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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昭告


    明恬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眼睫上还挂了一滴泪珠。


    “什么意思?”


    “兴许是那日他损耗太过,须得消停几日才能出来。”燕云朝压下心底涌出的那丝异样感,道, “朕让人把赵挈带过来,只是他如今形容可怖, 须得隔着屏风问话,你可答应?”


    明恬问:“为什么不让我亲自报仇?”


    燕云朝眸光微闪,还没说话, 明恬就自己答了:“我忘了陛下素来严苛, 最重规矩,那自然也是不提倡臣女动用私刑的。”


    燕云朝唇角轻抿。


    明恬情绪平静几分,淡淡道:“只问话就问吧, 多谢陛下肯给臣女这个机会。”


    燕云朝沉默地看着她,还想再说什么, 却终是转过目光,叫来宫人吩咐了几句。


    在等候赵挈被从大理寺狱提审过来的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明恬半躺在床头处, 头微微偏着, 轻轻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她思绪有些飘忽,想着赵挈, 想着亲人, 想着那些仇恨,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而燕云朝始终坐在她的身边, 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半个时辰后,明恬被宫人入内的声音惊醒, 她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睛, 问:“可是赵挈过来了?”


    燕云朝嗯一声, 道:“朕让人把他带去偏殿了,你收拾一下,朕带你过去。”


    明恬便掀开身上的薄被,想要下榻穿鞋。


    燕云朝正好在这时朝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额角散乱的碎发。


    明恬偏头避开,燕云朝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淡淡道:“让锦绣伺候你梳妆吧,朕去外面等你。”


    明恬没有吭声,燕云朝起身离开寝殿。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明恬就简单收拾好出来了。


    要见仇人而已,她可没兴趣盛装打扮。


    燕云朝看她一眼,微微侧身,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走入偏殿,隔着檀木雕花的镂空屏风,明恬一眼就看见被两个官差押着、软趴趴跪在地上的罪人赵挈。


    明恬顿时就变了面色,气不打一处来。


    她抬步就要走上前去,冷不丁被一侧的燕云朝拽了下袖子。


    明恬转目望去,紧接着燕云朝就往她手里放了一把戒尺,是那些大儒教书时,惩罚不听话的学生用的。


    燕云朝道:“你若不解气,尽管去打,打死了算朕的。”


    明恬不由微惊。


    燕云朝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太用力,小心气坏身子。”


    他总怕她再伤着身体,但又不想让她恼他,更不想让她把自己和那人作比较……


    也罢,他破例纵容她发泄私恨,让钟太医在殿外候着,一有什么问题,能及时进来看诊便是。


    明恬手里握着冰冰凉凉的木质戒尺,一时心中有些复杂,半晌才垂了眸,轻轻应道:“多谢陛下。”


    明恬转过屏风,脚上的云锦绣花鞋轻轻地踩过地面,一步步朝赵挈走去。


    赵挈身体无力地趴在地上,耳朵却灵敏地听到了刚刚明恬与皇帝的对话,当即一个激灵,颤颤巍巍地哀嚎起来:“陛下!陛下饶命啊!饶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恬站在赵挈身前,垂下来的裙摆似有似无地触碰到赵挈断掉的手腕,又让她嫌恶地把裙子往后拉了一下避开。


    “你难道不应该求我吗?”明恬面无表情地道,“皇帝都听我的。”


    赵挈一愣,随即慌忙点头,又抬起脸朝明恬喊道:“明小姐!求求你了,求求你饶了我,我会忏悔,我抄写经文,我天天为你的家人祈福,我……”


    明恬道:“你两只手都没了,拿什么抄?”


    赵挈浑身一抖,眼泪混着鼻涕就流了出来,哭道:“我诵经!每天诵经!我诚心忏悔,我……”


    明恬笑了笑:“我想我爹他们应该更想让你到他们面前,亲自悔过。”


    赵挈哆嗦着哭得更厉害了。


    明恬却没耐心再与他这般废话下去,她抬起手中的戒尺,轻轻地拍了拍赵挈凌乱如杂草一般的头颅。


    “你跟我爹有什么恩怨?值得你这么对付他?”


    赵挈嗓子里含混着咕哝一句。


    明恬眉头轻皱:“什么?”


    赵挈歪斜着身子,似乎是因为伤口太过疼痛,口中哼哼唧唧地扭动起来,怎么也不肯说了。


    明恬盯着他的样子,冷冷道:“你现在的样子,还真像一条臭虫。”


    赵挈充耳不闻,犹自在地上乱动着身体,就好像真如燕云朝所说,疯癫起来。


    明恬把戒尺丢在他的身上,转身回到了屏风内。


    她突然懒得打他了。看到他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她还怕脏了她的手。


    或许就让赵挈像现在这般,像个畜生一样活着就好。


    燕云朝瞧见明恬完好无损地回来,总算舒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拉过明恬的手腕,用早就准备好的洁净丝帕,轻轻地为她擦拭了一下手指。


    “不再审问了?”燕云朝问。


    明恬道:“问他还不如问王夫人。我看他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肯说了。”


    燕云朝“唔”了一声:“可要再让人带王夫人过来?”


    明恬摇了摇头:“就交给大理寺审问吧,问清楚了,给臣女一个结果就好。”


    她有些累了。


    燕云朝轻轻应道:“好。”-


    明恬觉得自己又困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会如此嗜睡,只能把它归咎于之前精神高度紧绷,又连续服用了几天药汁的缘故。


    药汁太苦,她好不容易喝完最后一剂汤药,感觉精神较之前几日好了许多,便打算去见燕云朝,让他放自己出宫回家。


    至于案件的后续审问,她不一定要在宫里等。


    皇帝正在书房理政,书房与寝殿通过一扇小门相连,明恬刚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燕云朝声音隐有怒意:“朕问你他去哪儿了。”


    华真道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贫道……贫道一时也看不出来,只知道确实与陛下感受的一样,似乎……似乎没有另一位陛下的存在了。”


    燕云朝道:“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消失。”


    华真道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想着:“或许是因为之前压制太久,还是有损神魂,再加上前些天在宫外那次,动静太大,如此暴虐行为,遭到反噬了也说不定。”


    燕云朝眯了眯眼。


    华真道长试探道:“陛下,您不是一直都不想让他出来吗?眼下这突然不见,岂不是正合心意?也省得以后再行做法——”


    一旁的侧门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燕云朝眉目一动。


    那扇门连着寝殿,在寝殿中休息,又有胆子偷听他与人说话的,只有明恬。


    燕云朝眼神一变,立时起身,撇下华真道长,大步走到了侧门处。


    木门推开,燕云朝看到了几步之外正准备离去的明恬。


    “恬恬。”燕云朝叫住了她。


    明恬本打算装作没听到对话,此时却不得不转过身来,面色沉静地道:“敢问陛下,朝朝是消失了对吗?”


    燕云朝眸光微暗:“目前看来是这样。”


    明恬的心情不自禁地揪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还是喜欢朝朝的。


    但又有什么用,朝朝只是一缕残魂,当皇帝的病治愈之后,或许他消失才是正确的。


    明恬轻声道:“既然如此,臣女已无继续待在陛下身边的必要。还请陛下恩准臣女出宫,待得家父案子了结,回青州去。”


    燕云朝心尖微涩:“一定要回青州么?”


    明恬道:“臣女心愿了结,不想再留在京城。”


    “可是朕已经昭告天下,要立你为皇后。”燕云朝本不想这么快告诉她,但他心中充斥着即将失去她的痛苦,竟忍不住直接说了出来。


    明恬愕然抬眼,诧异地看向燕云朝。


    片刻后,她气笑了。


    “陛下这是何意,”明恬冷淡道,“臣女从未接旨。”


    他为什么要这样,在明知她不愿答应的情况下,还要下旨昭告天下,这是在拿皇权逼她认下吗?


    燕云朝眸光微垂:“赵挈将你掳走那日,京中许多百姓和大臣都看见了。朕若不立你为后,恐怕于你名声有损。”


    明恬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臣女也早就说过不在乎名声。陛下若是果真对臣女还有一丝情意,还请成全臣女归家。”


    说完,明恬抬步便走。


    燕云朝再次叫住了她。


    “你可知你已身怀龙嗣,”燕云朝看着她道,“你还要到哪儿去?”


    明恬脊背一僵。


    一股血气自下而上地涌到头顶,让明恬头脑发昏,半晌才动作缓慢地看向燕云朝:“陛下在说什么?”


    燕云朝目光下移,落在她依旧平坦纤细的腰腹上。


    “你已有身孕两月余,这几日喝的汤药,便是安胎之用。”


    明恬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呆呆地顺着燕云朝的目光望去。


    她想起前几日小腹的坠痛,那时她还以为是月事要来了。


    没想到是有了身孕。


    就是这么巧,在她把符牌放到朝朝手中的那一日。


    她曾经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但没关系,明恬想。


    “这是臣女和朝朝的孩子,与陛下无关。”明恬轻轻道,“如今朝朝已经不在了,那就是臣女一个人的孩子,臣女不用陛下负责。”


    她仰起脸,说出了一惯坚定的选择:“请陛下放臣女离京归家,臣女保证,不会让它对陛下和将来的皇后造成任何困扰。”


    燕云朝目光在她面上定住。


    须臾,他冷笑着逼近了明恬。


    “朕看你是糊涂了。它是你和那个疯子的孩子,当然就是朕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狗皇:那个疯子的孩子。


    恬恬:与陛下无关。


    狗皇:……朕的孩子,朕的孩子。


    第82章 过往


    显赫的侯门府邸, 皇帝外家、当朝国舅的居所,在一夕之间被查封、搜集一空。


    平原侯赵挈被下狱的第三日,大理寺官兵根据赵挈夫人王氏的供述, 在书房用蛮力破开了那一间暗室,搜查出了赵挈这些年贪赃枉法、以国舅身份之便谋求私利、为非作歹的诸般证据。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站在侯府中央, 赵挈居住院落前的空地上,看着被抬出来的一箱箱金银与一些书信之类的罪证,背着手, 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


    一个官兵急匆匆地从书房里出来, 跑到大理寺少卿面前,高声禀道:“大人,在柜子里发现了这个!”


    大理寺少卿眉梢轻挑, 低眉看向官兵奉上来的东西,是一纸被卷起来的画。


    他吩咐道:“打开看看。”


    官兵应是, 手指利索地解开了画卷上面系着的绳结,将画在上司面前徐徐展开。


    画上是一个穿着鹅黄色罗裙的少女,看起来有些年头, 不仅上面的颜料干涸地有些开裂, 边角处甚至有些抚不平的折痕。


    “这就是王夫人说的东西了。”大理寺少卿沉吟道,“可这就是一副画而已, 能说明什么?”


    官兵挠挠头, 也有些不解,但他盯着画上的女子看了片刻, 突然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大人, 你觉不觉得, 这画上的人和明……明娘娘有些相似。”


    大理寺少卿倏地变了面色, 一把将画卷收起,转身道:“本官这就入宫求见陛下。”-


    明恬被燕云朝命人送回了寝殿内。


    他倒是不会拦着她出去闲逛,无论是去他的书房,还是后宫、花园,她都畅通无阻。


    只是总有如锦绣那般的宫女跟在身侧伺候,小心谨慎,仿佛生怕她跌了倒了,伤到腹中的孩子一般。


    她又不是瓷娃娃。


    最让明恬感到不自在和心烦的,是不论她走到哪里,遇见那些宫人,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向她见礼,口中称呼一声:皇后娘娘。


    正式的册封典礼未成,明恬还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皇后。


    但皇帝直接在甘露殿这般称呼她,消息传出去,阖宫的宫人都知道了。


    明恬愈发感到烦闷,只出去逛了几次就歇了兴致,闷闷不乐地回到了甘露殿寝殿休息。


    燕云朝这几日都睡在外间,并不会在夜里来打扰她。只会在晨起时,临上早朝的时候,静悄悄地进来看她一眼。


    但今日燕云朝觉出有些不同寻常,他看到明恬紧蹙着眉,额上尽是细汗,嘴唇不安地颤动着,仿若梦魇。


    燕云朝微微一怔,随即大步向前而去,坐在榻边,握住了她的手指。


    “恬恬?”燕云朝伸手拂去她额上被汗水沾湿的碎发,轻轻问,“你怎么了?”


    明恬浑身哆嗦了一下,缓慢地睁开眼皮,在光线透入眼帘的时候,看到了燕云朝那张由模糊变得清晰的脸。


    明恬往后缩了缩,就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燕云朝手指微僵:“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你……不,是朝朝……不对,好像又不是朝朝……”明恬刚回忆了一下,就苍白着脸摇了摇头,目光茫然道,“我分不清是谁了。”


    燕云朝压下心底那丝苦涩异样,顺着话道:“你梦见我们,然后呢?”


    明恬沙哑着声音:“梦见我们在宫里,在争吵……我被封了贵妃,但我一直在哭着求你放我走。”


    燕云朝想,大约是她想要离开他身边的念头太过强烈,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梦。


    他握紧了明恬的手,沉声道:“朕下的是立后诏书,从前那人是怎么待你的,朕也会怎样待你。你想要朕如何都可以提,朕只希望你能愿意留在朕的身边,给朕一个机会,像他那样和你相处。”


    明恬还沉浸在过于真实的梦境里,眼睛望向帐顶的方向,呆愣愣地没有说话。


    燕云朝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住了她的指尖:“梦里都不是真的。等过几日酷暑,朕带你去行宫避暑散心可好?”


    明恬却道:“梦里的事应该都是真的。”


    燕云朝面上一怔。


    明恬这才动了动目光,视线落在燕云朝身上。


    “我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过那些事了。”


    她将手从燕云朝掌心抽出,臂肘撑住床榻,缓慢地坐起身来。


    燕云朝连忙扶住她的手臂,让她靠坐在身后的软枕上。


    “是什么事,说给朕听听?”


    明恬并不言语。


    她觉得她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些梦境拼凑在一处,几乎已经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又仿佛与朝朝曾对她说过的只言片语对上了。


    她可能知道了她和朝朝——或许说是皇帝的过往是什么。


    “大理寺结案了么?”明恬轻呼一口浊息,转了话头道。


    燕云朝道:“差不多了。赵挈应是年轻时与你的父亲有过恩怨,只是那时赵家还远没有如今的地位,他按捺了十多年……”


    直到四年前才动手。


    而那时候,正是燕云朝刚被封为太子、赵太后登上后位,赵家得封侯爵的第二年。


    明恬讥笑:“年轻的时候?那时我父亲已经在军营摸爬滚打,是小有名气的少将军了,他怎么会和我父亲有恩怨?”


    十几年前,赵家还不知道是在哪里碌碌呢。


    明恬没有鄙夷皇帝母家出身的意思。但要说到年轻时的恩怨,她又不得不拿出来讽刺。说到底,她总归是有些迁怒于燕云朝的。


    燕云朝垂了垂眸,并没有因为她这话而生气或是恼怒,只平静着道:“此事说出来,恐怕会有损你母亲的清誉。但官兵在搜查赵府时,在书房的暗室里,发现了你母亲的画像。”


    明恬愕然瞪大眼睛。


    须臾,她恼怒道:“难道这是要说,赵挈害我父亲,是因为我母亲不成?我爹娘素来恩爱,年轻时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下的婚约,我母亲能和他有什么牵扯……”


    燕云朝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别动气,究竟是为什么还不知道,但总归是因为一些旧怨。你若不想让他们再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朕就叫停他们。”


    明恬生气道:“不用查了。不论是因为什么私怨,难道他捏造证据、指使那些人诬陷我父亲,又在去年插手刑部,用两个死人来草草结案糊弄我,就是可以被谅解的吗?”


    燕云朝道:“自然不是。”


    明恬偏开了头,她骂道:“你们朝廷竟然也被这样一个人愚弄了这么久,简直无道荒唐!”


    燕云朝默默受着。


    他知道,虽然她骂得是朝廷,但她其实更想骂他,骂他的父皇。


    燕云朝不在乎被骂,只要能让她发泄情绪,早日走出来,那他就是被她打两下也没什么。


    明恬顿了一会儿,又闷闷问道:“那太后呢?”


    燕云朝没听清:“什么?”


    “赵太后。”明恬道,“我不相信她和此事没有关系。”


    燕云朝眸光一暗:“四年前的案子,的确和母后没有关系。”


    明恬忍不住一惊,随即用怀疑地目光看向燕云朝。


    “母后那时刚登上后位一年的功夫,还没有能力插手朝政。”燕云朝道,“张川那时与赵挈走得近,他们相熟,比母后与张川熟识还要早些。”


    赵太后没读过什么书,出身又不好,一开始总不如弟弟赵挈会钻营。


    与明家之事,是赵挈的私人恩怨,他那时也没有去麻烦赵太后。


    “但去年刑部早早结案,的确与母后有关。”燕云朝道,“朕记得有一次去清宁宫时,就听到母后与赵挈在谈论什么,应该就是此事。”


    明恬心想,如果一开始明家的案子就与赵太后有关,那她当初应该是不会冒险答应自己重审旧案的请求的。


    燕云朝道:“母后如今还是在寿康宫静养。等朕下朝之后,再去寿康宫见她。”


    明恬随意应道:“嗯。”


    燕云朝又宽慰她几句,方才起身去上朝了。


    燕云朝上朝时辰素来精准,他是勤政之人,但今日却破天荒地来迟了一刻钟。


    下朝时,他视线扫过在阶下立着的杨向松,随手指了福忠过去:“请顺安侯去见皇后,中午留他用膳。”


    福忠躬身应诺。


    燕云朝想着明恬见到自己的舅父该有何等欢喜,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转了步子,往寿康宫去见赵太后-


    甘露殿内,杨向松被请到偏殿等候。


    明恬急急忙忙地从寝殿出来,转到偏殿,一眼看见杨向松,就飞快地朝他奔了过来。


    “舅舅!”明恬抱住他的手臂,委屈道,“我不想当什么皇后,你快带我出宫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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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梦醒


    寂静的寿康宫如今只剩下两三个日常洒扫的宫人, 赵太后连着吃了数日的粗茶淡饭,又没有称心使唤的宫人,脾气变得愈发暴躁。


    燕云朝步入室内的时候, 赵太后正巧随手砸过来一个杯盏,正碎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溅出来的茶水沾湿鞋面,星星点点。


    宫人慌忙上前跪在地上,收拾满地狼藉。


    燕云朝淡淡道:“母后何故发如此大的脾气。”


    赵太后一愣, 看见来人是燕云朝时, 连忙步下高位,几步走到了燕云朝身前,拽住他的手臂, 期期艾艾道:“云朝,你终于来看母后了。”


    燕云朝伸手把她的指尖拂开了。


    “母后应该知道儿臣来所为何事。”


    赵太后面上一僵。


    燕云朝已经越过她, 抬步到椅子上落座,语气平静地叙述:“华阳道长生前的遗物中,有一道关于朕四年前生病的记载。而舅父窜逃那日, 亦亲口承认, 朕的病是因他将朕的记忆抽离,因此才衍生出的那个疯子。朕生病的那段时日, 母后衣带不解, 彻夜照顾……”


    他看着赵太后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轻声相问:“朕的病是由母后与舅父联手, 暗中操纵而来的,对吗?”


    赵太后神色慌张, 下意识摇头否认:“母后没有害你, 母后怎么会害你呢?哀家那时候是看你常常梦魇, 举止怪异,想请华阳道长做法安抚你,给你治病,没想到后来会造成那样的结果……”


    燕云朝眸光微垂,没有理会赵太后的解释,自顾说了下去:“那时朕想起一些有关于明氏的事……是你们刻意让我忘了她的。”


    但他忘不掉,甚至因此在这具身体上衍生出另一个神魂。


    当燕云朝从一些证词和证据中了解到当年的真相,他再也无法把与他共存的那另一个人当成疯子看待。


    他忘记了明恬,只有那人记得。


    赵太后想起自己那被关在狱中、失去了双手、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亲弟弟,就眼眶发红,情绪濒临崩溃。


    “那时候你看见你舅舅,差点就杀了他,还说是要为明氏报仇,你甚至写了一封奏折,要上奏给你父皇,说是你舅舅陷害明家……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与明家那小姐能有什么过往,你那时才十三岁,还在整日里跟着夫子读书,连朝堂都没去过,你怎么可能清楚那些朝政上的事……


    “你舅舅说你这是邪崇入髓,要请道士驱邪做法,我万不得已,怕你真把你舅舅杀了,我才同意的。”


    十三岁的孩子自然最好控制。


    那时的燕云朝尚未走到朝堂之上,空有太子名分,手中却并无实权。


    赵太后身为母亲,亲自端来镇定的汤剂让他服下,谁都不会怀疑。


    毕竟小太子突然变得疯疯癫癫,口出胡言,任谁都会觉得是病了。


    燕云朝眸光一暗:“赵挈的确该死。”


    赵太后捂住脸哭道:“我也是去年才知道,真是他害得明家。他年轻的时候喜欢那个明小姐的母亲,但杨家看不上他,把女儿许给了明家,我没想到他能记恨这么多年。”


    “所以这半年多来,母后也一直怕朕想起来当初的事,这才一直不愿让朕与那人融合,恢复正常。”


    “你只要一想起来,你舅舅就会死,赵家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荣耀,都会在一夕之间湮灭……”赵太后自知无力回天,直接说了出来,惆怅道,“我怎么能让你想起来呢。”


    “现在他消失了。”燕云朝冷淡开口,“朕可能永远也无法想起这些事,恭喜母后得偿所愿。”


    说完,他再也不想留在这里,转身离去-


    甘露殿内。


    明恬说完之后,杨向松大惊失色,慌忙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小声些!就算不愿意,也不能这么大胆的喊出来呀。”


    明恬撇了撇嘴,并不怕被宫人听到:“我在皇帝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杨向松瞪了她一眼,斥道:“你也不怕怪罪。”


    明恬道:“连两厢情愿都没有,成什么婚。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人所难。”


    杨向松重重叹气:“我算是看出来了,陛下现在还真是看重于你,要不然怎会忍你这般说话?”


    明恬不高兴,舅舅到底是向着谁?


    她正要再说什么,杨向松却抬头瞧了瞧殿门处守着的宫人,拽住明恬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先跟舅舅说,你是如何与陛下发展成今天这样的。”


    他又垂目扫一眼明恬的小腹:“你……”


    明恬气势顿时就蔫儿了一截,并不想跟舅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左右就是还在东宫时候的事……”明恬含糊道,“那时我在陛下身边伺候,一来二去的,就……”


    “简直胡闹!”杨向松绷着脸,也不知道说的是明恬,还是皇帝,“你既然不想嫁进宫里,那你怎么不早跟舅舅说,非得等到现在诏书下了,你都有……”


    杨向松停了停,实在说不下去,摇头道:“你要离宫,这孩子怎么办?”


    明恬抿住唇角,她也觉得难办。


    虽然在她心里这孩子跟现在的皇帝没关系,但她肯定不能这么跟舅舅说。


    “算了,”明恬道,“我自己再想办法。好不容易与舅舅见面,说些别的吧。”


    杨向松无奈地看她一眼,却是不肯顺势转移话题,反而道:“你若真想回家,这孩子就别要了,过两日,舅舅想办法给你送个医婆进宫,等这事先解决了,舅舅再去向陛下请旨,看能不能恩准你出宫。”


    要不然,他这甥女怀有皇嗣,朝廷肯定不会就这么让她走了。


    明恬吓了一跳:“那要是被发现,岂不是更危险?到时候再说我们谋害皇嗣……”


    杨向松吹了吹胡子:“你都要抗旨不当皇后了,还怕这个?”


    本来抗旨就是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事,也就是皇帝现在对她还挺重视,才不至于计较这一茬。


    明恬犹豫起来。


    其实她也没有很排斥这个孩子,毕竟当初与朝朝一起时,最开始可能有些被迫,但后来,她知道自己是动了心的。


    可现在朝朝消失,只剩下了另一个皇帝,那她是不想勉强自己与另一个皇帝在一块儿的。


    可惜她不能跟舅舅如实说明这些。


    “我再想想好了。”明恬闷闷道。


    午膳明恬是与顺安侯杨向松一起用的,舅甥俩有说有笑,直到日头偏西,明恬觉得困了,才恋恋不舍地与杨向松分别。


    大约申时许,燕云朝回到甘露殿。


    明恬还在歇息,他脚步轻缓地转入内室,撩开纱帐,一眼就望见明恬睡梦中的沉静面孔。


    这会儿她应该是没有再做噩梦了。


    燕云朝坐在榻边,静静想着。


    他十三岁时突发梦魇,因此才令赵太后误以为是邪崇作祟,害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而今明恬也生了梦魇,且据她所说已经不止一次了,那她梦到的事,有没有可能与自己四年前梦到的是一样的?


    燕云朝敛目沉思的几息中,明恬醒了。


    燕云朝收起思绪,如常问道:“顺安侯走了?”


    明恬随意地“嗯”了声。


    “聊得还舒心么?”燕云朝伸手抚了抚明恬额上的碎发,“你若喜欢,朕每隔几日,就让他来看你一次。”


    明恬道:“总还是要通过陛下的口谕,哪有什么舒心。你肯让我自由自在地回国公府去,我才能经常与舅舅见面呢。”


    燕云朝手指一僵。


    明恬便大睁着一双眼,毫不露怯地与他对视。


    燕云朝道:“你现在月份浅,还是待在宫里,让太医时时照看为好。”


    明恬一听就烦躁得慌,她别开脸道:“陛下还是出去吧,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燕云朝盯视着她,额角微跳了跳,手指微蜷,终是忍不住问:“朕和他有什么区别?”


    是待她不够好,还是不如那个疯子癫狂?


    明恬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感情的事,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燕云朝便道:“你以为就是让那个疯子出现,他就会让你回国公府了吗?之前把你从蓟县带回来,难道不是他把你关在外面,让朕也找不到的?”


    这话瞬间就点燃了明恬心中的怒火,她一把捞起旁侧的枕头朝燕云朝砸了过去,燕云朝猝不及防,竟正好被她砸中脑袋。


    软枕滚落到地面上,燕云朝看着明恬,眯起了眼。


    明恬道:“反正现在在臣女面前,惹我心烦的,是你不是朝朝!”


    朝朝又没下立后诏书逼迫她,还会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哄她开心,哪里会像眼前的皇帝这般无趣,简直跟梦里那个经常与她吵架、惹她哭的狗皇帝一模一样。


    明恬说出的话实在有些难听,燕云朝下巴紧绷,突然站起身体,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殿。


    好不容易把燕云朝赶走,明恬缩在床头坐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空落落的。


    她感觉自己最近真是有些怪异,难不成是在这宫里闷久了,人要疯了。


    明恬夜里简单用过晚膳,又安稳地躺在榻上休息。


    她想着,她还是得找机会亲自去跟皇帝谈一谈,不能真让礼部去推进什么婚仪与立后大典,能缓则缓,否则等礼成之后,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明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至下半夜,半梦半醒间,明恬竟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头靠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明恬一个激灵就醒了。


    燕云朝感受到她的动静,手臂收紧几分,下巴抵住她的发顶,轻轻地蹭了蹭。


    “阿姊。”


    第84章 入梦


    明恬一愣, 随即语气激动起来,颤声开口:“朝朝?”


    燕云朝“嗯”了一声。


    明恬问:“你不是……你怎么又出来了呢?”


    燕云朝扬起眉梢,有些得意地问:“我没消失, 阿姊是不是很开心?”


    明恬弯起唇角,本来她都接受了朝朝消失的事实, 但这会儿,她的确是高兴的。


    明恬靠在燕云朝的胸膛上,放松地道:“开心。不过你前些天是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出不来了。”


    “上次在宫外, 我损耗过度,这才多沉寂了几天。”燕云朝手臂环住她的后背,语调轻快地道, “阿姊,你是不是就要做朝朝的皇后了?”


    明恬微怔, 随即有些奇怪地看了燕云朝一眼。


    “这是另一个皇帝的主意,”明恬说着还有些嫌弃,“他下诏之前都没有问过我的。”


    燕云朝道:“阿姊, 你是不是只想做朝朝一个人的皇后?”


    明恬瞪眼看他:“我才不想!”


    燕云朝轻轻地“哦”了一声, 语气低落下来。


    明恬扯了扯他胸口的衣料:“你送阿姊出宫好不好?阿姊回国公府去,你把什么立后的诏书都撤掉, 以后你想见阿姊了, 还是去国公府找我就好。”


    燕云朝问:“阿姊不想嫁给朝朝?”


    明恬瞥眼看他:“你现在这个情况,怎么成婚?”


    燕云朝又“哦”了一声。


    “阿姊嫁给朝朝, 朝朝照样可以想找阿姊的时候就去找。”


    “可是这样,我就只能待在宫里了呀。”明恬不高兴道, “你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 我还要应付其他人, 好麻烦的。”


    燕云朝抚在她后背的手僵了僵。


    “阿姊是在说那个人吗?”


    明恬想了想:“还有别人。”


    皇后自然不是好当的,她想想她还要跟一些命妇打交道,她就本能地有些抗拒。


    之前被嫂嫂拉去吃席,不得已跟那些多年没见过的夫人小姐说话,她都不自在极了。


    燕云朝低声道:“看来阿姊是不想跟朝朝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明恬看着燕云朝,感到有些奇怪。


    若是以往她说不想应付另一个皇帝,朝朝应该早就嫉妒得答应她了才对。但现在朝朝却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些一样,只一心纠结什么“名正言顺”。


    “你这么急切做什么呢?”明恬道,“我都没准备好呢,诏书就发下去了。”


    “那阿姊想何时与我成婚呢?”


    明恬眸光闪了闪,含混道:“你现在下诏,礼部就算再怎么准备,起码也得把日子定在三个月后,到时候我身子重,穿礼服肯定不好看。”


    燕云朝怔了怔,扶在她后背的手顺势滑到她的腰上,又慢慢覆上她的小腹。


    “阿姊怎样都是好看的。”燕云朝道,“我就喜欢阿姊这样。”


    明恬没脾气地瞪他一眼。


    “那我也不想让礼部准备得太仓促,以往皇帝大婚,准备一两年的都有,凭什么轮到我就准备得这般潦草。”


    燕云朝“哦”了一声:“阿姊是想等生产完了,再与朝朝成婚。”


    明恬道:“对,就是这样。”


    其实她只是想先拖着。她又不喜欢另一个皇帝,可不想跟他在明面上扯上什么关系,但她没想到她居然没说动朝朝收回立后诏书。


    说不动的话,能往后拖一拖也好。


    既然朝朝已经再次出现了,那说不定她能在这一年内看到皇帝痊愈。


    届时融合之后的皇帝……是否还会喜欢她,她又喜不喜欢,都是未知数。


    在那么多未知面前,明恬宁愿先不要这个名分。


    燕云朝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我是怕委屈了阿姊。”


    如今大典未成,明恬就有了身孕,其实在声名上已经有了一定的损伤。是燕云朝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直言说两人早已在先帝面前完婚,并私下以夫妻相称,又兼有先帝的赐婚圣旨,才消弭了一些负面的影响。


    但若等到皇嗣降世,明恬依然没有正式成为皇后……


    “我都入宫这么久了,你以为我还在乎这一年半年的吗?”明恬扯了扯他的衣领,“你到底答不答应。”


    燕云朝绷住下巴。


    明恬心念微转,索性凑上去咬了咬燕云朝的耳垂,顿时听到燕云朝闷哼一声。


    他覆在明恬腰腹上的手突然一动,将明恬紧紧抱住,贴向自己。


    黑暗中,明恬漆黑的瞳孔里隐隐闪着光亮,一眨不眨地盯着燕云朝:“难道你想让阿姊身子重着与你成婚,洞房之夜只能抱着睡觉么?”


    燕云朝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明恬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答不答应?”


    “阿姊……”


    燕云朝声音低哑,抱着她突然低头,难以自持地吻住了她的唇,却又动作轻柔,辗转触碰,如和风细雨般,温润无比。


    明恬脚趾蜷缩起来,身体有些酥了。


    “等到阿姊生产完毕,就会与朝朝成婚吗?”


    明恬还盼着他答应她,当即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对,让礼部把日子定得晚一点。”


    “那说好了。”燕云朝最后亲了亲她泛着温润光泽的饱满双唇上,满意挑眉,“阿姊可不能反悔。”


    明恬赶紧含糊着应了。


    最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两人才紧紧抱着睡熟了。


    次日明恬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


    她也没费神去想是朝朝在离开前走的,还是说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皇帝已经切换了。


    但总之,明恬一连烦闷了几日的心情,因为昨夜朝朝的出现,而得到了好转。


    更让她感到喜悦的是,甚至在中午、晚上,过来找她一同用膳的也是朝朝。


    明恬心情愉快,等到过两日,钟太医再来为她请脉的时候,都不由夸赞她身体状态比前些天好多了。


    日子一天天燥热起来,进入六月,皇帝率领百官到赤县行宫避暑。


    明恬自然在随行之列,福忠贴心地把她安排在了皇帝的銮驾中,她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一角歇着,余光瞥着燕云朝端坐在另一侧,一丝不苟地批着奏折。


    朝朝如今似乎是勤政许多,总算有些当皇帝的样子了。


    明恬感到欣慰,便也不想多打扰他,在心里胡乱地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这一入睡,就再次梦到了那熟悉的场景,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她-


    春猎这几日总有些阴雨绵绵,明恬腿上旧疾复发,骑不得马,只能待在营帐里歇息。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福忠兴奋地从营帐外跑进来,对着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的女子哈腰行礼,语调欢快地道:“陛下给您捉了一只小兔子,雪白雪白的,皮毛顺滑发亮,可好看了!”


    说话间两个禁卫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明恬抬目一望,便瞧见一只兔子被禁卫捉在手上,拎着后脖子,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恬来了几分兴致,吩咐道:“你们还不松开它,看把它吓成这样。”


    禁卫们应诺,随即弯腰把兔子放在地上,那兔子四蹄刚一着地,就快速地朝营帐一角溜了过去,转瞬间就藏在了柜子后面,让人瞧不见。


    明恬倒也不恼,她摆摆手吩咐禁卫们退下,然后便叫福忠和另外几个宫人一起,柔声哄着小兔子出来。


    小兔子警惕得很,缩在柜子后面,两只耳朵一动一动的,直到明恬让宫人拿来胡萝卜诱惑它,它才终于从柜子后冒了个头。


    燕云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明恬把小兔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这小畜生,”燕云朝眸色微暗,走上前去,“才第一天就学会求宠了。”


    明恬没有理会,只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燕云朝撩袍在她身侧落座,眼睛盯着她放在那畜生雪白毛发上的手指,一时只想把这讨人厌的兔子挪开,换个东西上去。


    真是后悔把它捉来了。


    小兔子在明恬腿上吃饱喝足,舒服地趴在明恬腿上睡觉,燕云朝越看脸色越是诡异,终于忍不住伸手揪住兔子的后脖子,把它从明恬腿上拎了下来。


    小兔子浑身一抖,又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明恬顿时恼怒起来,转头瞪视罪魁祸首:“陛下这是做什么?”


    燕云朝面不改色:“它在你身上待太久了。”


    他都没这样躺在她腿上呢,一个畜生,凭什么。


    明恬一阵无言,只觉得他有毛病,站起身就往一边走,却在下一刻就被燕云朝拽住了胳膊抱在怀里。


    明恬挣扎间,冷不丁碰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听到燕云朝嘶了一声,她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燕云朝的小臂受伤了。


    明恬怔了怔:“陛下怎么受伤了?”


    燕云朝道:“下午行猎时,不小心被蛇咬伤了,已经找太医看过,无毒。”


    明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狩猎都是骑在马上,怎么还能被蛇咬伤?


    一侧的内官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为了给您捉这只兔子,没用利器,徒手上去擒的,这才被草丛里的蛇扑过来,损伤了龙体。”


    明恬看着燕云朝道:“陛下不至于此。”


    燕云朝轻飘飘地睨了内官一眼,直把那多嘴的内官看得低下了头,这才握住明恬的手,温声道:“无事,小伤而已。”


    “上药了吗?”明恬撩开燕云朝的衣袖,看到上面清晰的牙印,没有药膏的痕迹,直接吩咐道:“福忠,把药箱拿过来。”


    福忠连忙应诺。


    燕云朝便被明恬拉住胳膊,听话地走到一侧坐下,眉目间尽是愉悦的神色。


    内官笑眯着眼睛,讨好笑道:“贵妃娘娘对咱们陛下可真好。”-


    真好。


    明恬恍惚地睁开眼睛,难得做了一次这般平静的梦。


    梦里没有争吵,也没有仇恨,更没有两人你来我往的讥讽嘲笑,反而尽是平淡却透着暖意的相处。


    这倒是让明恬意外。


    在那梦中,明恬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自己的情绪,很奇异的,梦里的她,以往对皇帝都是仇恨惧怕居多,这次却让她意识到了别的,好像她也不是全然对那个皇帝不在意。


    明恬动了动目光,视线就落在马车另一侧,依然在伏案理事的燕云朝上。


    她轻轻唤道:“朝朝。”


    燕云朝立时顿笔,转目朝明恬望来:“阿姊醒了?”


    明恬坐起身来,背靠着车壁,双臂抱膝蜷缩着。


    “嗯,我又做梦了。”


    燕云朝把朱笔放到架子上,起身朝明恬走来,径直在她身侧坐下了。


    “阿姊梦见了什么?”燕云朝拥住她道,“跟朝朝说说。”


    明恬道:“梦见我被你抢进宫里的那些事了。”


    燕云朝动作一僵:“抢进宫里?”


    “嗯。”明恬转目看他,“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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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取代


    燕云朝一时不语, 顿了片刻才应道:“那你梦见了什么?”


    明恬打量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本想要与燕云朝说些什么、倾诉一番的心,因为他这不冷不淡的态度, 而歇了下去。


    她觉得有些奇怪,朝朝的反应似乎不是她预料中的。


    他应该害怕她想起来, 或者至少该解释什么才对。


    明恬摇摇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说了。”


    燕云朝眸色微暗,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 顺势转了话头:“阿姊睡了这许久, 可想用些吃食么?”


    明恬轻轻地“嗯”了一声。


    燕云朝便侧身拿过案几上摆放的时令瓜果,递到明恬的唇边。


    明恬自然地张口咬住,那柔软的双唇便触碰到了燕云朝温热干燥的指尖, 四目相对时,她竟然看到燕云朝眼神躲闪了一下。


    明恬疑惑地皱起眉头:“就这么怕我想起来吗?”


    燕云朝绷着下巴道:“我怕影响阿姊心情, 让阿姊不高兴了。”


    明恬口中嚼着清脆爽口的瓜果,一时嗤笑出声。


    毕竟是梦里的事,就算她知道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离她也还是有些久远了。


    梦中的燕云朝, 与现在的皇帝,或者说是朝朝, 其实都是不同的。


    她能感受到梦中人的情绪喜恶, 但不代表她真的会完全受梦中人影响,而丝毫不顾及当下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那就先不提了, ”明恬道,“等哪天阿姊心情好些, 再慢慢与你翻这些旧账。”


    燕云朝“哦”了一声, 看向她的眼神有些试探:“阿姊不会因此就不喜欢朝朝了吧?”


    明恬挑了挑眉, 故意用捉弄的语气道:“你猜。”


    说完,她背了个身,又躺倒在刚刚的地方,闭眼睡去了。


    燕云朝坐在那里,看着她沉静入睡的侧脸,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淡了下去。


    他一手搭着案几边缘,指尖微曲,思绪缓慢地转了转。


    抢进宫里?-


    赤县的行宫修建在山脚下,绿树环绕,又有一条河从中穿过,在行宫中央聚成了一处小小的湖泊。夏日里树木繁茂,阴凉清幽,是绝佳的避暑之地。


    行宫占地极广,分为内宫和外宫,内宫住着皇帝与一些亲随、嫔妃,外宫则是随行五品及以上大臣的安置之处。


    明恬依然被安排在了和燕云朝一样的住处,广明殿。


    头一日舟车劳顿,明恬由燕云朝亲自扶着步下马车,在殿中草草用过晚膳,就窝在床榻里沉沉睡去。


    而转去书房中的燕云朝,在结束了今日要处理的政务之后,竟趁夜叫来了华真道长。


    原本那疯子……


    燕云朝眸色沉了沉。


    对,那疯子已经消失,燕云朝应该再也用不上华真道长。


    华真道长曾帮助赵太后遮掩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助纣为虐,早应该被他下狱问斩。


    但燕云朝不知道还存了什么心思,竟暂时留下了他的命,并让禁卫军时刻看管着,这次来赤县行宫避暑,也吩咐了让他一同随行。


    昏暗的烛光下,燕云朝眸色幽暗地盯着那弯腰低头,佝偻着背、一步步缓慢走来的华真道长。


    短短半月功夫,他再也没有了以往的仙风道骨,整个人迅速地衰老下去,头发白了一半,看起来竟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了。


    “陛下……”华真道长颤颤巍巍行礼,“敢问陛下,召贫道前来,所为何事。”


    燕云朝道:“朕想得到那个人的记忆。”


    华真道长一时愕然:“可是另、另一位陛下已然消失……”


    燕云朝眯了眯眼:“你若能让朕得到他的记忆,朕饶你不死,并将你放出京城,恕你无罪。”


    华真道长苦着脸跪到地上:“不是贫道不想,实在是、实在是……这人都没了,记忆自然也就无从去寻,贫道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燕云朝道:“你那个师兄当时下手的时候,没告诉过你破解之法么?”


    华真道长面上的表情愈发苦涩:“师兄做法之时,便没想过后路。”


    燕云朝冷笑起来。


    也就是说,一开始他们那些人陷害他的时候,就是奔着让他忘掉一切、永远都想不起来的目的。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母后和亲舅舅。


    赵太后已经被他幽禁在寿康宫,赵家及当年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皆已下狱判罚,还有明家旧案牵涉到的那些渎职枉法的官员……


    只等他们秋后问斩,他就会如父皇临终所言,将赵太后送往别宫。


    燕云朝道:“朕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是研究不出,就与狱里那些一起上刑场吧。”


    说完,燕云朝吩咐左右把华真道长带下去。


    然后他才起身步入寝殿,脚步轻缓地走到榻边,掀开帐帘,看到了明恬沉静安然的睡颜。


    燕云朝褪下衣衫,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她的身边。


    明恬正好在这时蹙了蹙眉,睁开迷茫的双眼,朝他看来。


    燕云朝唇角弯起微笑:“睡吧,阿姊。”-


    休沐日,燕云朝让人在行宫中央的湖中备了游船,邀明恬一起到湖上赏荷游玩。


    明恬被燕云朝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扶到甲板上,又进入船舱坐下。


    燕云朝拿过一侧的软枕,垫在明恬腰后,让她靠坐得舒服些。


    明恬看着燕云朝忙前忙后,为她张罗妥善这一切,心中倒升起几分暖意。


    不过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朝朝,你这次怎么出现了这么久?”


    不算还不知道,她刚刚在心里回忆了一下,竟发现朝朝这次出现,已经在她身边待了有十日了。


    燕云朝身形一僵,随即转目看她,神色自然地道:“难道阿姊不喜欢这样?”


    明恬摇摇头:“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前的时候,就算是另一个皇帝故意算计朝朝,为了让朝朝疲惫沉寂,朝朝最长出现的时间也没有超过五天。


    太不寻常了。


    燕云朝盘腿在她身侧坐下,抬手往杯里倒一杯温凉的清茶。


    明恬问:“难道这次是他要消失了?”


    燕云朝把茶递到明恬唇边,语气一如既往地张狂:“阿姊管他做什么,有朝朝还不够么?”


    明恬便斜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杯盏,低头轻抿了一口。


    还是怪异呢。


    这种感觉时不时就会来上一次,偶尔明恬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次数多起来之后,饶是她想不到别的地方去,也忍不住要怀疑了。


    但明恬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游船缓缓启动,飘荡在荷花丛中央,湖面的清风顺着半开的木窗飘进船舱,清清凉凉,让明恬感觉到一阵惬意。


    她往后躺了躺,身体也随着水面的荡漾轻晃着,这让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四下一片静谧,只闻若有似无的水声。


    燕云朝轻声开口:“阿姊要去外面坐一坐吗?”


    明恬摇了摇头。


    她目光一转,伸手指了指墙角处的那个花瓶,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燕云朝一怔:“什么?”


    明恬下巴微抬:“就之前我们在宫外游船那次呀,我不是喜欢那艘船上的花瓶吗,你还说我注意力都被它分去了,嫉妒得几乎要摔碎它。”


    燕云朝凝住目光,定在那靛青色窄口长颈花瓶身上。


    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什么好喜欢的?


    明恬问:“这是你让人仿制的吗?”


    燕云朝喉结轻滚,低低地“嗯”了一声:“阿姊喜欢吗?”


    下一刻明恬就变了面色。


    她视线转到燕云朝面上,唇角微微勾起,目中露出几分嘲讽而又不可置信的笑来。


    “刚刚的话都是我胡说的,你不是朝朝。”-


    燕云朝坐在明恬身侧,一动不动地望着明恬。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


    在想出假扮成那个疯子的办法之前,他就设想过一旦暴露,将会面临她怎样的嘲笑。


    但十天过去了,她并没有发现不是吗?


    他和那个疯子同出一源,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她分不清,难道不是很正常?


    或者说,她也不是非那个疯子不可。


    只要时间够久,他迟早能取代那个疯子。


    她既然喜欢那个疯子,那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此时被明恬认出来,燕云朝并没有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终究如此、尘埃落定的淡然。


    明恬扯了扯唇角:“陛下素来看不起朝朝,嫌他疯癫,想不到如今也会纡尊降贵,假扮起自己最厌恶的人了。”


    燕云朝道:“你自己认不出来,难道还要怪朕?”


    明恬淡淡开口:“臣女只是一时被朝朝出现的喜悦冲昏头脑,来不及分辨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罢了。”


    其实细细想来,从一开始皇帝假扮朝朝的时候,她就应该发现异样,像今日这般试探一番的。


    只是她想不到此处。


    以往都是朝朝假扮眼前这位皇帝,她看得多了,却没想到反过来的情况同样可以出现。


    高高在上、最重规矩的皇帝放下身段,模仿朝朝来与她相处,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燕云朝微微握紧了拳头,语调凉飕飕的:“喜悦?你就这么盼着他取代于朕?”


    与他时素日冷着面庞,与那疯子时,便……


    从前他只知道她喜欢那个疯子,但这短短十日,却是更让他切身体会到她和那疯子的相处有多温柔、多亲密,让他嫉妒地想要发狂,而又只能在她面前默默忍下。


    “但他真的喜欢你么?”燕云朝压抑着心底怒火,十分卑劣、而又冷淡地开口,“他喜欢你,是因为过去的记忆。而不像朕,朕什么都不记得,却依然对你动心。”


    作者有话说:


    狗皇:情话也要凶巴巴地说。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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