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了氧气面罩的娇娇呼吸流畅自如。◎
有一瞬间, 娇娇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瞪圆了眼睛望向窗外,海的深处。
——一片片堆叠码摞的细细马赛克,交错涌动着不同极暗的色彩。
就像是ps软件选色的深色区域最暗层。
她的思维一下子被攥回了黑洞中的交易港, 和现实中被宫森用超前材料涂抹的那层墙面,她一下子就又明白了些什么,可是她现在真的很困,大脑近乎迟滞的运转, 皮肤上的鸡皮疙瘩, 和血管里泵涌的血流,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没有做梦。
她不知道多久之后, 才从汹涌尖锐的耳鸣声中, 听见了一顿一顿的敲门声。
娇娇游魂一样的惯性拉开门,就看见了门外的刘倦。
“你不是走了吗?”在看见刘倦微微凹陷的脸颊上,一层浓郁的黑眼圈, 又后知后觉一句,“这就天亮了吗?”
可能没料到娇娇这样的状态,对方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很心急看钟上校, 抱歉, 你要困就明天吧。”
意识到对方生气,娇娇这才恍惚的追上去:“真的可以现在去看吗?”
她瞄了一眼腕上的表,时间定在4.10分。
刘倦身直笔挺的走在领路,还不忘酸酸的怼一句:“我还以为你不见见你未婚夫今晚会失眠……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娇娇涩涩的干笑一声。
确实应该抓紧时间了。
马赛克一来,意味着这个世界也出现了在儿女情长之上的要事。
她不知道还能在这个海底世界耽误多久……但确实是到了该去探一探的进程了。
医疗区甬道很长。
走廊里也很安静。
重症监护区同样需要刷虹膜进入, 护士台的值班小姐姐不住的向刘倦提醒, 这是难得一起破例, 要抓紧时间进出, 就看一眼,就只准看一眼,她在监控室里盯着呢。
重症监护区门内的光线黯淡下来。
探病玻璃窗里更是彻底熄灯。
娇娇的眼睛看着这沦落的黑暗,一幕赶一幕沉重,头脑之中的混沌之感,也越来越昏沉,她强行拖拽着腿,一步步坠在刘倦身后,刘倦突然停下,她一头差点撞上去。
“你要不要也检查下?”分明是关切的台词,从刘倦嘴里说出来却带着讽刺。
娇娇一抬眼,视线落在了玻璃窗以内。
钟阅躺倒在宽大的病床上,整个身体曲线高低起伏着。
他身上披着款式松垮的白色长袍,正是第一次见他时身上披着的那件,柔软又光滑,经纬密实,水浸不进。
那袍子看来是被七夜收纳在了海底城市。
长袍在他身上显得更加宽松,腰间却被猛地腰带抽出一掐腰线,上半部分被敛在胸膛上一丝不苟的用暗扣扣好,肩膀与袖口部分却被剪裁开,一根根粗粗细细的管子从中延伸出去,对接上仪器。
手指和脚趾都贴有感应红蓝的线。
颀长而苍白的手搭落在身侧,手背微微拱起,因过于消瘦,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如同开谢了的深夜幽昙。
他闭着眼,头发有些被潦草的扎起来,露出消瘦的侧脸颊,弧度清晰,有着力透纸背一般的线条美。
他明明睡着了,身上却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安宁和平静感。
她想起钟阅入水前的回眸一瞬。
眼神深邃,越过海水激昂,温柔缱绻。
而如今,他紧闭着眼,再也不能看她一眼。
娇娇有些控住不住呼吸,雾气喷在玻璃窗上,留下朦胧水雾。
刘倦察觉出她的失态,低声催促:“大小姐,你可别哭啊,监控看着呢,他现在只是昏迷,医生说以后会醒过来的,你要真喜欢,以后天天都可以来陪着他,守着他,没人在意的。”
娇娇的手指隔了玻璃轻抚钟阅的脸,冰冷的玻璃,融入温热的指尖,一点点的变凉。
【以后天天可以来】
在别人的地盘上,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吗?
刘倦被晾了几分钟,有些慌张了,这重症监护区又不止钟阅一个,巡班的医生见到了,给予通融的小护士又是麻烦一桩,他刚想开口催促,却听娇娇低不可闻的说了一句。
“七夜教官,也不会在意吗?”
娇娇轻抽了一口空气,咔在喉咙间咔嚓作响。
“她为钟阅付出那么多,她真的完全不在意吗?”娇娇仰起头,冷湛湛的眸光,直刺入刘倦眸底。
“钟阅……他又真的可以完全做到不在意反复救他的女人吗?”
……
一句句逼问,逼得刘倦手足无措。
他要是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当着七夜的面故意一次次让娇娇下不来台。
也不会带娇娇来见钟阅,都得背着人偷偷地带来。
娇娇察觉到了刘倦眼镜后面的慌乱,没再继续往下说。
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才能继续相处下去。
一旦撕开了那薄薄的一层纱,一切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娇娇不是不懂。
可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娇娇手指抚上雾化了的区域,潦草划过一个英文字母:
【bye】
————
一壁暗沉色的病房内,光线仿佛被世界遗忘,亘古不变的凝滞。
唯一的变化,是一对一高一矮的水墨色影子,也斜斜的从病床上移走。
及地,及窗,及至消失不见。
钟阅深覆合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如未达到孵化期的茧蛹,徒劳挣扎。
片刻后,重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人知道,那一片刻,如果有人在他耳畔轻声呼喊他的名字,也许他会醒来。
但隔了冰冷的玻璃窗。
如果,就成了没有如果。
——
娇娇始终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于钟阅,不过是他未婚妻的替身,借用躯壳来往于这个世界的异世界者。
她始终是要离开的,现实的学业、生活……等问题拖拽着她。
问题只在于耽误的时间长短。
她继续地内耗在海底城市也没有意义,七夜对于钟阅的上心程度,瞎子都看得出来。
她何必要横亘在中间做一个冒牌的绿茶牌未婚妻?
徒惹闲言碎语,徒增烦恼罢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钟阅时,他那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笑容。
——已经好久没出现了吧?
人活于世,谁也不可能就靠一己之力的活下去。
哪怕退隐成尼姑、归隐山林,也得靠一个钵、去化缘,以物易物,去换生活必需品。
钟阅迟早会因为她与七夜的问题暴雷。
如果只是在鲛人岛,她还可以自由的来往穿梭而没有心理负担——可是,在海底城市。
她就化成了一根刺。
可笑的是,她还是冒牌的刺。
钟阅察觉她是替身只是时间的问题——就跟他其实已经发现娇娇的口味喜好与原主不一样,但是没提出来,只是埋藏在了心底深处。
这根刺迟早会挑破出来,流出脓水。
在问题没成为问题之前,娇娇决定离开。
说没有遗憾,也是不可能的。
她其实还有好多的问题想要问钟阅,可每次见面,总是纷纷扰扰,矛盾压身,总是来不及问出口。
比如她曾在现实的古堡中发现过一连串的水脚印,会是与钟阅相关吗?
钟阅一定也做过很多很多的梦吧,再未见她之前。
是否也曾梦到过在明月当空的夜里,清辉铺陈一地,□□的脚踝一步步走着。
就如同走进了同一个梦里。
——
海洋雪。
是深海里特有的一种景象。
以海底为地,海面就化身苍穹,无数由死去的动植物、粪便分解、细菌、沙土等混合而成的细微颗粒,形成庞大的聚集体,从上往下缓缓地飘落。
纷纷扰扰,无休无止。
灰黑色的,一如在黑洞中过渡时经历的黑雪。
不同的是这里明确了的是海洋生物的重要食物来源。
娇娇离开了海底基地没走远一公里后,周遭的平原微微倾斜,她就置身于这庞大的奇景中。
她是在翌日取得居民身份证后离开的。
这对于大雾世界上的人千金难求的精英身份证,于她只是离开海底世界,经过虹膜审核的一个通行证。
她要离开,但又不想惊起太大的隐患,这是唯一最简洁了当的方式。
为此,她还做了一个小实验。
要想向七夜和钟阅那样对身体进行改造,是海底军队里昂贵的功能性手术置换,娇娇没有积分,也不想去忍受那样的痛楚。
她是背着五十公斤的潜水设备离开基地的。
前台的连线员小姐姐龇牙咧嘴:“我说大小姐,虽然每一个从陆地上来的新居民,都有喜欢潜水的冲动,但你这没人陪同的话,会不会太危险呀。”
娇娇故作轻松:“我就周围走走,我身上不是也被扎入芯片了吗?有情况你就关心下终端机就可以啦。再说啦,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地方比海底城市更安全得了,我还能去哪里呢,对不对?”
连线员小姐姐嘴里塞满了娇娇用银行存款兑换买来的甜甜圈,吃人嘴软,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挥挥手。
娇娇一脸好学生相的走出了海底城市的七重大门。
一站到柔软的海底陆地上,她立马就冷肃了脸,拔掉了口中的呼吸机。
娇娇心中的算盘叮当响。
背靠着海底城市,一旦出现压力和呛水危险,连线员小姐姐第一时间就会来救她。
但倘若是一切无事发生——
那就印证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想。
娇娇柔软的身体组织,鼻腔口腔呼吸道,接受着自然而然的氧气供给。
四肢百骸畅通无阻的进行着日常的工作。
如行走在无垠大地上。
自由又洒脱。
有句话叫做:
只有当你难受的时候,你才会感受到一个器官具象的存在。
摘了氧气面罩的娇娇呼吸流畅自如。
这让娇娇自己本身都忍不住的想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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