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枝汗毛都立起来了,遂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怕的,认得荣达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只是...薛邵曾问过她还有谁知道她杀过人。
荣达当然算一个,他何止知道,他初相见便是她的同伙,帮她掩埋尸体。
丁宝枝当时却说除开薛邵再没人知情,虽然这是陈年旧案,但好歹也是桩人命官司,薛邵若是知道荣达涉案,也相当于捏了司礼监秉笔的一个把柄在手上。
果然,说一个谎就得编更多的谎话去圆。
丁宝枝避开他眼神道:“他原本是浣衣局的宫人,我在司衣司当差时见过他也正常。”
薛邵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移上她肩头,捏过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眼珠都快粘在他那长不出胡子的脸上了,还说只是见过他?”
他掌心不似他脸孔凉薄清俊,反而粗粝有茧,丁宝枝每每让他摩挲面颊,慢条斯理地触感总觉得像在上刑。
她忽然感觉自己和那只墨玉扳指通了性,都是薛邵手闲不下来时候的一个把件。
丁宝枝道:“五年前他还是个干杂活的,现今当上了司礼监秉笔,我见了他感到惊讶难道很奇怪吗?”
薛邵眉尾轻挑,“是啊,如果他五年前还在浣衣局干杂活,而今却成了御前秉笔,确实很奇怪。”
丁宝枝微微一愣,下巴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她半真半假问:“你...就因为我多看他一会儿,吃起了宦官的醋?”
“吃醋?”
“...不是吗?”
他猝不及防将脖颈亮给丁宝枝,“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是酸味吗?”
丁宝枝入目都是他颈部凌厉的线条,勤加锻炼之人的身体和她这个寻常人截然不同,仿佛隔着皮肤就能看到偾张勃发的血脉。
他凑得太近,丁宝枝没闻到醋味,只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从宫中带出来的淡淡龙涎香。
丁宝枝轻轻推拒,薛邵顿时挂上抹得逞的轻笑,坐回原位。
他道:“我调查过他,他进宫时名叫荣达,因为手脚不干净变卖宫里的东西被送到浣衣局,半年后被调去司寝局,短短三个月又从司寝局调去婕妤寝宫,之后认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做师父,改名容予,不久便被调去司礼监,四年多的时间扶摇直上,连当年的师父如今都得尊称他一声秉笔。”
丁宝枝看着他不语,也算从神通广大的锦衣卫那得知了荣达这五年的历程。
难怪她后来找不到他,想来当时已经没人再叫他荣达。
薛邵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罢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假的,离他远点,有朝一日他要是下了诏狱,我不会再像放过章鸣远一样放过他。”
丁宝枝皱眉问:“你为何觉得他会下诏狱?”
薛邵只道:“他这样的人禁不起调查。”
就像是隆冬的河面,凿开厚厚的冰层底下就是汹涌的阴谋。
丁宝枝问:“万岁爷知道吗?万岁爷如果听了你的猜测对容太监心生顾虑,那你不就耽误了别人仕途?”
薛邵笑道:“你先不必替他着急。万岁日理万机,我当然只有在掌握真凭实据之后才会上禀。”
丁宝枝知道自己失言,遂不说话了。
回府后薛邵径直去了北镇抚司,丁宝枝一进东院就见到珠珠正在挨徐嬷嬷的训斥。
丁宝枝上前问发生何事。
徐嬷嬷冷脸道:“这丫头手脚太不伶俐了,不是碰坏这个就是碰倒那个,不知道的还当她手上长了脚蹼。”
丁宝枝看向地上打碎的花盆,心道这丫头大概是和花草犯冲。
回想自己十四岁初入尚服局挨的那些责罚,丁宝枝对珠珠生不起气,谁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为奴为婢,都是后来生活所迫一点一点慢慢学会的。
丁宝枝拿过珠珠手里的扫帚,靠在墙根,“既然做不好就先放一放,陪我出去买点东西。”
珠珠眼里还含着泪呢,小心翼翼不敢答应。
徐嬷嬷问:“夫人要买什么?非得出府去吗?”
梁国公府的门楣比贴了金都光辉,里面调.教出的下人也比小门小户的主子更懂规矩。
在徐嬷嬷看来,丁宝枝这样凭借姿色高嫁入府的正室夫人,就该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守本分。
丁宝枝道:“我要出门挑选丝线和布帛,丝线要桑蚕不要柞蚕,要生丝不要熟丝,最好是湖州的辑里丝。布帛也要湖州的,要绸不要缎,秋香色,织得疏密适中即可。”
徐嬷嬷脸色如常,“不如夫人把这些写在纸上,让老奴差人去办。”
丁宝枝摇头,“不行,徐嬷嬷,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放心别人经手,还是我亲自去吧。”
“夫人要绣什么?”徐嬷嬷忍不住提醒道:“切不要讲究过头,大人在朝中被许多双眼睛盯着,若是府中女眷过于铺张,定会惹来麻烦。”
小门户的女子高嫁更该当个贤妇,为夫家排忧解难,哪有刚嫁进门就穷奢极致吃相难看的?
丁宝枝微笑道:“徐嬷嬷放心,我这是要着手准备送去慈宁宫的绣品。别的我不会,但是女红针线还算拿得出手,最好赶在太后寿诞之前完工,如此就算不能为府上增光,也不会扯薛府和梁国公府的后腿。”
徐嬷嬷听完高看她不知多少眼,她甚至不忘提到梁国公府,那何止温柔贤良,简直心思玲珑面面俱到。
徐嬷嬷松了口,“夫人预备何时回府?”
“尽快,会赶在大人之前回来。”
徐嬷嬷这下更加满意,亲自送丁宝枝和珠珠出府。
珠珠才出府门便用崇拜的眼神看向丁宝枝,“夫人好厉害呀,我都听说了,您原是宫中典衣呢,做出来的东西能得太后赏识,那得多精致漂亮。”
“熟能生巧,多练就好了。”
“可是这不都是天赋吗?徐嬷嬷说我手笨,连杂活都干不好,我就一定没有刺绣的天赋。”
“世上用得着天赋的地方极少,许多人都在做着不擅长的事,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天赋在哪,勤学苦练才是最踏实的。”
“夫人是在说我吧。”珠珠怯怯一笑,“我会努力的。”
丁宝枝笑了笑,走边问她:“你姐姐在我二姐府中当什么差?”
珠珠摇摇头,“不清楚,但是我姐姐有本事,她什么都会,从小都是她照顾我,才让我变得这么四体不勤的,嘿嘿。”
“你们老家在哪?家里人怎么会让你们姐妹少小离家出来讨生活?”
“我们...老家在东州,离京城可远了,我和姐姐一直是老爹带大的,后来老爹病死了,我们没办法只能变卖黄牛,换成盘缠到京城来,想着要是能进高门大户当一辈子奴婢也吃喝不愁了。”
丁宝枝微微一顿,“原来是这样,苦了你们了。”
说着,二人来在京城布庄最集中的街市,丁宝枝径直走进一间生意算不上最好的铺子。
店里伙计本来都在打瞌睡,见来人了‘蹭’一下起身。
“夫人里边请,要看什么料子?”
丁宝枝四下看了看,“你们掌柜的在吗?”
伙计道:“掌柜的今日还没来呢,进货去了。”
“他什么时候能到?”
“应该快了。”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
伙计一愣,“夫人认识我们掌柜?”
“不算,只是知道他。”
伙计见她惜字如金便也不继续问了,但店里有客人也不能继续睡,他只好挠挠鼻翼走到边上整理布匹。
等了约莫一刻钟,店铺外停稳一架骡车,嘴上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跳下车架,将骡车栓在门口。
板车满载着颜色艳丽的布匹丝绸,通通用油纸罩住,一掀开叫人眼花缭乱。
伙计小跑出去帮忙搬货,边搬边对那男人道:“宋掌柜,店里来了位夫人,问买什么不说,就说要等你来。”
宋掌柜叼着烟斗眯眼往店里张望,的确有这么一位貌美的夫人,白玉兰似的洁净,静幽幽朝他颔首。
“夫人。”宋掌柜抽着烟斗上前,“怎么称呼?”
“姓丁。”
宋掌柜默认她夫家姓丁,问:“丁夫人找宋某人何事?”
丁宝枝道:“掌柜,听说你有湖州织坊的路子,店里最近有湖州来的白坯布吗?我想看看。”
宋掌柜摘下口中烟斗眯眼看她,想不到她看上去年纪轻轻居然如此懂行。
“夫人有亲戚在宫里?”
“没有,宋掌柜,有料子我就拿,没有我可就走了。”
“有,有,夫人稍等。”
她话音斩钉截铁,显然胸有成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促成这桩买卖。
宋掌柜进仓库搬出两匹白坯丝绸,丁宝枝过了过眼便拍板定下,要了三匹。
结账时掌柜的观察了几眼她的神色,最终还是没宰下去,给了个实诚价。
等丁宝枝带珠珠走了,他还走到门板边上,抽烟斗目送她远去。
“这娘们绝对是宫里出来的。”
伙计不解问:“为什么啊?”
掌柜的一拍他脑袋,“你说呢蠢货!”
宫中时常有人私吞采办的银钱,吞了钱该买的东西当然不能少,于是宫里人就只能做假账,去买大差不差但更便宜的货。
虽然宫里买什么上哪买都是定死的,可宫人不是死的,他们大可以在账目上写今天买了李四家的十二斤水果,实际却到王五家买十斤,只在李四家买二斤。
而宋掌柜就是那王五。
丁宝枝从前在宫里不管采办,听得多看得多,久而久之也摸清了当中的门道。
若是没有嫁给薛邵,或许她这会儿都有自己的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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