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大决战(八)


    她们在武神关北城墙炸出了一道比数道城门还要宽阔的口子, 从她们这边开始一直衔接到了岳芝所在的战场。


    如此之大的缺口,几乎相当于推倒了半面墙,在“屋子”里边的燎军便有心来堵, 也是四处漏风了。


    萧庆宁眼见如此,亲自带领剩下的队伍, 直接涌入武神城。


    当此时, 对于燎军这边来说,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是走不开的, 他们两个人率领的西路军精锐,已经全部派到了缺口前线, 正与岳芝的二十万御营前军殊死决战, 因为是岳芝亲自带兵冲锋, 他们这两个西路军的主帅就必须亲自盯着岳芝, 事实上他们也取得了预想之中的战果,将岳芝的二十万人死死挡在城外,形成了僵持,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占了优势,因为岳芝的二十万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完全没有补给, 他们的西路军却背靠整个武神城,随时可以进行补给和轮换, 这么打下去, 到了天亮, 岳芝必败。


    然而, 宁军不仅仅只有岳芝一支部队, 在天亮之前, 就连大宁皇帝都亲自加入战场前来给岳芝支援, 而在萧庆宁成功将武神关北城墙的缺口扩大之后,全部的宁军得到了一条进入武神关的天然通道,他们就像是饿狼看见了猎物,一时间狼突而入,金骨乌虎从南城赶来的前锋部队根本抵挡不住,反而在宁军洪水猛兽般的攻势之下被踏成了肉泥!


    空气中,冬夜的寒冷掺杂着浓烈的血腥味,但没有人会觉得冷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武神城内到处烧起了火灾,将北城一带照彻成了白昼。


    在这白昼之下,陷入绝境的岳芝得到了友军的纾解,裴定方、宋淳、侯莫张崇、岳璃、皇甫华玉……甚至是萧庆宁,带领数十万宁军从缺口另一边涌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去抵挡从南城过来的金骨乌虎的中路军,另一部分直接去攻击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侧翼!


    岳芝这个人绝处尚且能逢生,如今得到如此之多的援助,他就不可能错失良机,那么,他也将军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继续往城里冲,另一部分转头去跟萧庆宁等人合兵,如果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敢留在中间阻挡他们,那就要强行承受他们的左右夹击,就算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两个人分开领兵,左右兼顾,那岳芝分开冲入武神城的那支部队就能长驱直入,正式占领城中部分区域。


    这就意味着在军队人数落后的情况下,燎军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分出来阻挡宁军,究其原因,慕容雅博和岳芝把他们吸引到了武神城中,燎军一旦入城就失去了可以骑马的平原草地,也就失去了最大的骑兵优势,燎军下了马从骑兵变成步兵,他们的单兵实力跟宁军的差距被迅速拉小,而五十万燎军跟一百万宁军在城中展开巷战,无论怎么说,宁军的军力都是他们一倍有余了!


    到此刻,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岂能不知慕容雅博的意图,但他们这种人是不会乱的,至少目前他们不可能让岳芝得逞,于是,他们果然进行分兵,留下穆如山阙带领部分西路军继续挡住岳芝和萧庆宁等人,哥舒夜则率领西路军精锐去堵岳芝分出来企图进城的那部分御营前军。


    哥舒夜其实还有一份底气。


    武神关说到底还是他们燎人的地盘,他们在这地方经营了十多年,城中有一半是燎人或者其他臣服于他们王廷的草原部族的百姓,剩下一半才是宁人,而且前面说过,他们在武神城的经营和彰泰城、金阳府那些只管奴役不管治理的方法有所不同,他们在武神城有一定的民心基础,如果说宁军在金阳府可以借用百姓的力量,那么他们在武神城也可以借用百姓的力量——在短时间内征召一支守城的民兵部队。


    哥舒夜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带人将岳芝分出来的部队拦住之后,亲自去见金骨乌虎,请求在城中发布燎人征兵的大诰,大诰一出,除了女人,燎人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要变成兵丁,当然,包括城中那一半大宁百姓也要变成他们的民兵。


    粗略估计,武神城人口不下百万,除去一半女人,他们至少可以征集五十万民兵,虽说这部分人没有经过训练,但以燎人的残忍,足可以让这五十万人当做他们主力部队的肉盾或者“前锋部队”,这种好事,哥舒夜不说金骨乌虎也要做。


    一时间,武神城内响起急促的吹角声,那是燎人的征兵信号,他们别的不行,抓民夫却有一套严密的系统,底下的里长、伍长纷纷出动,将邻里邻舍的男人全部赶出门,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前线押送。


    幸好,燎人这么做,别说大宁旧民,便是他们自己的百姓也有所抵触,说到底,萧庆宁在金阳府那边发动的民夫和组建的巾帼军都是自愿的,那些百姓为了挣脱燎人的奴役自愿为宁军牺牲,燎军这边不过是凭借一时的军威强行逼迫,照猫画虎,隐患颇多。


    另外,召集如此之多的民兵也需要时间,理论上有数十万民兵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就把队伍集齐,所以燎军在前线的部队依然要独自面对百万宁军的压力。


    而随着南门和西门,也就是白靖文、李良弼和南云霁的进攻越发激烈的情况下,燎军在短时间无法抽出足够的人手应对,南门还好,由于是金骨阿隼那亲自领兵防守,宁军一时奈何不得,西门却是被南云霁也用炸|药炸开了数个豁口,当南云霁带着御营后军入了城迅速往萧庆宁和岳芝这边靠过来,穆如山阙和金骨乌虎的部队联合起来都无法拦截,在发动全城百姓,召集足够多的民兵之前,金骨乌虎只得接受穆如山阙的建议进行战略性后撤,把大部队收缩到东门和南门一带,牢牢占据那两片城区。


    随着燎军的撤退,岳芝和萧庆宁等人带来的部队成功合兵,随后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追击退却的燎军,一边追击一边占领城北和城西的大片区域,由于燎人将官署设置在城北一带,且他们撤退仓促没来得及焚烧,萧庆宁命人迅速清理了留守此处的燎军,把大宁女帝的大纛挂到了燎人的中央官署之上。


    随着慕容雅博的指挥处也从北门外进城,与萧庆宁等人在武神城衙署会合,宁军基本清扫了城北和城西,并在前方构筑了临时的阵线,约有半数的部队继续跟燎军对峙,岳芝的御营前军撤回来进行修整补充,于此同时,萧庆宁也给南门那边的白靖文下了命令,让他们停止攻城,将辎重和军粮往西门和北门运送进来,防止白靖文和李良弼孤军留在城外,被燎军冲出去一口吃掉。


    战场太大了,变数太多了,萧庆宁做完自己分内之事后,武神关迎来了新一日的曙光。


    天亮了。


    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便都全部暴露在白日之下,武神城的冬日已是严寒,却有另一种更令人深寒刺骨的景象出现——在那些被炸|塌的城墙缺口出,无数尸首被冻成了红色的“人形物体”,那些垂挂下来的冰柱全部都是鲜红的血色,在晨曦的照射下,给地面投下来晶莹的红光,冰冷又诡异。


    然而能怎么样呢?战争不就是如此吗?


    萧庆宁能给予的慈悲,只是尽快结束这一场战争,把兵灾的时间缩短到最短,即便如此,她也下了一条命令——进城军队不得强抢百姓财物,实在需要物资,一应用物必须用银钱交割,实在不行也要写下欠条,来日由大宁官府偿还。


    而兵贵神速,萧庆宁深知就算她们占据了一半武神城,她们还是尽量不能跟燎军打长久消耗战,她们百万大军的消耗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跟城中百姓购置粮食也不可能支撑整个冬天,故此,当白靖文和李良弼从南门成功撤军进城,萧庆宁与白靖文、慕容雅博和岳芝商量过后,再度召开了卫军都指挥使以上的军议。


    这次的军议并不复杂,主题总结起来就三个字,接着打。


    至于怎么打,各部如何配合,如何实施战略推进,如何根据武神城地形位置跟燎军开战巷战等等,那就是慕容雅博等将领需要负责的问题,萧庆宁只要确保一件事——三日之内继续向燎军发起进攻,不顾一切将燎军逐出武神城。


    当她们确定战略目标,慕容雅博和岳芝跟下面的将领根据武神城定好了作战方针之后,一件“有如神助”的事情发生了。


    燎军内部的矛盾终于爆发。


    ? 182、大决战(九)


    前面提过燎人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矛盾, 那就是以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为首的“旧制派”与金骨阿隼那为首的“改良派”其实是两个对立面,金骨乌虎和金骨别术、伊稚合速以及燎国王廷中枢诸多亲王、部落首领坚持他们燎人烧杀抢掠那一套,直至征服大宁;金骨阿隼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些人却大力提倡“宁化”, 在他们内部以及在占领的三州一郡和整个草原的疆土上逐渐实施大宁的管理制度。


    不管他们两边谁优谁劣,这个矛盾点都是客观存在, 先前仗着他们燎军强悍在统一草原的战争中屡战屡胜, 那个矛盾暂时被弹压了下去,可如今随着燎军步步后撤, 这个被弹压下去的矛盾便逐渐从封土中冒出头来,在燎人内部分化成为了两个直接的声音。


    一个声音指责金骨乌虎无能, 议论他没有听从金骨阿隼那的建议实施宁化, 使得三州一郡的宁人百姓拼了命也要给宁军助力, 致使连州、辽州和蒙州大部丢失, 究其原因不是宁军强大,而是这三州百姓为宁军卖命。


    另一个声音则针锋相对,指责金骨阿隼那没有严格实施对“大宁贱民”的奴役政策, 没有给燎军树立足够的威严,使得这些“贱民”仍有胆量给宁军卖命。


    这些声音从燎军从金阳府撤退时已在燎人当中此起彼伏, 到了这一刻, 随着伊稚合速被岳芝斩杀,燎人东路军几乎被打散了建制, 一直燃烧的小火苗终于扩散成熊熊烈火——燎国皇储金骨别术和东路军现任主帅失朵那思打了起来, 双方带领亲卫直接在燎军营中动刀。


    理由很简单, 伊稚合速是金骨别术的老师, 而失朵那思先前又取代了金骨别术的东路军主帅的位置, 且失朵那思是金骨乌虎最看重的义子, 又是哥舒夜的得意门生,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金骨别术都不可能跟失朵那思和平共处,若非有金骨乌虎在上面压着,以金骨别术的暴虐,早就将失朵那思开膛破肚,拿他的头骨盛酒喝。


    现如今,金骨别术便将伊稚合速的死以及东路军溃败的责任全部推到失朵那思头上,双方发生口角,而他们各自的部下又早有龃龉,加上败军之气无处可泄,一经触碰便一发不可收拾,失朵那思虽然万般阻拦,但部下还是打起来见了血,最后是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亲自带人过来才平息事态,但这也为后续之事埋下了伏笔。


    金骨乌虎得知此事,当即命人将金骨别术绑来,剥去外衣,当着失朵那思和一众燎国政要的面抽了金骨别术数十马鞭,偏金骨别术仍不服气,大嚷道:“你们不敢替老师报仇,我敢!”


    金骨乌虎大怒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直接逐出大营剥夺了他参加军议的资格。


    金骨别术何曾受过这种气,回到营中召集数千亲军,再到东路军中煽动旧部,东路军是他和伊稚合速经营多年的部队,失朵那思便是当了主帅也是根基不稳,且如今伊稚合速被杀,东路军将士本就不忿,经金骨别术这么一闹,响应者十有七八。


    也正是燎军“战无不胜”惯了,他们行军调兵相对粗鲁简捷,和宁军那一套严密的流程全不相同,金骨别术私自出兵不但无人阻拦反而响应者云集,等这条消息传到金骨乌虎营中时,金骨别术已带了数万人冲向宁军在武神城中构筑的防线。


    金骨乌虎哪管得了其他,当即亲自率兵去追,然而……


    沈玄安插在他们内部的暗桩,加上慕容雅博的斥候以及安排在城墙高出瞭望的哨兵,同时把金骨别术带兵出营这条消息送到了宁军大营。


    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这种对时机把握高度敏锐的帅才了,便是萧庆宁都嗅到了机会!


    她们正计划对燎军主动进攻,现在倒好,燎军自己给她们起了头!


    而一般的将领肯定会把目光锁定在金骨别术和那几万东路军之上,裴定方、南云霁等元帅都这么想,但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眼里却同时亮起了精光——顺藤摸瓜!


    他们一眼看到了这个机会背后潜藏的巨大机会——既然金骨别术是私自出兵,那么他背后一定会有至少和他同等级别的燎军将领前来追赶拦截,与金骨别术相比,背后那人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重点!


    慕容雅博当即取来武神城地图,他迅速做出两个安排。


    第一,宋淳和侯莫张崇带兵去迎接金骨别术,边打边退,目的是把金骨别术引诱深入,等他到了北城区域,进入包围圈再一举歼灭。


    第二,岳芝带领亲军分散成小队,想办法暗中越过燎军的防线,主动进入南城,在指定地点会合,等金骨别术的队伍全部过去之后,对后面来追金骨别术之人发起伏击。


    在此之前,慕容雅博和岳芝并不知道是金骨乌虎亲自来追金骨别术,他们只是凭借经验和洞察力捕捉到这个机会,事实证明,机会往往是留给他们这种人。


    慕容雅博和岳芝看到的战机,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也看到了。


    穆如山阙或许还有争议,但对哥舒夜来说,他其实乐于看到金骨乌虎父子葬身于宁军之手,好让他顺利把金骨阿隼那推举上位!


    如此,如果说穆如山阙还在为大局考虑,认为此时不能眼看着金骨乌虎去冒险的话,那哥舒夜就完全展现了一个智囊应有的判断。


    “可以去追,但不能追上去。”


    当穆如山阙要去追金骨乌虎时,哥舒夜在西路军大营之内拦住了穆如山阙的去路。


    穆如山阙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据理力争道:“此一时彼一时,若大皇帝此时死于宁军之手,我军危矣!”


    哥舒夜果断反问:“他不死我军便安然无虞了?”


    听闻此言,穆如山阙犹遭雷击,整个人陷入怔忪,久久说不出话来。


    哥舒夜道:“两军差距不在军力,不在将士悍勇,而在国力民心,大宁女帝气势已成,这场仗从宁军冲入武神关便再无悬念,他们看不清,你如何看不清?”


    穆如山阙仍不说话,他没法开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哥舒夜所言非虚,如果说先前他们还能依仗骑兵优势跟宁军一较长短的话,那么当宁军冲入了武神关,他们是不可能再有胜局了,最简单的,在武神关外他们尚且不能得手,在武神关内骑兵下马改成了步兵,他们拿什么跟宁军打?


    哥舒夜不跟他讲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道理,直言道:“我与那思拖住四太子,你带兵去‘救’那对父子,事成后东门会合,继续守城也罢,北返炎都也好,四太子必须夺得帝位,这才是你我的退路,才是大燎举国的生路!”


    穆如山阙凝思良久之后,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手往外拨了一下,示意哥舒夜自去,不必再跟他多言。


    哥舒夜退出大营,往中路军大营去寻金骨阿隼那,无论穆如山阙做出什么选择,他和失朵那思都必须把金骨阿隼那留在大营之中,不能让金骨阿隼那也带兵去救金骨乌虎父子,对哥舒夜这种人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是能从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扳回一城的最好的机会。


    现在就看穆如山阙的选择了,看他是选金骨乌虎还是选金骨阿隼那。


    而在萧庆宁这边,她和慕容雅博继续留守武神城指挥衙署,岳芝、宋淳和侯莫张崇已经带兵出发,慕容雅博命沈玄派骁骑卫跟随大军,布置了一条随时可以沟通前线战场的联络线。


    随着宋淳和侯莫张崇就位,岳芝带领的三千亲军也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南城区域,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鱼上钩。


    该来的总不会迟到。


    金骨别术一骑当先,带领数万东路军直接越过双方的中线向大宁守军冲来,此处的大宁守军是宋淳的御营左军,根据慕容雅博的策略,双方初交战,宋淳命手下的副将先拼命死战,随后假装不敌往后方撤退,金骨别术和那些正在气头上又杀红了眼的东路军哪儿还能考虑什么诱敌深入,金骨别术一声令下,全军疯狂追击,全然不顾身后已经完全越过南北中线。


    那么,接下来就真是“有如神助”了。


    宋淳引预先设好的伏兵从两边街巷杀出,侯莫张崇率领折冲军断绝金骨别术后方退路,随后和宋淳南北对进,直接跟燎军展开巷战!


    须知,东路军经过彰泰城、金阳府和伊稚合速大败,早已元气大伤,金骨别术私自领军,信服失朵那思的那部分东路军根本没有随他出兵,是以,金骨别术这支军队实际只剩两三万人,宋淳和侯莫张崇却有接近二十万人的部队,燎军又下了马,一旦进行巷战,那就是七八个大宁士兵打一个燎兵,便是挥王八拳也把他打死!


    而收获最大的,还得看岳芝!


    ? 183、大决战(十)


    岳芝逮到了最大的大鱼。


    他带领数千从燕州和山海郡过来的精锐亲军, 全部脱下铠甲军装,换上普通百姓的冬衣,甚至是燎人的衣服, 袖里藏刀,迅速从北城区域绕过燎军的防守线进入南区, 以他为中心集合靠拢。


    此时, 岳芝穿了一身玄天色常服,那衣裳的单薄和这冰天雪地的严寒对比鲜明, 更增添了他这个人的冷傲。


    他的人已经看到金骨别术的部队冲向了中部防线,按照事前计划, 他们蛰伏不动, 待金骨别术的大部队过去之后, 岳芝选了一处追赶金骨别术的必经之路, 那是一条南北向的主街道,宽有三四丈,长度在二三十丈, 岳芝带领他的亲军全部在这条街道两边埋伏。


    很快,一群使用金辔头的骑兵, 约有四五百人的队伍率先追上来了。


    岳芝看到那群用金辔头的骑兵, 神经跳动了一下——在燎军的体制之中,只有王廷亲军才有资格使用金辔头。


    这就意味着, 来追金骨别术的, 竟然是金骨乌虎的亲军, 那么, 亲军来了, 金骨乌虎来不来?


    在岳芝和慕容雅博的判断里, 他们更多认为来追金骨别术的人应该是金骨阿隼那, 现在变成了金骨乌虎,至少在名义上来说,他们逮到了燎国皇帝,这就是意外惊喜了!


    不多时,岳芝在那群金辔银鞍的骑兵后方,发现了满脸虬髯,身材魁梧,配着金刀大马的金骨乌虎!


    饶是岳芝,这一刻也难得笑了一下,或者说,开战直到此时,岳芝才笑了一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宁军终于抓到了一个正真足以扭转战局的机会,他们前面所做的种种努力,在这一刻提前收获了他和慕容雅博要想的某种结果。


    “传我军令,杀金骨乌虎者,赏千金,封上将军,若能活捉,我亲自向陛下请封公侯。”


    岳芝很少向部下说这种话,因为他觉得用利益来引诱不如用信念来治军,而这一刻他既然做了利益上的选取,那就意味着他对金骨乌虎起了必得之心,这一次,不管是死是活,他一定要把金骨乌虎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带回去。


    于是,当岳芝的军令逐级往后传递,抵达每一个宁军士兵的耳中,当金骨乌虎的骑兵队伍进入街道的正中间,岳芝一人当先,拔出那把黑色的陌刀,双手高高举起,直接是从高楼之上纵身跃下,照着金骨乌虎的头顶劈砍下去!


    一时间,数千来自燕州和山海郡的宁军好手,全部跟随岳芝的动作,从街道两边挥刀跳下,往燎军的头颅上极力挥砍。


    金骨乌虎仰头看见岳芝化身一道玄天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心有骇然,他第一反应是中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计,然而他到底是燎国大皇帝,长生天极勒烈,是跟着金骨太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猛将,什么样的风浪他都见过,什么样的凶险他都走过,即便是遭遇岳芝伏击,他依然将惊恐化成了滔天的怒意,大喝道:“来得好!岳芝小儿,孤便取你心肝下酒!来——!”


    他拔出一柄数十斤重的□□,直接跳起来,就站在马背上,双手握住刀柄往后一拖,蓄了千斤斩击的力道,朝着岳芝坠落下来的方向斜扫上去,划出一个刺耳的圆弧,要将岳芝从中腰斩。


    岳芝咬了咬牙,手中陌刀铮铮作响,刀锋似有白色寒气缠绕,一双眼睛比霜雪更冷,硬生生与金骨乌虎拼了这一刀!


    刀锋交碰之处,冰天雪寒之中,一股盛大的火花在空中炸开,如六月的艳阳耀眼刺目,刀兵交击之声振聋发聩,足以令整个战场的狂热在这一刻暂停了下来。


    很快,岳芝碰上金骨乌虎的消息便通过沈玄的骁骑卫传到了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的手中。


    萧庆宁依然把整个战场的决策权放在慕容雅博手中,她只说:“一切以你为准,不用问我意见。”


    慕容雅博恭敬从命,转身向沈玄道:“以陛下名义给岳元帅送一道旨意,接到旨意之时起一刻钟内,若仍不能拿下金骨乌虎,他必须离开战场带兵回撤,与宋淳和侯莫张崇等人夹击金骨别术。”


    慕容雅博这么做是考虑到金骨阿隼那能够摆脱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束缚,亲自带兵来救金骨乌虎,所以岳芝必须速战速决,无论结果如何,一刻钟之内必须离开燎军控制的南城,否则到时危险的就是岳芝,只要岳芝成功撤退,无论是否拿下金骨乌虎,他们都能转头去对付金骨别术,走了一个燎国皇帝,他们还是能拿到一个燎国太子,那已经是天大的军功了。


    此外,为了接应岳芝,慕容雅博再下一道军命,令沈玄和裴纶带骁骑卫和京卫营想办法突破封锁线向岳芝所在的区域靠拢,尽一切能力把岳芝和岳芝的人带回来。


    至于剩下的宁军,全部往裴定方那边靠过去,前线由裴定方统一指挥,目的是尽一切可能把金骨别术与燎军切割开来,尽一切可能把送上门来的金骨别术牢牢控制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两道命令迅速从宁军所在的指挥中枢发出去,此时此刻,燎军那边也并非袖手旁观,哥舒夜出于政治斗争考虑要金骨乌虎父子死在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以帮助金骨阿隼那夺得大燎皇帝之位,但他也不可能左右整个局势的走向,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意愿,他的确和失朵那思缠住了金骨阿隼那,可穆如山阙还是选择了金骨乌虎。


    不是穆如山阙不想扶持金骨阿隼那登基,他比哥舒夜更清楚燎国需要金骨阿隼那这样的皇帝,不过,他是燎国的“忠臣”。


    他是燎太|祖金骨太玄留下来的心腹重臣,在他的立场里,金骨乌虎再不适合当皇帝,那也是燎国的“正统”,在这个时候放任金骨乌虎父子以身涉险,那就是目睹燎国的皇帝和太子去送死而无动于衷,他是燎国国相,是燎国的国论极勒烈,他不是佞臣奸臣,他更不是金骨阿隼那的家臣,他能眼睁睁看着金骨乌虎父子葬送宁军之手吗?


    是以,穆如山阙还是选择了亲自带兵来救。


    但是,他来迟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赶不及。


    当他接近金骨乌虎和岳芝进行生死之战的修罗场,裴纶的京卫营和沈玄的骁骑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城池之中,受限于街道巷陌,他们燎军骑兵不可能施展得开,一时间,便是穆如山阙人多势众,也没法突破裴纶和沈玄的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的金骨乌虎深陷于岳芝的殊死搏斗当中。


    此时,金骨别术带领的东路军还在盛怒当中追逐宋淳的“溃军”,宋崇不断向后撤退,把金骨别术引入北城区域,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已经从后方开始包抄,裴定方、南云霁和李良弼等人开始有了动作。


    如果从高空俯瞰,金骨别术已经被宁军单独切割包围,完全断绝了和燎军大部队的联系,这是他要为自己的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其实在燎国王廷六位极勒烈之中,最没有军事才能的就是金骨别术这个人,他之所以能当燎国皇储,之所以能成为昊天极勒烈,一是因为皇长子的身份,二是因为他肯听伊稚合速的话。


    一直以来,伊稚合速这个“太子师”其实不是在教导金骨别术,而是在给金骨别术出谋划策,包括如何取得金骨乌虎的信任和喜爱,如何领兵打仗,如何与他其他兄弟竞争,一旦失去了伊稚合速这个大脑,金骨别术就会原形毕露,他的原型是一个莽夫。


    莽夫在战场上注定要吃大亏的。


    不管金骨别术如何凶残,如何勇猛,他带领区区几万东路军被宁军数位御营元帅加上数位都统制合围之后,他就要付出代价,代价是全军覆没,他自己则生死难料,他的生死,在于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的选择,而不在他自己。


    金骨别术及其东路军残部已成定局,现在唯一的变数还在岳芝这边。


    穆如山阙是铁了心要救金骨乌虎的,作为燎国国相,作为燎国忠臣,他可以认同哥舒夜的做法,但他不能说服自己,于是,这位须发皆白,年逾古稀的老将,也是发了疯似的往金骨乌虎所在的方向冲上来。


    然而宁军太坚决了,岳芝的速度也太快了。


    坚决在于沈玄和裴纶做好了死战的打算,用命也要给岳芝争取拿下金骨乌虎的时间。


    速度太快在于,岳芝一经收到萧庆宁只给他一刻钟的旨意,他便放弃了将金骨乌虎那些骑兵全歼的打算,而是使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军力,不顾一切代价,不顾一切伤亡,全部的人都往金骨乌虎涌上去。


    事实再度证明,在战场上,当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下定决心的时候,只要天时地利稍微站在他们这边一点点,或者说只要天时地利给他们公平公正的待遇,那么他们就能打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来。


    岳芝和他率领的亲军,正是那样的一群人。


    ? 184、终局(一)


    在巨大的兵力差距以及地利劣势的影响之下, 金骨乌虎这位蛮霸草原,在大燎和宁国有着赫赫凶名的大燎皇帝,终于在岳芝的冰冷刀锋之下, 露出了老虎拔牙的光景来——他手中的□□被岳芝打落,紧接着抽出的弯刀也被岳芝砍成卷刃, 当他环顾四周, 曾经有数十万燎军铁骑簇拥的他,只剩下仅仅数十骑护身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这一刻,他金骨乌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对面的岳芝执着一柄同样卷了刃的黑色陌刀, 与他不同的是, 岳芝杀意正浓, 那股戾气从猩红的双目之中流淌出来, 似要将眼中一切生息之物屠杀殆尽,当然,金骨乌虎熟悉这样的戾气, 因为他自己也有,只是以往他用在宁军身上, 这一刻他被岳芝“反噬”了。


    这一刻, 作为燎国皇帝,看着眼前的岳芝, 他应该想些什么?


    他想到十五年前, 金骨太玄弥留之际将大燎帝位托付给他, 一再叮嘱他遗诏上各种嘱咐, 其中有一条就是要他小心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 其实不止金骨阿隼那, 不止哥舒夜和穆如山阙, 便是连伊稚合速都告诉他大宁真正的敌人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他当然接受这些意见,只可惜,宣和帝在位之时,他没能通过政治施压将这两个人从大宁庙堂摘除。


    现如今,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有在最后的时刻做出最清醒的选择——把燎国皇帝的大位传给金骨阿隼那而不是金骨别术!


    纵使他有千般不愿,在这一刻,他是完全认识到他这个儿子,他的太子,甚至是他都不适合当燎国皇帝,金骨阿隼那才是能跟大宁女帝,还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对局弈棋的皇帝,金骨太玄留下来的那一套已经不适合他们燎国体制,在如此辽阔的疆土之上,他们燎人那套军政体系不足以获得足够的民心支持他们打一场百万级别的大型战争。


    “国相听命——!”


    此时此刻,穆如山阙已经带人完成了突破,成功拉近了与金骨乌虎的距离,只是中间还隔着沈玄和裴纶这两位主帅,穆如山阙一时间也只能止步于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离乱之中听到金骨乌虎那浑厚如洪钟大吕般的呐喊声。


    “传孤谕命,阿隼那接任大燎皇帝位,国相与哥舒夜同为王廷辅臣,领任昊天、厄目极勒烈,再集三军,誓与宁人分生死!”


    喊罢,他发动恐怖的臂力,直接是将随身携带的燎国皇帝虎玺与数道金牌扔向穆如山阙,岳芝见状岂能让他得逞,眼疾手快,将手中那把卷刃的陌刀几乎同时投出,要将那虎玺和金牌击落,岂料下一刻,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画面发生了。


    金骨乌虎竟然提前读到了岳芝的动作,他转身一脚踏在马背上,那匹马瞬间被他踏断脊骨,金骨乌虎便接着反向的力道起跳,直接是用身体挡下了岳芝的投刃!


    他不仅是将最后的遗言和遗物留给穆如山阙,他还要求死!


    当他从空中掉落下来,恰好落到岳芝身前两丈之外,但他没有倒地,更没有跪地,依然是站着,只是被那把黑色的陌刀贯穿了整个胸腔,在血液没有肆意流淌出来之前,他看着岳芝,反而笑了。


    “哈哈,好!好得很,狼崽子——”


    岳芝:“……”


    他能说什么呢?


    跟金骨乌虎这种人他能说什么?


    无话可说,唯有留给足够的尊重罢了。


    在穆如山阙接到金骨乌虎抛来的虎玺和金牌开始含泪撤退之后,岳芝下命不准任何人毁坏金骨乌虎的尸首,而金骨乌虎身边那数十亲骑全部下马,他们依然握着武器,只是不再对着宁军,而是对着自己人——他们在金骨乌虎面前下跪,随后用手中的弯刀捅向身旁的战友,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对大皇帝的最后追随。


    至此,燎国的皇帝,第二任皇帝,燎太|祖金骨太玄的长子,燎国的长生天极勒烈就这么死在了武神城,死在了岳芝的刀下,以这样一种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方式,完成了他燎国皇帝的征程。


    而对岳芝来说,他是不能松一口气的,和慕容雅博相处多年,除了军事上的才能,他也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他太明白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句话,现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那么在政治上他就必须赶紧给慕容雅博和萧庆宁回馈信息,现在燎人的政治是什么?


    金骨乌虎把大燎皇帝的位置传给了金骨阿隼那。


    岳芝必须把这条信息尽快送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


    得益于岳芝的敏锐和果断,不到半刻钟,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就得到了这条消息。


    而在听了这条信息之后,萧庆宁、慕容雅博和白靖文是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


    “金骨别术不可杀!”


    说完,他们三人相视一眼,英雄所见略同,三人想到一块去了。


    金骨乌虎把燎国皇帝位传给了弟弟金骨阿隼那,但金骨别术才是燎国储君,才是名正言顺的真正意义上的大燎帝位继承人,金骨乌虎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他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他在临死之前没有罢黜金骨别术的太子之位!


    一山不能容二虎,别说皇族皇权的争斗,便是在普通百姓家也要分出个主家分支,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萧庆宁这些人怎么可能看不到?!留着金骨别术一条命,那就是留着金骨阿隼那一根刺,肘腋之患,心头大患!


    萧庆宁当即给裴定方等前线御营元帅下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把围住的金骨别术活捉!


    与此同时,岳芝和裴纶、沈玄等人开始从南区撤退,当他们和宋淳等人会合,岳芝把金骨乌虎随身的佩剑扔给了金骨别术,再让金骨别术远远看了一眼金骨乌虎的尸首,金骨别术狂性大发,誓要与岳芝分生死,奈何狂怒之下,他已经没有了资本——那些跟随他的东路军看见金骨乌虎已死,投降者半,斗志全无。


    最后,金骨别术被宁军用马绳捆住,以麻布塞口,再用牛筋捆缚手脚,装上一辆马车,像小山似的拉回宁军的指挥衙署。


    而金骨乌虎还没有押送回来之前,萧庆宁便先发制人,命沈玄派人开始在武神城中散播“谣言”——金骨乌虎之死全系金骨阿隼那见死不救,为夺帝位,便连皇储金骨别术都不管不顾了!


    燎军那边,当穆如山阙将金骨乌虎战死的消息带回大营,再将虎玺和金牌交给金骨阿隼那,金骨阿隼那第一时间是瞪着哥舒夜,怒喊道:“你做的好事!你做的好事!”


    但除了呐喊他不能对哥舒夜做些什么了,因为他知道哥舒夜是出于好心,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哥舒夜甚至还是对的,换做他是哥舒夜,他未必不会这么做,而且现在追究哥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导致他这边的势力减弱,他现在面临最关键的问题不是找哥舒夜洗清罪名,而是想办法解决“内忧外患”。


    金骨别术落入宁军之手,他这个大燎皇帝位就不可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就算金骨乌虎选了他,但在王廷之中,伊稚合速的旧部,许多部族首领,加上他们金骨家族那些亲王,这些人一直都是反对他和穆如山阙、哥舒夜的旧制派,都是金骨别术的支持者,再加上萧庆宁那边散播满天谣言,他想要当燎国皇帝,内忧恐怕还大于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这些外患。


    在这种情况下,金骨阿隼那没有领受穆如山阙带回来的虎玺和金牌,以防止刺激那些旧制派当即造反,造成内部分裂;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防止刺激他这边的改进派,伤了底下人的心,他采取了一种把矛盾往外嫁接的办法,第一时间哭着宣布要为金骨乌虎复仇,并言明救回金骨别术,夺回金骨乌虎的尸首,以此为由团结两派,继续维持对宁军的战争。


    萧庆宁这边,岳芝等人成功返回指挥衙署之后,萧庆宁没有先急着表功,而是迅速召集诸将进行新一轮的商议,当下这个局面,她们要是处理得好,那是可以减少数十万伤亡的,或许还可以提前结束这场战争。


    “阿隼那无论怎么做,他和哥舒夜没来救金骨乌虎是事实,说什么为金骨乌虎复仇,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先把矛盾引到我们的头上,他越是这么做就越说明燎军内部存在嫌隙,他想急着跟我们打,用战争解决内部问题,我们偏不让他如愿,你们看这样如何?”


    萧庆宁一边让上官妙云给下面的将领送上热茶,一边说道:“他不是要夺回金骨乌虎的尸首么?我们就大大方方还给他,一来是压一压他们复仇的怒火,二来是给这位燎国皇帝应有的尊重,三来……我们的底牌不是这具尸首,而是他们的皇储。”


    萧庆宁说完,白靖文和慕容雅博都陷入凝思,下方裴定方等将领更是缄口不语,这种事涉及政治谋略,便是岳芝都不好多说什么,战场背后的意见,还是得慕容雅博来讲。


    ? 185、终局(二)


    慕容雅博思索之后, 先向萧庆宁行礼,而后向白靖文等人作揖,这才说道:“陛下所言未为不可, 只是此事不宜拖得太久,两三日必须出结果, 我们不仅跟燎人斗, 还得跟老天斗,如今天寒地冻, 军粮也陆续见底,各军都有大量冻伤减员, 大局要看, 将士们的性命也要看, 否则就是得不偿失。”


    他们来武神城考虑的就有粮食和天气方面的问题, 慕容雅博作为实际上的宁军统帅,他自然不能忘记原本的出发点。


    萧庆宁回道:“那就三日,让他们自己乱三天, 我们修整三天,三天之后再把金骨别术推出去, 到时无论金骨阿隼那打不打, 我们继续打。”


    慕容雅博微微颔首,萧庆宁瞧了眼下方诸将, 裴定方拱手进言道:“既然军粮告急, 这三日间便由末将统一在城中筹粮如何?据斥候回报, 燎军在武神城囤积大量粮草, 此时他们内部生乱, 未必顾得过来。”


    萧庆宁道:“准行, 还是那句话, 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向百姓伸手。”


    裴定方知道萧庆宁说“尽量”两个字的尺度,回了领命,萧庆宁见其他将领皆不语,便道:“把太子爷带上来吧,让他当个知情人。”


    她如此说罢,原本坐着的裴定方等人纷纷起立,分左右站在两边,只留萧庆宁一人坐在上首,慕容雅博和白靖文位列两边,形成了一个小朝议的站位,不多时,沈玄和裴纶将五花大绑的金骨别术押上来,金骨别术乍一看见萧庆宁,双目圆瞪便要冲上来,却被沈玄踢了一脚膝窝,当即跪下来,他仍要挣扎,已被沈玄和裴纶死死压住。


    大营之中,只剩金骨别术呜呜咽咽的咒骂声。


    萧庆宁也不愿跟这种人讲什么礼数,给沈玄递了个眼色,沈玄会意,手上内劲发动扣入金骨别术的肩肉,金骨别术先是吃痛,随后发现自己像哑了般再也骂不出来,就此消停。


    萧庆宁居高临下,冷眼俯视他,说道:“想给你父皇报仇,便静下来听朕讲话。”


    裴纶将塞在金骨别术口中的麻布扯出来,金骨别术当然还要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仍然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扫视萧庆宁身旁之人,看见岳芝时气红了脸,然而萧庆宁这里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发脾气,“你仍是大燎太子,你父皇临死前把燎国帝位传给了你四叔。”


    沈玄稍微松了些力道,金骨别术这才说得出话来。


    “那又如何?总好过让一个女人当皇帝,哈哈哈……”


    裴定方当即出来呵斥道:“大胆燎贼!陛下,末将先请给这厮五十军棍!”


    萧庆宁摆了摆手让裴定方无须动气,她向金骨别术冷笑:“那你怎么做了女人的阶下囚?”


    金骨别术一怔,随即呜呜哇哇大叫,他是想继续骂萧庆宁,却被沈玄和裴纶又给他使了暗劲,痛得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消停,野兽就是要用鞭子才好驯服。


    金骨别术痛过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反而向萧庆宁笑道:“父皇既把帝位传给四叔,俺便尊四叔为长生天极勒烈,你等要杀便杀了,休想离间俺叔侄关系。”


    萧庆宁道:“你还算有些头脑,怪不得金骨乌虎肯用命来救你。”


    金骨别术冷哼,萧庆宁继续道:“皇帝大位你可以让给金骨阿隼那,杀父之仇你也不报了?”


    金骨别术皱眉:“你什么意思?”


    萧庆宁:“据朕所知,你父皇被岳元帅围困,只有穆如山阙带兵来救,哥舒夜和失朵那思非但见死不救,还把金骨阿隼那拦在了燎军之中,若非如此,以你父皇勇武,何至于如此轻易战死于数千人的战场?要论害死你父皇的‘功劳’,我宁军只能算一半,剩下一半,你得找哥舒夜和失朵那思算账去。”


    萧庆宁没有离间,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没有什么计谋比事实更具有离间效力了。


    金骨别术听罢,那双拳头大的眼瞳有了异动,粗糙的脸颊抽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显示了他心中的情绪波动,他还没有学会伊稚合速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心中情绪极容易反应到脸上,他藏不住。


    萧庆宁看他有了松懈,乘胜追击道:“朕可以放你几个心腹回燎军打听,若不属实,朕成全你求死之心,当即赐你一死;若朕所言不假,金骨阿隼那且不说,你要不要跟哥舒夜和失朵那思讨个说法?”


    金骨别术进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后进入了另一种愤怒之中,这种愤怒不是针对萧庆宁,不是针对岳芝,也不是针对宁军,而是针对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并不是他听信萧庆宁的片面之词,而是他自己早就有了对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心存芥蒂的种子,他知道哥舒歌和失朵那思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伊稚合速一直告诫教导他的铁律!


    他用被捆住的双手重重砸向地面,砸得整个衙署大堂似都摇晃起来,口中大喊道:“哥舒!哥舒!还我父皇命来!还我父皇命来!”


    萧庆宁见状,心知此人已将仇恨转移到哥舒夜身上,剩下的事情她不必多说,只留给时间慢慢发酵,现在她们要做的就是挟持金骨别术,通过外交手段给金骨阿隼那那边施压,看他如何处置哥舒夜和失朵那思这两个人,否则就等着他们燎军内讧。


    之后的事就是慕容雅博去办了。


    慕容雅博先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还燎军大营,但没有白给,同时还把“金骨别术的话”带了过去,加上沈玄派人渲染,一时间,燎军面对金骨乌虎的尸首,发出了无数对哥舒歌和失朵那思的追责之声,这使得金骨阿隼那企图通过对宁军发动战争把矛盾引导出去的想法破灭了。


    因为他发现王廷之中,支持金骨别术的人至少高达一半,这些人都要求遵从金骨别术的旨意,严惩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如果金骨阿隼那没有给出这一半人满意的交代,别说对外发动战争,便是他这个皇帝都不可能当得了。


    而因为燎军内部发生了分裂,穆如山阙反而被支持金骨别术的旧制派推举成为了领袖,便连原本伊稚合速手底下的党羽也全部对穆如山阙表达了支持,因为自始至终,他们这些人看不惯的并非穆如山阙这个国相,而是哥舒夜这个“奸臣”。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庙堂的地方就有政治,燎人内部也有政治,就像当初大宁内部的主和派和求战派,现如今,金骨阿隼那自己还没当上皇帝便先遇到了党争,这几乎是每个执政者不可避免的困局。


    如果能退回炎都,再给他时间慢慢整治,他有足够的信心解决这些党争,使得他们王廷内部浑然一体,一致对外,但现在萧庆宁和慕容雅博不会给时间,从她们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回来那一刻起,金骨阿隼那就知道宁军不安好心,不会再给他退路了。


    让他杀了哥舒夜是不可能的,对金骨别术及其党羽来说哥舒夜是个奸臣,但在金骨阿隼那眼里,哥舒夜是一个为了大燎而甘愿牺牲一切的智将,在别人眼里哥舒夜是无所不用其极,在金骨阿隼那看来,哥舒夜是倾其所有,舍身为国,奸臣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家国大义,哥舒夜这种人却正好相反!


    “禀四太子,属下愿为老师赎罪,交出东路军主帅之位,任由国相处置。”


    双方拉扯不休之时,失朵那思主动站出来给哥舒夜顶罪,他看到了他们燎军内部的分裂,如果要在他和哥舒夜之间选一个人出来平息事态的话,他宁愿是他自己。


    此时,燎军大帐之中,只有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失朵那思三个人,失朵那思如此表态,金骨阿隼那回道:“赎什么罪?且不说你老师何罪之有,便是有罪,值此关头能临阵换帅吗?”


    失朵那思正要开口,却是哥舒夜先向金骨阿隼那说道:“请国相与诸位亲王过来一同议事吧,当此关头,我们越是要把话敞开了说。”


    金骨阿隼那知他话外有话,或者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道:“你待如何?且先把话讲清楚。”


    哥舒夜道:“如今局势宁军占优,我五十万大军只剩四十万,虽说仍有底气,但在城中消耗下去绝非良策,双方差距在国力而不在军力,此为强弱根本,此时四太子应考虑撤军返回炎都,待登基之后执掌三军大权,对外采取守势,对内实施改革变制,以整个草原为基本盘,花个三年五载,到时再点大军与宁人决战,顺势而为,莫过于此。”


    这是他跟穆如山阙说过的话,也是他对当前局势的清醒认识,他清楚认识到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输给宁军,原因不在军力而在国力,国力的体现包括兵源后勤补给以及民心得失等等方面,他的策略是金骨阿隼那登基之后推举改制,不说重新收复三州一郡实施宁人那一套,便是在辽阔的草原之上起码先实行制度和文化上的统一,让他们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伦不类,介于部落与国家之间。


    这些道理金骨阿隼那岂能不懂,他且问:“大宁女帝如何肯轻易放我们撤军?”


    哥舒夜道:“拿我去换。”


    金骨阿隼那:“……”


    ? 186、终局(三)


    哥舒夜说用他去换燎军撤回炎都, 并没有夸大其词,但他绝不是说仅仅用他的命去换四十万燎军安然撤退,背后还有更深的考量。


    “大皇帝之死我难辞其咎, 四太子越是保我,登基阻力越大, 此时用我一人之命换大军后撤加上四太子名正言顺继承大燎帝位, 一举两得,四太子切莫犹豫, 我蒙太|祖隆恩方有今日,既为大燎臣子, 正该以有用之身换大燎千秋功业, 四太子莫要因私废公, 一切以家国大事为重。”


    他说这段话时, 脸上也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整个过程平铺直叙,仿佛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这就是他的归宿,就是他的结局。


    失朵那思却率先说道:“四太子, 此时正值两军鏖战之紧要关头, 老师担任西路军副帅,若将他送给宁军将比临阵换帅更甚, 此事万不可行!”


    金骨阿隼那尚未表态, 哥舒夜转头瞪了失朵那思一眼:“不准再说话。”


    失朵那思:“……”


    哥舒夜向金骨阿隼那道:“请四太子速做决断。”


    说完, 他没有再留, 而是走出了大营, 往穆如山阙那边去了。


    翌日, 金骨阿隼那的使臣前来求见萧庆宁, 带来一封金骨阿隼那的手书。


    燎人那边轮到金骨阿隼那做主,给予萧庆宁的尊重便不会再缺斤少两了,他先是承认了萧庆宁这个大宁女帝,感谢萧庆宁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回,紧接着还拿出了相当的“诚恳”,主要有三条:


    第一,燎军退出武神城,归还辽州、蒙州、连州和武关郡全部土地。


    第二,钦命哥舒夜为正式的大燎使臣,以换取金骨别术回归燎国。


    第三,两国友好通商,从此约定百年内不动刀兵。


    当然,金骨阿隼那只是跟萧庆宁谈交易,而不是服软称臣,因为在书信的最后他来了一个先礼后兵——如果萧庆宁不考虑以上三条交易条款,那么八十万燎军(他虚张声势,实际只有四十万)必将与宁军在武神城死战到底!


    萧庆宁看过金骨阿隼那的手书,先让人把燎国信使送去跟金骨别术会面,随后先把书信交给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看过,她们三人进行商议、交换意见之后,再把裴定方等御营元帅和侯莫张崇等统制官都叫过来,将书信传阅,再次开始商议。


    “诸卿畅所欲言,到了这一步便不必有所保留。”


    这一次,萧庆宁没有先说她的意见,而是让下面的元帅将军们先开口。


    她这么说了之后,作为御营中军元帅的裴定方便先“抛砖引玉”,回道:“陛下,末将以为归还我大宁故土,以哥舒夜换取金骨别术尚可,两国友好通商,百年内不动刀兵却是形同废话,若有朝一日燎人卷土重来,他们还会顾什么‘友好’,什么‘百年不动刀兵’?燎人无信。”


    萧庆宁点了点头,裴定方拱手落座,萧庆宁再看其他人,南云霁起身道:“回陛下,既然是燎人主动要谈,总归是他们先泄了气,主动权在我,末将以为归还我朝故土州郡仍不够,何不再加条款,让燎人赔付此次我大军开拔之资,让他们也交一回‘岁贡’。”


    萧庆宁笑道:“南元帅言之有理,既然是燎人要停战,他们不想打便拿钱来换,且这许多年他们拿了我朝多少岁贡,是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南云霁也拱手落座,萧庆宁看向李良弼,说道:“李元帅,你也请讲。”


    李良弼宫起身行礼道:“末将以为用金骨别术换哥舒夜亦为不妥,金骨阿隼那此举分明是用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除掉哥舒夜以安抚他们燎人之心,陛下若应允,恰好遂了金骨阿隼那之意。”


    萧庆宁道:“李元帅有何妙策?”


    李良弼躬身道:“若金骨阿隼那真有诚意换回金骨别术,让穆如山阙来。”


    李良弼此言一出,不止是萧庆宁,就连慕容雅博等人都是会然一笑,李良弼此人能从马倌做起,成长为今日执掌一个御营大军的元帅,除了本身的军事才能,他还有其他元帅所不及的政治谋略,他能想到用穆如山阙替换哥舒夜以试探金骨阿隼那真心,就足以说明他的心思何其活络。


    随众人笑过之后,李良弼也不再多言,向萧庆宁拱手,随后落座。


    萧庆宁与众人喝了一口茶,收敛了笑意,再看宋淳。


    宋淳会意,起身回道:“禀陛下,诸位元帅金玉在前,末将实在没有好补充的,单说一样,陛下如何决断,末将便如何执行,断然没有违拗的。”


    听他这么说完,反而是萧庆宁旁边的慕容雅博先笑了,说道:“你倒会打马虎眼,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官腔了?”


    宋淳之前是燕州卫军都指挥使,是慕容雅博一手带出来的将领,虽说如今已经贵为一方元帅,在大宁军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慕容雅博如此说他,他依然谦虚笑道:“肺腑之言,实在不敢在陛下与诸位元帅面前无端卖弄。”


    萧庆宁帮他开脱道:“也很好,知之为知之,没必要没话找话……”


    由于武温书和岳芝这两个元帅在前线轮值统兵与燎军对峙,萧庆宁问过宋淳之后,接着问道:“诸位将军可有话要讲?”


    将军的含义应该是包括了各御营副帅、将军、都统制、都指挥使以及其他有品级的武将,而在这些将军之中,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侯莫张崇。


    作为宁军高层为不多的草原异族,侯莫张崇的脸色显然比其他将领要沉重得多,特别是在听过前面各位元帅的意见之后,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萧庆宁已经练成了在谈笑风生之间对每个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心知侯莫张崇必有不同的看法,否则以侯莫张崇的性格,不会在这种场合心事重重。


    “侯莫统制,请你先来起个头。”


    侯莫张崇听闻此言,先是起身行礼,随后说道:“末将所言,怕是陛下与诸位元帅、将军未必爱听。”


    萧庆宁道:“自开战以来我,我们大大小小的军议何止百次,哪一次是因为言语龃龉便不欢而散?时至今日,越是忠言逆耳我们越是要听,侯莫统制且说来,不必有所保留。”


    侯莫张崇拱手道:“诸位元帅先前所言俱都有理,却没有提及关键所在,金骨阿隼那忽然向我军服软,心甘情愿让出三州一郡故土,且肯牺牲哥舒夜这位燎国数一数二的智囊,他们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目的是什么?”


    他不等其他人猜测,继续说道:“他无非是想争取时间完成撤军,返回炎都之后,金骨阿隼那在炎都正式登基,逐渐消除他们王廷内部分歧,重整大军,铁骑再度南侵,与我宁军作生死角力罢了。以我对燎人了解,他们的服软是为了以后不用再服软,断没有给我们现成便宜的说法,陛下与诸位元帅、将军莫要被燎人给予的这点小利遮了眼,恐怕此时燎人已经做好撤军的准备了。”


    他如此说完,营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诸位元帅、将军面面相觑,萧庆宁面无表情,问道:“侯莫统制以为该当如何?”


    侯莫张崇道:“断没有跟燎人议和的道理,开战之前陛下说的是要么对燎人犁庭扫穴,要么自己亡国灭种,你死我活,没有中间之说。陛下这些话末将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前面多少大仗打过来,没的说到了这一刻便跟燎人摆好脸,别说议和,便是他金骨阿隼那亲自奉玺投降,我们也要打到炎都,打得燎军不剩一兵一卒!”


    侯莫张崇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他向萧庆宁道:“陛下,非是末将与燎人有泼天大仇方如此说话,而是实在不能半途而废,让燎人有喘息之机,当此之际,不能对燎人有任何心慈手软,否则且不说将来后患无穷,便是目下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路上的将士们?”


    萧庆宁等了他一会,看他不再说话,便说道:“侯莫统制先请坐,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侯莫张崇行礼落座,萧庆宁问道:“其他将军可还有话要讲?”


    经侯莫张崇这么一说,其他人哪里还有话要讲?很多人原本要讲的不过是议和条款上的补充,很少有人想到侯莫张崇所说的关键所在,但这并不包括萧庆宁、白靖文以及慕容雅博。


    因为在这之前,她们三人已经就金骨阿隼那的手书进行过讨论了。


    这次军议,萧庆宁之所以没有先站出来说她的意见,就是要要听这些元帅将军们先讲,其实她的意见在跟白靖文和慕容雅博讨论的时候已经达成了统一,她们的意见跟侯莫张崇高度一致——他们不可能跟燎人谈什么条件,萧庆宁从一开始说的犁庭扫穴就没有变过,除非燎人身死国灭,否则不死不休。


    战争不是交易,打不下去的才谈交易,否则就只有你死我活。


    ? 187、终局(四)


    原则是不能交易的。


    萧庆宁先问裴定方:“裴元帅, 先前你说要筹集粮草,底下的将士如何反应?是不是不能打了?”


    裴定方道:“虽说艰苦,却并非不能打。”


    萧庆宁:“那好, 既然我军还能打,我们还有跟燎人和谈的理由吗?”


    裴定方:“……”


    便连南云霁等人也都是无言以对, 她们跟燎人谈判的出发点, 确实是考虑到天寒地冻,各军将士实在已经到了极限, 冻死冻伤者不计其数,如果燎军让出武神城, 她们就能歇一口气, 等开了春天气转暖, 京城那边可以把粮草运送过来再进军炎都不迟。


    只是这样一来, 她们得到修整,燎军便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别的不说, 到时金骨阿隼那就肯定是燎国皇帝了,他们这边的士气还在不在就不好说, 与其等待那个此消彼长的未来, 不如现在乘胜追击,对燎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萧庆宁道:“我不是怀疑诸位元帅对燎人的态度, 而是侯莫统制所言句句在理, 凭什么是燎人把三州一郡故土‘让’给我们?三州一郡本就是我大宁疆土, 他们有什么资格以大宁故土作为条件跟我们谈?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谈?别说把哥舒夜送来, 就是把他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送来, 这场仗也不能停, 将士们冒着天寒地冻攻打武神城是为了什么?为了跟燎人休战和谈吗?不谈!什么条件都不谈!直到我们大军攻入炎都, 直到燎人王廷覆灭,燎国不复存在,否则没有停战的可能!”


    萧庆宁如此说完,白靖文和慕容雅博,裴定方、南云霁等元帅,以及侯莫张崇等将军纷纷起立,拱手齐声道:“陛下英明!”


    萧庆宁摆了摆手让他们罢礼落座,等众人回了座才说道:“打是要继续打的,不过燎军尚有战力,阿隼那说他们还有八十万军,打个对折也有四十万,正面打起来我们依然不讨好。既然他们要借和谈玩弄心机,我们何妨陪他们演完这出戏? ”


    她说完之后,终于轮到慕容雅博开口了。


    萧庆宁的意思是打是肯定要打,但也不能直接跟金骨阿隼那撕破面皮,否则金骨阿隼那未必不会狗急跳墙,现在借着金骨阿隼那主动发起和谈,她们将计就计,可以最大限度争取战场的主动权,比如“放”一半燎军出城再打,到时她们这边无论压力和牺牲都会小很多。


    至于如何将计就计,那就是慕容雅博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轮到他跟哥舒夜斗智。


    事实证明,双方都基本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宁军知道燎军要撤退,燎军知道宁军不肯放他们撤退,双方不过是借着和谈争取时间,表面上止息干戈,背地里暗流涌动,除了慕容雅博和哥舒夜的斗智,不管局势往什么方向发展,燎军撤退的方向无非是两个。


    第一是从武神城南门走,第二是从武神城东门走,因为西城门和北门都在宁军手中。


    虽说现在外边天寒地冻,草原上积雪深重,不利于燎人骑兵快速运动,但如果他们骑马,总归要比宁军速度要快,且到了城外就是大平原,在平原上打,他们总归比在城中打巷战有优势,所以萧庆宁也就必须提前分兵到南门和东门之外去堵截。


    双方大军一动,那和谈就成了心照不宣的鸡肋,现在就看谁先撕破脸皮了。


    第三日,按照约定,由哥舒夜亲自带领的使团到武神城中线来,与金骨别术进行交换,宁军这边的负责人当然是慕容雅博。


    慕容雅博和哥舒夜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是时候有个了结。


    当这两位燎国和大宁的智囊领着各自的队伍在中线集结,两人似心有灵犀般从各自的队伍脱离,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一起,在中线的中间,在苍白大雪之上,形成了两个微小的黑点,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慕容雅博先问哥舒夜:“如果要留遗言,你有什么话要说?”


    哥舒夜道:“没有。”


    慕容雅博:“那就好,要是你说跟雅乐合葬一处,我会很为难。”


    慕容雅乐是慕容雅博的长姐,哥舒夜以“叶舒”之名在大宁为官时,他是慕容雅乐的丈夫。


    如今慕容雅博提及已故亡妻,哥舒夜道:“这倒不必,我既杀了她便绝了情分,不应再有牵扯。”


    慕容雅博:“那你怎么能不死呢?”


    哥舒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看清我的身份——我是燎人,各为其主罢了。要是你和岳芝那样的人拿了我的身份,你们未必不会比我做得更绝。”


    慕容雅博:“不,我们不会拿妻儿性命做筹码,阿芝宁可自己落入虎口也会去救一只雪兔,你永远不明白人该有的善念和道德,那是人的底线。”


    哥舒夜道:“那就是你们一败再败的原因。”


    慕容雅博道:“现在我们要赢了。”


    哥舒夜:“谁说的?”


    慕容雅博:“不要再做口舌之争,燎国与大宁之间的差距你比谁都清楚,你可以帮金骨阿隼那继续抵抗,却没有办法扭转国势大局,燎人学不会善,这世上大多数人总希望向阳而生,包括你们燎国百姓,你们只能提供泥沼和阴暗,光在我们这边。”


    哥舒夜正要再开口,慕容雅博说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我不奢求你良心发现,只希望死的人少一些。”


    哥舒夜:“……”


    慕容雅博已转身走向守在他身后的岳芝,两人踏雪而行,往宁军的大部队走去,看着慕容雅博和岳芝两个人,哥舒夜感到一种深深的独孤,这种孤独不是长夜漫漫一个人,而是一种光和暗的对比,慕容雅博和岳芝站在光里,他则是栖身于阴暗之中,而这世上,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已经没有可以理解他的人了。


    然而,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从金骨太玄把他送到宁国为官那一刻起,从他杀了慕容雅乐回归燎国,他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时至今日,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更阴暗的阴暗,他注定与光没有交集。


    于是,哥舒夜完成了他作为一名“间谍”的最后的“壮举”,他帮他的燎国做出了最后一个正确的选择——当慕容雅博允许他和金骨别术进行交换之时,他拉动弓弦,当着燎军和宁军的面,将金骨别术亲手射杀!


    随着他那一箭射出,他自己彻底陷入万劫不复,无论燎国还是大宁,都不会再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但他成功了——金骨别术一死,整个燎国王廷会彻底倒向金骨阿隼那,再也没有分歧,金骨阿隼那将成为名副其实的燎国皇帝,再也没有任何的竞争对手!


    他哥舒夜完成了最后的“本分”。


    但他并没有就此谢幕,在他射杀金骨别术之后,他在西路军中的亲信部队直接是对宁军发起了进攻,当然,这不是燎军对宁军发起突袭或者最后决战,而是哥舒夜和他的亲军亲自充当起了殿后的部队。


    因为在同一时间,做好准备的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带领各自的部队正式开始进行突围。


    前面说过,燎军撤退无非是南门和东门两个方向,当金骨阿隼那“祭献”哥舒夜之后,燎国合计四十万的中路军和西路军却没有走意料之内的寻常路——他们为了避开堵在东门和南门方向的宁军,竟然合兵开始进攻武神城的西门!


    武神城西门原本是南云霁带领御营后军打下来的,当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岳芝从北门入城之后,南云霁的部队便近水楼台直接在西城一带驻军,后来还容纳了萧庆宁的巾帼军和部分后勤部队。


    所以,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选择从西门突围,其目的除了避开宁军堵截,打一个出其不意,还算准了宁军在西门的守军力量最为薄弱。


    只是,慕容雅博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虽说慕容雅博把裴定方的御营中军和宋淳的御营后军分别挪到了南门和东门外围堵,这两个御营军一时半刻不能赶到西门支援,李良弼的御营右军和侯莫张崇等人的大军也都在前线跟哥舒夜的亲军对垒,但慕容雅博还有岳芝啊!


    这三天之内,岳芝的前军一直都是在休整的,等的就是燎军“出其不意”!


    而且,谁说南云霁的后军和萧庆宁的巾帼军就最为薄弱了?


    没有这个道理!


    当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率领合计四十万大军瞬间冲来,南云霁、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这些女将军第一时间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送了军报,随后,她们这些主帅全部出营亲自上阵,以十多万的军力跟四十万的燎军在西城一带展开了激战,用躯体堵住西城门。


    当此时,萧庆宁虽然仍不介入慕容雅博的指挥,但她也隐隐感觉到决战的时刻到来,如果说前面所有的战争都是铺垫,那么这一场就是决定性的大战,赢了,她们将获得历史性的转折;输了,不说她会重蹈她父皇的覆辙,如果让金骨阿隼那带领主力部队跑回了炎都,那结果就是后患无穷。


    因此,到了这一刻,萧庆宁也不愿躲在大营当一个吉祥符号,她甚至带上了白靖文,与上官妙云、岳璃、裴纶、沈玄和左胜等人一起离开了慕容雅博所在的指挥衙署,带着一万多京卫营和沈玄的数千骁骑卫以及左胜的部队,浩浩荡荡向城西进发。


    这一次,双方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都下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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