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安静了片刻, 两个人都神色难辨。
半晌。
“从我回来那一刻你就知道我回来了。原本您是打算慢慢观察我,结果我一回来就发现了SNWE六代和尼克斯七代的异常——这两架飞行器不是为瓦弗波德设计,是为了给阿尔思人使用。尼克斯七代被称为‘宇宙流浪者’,能量获取来自宇宙中的暗物质, 只要能量获取系统不被损坏, 它可以永远在星际航行。”
“我一直在想,一个主要用于战斗的军用飞行器, 为什么要设置如此极致的能量获取系统呢?——原来它除了用来战斗, 还需要长途跋涉。”
“这是您最终计划里很重要的武器, 不能提前暴露,所以您立刻放出了法莱特, 一方面是转移我的注意力,一方面试探我是否可以成为您的同路人。”
“我的愤怒是您想要的, 恐惧不是。而那个时候恰好我又展示出极高的机甲天赋。您就在那时决定把所有计划提前。”
“为了让我克服恐惧, 加深对阿尔思的厌恶, 您几次用阿尔思相关的人事物刺激我,最终, 我被引到贝德星,发现了科技站的秘密,也发现了赢汀夫人的叛乱——我猜,您也用了些手段让赢汀夫人产生不得不起义的错觉。”
“之后, 一切也正如您所计划那样, 皇室丑闻不失时机地曝光,德高望重的皇室成员一个接一个爆雷, 皇室威望降到历史最低, 人民‘群情激愤’, 而这个时候我的精神力评估报告又不失时机地泄露, 给这场民众怒火加了一把油——一切火星堆到一起,轰地点燃——您赌了一把,赌赢了。”
威姚面带微笑看着她。
“我猜,此刻您已经秘密下令,让各大军工厂批量生产SNWE六代和尼克斯七代,三个月后,当您成为瓦弗波德共和国真正的总统……”威熙停住了。
她吸一口气,止住了越来越愤怒的情绪。
——三个月后,威姚将带着数量庞大的飞行器,浩浩荡荡朝阿尔思进发。
是的,不管威姚是谁,有什么身份,就目前威熙知道的东西,她百分之九十确定——威姚想进军阿尔思。
威姚站在她对面,隔着一张透明的全息屏,表情比她镇定很多。
被欺骗,被利用,被隐瞒,愤怒是应该的。威姚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甚至眼含欣慰和赞赏——那么多猜测,威熙偏偏猜中了她最想做的事。威熙越愤怒,表明威熙越清楚她想做什么。
不愧是她威姚的女儿。
“瓦弗波德距阿尔思有十年的路程。能提前当然是好的。”威姚解释了为什么提前的原因。
威熙看着她,心绪难平,再次问道:“母亲,你是不是来自阿尔思?”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威熙问的是——母亲,你经历了什么?
“你很幸运,在瓦弗波德出生。”威姚依旧避开了正面回答,“十年之后才去阿尔思体验了一圈。”
“那你呢?”威熙执着再问,“你什么时候去的阿尔思?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离奇的经历,和你有关吗?”
“算是吧。”威姚只回答了威熙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是血缘的关系。”
“是指威家,还是单单指你?”
“我。”然而她不再讲下去,只是注视着威熙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摊牌。”
威熙知道威姚不会再说阿尔思的事了,顿了顿,“知道。”
从引她去贝德星开始,威姚就没打算瞒她。但是这么早就摊牌,也是威姚的妥协。
威熙的机甲天赋太惊人了,在民间的威望也极高——甚至超出威姚的预期。
四大家族对总统之位虎视眈眈,三个月后总统大选,威姚没有把握。
她需要威熙成为同一个阵营的人,助她拿下总统之位,更要助她进军阿尔思。
“如果我不呢?”威姚听到威熙这样说。
威姚顿了一下,看向威熙的眼睛,“瓦弗波德的荣耀高于一切。”
威熙僵在那里。
“这是你的追求,也是我的。”威姚目光炯炯,和威熙始终对视着,威熙的僵硬她看在眼里。
房间里安静极了-
半晌。
“有些地方一定错了。”威熙不知道,想不明白,但是她不能答应。
威姚的眼神冷下来。
威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快了些。威姚冷下来的眼神使她呼吸急促。
她爱威姚。一个学生对老师的,一个女儿对母亲的,一个瓦弗波德子民对一位优秀领导者的——
依赖,孺慕,信任,钦佩。
可此刻她也恐惧。
威姚是老师、母亲、领导者,是她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翻越的高山,也是她无法望到底的深海。
威姚给予她生命,谆谆教诲,拳拳爱意。
她不应该拒绝她。
她懦弱、贪恋、身心俱疲。废墟尚未重建,她不过一具脆壳,除了虚高的声望,一无所有。
她也不能拒绝她。
可是。
可是——
她无法答应。
她走不出这一步。
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道。她说服不了自己,身后是十年愤恨,身前是无上权柄,两边皆是天堑,无法进,无法退。
沉默的气流在房间里无声蔓延,威姚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威熙身上,威熙僵硬得骨头咔咔作响,然而她没有退缩,和威姚对视着。
她知道此刻还要说些什么,说她的困惑,说她的矛盾,让威姚给她时间,用一个女儿对母亲的语气——
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威姚那样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威姚的目光仿佛看透一切,威熙的挣扎在她眼里仿佛一个小孩在为一道十以内的加减法愁眉紧锁。
她给了答案,可是小孩不懂。她没有耐心一一解释。
还有更复杂的东西,仿佛威熙此刻的挣扎都是徒劳,仿佛所有的答案她都已经尝试过,或者仿佛威熙的挣扎曾经也是她的挣扎——愚蠢而天真的挣扎。
就当威熙对抗的勇气即将到达临界点时,威姚率先收回了目光,结冰的气氛稍缓。
威姚突然道:“好,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威熙一愣。
“贝德星既然是你的封地,那就把它交给你。”威姚再次看过来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今晚离开瓦弗波德,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样子。”
威熙看着威姚饱经风霜但依旧坚毅锋利的眼睛,不敢相信她竟然妥协了。
“这三个月,你不能插手瓦弗波德的一切,我也不会管你在贝德星做什么。三个月后,用你的贝德星给我答案。”
“母亲……”
威姚目光定定,“答应,或是不答应?”
威熙默了默,“答应。”她没有任何选择。
“走吧。”话音一落,一道透明屏障隔开了二人,威姚开启了书房屏蔽系统。
威熙立在门口,望了一眼透明无一物的书房,敛下目光。
作者有话说:
落笔艰难,女主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女主的矛盾也是我的矛盾。
这一年读了很多女性主义的书,了解了来路,但并没有让我看清未来的路。平息不了历史和生活带给我的愤怒,但也无法像野兽一样毫无理性地伤人。有一种无穷无尽在内耗自己的感觉。
威熙要怎样做才能健全她自己,曾经设定的那些情节和结局显得太轻了,统统被推翻了。
这是威熙的困境,也是我的困境。
? 第六 4 章 摧眉
飞行器驶入昊阿宫, 按既定路线降落在曾经的帝王寝宫门口。曾经十步一卫,此刻一个人也没有。昊阿宫配备侍卫是为了保证帝王安全,如今帝制废除,嬴渊身份敏感, 属于变相软禁, 没了配备侍卫的必要——昊阿宫全智能化的防御系统已经足够看守一个没有任何武器的少年。
威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触上隔离屏,一阵嘀嗒声后, 寝宫的防御阻隔朝她张开怀抱。她看清了身份验证时的请求——防御系统开启不是因为她法定的殿下身份, 而是因为她姓“威”。
辉煌华丽的内殿除了没有人, 一如往常——依旧是巍峨空旷的琉璃穹顶,最远处的彩窗流光溢彩, 华贵繁复的雕花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两鬓斑白的侍卫长身姿挺拔,静静候在通往寝殿的必经之处, 他平和地看向威熙, 朝威熙行殿下之礼, “问殿下安。”
“嬴渊呢?”
“陛下在里面。”侍卫长躬身转向,用卑顺的头颅指明方向, “我带您进去。”
“不用了。”威熙示意他起身,也示意他止步,“我自己去。”她去过一次,有印象-
嬴渊在寝殿一角的桌旁看书。他褪去了华丽金贵的帝袍, 只穿了一身纯白色的日常服装。虽然金袍未加身, 但是他依然坐的端正笔直,头颅低顺的弧度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
他没有发现威熙的到来, 沉浸在书中。《古帝国纪事》, 一本记录瓦弗波德重大事件的史书。
威熙看着他突然显小不少的侧脸, 没有立刻发出声响。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嬴渊感觉到注视, 抬头看向这边,眼神立刻亮了不少。他放下书,屏了屏气,站起来,“你来了。”
自威熙从贝德星回来,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她代表威家,他作为皇帝,匆匆一面,为了废除帝制。从那时到现在,二人没有再见过。再见面,他已经不是瓦弗波德的帝王。
“我即将启程去贝德星。”威熙开口。这不是她打算说的,然而她先说了这件事。
嬴渊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料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屏住呼吸,将纷乱的思绪一一瞥向脑后,“发生了什么?”威熙没有必要接管贝德星,在瓦弗波德更需要她的时候。
“没什么。”威熙顿了顿,“我来是……”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嬴渊目光深深,一动不动看着她。
“……”
“我想和你一起去。”威熙不说话,使他这几日想得最多的事瞬间压回心头,沉甸甸的,出口的声音夜跟着沉了不少:“我要和你一起去。”
威熙顿了一顿:“只是三个月。”
“我也可以只去三个月。”
“好。”威熙不再说什么,“一个小时后出发。”-
半个小时后,总统府发出共和国第一道秘密任命:威熙作为瓦弗波德共和国代表,前往贝德星监管贝德星战后建设一切事项。
任命上没有任期,也无任何职位。
而总统府明确发出的通告里,威熙以威家继承人的身份访问贝德星,为期三个月。
此条通告夹杂在共和国开国后众多通告中,原本应该像其他通告一样很快沉寂下去,却因为主人公是威熙,十分钟后登上国民热门话题。
所有人都在为威熙高兴,恭喜她重获威家继承人的身份,也恭喜她重回政界。
而敏锐察觉到什么的人,因为时事敏感,不敢多言-
忙得人仰马翻的威黛,在威熙即将离开瓦弗波德的前十分钟得知了这个消息。
威黛作为威家的一份子,又是年轻一代里军事才华最优秀的人,她不敢相信威姚姨妈竟然在这个时候将威熙打发去贝德星。
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她来不及为威熙叫屈,快速将手上的事分派完毕,终于在威熙的飞行器启动前砸到威熙面前。
威黛的飞行器联合上威熙的尼克斯七代,下一秒,威黛出现在驾驶舱内。
“怎么回事?”威黛眉头微拧,来之前她有几个猜测。看到飞行队里有嬴渊的尼克斯七代,否定了其中大部分猜测,然而剩下的,她不愿意接受。
“和母亲无关。”威熙道,“我自己有困惑。”
威黛顿了顿,“真的只去三个月?”
“嗯。”
“三个月想得通?”
“……”威熙沉默以对。
威黛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动了动口又没说,她瞪威熙一眼,“三个月后不管你想没想明白,我都会去把你逮回来。”
“好。”
威黛离开驾驶舱,随即飞行器停在威熙旁边。远处,两列LR007忽而闪现,无声缀到三人飞行器之后。威熙看了一眼数据面板,透明屏上亮起十二架LR007闪烁灯。
“我送你。”就当她有小人之心吧。
威熙点头,“出发。”
十五架飞行器亮起启动指示,瞬间消失在瓦弗波德上空-
在瓦弗波德的土地上仰望星空,虽有万千星辰璀璨闪烁,但是总的来说是黑暗的。无边无际的宇宙,难以计数的暗物质,暗到看不到尽头,时间和空间仿佛在此停滞。
嬴渊没有离开过瓦弗波德星,他想象过宇宙,应该比仰望星空时还要黑,然而实际上身处其中,透过透明的飞行器外视窗,宇宙绚烂无比。
星云绚烂如赤霞,耀眼的恒星数以亿计,飞行器与暗夜融为一体,薄若无物的外视窗360度无死角,人进入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无遮无挡,所有的星辰遥远而又咫尺。
浩瀚和渺远,广博与微小,空与实,相反的感觉奇妙融合在一起,难分先后。
原来这是宇宙。
当嬴渊为第一次踏入宇宙失语时,威熙的目光落在瓦弗波德上。
十年,原来瓦弗波德距阿尔思只有十年的距离。
也就是说,她曾经在阿尔思遥望星辰时,漫天光亮里,真的有一颗是瓦弗波德星。它看着她,它等着她。曾经的三十年,它和她在一起。遥远,沉默,但散发着它的光芒。
威姚说的话,原本令她恐惧,然而此刻,又莫名安抚了她曾经长达三十年的无望。所以,即使没有那颗穿胸的子弹,只要她继续努力,不懈探索,她总能回到瓦弗波德。
是吧?
随着飞行器越飞越远,瓦弗波德越来越小,星球没有给她答案,沉默如初,像亿万年前一样。
十五架飞行器沉默飞行着。
除了嬴渊,这个队伍里的人都是短期内第二次航飞贝德星。常年的星际外勤,让众人已经习以为常。
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护送任务,护送对象星际战斗力帝国第一。
星际航行中或多或少会遇到各类小型的陨石风暴,LR007和尼克斯七代都具有独立解决小型陨石风暴的战斗力,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内,护送队已经见怪不怪地处理了两场陨石风暴。
所以当前方再次出现陨石旋涡时,离旋涡最近的威熙下意识地开启作战模式,改装后的尼克斯七代小试牛刀,轻松炸破旋转点,并将爆炸后的陨石碎片引入不远处的星云旋涡,随即归位。
众人如常朝前航行。
只有一直关注着威熙的少年,在危险发生的瞬间,意随心动,转瞬顶住了突然朝星云漩涡
旋转的尼克斯七代。
即便如此,星云漩涡强悍的吸力仍然让两架飞行器无法控制地朝漩涡中心卷去,二人一前一后堪堪在旋涡上方停住。
嬴渊感觉到威熙的机甲在吸力对抗中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和一分钟前举重若轻的灵敏完全不同,仿佛失灵了。
嬴渊立刻朝威熙发送合并请求,没有得到回应。
“合并程序失灵。”她冷声道。
嬴渊正要让她进入化茧仓,威熙的声音先一步传出:“化茧仓启动不了。”
嬴渊心下一沉:“这不可能。”
星际航行前,每个人都会检查自己驾驶的飞行器,帝国的安全检测中心也会扫描飞行器进行二次故障排查,化茧仓是重中之重,是人的二次生命仓,飞行器如果有化茧仓故障,根本通不过飞行许可!
两个人前后脚通过的安全检测,出发前明明一切正常!
而且刚刚也一切正常!
失灵竟在一瞬间!
嬴渊顶着威熙,两架高速旋转的尼克斯七代激磨,散发出一阵炫白的光。因为威熙的尼克斯七代无法抵抗吸力,所以嬴渊也必须将精神力全部投入到机甲操控中去,产生与身后旋涡相匹配的能量,才能阻止二人被吸入。
嬴渊逐渐吃力。
威熙没有说话,她的精神丝附着上每一道操控程序,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排查机架故障并同步修复。
出发前确实一切正常。通过帝国安全检测中心后,她也再次确认了机甲各部分功能。
如果不是出发前出的问题,那么就是之前。
可是尼克斯七代是她亲手改装的,她试验过无数次。
威熙呼吸一顿。
是了,除了应急防御系统。
尼克斯七代套用的是尼克斯系列一直使用的应急防御系统,她当时用相关程序检验出模式后,因为百分之百的匹配数据,就没有花心思在这一部分上——这也不是她改造的重点。
这么早吗?
谁动的手脚?
此刻的情况无法让人深想,威熙的精神丝重新操纵起进攻程序,试图利用进攻程序的后冲力量将飞行器带起。
然而坏死程序像病毒一样一个感染一个,数据面板亮起无数红灯,操作舱内想起各类警告声。而嬴渊一瞬间爆发出的精神力显然已经到达临界点,两架飞行器再次朝漩涡中心旋转。
威黛的飞行器在旋涡边缘盘旋,朝二人的飞行器发送无数强力波子网——距离太远,一切补救皆是徒劳。
“艹!”威黛暴躁出声。
也就在这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未被威熙一波带入的残余陨石碎片受吸力影响,纷纷朝旋涡而来。
如果威熙的机甲没有失灵,这自然是好事,可现在,急速旋转的碎片就是无数高速螺旋子弹,任意微小的一粒,就能使两架叠在一起的机甲失衡,从而使威熙被卷入星云。
众人心沉入谷底。
在战场上一向冷静的威黛,此刻眼神沉得可怕。
未等威黛命令,十二架LR007同时发送合并请求,交付组改权限——
“W01准备完毕。”
“W02准备完毕。”
“W03准备完毕。”
“…………”
“W12准备完毕。”
这个时候,只有将十二架作战机甲合并成一艘小型空间舰,利用十二倍大的阻力,才有可能将漩涡中心的威熙解救回来——百分之六十的后果是:空间舰同样卷入其中,尸骨无存。
也就在威黛同意组改请求的同时,嬴渊突然朝威熙的机甲左翼发起攻击,威熙失灵的机甲朝右栽去,而下一秒,一股被卷入的碎石冲撞上失衡的尼克斯七代,竟诡异地将威熙带了出来,威熙瞬间被撞出旋涡中心,嬴渊的机甲奋力而起,紧随其后再次顶住威熙。
威黛立马进入组改程序,将空间舰驶至嬴渊下方,将两架尼克斯七代托起,同时,激光粉碎波射出,将周围的陨石碎片粉碎成末。
威黛打开捕获仓,将失灵的尼克斯七代吸入空间舰,强行破开机甲外部,将威熙传送出来。嬴渊也满头大汗进入空间舰操作中心。
威熙和威黛目光对上的瞬间,两个人的神色都难以言说。
不能说出口的怀疑让二人心情并不轻松,没有化险为夷的庆幸,只有事情或许更糟糕的猜测。
空间舰里一时间有一种沉闷的沉默。
嬴渊竭力控制呼吸,稳了稳声线:“还好吗?”声音还是略显干涩。
威熙点点头:“没事。”目光转向嬴渊,“你做得很好。”
嬴渊心中一颤,脊背不自觉挺直了一点。
“继续航行。”威熙说,“我们要尽快到达贝德星。”
十二架机甲得令分开,重新回到自己的航行位置,威熙进入嬴渊的驾驶舱。
机甲合并成空间舰虽然力量会增强,消耗的能量同样也会成指数级增长,LR007的能量储备不足以支撑空间舰到达贝德星。
失灵的尼克斯七代被暴力焚毁,威熙驾驶着嬴渊的飞行器朝贝德星进发。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十分钟后,嬴渊的尼克斯七代在轻巧穿过一阵太空沙尘后,以同样莫名的速度失灵,旋转着滚离既定轨道,朝不知名的风暴中心滚去。
事故转瞬发生,在威黛命令再次重组时,一阵爆炸响起,尼克斯七代被炸飞,号称帝国最坚固的飞行器仿佛鸡蛋壳一样拦腰断成两半,令威黛面色发白的,是仿佛破壳而出的二人,嬴渊正抱威熙,驾驶舱破碎的零件从嬴渊背后穿胸而过,同样穿过了威熙的胸口。
“威熙——”-
他梦得最多的,是《末世逃生》这个游戏;梦得最频繁的场景,是漫天沙尘下威熙一次次被怪物利刃穿胸。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这样的场景。
可惜,他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用肉身挡在她面前,先其一步被穿胸而已。
好可惜啊。
嬴渊颤巍巍动了动口:“……对不起。”原谅他的自不量力和冒昧。原谅他不过一个男人,竟妄想和她成为战友。
威熙无法回答。她的手垂下去。
少年的侧脸贴着她的鬓角,一颗眼泪洇了进去。
二人的血融在一起,难分你我。
空间舰从远处飞来,以最快又最温柔的举动,接纳了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医疗舱已准备就绪。”
“紧急抢救已开启。”
“扫描中————”
…………
空间舰一时间沉闷非常,只有医疗舱运行的机械声。
威黛张了张口,缓了两息,哑声道:“立刻返航。”她没有看到自己的脸,比刚送进医疗舱的两个人还要白,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正不自觉的微微颤抖。她面色冷沉,眼神晦暗,仿佛一道程序——
“一、通知军部医疗队队长,立刻全体待命。”
“二、联络总统府,告知威熙死讯。”
“三、传令威狄亚,马上逮捕尼克斯博士。”
众人微愣,其中一个犹豫道:“将军,我们没有权限逮捕尼克斯博士。”举足轻重的机甲发明家受帝国保护,没有国家的命令颁布,威狄亚副将是带不走人的。
……而且,威熙不是正在抢救吗……
“去做。”
“是。”-
消息传回瓦弗波德的时候,威姚正腾出手销毁威燕手里的某些痕迹。
“没有了?”
“没有。”
威姚和威燕对视着。威燕深吸一口气,目光定定:“我知道我蠢、我笨,比不上威熙天赋卓绝,也没有威黛果敢英勇,在您面前我不敢耍什么把戏。只期许您看在我一片真心,毫无保留的坦白上,答应我的请求。”
从小嚣张跋扈的人,总乐意把他人真心弃之敝履的人,此刻竟为了一个男人,拿出了她的真心。
威然真是养了一颗好棋子。
“如果之后再出现那个人的东西——”威姚顿了顿,“威然和你……”
“真的没有了!”威燕失控叫道,“我手上就只有几段录音和偷拍的视频,那个威熙很少说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不敢说!”
威姚没有说话。
威燕怕她不信,又道:“这都是我故意引导问出来的话,拍的视频都是她喝醉了……她很小心的,一直利用应激障碍的病理伪装,她虽然和我坦白了一些,但也谨慎地没有留下任何客观证据……我敢发誓,瓦弗波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
威姚笑了一下。
“蠢货。”
威燕瞳孔一缩,立刻恼得满面通红,然而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牙受着。
威姚看她变了脸色,“我不是说你,燕燕。”
明着暗里告诫了多少次,还是守不住秘密。威姚眯了眯眼,死了都要给她找麻烦。
威燕并没有好受多少。
“我不能帮你救威然。”威姚开口。
威燕“噌”地仰头,怒视着威姚:“姨妈,我们明明说好的!”
“我只能承诺你,当你救威然的时候,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有关你和威然的一切,我保持沉默。”
威燕顿了顿,咬咬牙,“……也行。”
威然的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总统既然表示默许,就代表威然的事不再是国事。
如果只是家事,她和她母亲还有撒泼打滚的可能。
就在威燕要离开总统府时,威姚的讯息中心闪现红灯。
二人皆是一愣。
红灯代表特急重大事故——要不是死了很多人,要不是死了举足轻重的人。
威燕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威然的脸,心跳滞空了半秒,但她立刻回过神来——威然的死没有这么重要,他的死甚至可能不会出现在威姚的政务通知上。
威姚面色微沉,开启屏蔽系统,隔离了威燕的目光。
下一瞬间,威燕的通讯闪现她母亲威娜的标识,一行消息映入眼帘:速回,威熙死了。
威燕一瞬间脑袋空白。
刚刚闪过的红灯重新回到她脑中——原来是威熙?!
威熙死了?
她愣了两秒,突然想到什么,没有回复威娜的消息,飞行器一转,去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总统府的讯息红灯亮后足足有两分钟,威姚才发布她的行动:“立刻逮捕尼克斯博士。”声音冷硬,像普雷亚尔山积雪的峰。
与此同时,威狄亚副将已经全副武装——在去往诺恩区尼克斯博士府邸的路上。她无视交通法则,一路违规,异常举动很快引起军部注意。
消息转瞬出现在威姚的书房,威姚垂眼,伸手触上水波屏,解除了一切阻拦,并顺手开启限制权限——威狄亚拥有了逮捕任何人的权利。
此举动无疑是给《帝国日报》新的头条——临时总统滥用权力,瓦弗波德是走向共和,还是走向新的帝国?
威姚能想象到舆论会如何沸腾,然而紧随其后,她再次利用总统身份,强制联络威黛——对方没有拒接的权利,一经连接,即为接通。
威黛的全息立体形象出现在总统府书房。二人面对而立。
在威姚开口前,威黛开启通讯加密,隔绝了一切窥探。
“威熙已经进入医疗舱了吗?”威姚问。
威黛深吸一口气,脑中闪过送入医疗舱时毫无生气的两人,动了动嘴,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此刻需要说事实。
可是事实她说不出口。
之前发给威姚“死”的消息,只是为了逮捕尼克斯而已。实际上,她不信。
威黛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威姚未等她开口,斩钉截铁道:“不管发生什么,威熙只能待在医疗舱。在我见到她之前,不要让她接触任何人。”她顿了顿,“你也不行。”
威黛一愣。
“这既是总统的命令,也是威家的命令。”威姚直视着威黛,“和一个母亲的请求。”
威黛脑中划过什么,却转瞬消失,她没有抓住那瞬间的灵光,然而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受伤了吗?”威姚又问。
威黛心中一紧:“尼克斯七代爆裂的机体插入了她和嬴渊的心脏。”
绝无生还可能。
威姚的表情没有波动,不知道是长年的政治生涯让她学会了隐藏情绪还是本就不在意,“不管是死是活,尽力修复威熙肉-体伤口,她得完完整整回到瓦弗波德。”
在很古老很古老的传说中,人们热衷于完整的尸体,听说只有尸体完整了,人的灵魂才能再次转世为人。
威黛眼眶一酸,钝痛姗姗来迟,而又排山倒海。恐惧和痛苦同时袭击了她,浩瀚的宇宙仿佛庞然大物,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她们正毫无知觉地驶向腹里。
威黛点点头,眼眶通红。
“这件事只通知了总统府?”
威黛点头。
威姚切断通讯。
威黛从密闭环境重回现实,刺耳的“嘀”声一声长过一声——那是医疗舱经过抢救后表示病人已无生命体征的提示音。
众人望着她。
威黛张口,声音暗哑:“继续抢救。”
众人沉默。
一秒后,医疗舱进入抢救循环。
嘀声持续而平稳地响着,然而每响一声,众人的心就沉一分,听到后来,竟刺耳异常,让人一抖。
“修复伤口,继续抢救。”
“嘀——”
“嘀————”
“嘀——————”-
穿胸而过的痛感没有让威熙皱眉,熟悉的眩晕凝滞感袭来时,她有了预感。一瞬间想法万千,难捉其一。母亲悲冷的脸,威黛失控的叫声,身前温热的身体……
冲动啊,嬴渊。
未等她多想,黑暗袭来,一切戛然而止。
等她再次醒来,尘土的味道,汽鸣声,甚至照在眼皮上的光亮,威熙还没有睁眼,已经失控般嗤笑一声。周身血液有片刻凝滞,心脏却跳动如雷。她头痛如针扎,片刻冷,片刻热,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困兽相搏。
她睁开眼,看到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房屋,看到笨重的汽车,看到铁锈斑斑的栏杆大门,来来往往灰败的人——男人,女人。
太阳烈烈,当空照耀。威熙仰起头,直视这颗恒星,却又因为?婲刺眼的光不得不闭上眼,眼眶里红蒙蒙一片,像血。
“威熙?”颤巍巍的叫声,小心,轻柔,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雀。
威熙身体里的血液有瞬间凝结。
她朝声源望去,明晃晃的太阳光让她眼里晕开一团暂时的黑影,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跪坐在地,似乎正愣愣望着她。
威熙没有回答,她缓缓眨了两下眼,眼里的黑影逐渐变小,人清楚暴露在她眼中。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细胳膊细腿,干瘦,肤色黝黑,他眼含忧虑,又略带犹疑,瞳孔深处是无法对人言说的惊恐慌张,威熙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叫她,迟来的谨慎让他似乎有些后悔刚刚的出声。半大的少年就那样坐在肮脏的地上,薄唇紧抿看着她。
“是我。”她回答。
男孩的眼睛一瞬间爆发绚丽夺目的光彩,干裂起皮的嘴唇无法控制般咧开,他目光灼灼,比太阳的光似乎还要耀眼:“我是嬴渊。”
威熙低头,终于打量起自己的新身体:同样干瘦黝黑的手,骨节稚嫩,一看就不是成年人的手。脏脏的衣袖,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好,阿尔思。
===========第一部完=============
作者有话说:
诚然,这是一个懦弱、犹豫、千疮百孔的主角,看起来强大的表面下,内里一片废墟。即便回到瓦弗波德,她也优柔寡断,思绪空濛。很多时候她在想,在看,在说,可是她的身体停滞在某一处,没有前进。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呐喊,看起来咄咄逼人,实际上都是反方向刺自己的针。
她在阿尔思的时候,不够勇敢;回到瓦弗波德后,她也没有变得勇敢。她从来没有变好,因为她是“被迫”回到瓦弗波德,她所恐惧的一切,因为特殊的回归方式,客观变成她逃避了一切。
一个不够勇敢的主角逃避了她恐惧的一切,身边再多的肯定、赞美、崇拜,都没有办法使她内心的废墟重新建好。
我想写的,从来不是一个建功立业风光无限的女人,我想写的,是一个被打败后重新站起来的女人。
曾经,我也犹疑、懦弱、困惑,困兽自搏,难以出路。勇敢,不是说勇敢就能勇敢的,它是一种能力,需要无数勇敢的小事、勇敢的决定、勇敢的行为,渐渐坚定一条勇敢的路。
我找到了它。
威熙也需要去找它。
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站起来。
威熙重建内心世界的第一步,是回到阿尔思,去面对腐蚀她的一切。她不一定要战斗,但她要不恐惧。
至于男主角——说一些题外话,作者本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对男性的审美能力,或者说,什么样的男性是令一个追求男女平等的女性所欣赏的——我想象不出来。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正处于这样对男性的倦怠期,故而,嬴渊的形象,单薄脆弱,难让人喜爱。至少,我不喜欢。
我只是程式化地设定了一个男主角。
笔墨走到最后,他的形象才终于确定了意义。
在我想要探索的男女世界里,如果真的要有爱情,男性应该是怎样的?-
写这本小说的最最开始的初衷,来自于看了李银河女士的《李银河说爱情》,即便李银河女士在书中尽量用平和温柔而乐观的语气表述有关婚姻、感情、性的东西,然而我只感受到一股郁气——在婚姻、爱情、性三者中,女人无一不处于被动地位,一直被巨大而坚牢的模子构建着,性偏见无孔不入。
凭什么?
凭什么千百年来女性于“性”一事上,永远是被动的,取悦人的,被压抑的?女性的性-欢愉、性-权利、性-审美在哪里?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件事,人们看待男性和女性就会天然的有两种态度?
那一瞬间的愤懑,成了文案上广受争议的那句话:女性受的苦,男性也该尝一遍。
如果性-偏见落在男性身上——会怎样?
如果不允许享受-性-快乐的人变成男性,一旦他们有享受的迹象就被有色眼镜看待——会怎样?
如果需要死守贞操的人变成男性,荡-夫-羞辱无处不在——会怎样?
从-性-事到-性-文化,到社会风俗,再到整个社会,在生理特征没有发生离奇改变的情况下,女性就是女性,男性就是男性——就是这样纹丝不动的情况下,男女处境翻转,会怎样?
这样的翻转,能让女性更对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处在多么荒诞离奇的处境中吗?
那一瞬间的愤懑与想象的快感让我激情开文。
当然,这只是一开始。
随着设定一步步铺开,随着威熙的故事层层往里,我感到痛苦。在无数个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的夜里,我产生了无数个愤怒的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能?你们怎么敢?
只说我是人,不是女人,不是男人,没有性别。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子-宫-卖给一个家?我为什么要额外负担一个家庭的洗衣做饭打扫?为什么孩子的荣耀属于男方,养育他长大的却是女性?为什么在同一个职场,做着同一份工作,男性的薪资就是比女性高,男性的晋升就是比女性快?为什么受侵犯的是女性受惩罚的还是女性?为什么要我深夜尽量别在外游荡,穿衣服要保守?为什么酒桌上的性笑话都是有关女性?为什么明明是男性不得体却反过来指责女性敏感?为什么色-情-片里总是强迫、偷窥、侮辱、猥-亵、乱-伦?为什么内裤要有蕾丝边和蝴蝶结?
我身而为人的舒适和自在,要因为我的性别被剥夺吗?
我身而为人,我有本来的权利,不需要被赋予,不需要争论。
而现实是,我得到了吗?诸位得到了吗?
现实的愤怒使这部小说举步维艰。
“三十年异文化的扭曲摧残,她常常在两种思维模式里撕扯。她好像已经丧失了欣赏异性的能力。”
“她早就是个千疮百孔的人了。她早就被摧毁了。”
越往下写,越感觉自己喘不过气,走进深渊。矛盾、挣扎、拉扯、困惑——不仅在文中,亦在行文之外。
在这一年里,我想过好多次推翻重写,想要让“威熙”更冷酷果断一点。然而她的存在,无数次照见我自己,又变得难以推翻。
那就,继续这样写吧。
让她重建自己,让她成为自己-
而关于男主,他存在的第一意义,在我的想象里,希望他能真正做到尊重女性。一个未受男-权环境影响的男性,如果他爱一个女性,他的表现应该如何。而当他进入阿尔思,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会表现出如何有异于阿尔思常规文化的举动?我希望他从另一个镜面,照射我们面对的现实。
除此之外,我也试图想象,在瓦弗波德的文化语境下,以女性为主的性文化应该是怎样的(它需要男性出席)。
当然可能会写出来四不像,个人的观念也会两边不讨好,但没有关系,我要写的。要起笔,起笔,起笔,要探索,探索,探索,才能进步,进步,进步。
除人物之外,更令我可惜的地方,在于日渐严苛的审查环境,以至于我一开始最想写的部分写得遮遮掩掩。
那些被遮掩的情节,我希望在第二部里好好阐述清楚,更多面的铺展开一个完整的瓦弗波德。办法总比问题多,是吧?
最后,想说一说写这篇小说以来遭遇的评价和讨论。
想法可以探讨,观念可以表达,就是可不可以,不要带那么强烈的情绪呢?不要轻易定义我,不要轻易指责,我尊重每一种想法和观念,但我不接受任何刺人的情感。所有发送给作者的评论,当发送的方向转向自己,您或许就能知道这些语言是否无礼。与诸君共勉。
这是一篇充满个人实验的小说,它像小学时候写的想象作文。我用我蹩脚的创作水平爱着它。
我们第二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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