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壹叁壹
金花瞄到自己的手, 指缝里都是干了的血迹,丝丝缕缕的紫红色。看得她一惊。
这时才回过味儿来,刚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太监钳着动弹不得, 那片刻磨着她的心。扭头看一眼窗户,睿亲王府年久失修, 窗纸将朽了,薄得透明。仍跟刚刚一样, 正正方方的一块亮, 只是刚刚她只能看到这块亮,看不到他。她扭头扎到福临胸上。
福临自然不知道她刚刚看了什么,她醒了一直从从容容,可他忖着那是多大的惊吓, 他的三魂七魄尚且回不转, 何况她的, 所以一直等着她。
这会儿她一扑, 他慌忙张着两条胳膊抱住她,手揉着她的背,听她在怀里咕哝:“要不是有你,我就不回来了。”说着泪盈于睫,“现在浑身不舒服,手疼、脸也疼,肚子饿又吃不下, 皇额娘虎视眈眈,你又病着,还这么丑……”福临听着, 她越说越不像样, 连嫌他丑的话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听她说手疼,松开一只胳膊去找她的手,一眼看到手上血迹斑斑,给他唬了一跳,翻来覆去地看,手上没有伤,他想起来,这血都是他手上痘泡破了沾的。再细看,往日细白纤纤的手,最近总在水里泡着,泡得指肚发胀,指甲边缘磨得泛白,手背也不似往日光滑,细密的粗糙,剌得他心里颤巍巍地心疼。
手握着她的手,他用拇指捏一下,柔声问:“疼?”
她在怀里摇头。一早梳的头,现在搓出一头细碎的绒,毛茸茸地在他怀里拱,拱得他满身满心没着没落,要去找她的脸,又怕自己丑吓着她。只能默默用下巴去蹭她的头顶,幸而下巴上没有痘泡儿。可惜身上满身疮,他搂着她,心上是疼惜,身上另有极大的痛和痒,她一动他浑身不自在。
她挪开头,抬脸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对着他。他眼神一低,看到她苍白的额角,忙挪了眼睛,抻着脖子扭头,说:“别看朕,朕丑。”
“哎,我手疼。”金花轻轻叹了一句。
福临听了,忙低头去看她的手:“哪儿?刚朕看没有破,这群奴才……”唠唠叨叨去看她的脸,才发觉中了计,她坏笑着看他。两人面对面,他的脸,都赤果果呈在她眼下,两人的鼻息一碰,互相的心跳都“噗通噗通”地热闹。
“你又没照镜子,怎么知道丑?”她媚得像春水的桃花眼盯得他心里慌。
“不是你说的?”他不敢看她,歪着眼睛看着别处,手却牢牢攥着她的,拇指在粗剌剌的手背上摩梭。
“要是我哄你呢?也有可能并不丑,只是我哄你。”她反手攥住他逡巡的拇指,捏着他指节上的痘儿,抬眼找宝音。宝音早悄无声息退出去,只留他们两人在屋里。
金花找了一圈不见宝音,又开始作怪,揉着福临手上的痘泡,那滋味,又疼又痒,她一捻,福临就一哆嗦。
“刚你见朕就闭眼睛,大约……是丑的。”他忍着疼,颤着声儿说。英俊惯了的人,要他承认自己丑陋,也是件难事。
“那又如何?难道以后你看到我就扭脸?那日子还怎么过……再或者如果哪天我老了、胖了、丑了,你要我见你也转过脸去嚒?”她把手指从他指缝里穿过去,两个掌心对着掌心,握成个拳,“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对着我。只要你还是你,就算丑了,你也照旧是你,我也依旧跟以前那么对你。”
一席话还没说完,福临把眼睛转回来,小心看着她的脸,说:“刚说脸也疼?”
她扭着脖子,把右脸转到亮里,说:“这边疼,里头牙把腮磕破了,外头也淤青了吧?一说话就疼。”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好多了,可她仍怕他跟上次一样,说着说着就昏过去,死了一样,简直心理阴影。
他顺着她的脸看,细细瞅了,白腻细滑的肌肤,羊脂白玉一般,清清楚楚的三根手指印,说:“好像是紫了。这些该死的奴才。身上还哪儿不舒坦?”抬着一只手想摸摸她的脸,可看到自己手上的痘儿,他又犹豫了,只弓着手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的颊,“这儿疼?”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自顾自凑上去,眼睛瞅着他不松,可怜巴巴地把脸贴着他的掌心,小声说:“你醒着我就都好了,你能离我近点儿嚒?”
他弯弯腰,挨近她一点儿:“这么近?”
“再近点儿。”她闭了闭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眼睫在他脸前忽闪两下,“这么不够近。”
他再纵过去一些:“这样?”她身上的甜香气灌了他满身满腔。
她松开手,把食指伸到他鼻下探了探,又摸着他的气息往自己脸上走,笑着说:“要一呼一吸都能吹到我脸上才行。”说着眼眶里盈起清露一样的泪,又满脸喜气,笑嘻嘻地说,“让我知道你一直好着呢,粗粗的气儿……”说到这儿她说不下去了,眼角滑出一串泪珠儿,滚在福临手上,杀得他皮疼。
心里更疼。他知道她吓坏了,生天花大约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死,才有一生,他母亲都觉得他死定了,把他扔在这“废园”里不顾,只有她来守着他。
她大约也没指望他还有生的那一日。所以他昏昏沉沉时,她对他说那些话,就算是说到欢喜时,说到他们的小娃娃,底色也是悲的,她时时刻刻怕他崩了,一晚上醒几次来探他鼻下的气儿,还说他有事她也不想活了。
他一个猛子不管不顾地凑到她脸前,眼睛盯着眼睛,鼻尖儿碰着鼻尖儿,哑着声儿说:“这么近?”
“嗯。”她的这一句被他直接咽进肚里,唇接着唇,他把他的气儿送进她嘴里,又把她胸上的气儿吸了个净,逗得她止不住地抬头喘一口,复被他拖回去溺住。
这次他占尽了便宜。她总怕给他把痘泡嚼破了,三心二意地眯着眼睛偷偷看他唇边的痘儿,过了片刻终于被他耗尽了所有的进退为难,潮水一样的吻把她包了个密不透风,她也顾不得他身上的痘儿。遭不住了,她往他肩窝里钻,手指头抠在他肩头被她啃的疤上,叹着气告饶:“我知道你好着呢……”
“粗粗的气儿……”她重说着前面三个字儿,把脸埋到他颈间,无限的娇滴滴的甜香气,一个劲儿往他脖子上吹。
躲着歇了半天,她气儿喘匀了,拉着他的手摸到肚腹上,隔着衣裳,一个圆润可喜的突,“你怎么不问问它,从你醒了就对它不闻不问的……”
“朕怕你不喜欢它。你不是一直不想要……”他说着把鼻孔凑到她耳边,重重地一呼一吸,郑重说,“朕现在好着。朕亲自喘的气儿。”
金花挠挠耳朵,听着他心里“砰砰”的心跳:“以前咱俩是亲戚,亲戚生的孩子,多半活不了。我总疑心它呆不长,指不定哪天就……白白伤神,我一个人难过就结了,何苦拉你一起。现在既然没有血缘关系,你不是表舅舅……怪不得它长得这么结实,那么多折腾都没事儿。”说着她脸上飘上一片绯红,他腰好……
稳了稳心神:“中间还见了一回红,我以为它又不成了,结果却坐住了,养到现在。”她从背后抓了把袍子,往前送送肚子,调皮地说,“吓,这么大个肚子。”
给福临唬了一跳,放开肚子伸手去扶她的背,又去拉她抓袍子的手:“今儿这么多事儿,刚还嚷肚子疼,宝音说你没养好,怎么敢这么折腾……”把她虚虚抱在怀里,凑到她耳边问,“多久了?你再跟朕说说……”
“怪痒的,你别老对着我耳朵吹气。”金花挠了挠耳朵,嗔怪地瞪着他。
他抿着嘴要笑不笑,薄唇往下弯,瞪着她一本正经说:“你不是要朕的呼吸都吹到你脸上?”
“你呀。”她伸手点他的额角,看他轮廓英俊的脸歪过去又弹回来。仍是满身痘儿,可她安下心,都会对着她二皮脸了,大约是要好了。丑就丑吧,等七老八十长一脸皱纹,这痘坑痘疤就都瞧不出来了。活着便好。正想着,他又凑上来,说:“你说。说给朕听听。”
“照着你们的算法应该是两个月……”她又担心,“刚姑姑是不是跟别人说了?不到三个月不该跟人说,不吉利。”牵扯到孩子,现代人也忍不住迷信,大概因为孩子来的同奇迹一般,若干步骤,一个也没有早一步或晚一步,全都刚刚好,才能孕出这个小娃娃,即使是明白科学原理的现代人,也忍不住视之为神迹。
福临的心思却不在这儿,搂着她说:“两个月……”他抻着头看自己的手从金花背后伸出来,掰着手指头算,“如今还没交腊月,往前两个月就是,九月?”喜得他搂着她摇,“岂不是心想事成,一个月也没耽搁……朕的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听得她心里怪不是滋味。明明有福全,憨憨壮壮的,怎么就都不作数了。不过他自己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们娘俩,她又有说不出来的欢欣,是她想要的,是她想要她的孩子有的。若是在现代,他爱上她,娶了她,肚里这个不就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嚒。
“大约比博果尔的孩子还早些。”他想了想又说。一句勾起她对他的“朕不服气”的不痛快,手搭在他肩上,说:“表舅舅,你老说‘不服气’,是不服气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壹叁贰
金花问完, 垂着眼睛等他的答,心里猫儿挠似的闹腾,生怕他说出自己不爱听的话。乌云珠, 从起头就跟刺儿一样扎在她心上,每次提起想起她都忍不住烦躁, 可情情爱爱都是扯不清道不明的乱麻,潇洒快刀都无用武之地……往常她还能优游悠哉, 今儿她受了惊, 又有孕,再加上他病了这几天,她受了大委屈,心里就突突冒火。
不想越心急, 越没回声, 福临默着不吭声, 她心里烦, 扁着嘴看他的脸,下意识就伸手去抠他肩上的疤,钝指甲抠疤,使不上劲儿,越使不上劲儿越火大。
福临没发觉她变了脸色,想到小娃娃,一心一意全是喜滋滋, 正编派孩儿的脸怎么长:若是小公主,面貌就从她额娘脸上拓,最好眉毛眼睛鼻子, 全长得同金花一模一样;文章只能在嘴唇上做一做, 他俩一厚一薄, 女儿小时候长一副娘亲的厚嘴唇儿,嘟着可爱,长大了从两人间折个中,比他的厚些,比她的薄些,也长个饱满的唇珠,跟她一样……怎么想着,都是个美人坯子,他满意了,伸着鼻子去蹭她肿肿的红唇。
若是个阿哥,长相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描画,就被她捧住了下巴,又“嗯?”了一声。
他收回神思,问:“什么?”她手指头在他肩上抠得疼,他收了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亲亲,又疼惜地说,“手粗了。”
“问你呢,上次说‘不服气’。”她莫名地气哼哼。
“什么‘不服气’?”他懵了,男人间奇怪的竞争心,就连生娃娃早晚也要比一比。尤其是他跟博穆博果尔,他长两岁,而博果尔母亲懿靖大贵妃的位份比太后高,两位母亲从年轻较劲,两个儿子也暗中攒着劲儿,特别是后来福临即位前,议政王大臣会议曾有私议,懿靖大贵妃地位尊贵,她的儿子岂不是更堪配大位。所以他跟博果尔的关系,远比兄弟复杂。
那天博穆博果尔来报喜,他莫名地心里堵,自己从小胜博果尔一筹,怎么在子嗣的事儿上落了下风。要比小媳妇,金花明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他们夫妻多么亲厚致密,哪是襄亲王和福晋董鄂氏能比的。只因皇后不想产育,竟被襄亲王和福晋抢了先。不过现在她已有了两月的身孕,没有落后的事,是他的娃娃先出生,他赢。
怪只怪在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居然还记得,这么郑重其事问他。
“男人嘛……”他憨笑一声,随口应了一句,不想把他跟博果尔的较劲告诉她,幼稚。
什么男人嘛……男人都会犯的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见一个爱一个?真应了她初见他后宫乌压压的美人儿时的断言。金花听了,心头火“蹭蹭蹭”直冒,手幽幽抠回他肩上的疤。就咬过这一回,她后悔咬轻了。神色却淡淡的,不动声色问:“男人怎么了?”
他囫囵抓她的手亲,嘴唇在她攥成拳的手背上逡巡,一边亲,一边抬眼睛看她。她反常。他俩没好时,他每次拉她的手,总是拉到个攥着的拳。等他俩好了,她惯常露出柔软的掌心,淡淡的粉红色,手心里浅淡的掌纹。这会儿她的手又捏成个拳。
“你不舒服?哪儿疼?”他伸手掰她的肩,凑到她眼下炯炯地盯着看她,“刚就嚷身上不好,现在好些了?“他想揉想抱,可总觉得她娇弱,如今又有身子,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哪儿都不敢下手,只能温柔看着她,细细查看她的神色,眼见她撇着嘴歪着眼睛,一脸不高兴,鼻孔里的气儿也透着不痛快。
“表舅舅,您倒是先说说男人怎么?”她前后几句,叫了两回表舅舅,听得他心慌。但凡她叫他表舅舅,鲜有好事,多半有事要不如他的意,又或者她故意刺挠他。
他伸手挠挠头顶,一摸,一头的痘泡,想了想,当机立断决定实话实说,丢人幼稚也顾不得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朕是天子……朕大婚在先,博果尔娶亲在后,若让博果尔先生了儿子,朕怎么能服气,朕跟皇弟,从小要比的……”
听得她一愣。“朕不服气”,这么解释也说得通。她把他解释的这几句话在心里过了两个过儿,说:“当真?”
“朕什么时候哄过你。朕现在又丑了,天花没好,命还悬在一线,怎么忍心对你说瞎话。”他可怜巴巴地说,“这么丢人的真心也说给你听了,你可不能笑话朕,仍要像以前那样对朕,珍惜、爱护、拿朕当天子尊着敬着……”大约他也发觉她从不拿他当天子,从不流露对皇权的崇拜和屈服。
“油嘴。”她点点他的额角,脸上浮起一个红润的笑。
错怪他了?乌云珠像个阴影一样亘在他俩中间,哪怕是最好的时候,她也要压着心里的不安定,才能确认大概也许她跟他不是临时局。但疑心一旦种下便铲不掉,她怕历史总有一日要行回它自己的轨道,原来的轨道,福临和乌云珠才是一对。
不防备脱口而出:“还以为你对乌云珠念念不忘……”
“这么会瞎想。从第一回 秀女进宫,你就左也不乐意,右也不高兴,偏还爱提她。”他把手从头上收回来,搂着她说,“怪不得上回跟朕别扭,也是为了她?早知如此,从第一回你不乐见她,赐死……”话还没说完,被她一根手指覆在唇上,“天子莫妄言,您做个仁君,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我……肯定是因为肚儿里这个,爱胡思乱想。”
“所以,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朝她的肚子努努嘴,“再跟朕说说,朕想听。”
“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子。姑姑进宫那会儿把过脉,落实了。”她狡黠一笑,一脸的伶俐,一直瞒得严严实实。
福临转着眼珠想宝音进宫的日子,忍不住满脸笑,说:“那么早你就知道,还不跟朕说,让朕也高兴高兴!所以……”他凑到她耳边,跟她咬耳朵,小声儿咕哝咕哝,说完,又看她的脸。她眼睛不敢看他,脸上飞红,皱着鼻子垂着眼睛,点点头,把头埋到他胸上,说:“你怎么什么都记着,还能说出来……真是的。”
“这么长日子,朕还以为你起了其他心思,不钟意朕了。”唉,他在心里叹口气,多亏没染了天花一命呜呼。回想那天,下午两人亲近时她扭着头垂泪,傍晚就往阿桂怀里扑,他沤得慌。结果恰恰相反,是她宁愿吃罪于他,也要护着他们的娃娃。这表里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下把他打进泥里,一下让他乐上天。
“还有朕给你做的戒指,喜欢嚒?怎么也没见你戴。”提起前后那些旖旎,她羞得不成,他也有点脸热,伸手捏捏她的手指、手腕,又看她的头顶秃秃,神色自若转了话题,“说起来,这么素,什么都没戴。朕不是把你爱用的首饰都送去永寿宫了?这做派可不像蒙古格格。”她平日总是金的银的,一套一套戴。
“从永寿宫出来时,被姑姑打劫,连我身上穿的老紫色丝绵袍子都被她扒了去。更何况金的银的钻的。”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那夜为了让静妃放她出永寿宫,她吃了大委屈,再也不想回过头去想,可是金刚钻戒指还要,“钻戒再给我做个,更大的。那个从头到尾没戴过,把盒子扔在床上就走了,谁稀罕似的。戒指没人给戴自己可怎么戴?”她手指头又去抠他的肩,被他一把握住。
“静妃难为你?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她从他怀里翻出来,仰脸躺着,闭着眼睛,说:“噩梦一样,根本不敢回头想。她喜欢,给她便是,不过是些身外物。而且我也不是蒙古格格……”静妃说她的话,她说不出来,从小就一个脏字儿都不愿意吐。“当时我只想着别给她瞧出来……”她手摸在肚上,扭头去看他,“还有赶紧来守着你,有了你俩,就够了。”
一个轱辘翻回来,伸着手指头送到他眼前:“钻戒还要!这个万万不能省,要比静妃短去那个更大更闪。”
她翻个身儿,他唬得伸手来接她,生怕她闪着腰,她看着他的胳膊,拧眉说:“你看看,有了它,你净关护它。我呢?”
他展着长臂,把着她的腰,把她捞在怀里,唇风拂在她耳上,柔声说:“当然是最疼惜你,它不过是顺手,怕它硌了你……天荒地老,你最紧要。”他把头扎在她怀里,对着那个突嘱咐,“心疼心疼你爹娘,安安然然的……”
还没说完,被她捧着下巴从怀里推出来,娇声笑:“这满头包,长胡茬儿,快离我娃娃远点儿,给我们胎教丑了可愁煞。”他热度全退了,现在的精神跟一日前简直天差地别,她也放下心。
两人住在废园里,屋子冷,陈设简陋,一个染了急病,一个生着十个月的大病,前朝波诡云谲,后宫情势未定。两人如身处风暴眼的中央,看似平静,实际周围一片狂风骤雨。只因他俩劫后余生,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诉不罄的衷肠,才暂时撇脱了国事家事身世,偷得这浮生半日的平静闲适,喁喁说几句体己话。
两人搂着笑一场,金花抱着肚子,说:“笑得肚子疼。”见福临细长的丹凤眼往中间一凑,皱眉,知道他又紧张,忙说,“不碍事。哎,汤玛法昨儿答应我今儿带酸果子来,还要给我带一壶咖啡,怎么还没到。”说着要起身。
被他拉住了,问:“酸果子,你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是阿哥?”
“浑话。若是公主,你还不高兴?”她是一直担心,千百年来都重男轻女,若是生女儿,大约太后要笑她生不出儿子。她自己无所谓,闺女小子,都是他和她的娃娃,她都喜欢。甚至更想要女儿,毕竟养了福全那么久,儿子淘气,不若娇娇的女儿可人疼;生个儿子像三阿哥的塌鼻梁,她更不如意。
“高兴。只是生了公主怕就要再生一胎,毕竟朕家里委实有皇位要继承。”他伸着指捋她的额头,“怎么还皱眉?朕的心你该知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疼还疼不过来,哪有心思不高兴。以后朕……就算儿子不继位,你有儿子,在宫里就不受欺侮。”他病中,怕她忌讳生啊死的,所以说了个半截话。养儿防老。
一句说得她心疼,攥着他的手指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以后再别圈禁我了,我跟牢你……”
“太后圈禁你,朕该拦着。你不在坤宁宫,朕去走一圈身上心里都不自在,朕习惯跟你在一处,离不开你。以后咱俩处处一块儿。”他兜着唇亲她,尽力吸她身上的甜香气,“你性子柔,离了朕,人人欺负你,朕竟然疏忽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便觉得她单纯弱小,需要护着捧着,也便想用自己的肩给她撑起一片天。
“嗯。鸽子蛋那么大的金刚钻。千万别忘了。”她闪着宝光灿烂的桃花眼,跟他对视半晌,又低头在他胸前拱,钻戒终究要的,不光要,还得他亲手给她戴。他还在病中,她念着给他套活下去的枷,能套一层是一层,她自己是一层,娃娃是一层,钻戒也勉勉强强算一层。
福临看她的翘鼻秾唇在眼前晃了晃,胸上就挨住她头发毛毛的脑袋,身上的痘泡又疼又痒,心上也是。肉身的疼无药可医,可他知道,心上的酸溜溜甜丝丝只要她愿意就能解,弓着身子探到她耳边吹口气儿,双臂往下挪一挪,大掌捂着她:“花花,你抬头。”
作者有话说:
往前翻了翻觉得写得真不错。
在“垃圾”和“不赖”之间反复横跳。
突然发现树叶都落了,从春天写到冬天了喂。
第133章 壹叁叁
毛茸茸的脑袋, 原本在他胸前蹭,听到他唤,金花仍低着头, 咕哝:“万岁,我不敢。”
就算满脸花, 红的紫的,能把太监吓松手, 丑得鬼见愁, 他也仍是他。眉毛是他,眼睛更是,还有高鼻梁、薄嘴唇。别提那把声音,几天高烧, 又没说话, 哑了, 却变成另一样磁性声线, 丝毫不逊于他初见她时说的那句“吐了吧”。
金花是个“颜狗”,务要英俊好看,可若是不好看?她以为要考她的真心,约莫天人交战,犹豫半天,然后勉为其难,认命。在古代, 嫁了皇帝,再没第二样选择。“下堂妻”静妃都没机会出宫再醮。
结果她想错了,在她眼里, 他仍旧是他, 她忧心他的病, 怕他感染、怕他疼、怕他吃苦,一心一意对他,根本没一丝空暇心思嫌弃他丑。甚至没在心里惦量过,丑又如何?他还是他,她爱的是他这人,不是他的皮相。
这样的真心,非到“毁容”的时候才试出来。太平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她真心有限,贪慕的就是他的俊脸和满身腱子肉。灵,非得有极好的肉才配得上;情意,也得有红浪翻滚时他的花样做衬。
结果真心一出,她蓦然醒悟,她珍视的就是他这个人,灵与肉,重要又不重要,简直说不清。
所以她更加不敢看他,她生怕她看到他眼里的波光就把持不住,要把在坤宁宫之前他骤然停了的那场闹闹完,怀着自己猛醒的真心,再细细品他的灵和他的肉。她没事,他也吃得消,只有这肚儿碍事儿。她不敢。
“嫌朕丑?”他从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知难而退治不了这么大的天下,他甚至习惯了迎难而上。他想要的,从来没有要不到的;倘使没要到,大约是他拱手让了。唇风在她耳边爆开,“你该如何唤朕?朕病中听着顺耳,醒了你怎么又变了。”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她把耳朵贴在他胸上,鼓鼓的胸,裹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跟他粗重的气喘一样让人安心。手轻轻握上他的胸,“丑我也不在乎。只是……”
“只是什么?”他一边说着,架着她的臂窝把她朝上提了两寸,本来趴在胸上,现在变作面对面。她先吃了一惊,又受了极大的蛊惑,硬撑着不敢看他,下巴搭在他肩上,侧脸贴着侧脸。
他用脸颊蹭蹭她的,笑着说:“这疮,奇疼奇痒。”
她知道他不舒服,忙扭头,把脸挪开,细细盯他脸侧的痘泡,伸手揉了揉:“这颗快破了。当心,这一身痘泡儿,且有得熬……”
眼光一挪,就看到他笑意满满的眼睛,细长的丹凤眼,半眯着,更修长,减了媚,添了英气。
她重手在痘泡上摁一把:“哄我。”
“朕怎么哄你,你再唤一声朕的名字?” 他直入去亲她的脸,冷凉的鼻尖儿先戳到她面上。她安心地想,热度消了,连鼻尖儿都凉。转念殿里是不是冷,该再添个火盆?一走神,不自觉又自然而然陷进他唇里。
两人纠缠,他偷着气喃喃唤她的名字,一次次把“花”吹到她舌尖上,听得她心里暖融融,心里的防线渐渐将化了。心上暖,怯怯迎着他接了一息气,若即若离的主动被他探着了,他睁眼瞄了瞄,她正阖着眼睛笑,红艳艳的唇裹着细小的银牙,舌尖儿在唇齿间一闪,腮面上是被他生勾拨起来的粉红。他心一颤,起身打了个滚儿,捧着她两人调了个个儿。
她耳边生风,身子打旋,只能两手紧紧把着他的肩,等再睁眼,自己躺牢在床上,他纵在身上,脉脉看着她:“你再唤朕一声。”
她伸手去摸他的眉:“万岁是天子,什么都要争个先的,我怎么敢……不敢不敢。”浓眉仍重,星目照闪,她一摸,便觉得心里狂跳,不安分的惊喜,屋子冷,可她身上细细密密的汗往外渗,腰肢也软了。她触电似的收了手,扭头不看他。
这一扭,红到尖儿的小耳朵和一片白腻的肌肤便呈在福临眼前,薄薄的白皮儿下埋着暗紫色的筋,更衬得这皮又白又细,凝住的油脂一样。他伸手小心抚了一下,也跟触电似的,颤着收了手。老旧的白布单子,纵横的经纬,线头的结团成一个一个的茧,他怕她剌疼了,小心把手垫在她脸下捧着:“朕说了真心话,倒叫你攥住了烧饼把儿……”
话没说完,他情不自禁饮上去,久不发作的恶趣味,所过之处便是一片细密的红点子,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身上,几乎把她这块凝脂烤化了。她紧紧攥着他结实的手臂,嗓子里的声像蜿蜒的小水流,曲曲折折汇成一股映着粉色霞的溪,她把散在全身的意识聚了聚,终于捋成一声“唔”,她转而去抓他的手:“万岁,福临……”
“伊还在这儿,我们不成。”她快哭了,身动心动,裹在身子里的心跳又开始往外鼓,肚皮上的肉又紧又疼,她拉着他的手捂着肚子,悠长地吸一口气,“它又疼。”
终于没遮没拦,从知道有伊,他头一次皮挨着皮摸上它,仍不敢实实在在摸,蜻蜓点水地轻抚一下,他立刻反手拉住她的手:“朕不敢摸。”
她疼地皱着眉,他拽着衣裳给她掩上,轻轻亲她皱成个疙瘩的眉心,柔声问:“还疼嚒?这是什么症候?朕去叫宝音。”刚起身,就被她拽住了:“别,我们,我们三个静静躺会儿。”一会儿肯定还有很多人要来,风暴眼里的安静,她想跟他享一刻是一刻。
“这得到什么时候?”他心疼地看着她。
“快了。”她对着他咽了口口水,“等怀稳了。”她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她抓了把他的胸,弯着胳膊搂他的脖子,她莫名地馋他的身子,等他好利索,她大约也能了,把这一场一场没闹完的全闹完。
她半睁着眼睛皱着鼻子看了眼福临,他也正看她,他看她看自己的眼神莫名起了个栗。
*
宝音在殿外留心听里头的动静。皇后没哭,她松一口气。阿拉坦琪琪格从来身子不单弱,她只是性子柔,上头有父亲母亲护着,下头有宝音阿桂保着,任风雨如晦,她的天地里永远平宁,所以性子无可无不可,总让人觉得她娇。刚有孕时小波折了一次,后来她弃了那些荒唐想法,一心一意养着,胎相就稳固。
刚宝音在里头说“再看”,纯是为了吓唬皇帝,怀孕就是生一场十个月的大病,如何宝贵娇养都不过分。且皇后受了那么大惊吓,宝音简直不敢回头想,就半个时辰前,宝音闯进去时,皇后绵绵倒着,一丝气息也无……宝音想得心揪着,喘不上气,若是皇后有事,宝音在世上就再无牵挂了。收了神思,她在廊下来回踱,日子浅,殿里两人都该小心着些,可是年少的夫妻,甜腻也是该当。若是过分,她要不要闯进去拦着?
皇帝醒了,天花的症算是好了一半,终究年轻,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该全好了。只是这脸……宝音叹口气,本来极英俊潇洒,这下丑了,连个普通人也及不上。
正想着,老远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宝音心一沉,生怕苏墨尔领着太后的懿旨杀个回马枪,殿里帝后正压低了声儿叽叽咯咯笑,劫后余生的小夫妻,宝音不忍搅了他俩的蜜里调油。
意外地,太监闪亮的蓝袍子先从门洞闪出来,吴良辅身后跟着吴不服,二人领着一队小太监小宫女抬着大小箱笼往这边走。吴不服老远看见宝音,撇开大队,猛跑到宝音面前,“噗通”跪倒,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只管说:“姑姑,干爹刚把奴才从坤宁宫放出来,不在娘娘身边伺候,奴才心焦。”说着跪在地上磕头,吴不服的大脑门磕在冻得硬邦邦的砖地上“咚咚”地响。他叽里咕噜说一通汉话,宝音几乎全没听懂。但是头磕地的动静造不得假,宝音不落忍,伸手拽了吴不服一把。
吴不服直起身,仍跪在地上,继续说:“太后娘娘派人把坤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奴才也知道主子缺人伺候,可是干着急,只恨没生一对翅膀……现在听说万岁爷醒了,干爹拿着手牌放了奴才,奴才急忙让乌兰和呼和收拾了娘娘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只是,猫儿早送到永寿宫去了,奴才还没来得及去找,所以没带来。”说着竟然开始用袖子抹眼泪。
在奴才队里找到乌兰和呼和,宝音唤她俩一声,叫她俩近前当翻译。吴不服的话里,宝音听到“手牌”瞅了眼吴良辅,这个奴才不忠心,藏奸,还墙头草。皇帝病重时,皇后叫他来伺候,他磨磨蹭蹭几天不来;现在听说皇帝醒了,他又是手牌又是人又是物,颠颠儿来了。
宝音让乌兰和呼和跟吴不服说,其他都不打紧,猫儿要赶紧去永寿宫接来,皇后得闲儿扭过脖儿肯定要问胖大橘。吴不服这个奴才倒是可以考考,兴许靠得住。正是用人的时候,靠得住靠不住也先用着。
把太监宫女指到远处廊下站着,开了箱笼。帝后不得空,宝音先捋捋东西齐不齐。皇帝生天花,三四十天不得挪窝儿,在睿亲王府且还要住一段日子;正好皇后也需休养生息,废园没宫里那么多规矩,离是非旋涡远,门一关自成天地,最好将养。以后这儿就是“养心殿”和“坤宁宫”了。
宝音细细点了东西,把要添的补的一样一样交代给吴不服,遣人回坤宁宫拿。忙活完,刚喘口气,听一个哭声打老远到近前。一个细身条宫女蹿进院子看见宝音,捧着个小包袱扑倒在宝音脚下,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得抽抽,一边问:“格格呢?刚去捡的。”扑棱着扔了包袱,爬起来往殿里冲,“格格,你怎么不等等奴才。烤白果!”
帝后还在殿里……宝音一把撕住她:“都是你报的信儿!你还有脸来哭。”
作者有话说:
一些男女那些小动作就烧脑,卡死。
感谢你们的支持!感动比心。
第134章 壹叁肆
金花躺着, 仍留心听外头的动静。听到乌斯的声音,嘴里泛起丝丝的甘苦,正馋着, 就听说白果,忙起身找鞋, 山楂汤不能吃,烤白果总能吃。福临拉着她的袍子角, 说:“忙什么?”
“我想吃, 馋了。”提上鞋,一站,浑身疼,头也发昏。她忙扶着床栏, 挨着床沿坐下, 想唤宝音, 张张嘴, 全身绵绵也不敢使劲儿。只能扭头看床上歪着的福临,“万岁帮我叫她们一声,浑身没劲儿。”她吓破胆,也终于能觉得累了。
福临擎着身子,向窗户喊了一声:“宝音。”一边伸手拉她,刚挨到袖子,就听外头“咚咚”响, 纷纷蹭蹭的脚步,扑簌簌的衣裳扫地,吴良辅领着人在外头跪了一片, 吴良辅的亮嗓子, 声音尖细中气十足:“万岁爷!奴才来迟了。”
金花扭身趴在福临耳上, 小声告状:“他最奸,让他来烧热水,就不来,这些天就吴禄和宝音忙活。”把手塞进他手里转一圈,“还有我。拧了无数的手巾。”
福临顺势握着她柔软的手,拉回怀里搂着,垂头盯着皇后的鹅蛋小脸儿,嘴却不含糊,对着外头应了句,“朕知道。”想了想又说,“着人把院子看住了,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太监出入吴良辅管着,宫女出入宝音总领。”
皇帝最后这句是蒙语,吴良辅见宝音应声,腆着脸赶上来问:“姑姑,万岁爷另吩咐了什么?”宝音不理他,径直推门入殿,他闹了个没脸,转头看身后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趴在地上,个个听得清清楚楚,只得自己找个台阶下,装作一拍头,“我这榆木脑袋,宝音姑姑听不懂汉话。”
宝音进殿,皇后问:“姑姑,万岁的药得了嚒?还有什么吃的,万岁别空着肚子吃药。我也饿了,跟着吃一口。”
宝音应着要出去传膳,皇后眨眨眼,继续说:“我听见乌斯的声音,她又来了?”
宝音沉下脸:“她……”慈宁宫安插在睿亲王府的眼线,想必太后听她报信说皇帝万中无一地好转了,才着急忙慌来害皇后。一口一个“格格”,千恩万谢阿拉坦琪琪格给她吃过饱饭,结果遇上事儿最靠不住,一刻不耽误去太后跟前卖好,养不熟的狗。宝音想到这一层,恨不能撕了乌斯的嘴。
“姑姑,白果,拿进来我琢磨琢磨怎么吃。”皇后嫣然一笑,太阳从厚云朵里透出来那么金光灿烂,刚宝音骂乌斯的话她都听见了,这中间的关窍,略想想就能明白,“乌斯,也别难为她,中间指不定有什么缘故,我看她就是个傻丫头,她要回去就回去,终究是苏墨尔带来的奴才。还跟……认识。”她看了福临一眼,他人靠在引枕上,目不交睫盯着她,“阿桂”两个字他怕是忌讳得紧,还是别提起的好。
正说着,乌斯直接闯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格格!奴才在慈宁宫听她们说娘娘殉了,奴才不信,忙跑来了。奴才发现慈宁花园有几颗银杏树,在枯草丛的地皮上搜罗出这么多白果,不用等明年,今年各个就能烤白果……”
“慈宁花园,不是二阿哥和四贞格格的避痘之处?你如何能进去?”皇后急忙问,乌斯种过痘,早已免疫,自然不怕,可是福全和四贞,一个幼童、一个妙龄女,万一乌斯从睿亲王府带了痘疫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宫中避痘竟有这样的纰漏,听得她胆战心惊,福全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独苗苗龙裔。
“奴才跟守门的侍卫说去打扫庭院,侍卫就放奴才进去了。不过,奴才仅待了半个时辰,天寒地冻,并未碰上人,也没跟慈宁花园里的人说话。”乌斯见皇后问得急,忙答道。
“怕你会过人,就在睿亲王府当差,先别回去。姑姑给乌斯安排个活计。再把膳传来。”皇后怕吓着乌斯,柔声说。见小宫女觑着眼睛磨磨蹭蹭的,问,“是没吃饱?一会儿跟姑姑要,格格做主,姑姑不难为你。”说着对着宝音摇摇头。
一句问得乌斯拽着袖子揉眼睛:“格格……”乌斯以为皇后薨了,来了才见,仙女儿一样的格格,好端端活着,鲜灵灵,活生生。人逢喜事的精气神儿也爽利,想得也周到,还惦着她吃不饱。
“去吧。”金花把宝音和乌斯遣出去,扭头对着福临,“天花过人不是玩儿的,看看三阿哥……怎么慈宁花园还能进进出出,四贞也在里头住着。”
“三阿哥怎么了?”福临抠着手上的痘,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她一愣,他病中,还不知道三阿哥的事儿。要不是他抱了三阿哥,寒冬腊月的,小婴儿轻易不出门,就算宫里疫病传遍了,大约也染不上。不过究到根儿上,这事怨不着皇帝,是佟妃想用儿子争宠,听说皇后圈禁了,巴巴儿地去养心殿献殷勤。结果儿子染了天花,皇帝的雨露却没承上,佟妃这一步棋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好了再同他说罢,万一他心里难过,误了病。想好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听说染了风寒,请太医吃药,那么小的人儿,吃苦。”
“那夜朕抱过他,怕是过上‘喜’了。”他一拍手,捏着拳,“也是奇了,往常朕不爱亲近阿哥公主,有道是抱孙不抱子,那夜看他在佟妃怀里,露着张小脸儿,朕想你喜欢他们,鬼使神差接在手里。等佟妃告退,朕的‘喜’就有点症候,那孩子……这高热,一天一夜也经不住。”他这话带着几分宿命的禅意。
她揉着他的拳,给他宽心:“别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想法子把二阿哥护好。”她盘腿儿坐着,举着另一手的手指头问,“还有人手嚒?拨去慈宁花园守着,不准人进出。御膳房的厨子派两个进去,左不过就是预备四贞和二阿哥的膳,他俩能吃多少。”
顺着他的子嗣想:“杨庶妃和端贵人处是不是也该派人守着?她俩病不得。唉,兵荒马乱的,这几天都没遣人去问,杨庶妃的日子早过了,足月还不生,多半是个公主。多亏早预备了稳婆在她宫里……”
三根手指头被他攥进手里,她才抬眼看他,背后是窗户,逆光里,他眼中晦暗不明的光也晶晶亮:“不是醋溜溜的时候了?不是不想给朕料理后宫的娃娃们?多亏这病,要不朕还不知道你原来忍着这些委屈。不愿意管就罢了,费这些心。皇额娘闲着闹心,正给她机会抱孙。”
她皱皱眉:“你听见了?当时不理人家,这会儿找后账。酸的醋的是你跟她们,那么多小老婆……关娃娃们什么事儿,福全多憨,要不是这病过人,我真想福全。”
他看她盘腿儿坐着,一尊菩萨似的。近午的光透过窗户纸,曲曲折折照在她脸上,泛着白皙柔亮的光。她自己刚经了那么大的事儿,自己宛如泥菩萨自顾不暇,偏偏还惦着旁人。小老婆们的醋也吃得也磊落,明明白白地不想他再在别的女人身上花心思。
伸手把她囫囵着端到身前,搂在怀里:“咱们有自己的小娃娃!你老说福全的眼睛有几分像朕,朕总想,要是有个小娃娃长得像朕也像你就好了,现在如愿了。以后咱们家就朕跟你,还有咱们的娃娃。”心里暖和和地想着这小娃娃的来处,再想她才十六,刚大婚就当后娘,金尊玉贵的蒙古格格,当了皇后,仍有这么多躲不过的腌臜事儿。他不能再给她酿出醋来,得把忠心表明白。
她一抬头看到他认真地望着自己,幽幽多想了些俩人的事儿,脸一红:“别东拉西扯,现在说福全和她们。还能拨出人手来嚒?当务之急先把这几个孩子护好,太后能这么对我,我怕她想岔了,做出后悔的事儿……”想想,也许自己想错了,太后对自己下死手,概因为自己不是博尔济吉特氏,若是真的他的表外甥女儿,太后的表外孙女儿,也许太后就饶她了。福全和那些没落地的孩子总是皇帝的血脉,太后大约不舍得。
福临想想:“要几个人?这儿少用几个侍卫就是。朕要是早种过痘儿就好了,瞧瞧你,这么厉害的症候,你也能如常进出。”
金花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记忆:“种痘疼,还留疤,多亏我种痘时……”她想说阿桂陪着她,看了眼福临,垂着头不说了。
“是大腿上那个疤嚒?那夜,朕头回见,还想你从小娇养的,怎么伤到这蹊跷处。”太液池那回,他把她全身细细摸个遍,曾摸到她腿上一个疤,后来处处留意,还趁她不注意专门拿灯照看,馥馥白的腿上一道粉色弧,蜿蜒突起,格外扎眼。
“姑姑的狠手,用刀剌破了埋痘痂进去。本来说给你种痘,我还犹豫谁敢损伤圣体,谁料想要这样免疫……”她叹口气,抠着他手上的痘泡:“这倒提醒了,咱们把万岁的痘痂收起来,留着给福全种痘,这可是‘圣痘’。还有南定,她从小在京里长大,肯定也没种过。前朝的大臣,哪个立了功,便赐种‘圣痘’,荣耀堪比赐黄马甲。”
这话听得他语塞,他还没好呢,她心思已经这么悠远,还预政前朝,结果她娇娇扑在怀里,说:“所以你快好,就算为了我,我在这世上,再没亲人了。要不是为着你,我就选回去找妈妈了。”一句话他不甚懂,只说得他心也化了,这也是道不清的缘法,她问他要他的命他也愿意给,更何况是为了她好好活着。
她不知道嚒?他是为了她才好转了,也是为了救她才硬醒转的,若是没有她,他早两天就死了。他也不知道,她差一点儿就穿回去,仍旧过优渥的现代人日子,还能跟心心念念的妈妈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本文才写了一半时,搜到文评,说女主性格不够鲜明。
看了今天的评论,我有点高兴,我们女主够鲜明啊,是个作精。
玩笑话,自嘲下。
感谢宽宏大量的读者支持。
第135章 壹叁伍
金花睡了长长的一觉, 闭眼睛的时候,福临伸着手指头,顺着她的眉心摸到翘鼻尖儿, 宠溺地说:“你先睡,朕守着你。”她还嘟囔:“我没事。”
结果沉进梦里就看到一扇方方正正的窗户, 糊着将朽的纸,她被人捂着, 喘不上气, 眼泪扑簌簌往下滚……之后就惊醒了。睁眼看他侧躺在身边,俩人中间摊着本书,他手撑着头正在看,她一有动静, 他便伸手拍拍她。
反复了几次, 他终于忍不住心疼, 滚进她被窝里, 伸胳膊把她整个搂在怀里,亲着她的发顶:“做噩梦?”
“我喘不上气,也看不见你……”说着鼻头发酸,她把脸埋在他怀里,鼻尖戳在他胸上,“我以为一定活不成了。想再看看你,他们缚着我, 我动弹不动。我还想跟你说,万一……你别来找我。”
他手在她背上揉一揉:“不怕,再不会有那种时候了。 ”顿一顿, “你信朕嚒?你去哪儿, 朕都要去找你。”
“我……信。”她本来不太信男人, 吃多了男人的苦:他们惯常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有求于人时候是一样,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另一样。可他,细细想了想这几个月,她愿意信他。
“我守着,你睡。”他嗓子不那么哑了,她喜欢的好听的声音围着她。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两下……她困极了,正是该多睡的时候,她却几天都没好好睡,这会儿卧在个温暖厚实的怀里,她撑不住睡过去。
等再惊起,他的手仍同睡前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他阖着眼睛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搭在她身上,一下,两下……好像就要亘古不变地拍下去,她终于睡宁了。
这一觉睡到天都黑了,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她仍困得睁不开眼,滚着翻个身,朝里趴在床上。还没趴实,身子就被扶住了,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金花。”身子被大手温柔小心地掰回去,肚子“咕噜”一声,她知道,不压住肚子,它就会一直叫,于是闭着眼睛又滚回去趴住。
“金花。”那个好听地声音又在耳边响,一只大手垫在肚上,轻轻捧起她的腰,“当心。”
“嗯,别闹,我再睡会儿。”
一句给了那人提了醒,他越发闹起来,“咻咻”的气喷在耳后,她有个片刻以为胖大橘来了,伸着倒刺的小舌头舔她,粉嫩的爪子在她头脸脖颈上踩奶,要她存在罐子里的干制鸡胸肉,或者混了鱼和鸡的御膳房猫罐头,所过之处留下一条一条湿润细腻的痕。
“别闹。”她咕哝一声,突然想起来,自己怀孕了,还要防着弓形虫感染,懒洋洋伸手隔了那条湿糯一把。
这下手也遭殃,手心里握着一把嘘嘘喘不休的气,火热的唇把手心里的纹路展平了,又来嗅她身上的香,从后脑勺的头发一路嘬在耳上,声音越来越大,起初只有鼻息,后来唇间的气也喷着她,轻轻的“噗”,吸得她浑身痒,心里得小火苗燎舔着身上心头的肉,藏在衣裳里的肥糯的兔儿,鼻子皱起来,缩成皱巴巴的豆儿,身上暖流滚涌,她“唔”了一声,拧着眉启开唇。
那声“别闹”还没送出口,就被截住了,直愣愣被抢了去,舌尖上掺进药气,还有她魂牵梦萦的山楂汤的酸和香,这次换她饮他的味道,转着舌头,她刮尽他的齿根舌尖。
*
他本来忙着,膳桌摆在床脚当炕桌,她睡得安稳,他守着,顺便看看这几日压下来的奏章。大病未愈,刚看几页就吃不消,看看停停,一尺高的奏章,一下午才看了一小半。
日头西斜,天光渐渐暗下去,他头昏眼花,刚想叫人来掌个灯,突然听到旁边人身上传来一长声“咕噜咕噜”。
她起初睡不宁,直到他跟她一起躺着,又伸胳膊揽着她有节律地拍拍,她才好些,没再挣扎着蹬腿,把脸捂在被窝儿里黑甜地睡过去。
睡了整个下午,想是饿了。他幽幽想起她几次在他面前“咕噜”,跟个孩子似的,肚子饿了就“咕噜”,还会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立都立不住,被他抓住机会,一把搂在怀里。
现在好了,她就躺在身边,可以光明正大握着搂着,不像以前,两人竟荒唐地商量还是不当真夫妻罢,只给太后演个样子。非得她立不住、又或者扭了伤了,走不得行不得的时候,他才硬拗着搂搂抱抱。人在怀里,她羞答答地不看他,闹的他也羞,十四五岁就生了第一个儿子的他,竟然到十八岁时又对着女子脸红。
想想以前的荒唐,他忍不住讪讪的,把脸置在她鼻息里,吸着她呼出的气儿,他心里像饮了蜜似地甜,又像麦芽糖,黏糊糊的,两个糖人儿,丝丝连连。
不防备她朝里翻个身,他忙伸着长臂护她的肚子。有了娃娃,便譬如生病,除了平安生出来,再没有更好的法子医。
况且她也喜欢娃娃。回想起来,这两月,她多少回寻着千奇百怪的由头让他摸她的肚子,他还曾搂着她的肚子对她说:“朕喜欢你,打起头就喜欢你……”父母的情话都给尚是个胎儿的娃娃听去了,层出不穷的花样,都是父亲对着母亲表白。
这小机灵鬼。她年轻任性,他得好好掌着,护着她们娘俩。
他护着她的肚子,气声唤着她的名字,把她轻轻正过来,可是只听肚子“咕噜”一声,她又滚回去。还跟他说,别闹。
身子一扭,露出耳后一片明晃晃白腻的肌肤,照得他眼前一亮。中午他留的印子还在,细密的一片紫红色小点儿,远看像一块胎记,记号着她,他的她,趁着她□□娇嫩的肌肤。
他心里“轰”一声响,像小时候初进京城,周围一片礼炮的鸣,比过年更热闹,震耳欲聋地,他坐在马车里,晕晕沉沉中生出无限的喜欢。
还有跟着这记号一起生发的她的吟,同廊下顺着檐滴下的水一样,又或者是林间最小的溪,沁着石头缝,若有若无的水声下是最惊心动魄的暗流,终于汇成一声儿,把他俩都唤醒了,没行下更大的荒唐,她毕竟正怀着孕。
只是,粉色的耳朵,圆润的轮廓,小巧的耳垂儿,尖尖的眉毛,弯弯的眼缝,还有那粉白的面孔,常晕着红,挂着晶莹的汗珠子或者泪珠子,他忍不住又想起来,她那时候也爱哭,疼了哭,痛快了也哭,不高兴的时候哭,欢喜了也哭,分不清是他猖狂逼出来的汗还是她欢喜过头的泪……湿漉漉的身子,还有一张汗涔涔的脸。
多胡思乱想两下,他撑不住了,一头扎在她肩窝里,细密的吻没头没脑地亲下去,轻慢的“噗”,声声敲打着他的心。她拦他跟拦猫儿似的,带着淡淡的无可奈何和满满的温柔缱绻,伸着柔软的小手托住他游走的唇,引得他愈发想给她看,他比猫儿的本事可大得多。
在病中,可他仍是他,而且他们多久没亲近了,一日好比三秋,两人中间隔着许多个秋,秋中隔出个小别来,小别胜新婚,他已经火热地没头脑,刚看奏章怎么没有这么大精神头儿。
脸被她捧在手心里,他细细尝她手心里的味道,撩拨盐水帮他洗伤口,她的手渍出淡淡的咸味儿,想着她衣不解带守着他,他忍不住粗粗地喘气,要能喘到她身上,让她安心。他好了,虽然满脸满身的痘泡,可他好了,她该知道。
手也不老实,她睡时只穿着贴身的衣裳,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往上,陷下去的是两手能环住的腰,再往上呢?他心里的炮越来越响,又像是钟声,青灯古佛,钟罄齐鸣,越是清净里,一点子红尘就显得更热闹,无限的凡尘俗事。
兔儿隔着衣裳在手心儿里蹦,湿漉漉的小鼻子,傲娇地挺着。他用手一拨,鼻子便皱起来,兔儿也蜷。他用手掂,蜷了也比以前更肥糯,这是什么样儿的妙人儿!自他娶了她,她日渐更像颗桃,原本没熟,现在熟极,薄皮儿里是一水的甜,他忍不住拱开皮儿啜里面的果。
她一张嘴,他慌慌张张堵上去,像是她嘴里有灵丹妙药。谁知他想岔了,是他嘴里有她喜欢的,轻饮着他的唇,她细细品着他嘴里的酸和甘,舌尖齿龈,“啵哆”有声。他觉察出她少有的主动,更兴头起来,弓着身子,伸手去解她衣裳的纽子……
“嗯。”她晃着头,甩开他的唇,手摁在颈下第一颗纽子上,“表舅舅。”一边叫他一边抽着身子往旁边滚。这情形,太眼熟了,多少回她撩拨了他又不愿意,一到关键时候就摁着衣裳不让碰……
他痴痴看着她,怔怔地鼻头发酸,多少回了……她却两手环上他的臂,一双桃花眼半睁半眯,歪着头笑:“我们不成……”看他呆呆愣愣,她又紧着胳膊凑过来亲他的唇角,红艳艳的嘴唇滑到他耳上,小声说,“等伊会动……”她绵绵倒在枕褥间,“刚你嘴里的山楂汤可真酸啊,酸,还带着橘子味道,姑姑给你加了什么料?表舅舅,一会儿你喝药,给我留半碗成吗?姑姑说我不能喝,说活血化瘀,迷信,全是迷信,完全没有科学道理,一碗山楂汤。”
他仍怔着不动,她嫣然一笑,歪头对着他甜笑:“不是我想吃,是肚儿里的想吃,你给我留半碗成吗?”摸着他的胳膊,捏着臂上的肉疙瘩,“喝一口便给你亲一下?”
福临一伸腿,踢得膳桌“哐啷”响,他光着脚从床上蹦到地上,背对着她,他对她,没有一点儿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二更。啦啦啦。
第136章 壹叁陆
宝音听到动静, 试探着在外头敲门:“万岁爷,用晚膳?膳后还要吃药。”他不光吃药,还要处理全身的痘泡, 而且他刚醒,看奏章、调兵遣将忙乎一下午, 宝音怕他吃不消。皇帝都在其次,皇帝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 宝音心疼的不是皇帝, 是自家奶姑娘的夫君。
金花滚到床沿,伸着一根手指勾住福临的大带:“万岁,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下午趁着金花睡熟, 他略洗漱过换了常服, 为着生天花, 算是“见喜”, 旧俗要穿花衣,他一身墨蓝色的袍子,配了一副正红的大带。她在后头看他,挺拔的门板似的肩膀,矫健的一把腰,若不是颈后露着几颗痘泡,丝毫看不出是个病人。
一转身, 长腿在袍子下摆,她又咽口水,软软躺着, 只懒懒抬着一只手:“万岁拉我起来。”另一手扶着腰, “身子发懒。”
他叹口气, 对着外头喊:“摆膳。”两臂架着皇后的咯吱窝,把她从被窝里捞起来,温柔问,“宝音来伺候?”
“乌兰和呼和不拘哪一个都成,姑姑管着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都要她管,别累坏了。”她靠住他塞过来的引枕,小声说一句。
“小宫女懂什么,粗手笨脚;你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宝音有经验又老道,她伺候朕放心。”他木着脸说这句,她“噗嗤”笑了:“从小都是她俩伺候我,在宫里也是她俩,那时候也没见你说她们粗笨,现在……我就是沾肚儿里龙嗣的光,才能得万岁爷的细心照料,都管到边边角角了。”
皇帝被她刺这一句,才猛然发觉自己自从知道她有孕的喜信,不光管头管脚,还对周围伺候的人吹毛求疵。都是她用惯的人,在他看来仍不够细致周到,还是宝音这样的奶娘,又是妇科圣手的,他才觉得勉强够格伺候皇后。细想起来,大可不必,宁妃佟妃怀孕生产,他都未加着意理会,只在想起来时淡淡叮嘱两句,还不是顺顺利利孕生了福全和三阿哥?只是对皇后,他总觉怎么关护都不嫌多。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若是能以身代之,他宁可他替她吃产育的苦头。想起月前伤风那段日子,他莫名呕吐,滋味实在难受,明明什么都没吃,却呕个不住。如今听说她顿顿吃了便不受用,他心疼坏了。怪不得饿得肚子“咕噜”乱响,中午只吃了两口,她便停箸,往常她喜欢的酸的、辣的,羊乌叉、炉鸭,他变着法儿配着给她吃,她都皱着眉看,却吃不下。过后又捧着心坐在床边,宝音便预备着盂怕她吐。以前多么嘴壮的一个人,什么都爱吃,只怕胖,现在这么细食。
金花看福临盯着自己神色寂寂,怕他身子不舒坦,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头伸过去贴他的额角,自言自语:“没发烧吧?怎么瞧着精神不好,下午守着我睡累着了?你还没好呢,先好好养着,奏章以后看也不耽误。”
他猛回过神来,伸手掐着她的腰,把她在被窝里放稳了:“当心,别闪着。”想想又把她搂在怀里,“你这么吃苦,朕心疼,千盼万盼让你生娃娃,是不是朕错了。”
“来都来了……”她手摸着他的头,“姑姑教的避子的法子,我都试了,吃了那么多苦药。还逼着你用那劳什子,物理避子,怪不舒坦的,都没拦住。这小东西,就想让我们当爸妈。”是宿命,更是父母子女的缘法,更何况,“我也喜欢伊,长得像你又像我,多好,娇娇软软抱在怀里,会哭还会笑。若是心疼,这回帮我穿衣裳。等以后,你帮我穿鞋。再下个旨意,准我穿平底靴,就不用穿花盆底儿……”
她东拉西扯,宽着他的心。静静坐着,由着他给她穿衣裳,想起来问:“福全和四贞妹妹那儿安排人了嚒?”
他手指头顶儿上也生着痘泡儿,系扣子别扭,一边跟纽子鼻儿较劲,一边沉声说:“安排了。”
“杨庶妃和端贵人那儿?也不知道杨庶妃怎么样。咱们这衣裳都能过人的,不好出去。”她盯着他脸上的痂,痘泡瘪了颜色变深,更花花麻麻,可他就是他,听他淡淡说:“安排了。”细长的丹凤眼斜斜觑她,有些心虚地说,“下午安排的人报说杨庶妃见红,大约今天不生,明天也该生了。”早上听她惦记,说了又怕她生醋,所以说得轻描淡写,万一她不高兴,他马上收住话头。
她一拍大腿:“唉,姑姑在这儿不宜去,皇额娘着人去守着嚒?表舅舅也不在,她自己一个人,有母亲陪产吗?”无论如何,女人最懂女人的心,若是她自己同着几个奴才生孩子,心里不知多怕,有个山高水低,都没人做主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这一问,福临继续帮她系纽子,说:“事多,实在忘了。”他怕她说到家人心里难受,等皇后生产,也没母亲陪产,甚至她不知道母亲是谁,“皇额娘肯定派人守着,你别担心,好好养着。”经过这场闹,若是生个阿哥,太后必要抱去养在膝下。
她穿好鞋,下去走了两步,掐着腰站在他面前,说:“表舅舅,下午理了多少事儿……”她睡了一觉起来,他换了衣裳,辫子重新篦过,油光水滑,她睡前惦记的几样事儿,他都料理过。一样是一下午,她不过睡醒了,少打两个呵欠。这还只是她惦记的事儿,她不惦记的,还不知他圈阅了多少。等他好了,她仍窝在他翅膀底下罢,只要有他,就算是被太后废后,想来也不打紧。
他叹口气:“丑了,再不能干,如何还能有一席之地……”
她拉着他的手说:“不嫌你丑,不过随口说一句,还记仇。一会儿你多问姑姑要一碗山楂汤,留着给我喝?”
他一扭头:“刚还说只喝半碗,这会儿怎么又变一碗?”
翘鼻子抽一抽,鼻梁皱成朵花儿,她说:“你闻闻,姑姑正熬呢,这味儿,真香。而且不过是个水果,哪有那些奇效。都是杜撰。姑姑就是小心太过。昨天她给你喝的时候,给我馋得……”她说着,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口水。
双手环着福临的脖颈,她小心在他腿上坐下,嘟着艳红的厚唇亲他,“万岁你张嘴给我闻闻,还有嚒?”粉红色的小舌头把弓形的唇沿嘴角细细嘬了一遍,咂咂舌,“是没了,一点儿酸滋味儿都没有。”
胳膊挂在他脖颈上打晃,胸脯就在他身前晃:“快传膳,吃了膳姑姑就送山楂汤进来了。”
他“唔”了一声,垂头坐着,小声说:“你先去旁边坐着,朕……”他闹个红脸,眼神躲闪着不看她,头扭到一旁瞪着地上的火盆。她仍把胳膊挂在他身上,跟着他的眼光扭到旁边凑到她脸上盯着他看,“怎么了?”
腿下猛弹一下,她突然懂了,坐直身子,自己解开胳膊,一手抓着他前襟坐稳了,静静顺着他的眼光看地上的炭盆,两人都不吭声,默坐了一刻,等那劲儿过去,宝音领着膳进来,小夫妻被炭火撩红的脸才消了些。
等到晚上,福临偷偷摸摸给金花喝山楂汤,就扭扭捏捏地放不开。原本一颗酸梅子核儿都能在两人嘴里来回推,偏到关键时候他倒束手束脚。金花抱着他的头一碰唇,他慌慌张张把含着的一小口汤给她,不过瘾。后来还是她看他跟做贼似的,何苦呢,趁宝音一扭头,自己端着碗一口喝干,一下解了馋,福临便再没有给她抱着品滋味的好事儿。
*
第二天金花一早醒了,习惯地伸手到福临鼻下探了探鼻息,粗粗的气儿,她微微笑,又伸手去揉他头顶的痘泡儿,昨儿的深色痂有一颗脱了,露出脸上的嫩皮,白皙。她纵起身在枕头旁找,找到那块深色的硬皮,小心包在帕子里,掖在枕头下。
衣裳窸窣,他也醒了,阖着眼睛清了清嗓子,说:“做什么?”
“种御痘。万一皇额娘把我废了,我预备跟姑姑在宫里种御痘,赚点银子给胖大橘买鸡腿儿。”
他扭个身继续睡,嘟囔一句:“怪谈。”
“突然想起来,猫儿还在永寿宫,表舅舅千算万算,没把胖大橘接回来。”她想她的猫儿。
“接了。怕朕的病过猫,朕命他们把猫儿送回坤宁宫。最长两月,疫病过去就回去。皇后自然该住坤宁宫。”顿了顿,“昨儿他们把偏殿收拾齐整,今儿上午咱们都挪过去住,这厢等收拾了咱们再回来。睿亲王府年久失修,不值当大动,也该拾掇干净,换换床帐。”
她手抠着深色丝的锦缎,他初醒时用的原色白布单子早换了,他仍觉得不好,嘱人先打扫了偏殿。他觉得她莫名喜欢睿亲王府,在这边住着人都活泼明快了,所以预备在这边住到他的病好利索。多则四十日,少也得三十日,那时她的身孕三月余。这三四十日挺紧要,他想他俩住得舒展些。另还要在这边视事,过简了不像样。
她没想到他心思这么细腻,更没想到他的皇权之稳固,只要人醒着,无论前朝后宫,凡事只需他一句话。派侍卫把守慈宁花园,着奴才打扫料理屋子,都是她能看得见的;还有她看不见的,云南和东南沿海动兵,八百里加急的手谕早已发出去跑了小半个中原……
等日上三竿,他也睡醒了,俩人面对面躺着,鼻尖儿对鼻尖。
“今儿有点怪。”她转着眼珠说,手伸着一根一根捋他的眉毛,天光大亮,终于能躺着看他分明的眉毛了。
“哪儿怪?”他也伸手摸她,粉红的耳朵,耳垂儿上一排洞。“疼嚒?”
她没答他,自顾自说:“大约是你总是天不亮就上朝,我从来没这个时辰在床上跟你对脸儿躺着。”
“你来的日子短,过年也辍朝。”这下可好,等病愈又该过年了,福临大约新年过了元宵节才上朝,这么一想,他有点紧急感,还是要跟太医商议,等天花不过人就该回去上朝理事,只靠议政王大臣会议和九卿科道会议总不放心。
“还有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休几天?”她紧盯着他。打工还有周六周末和法定节假日和年休假,他呢?他几乎全年无休。
“生辰日能休息一天,去拜祖宗。”他炯炯迎着她的眼睛,坦然望着她。
“拜祖宗有一百零八条规矩,比上朝还累,一样得早起,还得去景山,那么远,该算出差,不算休息。”她转着眼睛说。当皇帝工作实在累,不过也对,好比当全国的老板,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生意,是该勤勉。也是因为他够英明神勇,她才能懒懒散散,皇后当得懵懵懂懂,坏处是他一病,她立马倒架,吃不上穿不暖,处处受欺负。果真是靠山山倒,靠自己比较好。
可是这是清朝,还是清初,文化和社会的局限性,她想靠自己不现实,让她当太后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她做不到,她也不够狠决。想通了,她放过自己,照旧当他的宠后罢。
“多亏有你。”她从耳边抓住他的手,“我来了水土不服,本事施展不开,看不惯,住不惯。多亏有你,我才磕磕绊绊,住到现在。”
“怪不得那天要生要死……”他由着她把手送到唇边亲一亲,指尖触到她红艳艳的唇,忍不住一哆嗦,嘴上却不饶人,“原来不是舍不得朕,是离了朕自己活不下去,不知道的,以为多深情。”
“以前没觉得表舅舅嘴利,今儿才算是见识了,快张开嘴给我看看,这舌头牙齿是怎么长的。”她想起他说她的话,也用这话来说他。
“朕的舌头牙齿怎么长的……”他笑着咳一声,细长的丹凤眼半眯着,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她突然想起来她昨天把着他细细品味道,牙齿舌头嘴唇,都被她尝了个遍,怎么长的,她不用看,都知道。
她双手捂着脸,被他滚到跟前抱在怀里,他低头对着她耳朵小声说:“你都记得,朕跟你说的话,你都记得……”
“谁要记得,你那些浑话。所以你想想都许了我什么,可有忘了的?我可都记得!现在不跟你算,以后也要算的。天长日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肚儿里可怀着人质。”她抠着他的胸小声威胁。
第137章 壹叁柒
“朕这么大个活人, 丑是丑了些,给你当人质还不好?非要它?这么小,这么柔, 这么弱。”福临搂着她,掩饰不住地开怀, 因为欣喜,承认相貌丑陋似乎也不再难, 自然地调侃出来。万乘之君的架子, 为着他的小媳妇儿和未出生的孩儿倒了个踪迹全无。
怪不得明朝的皇帝有的沉迷后宫,多年不上朝,原来早上醒了却不动窝,意中人抱个满怀, 两人喁喁闲说几句悄悄话的滋味这么好。他才过了片刻这种日子, 已经像喝醉了酒, 飘飘欲仙那么上瘾。
他从小当皇帝, 前面几年未亲政,可是不上朝就上书房,生活一直刻板,准时得像太和殿外的日晷一般。若不是这一场疫症,实在厉害,要避着人养,他大约只要能睁开眼便挣扎着去上朝, 不知人生还有这样的风景,还有这样的柔情蜜意。
“那人质搂着点儿,脸冷。睏, 醒得早, 我再睡个回笼觉, 这两个月就没睡醒过。”金花把脸往被窝儿里藏一藏,起初睡不醒是他乱鼓捣累的,后来日子殊不平静,她渴睡极了,却有心事,睡不着。现在好了,每次一蹬腿儿醒了,她的“心事”都在身边,搂着她捧着她,她终于能安心睡一觉。
“你先别睡。”他说着起身,下床找鞋,“喝口水再睡。”
“我不喝,你快回来,被窝刚暖和;还没好呢,你下去冻着怎么着。”她伸手拽他的明黄贴身衣裳,绸子滑不溜手,指头没捏紧,衣料就从她指缝里穿滑而过。
“容朕喝一口,屋里干,醒了口感舌燥。”他听说她不喝,自己去桌上斟了一碗茶,置了一夜,温在暖套里也半冷了,他一口气饮尽了,忙回去滚在被窝里,摸摸自己的手脚仍是暖的,才展胳膊把她抱回怀里,“都是睡了一夜,你怎么不渴。”
她渴,可是喝了马上便去净房,昨夜喝了碗山楂汤,睡前一趟一趟出去。现在喝碗茶,这回笼觉就睡不成了。才两个多月就这么累……她抬脸看他:“渴,可是现在总去净房,烦。”
她眼神一闪,又开始抠他的胸。他看她垂着眼睛,手在他胸口来回划,知道她不如意,只是她这次为了什么?唇在她脑门上印一印,他小心问她:“去便去,值当烦。等朕好了,朕驮你去?”
她仰起小脸儿,问他:“隔夜茶的滋味好嚒?”她清减了,却不减丰润的娇,一颦一笑,都引得他倾心不已。
他忘情一愣,过后老实说:“朕没留意,咕咚咽下去……”还没说完,她手扒着他的肩凑上来,圆睁着宝石核一样的黑眼睛,红艳艳软软的厚唇,轻轻翕一翕,亲过他的嘴角,又去探他的唇。
他心里“轰”一声,脑子里像过年放炮,隆隆嗡嗡,大大小小的爆破声叠着,响个不休,他不敢喘气,也不敢动,眼睁睁看她粉白可亲的脸贴过来,粉色的小舌头一闪,他嘴角的水迹先被吮干了,然后是他的牙关……
一动不动,胸也停了起伏,他石头人一样愣着,可她身上的甜香气仍不止歇地往他鼻孔里灌,思绪里的轰隆越发热闹,他终于掌不住,忍不住地长吸一口气,手上越抱越紧,修长的手脚像藤蔓一样攀在她身上,把她紧紧锁在胸里,他轻轻摸着她的背,无休无止地吞着她齿间的气。
身上的痘泡火辣辣地,又疼又痒,跟他心上的心动一样,刺激。他紧紧追着她的唇,轻慢的“噗”间隙里,他听她轻哼着要喝茶。恋恋不舍放过她,他在她娇俏翘翘的鼻尖上亲了亲,柔声问:“朕给你端一碗?”
她喘着气,双臂一挣,把他的胳膊撑开,托着腰慢吞吞在他怀里转个身,背对着他,只露个后脑勺给他,说:“嗯。喝。”
他忙掀被窝下床,光着脚两步并作三步,给她擎回一盏茶。
一手托着盏,一手扶着人,他看她像小雀儿似的低头啄着盏里的水,戏谑:“不是不喝?”
金花垂着眼皮,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动不动,专心饮了他手里半冷的茶,顿一顿,抬起眼,忽闪着睫毛笑:“把持不住……”转身去找帕子,掩着鼻孔,抬着眼睛盯着他不吭声了。
“难受了?这茶不相宜吧?”他忙把手放到她背上,修长干净的手犹豫着,这是他该拍还是顺?生了那么多阿哥公主,可他从没伺候过有孕的嫔妃,关注照顾都很有限,所以到他珍视的人有孕,他也只会扎煞手。
她轻轻推他的手臂:“哎,别碰我。容我缓缓。”她恹恹躺回去。他正躺回去也不是,光脚站着冷,听外头吴良辅尖细的嗓子报:“万岁爷,太后娘娘来了。奴才不敢拦。”
“引到偏殿去,让吴禄来次间儿伺候朕更衣。”福临摇摇头。吩咐吴良辅看牢了,不准人进出睿亲王府,不过是想试试这个奴才,结果一试一个准,他果真不敢拦太后的驾。墙头草,这会子还吃不准太后大还是皇帝大呢。难怪皇后告状说他“奸”,皇帝病得不省人事时不来伺候。
他坐在床沿穿靴子,她悄悄起身,掀了被子要下地:“别让吴禄来了,我伺候你穿衣裳,昨儿我睡着,今儿可巧醒着,正该我来。”说着又浑身不舒服,她趴在他扇面一样的宽背上,下巴颏搭着他的肩,扭脸儿朝他耳旁呼一口气。往常早上不舒服,可他病着,她顾不上;如今他见好,她终于有心思顾自己,早起来先觉得肚儿鼓着,一日更甚一日。伸手在他耳朵上捻了一下,“哎,心口堵着难受。”
他靴子穿到一半,听她这么说,停了手,脚踏地,一手探到身后搂着她的腰,半歪着身子倒回去,脸靠着她的小腹,说:“宝音怎么说?”
她就势搂着他的后脑勺,另一手在身后撑着,说:“姑姑说正该这样。就是不受用,一会儿在皇额娘面前,可怎么好……”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周日的,周一的另更。
本来周末去颐和园,为下一本准备,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也许下周去。
嘻嘻。上周让我见到了自己的潜力唉!我也能埋头纯码,不吃不喝。
第138章 壹叁捌
福临眼角瞥到她藏在衣裳里的小丘, 厚缎子提暗纹,他穿明黄,非要她也穿黄, 她就挑了件淡淡黄的厚缎贴身衣儿,比鸡蛋黄的颜色还浅些, 瞧着嫩生生。前阵子总觉得她圆润,厚厚贴了一层秋膘, 腰还是那握细腰, 小肚子却鼓着。眼么前才知道她肚儿里裹了个孩儿。再看她,就觉得她圆鼓鼓地可喜,现在腰处的衣料塌下去,一上一下都鼓突, 大约是衣裳撑着。他翻身伸手摸过去, 一把摁重了, “嘭”, 轻轻地响一声:不是衣裳撑的,是真的肚腹鼓着。
他忙收了手,仰着脸看她:“这……朕还以为是衣裳!疼不疼?朕手重。这如何是好。叫宝音来?”慌乱里耳朵贴上去,眼睛看着金花,着急地说,“听不见……朕去叫宝音来。朕冒失了……”
“哎。”金花“嘭”地心跳一下,把搂着他的手松了, 两手都在身后撑着,小腹突在前面。不敢摸,只暗暗喘了喘, 悄悄紧了紧肚皮, 肚儿并没有两样。以前听人说, 怀得好的,摔一跤也不打紧,风吹草动都禁不住的,多半本来就有问题。
自己给自己宽过心,她定定神,那也不能由着他胡来,现在拍一巴掌没事儿,以后呢?这么大的人了,没轻没重。她瞄着他的头,几天没剃,脑门上是一片短短的硬头茬,刚长出来,若有若无,下巴的胡茬也是。心里忍不住叹“愣头青”。小姐姐年纪不大,刚过而立,眼看他的病将好了,没有其他的顾虑,这次得教他做人。
她从他处收了眼神,一手轻轻摸上肚子,拧起眉,长吸一口气,咬着牙又挤出来一声:“哎。”
他忙扶着她的背,唤她:”金花?“
她还不看他,低头盯着肚子,嘴里憋的那口气仍屏着,眉头越拧越紧,另一手抓着他的胳膊,慌乱地抬头看他,哀求似的颤着声说:“疼。”只说了一个字儿,抬头再深吸一口气,抓着他的手越抓越紧。
她看他大掌在头上拍一下,急得眼睛直冒火……不愧是六岁就当了皇帝的,急归急,对策却严丝合缝。先手忙脚乱给她背后垫个引枕,又光着脚往地上蹿,要不是她一把把他拉住,他早冲出去了,嘴里说:“朕去叫宝音。”
她憋着笑,故意说:“唉,你别去,我怕。”
“别怕,放宽心,朕叫宝音,宣太医,一定保你们无虞。”他搂搂她,梗着脖子对着窗户。刚要开口说话,一根细柔的指头贴住他的唇,一把娇语送到耳中:“急了?”
何止是急了,他头上沁出细密的汗雾,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他平日多有数,偏偏到他在意的人身上就没轻没重起来。这个肚儿摸过几次,昨儿还是摸着它才睡着,明知道它不小,怎么就觉得撑着的是衣裳,拍得它“嘭”那么响。想到那是她和他的孩儿,他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急了?他答不上来,他不光急了,他还恼,恼自己。
“以后别这么没轻没重,吓我们一跳。拍傻了怨你。”不紧不慢的话徐徐送到耳朵里,“我现在有孕,还没过头三个月,你对我处处得加小心,时时想着千万别碰着压着肚子。像那天,你腰带扣硌着我们,硌得肚皮发紧,吓坏人。”
“朕也不知道是病糊涂了,还是高兴糊涂了。那天朕不知道你这样,若是知道,又怎么会那么不管不顾的……现在可怎么办?朕这胳膊,那一下……”他一身腱子肉,从小练出来的好身板,平日抱她跟抱猫儿似的,毫不费力,这一下拍在他的宝贝孩儿身上,还不知多厉害。他仍惦着叫人,可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仿佛不愿意他去,他便不舍得起身;要喊人,她一句接一句,他顾着她,就腾不出功夫。
“那一下,可真响。这小东西,一天一天地长大,我吃不下睡不着,都瘦了,倒没耽误它。”她戏谑一句,松了手,轻轻揉揉肚子,说,“多亏我们瓷实,要不都叫亲爹拍坏了。”说着伸着一根食指,重重戳了福临额角一下。趁他还懵懂没回过神来,赶忙自己找了台阶下,“疼过一阵,现在好了。万岁以后别再对我们鲁莽,啊。”最后这句像是叮嘱又像是埋怨,福临听了却心里受用,好像一下卸了五成的自责,这次没事,他以后千般小心,万般留意,小心呵护着他们娘俩便是。
被她戳过,他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弹回来,小心贴到她小腹上,轻声说:“阿玛以后当心,孩儿乖,也别闹你额娘,她最近累了,再受不得一点儿苦。”抓着她的手揉两下,心里说不上的难受滋味,懊悔混着后怕,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她看他这样,心里微微自责,他天花还没好呢,她这么教训他,惹得他又急又悔,只怕激起心火,这症该好得慢了,他身上已经吃尽苦头……手在他手里揉着,像是心也被他搓了。
他们两个人,一人难受,另一个只有更难受。何苦呢?互相陷得这么深,千丝万缕的情,缠缠绕绕,把两个人裹得紧紧的,一个挣一下,另一个便浑身不自在;分也分不开,只有牢牢互相拥着。用情深至此,竟然只有心里堵着,嘴上反而说不出来。
心里的弦一动,她禁不住眼里雾上满眶的泪,不敢张嘴,只怕一张嘴,声气变了,泪珠子便同珠子一样,整串滚下来。最近哭得太多,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只摇摇头,张着细软的手心摸着他脑袋顶的硬茬儿,纵着他捧着她的脸亲她,另一手被他展平了,两人十指交缠,隐进床帐的阴影里。
头挨着头又歪了片刻,她杵杵他的胳膊弯儿:“皇额娘还等着,万岁起吧。我伺候你穿衣裳?没睡醒的,咱们过了午再睡一觉,仍是你搂着我睡。”把头枕在他胸上,听着他胸膛里“扑通”有力的闷响,她的理智说该起了,跟太后还有一场闹,身子却绵软地嵌进他怀里一样,倒着不想动。
“朕先去,你不舒服,过去略站一站,礼数到了就是。到时候朕护着你先出来,皇额娘那儿,朕应付。”他嗓子好了,一把好声音,听的她心都酥了,端着胳膊搭在他肩上,斜抱住他,她说:“皇额娘终归是皇额娘,你别跟她置气,有话好好说。万般的不是,要不是她,我们还不认识呢。或者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京里哪个八旗侯爷爵爷的福晋了。”
“简直不敢想,若是不认识你,朕的日子怎么过……”
她也是,不敢想若不是他,她的日子能怎么过;更不敢想,若是她跟哈斯琪琪格一样嫁个贝勒贝子,其人除了喝酒打仗,别的都不会,她又是这样的好颜色,她除了被缚住,缠在床上,便没有另一样的日子……她一哆嗦,把脸藏在他颈窝里:“我也是。”轻轻唤他的名字,“福临。”这次唤出来便轻松,她的。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是她的,只有他,她的。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
这本算是自产粮,你们想看的也是我想看的。什么生软糯的小包包啦什么的。嘿嘿。
第139章 壹叁玖
两人腻腻咕咕, 终于拾掇停当,临出门,福临遣了吴禄和宝音出去, 让金花帮他擦脸上的痘泡,两人一站一坐, 齐齐置身于上午的太阳光里,明窗下两个人都年轻、明快, 英气的、美的, 像是自带闪闪亮的光。
金花捏着白绵纸,轻手挤出痘泡里的脓,吸干了,又取帕子蘸了浓盐水, 一点点洇伤口, 听他在手里“嘶啦”“嘶啦”地吸气, 她嘴上说:“疼?我轻点儿。”手上却不住, 麻利地给他洗净,拉着他的手,“快些走,皇额娘等了好一会子,到时候又该说我拖着你,红颜媚主。”
他就等着她说这话,听她开了个头, 一把把她抱在腿上,脸贴着脸,气息在两人间一递一换:“你别怕, 现在朕好了, 朕护着你。”
“嗯。”她干脆地应一声, “我这个身世,皇后怕是当不成,万一皇额娘要废,就由着她,仍是咱俩一处就行。现在又有了这个小的……”她顿一顿,艰难地小声说,“万一,以后咱俩不一处了,你就念着咱俩好过的旧情,别把娃娃交给别人养,让我自己养着,日子也能过。”她老早想过,比起他,后位是虚的;比起娃娃,他的情又是虚的。若是形势逼人,要一再后退,那就留着娃;他,今日好不代表一辈子好,日子长着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太后来一趟,必定不会空手而归,总要皇帝舍下点儿什么,比起福临的权柄,金花愿意把后位拱手让人。
“傻话。我们怎么会不在一处。你放心。”捏着她的手,“朕你还不放心?”她看他,除了那一脸或饱或瘪的痘泡,炯炯的眼睛,浓厚的眉,急切的神情。宽肩撑着大毛儿的斗篷,毛峰簇着脖子,趁得他毛茸茸的,瞧着就暖。心里都是热闹的喜欢。
她立起身:“我都有数。走?皇额娘一壶茶都吃完了,儿子媳妇还没到,能不起急?一会儿你千万别动怒,身上还没好利索,一切都等身子养好了再说。”小夫妻二人携手从梢间儿往外走,走到门口,她随手帮他把风兜招上,“小时候生水痘,奶奶说不能见风,把我关在房里,正好我爸回家,我就骗我爸,让他带我出去坐秋千,结果脸上的痘儿破了,落个坑。”说着她在自己左颊上一指,“还是这么显眼的地方,遮瑕遮不住,医美无计可施。唉。”她叹一口。
他招着帽子往她脸上细看,手指指的地方,白腻得像羊脂,丰润饱满毫无瑕疵,说:“哪有?”人已经被她拉着出门,就撂下这事。
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走到偏殿,本来她在前,帮他挡着风,等到殿门口,吴良辅还没开门,皇后收住步子,灵巧地闪到皇帝身后,拉着他的手仍紧紧握着。福临晓得她的心思,不想往太后枪口上撞,也不想给太后挑刺儿,于是手指头安慰她似的紧了紧。
“吱呀”一声,偏殿的门打开,皇帝全身隐在斗篷里,挺拔修长的身板撑着那件大毛儿斗篷。太后往他身后瞧了瞧,只看到皇后的袍子边。等帝后到跟前行礼,太后才看清皇后穿了身白缎子的旗装,掐着软翠色的牙儿,打眼看还以为她穿着蒙古的衣裳,再细看,极好的厚缎子,提着细密的花,挺括、波光粼粼。软翠更是说庄重不庄重,说跳脱不跳脱的颜色,妖冶。细细的牙儿掐在衣裳上,给白衣裳描了个边儿,莫名地一副楚楚可怜气。
回想最后一回见皇后,穿着件宫女的粗蓝布棉袍子,在灯下黯淡无光、破破烂烂;皇帝才醒了多久,她又抖起来,换上这些绮罗衣裳。专门选一件蒙古色的衣裳,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祈望自己念着都是科尔沁来的,手下留情?
皇帝一躬身,太后忙下座去扶他:“皇帝,我的儿,好些了?快给皇额娘看看。”太后伸手,长长的金护甲戳着他的斗篷,极轻的呲呲声。听得皇帝一哆嗦,克制不住地往后抖了一下。可是斗篷风兜仍叫太后缓缓揭开了,一个花花麻麻的额露出来,看得太后一惊,手指头一松,风兜的沿儿搭下来,险些打在皇帝眼上。
太后定了定神,重新干脆地伸手掀了风兜,皇帝的脸现出来,她强忍着才没喊出声,倒吸的一口气深得噎人,她给这口气噎住,一时回不过魂。她儿子,原先那个帅皇帝,身高八尺态度风流的,现在简直不人不鬼!
这是她儿子。她生了他,她又养大他,教导他,一手把他推上皇位!小皇帝登基,母子二人仍朝夕相处,同行同止。这次皇帝出花移驾睿亲王府,似是母子两人分开最久的一次。谁想这一分,在两人间生出这么多变化,原本母子间若有若无的裂痕,就在刚刚,她倒抽一口冷气时,震裂成一道天堑。
太后在草原长大,小的时候射过狼,什么风浪没见过,但是这么丑陋的人……再加上儿子翅膀硬了,屡次忤逆她,跟皇后合着伙儿跟她使心眼儿,她忍不住地生出嫌恶之情。
本来她当皇帝是个死人,连夜把他从养心殿挪出来,弃之于废园,偏偏他又奇迹般地向好,她想不出能怎么待他,他又该怎么待她。虽说是母子,可是在权力和皇权更迭面前,明明白白缺了些亲情和母子羁绊。
还有格外刺心的,这儿曾是多尔衮的府邸。多尔衮亡故后,她心里别扭,才一直让院子荒废着,谁知派了避痘的用场。脚还没踏进来,只是看见这院子,她已经气闷得想掉头回去。硬着头皮进来,看见这么丑怪的儿子,她宁可他驾崩,前朝的事不必重新料理,她不用来这满是扎心回忆的院子,眼前母子的僵局也解了。
可皇帝就是活了,活生生的丑八怪。太后掩饰不住地恨恨瞅了皇后一眼。不知这小妮子用了什么药,竟然连天花都能救。皇帝从养心殿抬出来时,太后曾去瞧过,灰败的一张脸,乌突突;高热才烧了一天,已经烧得人事不省,叫着也不应;浑身的痘疹要起不起,瞧着是锡色,太医报,这本就是最厉害的一种痘,再发不起来,更要命。眼看着越来越只有出的气儿,治不得了。而且过人,三阿哥过上,不足一日就夭折了。三阿哥是多么健壮、哭声洪亮的一个孩子,逃不过。皇帝可以一闭眼不理事,太后要保着先帝和皇帝的天下,还要稳着自己的地位,为着科尔沁,为着蒙古四十九旗。
皇帝抬走,养心殿空落落的。太后恸糊涂了,心里最懊恼的,不是没给皇帝种痘,也不是自己叫苏墨尔拘了阿桂来京,引出这一场祸事,竟然是怨孟古青。静妃这个没用的,若是做皇后时生养一位嫡子,现在继位,蒙古四十九旗的血统仍把着爱新觉罗的天下。
“额娘吓着了?朕也没想到……”皇帝没想到,他醒过来时置身废园,地上噗突噗突的土,窗户纸薄的“吹弹可破”,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奴才。皇后,只有个皇后的虚名,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干的也是宫女的活儿,拧手巾板儿,擦身子,他想不出来她那副小身板,还怀着孕,如何照料他这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为着退热,防着生疮,一天几次全身给他擦一遍。他醒几回,她眼睛都是肿的,约略今儿才消。
他母亲反而平静如常,一丝不乱的头发,华丽贵重的衣裳,保养得宜的脸,薄薄的眼皮,深刻的褶儿,眼下没有铁青,只有唇边的两道纹儿仿佛深了,显得她严厉庄重,还有些……刻薄。平静归平静,看到他吓得手抖。呵,他还没看过他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脸,坑坑洼洼,大约不用看,极丑怪。可是他母亲该怕他、嫌他?
他垂着眼睛盯着太后,若他驾崩,在他母亲处,就是轰轰烈烈的君主亡故罢。太后没空悲伤,太后要把合适的储君推上皇位,太后自己要当太皇太后。
“既然朕醒了,立储之事就暂搁着罢,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几个大将也仍到朕处议事。”皇帝等着太后缓缓神,可她愣着,他沉默片刻,用威严的声音说一句,“后宫不得预政,以后皇额娘也该遵这个祖宗的老例!”
皇后乖巧跟在皇帝身后,垂着头,生怕太后留意到她似的。听着母子二人稀落的对谈,她忍不住腹诽,这是亲生的?话里套话,既不坦白,也不亲近。可是让她想象太后抱着万岁哭,她又想不出来,太后和皇帝都不是那样人。知道听到不得预政这句……
太后管家管儿子管孙子,一路管头管脚,管到康熙帝成年。现在她正当盛年,顺治帝便要她不得预政。她如何甘心。前次福临把太后架空,扫清她在养心殿、坤宁宫中安插的耳目,把太后的权柄剥了七八成。可是皇帝病重,太后立马张罗移驾、立储、接军权,一二分权她用出十成功力,殇子丧孙,毫不损她神采,甚至愈加有精神。皇后瞧太后,完全没有中年人的疲倦、迟钝。只怕比病中的福临,孕中的自己更神气。
金花后背汗涔涔的,福临还没好利索,就要跟太后斗一场,他肯定赢,她不怕。她只是怕他劳神,更怕他伤心。皇家的母子,亲情摆在最末。她来了半年,已经看清了。他自小浸淫,该更有数儿罢。若不,该多感伤。
作者有话说:
看完故宫大展,发现弘历好会玩。
下一本选他真没错!幽幽发觉他的若干魅力点。
当然啦,追妻他肯定要追,被渣的宿命也难逃。
第140章 壹肆零
太后听到“后宫不得预政”, 又刺耳又熟悉。略一沉吟,想起来,初夏时候, 有个闷燥的雨天,她跟皇叔济尔哈朗劝皇帝斩陈名夏, 福临不知可否,没给个准话。事后她命皇后去养心殿吹“枕头风”, 皇后曾怯生生柔柔地绞着帕子说“后宫不得预政”。
好个“后宫不得预政”, 他们倒是夫妻一心。一句话,隔了半年仍说得一模一样,商量好的一般,堵得她老人家心里憋闷。
这不是他小时候了, 六岁大的孩子, 扔在紫禁城里就跟小虾米入了大江大海一样, 对着自己的叔叔哥哥们, 只会忽闪着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用天真无邪的眼神向母亲求助。当真翅膀硬了,又找上这枕边贴心人,小两口同心,专找老太婆的晦气,说她不爱听的。
太后叹口气。悠悠想果真没有最不好,永远有更不好。头婚还能凑和, 那时候皇帝年轻,孟古青也娇气矫情,两个人总不对付, 男男女女, 隔三岔五的就要到母亲面前念叨念叨。有时是皇帝抱怨皇后不乖巧, 有时又是皇后埋怨皇帝不体贴,总要她这个母亲居中调停,宽慰或是劝解。
她也乐意担这些干系,儿子气急了摔帽蹬靴,媳妇委屈了哭天抹泪,聒噪是聒噪,可她一个盛年的妇人,闲着也是闲着,劝劝儿子,哄哄媳妇,算是有点儿事儿做,不至于平白坐着看日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只是,她说和小夫妻,有几分用处,她自己心里有数。细细论起来,皇帝废后,其中还有太后的功劳。太后想着若是两人好得像一个人,她这个皇额娘还有立足之地?总要坏时说和,好时挑唆——也正是经了太后“提点”,帝后二人好不过三日。皇帝总抱怨皇后不温柔和顺,夫妻若两日没吵架,第三日皇后指定作妖,而且是自慈宁宫回去便开始别扭。
小夫妻不太平,太后在慈宁宫坐收渔人之利,儿子媳妇都来得勤,纷纷来求她支招,捎带着陪吃陪玩。她动动嘴皮子,便是儿子媳妇绕膝的老寿星,间或说几句前朝的事,儿子也都跟后宫事一样,照单办理。所以太后三日里有两日调理儿子和媳妇的关系,一日大调一日小调,还有一日在挑唆。
自从换了二婚的阿拉坦琪琪格,太后才知道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娘”。除了头两日皇后来身边趴在膝上哭,两人之后就好得……儿子有脸做,娘却没脸说。
儿子是她从小捧着长大的,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想什么,从两人婚后拜母亲和先帝大妃那时起,皇帝对新后就满意到说不清道不明。新后脖子上叫他啃得那一片红暂且不提,明明就是自己房中人,可是每次见到她都跟蜜蜂见了糖似的,嗡嗡嘤嘤,绕着捧着。
皇后也是,起初瞧着跟只乖顺的小猫儿似的,伏在自己膝头哭得气都顺不上来,她以为就是个傻孩子,空长一副好相貌。谁知她越来越有主意,后来就敢忤逆自己,霸着皇帝专房宠,跟静妃、谨贵人这几个亲戚也处不和睦,针尖对麦芒的,一点也不像自己和哲哲,姑侄二人把皇太极的后宫拢络地和和顺顺。倒有点像宸妃海兰珠。
太后要找皇后的错处,可皇后又滴水不漏,行事周到大方,敬老爱幼,对长辈对小辈都没得说。逼得太后往草原去寻毛病,这一下,就挖出皇后青梅竹马的阿桂和身世。
母亲跟媳妇争儿子,天然处在劣势,这次她又算计差了,先弃了福临;皇后只身犯险,带着一个老奴伺候一场,竟硬生生把皇帝从鬼门关抢回来。相貌是丑了些,可是大清的天下还在,再丑,也是天命所钟的万乘之君,广有四海,加之身板风度气质,丑了也是这世上最有威势之人……生死大事当前,做母亲的押错宝,输了个一败涂地。
恨只恨她下手迟,早把皇后料理了,就不会掐到半路又给皇帝喝住,宝音一顿操作,竟把她救回来。
不光打伤了太后的臂膀苏墨尔,还说什么,有身孕?!太后抬眼看了眼皇帝身后的皇后,嫩生生的脸,娇滴滴的身子,华服美饰,被皇帝好好地护在身后,旗装宽大这肚子想是还显不出来……有孕还愈加貌美,难道怀的是个阿哥?
太后忍不住想起三阿哥,她最看好的孙孙,母亲也尊贵,可惜不幸夭折;二阿哥年纪虽小,明摆着,憨厚迟钝;若是皇后生个阿哥,以皇后的得宠,多半生下来就要立为太子,简直跟海兰珠的八阿哥一模一样。
海兰珠和八阿哥,一直像刺一样扎在太后心上。人已作古,但当初宸妃专宠,又怀了身孕,太后的焦虑忧心,每每想起,无比深刻鲜活。太后午夜梦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处境,便是一阵心悸。多亏她争气,生了九阿哥,在先帝后宫才有一锥之地。现在,儿子和媳妇,亲生的儿子和亲手挑的媳妇竟然又让她置身在同当时一样的尴尬窘境中。
养儿还不如种棵萝卜,萝卜尚有开花结果、反哺之日;养个儿,活着,给人添堵,去了,留下身后一个烂摊子,十八了,连个可堪社稷的继承人都没生出来。
反过头来说她“不得预政”,太后越想越觉浊气上涌,喉头生憋出一股血腥气。看他身长八尺,垂头立在面前,恨不得上手给他一个耳光,皇帝,醒醒,若不是老太太预政,大清的帝位早被叔伯兄弟夺了,爱新觉罗·福临不知是个怀才不遇的贝子贝勒,还是个不明不白英年早逝的魂鬼。
太后当真刷得抬手,结果胳膊还没向下,只见皇帝迅疾伸手,看似风轻云淡,实际箍住太后手腕的手像铁钳一样。混着掌心的薄茧、出天花的痘泡,这一握攥破了几个痘,微微的腥臊气,还有皮肤上粘了脓疮的不适。
太后仿佛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之前他纳庶妃、大婚、生孩子,太后始终觉得他是她儿子;直到这个片刻,太后被身前的人挡住门口的光,手臂被吊着一动不动,他沉闷地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她才骤然意识到他成人了。
之前跟儿子争权柄的败绩也实实在在起来,上一次,她输了。甚至连这个儿媳妇,来历不明不白,她想除去一了百了。结果拖拖拉拉一直没动手,拖到后来就没有动手的机会,也可说是上次败绩的余波。
太后每每起心要动皇后,忍不住想起儿子打死打残的那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谁可靠谁不足信,他了然于胸,“殉”了皇后不难,万中无一的,皇帝痊愈,追究起来,没人担得起干系时才难。
只是这次,胜败还没揭晓。太后突然觉得自己来得草率,还没盘清双方力量,就这么贸然打上门,结果讨了个没趣儿,“后宫不得预政”!
太后心里鸣金收兵,外头就收束了威势。反正他还养着,这病十天半个月且好不了,回去慢慢盘算这一场该怎么斗。更何况,他还有软肋,皇后,他的心尖尖儿,还怀着孕。
后宫不得预政,原太后本心,她当然不想管。可是想想蒙古四十九旗,再想想自己这一生,她怎么能不管,她得管。
就着皇帝的势,她收了手,掏出丝帕擦了擦手腕。正要拉过皇帝的掌,皇后从皇帝身边闪出来,结结巴巴唤了声:“皇额娘……”
太后停了,皇后怯怯说,“他这伤,还是让奴才料理。”他用的水,都煮沸再晾凉,还只是缺人手的临时局,皇后念叨着给他用蒸馏水;他用的纸,都蒸熏过。全身密密麻麻可怖的痘泡,一点差池,他的命就悬了。看他现在精神爽利,之后尚有多少关卡。
福临抽回手,接过金花递过来的纸,解恨似的紧紧攥在手里,慢悠悠说:“朕醒的时候,正见苏墨尔领着几个太监来……”想到他们掐着金花的脖子,他恨得声音发颤。自己千般宠万般护的皇后,竟然给他们生生在脸上攥出三个手指印,缓了口气,他又说,“这事儿,皇额娘预备怎么料理?”
“苏墨尔擅做主张,这事错全在她,要杀要剐,全凭皇帝处置。”太后一句话,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想到苏墨尔是从小跟着她的,三十多年了,终究不舍,“只是她伤着,躺在床上吐血,看在她照看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等她下地再发落吧。人就在慈宁宫,皇帝自去绑人便了。”
皇帝一听,在慈宁宫,他派什么官衔的侍卫能从慈宁宫绑出人来?知道太后不诚心,也不吭声,只把攥在手里的白绵纸扔在地上。刚金花说要把后位让出来,这万万不行。若是换个人站在他身边,占他的妻位,他光想想先觉得难受。刚一路从正殿走过来,急中生智,才先发制人,向太后兴师问罪。
只要这次先把皇后的身世遮掩过去,等他前朝的老臣和兵权握牢,便有转圜余地。
从小到大,只有这个可心的人。无论她怎么嗔他怪他怨他,他都美滋滋,是这一生,活到现在,第一次全心全意爱的人,也是长这么大,身边第一个视他是活人的活人。夺她的后位,简直像夺他的皇位一样让人不能忍。
太后起身,若无其事说:“皇帝养着,予去看看杨庶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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