠悠的跑过猫,直立尾巴,瞪着琥珀色的眼睛瞧她。
琥珀……
娇娇游魂一样飘在街道上,记忆就是影子,被路灯斜照出七八条跟随。
路上渐渐出现推着儿童车出来遛娃的家长,与娇娇相逢而过点头示意——
这些涌动的烟火气,将娇娇从心神从半空中拉到地面上。
她从未有过的感受到脚踏实地的安心感,这种人与人之间真实情绪的涌动,竟莫名地令她有些感动落泪。
一个人挡在了娇娇的跟前。
她抬起头,看见了见过几面的女警李琼。
李琼脱下一身警察服,白恤衫和短裤,搭配双脚趾分叉的人字拖,皱着眉担忧的望向娇娇。
“徐娇,我见你已经在这条主街道上走了好多圈了,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
这是一家名叫做“筱”的酒吧。
说实话,娇娇一直弄不明白,应该叫□□老虎油的you好听,还是xiao念起来更可爱。
银色金属条拼成的招牌底色,硕大一个“筱”字贴在正上方。
二层楼的小房子,两侧落地玻璃窗,硕大金属的啤酒罐贴窗展示。
主屋面积很小,一弯吧台占据大半位置,墙柜里密密麻麻的各种酒瓶,吧台上方吊着透明酒杯作为装饰。
透明玻璃折射着黯淡而华丽的光源,整个酒吧充满了靡靡而柔软的气息。
作为镇上唯二不多的酒吧,李警官琼熟悉得很,老板搬出一张小圆桌和两张藤编的单人沙发,放到门外给二人坐。
娇娇当过酒吧酒水推销员,几杯酒量还是可以的,溜一圈塑封的酒水单子,鸡尾酒水三四十上下,价格不贵,但问题是——
她忘记了带手机。
老板一听说,挥挥手:“多大事儿啊,您是李警官的朋友,酒水记警官账下好了。”
李琼笑着打趣:“行,多大点儿事,不过我这又给你拉客,你要注意到镇上有什么状况,多及时向我汇报。“
老板拿走酒水单的身形顿住,神神秘秘的说:“我今晚还真有一个特殊状况想跟您说呢。”
“怎么了?”
老板仰望天空:“您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特别美?”
李琼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日式的告白语,笑着打趣走老板。
娇娇看着李琼警官姿态恣意,摊开手臂,开张腿半躺在藤椅上,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她也是想找一个人喝喝酒。她也有一肚子的烦心事。
成年人与小孩的差别,就是在于习惯了烦心而已。
学会自我纡解,和自我和解,是成人修养的一项必修课。
鸡尾酒一杯杯上,盛在杯子里颜色绚丽,犹如糖果,只是会微醺的,让人飘飘然的糖果。
李琼这人很值得处,她没有探究徐娇郁闷的好奇心,也没有自我倾诉的负能量,只举起酒杯,与娇娇碰杯。
“等一下,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娇娇撒谎。
一口冷冰甜酸的酒水下肚,娇娇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
老板很有眼力见儿的摆满了各式冷吃拼盘,李琼先跟渴了一样一去一大杯,娇娇没吃饭先吃菜,李琼问拐角处有牛肉面要不要让老板去叫一碗,娇娇说这就够了你养猪呢,李琼说不对啊,我记得你今年过了才上大学?娇娇说我这成不成年,该吃的苦一点没少过,再说了这鸡尾酒跟饮料有什么区别。李琼说那不行我可是一个很有职业素养的警察,娇娇说那行吧,警察姐姐救苦救难,帮我把坏蛋全抓起来。李琼眯着眼你想抓谁?
娇娇咣的一大口酒下肚:“抓这操蛋的世界!”
李琼:“呵。”
之后两人都没太说话,娇娇就着习惯一口口喝掺了极少酒精的”加冰橙汁“,螺丝起子。
李琼则借着酒劲,随着飘出来的音乐轻轻摇摆身体。
频繁起起落落的玻璃杯声,都是自由快乐的声音。
娇娇不知道是怎样随着李琼上摩托车的,她其实酒力很差,闻一闻就会醉,抿一点酒精就会头晕——
至于干酒吧推销。
她要做得好至于沦落到为钱愁苦吗?
摩托车风驰电掣,劲爽无比,娇娇热烘烘的脸被风一吹凉了不少,直至下车,她才注意到手心里捏了个酸橙。
“好东西啊,”李琼掏出娇娇手里的酸橙,掰开瓣。
“古堡花园大,蚊虫多,酸橙里面有成分可以防叮咬。”
“哦!”娇娇捏起粘腻的汁水,啪的拍在胳膊上。
李琼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不粘的慌?”
娇娇懵懂点头:“粘。”
李琼:“”
李琼把瓤扔掉,剥出果皮,塞进娇娇掌心里合拢。
“这样就可以了,带着盛夏的果香回家吧,少女!”
那一瞬间女警爽飒得瞳仁里全是星星。
娇娇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觉得这样世界是这样的美好。
虽然这个世界荒诞又无羁,被压着割韭菜,常常出现匪夷所思的新闻轶事,每个人都骂过操蛋的世界,甚至有种说法,这个世界毁灭是迟早的事,肯定会有疯子将□□核弹互扔狂炸。
但,此时此刻,在幽寂清甜的橘子香气中,娇娇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即便这个世界也是虚构的,是浮世三千之一。
她也舍不得它寂灭。
路灯照亮了回家的路。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云云路灯之一。
她在,黑暗就缺了一块。
她不在,意味着黎明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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