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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脸上, 将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儿——”他顿了一下,又道,“果?然, 他也来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随安心头一动, 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风中飞起, 花一棠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里拿着三卷轴书。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花一棠举起第一卷轴书, “齐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穷困,以抄书为生。秀儿走失后?, 齐盛拖着病体寻女不得,郁郁而?终,而?齐家的儿子, 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鼓励花一棠继续说下去。


    花一棠举起第二份轴书, “这是我在东晁的坟典行里寻到?的,内容平平无奇,皆是风光杂录, 没写作者名,但字是极好, 上面有陈竹的批注,陈竹称著书人为老师。”


    祁元笙眸光微动,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同时举起这两卷轴书,“结案案牍上有齐盛的签名,和杂录上的字一模一样,我记得陈竹幼年时曾拜一位秀才?研习练字。陈竹是齐盛的学生。”


    祁元笙幽幽叹了口气。


    花一棠举起第三卷轴书,“这一卷是在陈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哗啦一声展开,展示给?祁元笙看,“这里面写的是十酷刑的内容,书里的字迹和陈竹的一模一样。”


    林随安大惊,忙扫了一眼,果?然,这个轴书就是她在陈竹和东晁记忆中看到?的轴书,原来这是陈竹写的。


    “那首关于冯氏的歪诗,散布的源头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这都是你让陈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头,眉梢沐浴着月光,“还有呢?”


    “你蛰伏四年,精心计划,先以歪诗将冯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将我当做挡箭牌,接连杀了严鹤和蒋宏文,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以连环凶杀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冯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实科考舞弊案的证据,一举推翻冯氏,再借花氏收冯氏地盘的机会?,牵出?冯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着实令人惊叹。”


    祁元笙:“哦?我为什么做这些?”


    花一棠又从怀中抽出?了第四卷轴书,“这是你入职扬都府衙前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还有你利用书佐身份,替东晁洗白身份,买下坟典行及其周围荒屋的证据。你的原名是齐咏,齐盛是你父亲,齐媛是的你妹妹,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你的妹妹和父亲报仇。”


    祁元笙点了点头:“花一棠,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掷启用东晁,东晁本不必死的。”


    “那陈竹呢?!”花一棠厉声道,“他一直在帮你,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仅凭一首破诗和一卷誊抄的十酷刑轴书,就能恐吓冯氏,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祁元笙叹气道,“他待在你身边太久了,被你的天真传染了。”


    林随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脖颈青筋都跳了出?来,显然在强忍怒气。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著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第42章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 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 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 楼高三层, 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 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 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 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 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 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


    凌芝颜的原话是:“凌某是觉得,就不必往金盆里扔铜板了,着实浪费。”


    林随安深以为?然,欣然收了绢,第二日就扛了两?匹去重烟坊的房署下了订金,选了处坐北朝南的院子,只待房东收拾妥当,便可搬新屋,住新宅,迎接欣欣向荣的新生活。


    可那房东也不知为?何,甚是墨迹,收拾了半个月也不见交房,害得她只能?继续暂居花宅,其实她考虑过先去客栈过渡,可每次刚提个话头,花一棠就用那双红彤彤的漂亮眼睛瞅着她,搞得她十分良心不安,只得做罢。


    今日房署终于传来了消息,房东打算于今日下午交房,特请林随安去面谈,顺便定下合约。


    想到?终于能?摆脱花一棠这个话痨了,林随安觉得心情十分美丽,连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


    花一棠显然不太适应,观察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林随安:“不告诉你。”


    “……”


    花一棠气呼呼摇起了小扇子,又摆出那副幽怨的表情,见林随安不为?所动,啪一声合上扇子,长吸一口气,正打算放大招嘴炮输出,木夏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两?圈,“家中有要事,我要先行一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让掌柜记在我账上。”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人已风风火火跑了。


    林随安趴在栏杆上,看着花一棠跳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打了个哈欠,翻了个面又晒了一刻钟的太阳,提着千净下楼,沿着九初河慢悠悠溜达。


    九初河两?岸种着高大的槐树,树冠高耸入云,河风一吹,哗哗作响,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把树叶擦得发亮,鸟儿藏在枝叶间,欢乐地啾啾着。今天?河边尤其热闹,除了平日里卖货的小摊贩,还多出了许多卖果子和鲜花的,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让林随安有种某个香喷喷的纨绔还在身边的错觉。


    走着走着,林随安便觉得有些蹊跷,卖果子和鲜花的皆是女子,而买果子和鲜花都是男子,尤以身着白衫、头戴幞头的学?子居多,身上背着褡裢,里面都是一卷一卷的诗轴。他们有的将花捧在手里,有的将花簪在头上,果子都用帕子细细擦了,小心抱着,个个红光满面,双目含情,也不走远,就在九初河堤附近来回转悠,时不时吟诵两?句诸如“情随河水远”、“树映幽幽,相思重重”的酸诗。


    林随安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十月初一,难道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可为?何只有男子穿新衣戴新花,而女子全在做生意搞事业?


    顶着一脑门问号,林随安沿着九初河,行过梅三、卷玉、鱼雁、芙蓉、红妆、绿云六坊,过了南三桥二桥,到?了心素坊,好家伙,河这边人更多,几乎是摩肩擦踵,白衣如云,林随安有理由怀疑全杨都城的男子都来了,她见缝插针挤进人群,垫着脚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了月洛医馆的招牌。


    今日是她复诊的日子,月大夫本来要□□,但林随安觉得自己?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总是劳烦月大夫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自告奋勇去医馆,早知道路上如此?拥堵,她应该换个时间。


    “月大夫,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这般热闹?”林随安抖着衣袂跨进门,突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


    医馆内的气氛不同寻常,一个人都没看到?,隐隐透出杀气。


    林随安不动声色握住千净刀柄,她是第一次来月洛医馆,对?地形实在不熟,只能?根据大概方位摸索着进入——正堂无人,绕过柜台,穿过耳门,入医馆后堂,穿行通过,径直到?了后院,突然,她闻到?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味,头皮一麻,立刻用袖肘捂住口鼻,警惕四望。


    这个香味太好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呀,你莫非就是林随安?”一道声音飘了出来。


    这个声音怎么形容呢,仿若秋水潺潺,犹如月色溶溶,绕着耳廓一扫,林随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这是什?么?武侠小说里的摄魂功?林随安大惊失色,不敢妄动,千净出了半鞘,警惕搜索。


    馨香变浓了,一个人逆着光走进了院子,大红色的石榴裙,水绿色的披帛,云髻珠钗,环佩叮叮,日晕在她的脸上描绘着目眩神迷的光影。


    林随安傻了,上辈子加这辈子,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以她悲剧的文学?素养,脑子里除了“卧艹艹艹”、“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弹幕之外,只剩下“倾国倾城”一个形容词。高考的时候背的洛神赋呢?关键时刻怎么全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表情的太蠢,那女子笑出了声,如仙乐临耳,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连续深呼吸数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敢问这位娘子,可见过月大夫?”


    “她出门片刻,你且等等。”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步步生莲,林随安更紧张了,想着自己?还是莫要入镜免得影响画面美感?,连连后退,岂料那女子越走越近,林随安越退越后,最?后竟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那女子歪着头瞅着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戳了一下林随安的腮帮子。


    林随安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女子两?眼弯弯,掩口低笑,“真好玩。”


    我是谁?我在哪?我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为?什?么会被一个绝世?美人调戏?!林随安一脸懵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为?何这女子眉眼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此?时,头顶劲风猝响,浓郁的杀气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林随安大惊失色,箭步上前揽住美女的腰,足下狂点,衣袂如风旋出丈外,刚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身形颀长,碧眼、金发、高鼻,白皮,竟是一个波斯少年,他一身唐人衣饰,十根手指都戴着颜色鲜艳的宝石戒指,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波斯人长相英俊,颜值颇高,但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一身戾气,蓝色的眼瞳里似藏了冰火一般。


    “放手!”他的口音还带着外国人特有的卷舌,听?起来萌萌哒,和这一身煞气颇为?不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林随安——揽着——美女的——手。


    林随安明白了,忙旁移两?步高举双手以示无辜。“一时情急,莫要误会。”


    美女噗一声笑出了声,“伊塔,她就是林随安哦。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关键词触动了这位“伊塔”的什?么敏感?神经,少年眼中蓝光猝然大盛,嗖一下就冲了上来,拳头携着风声砸向了林随安的脸,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条件反射抽出千净就挡,剑刃在宝石戒指上擦出一串细碎的火花,这一交手,林随安心里就有了计较,此?人架势惊人,力气比她可差得远了,就着刀势反手向上一撩,凌厉的刀风立将伊塔刮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双蓝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打懵了。


    美女吹了声口哨。


    林随安收刀回鞘,叹气道,“二位认识我?”


    美女摇头:“不算认识。”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算误会。”


    “我们有仇?


    “当然没有。”


    “……”


    若是别人说出这么欠揍的话,林随安早就怒了,可偏偏对?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林随安也想发火啊,可是美人对?着她笑诶——连个火星子都发不出来。


    真是悲剧的颜控属性?。


    林随安当机立断:惹不起,躲得起。


    “告辞。”


    林随安一阵风冲出了月洛医馆,脑袋刚探出门,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街上的白衣男子多出了好几倍,都在声嘶力竭喊着情诗:


    “相思绵绵无尽处,日日月月似华年。”


    “万年雪,千年霜,勿复相思长!”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远远的,就见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来,两?个驾车小厮样貌周正,马匹毛色如白色的锦缎,随着步伐泛起珍珠般的光漪,马鬃和马尾系着金铃,声音清脆悦耳,最?神奇的是,马车后还跟着四辆板车,载满了新鲜的果子和鲜花,随着车队越来越近,路两?边的男子将手里的果子和花束全掷到?了车斗里。


    林随安目瞪口呆: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掷果盈车?


    那这车里的人——


    “呔!看招!”身后一声厉喝,竟是那个伊塔追了出来,两?个拳头劈头盖脸就砸,宝石戒指被阳光一闪,端是个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感?情这戒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闪瞎人眼”。


    林随安不敢恋战,她的千净可是上古名?器,若是一个不小心劈碎了宝石,岂不是要被碰瓷赔钱,空手接了五六招,左脚踏墙,右脚踏柱,使出一招鱼跃龙门,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伊塔气得眼珠子都变深了,“下来!”


    林随安蹲在屋檐边上,挑眉:“有本事上来啊。”


    “下来!”


    “嘿,偏不。”


    林随安正逗得开?心,突听?人群中传出惊呼,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喊声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忆子心如煎,肝肠尺寸断!”


    马匹嘶鸣,车队急停,一名?白衣男子跪在路中央,一手扯开?衣襟,一手握着匕首,刀尖抵着胸口,泪流满面,“二娘,今日你若仍不肯见我,我就在此?抛心挖肝,以表心意!”


    第43章


    “糟糕!”


    房檐下的伊塔面色大变, 转头拨开人群,抄着一口不流利唐国话骂骂咧咧费力向前挤去,看样子?是放弃了追打林随安。


    哎呦, 想不到还有人比她更爱看热闹。


    林随安不甘示弱,一路踩着瓦片跳过好几个店铺屋顶, 终于寻了个最佳VIP观赏位, 以她的眼力甚至能将拦车男子的刀看得清清楚楚,刀刃擦得挺亮,可惜没开刃,就是个样子货。不过男子的演技却?是不赖,哭得眼泪哗哗的,将一往情深的劲儿演了个十成十。


    “二娘,我与你相识一年有余, 正所谓:朝朝华年相思意,岁岁月日盼卿归,你为何不肯下车看看我,二娘啊二娘, 你为何如此狠心啊——”


    林随安看得津津有味,还跟下面一个果子?摊的老板买了俩水梨,边啃边看。不过街上其他?人显然不喜欢这个戏码, 个个义愤填膺:


    “这个疯子?是谁?!”


    “二娘是何等身份,岂容此人在?此胡说八道?!”


    “就他?这等猪狗模样, 连给二娘提鞋都不配!”


    “二娘文采斐然,才貌双绝,岂是这等鸟人可以攀污的?!”


    更有不少学子?直接撸胳膊挽袖子?, 冲上去就要揍人,男子?唰一下又掏出一把匕首, 胡乱挥舞,边舞边厉喝道,“谁敢上来?,我砍了谁!”


    一个学子?不慎,被割破了袖子?,吓得忙退后两步,其余人也不敢妄动了。


    林随安扔了一个果核,开啃第二个水梨:不错啊,这把刀开刃了。


    “二娘,难道只有我将心剖出来?给你,你才信我的心意吗?!”男子?用刀尖抵着心口大吼。


    就在?此时,马车里幽幽传出一道女声,“外面是什么人?”


    驾车小?厮嗤之以鼻:“回二娘,又是个嫌命长的。”


    男子?嚎啕大哭道,“我是秦山兰啊,今年的上巳节,我与你在?这九初河畔相遇,我赠你的定情诗你可还记得——”说着,他?仰起标准的四十五度角侧脸,边流泪边吟诵道,“三月三日天气新,九初河边多丽人——”


    “咳咳咳咳!”林随安差点?被梨水呛死,连连砸胸。


    大兄弟,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抄袭啊。


    四周哄笑?和叫骂声乱成一片。


    驾车的小?厮连翻白眼,正欲驾车继续前?行,岂料那秦山兰在?大路上一坐,两柄匕首同?时抵着脖子?,又耍起了无赖。


    “二娘,今日你若非要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轧过去吧!”


    “歹人!打你!”伊塔冲入人群,怒气冲冲杀了过去,秦山兰大惊,胳膊一抖,开刃的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伊塔猝然停步,身体晃了晃,面色一片惨白。


    林随安愕然:那小?子?该不会是——晕血?!


    “伊塔,退下吧。”车里的女声又幽幽响起,驾车小?厮开启车门,一个女子?聘婷下车,缓缓走到了秦山兰的面前?,河风扬起她碧绿的罗裙和明黄色的披帛,如春色盈盈。


    哦豁嚯嚯!


    林随安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见到了两个绝色美人,说实?话,这位女子?的样貌并不及刚刚见到的那位明艳震撼,但胜在?气质雅绝,做个比喻的话,月落医馆里的美人是婀娜百娇,眼前?这位就似凌云幽兰。


    她一出场,九初河畔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满街的人傻了眼、没了声。


    女子?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眸光清冷,樱唇开启,声如冰泉。


    “秦山兰,我记得你。”


    好家伙,此言一出,整条街都炸了,好几个学子?两眼一翻,当?场晕倒。


    秦山兰怔怔举着刀,“您、您您真的记得我?!”


    二娘点?头,“上巳节我在?九初河畔主持诗会,当?时有一人送上二十四首诗,其中五律十首,七律十四首,署名?便是秦山兰。”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秦山兰站起身,激动地脸色通红,脖子?上伤口的血又流了下来?,伊塔眼瞅就要晕倒了。


    二娘不动声色退后半步,继续道,“十首五律,皆是将名?家诗作糅碎拼接而成,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秦山兰脸色猝然青白。


    “十四首七律还算有些文采,只是我着人查过,皆是其他?寒门学子?所作,被你花钱买了署名?,可谓是无耻至极。”


    秦山兰的额头跳出了青筋。


    “你本居广都,家中殷实?,有四房小?妾,科考十年不得中,曾想拜于冯氏门下,不想连冯氏私塾的入门考都过不去,便打算以行卷打开名?声,但因文采太差,在?东都处处碰壁,又来?扬都碰运气,以为上巳节诗会是良机,不料再?次落选。”


    秦山兰大怒:“你个臭女人,竟敢污蔑我!”


    两个小?厮飞速上前?,拦在?了二娘的面前?。


    “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家四郎调查的,绝无半字污蔑。”二娘眸光如冰道。


    四郎?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四郎吧?


    林随安额角乱跳,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一个接一个浮了出来?:


    这两名?女子?明丽的样貌,伊塔夸张的宝石戒指,炫富的马车,还有现在?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花一枫,我杀了你!”秦山兰挥舞着匕首冲向了二娘,可刚一出手?,就见那两名?小?厮一个踹肚子?,一个夺刀,三下五除二便将秦山兰制服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喝一声,“这人着实?可恶,我们断不能让他?跑了!大家一起上!”


    “保护花家二娘!”


    “保护花家二娘!”


    这一嗓子?顿时乱了套,满街的人轰一下涌向了马车,林随安暗呼不妙,这些学子?皆是崇拜花二娘的疯狂粉丝,此时被人一激,皆是热血上头,集体失控,这么多的人,十有八九会造成踩踏事件。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嗖一下窜了出去,连踩三个小?摊贩的遮阳棚借力,一串连环飞跃到了那秦山兰头顶,毫不客气飞出一脚将他?踹向人群,人群轰散开一圈,林随安抓住时机在?落地的一瞬间拦腰揽住花一枫,转目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避无可避,只能顺势腾跃上了马车顶,拔出千净甩手?往地上一插,咔嚓一声,碧绿刀锋入地三寸,正好插在?冲在?最前?方的男粉脚边,男粉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撤。


    “往后退!”林随安厉喝,“过此刀者,砍了!”


    街上一片死寂,众人齐齐看着车顶上的二人,全呆了。


    河风扬起花一枫薄如蝉翼的披帛,如悠悠春色飘荡在?那一袭劲装的小?娘子?周身。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腰背笔直,下盘极稳,单手?揽着花一枫纤细的腰肢,轻若鸿毛,长眉凤目,凌厉瞳光所到之处如有万千鬼煞随行,令人肝胆剧寒。


    这般模样,这般气势,众人不由想起了这几日颇为流行的扬都传说,纷纷面色大变,齐刷刷后退。


    “好功夫,不愧是四郎看上的人。”怀中的美女瞅着林随安,眸光晶亮。


    林随安有些无奈:“您不愧是花一棠的姐姐。”


    这作妖的功夫比起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好了,她都快变成英雄救美……啊不,是英雄救“花”专业户了。


    人群中有人叫出了声:


    “碧色横刀!是林随安!”


    “对对对,就是她!她就是以一己?之力单挑冯氏百名?打手?的林随安!”


    “只用一招就杀了横行江湖数十年江洋大盗郑东的林随安!”


    “周太守就是被她瞪了一眼,活脱脱吓死了!”


    什!么!鬼!


    林随安眼角疯狂抽动,表情裂了。


    “卟叽”花一枫的指尖戳到了林随安的腮帮子?上,动作和月落医馆里的美人一模一样,甚至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真好玩。”


    林随安几欲吐血。


    “放开二娘!”伊塔挤过来?,朝着林随安大吼。


    林随安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她自然不敢松开花一枫,但一直站在?车顶上装|逼显然更不是个办法,更糟糕的是,原本围观花一枫的只有花家二娘的粉丝,现在?听说又来?了个以一敌百的女打手?,原本在?商铺里躲清闲的普通百姓也纷纷探出头准备凑热闹。


    这么大规模的人流聚集,官府维护治安的不良人都是吃闲饭的吗?!林随安心里骂了一句,这才想起来?,新的扬都太守还没上任,贺长史告病在?家,整个扬都府衙群龙无首。


    这么一想,林随安更生?气了。


    花一棠那家伙在?干嘛?这一堆烂摊子?都是他?害的!还不赶紧来?善后——


    “阿嚏阿嚏阿嚏!”连串的喷嚏响彻整个九初河畔,林随安眯眼看去,发现前?方拥堵的路段居然渐渐通了,密集的人群似乎得了什么命令,纷纷向两边散开,让出了路。路当?中,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来?,为首一人,白衣如春光下绽放的花瓣,身下的马匹雪白无瑕,马鬃上系着金玲,叮铃叮铃响了一路。


    是花一棠和穆忠带着穆氏商队的人到了,近百人的队伍分工明确,一部分有条不紊分开人群,另一部分维持秩序,显然经过多次排练,都是熟练工。


    “花家四郎!”


    “是花家四郎!”


    “哇,今儿真是个好日子?,能同?时见到花家四郎和花家二娘,值了!”


    “若是能再?见见花家三娘,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别做梦了,花家三娘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花家三娘应该还在?安都吧。”


    “唉,好可惜。”


    “四郎!四郎!看这里!”


    花一棠摇着扇子?,挂着十八颗牙的营业笑?容频频招手?,一路大摇大摆,磨磨蹭蹭,总算到了马车近前?,眼睛越瞪越大,急忙翻身下马,“林随安,你怎么——”随即反应过来?,绽出笑?脸,“是你救了我二姐啊!”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揽着花一枫飞身下车,帮花一枫拢好披帛,从地上拔出千净收回刀鞘,转身就走。


    身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花一枫:“四郎,你来?迟了。”


    花一棠:“路上人实?在?太多——林随安你去哪?”


    小?厮甲:“四郎你可算来?了,差点?出大事啊!”


    花一棠:“谁敢闹事?林随安你等等我——”


    伊塔:“四郎,好酒不见(好久不见)。”


    花一棠:“啊呀呀,伊塔你这半年喝狼血了,长这么高?”


    小?厮乙:“四郎,就是这个秦山兰闹事。”


    花一棠:“这猪头三是谁啊?抬走抬走!林随安——阿嚏阿嚏阿嚏!”


    喷嚏声越来?越近,林随安忍无可忍,停步、转身,花一棠忙紧急刹步,揉了揉红丢丢的鼻头,笑?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谢啦。”


    林随安扫了眼花一棠的衣服,果然,又换了身更飘逸更拉风的,保暖性也更差。这个人到底是有多爱臭美?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迟早嘚瑟感冒。


    “你三姐在?月洛医馆。”林随安道。


    花一棠:“诶?!!三姐也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


    “秋……季?”


    “你这衣裳——可!真!好!看!”林随安阴阳怪气提醒了一句,转身挤进人群。


    花一棠怔怔站在?原地,惊喜道,“这是林随安第一次夸我好看诶——阿嚏!”


    *


    一天的好心情全被霍霍光了,焦头烂额的林随安闷着头过了开明桥,入重烟坊,直到瞧见房署的牌子?,心情才好了些。


    房署的宅务官三十多岁,姓赵,留着精致的八字胡,一半胡人血统,唐话说得贼溜,张口闭口都是吉祥话,成功唤起了林随安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


    “林娘子?,您这回可赚大发了,您订的那院子?,房东是个慷慨的,听闻租房的是个年轻娘子?,特意重新修葺了一番,还降了一半的房租,现在?只需要二百五十文钱一月,您真是有福之人啊!”


    二百五?


    林随安嘴角抽了一下,“何时能看房?”


    “房东已经候着了,租房合约也备好了,”赵宅务拍了拍腰间的褡裢,“我这就带您去。”


    院子?位于重烟坊花荣街的住宅区,距离流月楼差一炷香的路程,交通便利,四周住户都是做生?意的,五成以上是外地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理?念,都是好相处的,这也是林随安选择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随安最中意的宅子?里的园子?,地面平整,面积比附近的宅子?都大,足够她研习十净集上的武功,她还打算买两个练拳脚功夫的木桩和沙袋。三间厢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书?房,她需要好好提升一下她的文言文水平,至于厨房,这是个问题,首先她要先学会用土灶——


    “林娘子?,到了。”赵宅务推开院门,“这位就是房东。”


    院中站着一名?青衫男子?,背对着林随安,发髻上戴着一根清透碧绿的玉簪,听到声音,转过身,抱拳道,“林娘子?,久仰。”


    林随安因为畅想美好未来?而勾起的嘴角僵住了。


    眼前?的男人肤色古铜,宽肩窄腰,方脸浓眉,一双眼睛最是漂亮,尤其是浓密如扇的睫毛,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这条街叫“花荣街”——林随安的脑壳有点?疼——她怎么早没想到!


    男人静静看着她,眸光犀利。


    “原来?是花氏家主大驾光临,”林随安硬着头皮抱拳,“真是蓬荜生?辉。”


    第44章


    花家家主, 华一恒,今年三十岁,十五年前继任花氏家主之时, 花氏混得比现在?的苏氏还惨,位于被五姓七宗除名的边缘。此人当上家主后, 积极调整家族发展战略, 解放思想,力?排众议,摒弃“士族为贵,商民为贱”的顽固派思维,举全族之力?开拓国内外商业版图,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商”立足的门阀士族,旗下?的穆氏商队战斗力?惊人?, 开拓了几乎所有陆上、海上丝绸之路的外贸路线,花氏产业更是覆盖了唐国各大都城。毫不夸张的说,若论财力?和商业影响力?,花氏乃是唐国之首。


    而此时, 这个迟早会被著书立说的传奇人物正坐在林随安对面,慢条斯理喝着茶。一口接一口,呲溜又呲溜, 搞得林随安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如鲠在?喉。


    快一炷香的时间?了,这位大兄弟你到底想干啥?!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啊!一直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作甚?


    眼瞅一釜茶见底了,林随安忍不住了, 率先?开口道:“花家主,您——”


    花一桓猛地抬眼, 眸光如电,林随安到嘴边的话换了词,“您想如厕吗?”


    “咳!”花一桓放下?茶碗,捋了捋袖子,“花某不善言辞,见谅。”


    看出来了!您和花一棠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花家主有?话直说。”林随安道。


    花一桓也不客气,开口就直奔主题:“林娘子与我家四郎相交的目的何在??”


    狗屁目的。


    她?和花一棠相识的过程就八个字:阴差阳错,纯属倒霉。


    不过,这明显不是花一桓想听的答案。


    林随安一边打量花一桓的神色,一边回想今天的经历,很明显,她?和花四郎的关系引起了花氏一族的警惕,所以招来了接二连三的观察和试探,哦嚯嚯,她?何德何能,真是受宠若惊。


    不过也好,她?正需要个机会和花一棠划清界限,现在?简直就是“瞌睡遇到枕头”,恰恰好。


    “花家主您也瞧见了,我一没钱二没势,千里迢迢来扬都无?非就是讨口饭吃,有?幸认识花家四郎,完全是走大运。如今运气用完了,也不敢奢求其他,就想着存点小钱,安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说着,林随安挑眉瞅着花一桓,心道,她?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花一桓怔了一下?,眯眼:“你倒是毫不避讳。”


    “穷到极致,百无?禁忌。”林随安笑道。


    花一桓点头,“我本?想将此院赠与林娘子以做谢礼,又怕此等俗物污了林娘子的眼。”


    哦豁!来了来了来了!林随安兴奋地搓手手,果然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经典戏码。


    “不俗不俗不俗!我就一俗人?,就喜欢俗物!更俗的我也笑纳了!”林随安忙道,“花家主放心,只要钱到位,我以后定离花一棠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您若是不放心,咱们签个合约,把条目一二三都写清楚,保密事项也一并签进去,包您后顾无?忧。”


    花一桓又不说话了,静静瞅着林随安半晌,点头道:“甚好。”


    林随安:“花家主慢走,花家主不送。”


    花一桓走到门边,又停住,“今日?花宅家宴,若是林娘子不弃,不妨一起吧。”


    “花家主放心,今夜我定将行李收拾妥当,速速离开。”


    “……”


    林随安堆着笑脸送走花一桓,关上门的一瞬间?,笑容瞬间?消失,走回桌旁,坐下?,给自己?舀了碗茶,端起又放下?,盯着茶水良久,抬起头,遥遥望着天空。


    刚刚还是好天气,可现在?却灰蒙蒙一片,分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云,就像一张白纸,空荡荡的。


    林随安叹了口气,喝了口茶,鼻子眼睛皱在?了一起。


    艾玛,比早上的刷锅水更难喝。


    同一时间?,坐上马车的花一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驾车的伊梅尔也是波斯人?,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兴致,“家主,这个林小娘子如何啊?”


    花一桓抬起和花一棠同样的浓密睫毛,面无?表情道,“挺好玩。”


    *


    未时三刻,天空的颜色是一日?最美之时,霞云散满天空,好似淡紫色的水彩凝结成块,又被风化开了。


    林随安坐在?花宅的马车上打了个哈欠,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院子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拎包入住,本?来想雇个马车去花宅搬行李,未曾想刚到未时花氏就派车来接她?赴宴,正好省了一笔开销。


    驾车的人?是伊塔,一见到林随安就下?了战书:“林水俺,上次没有?分书音,再打一次。”(林随安,上次没有?分输赢,再打一次。)


    林随安干笑敷衍:“我今天要去花宅赴宴,改日?吧。”


    伊塔:“改日?是什么日??”


    “过个……三五七八天……吧……”


    伊塔想了想,点头,“好,就三五七八天。”


    林随安:“……”


    这小子的汉语水平太逗了吧。


    幸亏伊塔驾车技术还不错,总算没把林随安扔到污水渠里。


    沿着通衢东街一路北上,河边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朦胧地亮着,远远的,能看见流花坊的天空隐隐发着光,仿佛那里藏了一颗巨大夜明珠——竟是整个流花坊,或者?说花宅成了一座光华四射的“明珠”。


    华丽的宅院内外张灯结彩,连守门的两只貔貅都擦得程光瓦亮,从正门行至正堂,两侧碧柱如林,明灯高悬,华光如昼,夜风吹过,橘色的树叶漫天飞舞,如金箔飘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馨香,唯美如幻境。


    林随安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预感今天八成是场“鸿门宴”。


    花宅正堂更是夸张,薄如蝉翼的账幔在?灯光和夜风的烘托下?,氛围感十足,地面上的玉石灯盘排列成花瓣状,托着一盏盏小夜灯,然而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夜灯,而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放眼望去,起码有?几十盏,晶莹玉润。


    花一棠白衣如云,站在?柔软的灯光中朝着她?笑,俊丽的五官比所有?的夜明珠加起来还要惑人?。


    太可怕了!


    林随安扭头就想跑,却被花一棠握住了手腕,“怎么才来,我等的脚都酸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兴奋和期待,“快进来,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林随安没由?来的有?些心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花一棠拽进了正堂,好家伙,险些没闪瞎林随安的眼睛——不是因为堂内的灯太亮,而是堂内的人?颜值太耀眼。


    花一棠的大哥花一桓,二姐花一枫,三姐花一梦,再加上花一棠,这一家的颜值凑在?一起,明显超出了林随安的审美承受能力?,大脑瞬间?宕机,糊里糊涂施了礼、入了座,回神的时候,自己?正握着筷子吃着切脍,旁侧的侍女为她?斟了一杯白开水。


    花一梦:“小安不喜饮酒?”


    林随安:“啊?”


    谁是小安?


    “茶和酒她?都不喜欢。”花一棠道,“凉水也不喜欢,只喜欢喝热水或温水。”


    花一枫夹起薄得透亮的切脍看了看:“看来小安喜欢切脍。”


    花一棠:“这是我特意从流月楼请的厨子。”


    甜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的确是林随安最爱的口味,只是她?现在?有?些食不知味,因为花一桓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她?。


    花一桓:“四郎对林娘子的喜好很清楚啊。”


    花一棠:“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搭档。”


    “林娘子可知晓四郎的喜好?”


    数道目光唰唰唰射了过来,尤其是花一棠的眼神,那叫一个万分期待。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她?哪知道花一棠的喜好,这家伙食量惊人?,吃得花样又多又繁又杂,她?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根本?记不住啊!


    “花一棠喜欢——”林随安尴尬挠着脑门,决定另辟蹊径,“每天熏得香喷喷的。”


    花一梦:“噗!”


    林随安:“还喜欢臭美,换衣衫、换腰带、换簪子、换扇子,喜欢到处显摆、嘚瑟,喜欢别人?夸他好看。”


    花一枫:“咳咳咳。”


    “对了,花一棠还擅长骂人?,”林随安一本?正经竖起手指,“最喜欢骂的一个词是:啖狗屎。”


    “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


    花一梦的爆笑声?和花一枫的剧咳声?中,花一桓的脸黑成了锅底,侍女侍从笑成一团,花一棠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得意,“你果然了解我。”


    “嗯咳!”花一桓狠狠咳了一声?,堂内倏然一静。


    花一梦和花一枫瞬间?收了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侍从侍女齐刷刷低头,噤若寒蝉。


    唯有?花一棠不紧不慢摇着扇子,“啊呀,大哥莫不是着凉了?”


    花一桓拍桌:“花一棠,难道你打算一直这般无?所事事玩乐到老?!”


    花一梦:“哎呦,大哥你又来了,别说四郎,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花一枫:“兄长这又是何必,难道凭花氏的产业还养不起四郎区区一个纨绔?”


    花一桓:“荒唐,我花氏堂堂七尺男儿,岂能——”


    “大哥所言甚是!”花一棠豁然起身,“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花氏男儿当有?凌云之志,当为国之栋才,我花一棠今日?立下?弘誓大愿,有?生之年必平海内之冤!”


    他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懵了,花一梦和花一枫自不必说,两个美人?齐齐掉了眼珠子,就连花一桓都露出了“卧草,这小子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惊愕表情。


    林随安:这是什么中二发言?还有?,他的逍遥游是不是背错了?


    半晌,花一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太过激动,嗓门拔高了一个八度,“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笑道:“大哥,我要当官。你帮我捐个官呗。”


    满堂死寂,所有?人?的下?巴掉了。


    林随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纨绔刚刚说啥?明目张胆怂恿他哥买官?


    花一桓面色铁青,额角青筋乱跳,缓缓站起身,从桌下?抽出一根胳膊粗的藤条。


    花一枫和花一梦同时脸色大变。


    “兄长稍安勿躁!”


    “四郎快跑!”


    话音未落,花一桓已?身携劲风冲了过来,“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得不说,花一桓正值壮年,体魄康健,又常年在?外行商,速度和力?量都高于常人?,尤其是挥舞藤条的架势,那叫一个驾轻就熟,携风带煞,显然是多年的功夫,但在?林随安眼中,根本?就称不上危险,尤其是她?非常清楚花一棠的逃跑速度,定能轻易避开。岂料花一棠不躲不避,梗着脖子挺在?原地,竟是打算硬抗,好死不死,那藤条竟朝着花一棠那张漂亮脸蛋抽了过去。


    花一桓也没料到花一棠竟然完全不躲,平日?里这臭小子每次都溜得比鲶鱼都快,今日?竟如此反常,待想收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藤条就要破了花一棠的相,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道绿光猝闪,咔一声?,半截藤条消失了,只余一缕刀风刮起花一棠鬓角的发丝,又飘飘落下?。


    花一桓吓出一头冷汗,这才发现一弹指前还在?半丈外的林随安不知何时到了花一棠身边,手中的刀似乎出鞘了,又似乎没出鞘,她?甚至连大气都没多喘一下?,从地上捡起半截藤条,手指一错,藤条被捏得稀碎。


    “花家主,打人?不打脸。”


    花一桓背后有?些发凉,眼前小娘子的双瞳幽深无?光,简直不似活人?,可只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因为他那个不着调的四弟正在?拽她?的袖子。


    林随安气得够呛,要不是她?刚刚砍断了藤条,花一棠就要变成“一脸花”了。


    “花你傻了吗?怎么不躲?!”


    “有?你在?,我怕什么?”花一棠笑得眉眼弯弯,还颇为挑衅看了花一桓一眼,“大哥,林随安的功夫是不是特厉害”


    花一桓的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


    她?就应该让这货自生自灭!


    花一梦凑过来:“大哥,男大不中留啊!”


    花一枫幽幽叹了口气:“以后兄长这藤条怕是再也打不到四弟咯。”


    花一桓眯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戒尺,反手抽向?了花一棠的屁|股。


    这一次,林随安完全没拦,反正花一棠屁|股|肉|厚,耐打,只要没生命危险,人?家两兄弟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她?一个外人?,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


    花一棠被抽得嗷一声?蹦起三尺高,震惊地瞪着无?动于衷的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能否借贵府马车搬行李?”


    花一棠:“搬什么行李?!林随安你要去哪——嗷!”


    花一桓:“林娘子请便?。”


    “多谢。”


    林随安足下?生风跑了,身后的花一棠鬼哭狼嚎,“林随安,你等等——嗷疼!大哥,我都这么大人?了,你给我留点面子——嗷嗷嗷疼疼疼!”


    *


    回到花荣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租的宅院在?一条窄巷里,马车进不去,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林随安扛着大包小包到了家门口,惊讶地发现门前居然多出了个熟人?。


    绿色常服,腰佩横刀,满面风尘也难掩一脸正气,是凌芝颜。


    林随安:“凌司直,您不是回东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入夜来访,唐突了。”凌芝颜躬身抱拳道,“此来是有?事相商。”


    林随安大喜:“欠我的四十匹绢凑齐了?”


    凌芝颜摸鼻子:“咳,尚未。”


    “无?妨无?妨,”林随安扛着行李不方便?开门,直接把钥匙甩给凌芝颜,“咱们进去聊。”


    凌芝颜捧着钥匙的姿势好似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这、这怕是不妥吧,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我帮你提行李——”说着,忙去抢林随安的包裹,岂料看似轻飘飘的一个小包裹竟然奇重无?比,他一下?没提起来,还被拽了个趔趄,顿时大窘。


    林随安乐了:“放心,我不会仗着比你功夫好就欺负你的。”


    凌芝颜怔了一下?,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人?这般朝着他笑了,眼前人?的笑容就如浓雾中窥得一丝天光,驱散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阴霾。


    “也好……”凌芝颜长吁一口气,“那就叨扰了。”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凌芝颜就是那种古代传奇画本?里的标准主角,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端正、笔直、精神矍铄,堪称官员楷模。可今日?的凌芝颜,却不知为何,神色有?些郁郁,眉宇间?隐有?愁云。


    看来凌六郎同志的东都一行不甚愉快啊,林随安想着,嘴上宽慰道,“我最近手头还算宽裕,欠我的那四十匹绢也不必太着急。”


    凌芝颜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静默半晌,道:“冯愉义死了。”


    林随安:“伤重不治?”


    “是被白顺杀死的。”


    这句话在?林随安脑中产生了钟鼎长鸣的音效,脑细胞哐哐乱响,她?想起了祁元笙临死前说的话。


    【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我信不过你们。】


    当时她?就觉得祁元笙话中有?话,肯定留了后手。


    难道他留的后手就是白顺?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惊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凌芝颜疑惑:“这个时辰了,是何人?来访?”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快快快!开门开门开门!”


    林随安和凌芝愕然对视,竟然是花一棠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在?花宅睡觉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随安顶着一脑门问号开了门,门外的花一棠满头大汗,眸光晶亮,绽出大大的笑脸:


    “林随安,你能带我私奔吗?”


    林随安:“……”


    院中的凌芝颜“咔吧”闪了腰。


    第45章


    林随安现在的心情用可以用一个动态表情包形容:


    【你神经?病啊!】


    她反手?摔上院门, 岂料花一棠好似泥鳅顺着门缝嗖一下钻了进来,甩开扇子正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眸光一瞥, 恰好瞅见了院中的凌芝颜。


    凌芝颜扶着腰,震惊地看着花一棠。


    花一棠举着扇子, 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林随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修罗场”。


    突然,二人同时?出声。


    凌芝颜:“花四?郎你莫要误会?——”


    花一棠:“凌六郎你这个没良心的,欠我?六十匹绢什么时?候还??!”


    安静一瞬。


    凌芝颜:“诶?”


    花一棠:“误会?啥?”


    林随安:“……”


    是她误会?了,这不是修罗场,是鸡鸭同场——俗称鸡同鸭讲。


    半柱香后,林随安和?花一棠并排坐在小石凳上,听凌芝颜讲这一个月来东都发生的故事。


    冯氏文门的案子在东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将冯氏多年来恶行总结成册上奏,有人认准冯氏是被?诬陷的,联名上奏请圣上重查重审,有人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他办了冤案, 有人摆出冯氏文门多年的功劳为其求情,上千名东都学子在大理寺门前静坐示威,为冯氏文门请愿, 更有多方?势力为了抢礼部尚书的位置打破了头。总而?言之,浑水摸鱼者有之, 落井下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瓜分利益者更有之。


    “为稳定朝堂, 圣人暂时?将冯氏的案子压了下去,勒令大理寺细查细审细问, ”凌芝颜道,“冯、蒋、白、严四?家重犯羁押在大理寺狱,其中,冯愉义和?白顺重伤,便关?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厢房里,方?便专人照顾,冯愉义偶有清醒,白顺却是一直昏睡,然后——”


    凌芝颜吸了口气?,“七日前清晨,负责送饭的狱卒推开门,看到白顺竟然醒了,还?坐在冯愉义的床上,身下的被?褥鼓鼓囊囊的。狱卒大惊,将白顺拽下来,从被?褥里翻出了冯愉义的尸体,已经?被?闷死了。”


    纵使刚刚已经?知道了结果,此时?听到过程,林随安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花一棠皱眉:“白顺可有口供?”


    凌芝颜:“杀了冯愉义后,他就一直笑,什么都问不出来,好似疯了。只有一次,我?提到祁元笙的名字,他停了笑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笑。之后再用祁元笙激他也没用了。”


    这样看来,白顺很有可能和?东晁一样,原本就和?祁元笙是同伙。只是他身为白家人,靠攀附冯氏而?活,为何?要帮祁元笙?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怕这个秘密永远都无人知晓了。


    “冯松呢?”花一棠又问。


    “冯松本就重病缠身,得知冯愉义身亡,伤心欲绝,没过两日,也死了。”


    林随安:“冯氏文门的案子呢?”


    凌芝颜:“虽然有冯松的口供和?暗塾的铁证,但文门的根基比想象中更深,此案怕是难再有得见天日的一天。幸而?冯氏已经?倒了,只需要假以时?日剔除文门对朝堂的的影响……”


    花一棠敲着扇子,没说话,林随安也没做声。


    凌芝颜沉默片刻,“是我?疏忽了。蒋宏文死时?,我?推断嫌犯是府衙中人,却没想到能骗蒋宏文和?冯愉义放下戒心出门的,还?有白顺。”


    花一棠:“这不怪你,当时?我?们?都以为第二具尸体是白顺,是祁元笙的障眼法。怪我?,救出白顺之时?,我?本该有所警觉。”


    凌芝颜:“不怪你,当时?白牲案爆出,紧接着又是周长平被?害,你为了破案分身乏术,自然难以察觉。还?是怪我?,从扬都回东都一路,我?竟然都没发现白顺反常。”


    花一棠:“不,怪我?,若我?能早日想到祁元笙遗言的话外之意——”


    凌芝颜:“怪我?,我?应该坚持将白顺和?冯愉义分开关?押的——”


    “怪我?!”


    “怪我?。”


    林随安托着下巴,眼珠子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到左,看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声越大,越呛味儿越不对。


    花一棠:“你们?凌氏一族以军功立家,向来都是体健达、头脑轻,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了不起了。唉,果然怪我?,没能好好提醒你。”


    凌芝颜:“花四?郎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在吃喝玩乐之余助我?破案,已是上天眷顾,天降奇迹。还?是怪我?。”


    二人对视。


    花一棠拍桌:“凌六郎你什么意思?!”


    凌芝颜皱眉:“我?觉得那六十匹绢不值。”


    “想赖我?花家的账,想都别想!我?没收你利息已是仁至义尽!”


    “花氏富可敌国?,不差我?这六十匹绢吧?”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


    林随安“噗”一声笑了。


    花一棠和?凌芝颜同时?一静,不约而?同移开目光,干咳两声。


    “你俩还?真是难兄难弟。”林随安笑道。


    “切,谁跟他做兄弟,”花一棠嘟嘟囔囔,“做朋友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凌芝颜怔住了,半晌,又轻轻笑了。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总是少年老?成绷着脸,此时?一笑,就如风吹皱了湖水,荡起粼粼涟漪,好看得紧。


    花一棠挑眉:“说吧,不远千里来扬都又有什么难事要我?帮忙?”


    凌芝颜破天荒噎了一下,“其实,我?本是来请林娘子……只是没想到二位已是这般关?系——”


    此言一出,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愣住了,异口同声:“什么关?系?”


    凌芝颜诧异:“花四?郎刚刚不说要林娘子带你私奔吗?”


    哦豁!她差点忘了!


    林随安瞪着某纨绔,眸光如刀,“花一棠,你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的表情比她更震惊:“我?我?我?我?刚刚说的是私、私私私奔?!”


    林随安眯眼瞅着他。


    “不、不是,误会?误会?误会?,不对,是口误!口误!”花一棠汗都下来了,“都是木夏那小子一直在我?耳边叨叨私奔私奔的,我?一时?着急说错了——咳,我?原本是想说——”花一棠吸了口气?,“林随安,陪我?去东都呗。”


    林随安:“哈?”


    凌芝颜:“去东都作甚?”


    “大哥不肯帮我?捐官,那我?只能——”花一棠举起扇子:“去东都参加科考!”


    凌芝颜“咔吧”又闪了脖子。


    林随安:“……”


    这货来真的啊?


    “且慢。”凌芝颜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扶着腰,“你是贡生吗?”


    花一棠:“不是。”


    “参加过乡试吗?”


    “没有。”


    “州试?”


    “没有。”


    “可是七学两馆的生徒?”


    “不是。”


    “……”凌芝颜瞪大眼睛,“莫非你打算自荐参加旦日制举?”


    “这是最快的办法。”


    凌芝颜看起来要晕倒了,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何?为制举?”


    花一棠啪一声甩扇子,“玄奉四?年起,每三年开制举,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应制举人无论出身、无论家世,可由州府荐举,亦或自举,试日定于一年之首的旦日,谓之新生之始,天子亲临观、亲试之,中榜举子为天子门生。”


    凌芝颜叹了口气?:“四?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制举出身,名望虽高,但远居进士之下,谓之朝堂‘杂色’,多被?常科出身的举子讥讽嘲弄,所授官职也多为‘杂官’,不入主流,难以升迁,尤其是这两届制举,策试荐举的环节颇成弊风,唉,如今的制举已经?名存实亡。”


    林随安:嗯……听起来和?花一棠一样不靠谱。


    花一棠笑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的制举定然焕然一新。”


    凌芝颜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因为冯氏?”


    “冯氏舞弊案一出,这个月的常科定要推后,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圣人自不会?令其一直混乱下去,此时?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天下举子的人心,削弱冯氏文门的名声,此次制举便是最好的机会?。”花一棠自信道,“若我?所料不错,此次应制举人若能高中,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必受圣人重用。”


    用通俗的话讲,一年一度的常科已经?被?冯氏搞废了,所以今年的制举不仅要大搞特搞,而?且要搞得好搞得妙,这样才能最快效率恢复朝廷的公|信|力。


    凌芝颜诧异看着花一棠,半晌道,“不愧是花家四?郎。”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


    凌芝颜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一个问题,应制举人无论是荐举还?是自举,都须有现任七品以上官员担保——”


    凌芝颜说不下去了,因为花一棠和?林随安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尤其是花一棠,眼神那叫一个炽热。


    花一棠:“我?记得大理寺司直是从六品吧。”


    凌芝颜声都变了,“你让我?你的做制举保官?!”


    “你若答应,那六十匹绢的债就免了。”


    “你可知若所保举的举子所考成绩太?差、等第太?下的,保人须受贬黜。”


    “我?再加一千金。


    “……”


    凌芝颜震惊了,目瞪口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花一棠的提案。


    林随安看得好笑:凌氏到底是有多穷,居然敢冒着被?贬官的危险也要赚这份钱。


    思考了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凌芝颜抬头,正色问道,“花四?郎,你为何?要做官?”


    花一棠:“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咚咚咚——”大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这一次,敲门的人未等林随安询问,先开口禀明了身份。


    “林娘子,花一桓请见。”


    花一棠吓得腾一下跳了起来,脸色惨白,团团乱转,“大哥怎么会?来?!难道发现我?跑了,不会?不会?不会?,他若是发现我?在这儿,肯定早就带人杀过来了,藏起来,我?要藏起来!”


    花一棠一阵风冲到厢房门前,又杀了回来,拽着凌芝颜一起。


    凌芝颜莫名:“我?也要躲?”


    花一棠:“你忘了花氏和?凌氏的五十年前的旧怨了?虽然我?宽宏大度,但我?大哥可是小肚鸡肠。”


    “……”


    林随安看着俩人钻进厢房,扶额叹了口气?。


    这都算什么事儿!


    花一桓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老?风格,坐在那半天不吭声,用杀人的目光死盯着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要如厕吗?”


    花一桓:“不必。”


    “花家主有话直说。”


    “你可知四?郎为何?想当官?”


    为啥问我??我?咋知道?!


    这句话林随安没说出来,因为她发现花一桓不动?声色看了厢房一眼,眸光颇有深意。


    她立刻明白过来,花一桓早就知道花一棠在这儿,所以才来问这句话。


    花一桓不是问她,而?是想借她的口问花一棠。


    看来这俩兄弟间的隔阂不是一星半点,问题是她凭啥管他家这破事?


    林随安站起身,“花家主,想喝茶吗?”


    花一桓:“嗯?”


    “我?帮您煮一锅。”林随安径直来到厢房前,抬手?拉门,没拉开,只拉开一道缝,门缝里的花一棠双手?合十高举头顶,眼巴巴瞅着她,袖子滑了下去,露出白如皓玉的手?臂,上面多出了两道戒尺打的红痕,肿得老?高,触目惊心。


    林随安:“……”


    林随安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和?花一桓对阵。


    “花家主可知道冯氏文门一案的来龙去脉?”


    花一桓总算将目光从厢房移到了林随安脸上,“知道一些。”


    “白牲案呢?”


    “略有耳闻。”


    “您可曾听过祁元笙这个名字?”


    “听闻是毒害周太?守的元凶。”


    “不错,”林随安点头,“此人也是推翻冯氏,揭发白牲案的幕后操控人,而?且——”林随安顿了顿,看了厢房一眼,“大约也是花一棠做官的原因。”


    花一桓皱眉:“林娘子此言何?解?”


    “我?不喜饮茶,”林随安给花一桓倒了碗清水,“花家主若是不弃,不若尝尝我?这秘制白开水,顺便听听祁元笙的故事。”


    **


    小剧场:关?于“私奔”


    一个时?辰前。


    花一棠趴在床上,揉着被?打肿的屁股直哼哼。


    “木夏,莹玉祛痛膏还?有吗?赶紧拿过来我?多抹点……木夏你收拾行李作甚?”


    木夏已经?收拾了两大箱,正在收拾第三箱。


    “四?郎,我?在准备您和?林娘子私奔的东西。”


    “私奔?!”花一棠腾一下弹起身,又惊又疼脸都变了形,“谁和?谁要私奔?我?和?林随安?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伊塔说,家主今日下午单独去见了林娘子,两人长谈半个时?辰。”


    花一棠顿时?紧张了:“谈了什么?”


    “家宴之上,家主对林娘子的态度您也看到了,加上林娘子连夜收拾行囊离开,凭四?郎的聪慧还?猜不到家主对林娘子说了什么吗?”


    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


    难怪林随安来时?脸色发白,话也少了,还?走得那般决绝,想必是在大哥那儿受了不小的委屈。


    “大哥定是对林随安有所误会?,我?去跟大哥聊聊。”花一棠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突然,门自己开了,花一梦偷偷摸摸钻进来,还?把手?里的大包袱塞到了花一棠怀里。


    “大哥已经?睡了,二姐帮你望风呢,趁现在赶紧走,这里有地契、房契和?金叶子,足够你用了。”


    花一棠震惊:“走?我?要去哪?”


    花一梦:“天高海阔,想去哪就去哪,林娘子功夫好,定能保护你周全。”


    “诶?”


    “还?愣着作甚,私奔也是要讲究时?机的,一时?犹豫,一世后悔。”


    “不是,三姐,等一下,我?何?时?说我?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快快!”


    当花一棠坐在疾驰的马车上的时?候,脑子还?没转过弯。


    他怎么糊里糊涂就要和?林随安“私奔”了?


    木夏:“四?郎,想好和?林娘子私奔去哪了吗?”


    花一棠愣愣道:“去哪?”


    “广都冬天暖和?,益都安逸,安都四?季分明,东都热闹,都不错。”


    东都?三年一届的旦日制举!


    花一棠双眼一亮。有道理,他可以去参加制举,高中之后就能当官了!


    花一棠:“去东都!”


    木夏:“四?郎高见,东都是个私奔的好地方?。”


    “不是私奔……是请林随安保护我?去东都——”


    “我?就知道四?郎早晚会?有和?林娘子私奔的一天。”


    “不是私奔……我?和?林随安是搭档——”


    “私奔后就能日日看到林娘子了,四?郎开心吗?”


    “诶?”花一棠抬眼想了想,乐了,“能日日相见啊自然很好……咳,不是私奔,是一同上路!”


    木夏叹气?:“那么敢问四?郎,能和?林娘子一同上路的感觉如何??”


    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私奔的感觉挺好。”


    第46章


    月色如水荡漾, 漆黑的夜空褪去浓色,单薄得犹如一片深蓝色的琉璃,街巷里的夜猫喵喵地?叫着, 和林随安的声音形成截然的反差。


    花一桓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她面无表情?讲述着一月前震动整座扬都和唐国的案件, 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目击者, 只有在说到祁元笙这个名字的时候,瞳光偶有情?绪流出。


    “祁元笙临死前说,他和东晁皆是蝼蚁,被逼至绝境,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花一棠却说,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 祁元笙并不信。”林随安说到此处,顿了顿,“祁元笙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花一桓沉默。


    “一个祁元笙如此, 十个祁元笙会如何?百个呢?千万个祁元笙又?当如何?”林随安叹了口气,继续道?:“祁元笙死后?,花一棠枯坐屋中三日, 也许,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


    “他只是不想让更多的祁元笙出现?罢了。”林随安轻声道?。


    “莫非他还真想‘平海内之冤’?”花一桓道?, “这种?孩童般的天真之言,林娘子你信吗?”


    花一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林随安的表情?, 一分一毫的波动也不放过。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那纨绔四弟虽然处处不着调, 但的确有几分识人之能,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被四郎另眼相看?的小娘子会如何回答。


    可林随安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看?向了夜空,月光在她的漆黑的瞳孔里莹莹流转,她的表情?有些悲伤、有些怀念,仿佛透过遥远的天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突然,林随安笑了,说,“我不信。”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花一桓的预料之中,堂堂花家家主的端庄表情?险些崩了。


    “世?间很多事,非人力所能及。天下冤案数不胜数,莫说仅凭一人,就算有千万人助力,花费数千年时?光,也做不到。”林随安笑道?,“但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一不小心实?现?了呢?”


    花一桓:“……”


    这算什么答案?!


    “其实?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家主你信花一棠吗?”林随安反问。


    花一桓脸黑了:“他一个纨绔,除了吹牛骂人就是吃喝玩乐,让我怎么信他能当官?”


    林随安摇头:“花家主您又?何必自欺欺人,他岂是一般的纨绔?他当纨绔这三年做的所有事,无论是骂人打架还是斗鸡群殴,都是为了制约冯氏。白牲存在多年,冯氏为何早不禁晚不禁,偏偏在三年前下了禁令,正是因为花一棠这个扬都第一纨绔横空出世?,打破了冯愉义这一派纨绔的势力分布,建立了新的纨绔秩序,逼得冯氏不得不收敛。”


    花一桓的脸更黑了。


    林随安:“金鳞岂是池中物,花家主,放手让他去做吧。”


    花一桓又?沉默了,眉头皱得跟苦瓜皮一般。


    林随安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两大杯凉开水,心道?她今日也算仁至义尽超水准发挥,至于这位花家主到底能听进?去几分,就看?花一棠的造化了。


    良久,花一桓终于开了口:“若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带四郎私奔?”


    “噗——”林随安一口水喷了出去,“咳咳咳!误会,都是误会!花一棠只是想让我陪他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一桓表情?愈发凝重,“林娘子可同意了?”


    “我答应花家主的事儿绝不反悔,”林随安瞥了眼厢房,放低声音,“此后?断不会再与花一棠有任何关系——”


    “我出一千金,雇请林娘子护送四郎去东都。”


    “!!”


    林随安半张着嘴,一千金的巨款把她后?半句话硬生生砸了回去。


    大兄弟你搞什么啊?下午还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戏码,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换成“给你两个亿当聘你当我弟弟保镖”的剧本?


    花一桓见林随安不回答,又?补了一句。“再加一千金。”


    “成交!”林随安一口应下,内心泪流满面:不是我没?骨气,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花一桓点头,起?身,走到厢房门前,厉声道?:“出来。”


    花一棠扇子遮着半张脸磨磨蹭蹭出门,后?面跟着一脸尴尬的凌芝颜。


    花一桓:“四郎这是铁了心要去参加制举?”


    问了半天,不见花一棠回答,转头一看?,花一棠正盯着林随安笑,还笑得十分春风荡漾。


    林随安:“嗯咳!”


    花一棠回神?,清了清嗓子,向花一桓抱拳道?,“是。”


    花一桓叹气:“那就好?好?准备。”


    “是。”


    “若是落榜也无妨,凭我花家的家世?和财力,给你捐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


    “随我回家。”


    “行嘞!”


    花一棠乐呵呵跟林随安和凌芝颜打了招呼,屁颠屁颠跟在花一桓身后?出了门,远远的,兄弟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花一桓:“凌氏能跻身五姓七宗数百年不倒,绝非善类,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四郎你莫要见那凌家六郎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就信他,小心被骗。”


    花一棠:“大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凌六郎哪有我长得好?看??”


    林随安哭笑不得瞄了眼凌芝颜,凌司直大人眼角乱抽,状似想口吐|芬芳,无奈碍于百年世?家的颜面,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好?歹也是个大理?寺司直,花家主竟然在我面前说要给花四郎捐官?”


    林随安:“的确是他们花家的风格。”


    “……”


    “对了凌司直,你之前说有事和我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儿?”林随安问。


    凌芝颜又?噎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待林娘子到了东都再商量也不迟。”


    “你不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凌芝颜无奈笑道?:“我总要早几日回去帮花四郎递交制举荐书吧。”


    说完凌芝颜便抱拳告辞,只是不知为何,背影颇有些惆怅。


    林随安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她护送花一棠去东都的佣金高达两千金,而凌芝颜冒着被贬官的危险替花一棠担保才一千金,看?来凌芝颜是觉得这买卖做亏了,有些不爽啊。


    *


    扬都第一纨绔要去东都参加旦日制举的消息不胫而走,扬都百姓只当是笑话听,却轰动了扬都纨绔朋友圈,扬都的大小纨绔们走马灯似得跑去花宅看?热闹,花宅门前日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花一棠再一次发挥了身为纨绔的主观能动性,索性敞开大门办起?了流水宴,热情?招待,听闻那流水宴极尽奢华,堪称唐国美?食之大成。当然,身为花一棠的酒肉朋友,众纨绔断不会空手而来,个个都备了厚礼为花一棠践行,零零总总算下来,花氏还肥美?赚了一笔。


    流水宴办了足足三日,期间,林随安远远躲了个清闲,并挑了天黄道?吉日,特意去拜访靳若。当然,之前特意告知了花一棠她的打算,免得那家伙又?哭唧唧耍脾气。


    靳若的家在陵溪坊青杏街,街两边种?着杏树,据说坊中还有一处杏园,所以满大街都是卖杏干蜜饯的。


    林随安提着半斤杏干敲开靳若家门的时?候,靳若很是嫌弃。


    “杏干我早就吃腻了。”


    林随安:“这是我自己吃的。”


    “……”


    “你来干嘛?”


    “你不是想要千净吗?”


    靳若非但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反倒一脸警惕,勉强迎林随安进?了门。靳若家不大,甚至比林随安租的院子还小一圈,与平常百姓的住宅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居然是净门的胡人长老张旗。


    张旗看?到林随安挺高兴,热情?邀请林随安一起?吃午饭,净门不愧是以小食摊立身的门派,手艺真没?的说,比起?芙蓉楼之流也毫不逊色,林随安开心吃了两大碗,靳若看?着她的眼神?已经称不上和善了。


    靳若:“你就是来蹭饭的吧?”


    林随安:“花一棠要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家主开价两千金雇你保护他,还用一千金买通了凌芝颜当保官。”


    林随安很满意,和靳若说话就是省力气,可省略前情?提要直奔正题。


    “我出三百金,雇你和我们一起?上路。”


    “三、三三三三百金?!请我?!”靳若嗓门高了八度,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干咳一声,“你、你你看?不起?谁呢——”


    林随安:“四百金。”


    张旗倒吸一口凉气,靳若开始结巴,“四百……我我我我我堂堂净门少门主,岂、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五百金。”


    “……”


    张旗拼命朝靳若打眼色。


    靳若极力维持表情?,“这、这这这不是钱的事儿!”


    林随安:“路上我教你十净集。”


    靳若:“!!”


    “咱们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只要你能赢过我,千净双手奉上。”


    “……”


    张旗坐不住了,“少门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脸懵逼的靳若被拉走了,俩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林随安完全不着急,她给出的价足够诱人,而且还加码了十净集的诱饵,不怕靳若不动心。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端坐对面,正式会谈。


    张旗:“林娘子想雇的是净门的信息网吧。”


    林随安:“对。”


    “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算少门主和你们一同上路,凡是净门的消息,也要按条收费,一条一收,不能赊账。”


    “这是自然。”


    反正到时?候就让花一棠付钱。林随安心道?。


    靳若:“十净集上的功夫必须倾囊相授!”


    “没?问题。”


    张长老:“五百金你打算怎么付?”


    林随安笑了,“明日出发之时?,请张长老去花宅取。”


    *


    从靳若家出来,林随安心情?颇好?,提着杏干一路哼着歌,难怪花一桓和花一棠都喜欢拿钱砸人,这种?感觉太爽了,尤其是用别人的钱砸人,简直是爽上加爽。


    其实?,靳若他们完全想错了,林随安请靳若最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净门,而是因为靳若精通痕迹学。


    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两个月,她就经历了两起?大案,尤其是遇到花一棠之后?,案子的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再加上她这坑爹的金手指——林随安只希望真的只是凑巧,而不是花一棠“主角光环”的“坑路人”效应。


    还有一点更为迫切,就是她这具身体?里蕴藏的“嗜血”杀性,若是不能尽早解决,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大幺蛾子。目前来看?,靳若是和“十净集”、“千净”联系最紧密的线索,必须把他带在身边才放心。而且,教靳若十净集也是个机会,靳若与她同门,是最好?的陪练,通过不断试错训练,力争将身体?的肌肉记忆尽速纳入大脑管控,达到“驯服千净”的目标。


    最妙的是,这些靳若和张旗都没?想到,全是免费项目。


    林随安美?滋滋地?想着,步伐愈发欢快,重烟坊坊门就在眼前,待回家睡饱午觉,下午收拾行李——


    “林水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炸喝,五彩拳风呼啸而至,林随安猝然偏头,足下移形换位,右肘冲出,狠狠击在了一个人后?背上。


    那人踉跄倒退几步,双拳紧握摆在胸前,十枚宝石戒指闪闪发亮。可不正是那位“闪瞎人眼”的波斯少年伊塔。


    林随安啧了一声,大拇指抹过颧骨处,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林水俺,三五七八天到了,我来了。”伊塔喝道?。


    林随安:“……”


    好?家伙,您还没?忘这茬呢?


    第47章


    “伊塔是吧, ”林随安无奈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不是,我和你无仇无怨——”


    “看招!”伊塔大喝, 双拳画出耀眼?虹光,眼?花缭乱砸了过来。


    哦嚯嚯嚯!


    林随安被逼应战, 连避三招, 伊塔显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攻势愈猛,步步紧逼,他的速度没有靳若快,力气更远逊于东晁,又避了三招,林随安便看出了端倪, 感?情这伊塔只会三招,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只是加了戒指的闪光效果, 看起来颇为唬人,尤其是今天天清晴朗,日光充足, 这一通攻击简直就是光污染。


    第七招来了,妥妥的右勾拳, 林随安右脚后撤半步,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攥住了伊塔的右腕,伊塔大怒, 又是一记左勾拳,被林随安右手啪一声擒住, 二人双手交叉成两个十字,形成了对峙之?势。


    伊塔双臂青筋爆出,双手剧烈发抖,林随安颇为轻松,完全?不慌,还露出了笑脸。


    “伊塔小哥,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伊塔挣扎,“四郎说,你是大大。”


    林随安懵逼:“啥?”


    什?么大大?她也没什?么特殊技能?能?被称之?为“大大”吧?


    “小娘子?,我猜他说的是达子?吧?”


    “不对不对,是大头。”


    “这小娘子?头也不大啊。”


    “我明白了,小娘子?和波斯少年同时看上一个猪头,当街大大出手。”


    “什?么猪头值得?被这么抢啊?”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响起,林随安这才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皆是一脸兴奋地?评头论足。


    太社死了!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


    “喂,咱们先休战,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好不好?”林随安建议。


    伊塔:“不好!”


    “大大到底是什?么鬼啊?”


    “四郎说大大很厉害,要打过才算,要分输赢!”


    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不是“大大”,是“搭档”,不禁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只是临时搭档,草台班子?。”


    “大大,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伊塔坚持,“你不能?逃!”


    林随安简直是无语问苍天,又是一个执拗的中二少年。


    “是不是只要我赢了你,你以后就不来找麻烦了?”林随安问。


    伊塔眼?睛一亮:“是!”


    “行!”林随安呲牙,倏然放开伊塔,飞身后退三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伊塔双拳互撞,瞪着两只碧蓝色的大眼?睛冲了过来,宝石戒指的虹光在?空中划开七彩的风痕,气势十分惊人。


    林随安巍然不动,手掌在?千净刀柄上环了一圈,倏然抽刀出鞘,两道十字刀光破空而?出,啪啪啪脆声连响,宝石戒指碎裂迸飞四面八方?,如白昼流星。


    千净破星而?出,不偏不倚横在?了伊塔的脖颈上。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瞬息之?间,待漫天宝石碎片落地?之?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欢呼鼓掌。


    “好功夫!”


    “好漂亮!”


    “好厉害!”


    伊塔怔怔垂下双拳,他的十枚宝石戒指全?碎了,只剩下空壳。


    林随安收刀回鞘,“如何?”


    伊塔瞪着林随安,瞪着瞪着,碧蓝的眼?瞳里隐隐泛起水光,突然,绽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扑通跪地?,朝着林随安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你干嘛?!”林随安吓得?头发根都炸了,差点没逃到坊墙上去。


    伊塔起身,抹了两把?眼?皮,郑重抱拳,转身离开。


    林随安站在?原地?,满头问号。


    搞什?么啊?


    *


    翌日清晨,当林随安和靳若来到花宅大门前时,花氏已备好两辆双架大轮马车,马匹肌肉健壮,皮毛发亮,一看就是善走长途,一个驾车人是木夏,还有一个居然是伊塔。


    花一梦和花一枫手挽着手站在?大门口,齐刷刷看着林随安,表情十分幸灾乐祸。


    靳若:“他们为何这般盯着你?你欠他家钱了?”


    话音未落,就见伊塔跳下车,接过林随安的包袱,口气还颇为恭敬,“猪人,上车。”他手上居然又换了十枚宝石戒指,看起来比之?前的更为鲜艳闪亮。


    林随安:“……”


    靳若:“他骂你是猪?”


    花一梦和花一枫疯狂憋笑。


    “林随安!”花一棠匆匆走出大门,小扇子?摇成了电风扇,“你——真收了伊塔当侍从?”


    林随安:“啥?”


    花一棠扯过林随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也太乱来了!”


    林随安:“什?么侍从?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啊!”


    花一棠:“他是不是找你比武了?”


    林随安:“啊。”


    “你是不是赢了?”


    “啊。”


    “他是不是对着你磕头了?”


    “啊。”


    “完了,他已经认你为主了。”


    “……”


    什?么鬼?!


    林随安崩溃:“还有这种规矩?!怎么早没人告诉我?!”


    靳若看不下去了,“花一棠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波斯人在?唐国当官任职做工都必须走鸿胪寺正规的聘用?流程,哪有这么扯淡的规矩?”


    花一棠:“伊塔身份比较特殊,他能?自己定规矩,还得?到了鸿胪寺的默许。”


    靳若:“呦,就那油头粉面的小子?,能?有什?么身份?”


    “他是波斯的王子?。”


    靳若变成了被雷劈的表情包,林随安下巴掉了。


    花一棠扶额:“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伊塔居然盯上了你,我该早提醒你的,千万不要和他比武,就算比了,也千万不能?赢。赢了,就被他赖上了。”


    林随安被震成浆糊的脑细胞终于捋出了条理?,“莫非——伊塔其实是想当你的侍从?”


    花一棠叹气:“他是想留在?花氏。”


    那和她有个屁关?系啊?她又不是花氏的人——慢着,林随安回忆之?前伊塔说的话,难道那小子?的逻辑是,她是花一棠的搭档也就等?同于花氏的人。


    林随安抓狂,“我去跟他说清楚,我和花氏没关?系——”


    花一棠拽住了她,“那小子?一根筋,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一个处理?不当,他投诉到鸿胪寺,引发外交问题就不妙了。”


    林随安:“……他堂堂一国王子?当侍从才会引起国际问题吧!”


    “放心,波斯属国十七个,名义上的王子?上百人,其中七成都在?唐国游学,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鸿鹄寺不追究,应该没事。”


    林随安:这哪里是请了个侍从,分明是请了个大爷,不对,是请了个定时炸|弹,还是国际炸|弹。


    “唉,怪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花一棠摇着扇子?深深叹息道。


    我信了你的邪!林随安心道,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笑。


    这里面肯定还有大坑!


    靳若:“现在?怎么办?”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林随安遥遥看了眼?伊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个王子?诶,要付多少工资啊?


    *


    “此事因花氏而?起,伊塔所有开销都算在?花氏账上。”花一桓道,“林娘子?只需按照约定专心护送四郎即可。至于这位靳郎君的五百金,既然同是护送四郎,花氏也一并付了,无需林娘子?破费。”


    当花一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在?面无表情的花氏家主头顶看到了天使光环。


    不愧是花氏,格局够大!


    “多谢花家主。”林随安抱拳。


    花一桓又看向花一棠:“此去东都,途径七县三城,皆有花氏产业。”


    “明白。有任何问题就找他们帮忙。”花一棠举起手里的白玉佩,上面雕着象形字“花”的纹路,显然是花氏的信物,


    花一桓点头,示意侍从搬了两个大箱子?上车,“你顺路去查个账。”


    花一棠:“……大哥,时间不够吧?”


    “距离旦日制举两月有余,你看账本的速度一城最多半日,二十日内定能?抵达东都。”


    花一棠苦着脸,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花一梦和花一枫拉着他又是好一顿嘱咐。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辰初,再墨迹下去,午时连杨都城都出不去。


    “林娘子?,”花一桓正色抱拳,“一路辛苦你了。”


    林随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应该的。”


    花一桓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一路保重。”


    花一梦和花一枫眼?泪汪汪送花一棠上了车,花一桓和她们一同退立路旁目送马车。花一棠脑袋钻出车窗,依依不舍摇着扇子?,“大哥、二姐、三姐,放心吧,我一定能?当大官!”


    花一梦:“四郎一路平安。”


    花一枫:“注意身体!”


    花一桓背着手,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似乎在?花一桓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的颇有些眼?熟,让林随安有种不祥预感?,只是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数月后,林随安才回过味儿来。


    花一桓的表情她的确见过,每年开学第一天,每个送孩子?入学的家长脸上都是同样?的潜台词——他丫的,熊孩子?终于走了,老子?可特么解脱了!


    *


    从扬都一路北上,依次经过河岳城、木兰城、贺朝城,其中河岳城距离扬都最近,三日可达,也是花氏产业最多的一城,需要花一棠亲自查账的总铺行有五家,其下分店号子?近百。


    大约是花一棠纨绔恶名在?外,河岳城的五家总铺行掌柜听到风声,如临大敌,率车队出城远迎十里,恨不得?用?八抬大轿把?花一棠抬进城去,住宿、饮食、玩乐安排得?妥妥帖帖,花一棠也不客气,带着众人在?城里逛了整整一天,让林随安好好过了一把?万恶旧社会奢靡浪费的瘾,期间花一棠充分展示了扬都第一纨绔的职业素养,吃喝玩乐四大项玩得?飞起,决口不提查账的事儿,反倒和五位掌柜称兄道弟,聊得?火热,还明示暗示此次出门就是为了游玩,顺便逃脱花一桓监管的魔爪。


    林随安眼?睁睁瞅着那五名掌柜从刚开始对花一棠的警惕,渐渐变成放松,最终变成了不屑,彻底被花一棠忽悠瘸了。


    所以,当翌日花一棠说要查账的时候,林随安早早占好了位置,备好了蜜饯,待在?一边看热闹。


    主座上,木夏已经帮花一棠铺好了摊子?,笔墨纸砚齐全?,加上花氏标配熏香炉,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靳若很是不解:“不就是查个账,能?有什?么热闹看?”


    “闲着也是闲着,瞅瞅呗。”林随安正要去抓蜜饯,手里却被塞了个热腾腾的茶碗,伊塔提醒,“猪人,吃茶。”


    林随安:“……”


    说实话,和花一棠出门特别舒坦,吃得?好睡得?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这位波斯王子?出身的侍从。别的不说,光交流这一项就足够让林随安闹心了,伊塔汉语不通顺,还带外国口音,大多数情况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林随安一个穿越者,说话习惯和这里也不同,二人的对话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更闹心的是,伊塔似乎想以木夏为榜样?,试图包揽林随安的衣食住行,可惜食住行都被木夏承包了,没有发挥的余地?,衣着服饰碍于男女有别,也只能?作罢,本以为伊塔就此放弃,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另辟蹊径,见林随安每日只喝开水,就将煮茶当成了自己侍从生涯的首要任务。


    林随安对这个世界的茶早有领教?,但却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伊塔煮的茶已经不能?用?难喝来定义,如果非要用?个形容词,那就是“放飞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波斯人的味蕾更复杂,普通的香料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脑洞,什?么奇葩东西都往茶里煮。


    截止目前为止,林随安曾喝过的茶添料有:大葱、虾仁、栗子?壳、果皮、肥肠、猪皮、大蒜……每次喝茶都好像开恐怖盲盒,给林随安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林随安瞥了眼?今天的茶,表面飘着的貌似是核桃渣和葡萄干,松了口气,小心抿了一口,又酸又辣又甜,加了醋和花椒,估计是从酸辣汤得?到的灵感?。


    林随安万分艰难咽下,伊塔碧蓝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她,好像两汪海水。


    “有进步。”林随安艰难道。


    伊塔眼?睛一亮,又给林随安添了一勺茶。


    林随安:“……还是换白开水吧。”


    伊塔的蓝眼?睛黯淡了,默默收了茶碗,自己闷头坐在?风炉边,从怀里掏出纸包,抓了把?奇形怪状的调料洒进茶釜,边洒边搅拌,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如果再披个斗篷,买根魔杖,能?直接入学霍格沃兹了。


    靳若心有余悸:“我有预感?,你迟早会被他毒死。”


    林随安哭笑不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时辰到了,五家总铺的掌柜纷纷抵达,每个人都捧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轴书账本,神情颇为轻松,互相闲聊着。聊了没两句,花一棠左手端着个蛐蛐罐,右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出场,七层衣袂随着身形晃动翻飞闪光——据木夏说,他今天穿的是南楼雪尽衫、灯期花信靴、几重烟水扇,外加两根暮云簪,摆足了纨绔的派头,和五名掌柜乐呵呵打了招呼,才示意木夏将账本取过来。


    五名掌柜神色愈发不屑,因为花一棠看账本的态度太敷衍了,甩开一卷,手指唰唰唰翻过几页,随手往旁边一撂,看下一卷,与?其说是看,不若说是扫。


    林随安好奇,凑过去瞄了两眼?,账簿分有四项,为“旧管”、“新收”、“破用?”、“见在?”,大约能?猜出分别对应“承前账”、“新收入”、“支出”、“结余”四项,只是皆用?汉字记录,还是竖排,看起来着实让人眼?晕。(注:唐宋时期常用?的记账四柱结算法。)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花一棠看完了所有账本,啪一声甩开扇子?,道:“木夏,记。”


    木夏:“是。”


    “毡帽行总铺一所,下辖分铺三十六所,破用?有多录,皆为人力虚报。”


    林随安:哎呦,吃空饷?


    毡帽行掌柜立马跳了出来,“绝无此事!四郎定是看错了!”


    花一棠撩起眼?皮,“三十六分铺每店三名伙计,每名伙计月钱加提成,人力破用?应为一千九百零八两九百钱,但账簿记载人力破用?有两千五百四十五两二百钱,多了六百三十六银三十钱,恰好是每铺多出了一名伙计。”


    毡帽行掌柜脸色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笑道:“四郎果然看错了,三十六分铺每铺皆有四名伙计。”


    其余四名掌柜也纷纷附和:


    “商行皆设有日勤录,何人上工、何日上工、何日休息、几点上工、几点下工皆有记录,断不会有虚报。”


    “四郎若是不信,我们可将日勤录尽数奉上,请四郎查阅。”


    “做账都是在?花氏多年的老账房先生,不会写错的。”


    “听闻四郎平日里甚少看账本,莫不是不熟悉账本的格式,看岔了?”


    花一棠摇着扇子?也笑了,“昨日宵禁前,我去六河坊四七街的毡帽行买了两顶毡帽,木夏和铺子?里的伙计聊了几句,顺便翻了翻日勤录。日勤录记载的四名伙计,分别为李山、张二良、黄四郎和武三达。其中武、黄、张三人皆为轮班,也有休假记录,唯有李山从年头做工到年尾,一日都不曾休息,更无病假事假记录,最有趣的是,所有流水账的记录中,李山从未卖出过一顶毡帽。”花一棠叹气,“此人如此劳苦功高,又如此蠢笨如猪,真是奇哉怪哉。我很想见见此人,不知掌柜可否引荐啊?”


    毡帽行掌柜脸白了,连连破口大骂,“都是下面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乱来,四郎放心,我定会彻查,绝不姑息。”


    靳若咋舌:“难怪昨日天都快黑了还非要去逛街,木夏还和毡帽行的伙计聊天聊得?火热,差点没拜把?子?,原来是套话,太奸诈了。”


    林随安深以为然。


    靳若:“等?一下,昨天我们好似还逛了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


    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四名掌柜脸也白了。


    花一棠笑得?的春光明媚,“距离午饭还有两个时辰,诸位掌柜不若将账簿取回再瞅瞅,待吃完饭再审?”


    “是是是,我们立刻回去再查!”


    “四郎稍后。”


    四名掌柜争先恐后抢回账簿,转头就跑,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李掌柜请留步。”花一棠道。


    珍宝行的李掌柜差点跪了,“四、四郎有何吩咐?”


    花一棠慢悠悠敲着扇子?,“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


    “回四郎,此店是河岳城里生意最好的珍宝行,售卖的都是海外贵品,掌柜一人,伙计五名,都是真人,账目绝对没问题,我敢发誓!”李掌柜大叫。


    “那家店账目的确没问题。”花一棠笑道,“但有个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是赝品。”


    李掌柜的表情好像被驴踢了一脚,两眼?一翻,晕倒了。


    林随安:“喏,热闹来了。”


    靳若:“……”


    *


    小剧场


    三娘回到扬都的那日,伊塔也回来了。


    花一棠看着蹲在?门口的风尘仆仆的伊塔,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木夏破天荒皱起了眉头:“上次四郎诓他随三娘去安都待了半年,如今这小子?在?外面学精了,今天八成是忽悠不过去了。四郎,如何是好?”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脑门,原地?转了两圈,长长叹了口气,撩袍出门,蹲在?了伊塔身边。


    “伊塔啊,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啊,你可是王子?啊,迟早有一天要回波斯继承王位的。”


    伊塔抬起蓝汪汪的大眼?睛,“我不当王子?,我只留在?花花家,他们以前不仁,我现在?不义气!”


    “波斯国已经给鸿胪寺递交了国书,你这个王子?身份已经做实了!”


    “不管!十年都不管我,我不认,我在?花花家十年,吃花花用?花花,我要做花花家的仆人!报恩!”


    “其实……报恩的方?式可以丰富一点,不必拘泥于一点……”


    “唐国智者有云:大恩无以为报,唯有做牛做马,缬草衔环,所以,必须做仆人,才能?报恩!”


    花一棠抖着眼?皮看向木夏:“这话到底是谁教?他的?!怎么偏偏这句话记这么清楚?!”


    木夏:“十年前,你教?的。”


    “……”


    花一棠要晕倒了。


    “咳,”木夏清了清嗓子?,“伊塔,四郎已经有我了。”


    伊塔亮起拳头:“木夏和我打,我赢了,你走,我做四郎的仆人,报恩!”


    木夏:“……”


    花一棠只能?信口胡诌:“我们花氏有规矩,我和木夏签了生死契,我的仆从只能?是他,不能?换的。”


    大怒:“胡说!林水俺也是你的仆人!”


    “哎呦我的娘哒!”花一棠吓得?语调都变成了“伊塔味儿”,连连拍胸口,“你可千万别胡说!她可是我跪神拜佛才求来的搭档!”


    伊塔歪头:“大大?是什?么?”


    “搭档就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之?人!”


    伊塔眼?睛一亮,“我懂了,她也是花氏的人。”


    “呃——”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么说……也没错……嘿嘿嘿……”


    “她有仆人吗?”


    “诶?”


    “打赢她,我能?做她的仆人吗?”


    木夏噗一下笑出了声,花一棠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打赢林随安?你?怎么可能??她可是以一敌百,一招斩杀江洋大盗的林随安,你再练一百年也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伊塔皱着眉头,神色幽怨,低头想了半天,眼?睛又亮了,“有办法,换个规矩,打不赢,那就改成输!”


    花一棠:“哈?”


    “唐国智者有云,花人还能?被鸟憋四吗?”伊塔站起身,“规矩是死哒,人是活哒!我这就去约战!”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花一棠脸皮疯狂抽搐,“什?么花?什?么鸟?”


    木夏木着脸:“他是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


    “这句话,是你九年前教?给他的。”


    “……”


    “那个——”花一棠干笑摇扇子?,“林随安应该不会和伊塔一般见识吧?”


    木夏垂眼?:“只要林娘子?不应战,自然无事。”


    花一棠点头:“林随安性格随和,待人和善,断不会无缘无故与?人打架的,无妨无妨。”


    “四郎所言甚是。”


    静了半晌。


    “其实这么一想……林随安身边那个靳若……伊塔总比他聪明吧……”


    “……四郎所言甚是,伊塔总算知根知底。”


    “嘿嘿、嘿嘿……”


    第48章


    林随安拍了拍李掌柜的脸, 李掌柜双眼紧闭,毫无动静,不禁叹了口气。


    她什么招都用过了, 掐人中、喷凉水、扯脸皮,可这位李掌柜除了呼吸正常之外, 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看?样子的确是急火攻心,吓晕了。


    “要不请个大夫?”林随安问。


    花一棠瞅了眼木夏,木夏心领神会?,抢了伊塔的一碗茶,捏开李掌柜的腮帮子灌了下去,李掌柜嗷一声坐了起来?。


    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伊塔,好茶。”


    伊塔双眼亮了。


    靳若:“这也行?!”


    林随安:“……”


    请恕她孤陋寡闻, 原来?伊塔的茶是这么用的。


    醒过来?的李掌柜神色恍惚,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大叫道?, “四郎冤枉啊,珍宝行里的货物都是我亲自挑的,绝不可能?有赝品出售!”


    “我自是信李掌柜的, 此?事定?有蹊跷。”花一棠点头?道?,“不若我们一起去验验货。”


    “是是是, 我立即着人备车!”


    林随安对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有些印象,店里售卖的都是颇有异域风情的珍宝饰品,样式新颖, 设计精巧,若放在她那个世界, 随便一件都是国宝级的珍品。昨日逛街的时候,花一棠在此?店流连许久,尤其是对店里的挂饰尤为关注,林随安原以为是他爱臭美的毛病又犯了,没想到竟然是发现?了赝品。


    “你昨天为何?昨日不说?”靳若边吃着马车上的点心边问?,林随安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有些担忧,这路上才走了几日,他脸都圆了,等到了东都,不会?变成大胖子吧。


    花一棠:“我本以为是珍宝行掌柜欺瞒花氏售卖赝品,为了不打草惊蛇。今早我让木夏查了河岳城内花氏旗下其余二十三家珍宝行,发现?只有这一家有赝品,而?且只有这一件赝品。”


    林随安:“这倒是奇了,若是掌柜操作,定?然不止一家,也不应该只有一件赝品。”


    花一棠:“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掌柜得知我要来?,先将其他赝品撤下,这一件不小心忘了。”


    “那也太蠢了——咳咳咳——”靳若被点心噎得两?眼翻白,伊塔递了碗茶过去,靳若喝了一口,脸绿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憋笑。


    三河坊四六街珍宝行是花氏在河岳城的总店,面积大,装修豪华,总负责人是李掌柜,平时管事的二掌柜姓张,店里五名伙计,两?男三女?,早已候在门外,大约是得到了消息,神色皆是万分紧张。


    摆放香囊的柜台已经封了,其上展示的多是绣花香包、玉佩、琳琅吊坠等物,花一棠所说的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摆放在C位,仅此?一枚,金丝葡萄叶纹,雪白的穗子,葡萄粒皆是紫色的玛瑙所嵌,十分别致精巧,标价二十贯钱。


    林随安咋舌:好家伙,这香囊球的价格够她在扬都两?年的房租。


    花一棠示意李掌柜取出香囊球,拿在手里看?了看?,点头?道?,“的确是赝品。”


    两?名掌柜面色惨白,头?挨着头?捧着香囊球研究了半天,“请恕小的眼拙,这上面的雕纹、玛瑙皆无可疑,四郎究竟从何?处看?出是赝品的?”


    花一棠:“装上香料试试。”


    香囊球分为上下两?个半球,球体间以合叶相连接,开启子母活扣,内有同心圆机环和香盂,木夏将香料装入香盂,扣上活扣,拎着香囊一甩,香料从楼空纹路中洒了满地。


    两?位掌柜的脸白了,“怎、怎么会?这样?!”


    “若是正品,无论香囊球外壁如何?晃动,香盂始终能?保持平衡,里面的香料不致洒落,”花一棠道?,“此?种机巧设计用的是花氏海外商队航海陀螺仪的原理,是香囊球真正的卖点,目前唯有花氏的技工可制,多为御供品,民间尚未普及。制作赝品之人只学了外观皮毛,未得核心。不过这赝品外观做的着实?精细,若非放入香料实?测,的确不易发现?。”


    林随安听得咋舌:这技术她熟,的确是国宝级的作品。


    两?名掌柜外加五名伙计扑通跪地,“四郎明鉴,我们的确不知这是赝品啊!香囊球送来?的时候,确是真品,可不知怎的就成了假货,我们冤枉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坐下,“烦请两?位掌柜将流水账、分类账、应见在账都取来?,几名伙计留下,我要单独问?话。”


    两?名掌柜忙不迭出去了,五名伙计吓得抖若筛糠。


    花一棠:“珍宝行每日人流如何??”


    几名伙计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木夏:“赝品一事,四郎相信与你们无关,你们只管回答四郎的问?题,答得好有赏。”


    几名伙计这才开了口。


    “回四郎,此?间珍宝行内卖的皆是高端货,价格昂贵,来?的都是富家贵人,除了熟客之外,过往海外商人居多,人流大的时候一日有五十多人。”


    花一棠:“熟客可有记录?”


    “有的有的,熟客家住何?处,有何?喜好,皆有记载。”


    “拿给我看?看?。”


    “是是是,四郎稍后?。”


    花一棠得了熟客的登记录册,边看?边问?,问?得事无巨细,靳若听得连连打哈欠,林随安也坐不住了,四处溜达起来?,伊塔寸步不离跟着她,搞得她神经有些紧张。


    林随安:“你要不去歇歇?”


    伊塔:“猪人,喝茶吗?”


    “不必。”


    珍宝行内的货品华光璀璨,看?得人眼花缭乱,犀牛角、象牙雕、海贝、玳瑁、琉璃工艺品,成套的珍珠首饰,件件价格不菲,林随安越看?越觉得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突然,伊塔伸手抓起一支珍珠簪,直勾勾瞅着林随安,“猪人,这个。”


    林随安连连摆手:“我买不起。”


    伊塔摇头?:“猪人,颜色,黑了。”


    “我最近晒黑了?”


    “猪人,黑黑的。”


    林随安:“……”


    大哥算我求你了,赶紧去考个普通话等级证吧!


    伊塔似乎急了,捧着簪子去找木夏,二人叽里呱啦说了半晌,木夏居然听懂了,将珍珠簪递给了花一棠,花一棠正问?话问?得头?疼,随便瞥了一眼,腾一下站起了身,“从哪发现?的?”


    伊塔领着二人到了林随安身边,指着前方的柜台,“这里。”


    花一棠拿着珍珠簪,和柜台上的整套的珍珠项链、珠花、比对了一下,脸黑了,“昨日我来?的时候这些都是真品,现?在全变成了赝品。”


    林随安:“……”


    天地良心,她什么都碰。


    *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啊,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四郎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定?是有人害我们啊!我们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卖赝品啊!”


    李掌柜和张掌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五名伙计更是哭得跟死了娘一样,花一棠翻完了熟客记录册,用扇子敲了敲桌角。


    掌柜和伙计倏然停了哭声,眼巴巴瞅着他。


    花一棠:“今日开店之时,店内可有异常?”


    张掌柜:“没有,门窗皆上了锁,来?时都是完好的。”


    “钥匙在谁手里。”


    张掌柜:“只有我和李掌柜有,每日随身携带,睡觉时都不曾卸下。”


    花一棠看?了眼靳若,靳若翻白眼,脚踩柜台跃上房梁,快速绕了一圈,飞身落下,拍了拍手道?,“房梁上该扫了,灰太大。瓦片完好,没啥问?题。”


    掌柜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靳若,靳若的小模样很是得意。


    这便是排除了贼人半夜偷偷入店换赝品的可能?性,林随安想,不过也对,若她是贼人,费劲巴拉进?来?定?然抢劫一空,怎么可能?只换一套赝品,效率太低了。


    花一棠:“昨日申初至关店,来?店里的客人可有异常?”


    昨日申初是花一棠离开此?店的时间,看?来?他是怀疑期间有人扮做客人调换了货品,这的确是个调查方向,但?他又是如何?确定?不是店里的人监守自盗呢?林随安想,若是她,定?然先从内部着手调查。


    众人纷纷摇头?:“都是熟客,没有什么异常。”


    “生脸孔的客人呢?”


    张掌柜:“回四郎,昨日没有生脸孔的客人。”


    “负责东南角柜台的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了其中一个伙计,是个女?娃,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皮都哭肿了,“回、回四郎,是、是我。”


    “回禀四郎,小燕虽然年纪小,但?在店里已经做了两?年,人很是伶俐,手脚利索,经她手的买卖从未出过错!”张掌柜忙解释道?,众伙计也纷纷附和。


    他们如此?众口一词,林随安更怀疑了:莫不是整个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就串通好了,是团伙作案。


    “你叫小燕是吧,莫慌,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花一棠贴上畜无害的笑脸道?,“我相信你。”


    小燕看?傻了,怔怔点了点头?,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林随安恍然大悟,花一棠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先将怀疑对象定?为外部人员,待他们放松警惕后?再套话,便可发现?破绽和线索。


    果然阴险。


    花一棠:“昨日可有客人看?赏那套首饰?”


    小燕:“有。”


    “共有几人?”


    “四人。”


    “可还记得都有谁?”


    “陈家大娘子,徐家老夫人,王家大媳妇,袁家五娘。都是熟客。”


    “她们可曾试戴首饰?”


    小燕想了想,“徐家老夫人说要给女?儿选嫁妆,只是看?了看?,陈家大娘子只是问?了价格,王家大媳妇只试戴了项链,只有袁家五娘试戴了全套。”


    “她卸下首饰后?,你可曾检查过?”


    “查了,首饰并没有任何?问?题。”


    “袁家五娘可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不,”小燕想了一下,又摇头?道?,“平日里袁家五娘都是一人前来?,昨日身边跟了名老妇人,”说着,慢慢皱起眉头?,“我想起来?了,我将首饰放回柜台后?,那老妇人似乎对首饰颇为喜爱,在柜台流连许久,当时袁家五娘又要试戴其他首饰,我忙着招呼,又见那老妇人并未触碰,便未留意。”


    花一棠:“你之前可曾见过那名老妇人?”


    小燕:“没有。但?是她眉眼和五娘有五成相似,而?且衣着华贵,谈吐有礼,和五娘交谈甚欢,神情亲昵,应该是袁家的长辈。”


    “李掌柜,着人备礼,与我一同去拜访袁家。”花一棠道?,“张掌柜备上同样的礼,送去陈家、徐家、王家,就说我花家四郎为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特意送的,问?安的时候多留意几位娘子的神情举止。”


    两?名掌柜满口答应,在木夏的带领下招呼所有伙计着手准备。


    花一棠慢条斯理摇着扇子,给林随安舀了碗茶。


    林随安:“你确定?李掌柜他们没问?题?”


    “哼,那两?个是老油条,一时半会?露不出什么破绽,其余四名伙计都是五年以上的老人,以他二人马首是瞻,不易突破。我暂且带他们出去溜溜,再探探口风。”花一棠道?,“小燕来?此?店的年头?最短,应该是最快的突破口,可惜我身份特殊,她对我戒心太重,再问?也是无用功。你长得面善,又是女?子,换你去问?小燕,定?有所收获。”


    林随安:“……”


    花一棠眨眼:“怎么了?”


    靳若扶额:“花一棠你不是眼睛有问?题,林随安哪里长得面善了?”


    花一棠:“诶?”


    伊塔重重叹了口气。


    “诶??”


    *


    林随安觉得花一棠的提议纯属扯淡。


    暂且不论她的样貌是不是真的“面善”,就冲她是花一棠保镖的身份,小燕就断不会?消除对她的戒心,所以林随安直接抛弃了花一棠的办法,选了更简单直接的方案——跟踪。


    既然是跟踪,自然越不起眼越好,伊塔被狠狠地嫌弃了,扔给了花一棠,靳若首当其冲成为了技术指导,与林随安同行。


    “你我二人最好分成两?路交替跟踪,人多时,缩短距离,人少时,拉长距离,要时刻保证能?看?清小燕的位置,若有意外,灵活机动应对。”靳若戴上花一棠昨天买来?的毡帽,“最好有一定?的伪装。”


    林随安在墙皮上抹了把灰,随手涂在脸上,“走。”


    靳若惨不忍睹:“太草率了。”


    其实?跟踪小燕完全不需要什么技巧,花一棠带二位掌柜出门后?,放了小燕收工回家。小燕很高兴,一路走得飞快,根本没留意身后?是否有人盯梢。


    城中有一条清越河,从东北角斜贯而?下,由西南角流出,将城中十三坊分成了南北两?个三角形,西北半城七坊以“河”为名,被称为河半城,东南半城七坊以“岳”为名,俗称岳半城,想必便是“河岳城”名字的由来?。清越河上有三座石拱桥,都有些年头?了,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桥下除了几家小食摊,皆是小手艺人,磨镜的、锔瓷的、洗刀的、还有不少候工的泥瓦匠和木匠,小燕似乎和这些人都很熟,和他们热情打过招呼,穿桥而?过,到了岳半城。


    此?处的情景明显河半城差了许多,河半城的贵户商人居多,穿着多鲜艳明丽,岳半城则多为本地百姓,并不富裕,衣着朴素,建筑风格也更为素雅,就好似多了层灰蒙蒙的滤镜。幸亏林随安和靳若都不讲究穿戴,走在街上也不显眼,若是花一棠和伊塔来?了,定?会?变成秃子头?顶的虱子——万众瞩目。


    小燕来?了此?处,神色更为放松,步伐也更为轻快,好像一只灵巧的燕子在街巷间翩飞,她穿过西岳坊、中岳坊,到了北岳坊。此?坊乃是河岳城最北边的里坊,建筑也是最低矮破烂,林随安注意到,路上行走要么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要么是面黄肌瘦的病人,显然,此?坊便是整个河岳城的贫民窟。


    林随安和靳若开始交替跟踪,此?坊是典型的熟人社?区,他们两?张生脸太引人注目了,刚进?坊门就收到了不少怀疑视线。林随安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草率了,应该搞两?张破麻袋裹在身上再行动。


    幸好小燕并无所觉,三转两?转到了一条名为“北八巷”的街道?,在一所小院前敲了敲门,“时爷爷,我来?啦。”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闻了闻,露出了笑脸。


    油纸的里胡饼是她在桥下的小食摊买的,路上闻了好几遍都没舍得吃,原来?是拿来?送人的。


    良久,小院里都没有回应,小燕又敲了两?遍门,有些急了,趴在门缝里朝门里看?,突然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如金纸。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果断放弃了跟踪,闪身到了小燕的身后?。靳若去门口查探,林随安将小燕扶了起来?。


    “出了何?事?”林随安问?。


    小燕似是吓傻了,看?着林随安竟是没认出来?,只是张着嘴,嗓子里啊啊啊的叫着,眼泪不受控制滚滚落下。


    “真是晦气!”靳若回头?喊道?,“林随安,里面好像有个死人!”


    林随安:“……”


    第49章


    “死者鲁时, 男,年?七十三,家?住北岳坊北八巷二百二十一号——这老头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黑衣黑靴的不良人从院里探出脑袋, 用布巾捂着口鼻问?道?。


    小燕抽泣着举手,却被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拽住压下, 低声道?, “不良人问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小燕你可别乱认,恁是惹麻烦嘞。”


    小燕表情有些发怔,好?像还未反应过来。老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人老了,迟早有这么一天, 孩子,节哀顺变。”


    林随安站在小燕身后几步之外,默默观察着四周。靳若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去就?报了官,县衙位于河半城的一河坊, 一来一去用了快半个时辰,不良人来破了门,确认了尸体身份, 一通折腾招来了不少居民围观——都是步履蹒跚,形如枯槁的老人, 得知邻居死了,没有任何惊慌和?看热闹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 表情淡漠。


    靳若低声道?,“我粗粗转了一圈, 北岳坊里八成以上都是独居的老人,要么是一辈子贫困没钱娶老婆,无儿无女?,要么是亲人都死了,要么是身患重病被亲人嫌弃的,老人多,又都是穷人,几乎每天都有死人,这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世道?艰难,人如草芥……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老头还有亲人吗?”不良人又喊了一句。


    “时老三有个远房侄子,住在南岳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不良人:“叫什么?具体住址?”


    “好?像叫鲁九,具体住哪不晓得。”


    不良人回头喊了一句什么,一个年?轻不良人一路奔出。小燕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个不良人身上带着一股腐臭味儿,令人作?呕,显然尸体的情况不太妙。


    不良人指向小燕、林随安和?靳若,语气很是不善,“你、你、你,你们三个报官的过来,说说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林随安:“闲逛路过。”


    靳若:“看到?人哭。”


    林随安:“随便看看。”


    靳若:“凑巧看到?。”


    不良人:“……”


    不良人脸色不咋好?看,他的目光在林随安和?靳若身上转了一圈,这二?人衣着虽然看起来朴素,但细细观察就?不难看出皆是上好?的料子,做工剪裁更是精细,且此二?人眸光凛然,气质非凡,只怕不是普通百姓。不良人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略一思索,便跳过二?人,开始问?小燕,“你呢?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小燕抹去眼泪,吸了口气:“我和?时爷爷是朋友。”


    “朋友?”


    小燕点头:“时爷爷是手艺人,我想找他学?手艺,后来就?成了朋友。”


    不良人皱眉,“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七八天前,”小燕想了想道?,“是十月初五,我买了胡饼过来。时爷爷最喜欢吃胡饼了……”说到?这,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人群中的老人们纷纷道?:


    “是啊,小燕常常来看老时,来的时候都带着胡饼。“


    “那天的胡饼我也吃了,恁是香呢。”


    “我记得那天是老时送小燕出的门。”


    不良人还想问?什么,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背个大木箱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双眼迷离,酒气熏天,边走边道?,“尸体在哪?”


    不良人脸黑了,忙把胖子推搡进?去,“里面里面里面!天还没黑,老李你怎么就?喝成了这样?”


    “嘿嘿,喝了酒,才验得准嘞。”这位“老李”显然是个仵作?,一摇三摆晃进?了院子,院中一片叫骂声,想必是酒气和?尸臭混在一起味道?愈发恶心。


    靳若满头黑线:“这仵作?能行吗?”


    林随安:“……”


    感觉不太行。


    果然,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就?吵了起来。


    “老李你验清楚了吗?”


    “废、废废话?,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摔死的!”


    “从哪看出来是摔死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利索,上楼梯的时候没踩稳,摔了,死了!”


    “这他娘的哪有楼梯?!”


    “诶?没有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明明被楼梯绊倒了。”


    “你是喝高了,自己没站稳!”


    “啊?那我再瞅瞅。”


    院外众人:“……”


    靳若:“咱们要不要帮忙?”


    林随安:“你会?验尸?”


    靳若头摇成了拨浪鼓。


    突然,小燕狠狠一吸鼻子,扭头钻进?人群跑了,她的行动太突兀,待林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靳若骂了声娘也追了出去。院子里又骂了起来,那位李仵作?又断出了死因,说是淹死的,所以尸体被泡涨了,不良人又骂了起来,说这鬼地方连个水缸都没有,怎么可能淹死。


    林随安却听出了端倪,尸体胀大,腐臭难闻,八成是尸体已经成了“巨人观”。这可不太妙,死因估计更难判断了,难道?她要强行进?去看死者的眼睛,发动金手指——


    就?在此时,林随安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只觉一股寒意直逼后脑,犹如千万针芒刺入。她倏然回头,目光飞速扫了一圈,定在街角处的歪脖馒头柳上。


    树下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衫,前襟掖在腰带里,露出短了半截的裤子和?苍白的脚踝,没有风,枝叶静默地罩在他的头顶,遮住了脸和?上半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的衍射将树叶涂上了惊悚的鲜红色,猛一看去,仿佛此人头顶栽着一朵血喷泉。


    千净发出低鸣,仿佛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感受到?了,那是死亡的气息,和?她身体里的嗜血感觉如出一辙。


    “看什么呢?”靳若的声音响在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猛地转头,靳若被她的目光吓得后退半步,还摆了个防守起手式。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再一转眼,树下的人不见了,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幻觉。


    “怎、怎么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摇头,这才看到?小燕也回来了,还拽了个中年?男人一起,那人也背着一个木箱,头戴幞头,粗布长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燕你这是干嘛,我还要去北三巷出诊呢——”他看到?鲁时门口的人群,一下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小燕扭头朝着男人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纪大夫,求求你,我不能让时爷爷死的不明不白!”


    纪大夫大惊:“时老死了?不可能!我上次来复诊的时候,他的咳喘明明好?了许多!”


    四周的老人们显然都认识这位纪大夫,纷纷行礼,此时方才有人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还有人抹起了眼泪,仿佛他们一直控制着情绪,此时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突然就?绷不住了。


    纪大夫眼眶红了,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长得方脸浓眉,眉眼间有着医者独有的悲悯之色。


    听到?了院外的声音,院内的不良人跑了出来,看到?纪大夫顿时大喜,“纪大夫你来的正?好?,老李又喝高了,您快进?来帮我们看看,若是没啥问?题,赶紧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啊。”


    纪大夫重重叹气,随着不良人进?了院。


    靳若放低声音,“是个出诊的大夫,小燕从的一户病人家?里硬拽出来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小燕。


    燕站起身,伸着脖子看着院里,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只是眼泪越抹越多,瘦小的身体开始发抖,显然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了神,逐渐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悲伤。


    林随安有点看不下去了,移开了目光。


    之前派出去的不良人带着那个远方侄儿鲁九回来了,远远站在一边,捏着鼻子,直到?不良人唤了三遍才不情不愿凑到?门口,却是一步也不肯走进?去。


    不良人:“你叫鲁九?”


    鲁九:“是。”


    “鲁时是你叔父?”


    “一表三千里,没什么交情。”


    “我现在跟你说一下鲁时的死因。”


    “不用了吧。”


    “好?好?听着!”


    “……是是是,您说。”


    不良人抖出一张纸,“死者鲁时,年?七十三,性别男,死亡时间大约是八天前,死因是……纪大夫,死因是啥来着?”


    纪大夫擦着手走出来,表情十分凝重:“时老常年?患有咳喘之症,病发时,剧烈咳嗽引发癫痫,胃食反流,呕吐物堵塞咽喉,呼吸憋窒,无法呼救,故而身亡。”


    众人一片唏嘘。


    靳若:“这死的也太憋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


    小燕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埋头无声恸哭。


    不良人:“尸体就?在里面,你要看看吗?”


    鲁九满脸嫌弃:“不必了吧!”


    “那行,在这儿画押。”不良人让鲁九在刚刚那张纸上按下指印,折了折揣进?怀里,“尸体是你埋啊,还是我们帮你埋啊?”


    鲁九:“啊?我可不管!”


    “你不管可就?埋乱葬岗了。”


    “随便随便。”


    不良人摊手,“辛苦费,一百文。”


    鲁九大怒:“我没钱!”


    “我有钱。”小燕挣扎着爬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拎出来一吊钱,想了想,又道?,“我想好?好?安葬时爷爷——”


    不良人:“小丫头,这点钱可不够买坟地棺材,至少要一贯钱。”


    小燕攥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吊钱,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我有——”靳若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林随安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好?坟地,好?棺材,立碑。”


    鲁九嗖一下窜了过来,抢过金叶子连连鞠躬作?揖,“多谢这位大善人,放心,我身为叔父的侄子,定会?将叔父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不知这位大善人和?我叔父有何渊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去家?里喝碗茶——”


    林随安:“滚。”


    鲁九:“是是是,滚了滚了!”


    小燕万分感激,朝着林随安和?靳若深深鞠了一躬。


    四个不良人抬着的尸体走了出来,果然不出林随安所料,尸体已经呈“腐败巨人观”的状态,两?张草席根本盖不住巨大的尸体,吊在外面的胳膊粗壮得几乎将衣衫绷裂,手背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静脉,围观众人齐齐后退捂住口鼻,面色不忍,小燕想要上前又不敢,万分紧张的状态下只抚了下草席,草席滑开了,露出了鲁时肿胀的脸——皮肤污绿,颜面肿大,嘴唇外翻,一双凸起的眼球定定看了过来。


    林随安脑皮一麻,眼前划过一道?白光,金手指画面再次出现:


    泛光的小木匣,里面垫着棉布,棉布中央摆着一根珍珠簪。


    *


    靳若自告奋勇送小燕回家?,太敬业反而显得不正?常,八成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水灵,颠颠儿献殷勤去了。


    花一棠一众还未别院,林随安闲极无聊,瘫在台阶上吹晚风,正?是烹饪晚饭的时间,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火的味道?,这个时代的空气污染并不亚于现代,一到?饭点,住宅区的浓烟遮天蔽日,十分呛人。


    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林随安的心情有些惆怅,她的金手指虽然看到?了线索,但并没有什么鸟用。第一,鲁时死了,死无对证,第二?,她并非官府中人,没有搜查鲁时家?的权限,自然也无法寻到?鲁时记忆中的首饰,第三,如果找花一棠帮忙……她要如何解释线索的来源……


    就?如同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院门砰一声开了,花一棠步履如风走进?来,花瓣般的衣袂随着步伐翩翩飞舞,又飘飘落在了她身边,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花一棠竟然和?她同一个姿势瘫在了台阶上,半截衣袂飘到?她的腿上,万分幽怨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扫开花一棠的衣袂,“查到?了什么?”


    花一棠:“袁家?是河岳城大户,袁家?五娘的首饰都是珍品,价值比那套珍珠首饰不遑多让,袁家?五娘言谈举止磊落,并无不妥,应该不是偷换首饰的人。”


    “然后呢?”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话?没说完。


    “袁家?五娘说根本不认识陪她试戴首饰的老妇,只是凑巧在店门口遇到?,见那老妇颇为面善,心生好?感,多聊了两?句。”花一棠坐起身,瞪着一双眼珠子道?,“这便是最诡异的地方。”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纸上是一张老妇人脸画像,画功精巧,栩栩如生,容貌慈祥。


    “这是我根据袁家?五娘的描述绘制的人像。”花一棠道?。


    林随安有些惊讶:“好?画功。”


    想不到?这纨绔还有点真本事。


    花一棠得意摇了两?下扇子,又想起似乎不是得意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袁父看到?画像认出了人,是袁五娘的姨婆,早年?远嫁广都,袁五娘出生后不久袁母病逝,袁父续弦,两?家?姻亲越走越远,多年?没有往来,袁五娘从未见过这位姨婆。”


    林随安:“说重点。”


    “重点是——”花一棠深吸一口气,两?只眼珠子黑黝黝的,“这个姨婆两?年?前已经死了!”


    第50章


    喔嚯嚯?!


    林随安眉毛几乎要飞起来:这可有趣了。


    花一棠说完打了个?哆嗦, 撸起?袖子给林随安看他?的?胳膊,“瞅瞅,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见鬼了!”


    花一棠胳膊又白又嫩, 莫说汗毛,连个?毛孔都瞧不见, 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消去戒尺的?红印后, 愈发显得肤若凝脂,林随安的目光在其上流连忘返,眼瞅着那白?生生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噌一下收了回去。


    “或许只是面容相似之人。”林随安收回目光道。


    花一棠手忙脚乱拉好袖子,耳廓泛起?粉红。


    林随安表情纹丝不动:“木夏和伊塔呢?”


    花一棠摇扇子的?姿势略显僵硬,“木夏去查袁家?姨婆的?消息,花氏在广都也?算有几个?铺子, 联系一下应该不难查。伊塔去查其他?珍宝坊——”


    “你怀疑其他?店里也?有赝品?”林随安问。


    “再查查总是没错的?,”花一棠的?表情动作恢复了正?常,“你那边如何?”


    “小?燕收工后去见一名叫鲁时的?老手艺人,但是——”林随安皱眉, “鲁时死了。”


    花一棠的?扇子停住了。


    林随安垂着眼皮挠了挠额头,她现在着实?有些?为难,金手指显示鲁时的?死和可能和赝品有关系, 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但若想调查这条线, 她就?要?告诉花一棠继续调查的?理由——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以?前一样,随便寻个?理由忽悠他?, 另一个?就?是实?话?实?话?,告诉花一棠她有金手指。


    若是以?前, 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隐瞒,但现在,她却有些?犹豫。


    【谁都不能相信,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理智的?声音尖锐地提醒着她,可心底又升起?了另一个?声音: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你。】


    这是之前花一棠在牢房里说的?话?,林随安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眸光,清澈、坚定、真诚,尤其配上那张漂亮的?脸,太有蛊惑性了。


    可是,她敢信他?吗?


    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若真说出来,花一棠会如何看待她?


    以?为她疯了?傻了?精神病了?还是将她视为妖孽,避而远之?报官抓之?雇人砍之?


    又或是——真的?信她、帮她,与她并肩而行?


    她敢赌吗?


    理智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彼此纠缠,无法分辨那一方?的?声音更大,最终混成了一团刺耳的?噪音。林随安的?心跳乱了——果然,她还是不敢赌。


    “花一棠,我——”林随安抬眼,待看清花一棠的?造型,不由一怔,“你干嘛?!”


    花一棠缩着肩膀,勾着脖子,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扇柄,看起?来像个?背着十万斤委屈的?小?动物。


    “对不起?……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林随安:“……”


    林随安:“哈?!”


    “此事乃是我花氏绝密,万不可与外人道也?,但——”花一棠猛地抬头,神色凝重道,“我既已决定与你搭档,自当赤诚以?待!”


    花一棠说的?如此郑重其事,林随安也?不由紧张起?来,无数脑洞如雨后的?松茸噗噗噗冒了出来:


    难道这家?伙也?是穿越的??重生的??有前世记忆?也?有不为人知的?金手指?


    但花一棠的?下句话?立刻掀翻了林随安的?脑洞。


    “我出生时,有高僧为我批命,说我命犯孤煞,一生劫祸百千。阿爷阿娘吓坏了,花重金为我改命,但高僧说即便穷尽他?一生修为,也?只能保我五载平安,此后命运如何,他?也?无法预见,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随安:“呃……你们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花一棠摇头:“五岁后,我便常常遭遇离奇命案,说句不好听的?……”说到这,好似与那高僧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咬牙切齿道,“走哪哪死人!”


    林随安:“……”


    “我之前并非自愿帮穆忠侦破案件,而是那些?案件总是莫名其妙找上我,我逼不得已罢了。”花一棠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难以?启齿,其实?你遇到的?这些?命案,大约都是被我连累的?。”


    话?题走向莫名有些?晦暗,林随安犹豫着伸出手,想拍拍花一棠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能这么说……”


    岂料下一瞬,花一棠突然腾一下坐直,眸光大亮道,“但我偏不信这个?邪!说我命犯孤煞,我偏要?做个?朋友遍天下的?纨绔,说我劫祸百千,我偏要?把这些?狗屎灾祸全部踢翻,若我一生必与离奇命案相伴,我偏要?查明所有真相!”


    一番话?说得震耳发聩,慷慨激昂。


    林随安万分错愕,呆愣半晌,噗一下笑出了声,越笑声越大,笑得捧腹飙泪,狂拍大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似是被林随安的?笑声惊到了,表情比林随安还错愕。


    林随安笑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气来,抹了把脸道,“花一棠,谢谢。”


    “诶?”花一棠疑惑的?神色情真意切,但林随安就?是能从这张完美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丝的?慌张和羞涩。


    这家?伙不愧是货真价实?的?主角光环和侦探体质双BUFF——果然聪慧绝伦,心思细腻——他?定是在白?牲案时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却从未追问,今日见她再三犹豫,依然不点破,反倒破釜沉舟将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说了出来。


    林随安听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无论你说的?事多么匪夷所思,我都信你。


    因为,我也?一样。


    这世间,唯有我,定会信你。


    她的?金手指不吉利又如何?


    他?走哪哪死人的?体质岂不是更离谱?


    但那又如何?


    千百劫难,有何可惧?


    命犯孤煞,放他?的?狗屁。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历劫求生。纵使千灾万祸,无非就?是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随安只觉胸口好似散去了浓郁的?雾霾,整颗心房都敞亮了不少,勾起?嘴角,“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花一棠往前凑了凑,抿紧嘴唇,满脸期待。


    “我能透过死者?的?眼睛看到他?们生前一小?段记忆。”


    花一棠眼睛绷得溜圆,下巴掉了,手里的?扇子也?掉了,连衣角都风干了。


    林随安笑眯眯瞅着他?,完全不着急,等着他?慢慢理解消化。


    半晌,花一棠合上了下巴,捡起?了扇子,绽出明媚灿烂的?笑脸:“愿闻其详。”


    *


    “古人诚不欺我,世界之广阔,宇宙之神奇,以?我等凡人之力?实?难窥破,真是奇哉,妙哉。”听完林随安关于金手指的?描述,花一棠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连话?尾的?拖音都美滋滋的?,“你我二人能有此等因缘际会,实?属难得呀!”


    林随安哼了一声:“的?确,俩倒霉蛋,谁也?甭嫌弃谁。”


    花一棠摇扇傻乐了一会儿,又肃下神色道,“将你看到首饰的?样式细细说与我听听。”


    这可太为难林随安了,金手指看到的?记忆最多几秒钟,在加上死者?的?回忆滤镜,多少都会有点失真,更重要?的?是,林随安对这个?时代的?首饰一窍不通,比比划划描述了半天,别?说花一棠,连她自己都绕晕了。


    花一棠想了想,取来笔墨纸砚飞快画出一根簪子,“这是珍宝坊里的?赝品,你仔细看看,与你看到的?可相同?”


    林随安盯了半晌,皱眉,“有些?相似,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最好能再看看实?物。”


    *


    距离宵禁还有些?时间,二人马不停蹄去了珍宝坊,店已经关了,花一棠随手摘下簪子在门锁上捣鼓了几下,轻轻松松开了门,反手插回簪子,旁若无人走了进去。


    林随安:“……”


    她现在严重怀疑内贼就?是这货!


    注意到林随安盯贼的?眼神,花一棠忙解释道,“花氏旗下所有铺子的?锁头都是着人特别?特制的?,我从小?玩到大,所以?才能随意开启,若是别?家?制的?锁,我还真打不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事儿除了木夏只有你知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否则他?定会将花氏店铺的?锁全换了,太费钱了,不值当。”


    林随安:呵呵。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花一棠取来赝品送到林随安手里,林随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根据回忆道,“珍珠要?小?一点,位置偏一点,花纹没有这么复杂,簪子似乎也?更细一些?……”


    林随安边说花一棠边画,修修改改,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绘制出了一张草图。


    林随安仔细瞅了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花一棠脸有点黑:“这两根簪子的?样式完全不同,你从哪看出来相似的??”


    林随安:“都是簪子,上面都有珍珠。”


    “……”


    林随安有些?尴尬:“我没戴过首饰,看不出细节差别?。”


    林随安的?意思是她没戴过这个?时代的?首饰,自然没什么研究,但不知道花一棠又误会了什么,微蹙眉头瞅着林随安半晌,眼底隐隐泛起?红光,又飞快移开了目光,哼哼哈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鲁时的?尸身在何处?”


    “应该是被鲁九领走了,”林随安道,“你怀疑鲁时的?死因?”


    “若他?和赝品案有关,那死的?时机可太蹊跷了。我要?再验一遍他?的?尸体。”


    这次林随安真惊了,“你还会验尸?!”


    小?看这纨绔了,居然连这么偏门的?学科都有涉猎?


    “我不会,但只需给县衙的?仵作一点好处,他?自然会帮忙。”花一棠自信满满道。


    “呃……”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忘了跟你说,这县衙的?仵作是个?酒鬼,而且似乎根本不会验尸。”


    “……”


    俩倒霉蛋大眼瞪小?眼半晌,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十分迫切的?专业技术性问题:他?们不会验尸。


    花一棠:“之前鲁时的?死因是谁验出来的??”


    林随安:“是个?姓纪的?大夫。”


    “继续找他?帮忙吧。”


    “……”


    林随安觉得不靠谱,这河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三个?里坊十万人口,大夫少说也?有好几百,她连那位纪大夫的?全名都不知道,上哪找去?


    每到这种时刻她就?万分怀念现代的?通讯工具,只需要?给靳若打个?电话?,让他?问问小?燕纪大夫的?住址……


    “问到了,纪大夫住在七河坊五石街,纪氏医馆。”花一棠转身招呼林随安,身侧还站着一名喜笑颜开的?路人。


    林随安:“……”


    什么情况?他?们出了珍宝坊才拐了个?弯,花一棠居然已经问到了地址,难道花氏有和净门不相上下的?消息渠道……才怪!


    林随安看到了路人手里的?金叶子,果然又是花氏家?传的?“钞能力?”,路人乐得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这位郎君,我顺路,正?好带你们过去。”


    败家?的?纨绔!


    林随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听着花一棠和路人聊了一路。不得不说,花一棠的?聊天技巧着实?厉害,总能在话?题即将终结时来两句“还有这种事?”、“哦?”、“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说过!”、“原来如此!”,活脱脱一个?捧哏,“捧”得这位路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郎君您是外地的?不知道,北岳坊那个?鬼地方?,风水不好,病气太重,住在里面的?老人皆是活一日算一日,没什么盼头,更没什么钱,就?算病了也?只能挨着,说白?了就?是等死。”


    “城里的?大夫都嫌贫爱富,不愿意去那,只有纪大夫愿意去。不仅为坊里的?老人免费义诊,为他?们垫付药钱,医术还高明,治好了好多人。要?我说,这般的?善举,就?算修祠堂也?不为过。”


    “那些?庸医非说纪大夫是什么沽名钓誉,纯属放屁,有本事他?们也?去免费义诊啊。切,连一文钱的?忙都不肯帮,有什么脸说人家?纪大夫。嘿,别?看咱这河岳城地方?不大,俗话?说的?好,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不着调的?庸医可多了,尤其是中岳坊那个?姓方?的?,听说治死了好几个?人,赔钱赔得裤子都当了——噫,不说他?,恁是晦气。”


    “纪大夫不图钱,不图名,听说为了帮那些?老人垫付药费,还经常偷偷卖媳妇的?嫁妆,他?家?娘子也?是个?贤惠的?,要?是我家?那恶婆娘,只怕要?把房顶掀了去呢!”


    当路人开始抱怨自家?老婆烧饭有多难吃的?时候,纪氏医馆终于到了。的?确就?如传言一般,门面不大,牌匾无任何花哨装饰,牌幡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在黄昏的?晕光里显得灰扑扑的?。铺子里倒颇为整洁,左侧一墙药柜,红笔标注各类中药名,右侧放着蒲垫,大约是病患等候区,正?前方?是一方?医案,摆着手枕,文房四宝,案后靠着一扇素面屏风,后面隐隐透出光来,应该是直通后宅。


    林随安正?在奇怪为何纪大夫没在坐诊,突然,屏风后传来了娇媚的?女?声。


    “纪大夫,你让奴家?等了这么久,奴家?很是心焦啊~”


    屏风后光影闪动,映出一道窈窕身姿,腰细腿长,摇曳生姿。


    紧接着,林随安听到了纪大夫的?声音,呼吸有些?急促,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尤九娘,真急不得。”


    “还要?多久,奴家?等不及了~”


    “快了快了——”


    “咚”一声巨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尤九娘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又发出一连串尖叫,衣袂翻舞如浪。


    花一棠的?扇子“啪!”一声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仿佛被炮仗炸过一般,从头红到脚,慌忙去拽林随安,“咱们还是改日——”


    他?连林随安的?衣角都没碰到,林随安仿佛离弦的?箭嗖一下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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