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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妻妾


    晴雯又问了几遍, 茜雪始终笑而不答。晴雯虽料得必有故事,却也只能暂且放在一旁了。


    却说贾宝玉随着琥珀一路出了大观园,来到贾母房中, 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早讨论了一波, 见他过来, 忙把他揽到怀里, 问他近些时候身子可有异状。宝玉不明就里,老老实实答没有,贾母才淡淡向贾宝玉提起, 说他的干娘马道婆坏事做多了, 报应也来了,已是死在大牢里头了, 嘱咐贾宝玉从此莫要再提起这个人, 就如从未认识她更好。


    宝玉听了,不顾王熙凤拼命与他使眼色,只追问缘故。贾母只得删繁就简, 将那可与小儿明言之事含糊着说了一通。


    原来, 马道婆为人,颇有几分法力,人又胆子颇大,言谈上头了得, 那公侯之家的宅第便如同她的后院一般, 尽可出入无阻。高门大户纷争最多, 大到朝堂争斗, 小至兄弟争产, 妻妾争风,甚至下人之间的口角纷争, 她但凡听说都要插一脚进来,从旁挑唆,只说能治死仇家,解了后顾之忧,许多人听了心动,竟纷纷上套的。


    因了这个缘故,马道婆亦知道京城中许多阴私之事。如今她被逮了,便有人生怕她口风不严,一时招供出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来,抢在锦衣府审问之前,竟把她暗杀在牢里了。锦衣府审问到一半,正精神抖擞踌躇满志间,却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一般,赌气追查那凶手,居然一无所获,只得重新细细查抄了马道婆的家里,把许多原本忽略之物也翻了出来。


    “其间竟有赵姨娘的一张借条,扬明赵姨娘欠了马道婆五百两银子。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贾母向众人道。


    王夫人一早听说此事,料定赵姨娘必然勾结了马道婆,暗暗使了那厌胜的法子害自己或是宝玉,岂料问过宝玉,竟然浑然未觉,想来那歹人尚未发功便被擒获也未可知。但也因寻不到更多罪证的缘故,她身为当家主母,只能对赵姨娘轻拿轻放,以示她宽宏大量全无嫉妒之心。


    此时贾母提起赵姨娘,王夫人心中虽恨不得将赵姨娘撕成碎片,却也只能笑着答道:“赵姨娘向来同马道婆交好,从前马道婆一来咱们家,保准往赵姨娘的屋里跑。想来赵姨娘为了给三姑娘和环儿祈福,在马道婆处发了宏愿也未可知。何况我和宝玉都无异状,马道婆已死,更不好单拿这张欠条向赵姨娘问罪的。”


    贾母听了正中下怀,点头笑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嫡女气度,果然见识不凡。和赵姨娘那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耗子精大不相同。”又压低声音道:“我固然知道,赵姨娘之事,你必是受了不少委屈的。但如今马道婆的事情一出,各家各户都觉得不光彩,并未有甚么人主动跳出来当苦主,说自家中了马道婆的招的。毕竟此事有损颜面,若是细细追查之下,就算打上数年的口舌官司,怕也是说不清的,何必凭空嚷将出来,反倒堕了府里颜面。”


    王夫人低头道:“老太太说的是。儿媳妇也是这般想的。”


    贾母又吩咐道:“当年宝玉年纪小,怕他太过娇贵,才寻了个穷苦人当干娘,压一压免得他折了福,才寻到了这马道婆。平日里香火供奉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如今她已是没了,何况身后名声这般不堪,从前之事竟尽数不提才好。待到再过几日,我带了宝哥儿去清虚观烧香还愿,只求祖宗庇佑便是。”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的安排极妥当。”


    贾母看贾宝玉在一旁,一副全然不关心、昏昏欲睡的样子,心中极是怜爱,忙吩咐道:“你也困了。过会子就要用晚膳,竟不必回园子,先在我这边用过了晚膳,再同姐妹们一起回去不迟。”


    宝玉答应一声,贾母身边的一名大丫鬟名唤玻璃者,便带着他去内室休息了。


    谁知贾宝玉虽是昏昏欲睡,但思绪万千,如何睡得着。他想起赵姨娘欠五百两银子之事,激起一身冷汗,暗想:“若不是晴雯告诉我厌胜之事,我又拿了袭人箱子里的厌胜之物去寻凤姐姐追查,将那马道婆一举捉拿,使她来不及作法,只怕我便成了孤魂野鬼,有冤无处诉了。说起来,倒是晴雯替我挡了一灾。她这番情谊,我只能铭记于心了。”


    又想:“三姐姐是极有见识的人,环儿虽然顽劣些,我也从未苛待于他,如何竟成了仇人一般。这妻妾之争,怎生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连双方子嗣,也要遭此荼毒吗?妻妾成群本来是为了延绵子嗣,家宅兴旺,到头来,反成了祸起之源不成?”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个主意,能够两全其美,使彼此都不伤心的。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只当贾宝玉睡熟了,再没甚么顾忌,开始谈论马道婆事发之后,被锦衣府审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无非是别人家的妻妾之争诸如此类,她们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千帆过尽,并不觉得如何惊心动魄,但是在贾宝玉听来,却是胆战心惊。


    贾宝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女儿本来都是水做的骨头,如何一沾了男儿气味,便生出那许多嫉妒之心起来。他想来想去,百思而不得其解。


    贾母说着说着,又议起迎春的婚事,问王夫人道:“二丫头的婚事,虽说不该你这做婶子的操心。但一来你养了她这些日子,情分自是不同。二来老大只一味胡闹,眼高于顶,且又出了那档子事,我只怕他这么耽误着,竟把迎丫头耽误大了。”


    王熙凤在旁打趣道:“如今二妹妹尚未及笄呢,老太太便开始操起心来。”


    王夫人回道:“老太太说的极是。那通判傅家虽是先前闹过一场乌龙,但后来态度却极诚恳,大房那边,已是亲备了礼物,过去认错了。咱们这边也时常遣了婆子来。听说他还有个妹妹,名唤傅秋芳,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姿色。每次他家的婆子过来请安,常夸他家姑娘好。我估摸着他家的意思,却是想同咱们家联姻的。或是聘了迎丫头,或是把他妹子嫁进来。”


    贾母微微睁开眼睛道:“嫁进来?他那妹子早过了及笄之年,咱们家哪有合适的孩子配她?”她心知肚明傅试必是看中了宝玉,但心中极不愿意做这门亲,故而故意不提。


    王夫人忙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呢。”她心中也嫌弃傅家没有根基,且傅秋芳年纪过大,心想傅试配迎春也就算了,若是想让傅秋芳配宝玉,却是万万不能的。


    贾母又问道:“如今这个傅试,在外头风评如何?”因傅试走的是贾政的门路和贾府结交的,故而这句话仍旧是在问王夫人。


    王夫人答道:“我上次问老爷时,说风评是极好的,人也极知上进。”她被邢夫人那么一闹,迎春之事却是不管不成了,正好傅试年轻有为,便想做成这门亲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谁知贾母低头想了半日,竟说:“不可。一则老大喜欢和武官一起厮混,未必待见这些文官。二则傅家既是颇上进的,正头娘子除了家世要好之外,还得落落大方,善于周旋应酬才好,咱们迎丫头那性格,一味娴静,如何能趁他的意?虽是他一心求娶,但是只怕未曾想这许多,到时候不能遂他心意,咱们迎丫头岂能有好日子过?”


    王熙凤听了忍不住打趣道:“老太太心中心疼二妹妹,竟心疼到这般地步,色色想得周全,连我听了都忍不住嫉妒。老太太几时也疼疼我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贾母也笑了,说道:“我岂有不疼你的?你如今诸事顺遂,和琏儿感情和睦,大姐儿也甚是乖巧,如今赶紧再抱一个大胖小子,就是十全十美了。”


    说得王熙凤倒不好意思起来,口中只得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子嗣乃是头等大事,我岂有不上心的。赶明老太太和宝玉去清虚观祈福时候,只管带上我,我也去向祖宗求庇佑是正经。”


    贾母看着她只微微叹气:“你能有这份心思,自是极好的。”


    这般伺候了贾母许久,王夫人、王熙凤各去忙碌了。


    这时鸳鸯却趁机引了一个媳妇儿进来,向贾母汇报了长长的一篇账目,却是几个铺子里收租的数目。贾母听完之后吩咐道:“把铺租清点清楚,过几日给林丫头送过去。”又叹道:“等到林丫头出阁,我把这些连同契纸一起交到她手里,才算不负她父亲重托呢。”


    贾宝玉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便如有只小猫在挠痒痒一般,他忍不住好奇,只一味胡思乱想:“祖母说替林妹妹收着之物,想来必是嫁妆无疑。难道林妹妹的父亲过世之时,这些嫁妆竟一并送了过来,托祖母打理吗?”


    又想:“若得林妹妹为妻,这辈子却也无憾了。若老祖宗知道我的心事时,就早早将林妹妹定下与我,我必然好生呵护她,再不教她受了一丝一毫委屈去。”


    忽又想起:“可恨我如今年纪还小,在父母面前全然说不上话,总要等到再过三四年,只怕才能议亲。只是我如何等得及这许多时日?”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见鸳鸯在门口轻声问道:“宝二爷可是醒了?”


    贾宝玉勉强睁开眼睛,鸳鸯道:“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一时晴雯、绮霰、茜雪、檀云等人涌了进来,纷纷与他理衣整带。他穿好衣裳,来到厅中时,林黛玉和三春姐妹俱已过来,就等着他开席了。


    “奇怪,这是怎么了?你总盯着我做甚么?”林黛玉忽然发现贾宝玉一直偷偷往这边看,忍不住问道。


    贾宝玉微微红了脸,忙轻咳一声掩饰,转念一想,笑道:“我见妹妹的气色,却是比先前时候更好了些。想来是那燕窝建功了。”


    林黛玉轻笑一声:“便有用时,也要一年半载方能见功。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快。可见是你油嘴滑舌。”


    惜春在旁听了,便问这燕窝的典故。探春忙看了她一眼。


    宝玉尚无知无觉,心中得意之时,全无城府,竟大喇喇说:“是我在外面替林妹妹寻的药。大夫说,那些人参肉桂之物竟是一概不用,只消吃些燕窝,养好气血,这弱病竟可不医而愈的。”


    王夫人在旁听了,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只是伺候贾母用膳期间,却不好多说甚么。


    贾母淡淡道:“都是小孩子折腾的玩意。横竖这燕窝是家常可吃之物,咱们家便是每天一斤燕窝也吃得起,这倒也没甚么。由着他高兴便是。”王夫人听了,只得罢了。


    第102章 疗妒


    这日到了夜里, 晴雯便命小红和惠香上前,学着服侍,虽三等丫鬟不好做那十分要紧之事, 但是端茶送水递东西之类, 却是无碍。


    惠香不知道为何得了这般提拔, 难免暗地猜测, 受宠若惊,小红却是落落大方,泰然自若, 服侍宝玉很是尽心。


    宝玉见上来两个新人, 皆是平日未曾留意的,忙细细看她们容貌。见惠香生得水灵秀气, 聪明外露, 小红也是简便俏丽,干净甜美,不觉留心, 便开口问她们名字来历。


    惠香和小红见状, 争先恐后一般,将自己名字履历尽数报出,满心以为从此见了天日,不料宝玉心中早被黛玉缠绵住了, 只略略问了几句, 意思意思赞叹几声, 也便过了。当夜仍然是晴雯、麝月守夜, 宝玉一心黛玉, 竟比先前更加规矩些。


    惠香只觉得人生大起大落,退下去后, 那失望之情难免溢于言表。小红心中也有些失望,只不表露出来,暗想:“我原本以为自己有几分容貌,也有攀高之心,只恐这屋里的大丫鬟不许。不想晴雯姐姐她们虽然颇大度,竟没说甚么,偏偏宝二爷不够上心,想来是没有后话了。倒不如早早另觅出路的好。”


    小红这般思来想去,心中已有了主意。第二日因宝玉的一本书放在外书房了,晴雯便打发她去绮散斋书房拿书。


    这书房位于贾母那边的仪门外头,若是旁的小丫鬟,或许不愿抛头露面多见外人,但是小红是个最有主意的,心中只想着多认识个人多条路,不怵生客。


    这日贾宝玉不在外书房,说是到外面应酬去了。小红借着拿书的当口,和贾宝玉的几个小厮说了一会子话,便看出为首的两个小厮茗烟、墨雨两人颇不对付。论机灵懂事,其实茗烟还在上头,但是偏偏晴雯、茜雪皆使唤不动茗烟,心存芥蒂,又看准墨雨虽然贪玩,但是活泼单纯,从无私心,便刻意提拔墨雨,每每里头有了事要寻宝玉时,只管叫墨雨传递消息。


    小红默默想着:“若论服侍主子,茗烟其实是个人才,言语机灵,颇有心计,不知道为何,竟同晴雯姐姐不对付,实在是可惜。但凡他好说话一些,肯与晴雯姐姐联手,定能更胜一筹,将其余小厮一并压下去的。”


    小红想到这里,见天近正午,太阳将转酷烈,倒不好再拖延下去,开口问墨雨道:“昨儿个二爷说有一本书落在外头了,叫晴雯姐姐打发人来取的。不知是哪一本?”


    墨雨“啧”了一声道:“还不是茗烟从外面书坊涛进来的那些。那放在匣子里的不是?”


    小红见外书房书案上堆着几本书,只不知道上头写的甚么,也不理会,只依了墨雨所言,将那玻璃匣子连同书一并取了,正要走时,就听见外面人声,却是一名年轻后生在和茗烟说话,似乎是在打探贾宝玉的下落,听其言语,倒似是贾家本家的少爷一般。


    若是换做别的小丫鬟,此时必然惊慌躲避,但是小红却是有主意的,她抱了那匣子出来,在门口站定,盯住那年轻少爷看了几眼,只见那少爷生得斯文清俊,高挑身材,站在庭院里,虽不及贾宝玉华裘宝带,贵气凌人,却也颇有几分气候。


    因年轻少爷说要寻宝玉说话,茗烟便叫小红带话,小红又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这位年轻少爷竟是甚么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名唤贾芸,亦是贾府族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谁知才过了几天,小红便从大观园嬷嬷处又听说贾芸名字,都说竟是个颇有志气的后生,走了琏二奶奶的路子,如今管着院子里种树种花儿的差事。


    却说贾宝玉这日不在府里,竟是赴宴了。这日是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做东,在他的一处外宅排的宴席。除了贾宝玉之外,他还请了冯紫英、韩奇、卫若兰等一干人,又邀了一班戏子,请了几个相公和妓.女,都是在座诸位的相好,团团坐开,好不热闹。


    裘良向着宝玉赔笑行礼道:“上次宝二爷走得仓促,小弟深觉遗憾。今日特特备下此席,还请宝二爷敞开胸怀,潇洒肆意一回才好。”又道:“竟不知道二爷平日里的喜好,故而选了堂子里两个极清俊的相公陪二爷可好?”


    贾宝玉知道裘良如今领着五城兵马司的差事,是手握军权之人,自是不好轻易得罪,上次他贸然离席而去,其实甚不妥当,这时也有意修补关系,自是不好不从的。


    于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娈童坐在贾宝玉身边,那模样皆是粉雕玉琢的,说话也是娇滴滴的,只擎了酒壶请宝玉饮酒。一时又有众公子过来庆贺,都说听得宫中贾妃娘娘有了身孕,过来打趣他这个国舅爷。


    谁知贾宝玉的性情,竟是听不得这个的。他暗想姐姐元春到了宫里那不得见人的所在,那女子之间明争暗斗之凶险竟比外头厉害了许多,可恨他这个做弟弟的竟然甚么忙也帮不上,故而虽是强颜欢笑与众公子交际应酬,心中却默默感伤。


    贾宝玉本来就不是能够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他这番不自在,场上这些惯于交际的人精又有甚么看不出的,只当是他对服侍的两个娈.童不满意,裘良暗暗皱着眉,到一旁同管家吩咐了一声,不多时,锦香院的云儿聘聘婷婷而来,坐到了贾宝玉边上。


    这云儿虽不算是贾宝玉的相好,只因她常参加众公子的宴席,竟是和贾宝玉混得极熟的。贾宝玉一向有怜香惜玉之心,对云儿这等有才有貌、命运多舛的薄命之人自是敬重,却不拿当俗妇相待,忙同她问好。


    云儿捂着嘴吃吃笑着,凑到贾宝玉耳边说道:“二爷如今可好。前些时候我听说了一件奇事,说是二爷的宝贝竟不管不顾丢在一边了。想来是又有甚么新宝贝,喜新厌旧了不成?”


    贾宝玉一愣,继而领悟到云儿口中的“宝贝”是说的袭人。他和袭人厮混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年的时间,有次交际应酬之时,竟说漏了嘴,薛蟠追问之下,因想着是亲戚,也没想着要遮掩甚么,就暗暗告诉了薛蟠。眼下云儿既然知道此事,必然是薛蟠与她寻欢作乐间,一时忘情说出来的。当下对薛蟠便有几分不满,这等闺阁之事,怎好与外人知道?


    贾宝玉笑道:“这却是你在冤枉我了。我哪里有甚么宝贝,你休要听薛大爷胡说。”


    云儿笑得花枝乱颤,只拿扇子遮住脸:“二爷休要恼怒。这事连我们也听说了呢。听说花家吃了官司,判了流放之罪的,又说和甚么巫蛊之术相干,说得沸沸扬扬的。云儿心中猜测,二爷素来是最仁慈的,若非她有甚么宽赦不得的罪行,二爷必会保了她家的。”


    又道:“二爷请放宽心,云儿口风最紧,既是问清楚了,断然不会向旁人再说起的。”


    贾宝玉见她这般说,悄悄从外袍上拆下一颗大珍珠,放到她手中。云儿见状,喜出望外,伺候贾宝玉越发殷勤,频频劝酒,不多时便醉醺醺的了。


    云儿便说要扶贾宝玉去客房歇息,贾宝玉忙挣扎拒绝,举目四望之时,却见席上众人不知不觉竟都走了一大半,大呼道:“怎么竟都走了,只留了我一个!”


    立时有人过来赔笑道:“二爷有甚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


    云儿轻笑,伸出纤纤玉指戳贾宝玉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安静些罢。那些人都聚在一起,在厅里商议要紧事呢。如今你这般嚷起来,反倒彼此尴尬。”


    贾宝玉一听,身上酒意忽然醒了一半,果然不再追问下去,却也不好立时走人,只得在席上胡乱拣了个果子吃了,又问云儿道:“我近来有一事颇感纳闷。今日亏得遇见你,倒要问问你才好。”


    云儿因贾宝玉慷慨赠了珍珠,正在竭力奉承之时,闻言忙应道:“但有垂询,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宝玉经她这般鼓励,方犹犹豫豫问道:“我想这世间,女儿本是水做的骨头,如何沾染了男人气息,竟生出嫉妒之心来,连德行也不顾,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你见多识广,不知可有疗女人妒病的方子没有?”


    云儿此时也多喝了几钟酒,正是半醉不醉的时候,见贾宝玉这般问,冷笑一声,道:“二爷这话问得奇怪。那女子嫉妒之心,难道不是被你们这些男人逼出来的?”


    贾宝玉听了颇觉奇怪,忙再三请教,云儿冷笑道:“世人皆说男子大可三妻四妾,女子理应三从四德。但女子既从了男子,少不得痴心痴意将终身托付的,那男子只得一人,论家财,论心力,如何能消受得了这许多人的托付?若不够时,难免有独占之心,少不得彼此勾心斗角,便是外头常说的嫉妒。若是诞下孩儿来,更是少不得为了孩儿将来打算,多挣一份家业的。争斗便是从此而来。这般论来,女子的嫉妒之心,难道不是被男人们逼出来的吗?”


    云儿这番话,本是半醉之时信口说来,在当时可谓是大逆不道。若是旁人听了,必然不依不饶,要她好看。但是偏偏贾宝玉性情古怪,竟细细揣摩起云儿话里的意思来。


    云儿又乘着醉意笑道:“若说要甚么疗妒之方,其实也不难,若要天下男子,皆只钟情一女,不纳妾室,不近婢女,不狎娼.妓,便可干干净净,再无烦恼了!”


    第103章 配人


    贾宝玉和云儿正说话间, 猛然听得一阵说笑声,却是旁边一间厅堂的门打开了,裘良、冯紫英、韩奇等人面带笑容, 鱼贯而出。


    席间还多了一人, 华服金冠, 容貌阴柔秀美, 但宝玉凝神细看时,却瞧不出那人来历,心中惊诧不已, 暗道:“这京城里竟然有我从未见过的王孙公子?”


    裘良对那人却是客气得紧, 请那人上座,言语间只以大人“称呼”, 又把贾宝玉介绍给他, 说:“这是国公府贾家的二公子,自幼衔玉而生,他姐姐在宫中侍奉, 如今已是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了。”


    那人点点头, 冲着贾宝玉笑而不语。贾宝玉却从这人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些异样,心想:“难道此人是外省藩王的子侄辈,从未曾交际应酬过,故而这般拘谨?”


    这番一打岔, 先前与云儿谈论之事已是论不成了。那云儿此时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深悔失言, 贾宝玉再三引逗她开口时, 也只拿别的事情搪塞, 再三笑着道:“我说玩笑话而已,二爷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但贾宝玉听了云儿这番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言语, 竟然觉得颇有道理,他于席间应酬不甚在意,只管细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


    一时散了席,长随李贵并两个小厮扫红、锄药服侍着贾宝玉回去,在马上时,犹默默细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荣国府后角门,欲要悄悄溜进大观园时,却突然听到哭声呜咽,声音里依稀夹杂着“宝二爷”几个字。


    贾宝玉一愣,立在马上正发呆,李贵却已是凑上来,向宝玉禀道:“禀二爷,是袭人她娘带了她嫂子并两个孩儿,在咱们府后门口闹事呢,可要避开?”


    宝玉拉着马踟蹰片刻,突然间笑了笑:“避是避不开的。有人算准了我从这边路过,故意知会过他们的。避开这次,还有下次,如何避得开?”


    李贵见他言语里的意思,竟有些疑心有人把他行踪告于外人似的,忙谢罪道:“二爷明鉴,小的对二爷忠心耿耿,半点口风都不曾吐露于外人。”


    贾宝玉摆摆手:“说的不是你们。”又吩咐道:“我本拟直接回园子里,偏偏撞上了她们。这些人哭哭啼啼不干不净的,自是不好带到家里,你们暗暗引了她们到一个僻静所在,我有话说。”


    又吩咐扫红道:“你去外书房寻茗烟,让他过来见我。”


    这日茗烟和墨雨皆不当差,轮扫红和锄药贴身伺候,故茗烟只在外书房候着。这时候听扫红说宝玉传唤,忙一路小跑过来,见贾宝玉立在一处空阔所在,背对着他,李贵和锄药垂手侍立在旁,另有袭人她娘和嫂子带着一双小儿女匍匐跪在地上,心中早凉了半截。


    茗烟暗自想:“二爷素来心肠最软,最为平易近人,看不得贵贱之分,如何见这群妇孺跪地求他,竟然无动于衷,扶也不扶的?”连忙放重脚步,过去躬身给贾宝玉请安。


    贾宝玉这才回过头来,用马鞭子一指袭人家人,问茗烟道:“你叫她们来的?”


    茗烟叫屈:“二爷这话从何说起?”


    贾宝玉叹了一口气:“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故而我这边一应机密之事,从未瞒过你。只是如今你年纪大了,自然要为自己考虑,倒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袭人家里人来找我,说袭人她哥哥获了罪,被流放了,娘们儿几个没有依靠,都要求我。我又有甚么法子,想来想去,你平素对袭人颇多照应,我虽不曾说破,却总看在眼里。当今之计,不如将袭人配给你,岂不是两全其美?”


    茗烟听了这话,震惊不已,继而喜上心头。他本是贾宝玉贴身伺候的小厮,从前袭人把持宝玉内宅之事,多有向外面通消息的,次次都来寻他,一来二去之下,他感念袭人性情温柔,娇俏可人,竟渐渐起了恋慕之心。因知道袭人已是宝玉的人了,将来少不得一心筹谋着当姨娘的,也只得按捺下心中所思,每每帮她助她,竭尽全力,并无怨言。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袭人竟然出事了,不知道怎的竟惹怒了贾府的女主子,将她撵回家去,却又不发还卖身契,显然是让她在家由母亲哥嫂养着,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先前袭人几次托人寻茗烟哭诉,说哥嫂苛待于她,要茗烟暗中告诉贾宝玉。茗烟冷眼旁观,见宝玉恼袭人甚深,不敢依言求告,直到袭人哥哥出事,花家人男丁皆无,孤苦无依,重新求上门来,茗烟才大着胆子,告诉她们一条明路,只说宝玉这日赴宴,回程时必于此处经过,只叫她们暗暗在后角门处守着。


    谁知花家人固然等来了贾宝玉,求告一番。宝玉却聪慧过人,一眼看破必是茗烟在其中搞鬼,发话说要将袭人赏赐给茗烟。


    茗烟此时免不了又惊又喜。


    其实以他之聪明伶俐,若是对贾宝玉依旧忠心耿耿,这么再跟随几年,将来贾宝玉成家立业,那外头的事,少不得是托他管着的。到时候主子赏赐了府里家世清白、忠心精明的丫鬟与他为妻,成了管家娘子。这般慢慢熬下去,未尝不能熬到如今周瑞家、吴新登家的地位。


    但如果这个时候娶了袭人这个早就被贾母、王夫人等人厌弃的丫鬟为妻,这些前程便尽数没了。贾母、王夫人断然不肯叫已经犯事撵出去的丫鬟重新回来当管家娘子的。那他也只能到府外庄子上谋一份闲差了。


    茗烟本是个聪明机警之人,早把个中利弊想得清清楚楚。他在府里众小厮里也称得上年少有为,东西二府那有意献媚、甚至不管不顾解了衣裳白给他以期定下鸳盟的小丫鬟亦有不少,但又有哪个能和袭人相提并论呢?他虽然聪明,却亦为情丝牵动,想起袭人温柔和顺,娇俏可人之处,怦然心动,怎能轻易割舍?


    只是心动归心动,觊觎主子女人却是重罪,茗烟连跪地向贾宝玉连连磕头,剖白心迹道:“二爷,茗烟对二爷忠心耿耿,从未起过甚么不该有的念头,二爷明鉴啊!”


    贾宝玉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是那不辨是非的霸道人。袭人既已去了,自是和我房中没有半点干系。但是她们偏偏来求我,我也想袭人将来有好日子过。你且细想,袭人的卖身契还在府里,自是不好往外聘的,何况她犯下那等罪行,岂能嫁到甚么好人家里?想来想去,不若把她托付给你,我再禀明老太太,给你寻个外头庄子上的话。你素来是个机警的,定然能照顾得她一家老小平安。”


    其实贾宝玉这番话,固然是在为袭人找下家,却也已是存了舍弃茗烟的打算了。茗烟鬼迷心窍一般,背着他将行踪告诉袭人家人,已是先负了主子。便是撵他出去,却也不冤。


    茗烟素来机警,此时却未能听出贾宝玉话里的意思,只顾满心狂喜,暗道:“我如今年纪还小,若得宝二爷恩典,娶了袭人姐姐,我家里人定然会骂我。但袭人姐姐这般可怜,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茗烟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尚未说话间,那边袭人的嫂子却早已是急了眼。


    袭人的嫂子心中清清楚楚,花自芳之所以被流放,就是为了助袭人在贾宝玉房中争宠。如今既是棋差一着,袭人被撵回了家,花自芳那边运气不好,不知道怎地竟被人揪出来,家里更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得一心巴着贾宝玉了。想来京城里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多有养外宅的,只要能让贾宝玉松口,成了他外宅,却也是一条出路。贵妃娘娘亲弟弟的外宅,说出去倒也尊贵体面。


    袭人一家早知贾宝玉多情心软,正是抱着想给贾宝玉做外宅的心思过来求告的,岂料贾宝玉竟然发话要把袭人许配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厮!


    “不能啊!二爷行行好,不能这样对我们家姑娘啊!我们家姑娘只有二爷这么一个男人啊!”袭人的嫂子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早被李贵和锄药拉开。


    其实贾宝玉提议要把袭人许配给茗烟,也是担了许多不是的。他看出茗烟对袭人有意,这才打算冒着被老太太、太太埋怨的风险,玉成二人,谁知道茗烟这头尚未发话,袭人一家反倒不知好歹,先叫唤起来。他因厌胜一事,对袭人一家早寒透了心,此时见她们不识抬举,更觉意兴阑珊,一点疼惜袭人的心思都没有了。遂飞身上马,任由袭人一家又哭又闹,全然不理会,一径大马回府去了。


    袭人亲娘和嫂子欲追赶时,早被李贵拦住。李贵皮笑肉不笑说道:“论理,袭人也是学过规矩的,难道竟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们府里不比别的地方?我们爷肯与你们好好说话时,是你们的福气,偏你们胡搅蛮缠,故而这福气竟也没了。这是你们命该如此,更怨不得别人。若要再闹时,一把扭住押送京兆府,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你们一家子死在大狱里,也没甚么人会叫屈的。”


    袭人亲娘和嫂子听李贵这般说,心中早惊呆了。她们只想着贾宝玉平素为人软绵和气,对女子最是怜惜,就算哭一哭闹一闹也没甚么,却忘记如今贾府炙手可热,家奴豪横,果然将她们扭送官府,问了一个甚么罪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茗烟本是一片好心,不想贾宝玉尚不见怪,却遭袭人家人嫌弃至此,一片心肠也凉了。袭人家人看不起他,他岂有看得起袭人一家的?当下跟在李贵后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以我的意思,你们还是早些回去,找袭人商议个章程出来。你们如今竟还不知道自家处境?袭人卖身契还在府里,若说要寻个出路,也只能嫁与贱籍,这还得禀明老太太、太太,求得主子们点头。难道还做甚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吗?想爬我家宝二爷床的丫鬟多了去了,不见得个个都有脸求宝二爷负责的。被太太发现撵了,也只好自家丢脸,难道竟还能寻主子的错处了?你们只管在外头宣扬,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也只不过徒添笑柄罢了,又有谁会说我家宝二爷的不是?”


    袭人亲娘和袭人嫂子见茗烟从前受袭人所托传递消息,常来自家走动,那言语都谦恭得很,因此反倒看不起他,不想他一时变了脸,竟然说出这等狠话,不由得都变了脸色,呆立当场。


    第104章 私会


    贾宝玉只觉得仁至义尽, 再不理会袭人家人,一径进了园子。晴雯等人见他回来,见他身上满身酒气, 忙过来伺候他换衣裳, 又与他倒茶喝。看他面色不好, 只当是在外头受了气, 也不多问,心中盘算着等到明日悄悄打发小丫头问过墨雨,必然一问便知情由。


    谁知贾宝玉因在外头和云儿说了许多话, 复又见袭人家人这般嘴脸, 心中不快,只拉了晴雯的手不许她走, 欲将发生之事一一告诉她, 竟向她讨一个几方兼顾的万全之策,向她喃喃道:“好丫鬟。我固然有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你们又该怎么办呢?你看这满园的鲜花, 终究须人呵护, 除我之外,还有谁竟有这般心肠?”


    晴雯不解其意,只管耿直答道:“二爷这话说得奇怪。这园子里的花儿草儿,自有专门伺候花草的人负责打理。如今二爷一年大似一年了, 正该如贵妃娘娘劝谕里说的那般, 好生修习课业, 将来一朝蟾宫折桂, 一来光宗耀祖, 二来自己也立得起来,凡事才好自个拿主意。”


    宝玉最听不得让他上进读书之话, 闻言不免气得把晴雯的手撂开。晴雯忍不住偷笑,宝玉这才醒悟她是故意如此。欲要再捉她时,晴雯却滑溜非常,早闪身走开了。


    宝玉轻咳一声,恼羞成怒道:“这丫头如今越发大胆了。竟连爷儿们也不放在眼里了。”


    正欲再说些甚么,突然听见小丫鬟在门口报说:“赖奶奶来了。”


    贾宝玉便知是赖大家的。因小丫鬟身份低微,所以称呼她时刻意抬高了一倍。


    晴雯等人听说头号管家娘子来了,不敢怠慢,赶紧出门去迎接,一路将赖大家的迎进屋里,奉过了茶,和宝玉答了几句话,赖大家的方笑着说道:“我也不叨扰宝二爷了。今儿个我到园子里,原本是来寻晴雯姑娘的。”


    晴雯听见这话,忙出面招待,将赖大家的让到自己房中坐定,赖大家的先笑着说:“姑娘大喜啊!听说姑娘如今得了老太太的话,总揽宝二爷房中各项事务,真是金子终须金子换,方不辱没了你的才能。”


    晴雯听赖大家的说这话,便知她在提醒自己不得忘本,忙笑道:“赖大娘说哪里的话,原是老太太见我还与宝二爷使唤得,随口派下的差事罢了。说起来多亏了赖大娘一路费心。”


    赖大家的听她这般说,颇为满意,又说起自家老大赖尚荣欲求了贾府,选出去当官,说主子已是松了口,这事只怕有七八分成了,说话间洋洋得意,便如同自家已成了诰命夫人一般。


    晴雯见她这般,少不得从旁奉承。赖大家的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来,笑道:“这几日家里事多,今日来得匆忙,姑娘已是高升了,我竟尚未准备贺礼。只得过几日再送来了。这荷包不算甚么,只是我随身携带之物,姑娘留着赏人吧。”


    晴雯看那荷包沉甸甸的,便知其中多半又是银钱之物,一力苦辞,赖大家的只笑道:“姑娘也知道,我家是不缺这些的。姑娘在这园子里,少不得要处处打点的,凡事只求体面,莫要堕了我家名声就是。姑娘若再不肯要时,便是看不起我了。”


    她这般说,晴雯也只能收下了。


    一时送走了赖大家的,晴雯寻了个当口打开那荷包细看时,却见是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少说也有四五两重,心中默默感慨,仍旧将那金元宝锁入妆匣之中,和上次贾母赏赐诸物堆在一起。


    贾宝玉只当他在外头路遇袭人家人之时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岂料贾母竟又知道了。这日晚饭过后,贾宝玉本欲随林黛玉一起回大观园,贾母却唤宝玉留下,将他带入内室,问他道:“那袭人的卖身契如今还在咱们家里,她年纪也大了,少不得要寻一条出路的,你心中是个甚么打算?”


    贾宝玉随口道:“还能有甚么打算。要么就在咱们府里寻个小子胡乱婚配了,若是无人要她时,便在外头找个人家也就是了。”


    贾母故意道:“可叹这丫头服侍我一场,我原本看着她忠心,是想给她个恩典的。不想竟看走了眼。如今给她在外头找人家,却也不易。她本是奴籍,自是只能配了那贱籍的。一时之间,哪里那般轻易便找到合适的?”


    贾宝玉漠然道:“这自是太太和凤姐姐该操心的事。听说咱们家的下人们每隔几年便要配这么一次,依旧照旧办便是。”


    贾母见贾宝玉对袭人下场并不十分挂怀,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今日在后角门那边的应对,我已是尽知了。你做得很好,虽是待丫鬟们温柔细致,却也得赏罚分明,才是咱们这种人家的主子驭下之道。岂有被丫鬟们一意蒙蔽,牵着鼻子走的。只有一样,那茗烟也是个有异心的,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贾宝玉听贾母这般发问,方知贾母耳目灵通,只怕自己将袭人许配茗烟,结果被袭人家人拒绝之事,再也瞒不住了,沉吟片刻,才道:“茗烟伺候我甚是尽心。原本我但凡有机密之事,大多都是托他做的。但如今既然将此事挑明,却也不好再留着他了。正想与老太太讨个恩典,不知道咱们家里离京城近的那些庄子,可有哪个庄子是田产丰饶,产出富足的,如今竟派了他去那里可好?”


    贾母点头道:“你有心了。只是才撵了袭人,如今又驱茗烟,只怕在外人眼中做实了他们的私情,却不好看。不若我先说与凤丫头知,过些日子慢慢打发罢。”


    宝玉低头思忖,果然觉得这般更好,忙应允了。


    贾母又指点宝玉道:“你如今也大了,行事更沉稳了不少,像个大人了。只是还有一件,今后若遇这种事情,莫要在大街上处置的好。虽你看是僻静无人之处,却不知道隔墙有耳,会传成甚么样呢。”


    贾宝玉悚然而惊,忙点头称是。这才辞别了贾母,晴雯和檀云两个人带了小丫鬟跟着,前面又有几个婆子在前头引路。


    此时夜色朦胧,月上梢头,园门口值守的门房里灯光掩映。贾宝玉走在甬路之上,突然间一阵心浮气躁,看前面一堆山石耸峙,便想绕过去在那无人僻静之处小解。


    晴雯檀云见状,忙叫婆子提了灯笼在原地等着,又吩咐小丫鬟去准备洗漱之物,自家跟着宝玉往前又走了两步,正欲停步转身时,忽然听见一阵幽幽的哭声传来。


    那贾宝玉胆子最小,忙跑回晴雯身边,道:“园中有女鬼!”


    晴雯忙捂住他嘴,又屏神静气听了片刻道:“不是女鬼。倒似是梨香院中小戏子龄官的声音。”


    此处正是大观园的东北角处,离梨香院颇近。若说戏子们贪玩,悄悄来大观园中玩耍也说得通。只是小戏子竟在偷偷哭泣,期间必有情弊。


    几个人都好奇心起,屏住声音又走近了些,方见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女子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抱怨道:“你们家既然把人从姑苏买了来,关到牢笼里,起初只说好好学戏,在贵妃娘娘驾前侍奉。如今又做这许多偷鸡摸狗的事,又叫人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在那男子怀里挣扎。


    男子力大,一把抱住女子,嬉皮笑脸道:“好人儿!我自姑苏见你时,一眼便相准了,只是见你当时年幼,不敢轻举妄动。再想不到贵妃娘娘竟然特意颁下懿旨,说不准封禁了这园子,你我才有相见的机会。”


    女子扭捏道:“若要见面时,白日里你哪天不去梨香院三四遭?哪里不得见面。若想做那羞人的事,除非你三媒六聘,娶了我才好。”


    男子道:“你说得容易,却有所不知。我如今虽是分了房舍单过,但我那叔叔一向看管我甚严,若要娶妻纳妾,非得他点头不可。再者你的身份又同别家女子不同,你是贵妃娘娘的人,我若是昏了头开口去讨,便是不臣之罪,准被骂得狗血淋头。”


    女子道:“虽是如此,但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岂能和你不明不白?”一面说,一面挣扎得更狠了。


    贾宝玉和晴雯檀云三人潜伏在那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此时已凭借声音听得明明白白,那女子便是晴雯所说的龄官,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贾家的正派玄孙,一向颇得东府里贾珍照拂的贾蔷。


    晴雯见龄官挣扎得厉害,便想出声惊扰他们,却被宝玉制止。三人又听了一阵子,贾蔷居然天良发现,未对龄官用强,竟将她好好送了出去。


    三人待他二人走远,才长出一口气。晴雯忍不住吐槽道:“十二个女戏子中,数龄官生得最好,人也聪明,她唱的戏便是连贵妃娘娘也赞不绝口的。幸亏她未被蔷大爷诱哄了过去。”


    贾宝玉却摇头道:“不,她其实是真心的。她对蔷儿有意。她心中有意,还能如此坚守清白,倒越发令我敬佩了。”


    晴雯不服,追问缘由。贾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却想起几日前园中暴雨,他曾亲眼目睹龄官一个人蹲在蔷薇花架下,用金簪子在地下画,一笔一笔皆写的是“蔷”字,写了一个字又一个字,连暴雨打湿了衣裳也未察觉到。


    贾宝玉当时不明白龄官在地下画蔷的深意,今日无意之间撞破她和贾蔷卿卿我我,方知其心。只是此事自然不便说与旁人知,他只管寻了僻静地方小解,和晴雯檀云二人重新回到甬道上,那端着热水盆的小丫鬟们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所幸天近五月,正是炎热之时,水盆中热水放置许久亦不甚冷。晴雯和檀云便服侍着贾宝玉洗过手,一行人径直回怡红院。待进了门,众丫鬟婆子一齐迎了出来,灯光灿烂,将偌大一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麝月一眼看见贾宝玉神色呆滞,神采全无,愣在那里不知道想些甚么,惊呼一声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晴雯这才发现贾宝玉神色有异,料想必是先前受了贾蔷龄官之事惊吓的缘故,笑着说道:“这不算甚么,二爷又在想心事,正发呆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暗暗推了贾宝玉一把。


    贾宝玉这才回过神来。他举目四望,看众丫鬟穿红着绿,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一个个笑容灿烂,各有风姿,当下幽幽长叹了一声。


    那惠香最是伶俐不过,忙笑着凑上来嘘寒问暖,追问宝玉叹气的缘故。


    贾宝玉又叹口气说道:“今日在外头,有个奇女子与我分说疗妒之方,我虽是信了,心中却有犹疑,暗想你们都是青春娇艳之花,若我撒手不管,你们又该如何?如今想来,竟是前缘自有天定,各人只顾各人的缘分罢了。”


    惠香听了茫然而立,麝月等人也猜不透贾宝玉为何突然发了这么一长串不合时宜的言论,只晴雯知道怕是撞见龄官的缘故,此乃私密之事,她自然不会往外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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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议亲


    次日正是芒种节。众人依了闺中的规矩祭饯花神。大观园之中处处彩线绣带, 莺飞蝶舞,说不尽的妩媚别致。


    晴雯本和怡红院的姐妹檀云、麝月、秋纹等一起在园子里玩耍,迎面一群姑娘走过来, 正是文官等十二个在梨香院中学戏的女孩子。晴雯见龄官也在, 只恐自己露出异样, 因麝月笑道:“绮霰说要在房中做针线, 顾不得过来也便罢了,怎地不见茜雪?”晴雯忙道:“她刚才嚷着天热口渴,说要回去一趟。竟等了这么许久, 我去催催她!”一面说, 一面别了众人,直往怡红院而去。


    谁知绮霰和茜雪正凑在一个屋里说话。晴雯看着隔着窗纱影影绰绰两个女孩子一站一坐, 正要轻悄悄走过去时, 正好听见绮霰说道:“我这许多年浑浑噩噩,仔细想来,竟错过了许多。幸而天可怜见, 有你们跳出来同袭人斗上一场, 老祖宗发了话,我们各人管了一样,都成了执事丫鬟。如今要出门说人家的时候,面上增色不少。不然的话, 还不知道我爹娘如何犯难呢。”


    晴雯见绮霰说的是终身大事, 此事最为私密, 只怕这时闯进去, 绮霰反倒害羞, 只得住了脚,转身就想退出。却听得茜雪开口道:“你是知道我的, 我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若非她实在太不给别人活路,我原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饶是如此,她在屋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咱们也没打算和她争竞,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竟然被外人爆了出来,也是她命中如此了。”


    又道:“你虽是不欲声张,但我一早听说你嫁的那栖霞庄庄头家,家境颇为殷实,人也是不错的。栖霞庄是老太太的产业,就在西城外头,产出丰饶,打理亦不用费心,闲来还可来家里坐坐,是最相宜的。可见你爹娘疼你。连我们听说了,心下也暗自羡慕呢。”


    绮霰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谁家爹娘不疼女儿呢。我这么一走,只怕你也要来消息了。我可是听说了,是往外聘的好人家,祖上虽是经商出身,但在城内有铺子,城外也有几十亩地,那少爷又酷爱读书,若是一朝传出消息去,只怕这园中的姐妹都要嫉妒你了呢。”


    晴雯本是悄悄往外走的,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住了。她和茜雪情同姐妹,竟不知道茜雪已是在偷偷议亲了。绮霰知道的事情,她竟是毫不知情的!一时间再也不能动弹,只立在那里,心中许多疑惑,只想问个究竟。


    屋里茜雪的声音也甚是惊讶,她连声追问道:“这倒是奇了。我家里人只因事情未拟准,说怕不能成事反被人笑话,故而刻意悄悄摸摸,不曾向外透露过风声。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心中疑惑尽去,既是事情还未说定,自是不好透露给她听了。只是她听着听着,新的疑惑又起:不知茜雪爹娘为茜雪相中了哪家才俊呢?


    绮霰笑道:“只因事有凑巧。我家有个亲戚正好是那江家铺子的伙计,一时听他说起过这么一段,说咱们府里有这么一个姑娘,是颇有体面的家生子,温婉聪明,将江家小少爷迷得不行,只因咱们家这几年越发富贵了,江家人只发愁着高攀不上。这几日我听他又说起,说这事情竟是十有七八了。我追问下来,才知道是你。”


    茜雪羞得粉面通红,小声道:“此事到底还没有定下。姐姐不可往外说。”


    绮霰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出了这个门,再不往外提的。”


    晴雯听到她二人说起江家铺子,更加吃惊。那江家铺子不就是她和茜雪出去买胭脂的那家吗?后来经茜雪提议,她二人还放了本钱在那里,两年过去了,竟是收获颇丰。她本不善打理钱财,一应皆托付茜雪掌管,听绮霰言语,这一来二去之下,茜雪竟与那甚么江家少爷有了牵扯?


    晴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心中混乱之极,此时不及细想其他,只恐被绮霰、茜雪二人看到自己,反添尴尬,只得蹑手蹑脚退出。一路慌不择路,离了怡红院好远,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四周游廊回桥,两边池水游鱼,前方不远处一座两层的小亭子立于回桥之上,池水中央,翼然如飞鸟展翅一般,正是滴翠亭了。


    晴雯知道滴翠亭离潇湘馆不远,就想绕过去寻林黛玉说几句话,谁知尚未到那边,就看到宝钗在对面草地上拿着一把扇子扑甚么东西,神情认真,更添几分娇憨之气,和平日的庄重自持大不相同,不由得遥遥喊道:“宝姑娘,你在那里做甚么呢?”


    岂料一语未落,滴翠亭二楼的窗户倒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紧接着,小红和坠儿两个人探出头来,看见晴雯和远处的宝钗,一脸惊慌的模样。


    晴雯一看见坠儿就想起上辈子坠儿眼皮子浅,偷拿了平儿的虾须镯之事,不豫之色一闪而过,只是自不好此时与她清算未有之事,忙换上笑脸道:“哎唷,你们两个竟躲在楼上偷懒,我居然未瞧见。”


    一面说,一面也不等回答,径直走到那边同薛宝钗说话去了。这近前一看才知,薛宝钗所扑之物竟是一双玉色蝴蝶,颇为可爱。宝钗难得露出小儿女情态,不慎竟被一个丫鬟撞破,心中略觉尴尬,晴雯却浑然未觉,仗着身子敏捷,三两下便捉住那蝴蝶,献与宝钗。宝钗欣喜非常,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潇湘馆方向去了。


    小红和坠儿本欲讨论的事情属私相授受,原见不得人,见晴雯这般模样,心中不免惊慌。小红虽伶俐,却是这次的事主,那惊慌更胜一筹,见晴雯走远了,拉住坠儿手道:“糟了!晴雯姐姐在楼下,你我所说之话,她怕是都听见了!”


    坠儿素来是个胆大的,便道:“听见甚么?左右不过是你丢了帕子,芸二爷捡着一块,托了我来问你而已。那要紧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我也不瞒你,芸二爷虽拣了你的帕子,却要索要回礼呢,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小红本是个伶俐人,见贾宝玉处无望,便又欲托付贾芸。不想贾芸果然是个知情知趣的,眉眼传情不过几次,她故意丢了帕子,那贾芸看见便拣了,颇为用心托了坠儿传话。


    小红费了多少心机才到这般地步,如何能因晴雯有可能撞破便回头的,一咬牙道:“好。便是被她撞破,却也没甚么。不过多费些口舌罢了。只这件事,你再不得告诉旁人,你得起个誓,我才好把回礼与你。”


    晴雯自随了薛宝钗去潇湘馆寻黛玉。谁知遇到紫鹃,一问才知,黛玉这日起得迟了,故而未赶上和诸姐妹一道饯别花神,此时却是匆匆收拾过了,带了花锄纱囊和花帚,又出去葬花了。


    晴雯既师从林黛玉学字,对她平日起居爱好自是了如指掌,当下笑道:“是了!是了!林姑娘一向风雅,她说那落花若无人送葬时,难免落于水中,一旦流出去,那藏污纳垢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竟是将那清清白白的花给玷污了。故而她做了一个花冢,只在沁芳闸桥那边山坡上桃林边。”


    宝钗这天难得偷得闲暇,正在兴头上,忙将那双玉色蝴蝶留在潇湘馆,见紫鹃用了纱罩笼住了,顿时心事已定,教晴雯在前头引路,两人一起到了桃林边上。


    尚未到花冢,便听得女子低吟之声,说得却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注一)


    晴雯这些日子随林黛玉学字,略通文墨,从未听过这般凄美缠绵之句,不觉呆住了。回头看宝钗时,见宝钗也是神色肃然,颇有叹惋之意。


    不知道听了多久,那低吟之声停住了。晴雯方向宝钗道:“是林姑娘的声音!林姑娘在吟诗,只是她说些甚么,我却不太明白。”


    宝钗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注一)试问谁人又不是如此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注一)我辈女儿又有谁能真个逃离这般命运?说得好,说得妙!只是心境太过悲苦了些,与她身体无益。”一面说,一面竟不再去寻林黛玉,转身便走。


    晴雯见宝钗这般言语,又这般行事,心中颇为不解,忙追问,宝钗只摇头道:“不必过去了。她此刻心境,惟有知己之人能略解一二。你我皆不是她知己,若是贸然过去,反倒不合适了。”


    晴雯见宝钗头也不回,这般匆匆走了,心中如有所悟,继而又着急起来:“林姑娘的知己之人,除了宝二爷之外,更无第二个。这等要紧关头,竟不知道二爷跑到哪里去了,平日里没事忙,到了关键时候,竟然不见人影,真真可恶!”


    她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见山坡那边,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转过山坡,往这边走过来了。两人行进间虽是隔了三尺有余,但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亲切熟稔的默契。


    那身影越来越近,晴雯瞧得清清楚楚,正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贾宝玉身上背着花锄,风流俊俏,秀色夺人,林黛玉拿着花帚,婀娜娉婷,清丽脱俗,两人这般说说笑笑,一路走过来,竟如一对璧人一般。


    晴雯在一旁看着,早呆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破坏了这难得的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葬花吟》,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第106章 出路


    倒是林黛玉先瞧见了晴雯, 笑着招呼她道:“这丫头怕是痴了,众姐妹都在那边饯别花神,独你藏着这里偷懒。”


    晴雯知道林黛玉只是玩笑话, 亦笑着回答道:“姑娘说哪里话。方才早已别过一回了, 此刻都散在园子里玩耍呢。我听紫鹃说姑娘出去了, 这才过来寻找。”


    林黛玉含笑看了贾宝玉一眼, 向晴雯打趣道:“你自家主子在这里,倒说过来寻我。岂不让你家主子寒心?”


    晴雯答道:“姑娘又在拿我们说笑了。宝二爷敬重体贴姑娘之心,比我们尤甚。他若知道我们待姑娘勤谨用心, 心中欢喜还来不及, 只有赏的,又岂会怪罪?”


    黛玉方才因春光易逝、花落红消而感伤, 幸得宝玉在旁柔声宽慰, 不觉心中竟好受了许多。


    她这般与贾宝玉一前一后,转过山坡,那氛围竟颇有些缱倦的意味, 她心中也生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朦朦胧胧间, 突然听得晴雯说宝玉一心敬重体贴她。这言语原本可释为表兄妹之间亲密有爱之辞,亦不算越礼,但不知道怎么的,黛玉只觉得被人撞破了甚么一般, 羞不可当, 面上也有些微红。


    只是她这般面色变化, 贾宝玉和晴雯都不曾留意。


    贾宝玉只觉得黛玉蹙眉轻叹、迎风低吟、回眸娇嗔、薄怒浅笑各有各的风情, 每日里看也是看不足, 此时见她面上绯红如桃花一般娇艳,早看痴了,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晴雯心中早拿他们当一对来看,何况因茜雪之事,心中依旧混沌,不曾往这上头想。


    正在这时,山坡下又有人声传来,却是贾母处的小丫鬟过来寻宝黛二人,说贾母处传饭了。


    晴雯忙接过两人手中的花帚花锄,又催着他们先过去。于是宝玉和黛玉一起出了园子,到前头来。原来这日迎春、探春、惜春和宝钗都在王夫人处吃饭,只宝黛二人仍旧跟着贾母。


    贾母见他二人联袂而来,言语友爱,心中更加欢喜,一时饭毕漱口过后,凤姐处打发小丫鬟过来请宝玉写字,黛玉也要跟过去,却被贾母叫住了。


    贾母笑着说道:“你由着他去吧。左右不过是凤丫头不识几个字,抓了宝玉过去写账罢了。你若过去时,反倒不方便了。”


    林黛玉心中不觉疑惑,低头暗想,她和王熙凤亦是交情深厚不同旁人,王熙凤闲时也曾求她写字看账,如何她这时去了,反而不方便呢。


    贾母却不管黛玉心中疑惑,只把她唤到跟前,嘱咐她道:“女儿家和男子不同。女儿家读再多书,学再多道理,终不能下场科考,亦不能出仕为官,故而这打理内宅的本事,反倒比读书明理更紧迫些。你心性聪明,于看账理账上头已有小成,日后慢慢跟着凤丫头学习管家也就罢了。你娘亲留下来的铺子,如今京中还剩几个,这季的屋租已是收来了,你且去鸳鸯处看看账,过几日我差人给你送去。”


    黛玉听贾母这般说,早知道这是父亲林如海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其中之一,她心中自是信得过贾母的,那账目亦是可看可不看,只她心头,另有一桩为难事重重压着,却不好同旁人说。那便是她的婚事。


    这些天贾母明里暗里透出来的意思,竟是要与她和贾宝玉做亲。只因他们年纪还小,尚未正式提及,只略略在黛玉跟前说过一两句。


    黛玉从小和贾宝玉一处长大,贾宝玉温柔体贴,待她更比待别人用心许多,且二人互为知己,心中默契更不必说,原本黛玉也没甚么好挑剔的。何况黛玉也自家人知自家事,自从父亲林如海过世之后,她从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彻底沦落为寄居贾府的孤女。婚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最讲究门当户对,扶持提携。她娘家如今全无助力,林如海在时固然前途无量,一时去了,便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休,就算在外觅得好人家顺利成亲,将来也免不得受人欺负。


    只是早在薛宝钗待选之事尚未落空之时,王夫人便伙同薛姨妈在荣国府里鼓吹金玉良缘,以黛玉之聪慧,她岂能毫无知觉的?


    若是只有薛家人上赶着,倒还算了,但王夫人身为贾宝玉的亲娘,她既然属意宝钗,这婚事又要如何才能做得成?未来婆婆不喜自己,此后伺候婆婆立规矩、理家管事之时,只怕为难事重重,又要如何是好?


    “你莫要害怕。”贾母仿佛看出了外孙女的犹疑为难一般,虽不好明言,却也不遗余力安抚黛玉之心,“万事只等我安排便是。在这里便如在自己家中一样,若受委屈时,只管告诉我。有我在一日,便无人敢说半个字。”


    黛玉只得应了。她在鸳鸯处看了一回账目,便由紫鹃、雪雁伺候着回大观园。不想经过王熙凤院子时,却见家丁们排着长队扛着绸缎纱罗往院子里搬,一眼望过去,粗粗这么一算,单这缎子都得将近一百匹。


    雪雁年纪尚小,好奇心最重,不由得悄悄问紫鹃道:“是收了谁家的礼,竟这般贵重?”自元春封妃以来,许多官宦之家皆寻了托词备了礼物上门,绸缎等内眷合用的礼物都送到凤姐处登记造册,故而众人皆是看怪不怪了。


    谁知紫鹃却摇了摇头,道:“我悄悄打听过了,却不是别家送咱们家的礼。听说是……”她四顾看了一圈,见并无外人,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听说是咱们家的贵妃娘娘怀了龙种,因年份还小,尚未坐稳,故不曾声张。只是这给小皇子用的绸缎等物,却是早早预备下了,也免得到时候一派慌乱。听说贵妃娘娘还颁下懿旨,要咱们家去清虚观打醮祈福呢。”


    雪雁听了之后唔了一声,只当成与己无关的寻常之事,并不在意。


    林黛玉却不由得心中一沉。贾家的贵妃娘娘怀了龙种,这固然是大喜之事,但是王夫人的权势未免更大了。外祖母一心筹谋着要把她许配贾宝玉,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如愿。若是女儿家不必嫁人成亲,不必依靠他人,她也就不必这般烦恼了。


    贾宝玉却无林黛玉这般敏锐。他夜里去潇湘馆寻林黛玉说话时,一派兴高采烈,还向黛玉抱怨说,日里凤姐叫他写甚么大红妆缎和蟒缎金项圈的字,不像账目,又不像礼物,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甚么,凤姐也不肯说明白。


    黛玉听了更信紫鹃之言不虚,想来这大红妆缎蟒缎等物,便是预备着给贵妃娘娘的小皇子用的了。只是这样一来,那忧虑之意更甚,却无人可与消解。


    这日晴雯心事重重。


    她原本觉得姐妹们一道在这大观园之中,无拘无束,忧虑俱忘,恨不得竟这番长长久久下去,永世不变。岂料正在惬意沉醉之时,无意间回头一看,竟有许多先知先觉的姐妹开始悄悄寻出路了。


    若是旁人,还倒罢了,偏偏那人是与她情同姐妹的茜雪。她又是迷茫,又是无措,一时竟觉得自家被遗弃了一般。


    她好几回看见茜雪,想拉到一边问个究竟,但虑及此乃女儿家私密之事,竟不好细问,只得欲言又止。谁知茜雪却是磊落得很,竟寻了个空当,先向她开口了。


    “我有一要紧事,当与你说明。”这天夜里宝玉去潇湘馆说话未归,麝月在屋里坐着做针线,檀云、秋纹等人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只晴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望着如墨夜色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茜雪便伺机过去,坐在榻边,向她郑重其事说道。


    “我的事情怕是要定下来了。先前爹娘哥哥只说未到议亲,不好说与旁人知,只恐走漏风声,事情不成时被人笑话。但咱们这屋里,已是有人预先从别处听说了。你是我的好姐妹,若是此时还瞒你,那我成甚么了?”茜雪道。


    晴雯直起身子,听茜雪低低切切,向她倾吐在江家铺子初遇那人时所见所闻。


    “但凡你我二人同行,人皆只看着你。我心中虽是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见他谈吐雅致,待你我二人一般无二之时,仍然免不了心生感激。此后我二人因采买胭脂之事,多有交涉,才知他虽是商户出身,却酷爱读书,颇明事理。”茜雪羞红着脸说,“那之后我说要送了本钱来在他家赚些利钱,他也允了,每逢年节之时,送利钱又及时又公道。后来……后来他便托人说亲,爹娘……只问我的意思。我自是……自是……”


    茜雪虽不曾说下去,晴雯却早明白茜雪之意,想不到她和那江家少爷竟然是互有情意。此时适婚男女,以盲婚哑嫁居多,似茜雪这般竟是世间极难得之事,不由得晴雯不连声赞叹,只说造化神奇,姻缘天定。


    “你眼光实是不错。回头细想,他果真是志诚君子。何况这江家铺子,日后早晚兴旺起来。到时候你成了财主婆,少不得要拉扯拉扯我才好。”晴雯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实意道。印象里那江家铺子发迹,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茜雪只当晴雯在信口胡说。“既已认定了他,贫也罢,富也罢,我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茜雪笑了笑,脸色忽而复转郑重,“只有一件事,我须得提醒你。你虽年纪略小些,却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筹谋了。原先我想着你早晚留在二爷房中的,倒还不急,这些日子听你细说,你心志竟颇为坚定,是断然不肯服侍二爷的。那将来如何,总要早做打算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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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真假


    晴雯原本一心为茜雪高兴, 不想茜雪话锋一转,竟转到她身上,脸上的笑不由得僵在那里。


    对于未来, 她其实一片茫然, 虽然也知道她将来必得寻个良人好好过日子, 但心中却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之事, 每每不愿意去深想。琉璃易碎,红颜易老,大观园中的繁花如锦、青春娇艳就如同一场最繁盛、最热闹的梦境一般, 她只愿常梦不愿醒。


    茜雪却只当她听进去了, 拉住她絮絮叨叨个不停:“你莫要害羞,听我细说。我大可以仗着父兄平日的体面, 求了老太太、太太, 寻个平常人家里的好门户嫁出去,但你却不能。也不为别的,只为你这张脸。平民门户的妇人一无深宅大院可供居住, 二无丫鬟嬷嬷在旁护持, 遇到事情少不得自己抛头露面的。但你生得这般标致,出门几趟只怕要被人围观,或是遭市井混混调戏,或引豪横之家强抢, 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来。到那时候, 难免婆媳失和, 夫妻离心, 反而不美。倒不如一开始横下一条心, 哪怕被那些无知妇人暗地里说你贪图富贵呢,也须得寻了那有权势的高门富户挤进门去。”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 未曾细想,只觉得她说得好笑,又觉得害臊,只用帕子捂住耳朵,吃吃笑着不肯听。


    茜雪正色道:“别闹!我与你说正事呢!女儿家择婿如同投胎一般,这是人生头等大事,岂能说笑的!”


    晴雯始终不肯听,借口绮霰招呼她一路跑开了,茜雪也只能轻轻叹口气,将这番心事重新放回肚子里。


    晴雯本是拿绮霰当借口,估摸着绮霰一个预备明年出阁的人,除了攒花样子绣嫁妆以外,也没别的甚么要紧事。岂料绮霰见了她,劈头便道:“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方才小红悄悄跟我说,琏二奶奶要她过去呢。她说这怡红院里,惟有你我二人最真心实意待她,故而叫我悄悄跟你说一句。说是只怕过几日,琏二奶奶就要开口跟宝二爷要人了呢。”


    晴雯听了,并不十分惊讶。回想起来,上辈子琏二奶奶向宝二爷开口要小红也差不多发生在这个当口。只是那个时候小红静悄悄的,事先甚么人也不曾告诉,直到收拾铺盖走人时,才传出消息来,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小红为人,其实最傲气不过。前些日子她在晴雯有意的安排之下,得以和小丫鬟惠香一起在贾宝玉身前侍奉,那惠香从此对晴雯千恩万谢,她却是淡淡的,仍旧是不卑不亢。想来这便是管家女儿自幼养成的风骨吧。


    故而晴雯一心以为,此番若小红再度攀上琏二奶奶的高枝,必然还会瞒到最后一刻,想不到这次小红反透过绮霰传消息示好了。难道这就是小红表达感谢前些日子提携的方式吗?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晴雯是个实心人,一贯使力不使心的,既是捉摸不透,索性就不再去深想。


    当夜依旧伺候贾宝玉安置,麝月在旁陪侍,她安枕于外边。一夜无梦。第二日伺候着贾宝玉梳洗罢,有人进来传话,说贾政那边请宝二爷过去。


    贾宝玉素来有几分惧怕贾政,最怕他查看课业。但虽心中惧怕却也无可奈何。晴雯忙着帮他挑了一套家常穿戴雅而不俗颜色半新不旧的衣裳,催着他去了前堂。


    一时贾宝玉在荣禧堂旁边的耳房里见了贾政。这才是贾政日常居坐之所,猩红洋毯铺炕,引枕条褥皆有金钱蟒纹饰,最是典雅尊贵不过,炕两边的案几上摆着文王鼎和汝窑美人觚等摆设器物,满屋的富丽堂皇。(注一)此时只贾政一人坐在临窗大炕之上,手里翻着一本古籍,平时常侍奉贾政左右的那些清客一概不见踪影。


    贾宝玉度其形景,竟不似是欲要考问课业,心中虽是疑惑,也只得恭恭敬敬给父亲请安。贾政这才抬起头来,将手中古籍放在一边,和颜悦色招呼他道:“宝玉过来坐。”


    父亲大人面前,贾宝玉是断然不敢坐的。更何况这也不合礼数。贾宝玉知道这只是贾政的客气话,忙走近几步,垂手侍立,安静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贾政挥手,命屋里伺候的小厮都出去,待看着他们放下湘妃竹帘,四下更无第三个人,方开口问贾宝玉道:“听说前些日子景田侯的孙子裘良请你赴宴。你可见着义忠亲王老千岁家中的小殿下了?”


    贾宝玉吃了一惊,不敢隐瞒,据实答道:“孩儿只是受他邀去吃酒,因他特地下了帖子,两家又是世交,不好不去的,也只是吃了几钟酒就回来了,并未见甚么人。”


    贾政皱眉道:“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义忠亲王老千岁后继有人,人在景田侯家里供奉着。程日兴都听说了,悄悄来问我。那裘良既是请你赴宴,岂有不引见的道理?”


    贾宝玉知道程日兴是贾政身边的清客,平日里消息最灵通不过。程日兴既然这般说,想来必是有这回事了。他又低头想了半天,方道:“是了是了。中途我吃醉了酒,席间略微眯了眯眼,再醒过来时,席上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都到旁边的一间花厅里去了。后来出来的时候,花厅了多了一人,裘良对那人客气得紧,我起先还以为是外省藩王的子侄呢。”


    贾政听了,脸色凝重,忙问道:“你既是见了他,心中觉得如何?”


    贾宝玉听贾政这般说,知道先前见到的那人,必是裘家供奉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后人了。这关系着皇权更替,是顶顶要紧的,他虽然不喜这些俗务,却也知此事与家族兴衰有莫大关系,细想了一会子,道:“不知道为何,那人言行举止里透着一股子拘谨,眼神也有几分奇怪。竟不像是龙子龙孙的模样。那通身的气派,连北静王爷都不如。”


    贾政不等贾宝玉说完,就压低了声音骂道:“蠢材!蠢材!谁叫你和北静王爷比了?北静王爷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位贵人却流落江湖,自小困顿。两者怎好相提并论?”


    贾宝玉点头道:“正是。就算要养膘,也得养上一年半载才有小成了。孟子说居移气,养移体,这通身的气派,自是要华屋广宇住着,玉盘珍馐养着,绫罗绸缎穿着,秀童美婢服侍着,再得几个教养嬷嬷悉心教授规矩,这般用心,几年下来,才能像样。但若要治国经邦,却非得名将大儒为太傅太师,呕心沥血,倾囊托付,几十年方能成功。姑且不论这贵人身上血脉真假,单凭这一样,他流落江湖多年,既已落魄,又能拿甚么与今上相争?”


    贾政起初还饶有兴味听贾宝玉说话,心中觉得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到了后来,却禁不住脸色大变,连连喝止道:“孽畜!你小小年纪,懂得甚么?黄口小儿,岂敢议朝廷废立大事?还不赶紧闭嘴滚出去!”


    贾宝玉听了,恭恭敬敬朝贾政行礼告别,转身出门,堪堪出了门口时,里面突然叫:“宝玉回来!”


    那守在门口的小厮也一叠声高叫道:“宝二爷,老爷在里头叫你呢。”


    贾宝玉无奈,只得转身回屋,却见贾政眉头深锁,脸上忧愁之意更甚,喃喃道:“你虽是小子无知,信口胡说,但咱们家原本也不该掺和在这些事里。何况你姐姐如今在宫里圣眷正隆,怎好……”


    贾政说到一半,止了话头不说,又长吁短叹了许久,方道:“罢了,你只是个小孩子。这些事情原与你不相干。如今你其余事情一概不许多想,只以读书习字、精进课业为重。”又嘱咐道:“若是裘家再请你过去,只说课业繁重,实在不得闲,莫要和他家再有牵扯方好。”


    贾宝玉应了,贾政这才挥挥手,命他回去了。


    贾宝玉只觉得朝廷皇权更替和他毫无干系,问过算过,只片刻的工夫便抛之脑后了。


    他从贾政处离开后,免不了去贾母和王夫人处请安,再说一会子话。谁知这日贾母屋中人来得甚是齐整,薛姨妈、李纨、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三春姐妹等人俱在厅中,一家人热热闹闹,正在讨论下个月初一至清虚观打醮之事。凤姐说有戏看,撺掇着众人都去看戏。


    贾宝玉只觉得纳闷,怎地好端端的,宫中贵妃娘娘为何突然下了懿旨,要家里人去清虚观打醮求平安?难道竟有甚么不平安之事不成?他心中疑惑,不由得问出声来,只是堂上诸人要么喜气洋洋,故作神秘,要么就是同他一样茫然不知。问了两句,竟未问出所以然来,贾宝玉也没当一回事,撂开手去,自同林黛玉讨论别的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上诸人才渐渐散了。贾宝玉和黛玉说说笑笑,一路正欲去王夫人处说话,凤姐突然唤住他,向他索要小红。贾宝玉这几日只念叨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连那平日酷爱留意关切女孩的性子也淡了许多,凤姐开口后,宝玉想了一会子才记起小红是谁。他屋里的丫鬟多,自不会为了这个和凤姐争竞,只笑了一笑,就允了。


    消息传回怡红院,众丫鬟皆知琏二奶奶实权在握,连跟着她办事的人也分外有体面,故而多有对小红艳羡不已的。


    小红因滴翠亭之事,只当被晴雯撞破,疑心疑鬼好半天,又暗中托了绮霰传递消息,心中盘算着,如果晴雯想揭发她丑事时,只怕这个时候就要发难了。她也预备好了后招。岂料晴雯这边安安静静的,连一句话都没有,一丝风声也未走漏。小红这边反倒暗地惭愧起来。


    临别之时,小红依着贾府的规矩,先对贾宝玉磕头谢过了,又对负责指点她的几个大丫鬟们逐一磕头。众丫鬟都知道小红虽仍旧是三等丫鬟,从此却是实权在握,攀上了王熙凤的高枝的,谁好受她的礼,忙不迭早早扶起她,坚辞不受。


    小红因过意不去,又私下里向晴雯道:“姐姐,你照顾我这一场,如今我才知道,你竟是天底下难得爽利纯粹的好人。如今我要去了,在琏二奶奶处服侍,姐姐若是得闲时,只管来看我。”


    晴雯随口应了,心中却好生奇怪,不知道为何小红竟会突然对她高看一眼。想来想去,终究猜不透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荣禧堂旁边耳房的陈设。非原文照搬。


    第108章 食客


    谁知这日宫中元春娘娘颁下懿旨, 除了要贾府中人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虚观打醮外,还给众人赐下了端午节的节礼。那香玉如意、玛瑙枕、红麝香珠、上等宫扇等不一而足,按着身份品级递次减等, 一份一份礼单写在签子上, 打发了太监送了出来。


    宝玉的那份在贾母房中收着, 此时想起, 便由小丫头送过来。宝玉对这些外物看得颇淡,本不在意,只是细问之后, 听说宫中赐下的节礼, 他和薛宝钗是一样的,比林黛玉多了两样, 心中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宝玉遣了檀云将元春所赐之物送到潇湘馆, 只说无论林黛玉看中甚么,随便取用便是,谁知竟被黛玉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不由得唉声叹气, 生怕黛玉因此多心。


    别的丫鬟不明就里,只笑着说宝玉太过心细。晴雯却知道贵妃赏赐节礼虽不过是些器物摆设,但却暗藏着贵妃娘娘对金玉之说的支持,怨不得黛玉多心, 宝玉发愁。


    当下推宝玉道:“这又有甚么?林姑娘却不是小器的人。若你果真想让她欢心时, 不如靠自己本事在外头得了东西, 再来送她, 岂不是更好?如今也发愁不到哪里去, 不是还有老太太做主吗?”


    贾宝玉愁眉苦脸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他待黛玉之心虽是发自真心,一片赤诚, 奈何世间男女大防才是礼法正统,婚姻皆不得自主,虽有满腹情谊却无法吐露。


    只是贾宝玉话音尚未落下,外面就有小丫鬟奔了过来,声音欢快:“老太太说了,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大观园里有想去的,只管跟了她出门逛去呢。”


    晴雯喜道:“到底是老太太!”又催着贾宝玉早早收拾预备。


    贾宝玉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靠自家姊妹邀宠得来的富贵,又有甚么意思。”


    原来贾府众人都知道他素日心性,故而老太太发下话来,只教悄悄瞒着他元春有孕之事。


    不想此事早早走漏了风声,连外间都传遍,这几日来外间的王孙公子多对他加倍敬重,见面动辄便恭喜恭喜的,岂能瞒得住?


    便是这清虚观打醮,宝玉虽一开始不明其意,此时也难免猜出,是为了给元春祈福顺利诞下孩子、最好一举得男之意。既知其意,他怎肯心安理得?


    晴雯却记得此事之后,金玉之说遭遇重创,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连薛宝钗那样平素好性的,都借着靓儿找扇子之事发了一场火。故而催着贾宝玉早早应承下来,好看贾母同张道士联手做一场好戏,煞一煞金玉之说的气焰。


    “我知二爷平日常在外面混,故而不在意这些。只是一则老太太想去,连东府里珍大爷他们都要去张罗呢,二爷岂有不在旁边侍奉尽孝的。二则二爷虽出入方便,不稀罕这个,但林姑娘她们却难得出一次门,这次少不得都要去的,正该姊妹们在一处好好乐一乐,难道你想让林妹妹在外头孤零零的吗?”晴雯道。


    其实哪怕贾宝玉不去,林黛玉也有薛宝钗、三春姐妹作伴,决计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是贾宝玉一听这话早心软了,哪里还会去细想其中的漏洞?遂应允了。


    晴雯便命早早与贾宝玉收拾衣物。豪门公子出门在外,少不得备齐衣包等物,方便随时更换衣裳的。


    怡红院中众丫鬟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各个踊跃,都争着要去。想去的人多了,自然要有人留下来看家,晴雯身为怡红院执事大丫头,却是不好意思把巧宗自个领了,倒把脏活累活推给别人的,只得自己坐镇怡红院,看着大丫鬟小丫鬟们日日数着日子盼出门。


    转眼之间便到了五月初一这天。贾府全套执事摆开,贾宝玉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领着,贾母、薛姨妈、林黛玉、薛宝钗等主子和各房的大丫鬟、小丫鬟、粗使丫鬟、婆子、出门的媳妇儿都坐在后头轿子车子里。那八人大轿、四人大轿、翠盖珠缨八宝车、朱轮华盖车等各式车辆逐一排开,浩浩荡荡,便如元宵节看街上花车巡游一般,声势甚是浩大。


    车队一路向清虚观而去。有那市井之徒,听说是贾府的人去烧香,都站在大街两旁看热闹。又有些平常门户的人家,见这般隆重,家中父母妻女一起出来,站在门口指指点点,艳羡非常。


    梅姨就混在这些人之中。她穿着粗布衣裳,乍一看去,竟和旁边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无知凡妇并无分别,无人能看出她从前是长乐宫里颇有体面的执事大宫女。


    梅姨看着那队车子上的珠缨华盖,忍不住感慨道:“怪道别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虽是不复从前国公爷时代的风光了,却还有这许多压箱底的东西。”


    灯姑娘在旁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不停猜测晴雯是否在车子里,又指着那骑在白马背上的贾宝玉道:“那不就是晴雯的宝二爷!如今却是国舅爷了!”


    梅姨冷笑一声道:“孩子尚未生下来便这般张狂,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想那宫中的孩子,岂是那般容易能养大的。”


    梅姨一向言语无状,时有惊人之语,灯姑娘等人和她相处日久,倒也见怪不怪了,一个疯疯癫癫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便是被官府听见一句两句,也不至为难的。


    故而灯姑娘听她说这话,只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言不发。


    旁边胡家娘子这次倒难得流露出赞同的神色:“确是有几分古怪。妇人生产之事,本就凶险艰辛。故而尚未坐稳胎之时,总不便与外人说的。如今贵妃娘娘这胎据说尚不足三月,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般张狂,不似贾家所为。”但她这番疑惑,却也只能是疑惑,更无人求证了。


    车队遮天蔽日,一路过了致美楼。酒楼之上,也有一名华服公子站在雅座窗前,目送这满是女眷的车队,露出垂涎之情。他喃喃道:“常听人说贾家最善教女,除了贵妃娘娘外,养的几位小姐都颇出色。孤若是登门求娶,纳为妾室,岂不是人间佳话?”


    旁边便有同伴凑趣道:“妙啊!殿下此言甚妙!只要等裘公子设法递了消息进去,有太上皇和皇上做主,为殿下写了宗牒,到时候想要甚么女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又有人道:“这算甚么?等到殿下复位之时,便是北国胭脂、南国佳丽一起涌来,也不过是贪慕权贵,妄图攀高枝而已,反觉得平常,显不出珍贵了。除非在如今这个当口,殿下明珠蒙尘,尚未验明正身之时,不计名分,一意投奔者,才算是江湖奇女子、殿下的风尘知己呢。”


    几个人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了甚么,互相对望一眼,笑得甚是荡漾。


    雅座之中,有那身上裹着各色绸纱的妙龄女子们抱了琵琶、胡琴等物,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弹唱着甚么。那被人称呼殿下的华服公子左拥右抱,时不时将手伸进纱衣中去,引得女子们一声声惊呼,亦是千回百转,无尽娇羞。


    平哥儿依旧是一身厨子的短打装扮,满头大汗在灶间忙碌,对外面街上的热闹一概不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人又勤快又好学,已是刚在这月晋升为一等大厨,那工钱翻了一倍,已不必伺候那寻常的客人,只负责几道招牌菜,用水牌写好了,只等客人点那菜的时候才会掌勺。


    “平哥!”一个打下手的跑堂伙计苦着脸进来,手中端着一个“富贵吉祥”式样雕漆填金的食盘进来,食盘上一只白瓷盖碗扣着官窑青花瓷的大盘子上,“竹西居那间房的客人,甚是挑剔,咱们这是第二回送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过去了,只说口味太过清淡,筷子略动了一动,就给退了回来。”


    “清淡?”平哥儿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淮扬菜系一向以清淡为上,要的就是烧出本色本味来,方显功力。他却说甚么太过清淡,只怕和淮扬菜不够契合,不如退了这菜,换点几道鲁菜,保准咸香可口。”


    “哎哟,我的平大厨!”那跑堂伙计道,“你是不知道,这位客人来历不凡,尊贵无比,若是出了甚么差错,连东家也是担待不起的。实在不行的话,你老人家去走一趟罢。”


    平哥儿无奈,只得重新做了一份清炖蟹粉狮子头,亲自捧了那食盘送过去,岂料刚进了房门,尚未开口,一条马鞭子便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抽了过来。


    “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来糊弄爷?”一人身穿华服,手持马鞭,盛气凌人道,“爷不过看你们这间酒楼打出招牌来,说有地道的淮扬菜,这才略略点了几道,想不到一点淮扬菜的味道都没有。没油没盐白水似的,你想糊弄谁!竟都是些欺名盗世之辈!”


    一面说着,一面又踹了平哥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带着手下,连账也不付,这般大摇大摆冲出门去。


    平哥儿脸上早挨了几条鞭子,手中食盘跌落一边,那白瓷的盖碗、官窑青花瓷的大盘子皆碎成了瓷片,和那一道精心烹饪制成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洒落一地。


    事起突然。掌柜的听到声响,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去拦那华服逞凶者,等那伙人走了,才带着伙计来打扫房间,对着那一地碎瓷片长吁短叹:“得罪了贵人,这可如何是好?”又道:“你头一天打出招牌来,便出了这等事情,真是晦气。罢了,你且回家休养几天罢,这酒席钱也得从你工钱里扣才好。”


    第109章 鉴别


    平哥儿慢慢摸了摸脸上鞭痕, 已是肿得有一指高了,手摸处一阵火辣辣的痛,手上一点血迹, 便知已是破皮见血了。


    这般伤势, 果然须养上数日才能痊愈。只是掌柜这话却着实不通。


    平哥儿自不是会忍气吞声吃哑巴亏的人, 冷冷道:“这话好没道理!既是有人在你酒楼里纵酒逞凶, 又不肯付钱想吃白食,就该一把捉住扭送官府才是。你酒楼里也常年养着一两个打手,专为防范歹人寻衅滋事吃白食之类, 正该在这个时候唤他们出来。岂有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不说, 放走了贼人还斥责我,反倒让我这苦主会账的道理。”


    致美楼的掌柜姓黄, 一向最善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他此时听了平哥儿的话, 便知平哥儿不是个好惹的,忙道:“哎唷,我的平大厨!你也不想想看, 对方是甚么来头, 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啊。”


    平哥儿冷笑一声:“甚么来头?我看他无官无职的,五城兵马司裘大人的清客罢了。裘大人自是他的靠山,但你这致美楼在京城里开了这许多年, 号称第一酒楼, 难道就没有靠山了?我知你的心思, 无非被这几日京城里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给唬住了, 以为真有甚么王孙落魄江湖, 即将归位封王。但是你也不想想看,义忠亲王千岁如今还未平反呢, 他一家子到死都是庶人之身,尚未回归宗牒,这一脉便已是绝了,哪里还有私生子继承的份儿?那王侯之流哪里是这么好封的?”


    黄掌柜见他词语锐利,不加掩饰,且议论的全是这些日子里京城百姓偷偷摸摸议论的事情,早就惊呆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平哥儿却觉得还不够,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再者,这分明就是一个冒牌货。你且仔细想想看,传闻里既说这甚么王孙从小在淮扬一带长大,定然品得出淮扬菜,口味必是清淡,岂能像这位一般,连好坏都吃不出来的?我看他那喜好口味,倒像是鲁菜一脉,口音也似从未离过北方似的。区区一个莫名顶替的,竟把你吓成这样子了?”


    平哥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黄掌柜虽然善于欺软怕硬,却不是个糊涂的,听平哥儿这么一说,心中也有几分生疑,只是不好十分表露出来,此时便道:“你胡说些甚么?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的事情,若是假的,那锦衣府岂是吃白饭的,竟能容忍这流言肆虐不成?”


    平哥儿道:“这又有甚么?此事又不归锦衣府管。外头再吵得沸沸扬扬,风声一天吹不进皇城里,就算是弥天大谎也没有甚么人会跳出来揭破的。除非是政敌提前动手。”


    黄掌柜听平哥儿越说越是过分,心中早吓破了胆,又已是知道平哥儿不是好随意搓圆捏扁的,忙赔笑说道:“罢了罢了,这些事情岂是我们这些小民能肆意议论的。我知你受委屈了,这酒席的钱我也不让你赔了,我再与你一串钱,你且收拾收拾,回去请个大夫,好好瞧瞧伤要紧。”一面说,一面吩咐账房取了一串钱过来。


    这才是雇主抚恤伤者的道理。平哥儿见状,也不好再说甚么。他面上鞭伤,竟是伤得不轻,此时回过神来,更是痛得厉害,忙匆匆收拾了回家。


    梅姨看见他这幅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正欲破口大骂时,平哥儿早一把拉住了她,低语道:“是那个假王孙。”


    梅姨一听便怔住了,片刻之后才落下泪来:“冤孽啊!你说你不愿当傀儡,自有人上赶着去了。竟被那个假货打成这般模样。这可去哪里说理去?”


    平哥儿不语,半晌才问梅姨道:“义忠亲王千岁当年,也是这喜怒无常、肆意鞭挞下人的吗?”他虽是自幼便被告知是义忠亲王千岁之后,但未曾被皇室承认,依旧只拿义忠亲王千岁来称呼。


    梅姨愣住:“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平哥儿慢慢说道:“这些日子京城里沸沸扬扬,都在说这位沧海遗珠的王孙。他贪婪好色,性情粗鄙暴躁,最喜用马鞭子当面抽人,但越是如此,越是有人赞他似极了当年义忠亲王千岁的脾气。”


    梅姨哑口无言。她是长乐宫的执事大宫女,做奴才的自是不好说主子的坏话,故而此时竟是无言以对。


    平哥儿便知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果真是有这些毛病了。“故而我这些日子常想,其实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之落败,也没甚么好可惜的,若是他果真赢了,才是黎民百姓的灾难呢。”平哥儿道。


    梅姨忍不住落下泪来。“大胆!你休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义忠亲王千岁当年,性子固然有些暴躁,略略好色了些,但他是皇室贵胄,行事自然潇洒,气度亦是不凡。又岂是今日这个假货可比的?苍天无眼啊,竟叫这些人来玷污皇室的声誉!”


    “你放心。假的真不了。”平哥儿低声安抚她道,“若真个有意以假乱真,就当把事情做得机密些,等成气候了,再突然推出来打个措手不及。如今的动静却是太大了,或是那位裘大人不会看眼识人,选来选去竟选了个祸害,或是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他嚣张不了几日了。”


    梅姨听说,只得作罢,略略收了忿忿不平之色,正欲再说几句话时,突然屋门外遥遥传来咳嗽之声,梅姨忙截住了话头,起身出门去看。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胡家娘子。


    胡家娘子拿着一个瓷瓶子,站在正屋门外不敢进,见梅姨过来了,方笑着道:“这是一瓶药膏,最是清火败热消痕生肌的,只消抹在伤处便是。”知梅姨出门不便,又与她捎来了两包汤药,只说早晚熬了内服,对伤口愈合大有裨益。


    梅姨虽是清高倔强,此时也难掩感激之情,连连称谢。胡家娘子笑道:“邻里之间,这个又值甚么。”又叹息道:“日里看平小哥脸上血淋淋的回来,连我们看了也难免心惊,怎地竟伤成了这般模样?只愿老天保佑,千万莫要留下疤痕才好。不然的话,不知道街坊邻居家的姑娘们看见了,该有多伤心。”


    平哥儿因相貌颇佳,年纪轻轻便是酒楼大厨,正是年少有为之人,故而颇受周围街坊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爱慕,出入之时常有人在他身后偷窥偷笑。


    其实单论相貌,晴雯的表兄吴贵亦是生得不凡。不过一来吴贵气质委顿,不若平哥儿挺拔,二来吴贵是娶过妻的,事业庸碌无为,对女孩儿而言,自然没那么受推崇了。


    故而胡家娘子这话,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真意。平哥儿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得暗自担心。


    说来也是奇怪,他从前从未因相貌欣喜过,每每只抱怨说这张脸太过招人喜欢,从小到大不知道给他带来过多少麻烦事;如今脸上有了鞭痕,连胡家娘子都在担心是否会留疤破相之时,他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暗想若真个留了疤痕,不负从前英俊时,从前那些偷偷看他赞美他的女孩儿,又该如何看他,会不会又是厌恶又是疏远。晴雯姑娘平素眼中只看得到她家宝二爷的公子如玉风姿翩翩的,会不会看到他的丑陋样子,一时受了惊吓……


    因了这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念头,平哥儿喝那汤药甚是认真,每每喝到涓滴不剩,那药膏一天里总不忘涂上好几回。这般过了数日,红肿早已消退,只那结疤已做黑色,镜子里一眼望去,更觉狰狞。所幸晴雯不曾回家来,未被他这幅丑样子惊吓到。


    期间酒楼的黄掌柜打发了人来看了他好几次,明里暗里试探问他甚么时候能上工。平哥儿却只管搪塞,惟恐被灶间的油烟一熏,那疤痕从此便消不掉了。


    梅姨在旁见他这幅做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垂泪道:“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竟是同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一个脾气!”平哥儿只当没有听见。


    又过了几日,脸上结疤已是自行脱落,镜中细细看去,只比旁边肌肤略红些,想来再过些日子便好了。


    这日,平哥儿正在琢磨着是否要回酒楼做事,突然酒楼黄掌柜亲自来访,又带来了一位极尊贵的客人,单随身的长随小厮,就带了四个过来。


    院子里众人见这位客人如此气势,看其排面,观其衣饰,便是和当年贾府的宝二爷过来时相比,也不差甚么了,不由得纷纷疑惑纳闷,不知道出了何事。梅姨心中更是警惕万分。


    却见黄掌柜满面堆笑,引着那人在东厢房外屋坐定,又亲自去里间请了平哥儿出来,与他引荐道:“这位冯大爷,是神威将军家的公子,特来寻你问那位王孙的事情。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冯大爷听,特别是他不爱吃淮扬菜,反嫌弃口味清淡,用鞭子抽你之事,更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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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挑明


    平哥儿早一眼认出这位客人就是神威将军家的冯公子, 听说名讳是紫英两个字,先前曾和五城兵马司的裘大人一起密谋的。


    那日致美楼中本是冯紫英定下的场子,到后来反倒被那裘大人抢了先机, 说出一件义忠亲王的昔年秘事。又过来数日, 裘大人真个寻了一位王孙出来, 奉为上宾。


    想来这位冯大爷虽和裘大人明面上交好, 但私底下却有几分不忿裘大人力拔头筹,眼看将成从龙之功第一人,故而特特往各处留意这位王孙的风吹草动, 也好另做打算。


    平哥儿心里明明白白, 暗地嘲笑这群人自诩富贵公子,实则是一群面和心不和的乌合之众, 面对冯紫英时便也不若黄掌柜那般毕恭毕敬, 只淡淡向黄掌柜道:“你既已是都说了,还要我说甚么?”又道:“致美楼上上下下都看见了的,他一进来就点名要吃淮扬菜, 我做了几道皆不合口味, 倒不是我厨艺不精,是他平日吃惯了咸香之物,不识得这淮扬菜的精髓,便在食材本色本味的好处而已。”


    冯紫英既肯亲自屈尊前来, 自是将致美楼上上下下都问遍了的。只因王孙真伪之事牵涉甚大, 关系他冯家身家性命, 他还要向父亲大人禀告, 故而慎之又慎。此时见平哥儿所说, 和先前致美楼上下所说并无差别,心中这才放下心来。


    他本是豪门公子, 轻易不履贱地,偶然来这么一次,自是想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最好一石三鸟,才算圆满。因寸了这个心思,他看见平哥儿相貌不凡,谈吐清楚,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想了一想,向平哥儿道:“既是如此,便请平小哥到府上略坐一坐,只怕一时家父问起此事,也好有个人证。”


    又道:“致美楼人来人往,太过嘈杂,小哥这等人才,屈就于致美楼,却是诸多不便。我有一处外宅,安置着一名从扬州过来的女子,最爱吃淮扬菜不过。何况虽系外宅,但谈笑往来的客人,皆是大有身份之人,少不得隔三岔五便要宴会宾客的,正缺一名主厨。不知道平小哥意下如何?一应待遇,比致美楼中只高不低。”


    平哥儿很不想掺和在他们这起人之中,总觉得他们私议朝政,妄图干涉储君废立之事,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有莫大风险,但他内心因同义忠亲王的那一份渊源,又有几分想知道假王孙既已被冯紫英识破,后事又该如何,故而虽然再三推辞,但言语之间不够坚决。


    黄掌柜在旁撺掇道:“哎唷,我的平大厨,这是祖坟里冒青烟才有的好机会,你老人家怎能想也不想,开口就辞了?实话同你说,连咱们这致美楼,还是仰仗这位冯大爷给罩着的呢。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若真惹了冯大爷生气,就算薛家再给你写十封举荐信,我也断然不敢用你!”


    冯紫英面带笑容,胜券在握一般,似乎是料定了平哥儿不过故作姿态,早晚总要应承下来的。此时听黄掌柜提及薛家,他才问了一句,听黄掌柜据实以答后,便笑道:“原来竟是薛家举荐来的。那更好了,薛大爷来京城没几年,已和我们混得极熟了。他家如今在荣国府里做客的不是?荣国府里的宝二爷你可曾听说过,我们交情最好不过,我原说了过几日还要请他们两位来我家中吃酒呢。”


    平哥儿听冯紫英提起宝二爷,虽明知道自己衣着寒酸,那儿时落魄遭遇皆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和贾宝玉相比只怕是云泥之别,但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总存了想多见贾宝玉几面,和他比试比试的念头。故而心意更加松动,只坚持道:“虽是如此,我本意是想在致美楼中学厨,待学有所成后好参加东平王府举办的饕餮宴的。”


    冯紫英听平哥儿提及饕餮宴,心中颇感惊讶。


    外省人不知道饕餮宴的底细,他这种打小就住在京城、常出入于王侯之家的贵公子却是清清楚楚。


    起初,皇室并公侯之家虽然都喜美食,颇抬举厨子,但并没有甚么人会专门为厨子举办一个盛会的。突然有一年,当时的东平王府袭爵之人看上了一个厨子,竟不当做寻常的娈、童一般看待,一力要抬举他,想送他入御膳房。


    奈何那厨子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又没有甚么名气,世代把持着御厨房的那些世袭罔替之家怎肯把这有油水的职位轻易送人,双方交涉良久,始终毫无进展。


    东平世子爱厨子之心甚切,一怒之下便不惜下了血本,耗费人力财力,使人公告全国,扬言要举办饕餮盛宴,广邀天下名厨参加,许诺好处若干,又说在饕餮宴得了头名者可经举荐入御膳房。


    因东平世子颇为用心,这场盛宴搞得有声有色,天下名厨云集,其间不乏身怀绝技之人。宴罢评议名次,除却他心爱之人稳居鳌头外,尚有七八人,皆是不世出的厨道高手。


    东平世子煞费苦心,将这些人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呈送御下,果然圣心大悦,欲罢不能,命御膳房循味做来,御膳房那群故步自封的世袭厨子如何有这份能耐,不得已便同意了东平世子之请,这七八位厨道高手和东平世子的心上人俱如愿入了御膳房。


    时光冉冉,昔年的东平世子早袭了一等公的爵位,年少时候的情怀如过往云烟,早一笑置之了,但那饕餮盛宴却得以沿袭下来。


    各路人马为求在饕餮宴中取得好名次,替自家酒楼扬名,纷纷暗中都给东平王府送了重礼。故而到了后头,东平王府举办一场饕餮宴却也不费多少银钱了,还有额外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只是那饕餮宴空有其表,早沦落为各大菜系、各大酒楼为了扬名立万、为了分个高低挥金如土、展示其背景底蕴、财力物力之所在,再也无头次举办之后的惊艳了。但这等秘事,市井平民之家如何能知?故而总有些不知底细的外地厨子满怀憧憬前来,满心失望而去,也只好认为是自家学艺不精,怎猜得透其间的原委?


    冯紫英见平哥儿这架势,竟是憋着一股子气,把饕餮宴当成平生至高理想似的,心中略有几分惋惜,但自然不会说出来,只笑着说道:“原来你是为这个。这却也容易,这致美楼本就是我家产业,因官宦之家不好经营,这才托我家管家照应着。这黄掌柜也算是我家之人。故而一切都是极便宜的,我们对外仍旧说你是致美楼大厨,借在外头做事便可,等到东平王府举办饕餮宴时,凭我脸面,自可送你直入复选,岂不是更妙?”


    平哥儿见冯紫英说到此处,竟将他推辞之路尽数堵死,这份本事、这份谈吐除却在薛家大姑娘面前见过外,竟从未遇到过堪与之匹敌的,不觉暗暗惊讶,只得点头应允了,又与冯紫英约定次日前去拜谒。


    却说晴雯那日目送着贾宝玉、林黛玉等人,欢欢喜喜跟着贾母去清虚观酬神,岂料当日见贾宝玉回来时,整个人都没好脸色,扬言说以后都不必见张道士了,第二日又听说林黛玉中了暑,心中好生诧异。


    晴雯心中倒是依稀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么一出的。她先前只疑惑又是袭人暗中挑拨,横竖有袭人在时,每每从旁三言两语,明里是劝架,暗地里推波助澜之下,这两个玉儿便三天两头吵个不停。如今袭人去了,她只道必是一顺百顺了,岂料又来了这么一出。


    她忙着和跟过去的茜雪等人打听原委,方知道是在清虚观中之时,张道士给贾宝玉提了亲。虽是贾母立时就给辞了,但宝玉和黛玉心中还是不受用起来。


    晴雯将清虚观中所发生之事一一问了明白,又低头细细寻思了一回,心想着宝黛之心事,皆因两人尚未挑明,未曾剖白心迹而起,何况又忧愁婚事不能自主,更添烦恼。贾宝玉这边生些闷气倒还罢了,林黛玉的性子最是多愁善感,身子骨又弱,是断然受不了这般烦恼的,想到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这时宝玉早脱了外衣,只穿着中衣,盖了一床夹纱在床上躺着生闷气,平日里伺候他的丫鬟一个也不许进来。


    晴雯想了想,命人去厨房要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亲自捧着,不许旁人跟着,独自一人进了房来,向宝玉道:“宝二爷喝碗酸梅汤吧。这个天气热,一时中了暑倒不好了。听说林妹妹回来就中暑了呢。”


    贾宝玉听见是晴雯的声音,竟是不好赶她走的,只得装作没听见她说话,只是听她提起林黛玉,却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而起,劈头问道:“林妹妹那边,可好些了。”


    晴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有了数。她将那碗酸梅汤放在桌上,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道:“若单是中暑也倒罢了。她这个身子,是最怄不得气的。如何有人竟偏偏要在这时与她怄气呢?”


    贾宝玉便知道晴雯说的这个“有人”,必是在说他无疑了。若是平时,说不定贾宝玉还开玩笑一般,会与晴雯辩一辩主仆尊卑,但林黛玉的病情百般牵动他心,此时竟是甚么也顾不上了,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我这便寻了林妹妹赔罪去。”一面说,一面起身穿衣。


    晴雯却上前拦住了他。“你这个时候赔甚么罪?老太太不是已是将那婚事辞了吗?还是为了你有玉,她没有玉来配你之事,特特过去赔罪?”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今天有三更哦。新的一年里,仍然会坚持周末日万,工作日保底日三。能不能日六要看存稿了。因为一月年终事多,不好说。


    第111章 信使


    贾宝玉听得晴雯的话, 如同石破天惊一般,浑身发冷,一时间羞得满面通红, 忙过来一把拉住晴雯的手, 百般央告道:“好姐姐, 这个是如何看出来的?你千万莫同别人说罢。”


    晴雯道:“宝二爷但请放心。我岂不知道其中利害, 但凡出了这个门,就算把我打死了,也是半个字都不会吐露的。但有一样, 你但凡不顺心时, 便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全然不顾老太太疼惜你之心。难道你竟不知道, 这府里, 惟有老太太一人是肯真正为了你和林姑娘考虑的,你若是一味作践自己身子,气坏了她, 又指望谁为你做主呢?”


    贾宝玉闻言抬头, 似懂非懂,呆呆望着晴雯。晴雯便又道:“我打听得你竟是为了张道士提亲之事生气。但你也不想想,张道士是何许人,若非老太太特地托了他, 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出来, 他又何必特特提这个?”


    贾宝玉不解, 问道:“为何说他们在演戏?”


    晴雯道:“你也知府里有‘金玉之说’, 我看那势头, 自宝姑娘入宫侍读落选后,薛家人和舅老爷家里, 只怕都是这个心思,连太太也是恨不得应承的。故而娘娘端午节才赐了与你一模一样的节礼给宝姑娘。若非老太太预先知会张道士,两位老人家一起演了这出戏,再让薛家人这么稀里糊涂等下去,岂不是耽误了宝姑娘青春,又得罪了亲戚?如今借着张道士提亲的由头,老太太发话说你不宜早娶,要晚两年才议亲,宝姑娘年纪大了,自是等不及,薛家也就淡了心思,自顾寻觅出路去了。这般静悄悄打发了,岂不是无声无息?老太太这般筹谋,偏你当了真,百般赌气,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的心意?”


    贾宝玉听了,将信将疑,道:“若果真如此,他特地将我通灵宝玉取去,末了回赠了一大堆金饰来,又是何意?”


    晴雯叹道:“二爷素来那般机警的人物,如今如何连这个也不明白了?宝姑娘有金锁,薛家人便有‘金玉之说’,二爷为了辩白,每每赌气想砸了那玉,闹得天翻地覆一般,老太太伤心动怒,底下人也被问责,何苦来着?不若仍旧把宝玉好好挂着,只把那金饰当成寻常物事一般,今天一个金锁,明日一个金麒麟,后个一个金蝴蝶,这金的东西多了,也就不稀罕了,那甚么‘金玉之说’,也就俗气了。”


    贾宝玉低头细想了一回,果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烦恼尽去,喜道:“好姐姐,你说得不错。先前倒是我一心着急,反倒忘了这层,该打!该打!”


    又懊恼道:“若果真如此,我这般不懂事,却是叫老太太伤心了。你且遣个人去回老太太,只说我如今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心中火气全消了,过会儿亲自跟老太太赔不是去。”一面说着,一面把那碗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


    晴雯原本打听得清虚观诸事,想起上辈子经了此事后连薛宝钗都免不了焦躁,故而连猜带蒙,料得或许是贾母和张道士设的局,不曾想竟被她猜着了,更料不到贾宝玉也信了她的话。这既是信了,后头的事就好说多了。


    晴雯听贾宝玉这般吩咐,喜上心头,忙答了一声,出去唤了麝月,打发她给老太太回话去,复又转身进来,悄悄向贾宝玉道:“老太太那边已是有人回话去了,只是林姑娘那边,尚需我悄悄走一趟才好。”


    贾宝玉脸颊红涨,羞之不胜,故意道:“又去寻她做甚么?我那般待她,恨不得掏心窝子対她好,她却每每疑我,同我怄气,我的这番心意,连你都看出来了,偏她不知道!”一开始是因为害臊,故意作态,说到后头,反倒带出心事来,忍不住真个伤感起来。


    晴雯道:“这便是二爷你的不是了。此事何等重大,你不肯直白说出来,她一个闺阁千金小姐,你叫她如何猜来猜去,每日里试探,担惊受怕的?以我们暗暗从旁观之,她未必不知道你心意,只是不敢确定,不敢相信罢了。你二人因比旁人更亲密些,故而越发求全责备,互相指责,外面人看着倒是不和睦了。她那身子最弱,不若索性把话挑明了,也好教她安心养病,不为这些事情烦恼。”


    贾宝玉听晴雯说得有理,便想着写几张字,或是送个物事去,聊表心意。晴雯在旁见他犹豫不决,便催促道:“这又有何难?若是送别的,不慎被人瞧见,反倒是一场把柄,与你与她都不好。不若就送几块绢子去罢。那家常用过的,半新不旧的最好。”上辈子贾宝玉遣她送绢子时候,她尚不能领悟其中深意,直至紫鹃情辞试宝玉时,方恍然大悟。因了这段往事,她此时看着反倒比宝黛二人沉稳老练了。


    贾宝玉听晴雯提起绢子,起初不解,低头想了一想,立时恍然大悟,道:“好!好!姐姐果真蕙质兰心,再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晴雯果然拿着绢子,一路往潇湘馆来,因她这些年跟着林黛玉读书习字,有半师情分,故而嬷嬷和丫鬟见了也不多问,只笑着说:“姑娘在床上歪着呢,这会儿子精神倒比先前看着好些了,你只管去,这正好是个空。”


    林黛玉中了暑,才吃了香薷饮,正歪在床上休息,见晴雯一路走进来,便问何事。晴雯只说是奉了宝玉差遣,与林黛玉送绢子的。林黛玉正因张道士提亲并宝玉拣了金麒麟之事,心中颇不痛快,便道:“何必这会子巴巴送了这个?有那好的,不若送给甚么金姑娘银姑娘的,何必来送我?”


    晴雯便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休要动怒。外头那金银饰品不知道有多少,今日一个金锁,明日一个金麒麟,这金的银的看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宝二爷在清虚观中单单挑了那只金麒麟,便是这个意思。姑娘千万莫要会错意才好。这两块绢子不是旁人送给宝二爷的,是他家常用旧了的。这里头的深意,姑娘请细想。”


    紫鹃站在旁边,听了不由得奇道:“这可是怪了。平白无故的,送两块旧绢子来做甚么?”


    晴雯笑道:“论理,他们表兄妹自幼一处长大,两人私下里互赠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两个人都是心思剔透,千伶百俐的,他们心里头的想法,咱们怎么知道?少不得请林姑娘自个一个人细细去想了!”


    紫鹃见晴雯说得有理,只当这又是宝黛二人之间的哑谜,也不理会,自顾忙碌去了。只晴雯一人站在那里,看林黛玉蹙着眉头,低头想了又想,脸上颜色变了数变,才恍然大悟,声音平平道:“知道了。绢子放下,你且去吧。”


    晴雯答应了一声,借着放绢子,反倒上前了两步,在林黛玉耳边说道:“我们宝二爷只说让姑娘千万珍重身子,休要胡思乱想,万事皆有他和老太太呢。”


    林黛玉一阵鼻酸,差点落下泪来,忙忍住了。


    晴雯走后,紫鹃进来,惟恐林黛玉生气宝玉送了旧绢子来,悄悄说道:“宝二爷一向是个实心的。这些年我冷眼看下来,待姑娘最是真心不过,姑娘万万不可每每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反倒寒了他的心。”


    林黛玉此时因贾宝玉送了旧绢子过来,况且他身边心腹丫鬟晴雯又说了那些话,心事已定,再无猜疑,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听紫鹃一副担心她气宝玉的模样,不觉好笑,故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瞧你说的。你究竟是他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难道若我寒了他的心,你就不认我这个姑娘了?”


    紫鹃听了这话却是急了,忙向黛玉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服侍姑娘这些年,姑娘待我极好,自是一心为了姑娘的。我有一句痴话,姑娘但凭细想想,外头那公子王孙,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又有几个没有外宅,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姑娘并无父母兄弟,若是外头受了欺负,又该如何?倒不如宝二爷这样知根知底,性情投契。就算……就算姑娘看不上眼,也不该总是埋汰他,若是寒了他的心,将来又有哪个肯替姑娘出头撑腰的?”


    林黛玉见紫鹃说了一半,反倒折了回去,只拿替自己撑腰之类的话搪塞,不由得笑了。


    紫鹃所说,她又岂会不知?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和贾宝玉自小生活在一起,贾宝玉待她之情,她岂有不知觉的?只是先前两人情意未明,只拿些话来试探来试探去,又有求全责备之意,故而每每怄气。如今晴雯送了绢子过来,又说了那等话,黛玉还有甚么猜不出来的?


    只是婚姻大事,她做不得主。若是贾宝玉早早蟾宫折桂,自身立得住,他亲自发话,或许有些用。如今……也只能等老太太做主了。


    当今所虑之事,除却烦恼无人做主外,最大不过是她的身子。正如晴雯所说,当今之计,千万要保养好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黛玉想到这里,不觉起身,唤紫鹃道:“如今我的身子却是好些了。总歪在床上不动弹,也不是长久之计。记得胡家娘子为我诊脉后说过,我正应该常起来走动走动,疏散气血才好。你随我出门看看罢。”


    紫鹃忙应了,又问去何处。林黛玉想了半晌,心想若是这个时候去怡红院,怪不好意思的,便道:“你且随我去宝姐姐处罢。”


    第112章 谏言


    谁知这日薛宝钗并不在蘅芜苑, 却是回了她母亲那里。


    自修建大观园以来,薛家人早搬离了梨香院,在荣国府东北角上寻了一处沿街的院落居住, 仍然有门与外界直通, 薛蟠出入亦颇方便。


    薛宝钗初一这日跟着贾母去清虚观打醮, 原是欢欢喜喜过去, 结果却憋了一肚子气回来。宝黛两人身在局中,只为些有的没的琐事闹腾,她却素来是个聪慧早熟的, 看得清清楚楚, 贾母和张道士联手演这么一出戏,只是为了给薛家看的。


    宝钗心中深知薛家和王家都是盼着她嫁给贾宝玉的, 一力鼓吹“金玉良缘”。只是贾母在清虚观中借着张道士提亲之事, 已是发了话的,说甚么贾宝玉“命中不该早娶”,要过几年才提及亲事。如今贾宝玉不过十三岁年纪, 便是过几年也自是无妨, 但是她薛宝钗比贾宝玉尚大了一岁多,眼看就要是及笄之年了,女孩家哪里等得起?


    宝钗不好直接提自家的婚姻之事,只好向薛姨妈说道:“这清虚观打醮, 我和妈原本都是不欲去的, 谁知老太太一力邀了咱们去, 未尝不是为了看这一出戏。老太太已是发了话, 说宝兄弟不宜早娶。咱们家的事情, 也不必拖着,以我之见, 不若早些寻个法子搬出园子去,好生整顿家业才是正经。”


    薛姨妈慌忙道:“我的儿,休要起这等念头。你进这园子居住,原是贵妃娘娘下的旨意。如今若要搬出,岂不是抗旨?”


    宝钗笑道:“说是贵妃娘娘下的旨意,但是姨妈每月都可入宫见娘娘,焉知这懿旨不是应了姨妈之请呢?如今若想搬出园子,却也容易,只说要为哥哥娶亲,诸事忙乱,我须回家帮忙打理,也便是了。”


    薛姨妈道:“虽是如此,但你姨母心中疼爱你,你这般岂不是拂了她的面子?”


    宝钗冷笑道:“姨母那边,不过是不喜林妹妹,故意推了我出来与林妹妹打擂台罢了。我好端端一个人,平日里规规矩矩也不曾做错甚么,为何要平白被人拿了当枪使?”一面说,一面哭出声来。


    薛姨妈见宝钗这般模样,也觉得心酸。宝钗亦是她亲生的女儿,她昨日听贾母说宝玉不宜早娶,要迟几年才娶亲,心中也颇为焦灼。只是她一个寡妇人家,唯一的儿子又极不成器,诸事皆仰仗贾王两家亲戚,如何敢逆了王子腾和王夫人的意思?


    当下只得百般哄劝宝钗,又道:“你且再忍忍。你宝兄弟和林妹妹这几日也在怄气。他们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每每都是你宝兄弟先低头,故而你姨母分外不喜。说不定这吵着吵着,表兄妹之间的情分也无了,老太太的心思也淡了,事情也便有转机了。何必赶在这节骨眼上急急要搬出来,若是得罪了你舅舅和姨母,咱们家日后又该如何?”


    宝钗听了,只得含泪依了,又和薛姨妈说了一会子话,才没精打采回了园子。


    这边晴雯送了绢子之后,只觉得了却一桩心事,神清气爽,回头寻贾宝玉复命。


    贾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晴雯抿嘴笑道:“林姑娘还有别的话哩。”


    贾宝玉忙问是何话,晴雯笑道:“林姑娘说了,她自是想调理好身子的,不过有句话唤作病从心生,她这身病多半是被宝二爷气出来的。故而要与宝二爷约法三章,若是宝二爷一一都遵循了,她心里松快了,这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贾宝玉听了,信以为真,忙道:“究竟是何事?你赶紧说来,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事,只要她发话了,我必是肯的!”


    晴雯便道:“一来是要你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是最疼爱孙儿、外孙女的,凡事也肯为你做主,你若是气坏了她,将来有了为难之事,又去寻谁做主呢?”


    贾宝玉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自该如此。便是老太太不肯疼我时,身为孙儿也务必得诚心诚意孝顺着,更莫要说老太太这般疼我了。”又问:“第二件事呢?”


    晴雯道:“第二件事,便是要你从此改了这爱偷吃丫鬟嘴唇上的胭脂,爱和丫鬟们拉拉扯扯的毛病。”


    贾宝玉奇道:“我从小便是如此,连老太太也是准了的。如何这时反倒不许起来?”


    晴雯佯怒道:“你到底听还是不听?”


    贾宝玉忙道:“听听听!但凡林妹妹发话,我无有不听从的。”


    晴雯这才转怒为喜,道:“我知道二爷心中必有疑惑,但是这里头有一个道理。二爷自小便喜欢同女孩儿混在一处,喜欢女孩儿平日取用之物,老爷听了,难免不喜。二爷却觉得惟独这般才显得孤标傲世,超凡脱俗,是也不是?但如今世人当众不敢说二爷,背后未必觉得二爷做的对,私底下未尝不在笑话二爷是酒色之徒呢。”


    贾宝玉道:“世人庸俗无知,只管由着他们说去,又与我甚么相干?”


    晴雯道:“虽是世人庸俗,但我如今读了几天书,也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语,二爷难道不知吗?更何况,事情若是传了出去,脸上无光的,又何止二爷一人,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听到人指指点点,也觉得颜面无光呢。更要紧的是,二爷娶亲之后,将来的二奶奶难免要四处交际应酬的,便如同现下的太太、琏二奶奶一般。二爷难道忍心让将来的二奶奶被人说闲话吗?”


    贾宝玉顺着晴雯的话想下去,一想到将来若夙愿得偿娶了黛玉,黛玉去外面交际应酬之时,会被其他贵夫人看轻,或是背后嘲笑,忍不住心如刀割,遂道:“既是如此,我应了便是。第三件事又是甚么?”


    晴雯见他前两件事都应了,心中甚喜,方缓缓道:“第三件事,二爷听了必然不喜,但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这一桩不肯依时,只怕先前种种,尽是水中月、镜中花了,二爷不可不慎啊!”


    贾宝玉听她说得郑重,越发不耐,催问道:“究竟是何事?你只管说来,我不生气便是。”


    晴雯才道:“第三件事,便是要二爷努力读书,留意经济仕途,早早考出功名。我知二爷必然不喜这个,但这里头有个缘故。”


    贾宝玉听到这里,慢慢回过味来,脸色转冷,道:“这必然不是林妹妹说的话!她要说时,连我也同她生分了。我知她甚深,她必然不会开口说这个。”


    晴雯见宝玉回神,忙跪在地下道:“不错。这些话都不是林姑娘说的,都是我杜撰出来的,假托了林姑娘的名义而已。但林姑娘不会开口说这些话,二爷难道就不肯替林姑娘着想吗?”


    宝玉道:“我素来不喜经济仕途,林妹妹也深知我的,为何说我不肯替她着想了?”


    晴雯道:“二爷是个聪明人,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二爷的婚事,将来老太太想来自是愿意遂了二爷的愿的。只怕太太有别的想法。虽说太太是晚辈,诸事都要听从老太太的意思,但太太是二爷亲生母亲,便是老太太,也不得不忌惮一二,难道强行娶了新妇进门,倒让新妇暗暗受婆婆的气吗?”


    贾宝玉听她说得直白,竟隐隐直斥王夫人之非,陡然变色道:“大胆!”却见晴雯直挺挺跪在那里,高昂着头,一脸镇定,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晴雯生得既美,性子又倔,贾宝玉素来知道她性情,一向是极宠爱她的。此时见她这番模样,心中早软了,放柔声音说:“你说的皆是大逆不道之语,所幸眼下只有你我两人在,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听过算过,更无一个人知晓,故而也不算大错。你还有甚么话,只管一并说出来罢。”


    早伸手过去,一把将晴雯从地上拉起来,道:“此时更无第三个人在。你不须这般模样,心中有甚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


    晴雯道:“除此之外,太太也是宫中贵妃娘娘的生母。端午节贵妃娘娘赐了节礼下来,二爷的节礼是同宝姑娘一样的,难道二爷心中就不曾疑惑过吗?若是有朝一日,娘娘一时兴起,下了懿旨赐婚,二爷又该如何打算?”


    贾宝玉听她这般说,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问道:“依你之见,此时又该如何是好?”


    晴雯道:“若是拖到这个时候,只怕木已成舟,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但我想着,如今二爷年纪甚小,又是一个白身,就算说出甚么话来,府里也是无人当回事的。但二爷只要自己立得住,真正干出一番事业来,最好如东府里敬老爷那般,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就算闹着要出家当道士去,也没有甚么人有力量阻止了。”


    贾宝玉细细咂摸晴雯言语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叫我早早考了功名,然后先发制人?”


    晴雯道:“二爷果然聪慧,一点就透。实不相瞒,这些日子里,我时常为二爷的婚事发愁。我是个没甚么见识的下人,不过也曾跟着老太太、太太看过几出戏,看那人情世故,世间万事皆是一个道理的。故而想着,除非二爷自己立得住,早早考了功名出来,不必倚仗家里,也有些力量了,那开口说出的话自然也就做得数了。到时候二爷再多结交些朋友,最好都是些翰林清贵,抢在头里,由他们家的夫人保媒主婚,岂不比只依靠老太太一人势单力孤的更好?”


    贾宝玉沉默良久:“你可知天底下的读书人千千万万,多少人皓首穷经,也不得进学的?更不要说甚么举人进士了。”


    晴雯道:“虽是如此,但是二爷聪慧异常才华横溢,连学塾里的先生都称赞过的,那些凡夫俗子自是不好比的。再者林姑娘的父亲便是探花出身,潇湘馆那里许多藏书,听说皆是外头花钱也买不到的万金之物。二爷只管用功学习,时不时向林姑娘讨教学问,老太太和太太见了二爷这般上进,心中必然欢喜,连带着心中也更欢喜林姑娘。说不定不等二爷蟾宫折桂,便抢先请人说亲促成此事了呢。”


    贾宝玉不知不觉竟被一个小小丫鬟说服了,缓缓点头道:“好丫头,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


    晴雯倒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道:“其实我假托了林姑娘,编出这三件事来,固然是为了二爷着想,一心为二爷好,却也有几分自己的私心。我等虽只是小丫鬟,却也是人,也有脸面。二爷每每偷吃我们唇上的胭脂,在二爷眼中不过玩笑之举,但外人看起来,难免觉得我们这些丫鬟太过轻浮,一来二去,传出的名声难免不堪。还有二爷既已说过甚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不该这般撩拨人,若是有小丫鬟会错意去,到时又如何收场?”


    贾宝玉听她说得恳切,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之语,不觉有些羞惭,低头细想,又无可辩驳,讪讪道:“你说的有理。先前是我想差了。”


    又道:“好丫鬟,你既是事事不忘为我打算,我岂能辜负你的心意。你说的这三条,却也不算甚么,我答应你便是。”


    晴雯却不依不饶,道:“二爷事事总是随口应下,转眼即忘的。不如把这三件事写下来,挂在墙上,日日抬头便可看到,这样才好呢。”


    贾宝玉见她娇俏的模样,又知她皆出自对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哪里舍得驳她的话,竟由着她铺纸磨墨,自己提笔写下“孝顺”、“谨行”、“上进”六字,共计三个条幅,贴在怡红院小书房梁柱之上。


    第113章 许诺


    贾宝玉正在兴头上, 第二日见贾母时,就说要发奋读书,又说学塾人多嘈杂, 竟不是能静心温书的好所在, 求着贾政另为他寻觅业师。


    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他突然这副模样, 心中又惊又喜, 都说:“两三年前宝玉也曾这么发奋过一回,说是见了秦钟,要与秦小相公约着一起读书, 却是雷声大, 雨点小,没过几日就偃旗息鼓了, 还连带着闹出不少事来。这次却不知又是为了甚么?”


    宝玉只管信誓旦旦道:“这次再也不会了。老祖宗再信我一次罢。”又道:“老祖宗不肯信时, 只管去怡红院看看,我只怕自己记不住,特特写了字贴了条幅的!”


    众人听说, 更觉诧异, 贾母果真遣了鸳鸯,王夫人派了彩霞,都跟着林黛玉、薛宝钗、三春姐妹等人去贾宝玉的怡红院围观,果见那小书房梁柱之上, “孝顺”、“谨行”、“上进”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甚是醒目。黛玉和宝钗及三春姐妹赏玩一回, 点评一回, 嘻嘻哈哈, 各自点头叫好,那鸳鸯和彩霞见状, 急急赶着回去禀告贾母和王夫人。


    贾母听说之后,不顾自己年老,大观园路远,命人抬了竹轿,自己坐在轿上,和王夫人一起,亲自来怡红院观看,看到贾宝玉亲笔书写的六个大字,字字皆合了她老人家的心事,忍不住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就连一旁王夫人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大有苦尽甘来、曙光在望之感。


    王熙凤和李纨听说她们二位来了,也忙着赶来伺候。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于文字一脉见识高妙,只管从这字的起势、收笔揣摩写字人的心境,赞说恐怕宝玉这次是下定了决心的。


    王熙凤从小出身王家,王家不许女孩子读书,故而虽嫁入贾家当了管事奶奶后竭力弥补,到底认字不多,但她心思何等灵巧,忙恭维贾母、王夫人道:“这都是老太太、太太的福气啊!宝兄弟如今年纪大了,真真懂事了,这提笔写下的头一桩事,就是不忘要孝顺老太太、太太的。况且他如今又说要上进读书,老太太、太太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等话,自是心花怒放。


    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本是告老退隐在家的,如今听闻了这样一件大事,也赶着来凑热闹,一见贾母、王夫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如今赶走了小狐狸精,宝玉房中诸事更有条理,这是拨开云雾重见天日了啊!”


    贾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李嬷嬷和袭人不睦,故而对她内涵袭人的话并不十分在意。但宝玉突然转了性子,到底是一桩大喜事,少不得厚赏下人的,于是跟着贾宝玉的人皆得了封赏。晴雯因算是怡红院的主事丫鬟,那赏赐更厚了一倍,不必多说。


    贾母也知道贾宝玉的性子,最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虽然一时兴起,说要读书,恐怕过两天就忘了。贾政也是这般想,故而贾宝玉虽是软磨硬泡请求延请名师,到底不肯轻易应诺。


    谁知贾宝玉这一回真个奋发起来,学塾里贾代儒也遣了人过来说,宝二爷这几日学问精进,功课加倍用心,竟与平日不同。贾政听了,也恐学塾学生太多,贾代儒有心无力,反耽误了贾宝玉的学业,故而真个开始细细留心起来。


    贾家本是钟鸣鼎食的公侯之家,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那外头想走贾家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不乏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赋闲在家,想借了贾府之力重新起复的。故而贾政轻轻巧巧从中择了两名功底深厚、品行端方之人,请他们为贾宝玉答疑解惑,以备他年科考。这是后话,暂不细述。


    却说贾母冷眼看着贾宝玉闭门谢客,日日勤学苦读,毫不懈怠,这般过了十余日后,才敢相信他确实改了性子。鸳鸯那边也早已将消息探明过来了,向贾母禀告道:“我先后问了茜雪、绮霰、麝月、秋纹、碧痕等人,都说是晴雯劝说之功。说那日宝二爷自清虚观回来后,一个人躲在屋里生气,晴雯端了一碗酸梅汤进去,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只不知道说了甚么。当天夜里,晴雯就催着宝二爷写了那三张条幅。晴雯自己也承认了。”


    贾母点头道:“兼听则明。连麝月、秋纹她们也这么说,可见不虚。”


    鸳鸯抿嘴笑道:“可不是。我惟恐茜雪等人和晴雯交好,故意帮她说话,故而又寻了麝月、秋纹等人求证。她们素来和晴雯不甚对付,虽是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的。”


    贾母听了,便向王夫人道:“如何?从前我就看晴雯这丫头甚好,有意抬举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的。虽然模样生得好,却没有那些狐媚子做派,不曾教宝玉走错了路,反引着他读书上进的。”


    王夫人心中犹有不甘:“若说劝说宝玉时,从前多少人都在劝,不知道劝了千百遍了,总不见效。却不知道这晴雯使了甚么法子。”


    贾母便知道王夫人心中仍有疑惑,便唤了琥珀道:“去,把晴雯唤过来,就说我和太太寻她问话。”向王夫人笑道:“这个又有何难。一问便知。”


    一时晴雯过来了,向贾母和王夫人请安后,贾母便开口问她,那日究竟与宝玉说了些甚么话。


    晴雯见王夫人在场,自是不敢据实以答,只管拣了好听的说,虚虚实实,揉在一起,道:“那日宝二爷回来,为了张真人提亲之事老大不自在,说不惯受人摆布。又听说老祖宗竟是为了这个事,连后两日打醮也不去了,更觉内疚,故而一个人躲在屋里生闷气。我便进去同他说,如今他年纪尚小,大家只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看待,若他想被当成大人,除非奋发图强,好生念书,若是将来得了功名,老太太、太太自然欢喜,我又哄了他说,等到那时,他诸事便可自主,自可为老太太、太太分忧。故而他才加倍发奋用功起来。”


    她这般虚虚实实,倒是暗合了贾宝玉平素的性子,由不得贾母和王夫人都信了。王夫人听了略微不快,道:“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他当了状元也是一样的,又岂是能容他自主的?”


    晴雯忙道:“如今宝二爷年纪尚小,只是拿这个话哄他好好读书罢了。等宝二爷再大上几岁,更懂事了,自然是事事以老太太、太太的意思为先的。”


    贾母听了,倒暗合了心事,见王夫人不悦,忙出来打圆场,轻叹一声道:“也难为你编出这么一大通话来。宝玉的性子,咱们都是知道的,是最不听人劝的。我原想着等他再大几岁,慢慢也就明白事理了,故而不好苛责他。只是这日复一日的光阴白白耽误了,连我也觉得可惜。如今既是有法子哄着他好生读书,不管是哄也好,骗也好,总是你这丫头的功劳一件。”


    当下便吩咐鸳鸯,开了箱子,寻了对金手镯出来赏晴雯,又含笑看着王夫人不言语。


    王夫人见状,心中无奈,却也只得吩咐彩霞去房中拿了两个“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赏晴雯。


    晴雯得了赏赐,磕头拜谢,满载而归回了怡红院,众丫鬟听说之后都是艳羡非常,惟独宝玉听说后,笑道:“赏得好!连我也该赏呢。”


    原来贾宝玉这些日子用功读书以来,见贾母、王夫人兴奋非常,才知道贾母平日里纵容他不读书,只是祖母爱护孙儿的一片苦心,其实心中还是暗暗盼着他懂事上进的。就连贾政,平日对他冷嘲热讽的,如今见他果然转了性子,说话间声气也好了许多,他才知严父心之所系。


    这些也倒罢了。更为可喜的便是林妹妹。林黛玉见他这些日子读书颇为用心,说话时便只拿了书上的典故考他,他才知道林黛玉于这科考上头的学问亦是极精通的,内心也是盼着他早日出人头地的,先前不提,只是怕他不喜罢了。


    贾宝玉起初读书,不过是被晴雯言语所动,一时兴起。等到读了这么几天,才恍然惊觉周围亲朋密友对他期盼之深,情谊之厚,此时若是打退堂鼓,岂不是叫林妹妹失望?故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


    又读了一段时间,不觉体会到那先贤圣人文章幽微、义理精深之处,暗暗忖道:古之先贤果然睿智通透,我虽自负聪明亦远远不能及,只可惜后人牵强附会者甚多,倒把好端端的道理讲歪了。如今歪风盛行,我且不必理会,只将圣人原旨精研透彻,亦可登青云之路。


    想到这里,豁然开朗,每日醉心学问,遇到疑惑时只管和林黛玉等人讨论,互相切磋推敲印证。


    一时之间,整个人的气象焕然一新,和数月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因晴雯之言暗合了贾母的心事,贾母便索性放出风去,只说已是许诺了贾宝玉,只要他好生读书,读出功名来,诸事便可自主。


    此话虽然略与孝道不合,但是世间那大有本事之人,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不肯任人摆布的。一族之中,但凡能有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者,遇到大事时,连族长还要和颜悦色过问他的主意呢。故而此话近乎人情,亦是无人可置喙的。


    就连王夫人也不好多说。她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宝玉出人头地,如今既合了她这番心思,其余种种,也就不便再多计较了。


    第114章 琪官


    只薛家人郁郁不乐。


    薛姨妈私下与王夫人道:“老太太放言已是允了宝玉, 只要他考出功名,诸事便可自主。若是宝玉果然在这几年里考出功名来,难不成婚事也可自主吗?此事大大不妥。”


    王夫人笑道:“宝玉年纪还小, 不懂事, 总要这般说与他听, 才好使他发奋读书。想那功名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 珠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从小刻苦努力,十四岁进了学, 已是上天垂怜, 宝玉的路却还长着呢。”又道:“宝玉这性子总不听劝,你是知道我的, 我每每为了这个为难。如今难得他肯好生读书, 怎好在这个时候拂了他心意。”


    薛姨妈又道:“若论劝说,我家宝丫头从前也曾劝了他许多回,皆不肯听。先前那个袭人, 那般心机, 那般手段,哄了宝玉几年,在这事上却也没能成功。如今这个晴雯,到底是甚么路数, 怎么就肯听了?”


    王夫人道:“莫说你, 就连我起初也颇疑心她暗地里魅惑宝玉。不过这几日看宝玉读书这般用功, 我也看开了。只要她能劝得宝玉学好, 平日里也注意节制, 就算让她开了脸放在房里又如何?横竖宝玉已是知了人事了,总不好拘坏了她。”


    薛姨妈见王夫人想一出是一出的, 转进如风,心中不喜,面上反而故作欢愉:“如此甚好。既是如此,何不禀明了老太太?”


    王夫人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怪袭人那个贱人!我深信她一场,不想她竟已偷偷带坏了我的宝玉!偏宫中娘娘颁下懿旨在先,如今宝玉和姐妹们皆住在大观园里头,若是此时给宝玉放个屋里人,成何体统?只得容后再议了。何况宝玉究竟能用功几天,尚是未知之数。若果真晴雯有功时,才好赏她这个恩典。”


    薛姨妈听王夫人的算盘明明白白,惟独没替宝钗考虑过,心中难免烦闷,只因家中诸事还要仰仗王夫人之力,不好多说。她回到家中,宝钗已是在家中等着她了,也提起贾母放话之事。


    宝钗道:“宝兄弟和林妹妹自小便在一处,情分非比寻常。若要他自主择婚时,他定然只选林妹妹的。”


    薛姨妈心中焦躁,却不得不安抚宝钗道:“我的儿,你多虑了。你的容貌德行谁见了不称赞?兄妹之情是兄妹之情,婚姻是另外一回事。你林妹妹身子既弱,父母又皆亡故,还无兄弟照拂,你宝兄弟又不是傻的,如何会选这般女子为妻?”


    宝钗听了,禁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虽有一个哥哥,却日日闯祸,拖累家人,这般的哥哥,又有何益?”


    薛姨妈见她痛斥薛蟠之非,心中大怒,道:“这世道皆是如此,女子岂能离了男人过活?若无你哥哥,你我母女难免处处受人欺凌。如今你哥哥不过在外惹些麻烦,你又有甚么好抱怨的?”


    见宝钗哭得伤心,心又软了,一把揽住宝钗,道:“我的儿,我何尝不知让你一年年空等下去,大不妥当。只是你姨母和舅舅不松口,咱们纵然想给你寻好人家,却也无人引荐啊。更何况你姨母和舅舅竟是得罪不得的,若离了他们时,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京城中又怎能过得下去?”


    又哄她道:“你再等等。等到明年,若还是这般不上不下的,娘亲就算拼着得罪你姨母,也必为你择个好人家。”


    宝钗虽知道薛姨妈面慈心软,说过的话俱是做不得数,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含悲带泪,只把话头刹住不提。


    只薛蟠却是一无所知,一味玩乐。这些日子冯紫英屡次请贾宝玉赴宴,宝玉只拿功课繁忙推脱,问计于他。


    薛蟠的性子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到外书房,逼着贾宝玉的小厮编了一个谎话,只说贾政为宝玉寻的先生来了,唬得宝玉一路从怡红院快走出来。见了薛蟠,正要理论时,早被薛蟠连哄带拉,一路出了府。


    贾宝玉和薛蟠本是姨表亲,薛蟠虽然又无赖又呆,他看在亲戚面上,却也不好対他怎样,无奈之下只得从命,被薛蟠带着,一路到了冯紫英家里。


    冯紫英平常待客,却不在神威将军府。冯紫英是个仗义任侠的性子,最好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为了方便与朋友们聚会,他便在京城的繁华所在,一条唤作小花枝巷的巷子里买了一栋宅子,共有三十多间,前前后后五进。


    如今这处宅子便是冯紫英的外宅,后院住在他从扬州城花了几百两买来的一个绝色女子,便是俗称的扬州瘦马了,放了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照看着,轻易不见外客。前头却是大宴宾客的所在。


    小花枝巷离贾府不过二里多地,顷刻便到。贾宝玉刚跟着薛蟠在门口下马,冯紫英便亲自迎了出来,满面堆笑道:“稀客,稀客,宝二爷如今闭关,三催四请竟不得见。少不得说服令表兄,使了些非常手段,宝二爷恕罪。”


    贾宝玉见冯紫英这般说,哪里担当得起,忙把话说开了,不过是近来醉心读书之类,又信手将马缰交于跟着过来的长随李贵,自己和冯紫英一道走进二门去。


    冯紫英听贾宝玉这般说,心中暗暗诧异。以宁荣二府之富贵,贾珍贾琏等人皆一味玩乐,虽颇善言谈机变,却从不曾在读书上下苦功的。他亦知贾宝玉从小最得国公夫人史氏太君疼爱,虽结交为友,也只拿宝玉当长相气质佳、亲切好相处的世家子弟一般看待,不曾真正和他谈论家族大事的。想不到如今贾宝玉竟转了性子,真个闭关苦读起来,难道是想以一己之力,挑起振兴宁荣二府的重担吗?冯紫英想到此处,対贾宝玉反倒添了几分敬重,不敢再以小孩子看待。


    此时冯紫英唤来的两个陪客,那锦香院的云儿和一个唱小旦的戏子,都出来迎接。


    贾宝玉和云儿是旧相识,两个人见面,难免寒暄,冯紫英又指着那唱小旦的戏子向贾宝玉道:“这位名唤蒋玉菡。”


    贾宝玉这些日子沉迷读书,于那些风月之事却是淡了许多,听了冯紫英这话,含笑点头,实则懵懂。于是几人胡乱见礼,各自就位。


    一时间吃了几杯酒,冯紫英见薛蟠已是醉意盎然,缠着云儿,做出许多不堪动作来,忙向贾宝玉使了个眼色,又招呼了蒋玉菡一声,悄悄出了,三人另外寻了一间幽静的屋子,冯紫英亲自与贾宝玉沏茶。


    贾宝玉正不知其意时,冯紫英已是笑道:“上次贵亲生日宴上,我因有事,说了一个幸与不幸,提前走了。当时便是应允过几日将其中原委,说与宝二爷知的。”


    贾宝玉扶额道:“哎呀,正有此事!我当日朝思夜想,苦思几日也不知底细的。如今且听冯大爷细细说来。”


    冯紫英便开了门,左右看过一回,复又掩了门户。


    贾宝玉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正诧异间,冯紫英压低了声音道:“我等勋爵人家,除了忧心圣眷不在之外,不曾为别的事烦恼过的。如今这幸与不幸,倒要从前些日子外头沸沸扬扬的那位义忠亲王千岁的后人说起。”


    原来,冯紫英自致美楼宴客之时,被裘良抢了场子后,心中就老大不爽。其后裘良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一个王孙,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日日耀武扬威,他却仍念叨着裘良在致美楼中说过的话,总怀疑这位王孙来路不正,面上虽是附和裘良,暗地里却命人留意这位王孙的言行举止,想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位王孙行事太不谨慎,每日里在京城中横冲直撞,这日又在致美楼中吃霸王餐,倒被楼里的厨子瞧出破绽来。


    因那致美楼辗转也算得上是冯家产业,冯紫英不多时便得了消息。他是个谨慎人,几方调查清楚,才将那厨子带到父亲神威将军冯唐面前,说明原委。


    “借助家里之力,我又追查下去,结果竟被我寻出那人身份。说来也是凑巧,这人的来历竟和他有关。”冯紫英笑着指了指蒋玉菡。


    蒋玉菡连忙起身,笑道:“说来正是家门不幸。这位假王孙不是别人,正是和我一个戏班里的。我们都是旦角,后来他因嗓子坏了,改做生角,偏他受不得苦,文不成武不就的,班主只好撵了他出去。不知道怎地竟被人瞧上,在这京城之中招摇撞骗,装起这王孙起来。他本是唱戏的人,这也算老本行了。”


    贾宝玉听在耳中,连连叹息。冯紫英笑道:“我与府上交好,自是同别家不同。既勘破他的机关,自是不好教府上陷进去的,早跟珍大哥并赦老知会过了。如今见宝二爷奋发读书,想来必是新一辈之中挑大梁的,故而这种事情也是不好瞒着的,特来知会一声。”


    贾宝玉听他这般说,忙谢过了,又问:“当今之计,又该如何?”


    冯紫英笑道:“勘破机关的,又岂止我们两家。这位蒋先生原在忠顺王爷府上,又和北静王爷交好,这两处想必早就知晓了罢。”


    蒋玉菡笑而不语。


    三人已将此事说明,遂出了屋子,那薛蟠半醉半醒,高叫道:“如何竟都走了,独留我一人?”颇为好笑。


    冯紫英和贾宝玉等三人忙到席间,又吃了一回酒。少倾贾宝玉起身更衣,那蒋玉菡跟在后头。


    贾宝玉唬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対,那蒋玉菡却笑道:“宝二爷这几日闭关苦读,却不知如今梨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人皆称小名琪官的,正是名驰天下,千金亦难见一面的,二爷猜猜,此人是谁?”


    贾宝玉才恍然大悟,忙捧场道:“难不成便是蒋先生?”


    蒋玉菡忙含笑道:“琪官就是我的小名。”


    琪官相貌俊美,温柔妩媚,要是从前,贾宝玉必然留恋,但此时贾宝玉已是知道他来历,听说他先与忠顺王爷相交,复与北静王爷有染,游走于各大势力,竟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多情人物,怎敢招惹?虽是见蒋玉菡有意,也只得装聋作哑,做礼道:“实是不知,恕罪恕罪!”


    琪官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物,最是多情,此时便笑道:“既是如此,二爷又该拿了甚么赔罪?”


    贾宝玉面上带笑,心中思虑再三,想来想去,随身所带折扇上的玉玦不过是市面上胡乱买的东西,拿了这个送人也便罢了,遂解了那玉玦,欲送给蒋玉菡。


    第115章 挑逗


    蒋玉菡含笑接过, 又说要与贾宝玉换汗巾子带,说他今日早上才从北静王爷处得了一条大红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


    贾宝玉见他眼波摄人, 言语温柔, 心思微动, 转念又一想:“不可!不可!如今晴雯管着我的衣饰冠履诸物, 若是别的,还好托言说是丢了,这汗巾子如何丢得?三言两语必然被她问出真相去。若是换一个人也便罢了, 偏晴雯那脾气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 一时她急了,或是当面骂我, 或是再跑到林妹妹处告状去, 又该如何是好?”


    贾宝玉想起晴雯平素叉起腰来管教小丫鬟的严厉模样,心中不寒而栗,暗想若也被她这般管教一次, 岂不是颜面全无了?又想到林黛玉可能会为了此事失望伤心, 更是不敢造次。


    当下贾宝玉含笑道:“无功不受禄。这等奇物既是北静王爷的爱赠,自该好好保管。我哪里有福气受这个的。”


    蒋玉菡是个惯知风月的,便知这只是贾宝玉的托词,只是他年少青春, 从来无往而不胜, 见贾宝玉生得这般模样, 心中早已心折, 又听说宝玉平素的许多事迹, 故而才有今日之举,岂料竟铩羽而归, 怎能甘心?


    遂继续试探,叹道:“想不到二爷这般人物,竟是个惧内的。我听闻二爷尚未娶亲,难道府里竟是有甚么宝贝,勾住二爷魂魄了吗?”


    贾宝玉见他说得格外露骨,心中不忍,道:“哪有此事。我府里的丫鬟小厮,一个个都凶得很,每日里只督促着我用功读书的。”


    蒋玉菡哪里肯信,仗着酒意道:“既是如此,我便厚颜想试上一试,究竟是我好些,还是二爷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好些?”


    贾宝玉见蒋玉菡如此失态,心中大惊。原来蒋玉菡年少成名,连忠顺王爷和北静王爷这等人物也为他身子拜服,不想今日反而被宝玉拒绝,心中那好胜之念却早已被挑起。宝玉越是拒绝,他越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也不为别的,只为斗气罢了。


    “我府上的丫鬟小厮们都是极正经的人,只服侍我起居罢了。你莫要想差了。”宝玉正色说道,急急溜走。


    蒋玉菡仗着醉意在后面叫道:“既是如此,二爷何不赏一人给我?可叹我那紫檀堡中,并无一个会服侍人的贴心人……”


    贾宝玉慌不择路,知道后宅乃是冯紫英内眷居处,不好乱闯,只一味往前头走,冷不丁又撞到一人。贾宝玉连连道歉。那人却不肯放过,只双手抱臂,站在路中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叹道:“人都说贾府的宝二爷最是风流多情的,今日这般一见,我才是流言皆不可信,谬误处甚多。”


    贾宝玉闻言,抬头打量那人。只见那人长挑身材,虽是粗布衣裳亦难掩俊眉星目,一见之下,便叫人心生好感。


    若是换了个豪门贵公子,见这穿着粗布衣裳的下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敢当面拦路,早开口斥责了去,但是贾宝玉却与众不同。


    贾宝玉一向最体恤下人,常念叨说他们不容易,稍有差错时也乐意代为遮掩的。更何况眼前这人相貌不俗,贾宝玉一向最喜和相貌姣好之人说话了,便道:“不知你尊姓大名?为何站在这里?”


    那人道:“我无姓。家人只希望我平安,都叫我平哥儿。”


    贾宝玉闻言好生诧异。但是他一向喜与怪异之人结交,若非方才蒋玉菡太过露骨,又和几股势力纠缠不清,他本来也不会拒绝同蒋玉菡攀谈的。此时他听了平哥儿的话,见怪不怪,忙拱手行礼道:“幸会幸会。”


    这下子诧异的反倒是平哥儿了。


    平哥儿因无意间叫破了假王孙的身份,便被冯紫英请到了此处,一月只能回几次家,明面上是说外宅酷爱吃淮扬菜,其实亦有监视管束之意,生怕他提前走漏了风声,坏了冯紫英的好事。


    平哥儿自来到冯紫英外宅后,也只在前头跨院里住着,百无聊赖之下,只得以精研食谱为乐。这日突然听说冯紫英要大宴宾客,主客便是贾家的宝二爷,他心中实在止不住好奇,便悄悄溜出来,只想看看这位宝二爷酒宴之上的做派。


    岂料这位宝二爷的人品竟然比想象中好了许多。琪官那样风流妩媚的人物放下身段挑逗,他竟然能坐怀不乱,有礼有节,实在让平哥儿大感意外。


    其实平哥儿心中亦是混乱之极,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着甚么。


    论理,义忠亲王千岁一脉已尽数覆灭,虽有太上皇老人家念念不忘,但只要不颁下圣旨平反,始终毫无用处。其后裘良也好,北静王爷和冯紫英之流也罢,心中也未必存了甚么忠于义忠亲王千岁的念头,不过借义忠亲王千岁这个人打个旗号,看起来师出有名罢了。


    他既不愿意当傀儡,亦不愿意冒险加入这群亡命之徒的造反大业,便已是笃定和王权富贵再无半点干系,心中虽有傲气,也只得渐渐承认自己不过一介布衣的事实。如花美眷,总是可望不可即,饕餮盛宴,如在云端,胜算亦是不多。


    但是他还是想多看看贾宝玉几眼,就仿佛能透过他,看到他屋里的甚么人似的,或是多听贾宝玉说几句话,仿佛盼着听他无意间提起屋里某人的消息似的。这种念头若是真个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荒谬。


    正因为这个,平哥儿才在无意之间把蒋玉菡勾引贾宝玉之事看了个全须全尾,又在路中冲撞了他。本料得贾宝玉必然和其他贵公子那般勃然大怒,想不到贾宝玉竟然这般谦卑有礼,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虽是不好意思,平哥儿也不愿轻易在贾宝玉跟前示弱,做了个手势道:“我是此间的厨子。既是如此,便到舍下略坐一坐如何?”


    贾宝玉见他裋褐布衣,但气质不俗,谈吐大方,心中更觉惊奇,喜道:“如此甚好。”


    宝玉便果真随着平哥儿到他房中,只见纸窗泥炕,又有一方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本书,又有一个粗瓷瓶子,里头插着几枝木芙蓉花,桌椅等物皆整整齐齐,屋里一尘不染。


    贾宝玉惊讶道:“这季节竟已是有芙蓉了?”走近了看时,才见那几根花枝竟俱是干枯了的,不知道用何种秘法,竟这般保存了下来,颜色焕然如生。


    平哥儿淡淡笑道:“去年后院里采的,我晒干了插着玩的,这样屋里才有些生气。”


    贾宝玉虽不知这人为何不用时鲜的花朵替换,又恐被人讥笑“何不食肉糜”,故不敢多问,只大声叫好,平哥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着出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将一碗汤捧给他:“醒酒汤。你要喝吗?”


    论理,平哥儿是贾宝玉初识之人,贾宝玉一个豪门贵公子,自是不好轻易吃别人的东西,但贾宝玉见平哥儿神色这般坦然,不知道为何,竟觉得不好轻易拂了他面子的,故而接过那碗汤。


    贾宝玉只尝了一口,眉眼顿时舒展开来。“这汤……香中带甜、甜中裹酸,好似从前在哪里吃到过一般……”贾宝玉喃喃道,“起初像是风露中菱角花的味道,接着又像是我家门外玫瑰花的香气,后来甘甜里又裹着一股酸……”


    “二爷不愧是行家,句句皆说在点子上。”平哥儿笑道,“实话与你说了罢,我原先是薛家的厨子,在你家梨香院那边,给你做过一碗醒酒汤的。”


    贾宝玉闻言,惊喜莫名,竟如他乡遇故知一般,待平哥儿更加亲切。平哥儿原本存了冷淡挑剔他之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气竟是发不出来,只得由着他信口开河,胡乱扯上两句。


    贾宝玉这边却更觉惊喜。他一向自负聪明过人,眼高于顶的,不承望区区一个外宅里的布衣厨子,竟能有这般见识,更何况那谈吐直白大方,并不因他是贵妃娘娘的亲弟便各种阿谀奉承,这点最最难得不过。


    贾宝玉和平哥儿讨论庖厨之道,说:“我们家的茄鲞也是颇好吃的……”


    平哥儿便打断他的话道:“我先前也曾经听说过。只是这样,用十几只鸡去配那茄子,反倒失去茄子的本味了。这样不好。还有,你们家的饮食,只怕那荤腥之物太多了,若是那脾胃虚弱的,难免克化不动,不若吃些萝卜白菜,糙米粗麦才好呢。”


    若是旁的贵公子,被一介布衣这般回刺,心中必然不喜,但是贾宝玉听那些阿谀奉承听惯了,反而觉得欣喜若狂,引为知音,又拉住平哥儿,跟他讨论哪家的花园漂亮,哪家的饭菜可口,哪家的戏子好,哪家的丫鬟标致……


    平哥儿却不肯顺着他,又打断他道:“整日里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益?别的也就罢了,若是你家丫鬟被别家公子哥们瞧见,也是这般评头论足,你又作何想?”


    贾宝玉一听果然有理,便住口不说了。


    平哥儿见贾宝玉这般尊贵的公子哥儿,被他连着刺了几回,竟然不恼不怒,面上依然乖巧,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暗道:“此子涵养功夫太深,倒不是平日里那些纨绔子弟可比的。他身为公侯之家的贵公子,被那许多人众星捧月一般,犹能不失却本心,确实难能可贵。怨不得晴雯姑娘那般伶俐的一个人,对他亦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又觉得烦躁异常。只是面对着贾宝玉那张笑脸,连发火都发不出来,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可寻到你了!怎地你躲酒竟躲到了此处?”正在这时,薛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紧接着,他带着一身酒意扑了过来,一把扯住贾宝玉衣襟。


    平哥儿见状暗暗皱了皱眉。薛蟠早醉得不行了,看到平哥儿,嘴里只嘟囔着:“这个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只得丢在脑后,不去想了。


    只片刻的工夫,冯紫英也赶了过来,追问缘故时,贾宝玉只笑着说:“我因醉了酒,寻到此处来,请这位平大哥与我做一碗醒酒汤。”却将蒋玉菡挑逗他之事略过不提。


    冯紫英见事情丝丝入扣,也就信了,贾宝玉又指着平哥儿向冯紫英道:“想不到你府上藏龙卧虎,竟有这般有见识的人物!”


    冯紫英不以为然,只大笑道:“若你觉得他好时,只管常来做客便是。”


    第116章 勘破


    此时天色已晚, 贾宝玉和薛蟠各自归家,冯紫英担心两人喝醉了酒,忙着安排车马相送。


    因宝玉夸了平哥儿, 冯紫英便有意让平哥儿送, 岂料平哥儿心中对贾宝玉有些芥蒂, 不想同他走得太近, 皱眉道:“我是来府上做厨子的,并不是杂役,亦不曾和府上签下卖身契, 要做这些迎来送往的差事。”


    他这番言语自是无礼, 冯紫英身边小厮便要呵斥。但一来如今皇室抬举厨子,若果真闹大传出去, 从公论之, 固然都会说那厨子毛躁,然而冯家亦会被人指指点点,笑话不会用人, 职责不清;二来冯紫英如今正跟着父亲冯唐谋划大事, 深恐自家身边有奸细,久和那心机深沉、八面玲珑的人物打交道久了,反倒觉得平哥儿这等不会来事的耿直人物用着放心。


    故而被平哥儿这般不留情面驳回,冯紫英心中难免不快, 却也只向着贾宝玉笑道:“他年纪轻轻, 在庖厨之道上有些本事, 一向心高气傲惯了, 我再三请他, 才肯出山,平日里也不好多使唤的。所幸饭菜也还可口。这是我外宅, 倒不好拿家里的规矩行事的,如今却是被纵容坏了。”


    贾宝玉一向是对奇人异事高看一眼的,深恐冯紫英责罚平哥儿,反替平哥儿说话,忙道:“冯兄说哪里话来。如今连朝廷都高看庖厨一眼呢,御膳房中御厨亦有品级。他虽流落市井,但既是精于此道,怎好同下人一般看待。冯兄这般甚好,方是大家做派。越是抬举他,越显得冯兄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呢。咱们都是自己人,却不用那些虚礼。承蒙这位平大厨为我做了一碗醒酒汤,我如今已是醉意全消,神清气爽,竟不用人相送的。”


    冯紫英虽见贾宝玉谈吐有致,条理分明,不似醉酒之状,但怎肯放他独自一人回去,少不得遣了两名稳妥的家丁,使车子将贾宝玉、薛蟠二位一起送回,才算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此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上车马冷清,偶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赶着归家,惟恐耽搁太久,误了宵禁时辰。贾宝玉从车子里掀开车帘往外看时,只觉这市井之间尘世烟火分外可爱可亲。


    正感慨间,车子已是到了荣国府后角门处,街对面围了好大一群人,不知道在看甚么热闹。


    贾宝玉心中“咯噔”一声,已有不祥之感,忙唤了长随李贵去看时,却是两个女人拉着两个小孩子当街跪在那里,只要贾家给个名分。李贵从旁看得清清楚楚,认出其中一个女子便是袭人。


    贾宝玉大感头疼。花家这般折腾之下,他心中对袭人的那点怜悯愧疚之心早无了。无奈之下扶着李贵下了车子,走过去问袭人到底想要怎样。


    人群见贾府里金冠华服的小公子过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只见袭人面色憔悴,发髻亦有几分散乱,浑然不似在宝玉屋里那般柔媚姣俏的模样。


    贾宝玉叹了口气道:“袭人,你到底想怎样?你虽是做错了事,太太恼你甚深,但我家一向是慈善宽厚人家,我去求求情,便把这卖身契发还于你,原也不难。只你纵容家里一味胡闹,这般再闹下去,只怕从前的情分亦是无了。”


    袭人在贾府服侍多年,深知贾府慈善宽厚,贾宝玉又多情心软,料定他看在昔日恩情份上,必会救济的。不想贾宝玉恼她狠毒,数度排挤异己,又暗中恶语中伤林黛玉,对她早已是心灰意冷了,此时说话,再不留情。


    袭人见贾宝玉口吻不似平时,大惊流泪道:“宝二爷怎地如此说话?二爷难道忘记了咱们素日的情谊了吗?”


    花袭人的嫂子也尖着嗓子道:“做人不可这般无耻!你既是睡了我家姑娘,便当开脸要她当屋里人,怎可翻脸无情,胡乱撵了她出来?便是玩腻了她,也该给她寻个好人家才是,怎可让她孤儿寡母没个抓头?”


    袭人嫂子这般一说话,那围观诸人,自然将袭人嫂子带来的一对儿女当成是贾宝玉和袭人的私生子了,顿时窃窃私语声不断,议论纷纷。


    贾宝玉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早惊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长随李贵见势不妙,连忙冲到前头。


    李贵之母便是贾宝玉奶娘李嬷嬷,故而李贵对宝玉房中之事亦是熟稔无比,见袭人嫂子这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连忙说道:“放你娘的屁!我家宝二爷如今不过十三岁,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没多久,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


    又中气十足向众人道:“诸位不知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丫鬟,因她不学好,巧立账目骗了主子的钱去补贴娘家,又死不要脸狐媚子一般勾引年轻主子,我们府上才做主把她撵了出去。前前后后被她家骗走的银子也有几百两了,足够她家过一辈子的了,偏她家贪得无厌,三天两头来闹事。”


    围观众人听得这话,又见贾宝玉着实年轻,站在那里又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何况那袭人容色本不甚美,这几日更加憔悴,自是不会相信贾宝玉和袭人有染,且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了。


    纷纷摇头道:“啧啧,这两个孩子已经这般大了,少爷才十三岁,只怕还不知人事呢,怎好平白诬赖他的?”


    又有人道:“正是呢。我见贾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肥的流油,家里竟也有丫鬟小厮的,这般说倒也应景。”


    最可气的是挑剔袭人样貌的,起哄道:“贾府里小少爷是这般金尊玉贵、神仙一般的风流人物,怎会看上你们这种庸脂俗粉?便是编谎话也要编得圆一点!”


    袭人的嫂子跟着袭人之兄花自芳走南闯北,是做行商的人,一向厚颜泼皮惯了的,因有两个小孩子在,灵机一动便赖在贾宝玉头上,把真话和假话混在一处,只道这般更添了几分可怜,岂料李贵伶牙俐齿,一报出贾宝玉年龄来,一切皆是不言自明,连谎话里的真话也无人肯信了,不觉傻了眼。


    旁边人起哄之声、鄙夷之语一浪高过一浪,袭人的嫂子只管推袭人:“姑娘你说句话啊。”


    袭人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暗暗责怪她嫂子多此一举帮倒忙。其实她容貌虽不十分出挑,却也堪堪中上,若是细细装扮起来,亦有几分动人之处。但这日为了装可怜,未曾好好梳妆,原意是想博得众人同情,想不到这看热闹的人最可恶不过,竟然挑剔起她的容貌起来。


    此时袭人被她嫂子催促不过,虽是羞恼不已,也只得开口,含泪辩道:“二爷既是派了我哥哥在外面帮忙做事,那油水来回过一遍,岂有素着一双手的?但咱们府里的规矩一向如此,也不独我哥哥一人。二爷从来对此事一笑置之,如何这时反倒计较起来?何况如今我哥哥犯了事,已被流放,家中积蓄早就坐吃山空。我虽不敢求二爷给甚么名分,却也请看在我服侍了多年份上,指一条明路罢。”


    贾宝玉见她苦苦纠缠,心烦意乱,只觉得比白日里被蒋玉菡纠缠更甚。突然间灵机一动,问袭人道:“你想要甚么明路?”


    袭人含泪道:“我既是得罪了太太,再不奢望能继续伺候二爷。但二爷交游甚广,亲朋旧交之中,或有缺人服侍的,不妨将我送了去,家里也好趁机有些进益,我母亲和嫂子也好过活。”


    袭人能说出这般话来,自是盘算已久的。她在贾家呆了这许多年,深知越是高门豪族之家,越是给下人的油水足。想来贾宝玉亲朋故交者必然也是品貌双全的王孙公子,官宦之家互赠奴婢亦是寻常之事,若是贾宝玉肯寻了那好门户将她赠了出去,未尝不能否极泰来,再成就一番荣耀。


    此时暮色更深,周围人见他们一问一答,估摸着即将谈妥,再无甚么热闹好看,都已散了大半。贾宝玉见袭人一家苦苦纠缠,已是厌烦之至,突然又想起蒋玉菡,只觉得蒋玉菡品性和袭人亦是颇为相配,既是听袭人这般说,便道:“我今日见得一人,正和我抱怨无人服侍。你若愿意时,我就遣了人将你送去,连同那卖身契也一并送去,你意下如何?”


    袭人和她嫂子听了,喜出望外,忙追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甚么来历,家产是否丰足。


    贾宝玉在一旁,将袭人脸上喜色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自忖道:“她果然是水性之人。先前百般哄我,我只道她必然对我情意深重,如今看来,果然是贪图荣华富贵罢了。只要另换一个富贵人家,她亦会上赶着,服侍那人去了。”


    贾宝玉想到这里,反有些大彻大悟、勘破情关之感,对袭人的愧疚之心更是一丝也无了,只觉仁至义尽,心中暗想袭人之水性和蒋玉菡之水性颇为般配,说不定正是一对好姻缘,便道:“若论那人相貌,亦是颇为青春俊美。家中也算薄有家底,据说在城外有几亩地几间房舍。如今在忠顺王爷府上做事,就连北静王爷也是颇抬举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改了错字。


    第117章 拒绝


    袭人听得心驰神往, 忙追问那人姓甚名谁,贾宝玉便道:“他姓蒋,是忠顺王爷府上戏班里的小旦, 艺名唤作琪官。”


    袭人惊呆了:“戏子?”


    贾宝玉点头:“他这些日子里正是炙手可热, 名满京城。除了忠顺王爷外, 他和许多显贵之家、勋爵门户都有交情的。”贾宝玉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料得蒋玉菡颇有家底但身边没有知疼知热的人照顾,袭人细心体贴又无依无靠,两人最是契合, 或许是一桩好姻缘。


    但袭人眼中却瞬间黯淡下来。她眼神由热切转冷:“这个断乎使不得。”


    贾宝玉大为不解, 忙问原因,袭人抬头看了贾宝玉一眼, 咬牙冷笑道:“二爷好狠的心!难道在二爷心中, 我竟比那娼妓还要下贱吗?如何竟将那相公堂子里头不三不四的人塞给我?”


    贾宝玉一时愣住了。


    原来,时下男风颇为盛行。唱戏的男子往往免不了和客人交际应酬,迎来送往的, 其中往往以当红的小旦最受人欢迎, 再得几个王公大臣追捧,为其豪掷千金,便可名噪一时。那琪官便走的是这种路数。


    只是这些当红相公固然都家资丰足,常和显贵来往, 但也因此身份下贱之至, 竟比那窑子里的女子还为人不齿。当时行业有下九流之分, 戏子为其中最贱, 正经的良家女子哪里肯嫁给戏子, 论门当户对的话,也只有妓.女同戏子半斤八两, 不相上下了。


    袭人虽是奴籍,但是一向自视甚高,是一心想削尖脑袋往上挤的。她本指望当人上人,这才放着好端端的平民不做,不许花家替她赎身,一心想飞上枝头当豪门之家的姨娘,如今让她去下嫁一个被千人枕万人骑的戏子,这便如同从云巅跌落十八重地狱一般,如何甘心?


    贾宝玉哪里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他从小衔玉而生,是不折不扣的豪门贵公子,被国公府贾家从上而下捧在手掌心呵护,哪里能知道外头的贫贱之分?又怎会猜到,那奴籍贱籍之中,也有高下之分,也会互相瞧不起?


    在他看来,卖了死契的婢女地位低贱,唱戏的小旦相公亦是地位低贱,同是地位低贱之人,难道还能分出甚么高下来,他横竖都诚心以待,并不因此瞧不起他们就完事了。他怎么会知道,那戏子是低贱中的低贱,虽面上光鲜,却最为世人所不齿的?


    故而贾宝玉提议要袭人跟了蒋玉菡,固然是被缠得没法子才这么说,但也是为了蒋玉菡和袭人打算的一片好心,想不到袭人竟然不愿意的!


    “天哪!贾家二爷好狠的心!我家姑娘又不是婊.子,你怎能如此羞辱于她,要她嫁甚么戏子!”袭人的嫂子此时也开始大声哭嚎起来。


    贾宝玉被这死鱼眼睛一般的妇人堵在那里一通哭嚎,浑身不自在,恨不得往地下寻个洞钻进去,心中又开始后悔为何要给袭人出主意,他又不欠袭人的。


    “闭嘴!皆因我家主子宽待下人,你们这些刁民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李贵见势不妙,早将贾府后角门上的小厮唤了四五个出来,众人将贾宝玉团团护定。


    “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我家主子想给你怎么配人,便怎么配人,就算将她送出去,卖给那相公堂子的人为奴为婢,也并无甚么不妥。”李贵大声说道,“若是还敢来此纠缠不休,便把她卖到相公堂子里去,到时莫要说我家主子不讲情面,实是你们这群刁民实在太不要脸!”


    李贵一面说话间,一面又转头骂那几个看门的小厮:“咱们家是甚么门户,怎能容这几个不三不四的刁民在此滋事?难道你们都是聋了哑了不成?若他们下次敢再来时,便禀明二奶奶,使人拿个帖子到官府去,绑了这些刁民也便是了!”


    那几个看门的小厮本是个伶俐的,这些日子以来贾府炙手可热,他们岂是好轻易糊弄的。只因也曾影影绰绰听说大观园里的一些旧事,顾念着袭人是贾宝玉的人,生怕贾宝玉多情心软,这才对袭人一家格外容忍。如今既得了李贵的话,又见贾宝玉是这样一副情形,还有甚么好怕的。暴雷似的应了一声是,便拿着木棍等物围着袭人和她嫂子,凶神恶煞一般只不说话,做驱赶状。


    袭人和她嫂子见状,哪里还敢说甚么,忙拖着两个小孩子狼狈离去,一边逃还要一边抱怨贾家太过心狠。


    这般一路回到家中,袭人的娘早倚在门口望眼欲穿,见几人这般狼狈,大惊失色。


    当夜袭人嫂子便偷偷去和袭人的娘商议,家中已是无米下锅,但花家的独苗苗最金贵,少不得把袭人再卖掉,换来几两银子几升米的,只是那王夫人可恶,尚未发还卖身契,少不得还要设法去讨。


    两人商议数日,终究一筹莫展,倒是袭人在街上听说了消息,说义忠亲王千岁昔年有私生子流落在外,幸被五城兵马司裘大人寻回,如今身边正少人照料。


    娘仨合计一番。次日袭人便细细梳洗打扮过了,拣了那在贾府中得的好颜色的衣裳和配饰,又描眉涂唇,精心勾勒,整个人焕然一新,由袭人的嫂子雇了车子送到裘家,等候遴选。


    不想除了花家之外,那京城之中贪慕富贵、心心念念着卖女求荣的人家甚多。裘大人的外宅之中挤挤挨挨,足足有几十名女子皆是花枝招展,梦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袭人见得这般盛况,心中着实忐忑。不想那位流落江湖的王孙倒是多情之人,竟不舍得有女子落选,花容失色的,遂隔三岔五,逐渐都收用了。正是大被同眠,胡天胡地,好不快活。


    却说这日贾宝玉自后角门回荣国府,不慎遇到了袭人,被其一番纠缠,反觉得灰头土脸。


    事有不巧,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正好被他父亲贾政逮了个正着。贾政因贾宝玉近来发奋读书,心中着实欣慰,这日忽而想起一事,欲往书房寻宝玉,不料竟扑了个空,书房伺候的小厮回话说:“一早便被薛大爷请出去了。”


    贾政只当贾宝玉故态复萌,心中痛心不已,此时撞见贾宝玉,便沉着脸问他缘故。


    若是从前,贾宝玉见了贾政,难免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连句囫囵话也不敢说的。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因潜心读书的缘故,反得了贾政数次勉励,渐渐胆子也就大了许多,此时见贾政发问,心中想起一件要紧事,不躲不闪,上前一步躬身回话道:“孩儿本欲读书,不料被薛大哥哥死拉硬拽,拉到冯紫英家中喝酒去了。席间却凑巧听到了一番话。”


    贾政忙问是甚么话,宝玉便压低了声音答道:“上次父亲问的那件事,竟是有着落了。”


    贾政见宝玉的应答与自己所知一致,心中便信了几分,对薛蟠硬要拉宝玉出去之事颇为不满,只是此时不便发作,只看着宝玉的脸色却越发和善起来。紧接着他又听说宝玉提起从前所议之事,忙不迭将宝玉唤至静室,待四下无人时,才细细问其中缘故。


    贾宝玉便将在冯紫英外宅中的所见所闻俱说了一遍,因贾政追问得紧,竟连蒋玉菡纠缠之事也未曾拉下,和盘托出。


    贾政对假王孙之事反应平淡,却对蒋玉菡之事颇为留意。他皱眉沉思片刻,方问宝玉道:“那琪官果真是从北静王府上过来的?”


    贾宝玉脸色微红,硬着头皮道:“正是。他说他腰间的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早间刚从北静王爷那里得的。”


    贾政脸色凝重,叹道:“不好!不好!这般说来,只怕蒋玉菡见你之事,正是北静王爷暗中授意的了。”


    贾宝玉想着北静王爷为人,正是才貌俱全,贤明有德,故而一向颇有亲近之心。此时听贾政这般说,讶然道:“北静王爷授意此事又是为何?”


    贾政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年纪尚幼,此事本不该与你细说。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你已牵涉其间,少不得要说清楚了。”遂将北静王爷虽有贤王之名,但颇有结党之心等话向贾宝玉说了,宝玉听了,惊诧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贾政也不等宝玉说话,自顾自道:“当年四王八公皆忠于义忠亲王千岁,岂料义忠亲王千岁遭小人暗算,犯下错事,惹得朝廷震怒。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今上登基,我辈皆失了依靠,难免惶恐不安。故而裘家推甚么假王孙,北静王爷又设计想同咱们家结盟,皆从这不安中来。幸得你小心谨慎,未受琪官蒙蔽,若果真得了那汗巾子,只怕有心人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到时落到今上的耳朵里,便是我等结党营私之铁证。到了那时候,再无后路,便只好顺水推舟,假戏真做了。”


    贾宝玉听贾政这般说,将信将疑,忍不住问道:“北静王爷如今是四郡王之首,又有甚么好惧怕的?为何想同咱们家结盟?”


    第118章 寿宴


    贾政沉默许久, 未曾回答。


    其实贾宝玉童言无忌,偶然发问,却是把贾政给问住了。


    贾政自幼酷爱读书, 不善庶务, 于那官场权变之术不甚精通, 每每渴望着归隐山水, 不问外事。怎奈事不从人愿,贾家子孙不肖者众,竟无人可承继家业, 贾代善临终一本上奏, 贾政蒙朝廷额外加恩赏了个户部员外郎的职位,从此案牍劳形, 勉力支撑, 倒离那心中所好怡情悦性之事越发疏远了。


    北静王水溶却是自幼好命。四王之中,惟北静王一家功劳最大,故水溶虽年纪轻轻, 犹可承袭王爵, 风流潇洒,豢养大批清客,自可抛开凡俗之事,徜徉诗文山水。


    故而贾宝玉所问, 亦是贾政心中疑问, 他不知世人多有贪得无厌、不知收敛之心, 只一味暗羡北静王而不得。但北静王和冯紫英等人来往甚密, 这些日子以来, 又待贾家甚是热忱,不惜折节下交, 种种疑窦,除却结党营私外,更无他解。


    “人各有志。你且莫要去管别人,只好生读书是正经。”贾政心中虽疑窦重重,却不愿在宝玉面前表露出来,只拿了父亲的身份,强行揭过此节。


    贾宝玉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应了,从此果然在四书五经上头更加用心。


    这边贾政却添了几重烦恼,为贾家前途忧心不已。他也曾百般告诫贾珍等人,休要同北静王和冯紫英之流走得太近,奈何贾珍贾赦心中另有一本账。


    原来,贾珍身为贾家一族之长,坐拥宁国府,却因贵妃封妃之事,被贾政占了老大不小的便宜,为了要建贵妃的省亲别院,原本好端端的会芳园,竟是少了一大半,建园子时候也各种劳心劳力。吃了这许多的亏,明面上说为的是贾家一族盛事,其实那光彩荣耀皆入了二房,又与他宁国府有甚么相干的?虽亦得了些好处,但怎能与荣国府二房相比?故而他口头虽不好明言,但是心中难免有芥蒂,每每亦寻思着做些了不得的大事,让宁国府也光彩一回才好。


    贾赦心中所想,却是另外一回事。贾赦平生第一件念念不忘之事,便是贾母生了两个儿子,却借口贾政酷爱读书,有乃父之风,偏宠二房,如今连荣禧堂也让贾政住着,爵产不知道被贾政挥霍了多少。贾赦心中早愤愤不平,暗中想道:“这书呆子每日只会死读书,其实呆板得很。于那官场上也吃不开。偏生母亲宠得厉害,他又命好,生了一个好女儿,越发要高我一头了。”


    故而贾政苦口婆心相劝之时,贾赦贾珍两个都不肯听从。


    贾珍只笑着说:“叔父思虑过甚了。无非是请各世家兄弟和亲友们过来饮酒取乐罢了。哪里谈得上结党?”


    贾赦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你如今养得一个好女儿,连宝玉这般小小年纪,竟也早早转了性子,一味潜心苦读的,日后少不得仍旧如当年珠儿一般,早早进学的。你已是高枕无忧了。我如今却也看开了,只闲暇观花会酒,打发光阴罢了。又何必相劝?”


    贾政无计可施,何况料得祖荫圣眷犹在,贾赦贾珍之辈终究出不了甚么乱子,也只好由着他们去了,只一味监督宝玉好生读书不提。


    这日正值七夕乞巧之日,大观园中众女早装饰一新,准备了红菱、白藕、巧果、莲蓬诸物,预备着望月拜祭,又取了五色丝线与九孔小针,在那里说要比试着看谁最能拔得头筹,得了巧的。


    贾母、王夫人等虽不便参与,却早早给房中丫鬟放了假。尚不到正午,鸳鸯、彩霞、平儿等人便皆进了大观园,又亲亲热热招呼晴雯过去一道漂针。


    晴雯素知鸳鸯等人从小生在一处,情分非比寻常的,不料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能跻身其间,不免又惊又喜,笑道:“我原是邀了茜雪姐姐一同过来的,谁料她家里一时有事竟走不开。”


    鸳鸯便笑道:“谁问你这个了。我们是特地过来邀你的。谁不知道你最心灵手巧不过,今日这乞巧节,若无你在场,便是别人得了巧去,到底不服的。”


    晴雯素知鸳鸯一向心高气傲,见她竟如此示好,惊喜不已,犹豫道:“虽是如此,但那漂针却讲究缘法。若是福气不够,只怕压不住呢。”


    平儿在旁道:“你一向是个爽利性子,怎地这时候反倒犹豫了。单你能说服宝二爷发奋读书,便是老大的功德呢,只怕福气还在后面,又有甚么压得住压不住的。”


    琥珀彩霞等人也都笑道:“正是如此。日后我等说不得要以你为尊,仰仗你多多照拂呢。别的不说,你竟能说服宝二爷读书,这点是我等万万不能及的。”


    晴雯推脱不过,便和鸳鸯、平儿等各房中的执事大丫鬟一起来到彩楼之上。只见一只只官窑脱胎白瓷碗暴晒于烈日之下,众女各自将针投入水中,看那水底日影,一个个如散花、如浮云,便各自欢喜,自言已乞了巧去。


    当夜穿五色丝线,又是晴雯拔得头筹,得了巧字,将那七夕之针、五色丝线打了络子。


    贾宝玉在旁看见,满口叫好,一意讨要,晴雯只得与他。第二日,宝玉向贾母请安之时,不巧贾母正好看见,一问之下,方知是晴雯又得了头筹的,遂向王夫人道:“晴雯这丫鬟,近日竟是越发懂事了。生得标致不说了,言语上头也爽利,伺候宝玉也尽心,这针线上头的本事,更是了得。我这几日总寻思着,如今宝玉也大了,身边竟不好不放个人的。只是若是要给晴雯开脸,须得把宝玉挪出园子,才是咱们这等人家行事的规矩。此事还得好好商榷,禀明宫中娘娘方好。”


    王夫人因晴雯能说动宝玉读书之事,这几日已不十分恼她了,料想开脸做屋里人不过是小事一桩,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又道:“过几日是老太太的千秋。亲友们少不得都来的。诸事已是停当,只是却不知传哪一出戏?”


    贾母听了心中喜悦,便道:“只怕那几位太妃、王妃也要来,只从外面传了好的便是了。”


    于是合宅忙碌,自七月上旬起,便陆续有亲友送寿礼者,竟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王熙凤忙得脚不沾地,又要迎来送往,又要将那礼物登记造册,还要应付王夫人时不时的心血来潮。


    这日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各位公侯诰命悉数来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按品大妆,出来迎接。才叙了几句话,又有人报说,王子腾夫人也过来了,大家各自厮见叙话,少倾入席吃酒,王夫人便陪在王子腾夫人之旁。


    姑嫂相见,自有许多私密话要说。王夫人得意洋洋,不免向王子腾夫人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家中盛况:“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日子迎来送往的事越发多了。前些时候老太太奉了娘娘旨意去清虚观,只去了一天,就有好多勋爵门户、世家故交急急去送礼,老太太反倒不自在起来,连连说太过惊扰。如今亦是如此,正日子是八月初三呢,原先只预备着分了三日宴会宾客的,岂料中旬开始,便不断有人来。又是官客,又是堂客,竟是不可开交。”


    王子腾夫人因这些年王子腾官运亨通的缘故,着实出了不少风头,此时因了贵妃娘娘的缘故,也只得捧着王夫人说话,笑道:“如今不比往日了。等到宫里娘娘的大喜事出来,只怕这又不算甚么了。依我说,你还是得早些预备着才好。”


    王夫人心中欢喜,口中却道:“这却是说哪里话?我竟不知道他们是因何而来的。”


    王子腾夫人笑道:“你一向是个响快人,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贵妃娘娘有了身孕,圣眷正隆,莫说四王八公这些平素就和咱们有来往的门户,便是那些一向素无往来的郡王驸马、郡主国夫人,也得过来殷勤呢。这还罢了,等到贵妃娘娘诞下龙子,又不知道该是何等光景。”


    王夫人听得心花怒放。虽众官客、堂客皆是以贺贾母史氏太君寿诞为名而来,但在王夫人看来,自是因元春封妃,家中才能有这般荣光了。她细细咂摸着王子腾夫人言语里的意思,越想越爱。


    如今她在荣国府风光无限,便是贾母这等老祖宗,时不时也得看在贵妃娘娘的份上,高看她三分。日后若果真元春诞下皇子来,贾府富贵无极,自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到时候,她身为元春亲生母亲,自然水涨船高……


    当下戏台之上,笙箫齐发,南腔北调,神魔乱舞,热闹非常。戏台之下,高朋满座,席间皆是各家诰命夫人,凤冠霞帔。王夫人面带笑容,志得意满,频频让酒让菜。


    正得意间,忽见她的陪房周瑞家的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王夫人正莫名其妙间,周瑞家的已是悄悄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娘娘的孩子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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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发嫁


    王夫人听了, 只觉得一颗心如同遭受重击,钝钝的痛得厉害,继而又觉得那层疼痛隔了一层纱一般, 仿佛犹在做梦, 不甚真切。


    当时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并许多郡主、国夫人皆在, 王夫人不便追问, 只得强颜欢笑,只是那一张脸都笑僵了,撑得生疼, 再也不复从前的欢畅。内命妇们再对着她说许多恭维的话, 也只得含糊受了,却欢喜不到心里。


    好容易撑到诸诰命一一辞别, 忙寻了周瑞家的过来问时, 周瑞家的却道,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悄悄过来传的消息,琏二奶奶接待的, 临走时喝了茶, 还堂而皇之受了贾家的谢礼。


    王夫人又急召王熙凤过来,追问道:“那夏太监可曾说了甚么不曾?好好的胎如何竟没了?”


    王熙凤摇头道:“怎地没问。又是捧茶捧果又是暗中塞了金锞子,但那夏太监只管大喇喇受了,竟连一句实在话都未曾说。只说要太太亲自去看哩。”


    王夫人无奈, 只得悄悄同贾母说了, 阖府不免都心事重重。其后贾母寿宴虽然热热闹闹, 却不过虚应故事, 好容易捱到八月十二那日, 王夫人急急入宫探视,却见元春花容黯淡, 满面病容卧床,追问缘故时,居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自心惊,也只得以好言劝慰之,说些“如今娘娘青春年少,只消圣眷仍在,子嗣不过早晚的事,惟保重凤体是最最要紧的”等,又暗中补贴了许多金银等物供元春宫中使用,方便她驱使奴婢。


    因了这个缘故,王夫人都不免觉得有些灰头土脸。但外头那些诰命夫人依然流水般送了帖子进来,或邀贾母王夫人等人赴宴见礼,或请姑娘们赏花品诗。渐渐的王夫人心中也就安定下来,将那不安之情一概忘到九霄云外了。


    王夫人自己是三十多岁仍生了贾宝玉的,故而想着元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无子嗣,年纪却不甚大,自可徐徐图之。何况贾宝玉又在一旁说:“男儿自当顶天立地,咱们家若是一味只靠娘娘,纵使得了那荣华富贵又有何趣味?你们且看着宝玉罢。来年我必然去赴童试,纵然不中时,也有一番道理。”唬得贾母并王夫人等人又惊又喜,反倒觉得元春小产倒也没甚么了。


    迎春的夫婿便是这个时候择定的。贾母只说先前傅试求亲之事,实是委屈了二丫头,故而只管与她精挑细选。


    此时贾府正在鼎盛时候,那文武全才者为谋出头,拜在贾府门下者不知有多少。贾母趁着年纪尚轻精神尚好,从中细细斟酌,选了一户家境颇殷实、新近中了进士的寒门子弟,姓蒋,生得身材高大三十多岁年纪,竟不曾订过亲,又借助贾家的权势,轻轻巧巧与他寻了一个县令做,来年即将上任为官。


    故而那蒋家亦是千恩万谢,不日送了聘礼庚帖等物过来,虽依足了三媒六聘,却也颇为迅捷,中秋过后便急急忙忙筹备聘礼,又商议着陪嫁几个丫头,等不到冬天,竟是已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出门了。


    贾赦邢夫人只嫌弃女婿家不过寒门出身,虽家境殷实,却无甚么根基,偏贾政颇为看好,说这蒋姓举人颇通文理,举止斯文,早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贾母也道:“你家二姑娘那脾气,竟是木头人一般。除非这等知书达理的寒门子弟,不然,只怕她压不住。”又亲赐了两三千两的金银配饰等物与迎春添妆。


    贾赦、邢夫人虽仍有许多微词,但如今二房正如日中天,少不得含恨依了。那迎春哭哭啼啼,虽有许多不舍,但已堪堪及笄,料得早晚是要嫁人的,也就从了。迎亲、大婚、三日回门,种种仪制不必细述。


    贾宝玉虽遥遥听说迎春出嫁之事,暗自伤感,但因要忙着筹备来年的童试,竟无暇顾及,只命晴雯等人特特用玫瑰膏子制了胭脂等物,聊表心意。


    这期间贾府自是忙了个四脚朝天。各世家听闻贾府有姑娘即将出嫁,都送了礼物过来,王夫人见了心中欢喜,连那贵妃小产之痛也冲淡了不少,只欣慰贾府之权势并未因贵妃小产之事稍弱半分。就连邢夫人,因贾母发话说其中半数礼物皆可为迎春添妆,见了那许多礼物,也开始眉开眼笑起来。


    王熙凤原本是借着操持秦可卿的白事,那管家奶奶的名声更胜一筹,此时见迎春的事情出来,自是主动请缨要大操大办的。于是偌大一个荣国府,虽不如贵妃省亲之时那般心力交瘁,却也结结实实忙碌了一两个月。


    其间袭人的娘来荣国府讨要卖身契,王熙凤便命人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心中实是恨透了袭人,但影影绰绰听说这个假王孙亦有几分来历,不敢轻易得罪的,只得与了。


    这日晴雯正在怡红院做针线活,因见绮霰绣的鸳鸯戏水大红缎子被面甚是传神,几个丫鬟围在一起不免品评一番,突然平儿悄悄从外头走进来,向着晴雯使了个眼色。


    晴雯知道有事,忙舍了众人,赶过来问时,平儿悄声道:“今儿个袭人的娘过来了,索要袭人的卖身契,说袭人如今被一位贵人相中,在那里伺候呢。”


    晴雯闻言,心中颇感诧异,平儿便将义忠亲王千岁遗孤之事尽数说了,末了悄悄道:“大家背地里都在说,这位贵人的性情,竟是同昔年义忠亲王千岁一个模样,最是喜好女子不过,遇到那略有姿色的,便胡乱要了过去做妾。因袭人先前之事,太太和二奶奶虽有几分不忿,但一则当年买袭人不过花了几两银子,犯不着为了这几两银子平白得罪人,二则正在为二姑娘的婚事忙碌,实是无暇顾及其他,竟是准了。我想着袭人从前和你们屋里有些误会,总要暗地里知会你们一声。免得将来一时出了甚么事,大家措手不及。”


    晴雯听了,知道平儿是一片体贴她的用心,特地来传递消息,心中大为感激。又复有些感慨:从前鸳鸯平儿等人,皆和袭人交好,自己和她们相比本是外人,竟是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的。如今平儿竟然主动向自己示好了。若是别人,或可疑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辈,倒还罢了,偏平儿的性情,是最细心妥帖、最温柔公道不过的,想得她的真心接纳,却是千难万难的。


    又过了几日,鸳鸯也悄悄过来,将平儿所说之语又说了一遍,末了又安抚道:“虽是如此,你倒也不必害怕。我听说那位贵人房中少说有三四十名姬妾,袭人在房中并不算得宠,只是负责那位贵人的夜里起居而已,所做之事仍旧和在咱们家时差不多。”


    晴雯奇道:“如何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鸳鸯笑道:“昨个她娘亲又来了,哭哭啼啼,在后门口抱怨说袭人因自幼服侍宝二爷,伤了根本,如今得了个呕血的毛病,竟是累不得,又要咱们家给说法。早被咱们家后角门的家丁们一顿棍棒,给撵了出去了。你说说看,岂不是可笑之至。她本是被签了死契的丫鬟,便果然劳累些,也没有反要咱们家给说法的道理。更何况宝二爷房中是有名的钱多活轻,岂会有意委屈她的,各人体质不同,便果真呕血,也该自家细细调养去,更无抱怨主人的道理。难不成是被咱们家这些年的宽仁惯坏了不成?”


    原来,贾母固然年事已高,却依旧耳聪目明。袭人家里人在贾府数次闹事,怎能瞒得过老太太的耳目?鸳鸯也因了这个,对袭人渐生反感,越发觉得晴雯不容易,这才悄悄过来传递消息。


    晴雯知道鸳鸯是贾母座下首席大丫鬟,一向地位崇高,连王熙凤等人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心高气傲惯了,从不轻易向别人示好的,如今见鸳鸯肯开口说这些,又惊又喜。


    鸳鸯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道:“还有一件奇事,不知道你可否听说,二姑娘如今要嫁了,本拟将她大丫鬟司棋当了陪嫁丫鬟,一起到夫家去的。岂料司棋居然誓死不从,连她外祖母王善保家的都出动了,好一通劝说,居然无功而返,气得七窍生烟。却也不知道到底甚么缘故。如今司棋还在屋里捆着呢。”


    晴雯点头道:“这个却是听说了。大观园里头只把这当成一件奇事来说,想要不知道也难。大家都估摸着司棋或是有别的甚么打算也未可知。又都替她惋惜,说若有打算时,就该早早向主子说明,免得落得这般下场。”


    鸳鸯道:“正是这个道理呢。凡事都要早做打算。如今我竟影影绰绰听见有人说,宝二爷已是在怡红院中发过话了,说怡红院中的丫鬟,将来都要求了老太太、太太,令放了出去,交与各自老子娘择人婚配呢。但老太太、太太那边,别人也便罢了,对你怕是有别的打算。如今你自己是个甚么主意?”


    晴雯听鸳鸯绕着圈子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来,早愣住了,不觉问道:“老太太、太太那边,对我又有甚么别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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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筹备


    其实晴雯心中, 早猜到贾母有意令她给宝玉做屋里人,只是王夫人先前颇厌烦她,她上辈子使尽了浑身解数, 亦不能令其心意稍稍回转, 如何此时反倒和贾母一般打算了?故而她惊疑不定, 只恐是旁的事情。


    鸳鸯笑道:“你休要在这里跟我装憨。老太太这般待你, 自是有意把你与宝二爷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若再不肯承认时,便是矫揉造作了。”


    晴雯红了脸道:“好姐姐, 若说起此事, 我倒有几分揣摩到老太太的心意了。只是太太那边,如何竟松了口呢?这个再想不到的。”


    鸳鸯道:“这又有甚么想不到的。太太原本顾忌你, 只怕你教坏了宝二爷, 谁知道那年请了胡家娘子过来,闹了那么一场,你竟是个清白的, 偏生她一心抬举的袭人出了纰漏。这也还罢了, 想不到你竟能说服宝二爷用功读书,正好合了太太的心事。故而她也就没甚么话好说了。世人多以这个为荣,我本该来贺你,但我这些日子里同你走动密切了些, 听你言语里的意思, 却也是个心气高的, 估摸着你或是有别的打算, 才特特赶来知会你一声。只记住一句话, 莫要像司棋那样,平日里何等精明厉害, 到了这时候,竟没个算计了。”


    晴雯却隐隐记得,上辈子时司棋因和表弟潘又安相好,夜里相约于大观园,不慎被旁人拿到了甚么有伤风化的证据,其后累得大观园被抄捡,惹出好大的事来。不过那时候晴雯因遭王夫人驱逐,正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之时,故而所知不多。她此时虽料得司棋死活不肯当迎春的陪嫁丫鬟,怕是有这里头的缘故,亦不敢肯定。


    如今晴雯听鸳鸯以司棋之事劝谏于她,心中颇不安,道:“多谢姐姐提点。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前些日子还打听得老太太说,宝二爷命中不宜早娶,竟是谢绝提亲的,何况年纪还小,房中那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也该放一放了。如何又在商议这个?”


    鸳鸯看了晴雯一眼,似笑非笑道:“若说起这个来,却也算是你的功劳呢。谁叫你这么有本事,竟说服了宝二爷,教他日日发奋读书。如今他已是读到兴头上了,又趁着兴致,嚷着要去参加来年的童生试。这童生试是须得回金陵老家考的。老太太因想着,童生试要连考三场,再加上一来一回,说不定要花大半年的工夫,便和王夫人商议着,到时候如何安插人手,遣哪些人跟着服侍照顾。”


    原来,贾宝玉自从听了晴雯那一席话,深以为然,心中便兴起了为了娶黛玉为妻而考取功名的念头,一心只想着自家早立起来,才好摆脱束缚,酣畅淋漓,得遂心愿。


    贾宝玉本是聪明颖悟之人,既是想通了这节,那课业上头的进境竟是一日千里,不但学塾的贾代儒连连称赞,就连后头贾政为贾宝玉聘的业师也说,若论火候,已是可赴童生试了。


    贾宝玉听了这话,岂有不跃跃欲试的,竟是分外心急,早禀明了贾政。贾政听了心中亦是欢喜,想着就算一次不中,多增加些历练也是好事,故而也应允了。


    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原本以宝玉年纪尚幼为由,不舍得他小小年纪便跋山涉水,受这许多苦楚的,但见贾政和贾宝玉坚持,也只得同意了。


    荣国府中虽仍然为了迎春出嫁之事迎来送往,但迎春到底是大房的人,一应事务反倒是邢夫人忙碌更多。宝玉赴试却是不同。虽拟定年后方动身回金陵的,贾母和王夫人却早已忧心起来。


    这日贾母召了王夫人过来商议,道:“宝玉的老师说宝玉火候已到,我估摸这光景,竟是要如先前珠儿那般,县试、府试、院试接连考了的。最迟正月里就得启程,这一路上先是坐车,复是坐船,一路赶赴金陵,舟车劳顿自不必说,又要急急应考。那县试是二月里,府试四月间,院试是八月。细想起来,宝玉几时离家这般久的日子?”


    但凡世间男子考取功名,须得从童生试考起。惟得家世清白、非优倡皂隶之子孙者方可报名,须得禀生作保,呈上家谱,原籍赴考。先考县试,那县试过了才能考府试,府试过了才能考院试,直到通过了院试,才可称为进了学,唤作秀才。


    贾母深知兹事体大,不敢随便说宝玉必中,只恐折了他的福分,但因了贾代儒和宝玉老师之言,已是做好了宝玉一路应考县试、府试、院试的打算了。屈指一算,少说也要离家半年工夫。她体恤孙儿,心痛不已。


    王夫人亦感不舍,只是考取功名乃是世间男儿的头等大事,贾政已是允了,她自然不好以慈母之心阻拦的。此时她听见贾母这般说,只得反过来安慰贾母道:“老太太休要烦恼。考取功名是正经事,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这些日子也常思虑这个,已是命人好生打扫金陵老宅,预备着宝玉归家小住了。只是宝玉年纪还小,想来想去,还是要唤了那可靠得用的人跟着才好。”


    贾母道:“这个自然。除却宝玉身边的那些长随小厮外,我早打定主意,到时仍旧命琏儿陪着。再带了几房得用的管家过去照应着,只怕也就过得去了。只是有一样,宝玉胆子最小,夜里非得有人陪侍不可。若是要带了那些丫鬟去,却又嫌太过招摇了。因此为难。”


    王夫人听了,迟疑半晌,方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宝玉带个屋里人过去?此法自是妙极。公子哥儿们随身带着丫鬟服侍,说出去不甚好听。但若是携屋里人同行,带上一群丫鬟婆子,也就说得过去了。何况住在金陵老宅中,倒也不甚费事。”


    贾母道:“我虽有这个意思,只是这里头还有几桩不妥之处。总要斟酌再三,诸事停当才好。”


    两人说到此处,虽有意向,终究未曾定下,想来时日尚早,也就暂时搁置,撂在一边。


    这日鸳鸯在老太太边上服侍,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她是为数不多隐隐约约猜到晴雯不想给宝玉做通房丫头的人,她自己心气也高,故而反倒觉得晴雯这般心事格外亲切,故而才悄悄跑来,给晴雯透露这么一句两句风声。


    晴雯听了,深感鸳鸯暗中通风报信之情,感激再三,又犹豫道:“老太太固然是体恤宝二爷的一片心,只是我们屋里那位爷,如今性情倒不比从前了,却是改了许多,也不大和丫鬟拉拉扯扯了,未必愿意的。”


    鸳鸯去后,晴雯一个人低头想心事,心下却有几分慌张。鸳鸯的意思,是拿司棋做例子,劝她早做打算,免得将来贾母发话要抬举她时候,势成骑虎,反倒驳了主子颜面。


    只是她又同司棋不同。司棋心中有人,正是两情相悦,只消早早说了出来,或许主子们会玉成此事。但晴雯心中一片霁月光风,心思澄明之至,只一味想着宝玉待她是主仆之情,又对林黛玉一往情深,故而她和宝玉之间也要清清白白,并无儿女之私才好。


    她哪里有别的甚么打算?只不过是打算宝玉黛玉成亲之后,自己得报大恩,了却心愿,功成身退罢了。只是这番话纵然说出来,也无人肯信的。旁人要的打算,是看准了她一届女子之身,孤身一人难以抛头露面,故而只是在问她将来想跟着甚么人罢了。


    “我能有甚么打算?常听人说金陵风光秀丽,若能跟着宝二爷出去一趟,自可涨了许多见识。只是若要为了这个,开了脸当屋里人,那却是本末倒置了。”晴雯想到此处,想起自己竟不能见识金陵山水,倒有几分惋惜。只是这惋惜之意却不好同旁人说起。又想起鸳鸯之语,若果真贾母、王夫人在这时候发话,要她做宝玉的屋里人,她竟是无可推脱的,不觉又有几分惆怅。


    众人皆道贾宝玉年纪幼小,必然离不得人照料。连贾母和王夫人也作如是想,一心想教宝玉带齐了丫鬟婆子去,又担心被旁人看见了说闲话,说贾府的小少爷太过娇气。


    贾政听说了,只一味驳斥,摇头道:“哪里有应试的学子带着一大堆丫鬟婆子的道理?叫外人听说了,岂不是一场笑话?”


    贾母和王夫人无法,便暗暗商议着是否要给宝玉房里放一两个屋里人,以屋里人的名义带了丫鬟婆子去。


    谁知九月间贾政因点了学政,刚动身去南边,赖嬷嬷就过来给贾母请安了。赖嬷嬷听到贾母为难之处,笑道:“这又有甚么?说来说去,考试才是大事。若是哥儿一时寒温失序,岂不是悔之晚矣?”


    见贾母心思微动,又道:“不瞒老太太说,我那小孙儿最是调皮,也整日嚷嚷着要下场科考。如今何不教他服侍着宝二爷一同过去。还有一样,我那大孙儿媳妇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正要回金陵祭祖去,只是我们家里人口简薄,怕是少人照顾,正想同老太太借几个丫鬟婆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改了。考虑到门当户对,迎春夫婿是进士比较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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