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半晌过后,他们便又再度朝着山顶出发。
裴娇抱着那把快要散架的伞,步履匆匆。
此时此刻,她有点想见到顾景尧。
不对,不是有点,是非常想。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胸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酸涩无比。
心脉处的封魂锁烫的她喘不过气。
越是通往山顶,空气便越发稀薄,煞气也更为凝重。
已然入夜,血红的月光落下时,裴娇被那猩红的光照拂得心神不宁。
四周飘散着各类的怨灵煞气,远处传来打斗声,匝地烟尘,便连脚下的土地都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裴娇在山巅处,望见了和魔神缠斗的顾景尧。
少年梅红的衣摆似火一般烧在天堑云端,十四根锋利的扇骨应声而落。
天光焰化作一条体态纤长的白龙,盘旋在他的身侧。
他立在小山般的尸骸上,身后是血红的月亮,微微侧过头望过去时,依稀可见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眼底闪烁着的猩红月光。
而被魔神占据身体的魏明扬面堂发黑,目无眼白,浑身被煞气缠绕。
他五指呈爪,朝着顾景尧的面门挥去。
二人不知交战了多久,但是从一旁散乱的尸骸和血海来看,应当是许久了。
而就在此时,另一道残影从顾景尧身后掠近,闪着寒芒的剑刃在猩红的月光下显得咄咄逼人。
这人正是偷袭的季青岭。
裴娇尚未来得及出声提醒,下一瞬,觉察到的顾景尧便直接折断了他握着剑的手。
顾景尧面色冷戾地甩去沾上的血,殷红的唇冷冷吐出几个字:“晦气东西。”
季青岭痛呼一声,踉跄几步,他捂着受伤的手臂冷声道,“当初就该和杀你母亲一样,杀了你这个小畜生。”
顾景尧眸色微微一颤,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眼中杀意锋芒毕露,整个人都压抑至了极点。
就在此时,赶来的裴娇掷出手中的惊龙剑,剑柄狠狠地砸在了季青岭的头上。
惊龙剑旋转一圈,又回到了裴娇手里,她扬声道,“不要受他蛊惑,他就是想激怒你,扰乱你的神智,把他交给我。”
顾景尧的目光在触及裴娇时稍稍多了几分清明,眼中的杀意悉数褪去,便连目光也温柔了几分。
他轻声道,“好,都听娇娇的。”
“那个夺舍苟活的老东西,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便是。”
裴娇:“……”
虽然话是要放狠话,但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煞气席卷,风声呼啸。
裴娇望着他的背影,忽的扬声道,“顾景尧,你说过你会听我的话。”
“你要平安回来,知道么?”
远处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剑穗的流苏也在空中晃荡起来。
这一次,他却没有回答,握着剑柄的手越发紧。
半晌,他缓缓抬眸,望向空中的血海神煞阵法,在长夷峰山巅,能够看清山脚下的哀鸿遍野,怨气滔天。
这和玄冥镜中的景象,一般模样。
天堑出盘旋着一轮血海,浓烈的腥气令裴娇不适地蹙起眉尖。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在那血海阵法中,竟混着无数断臂残肢和头颅。
蔓延的精血皆被那血海神煞阵法吸收,进一步滋养魔神的力量。
血魇之日已至,妖魔横行,鬼怪四溢。
魔神的力量将在此刻达到巅峰。
裴娇想起这一切都是因季青岭而起,她便要举剑了结这个疯子。
季青岭笑道,“没用的,我劝你们放弃吧。我的命早就和魔神大人绑在了一起,我是他的仆从,他死我便死,只要他能长存于世,我便是永生的,哈哈哈哈!”
秦文耀不信邪,夺过裴娇的剑便削了他的脑袋。
裴娇看着惊龙剑漂亮的剑身上沾染的污血,她膈应地发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剑?”
秦文耀义愤填膺道,“我他妈嫌脏。”
裴娇深吸一口气,随后看见被削了脑袋的季青岭竟颤巍巍地爬起来,再将自己的头颅接了回去。
他癫狂地大笑着,“从此以后,我便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秦文耀暗骂了一声,“真他妈是祸害留千年,这老东西疯了。”
季青岭甩去手上的血,阴毒地盯着裴娇,“而你们也别想好过。”
随着他扬起手,在血红的月光下,一群傀儡人僵硬地转着身体,在地面扭曲地爬行,将山巅围的水泄不通。
而玄阴宫隐藏在暗处的人手也纷纷露了面,他们身穿绣着玄阴鸾鸟的斗篷,像是一抹抹灰败的影子。
裴娇从这些毫无生气的傀儡们中认出了许多往日天岚宗的面孔,甚至还有明悦长老和掌门。
她回忆起往日见到的掌门都是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不由得怀疑,掌门是不是早就被季青岭控制。
就在此时,一道雷火符落在平地,将那堆傀儡人炸的四分五裂。
秦文耀看着远处赶来的人,激动道,“师父!百里瑛!”
不仅是玄灵门的弟子,包括灵渊仙府的整个仙盟都赶到了此处。
永夜城城主因自身原因不能踏出城门,但是也派遣了城内的大部分妖族帮助仙盟。
立在人群之中的赵君之风尘仆仆面色苍白,不久之前,他才登上了仙府的府主之位。
任谁也没想到在仙洲德高望重的季青岭会是玄阴宫的幕后黑手,不仅是天岚宗,他在灵渊仙府也渗透至深。
他利用傀儡术控制了天岚宗掌门,也想借此控制灵渊仙府府主。
府主因为这些年过于信任他,也被他暗中下了邪术。
不过好在他修为高深,意志坚定,仍能在被控制之前保留一丝神智,自我了断。
赵君之攥紧拳头,他手持青光塔,睥睨着玄阴宫的人,冰冷的声音含着一丝恨意,“灵渊仙府弟子听令,玄阴宫罄竹难书罪不容诛,杀无赦。”
文殊长老领着仙盟的人匆匆赶来,他的注意力不在玄阴宫之上,反而神色惶惶地注视着天空那道越发庞大的血海神煞阵。
他哑声道,“混沌若是开启,万物都会被卷入,其中的修罗也会出来肆意作乱,万万不可……”
他扬声道,“诸位道友,魔神的元神极其难以消灭,只能封印,这世间很难有第二个诛仙盏,老夫在得知玄阴宫意图复活魔神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老夫通过卜筮,历尽千辛万苦,联合各大家族门派的掌门以毕生修为制作出了这张封印神魂的符箓,希望你们能够帮助我。这张符箓会毁灭魔神夺舍的躯体,同时封印他的魂魄。”
“今日过后,若是让他借着血魇之日放出混沌中的修罗,我们便将永无安宁之日,将永远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所以各位仙友,无论你们来自何方势力,无论今日之前你们有什么新仇旧恨,只要你们不想活在他的掌控之下,只要你们心向自由,心向往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仙洲,我们就必须和这个邪魔决一死战!”
百里瑛在后摇旗呐喊,“说得对!这东西本就是上古恶念所化,它的最终目的必然是吞噬整个仙洲,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打败他!”
玄灵门的弟子们立刻响应号召,齐声道,“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说实话,裴娇有点懵,她悄悄看了眼一旁沉默冰冷的灵渊仙府,再看了一眼另一边完全不配合的臭着脸的妖族。
她犹豫了片刻,为了不败坏气氛,也跟着喊起来。
秦文耀骄傲地挺起胸膛,“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玄灵门的弟子!多么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蓝璃抱臂冷笑道,“是的呀,你们之前还合伙骗别人灵石呢,骗子能没有忽悠的能力么。”
秦文耀:“……你怎么老是呛我,说实话,今日说不定是咱们想见的最后一日,你不能说点好话么?”
兰璃甩出鞭子,抽飞了后头偷袭他的傀儡人,“你要诅咒就诅咒你自己,可别带上老娘。”
仙洲凝聚的力量自然不是开玩笑的,那道封印的符箓沾染了仙盟各个掌门的修为和至宝气息,分散着千万张明黄的符箓。
控制这枚符箓需要消耗极高的寿元,文殊长老吐出一口血,以指尖迅速在符箓上涂抹。
龙飞凤舞的符文落在明黄的符箓之上,鲜血流淌之间,金色的光芒寸寸点亮符箓的文字。
“诸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虽说方才形色各异,但真到了关键时刻,谁都不敢疏忽。
灵渊仙府摆出特殊的法阵,妖族也纷纷往符箓之中注入灵力,裴娇的灵力虽然稀薄,但也像是不要命似的全部灌出去。
眼见那凝聚着众人灵力符箓势如破竹地穿过众多傀儡人和玄阴宫的爪牙,朝着疲于应付顾景尧的魔神袭去时——
变故突生。
一道身影挡在了魔神面前。
灵力枯竭的裴娇喘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被符箓灼伤的林倾水。
她抚摸着魏明扬的脸庞,满脸是泪,“明扬……你快醒醒吧,你不要被它控制了好不好?”
被魔神操控身体的魏明扬目无眼白,以那漆黑的魔瞳,僵硬地盯着她看。
林倾水并未能替他抵挡全部符箓,他的躯体和筋脉还是因此损伤,皮肉都被那张符箓灼烧,近乎体无完肤。
这个躯体,在逐渐死去。
文殊长老面色大变,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看着魏明扬的躯体逐渐失去生机。
他痛呼一声,“糟糕!”
因为符箓的力量被林倾水挡住了一半,本来封印魔神的魂魄就是件极难之事,符箓之力没有尽数发挥,魔神的元神也自然没受到任何损伤。
它已然强大到可以随意夺舍的境界,下一瞬便钻进了林倾水的躯体。
林倾水双眼翻白,肢体也不受控制地扭曲着。
她垂着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随后,她望向天际的血海神煞阵法,轻声笑了笑。
“开。”
女子的话音落下,空中翻涌的血阵忽的掀起惊涛骇浪。
在长夷峰的天际,天穹竟然顺着那道阵法缓缓裂开了一道阴暗的缝隙,就像是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
下一瞬,无数尖厉嚎叫的修罗自裂缝中涌出,朝着众人扑来。
没有反应过来的仙洲弟子瞬时死于修罗的爪下,连哀嚎声都没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下。
混沌之眼开始注视着整个天地,飓风自天穹的裂缝中升起,将无数人与草木卷入混沌的裂缝之中。
裴娇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人群便陷入了骚乱。
修为低一点的被修罗吞噬,修为高一点的还在拼死反抗。
裴娇艰难地避开修罗的攻势,拼命地塞着活灵丹,企图能够燃烧最后一点灵力对抗这些东西。
她像是杀疯了,连脸上都被溅满鲜血。
直到她听见熟悉的痛呼声,她才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蓝璃和书涵玉,蓝璃抱着书涵玉不住地后退,一面击退那些修罗,一面替书涵玉堵住腹部的伤口。
可是鲜血还是顺着少女雪白的指节争先恐后地流。
书涵玉的胸膛起伏越发微弱,她的意识已经开始错乱,她望着猩红的天际,轻声道,“师姐,你不要伤心。”
泪水自她的面庞滚落,连她最喜爱的雪白毛绒耳饰都浸满了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我可是未来的涵玉仙子呢,待到消灭了这个魔头,你一定要叫他们,给我补上这个封号。”
“师姐,别管我了,你们一定要成功啊。”
蓝璃不住地垂泪,她哑声道,“好。”
望着这一幕的裴娇忽的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周遭的厮杀,耳边皆是哭泣与哀嚎。
无数人被卷入混沌,化作阵法的养料。
整个人间,都化作了炼狱。
她又缓缓仰头,看着头顶那抹猩红的月亮。
她向来不能理解,为了拯救苍生牺牲自己的人,他们是如何想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似乎能理解一些了。
她盯着立在混沌之下,被魔神占据身体的林倾水。
一些从未有过的疯狂想法席卷她的脑海。
她提着剑,快步奔上去。
就在此刻,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天光焰席卷而过,那些阴暗的修罗在雪白的焰火中化为灰烬。
顾景尧捏住了林倾水的脖颈,他神色冷戾,没有丝毫犹豫地折断了她的脖颈。
季青岭大笑道,“没有用的,魔神的元神是不死不灭的——魔神大人只会越来越强大,你们都得死!”
果然,那道凝聚着恶意的元神便自躯体中而出,它朝着季青岭的方向飞去,显然是想着要占据他的身体。
而下一瞬,顾景尧虚空掐住了那道元神,他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争先恐后地流出。
他阴沉着脸道,“你想去哪,给我滚回来。”
因为血脉相近,它的元神不自觉被后代的躯体吸引。
魔神冰冷的吐息落下,“你不会以为,以我现在的能力,你将我纳入体内,你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吧。”
顾景尧眼角眉梢浮上讥诮的笑意,“枉费你这不人不鬼的东西活了千年,废话怎么那么多?”
魔神显然被激怒了,它喑哑的声音落下,嘶吼道,“不知好歹!”
下一瞬,庞大的元神没入他的识海。
顾景尧闷哼一声,他的右眼已然魔化,化作漆黑的血瞳,左眼眼尾不住地颤动,显然是因为抵抗着元神的侵蚀,忍耐力在崩溃的边缘。
他捂住自己的右眼,缓缓抬起眼,看见了赶来的裴娇。
他露出一抹笑,“娇娇。我暂时……暂时将他封印住了,你知道要怎么做了么?”
裴娇的发带被混沌衍生出的狂风吹乱,不停地拍打在她的脸颊。
她看着煞气缠身的顾景尧,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侵蚀了全身。
她颤声道,“我不知道。”
顾景尧眨了眨眼,他游走在失控的边缘,声音也嘶哑不堪。
“娇娇,你记性真的不好,你忘了么?我胸口有一把魂剑,一把只为你塑造,只有你能动的魂剑。”
魂剑可以杀死宿主和宿主体内的魂魄。
连带着魔神和他的魂魄,都会死在魂剑之下。
裴娇摇头,“不,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顾景尧温声道,“你知道那天,我在玄冥镜中看见了什么么?”
“我死在了魂剑之下。”
他唇角微微扬起,“你不必觉得有负担,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我说过,能死在你的手里,我真的觉得……”
“不枉此生。”
而她,作为手刃邪魔的救世主,定然也能解除生生世世枉死的诅咒。
她再也不必受苦了。
裴娇瞬时明白他这些时日的异常,“玄冥镜又不是天意,它是可以预测没发生的事,但这并不代表它所预测的一定会成真。”
说着,她抬眸,红着眼道,“顾景尧,你说你永远相信我,可你明明是个骗子,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
“你愿意相信一个遗址内说不定被动了手脚的东西,你都不愿意相信现下真实的,在你面前的我么?”
“你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你难道认为,我会忍心对你拔剑相向么?”
顾景尧一怔,他看向裴娇,眼睫微微颤动。
混沌之中开始坠落异火,长夷峰瞬时化作一片火海。
异火落在仙洲的各地,焚毁一切生机。
裴娇望着自混沌落下异火,下一瞬,她便觉天旋地转——
他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天光焰结成一道屏障,像是护着雏鸟的羽翼一般,将她牢牢护在了里边。
击破屏障的异火落在他的背脊,他的左眼一片清明,右眼却被猩红的血色占据,丑陋不堪。
他轻声道,“娇娇,方才我若不是抢先你一步,你准备做什么?”
裴娇沉默着。
顾景尧却猜到了,“你是不是准备和千年前一样,想着牺牲自己?”
玄冥镜预测的未来可能会有差错,但是性质却都是一般。
无疑意味着他们二人,终会一死一生,阴阳相隔。
他望着天际被猩红月光浸染的云层,平静道,“娇娇,你知道么?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忍受不了没有你的世界,与其这般,我不如去死。”
说着,他哂笑了一声,“若是你不在,或许下一个灭世的魔头,是我也不一定。”
所以,她这般爱着天下苍生,他自然也无怨无悔,也愿意为之付诸一切。
他不是为了世人,他在世间从未感受到什么善意,也没有大度到能够牺牲自己。
他只是为了他的人间。
他的裴娇。
天穹的裂缝越发大,混沌开始吞噬万物。
便连天顶都开始寸寸坍塌,混沌之眼竟降到了山巅处。
少年绯红的长袍于山崖的冷风中猎猎作响,他在漫天异火之中,缓步靠近了混沌。
混沌吞噬万物,自然也会吞噬他的躯体。
铜镜的声音响起,“裴娇……他估计是想被混沌吸收,将自己和魔神封印在混沌之中……”
裴娇没有回答它的话,而是快步跑向山巅。
在天光焰的庇护之下,她并未受到异火的任何袭击,所以她跑得越来越快,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的手腕仍带着结缘桥时的姻缘石,触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刺骨的寒风自她面容拂过,她看不清天际,看不清前路。
周遭是异火燃烧的声音,修罗尖厉的咆哮。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快,好快。
心脉处的封魂锁温度滚烫,落在心口,像是留下了一个永痕不灭的烙印。
她听见自己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忍对你下手?”
顾景尧身形一僵,他掩饰地弯了弯唇角,耸肩道,“或许因为,娇娇可怜我吧。”
他对她的一切纠缠都附着于言表,看似死缠烂打,不顾一切。
实则,他根本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他从不认为裴娇会爱他。
因为他很清楚,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只是通过自虐,借着她的同情和垂怜,无耻地想方设法,留在她身边罢了。
裴娇攥紧了他的指尖。
在刺骨的寒风中,飞沙扬砾,天昏地暗。
身后的混沌似是深渊的巨口,欲要并吞世间万物。
他听见她说——
“不是因为怜悯,同情,亦或是我的任何原则。”
他微微错愕了一瞬,近乎迟缓地消化着她所说的话。
鸦黑的羽睫颤动着,他垂眼看着少女手腕上黯淡无光的姻缘石,竟然一颗接着一颗亮起微弱的光芒。
混沌的冷风似利刃一般落在他的背脊,识海中魔神的元神近乎疯狂地碾压他残存的理智。
她的掌心带着炙热的温度,话语像是被放慢了一般——
“因为我喜欢你,顾景尧。”
他微微一怔,呼吸都因此紊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的识海已经紊乱,眼前是一片朦胧的血色,他甚至怀疑,这是魔神为了迷惑它,从而塑造出的幻觉。
“你……说什么?”
她坦然地看向他,“虽然我嘴上说着要赶你走,可是,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
或许,她虽一直说他是个疯子,可她也从来不是什么正常的人。
她也一直有着极端的阴暗面。
她从小颠沛流离,一直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能永远陪着她,保护她,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
可是从未有人许诺过永恒,因为人总会变的,没有人会为谁停留。
她虽然无法理解顾景尧这种病态的极端的爱,有时候也会为此而苦恼。
但是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喜欢这种至死不渝,再也不会分离的感觉。
很喜欢这种被人重视,被人渴求,被人需要的时刻。
她曾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归属,可是直到在虚无往生镜中被唤醒时,她才明白——
原来不仅有人能够喜欢如今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的她,也会喜欢曾经彩霞街那与狗分食、狼狈不堪的她。
或许她和他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残破不堪的灵魂,但是却能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她可以反复地向他保证,这一刻,并不是幻觉。
心底的封魂锁发出颤抖的嗡鸣。
她忍着封魂锁的威压,压下喉间的腥甜,颤声道,“我喜欢你,顾言玉。”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起来,“所以,你不要去,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
她眼含着泪,负气道,“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那我就和你一起,你若是不想活,便也管不着我做什么。”
混沌的缝隙之中伸出无数无形的手,将他拉入身后猩红的深渊。
他定定地看着她,反复地摩挲着她手腕上熠熠生辉的姻缘石,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气弥漫。
他才真的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眼尾微微颤动,漆黑的眼底浮现一阵狂喜,近乎爱怜痴缠地吻着她的发顶。
少年的声线有一丝颤抖,低声呢喃道,“娇娇,我该你拿你怎么办……”
这种喜欢得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融为一体,再也不分离的感情,愈演愈烈。
像是灼热的火,点燃荒草萋萋,点燃他麻木的心脏,点燃他冰冷的血液。
流淌着世间恶意凝聚的身躯,却也容纳了这般炙热的感情。
他没想过这辈子能如此爱一个人,他曾经以为,以他的本性,就算自己死了,也一定会拉着她。
就算死,也要与她死在一起。
他无法想象他走之后,她会忘了他,她会与另外一个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一想到这些,他就嫉妒痛苦得发狂。
可是,他更见不得她哭。
他想,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她痛,舍不得她闭上眼。
舍不得她同自己一起长眠于混沌无尽的黑暗之中。
魔神的魂魄已然开始控制他的躯体,他的眸子微微颤动,艰难地维持着清明。
他咽下喉间腥气,垂眼看着她,颤声道,“娇娇,我想再听你说一遍,喜欢我。”
裴娇拂过他右眼猩红的魔瞳,啜泣道,“我喜欢你。”
她扬声道,“我喜欢你,喜欢你!”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也许只有到这一刻,才知道喜欢是不怕被伤害,不怕被算计,不需要隐瞒的。
封魂锁以爱为食,毁于情爱,若是没有相应的真心付诸与回报,如何能破解心上厚重的枷锁呢?
身着绯红长袍的少年定定看着她,他的掌心拂过她耳垂的金坠,上头的曦和春雪于月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
随后,他唇角微弯,眼眸像是闪着光。
同他素日里讥诮虚伪,冷嘲热讽的笑不同。
像是他这个年纪般的少年人,天真烂漫,清风霁月般笑着。
他垂下眼道,“那就够了。”
裴娇耳间的曦和春雪盛放出刺眼的光芒,她被其控制住,难以动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掰开二人紧紧相扣的五指。
她拼命地摇头,哑声道,“你不是还说过,你要娶我的么,你在彩霞街的时候,还同我发过誓的,你说你不会骗小孩的……”
他被异火灼烧得遍体鳞伤,染着血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耳垂,缓声道,“娇娇,下辈子,我不成魔了,我来娶你。”
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耳洞的姑娘太少了,他能认得的。
可惜,他唇角微松。
可惜,他没有说。
他这辈子作恶多端,罪孽缠身,怕是没有下辈子了。
裴娇看着二人逐渐松开的手,声泪俱下道,“顾景尧,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自他生以来,便对世间抱有最大的偏见和恶意。
但是他如今,好像能明白,何为爱了……
他的爱是她,他肯这般做,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圣人,也并非因为他有多想拯救天下苍生。
无非是因为她是如此热切地爱着这世间的一切。
故而,心向苍生,断杀伐,不成魔。
“娇娇,我从未认真地看过这人世。”
“你便替我,好好地看看人间的万水千山吧。”
裴娇直直从空中坠落,耳边刻着的曦和春雪的耳坠破碎,形成一道法阵,牢牢地护着她。
她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望着少年的身影被混沌的潮水淹没,望着他以一己之身封闭了天穹的裂缝。
那些异火,那些修罗,那些鬼魅魍魉,都瞬息被倒吸入混沌的眼。
血红的月亮映照在她头顶,仿佛回到他们初见时,血魇之日中雪域的风雪凄厉,他孤身一人的模样。
魔神尖厉的嘶吼咆哮几欲划破她的耳膜,转瞬之间,便销声匿迹。
她已然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风声凄厉地划过她的耳畔。
季青岭哀嚎着捂着自己的脖颈,却渐渐没了呼吸。
头顶的血色阵法因混沌的逆转摇摇欲坠,朱墨般的鲜血铺洒在墨色的天空。
整个世界都因此染红,她抱着那把破损的伞,耳边风声呼啸凄厉。
心跳声盖过这世间的一切,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裴宁——”
“裴宁!”
可是他们叫的都是裴宁。
这世间,再无人知道她是谁。
她眨了眨眼,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这滴泪仿佛烫在了心间,心脉处的魂锁顺着细密的裂缝,应声而裂。
溶溶月色落在天地间,血红的月光吞没天际。
凄冷的风声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躺在漆黑棺木之中的那一日。
在沉闷的绝望之中,少年红衣似火,眉目清隽,朝她伸出手。
“娇娇,我们回家。”
这世上,再也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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