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赐婚
皇帝脑子还有些昏沉, 不太清醒。
闻言他愣了一下,道:“怎么,你这是来质问朕了。”
这便是承认的意思。
燕云朝眸色暗了几分, 沉声道:“父皇,你不该对她动手。”
皇帝眯起眼睛, 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朕知道,你为人端方,不忍心对帮你治病的女子下手, 也不屑于用这等手段。但你可知, 明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更何况依你们现在的关系,日后也不可能放她出去嫁人。”
皇帝言下之意, 便是默许他与明恬继续现在的关系,暗中来往。
他盯着燕云朝, 说道:“朕这般做,也是为了绝除后患。”
燕云朝垂在身侧的指尖微蜷,淡淡开口:“此非君子所为。”
抛开他因明恬病倒而在心中涌起的慌乱不提, 即使他没有生起那些异样的情愫, 他也不会这么做。
——对,情愫。
或许是因为他与那个疯子情绪相通, 很多时候能够互相感知。虽然燕云朝非常不愿意承认, 但明氏女,还是在他心中勾勒出一片天地, 并将它填满。
燕云朝打算正视这一切。
“儿臣要立她为妃。”
皇帝一愣。
清凉的夜风拂过耳边,让他昏沉的脑子清醒几分。
燕云朝道:“还请父皇降旨, 为儿臣与明氏赐婚。”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
立在皇帝一侧, 搀扶着他的张川, 见状尖细着嗓子道:“殿下,这不合规矩呀,明司言如今是有品阶的内廷女官,自大周立朝以来,从来都没有把女官纳入后宫为妃的先例……”
燕云朝眸光微转,不咸不淡地睨了张川一眼,虽未说话,但眼神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饶是张川这等在御前伺候惯了的人,见状也不由心中一紧,说话的声音降了下去。
燕云朝道:“父皇应该再清楚不过,所谓女官一职,不过是当初为堵住悠悠众口,临时而设。明氏未曾真正履行女官职责,自然也不必恪守那等死板的规矩。”
皇帝道:“太子,这不像你。”
皇太子应该最是守礼,数月前明氏既然自己拒绝成为太子妻妾,那太子这等冷心冷清的人,也不会为她去破格争取什么才是。
这些年来,皇帝虽然满意这个于政事上颇为精通、熟稔老道的太子,但每每太子与他见面说话,聊的都是公事,从未有这般为私欲求情的时候。
皇帝眯眼打量着燕云朝,心里暗暗思量。
“况且,”燕云朝语气平静地补充,“父皇既然要华真道长做法,那为免节外生枝,还是称他的意,将明氏名分定下为好。”
燕云朝这么说,皇帝便也意识到了此事。
夜里那个对明氏如此痴迷,一旦太子痊愈,焉能不受他影响?
与其让明氏继续与太子这般不清不楚下去,同时占有女官身份的便利,自由出入前朝□□、参与政事,那还不如正式让明氏嫁给太子,用皇家儿媳的身份束缚她,干脆了当。
至于所谓的规矩,不过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
“朕……”皇帝沉吟片刻,突然转了话头,“明日是第二场法事的时间。”
燕云朝后退一步,倾身行礼:“父皇赐婚圣旨下来,儿臣明日定会好好配合华真道长,完成法事。”
皇帝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他点了点头:“好,朕准了。”-
皇后参加完宴席,回到寝殿。
她懒洋洋地由宫人卸下钗环,沐浴之后便坐到榻上歇息。
宫女跪在一侧,小心地为她擦拭潮湿的头发。
崔姑姑挑亮殿中烛芯,待得光线亮堂之后,又回到皇后身边,小声道:“娘娘,明日就该举行第二场法事了。”
皇后懒懒地挑了挑眼皮,道:“本宫昨日才见过云朝,这法事须得他们二人都配合才行,如今那疯子虽说被压制,但云朝可是好好的。只要他不配合,华真道长便是想施法,也很难成功。”
而他确认过儿子的心意,仍旧同以往一样,厌恶与抵触那个疯子。
皇帝一腔情愿让他们融合又怎样?硬逼是逼不动的。
得知燕云朝的想法之后,皇后便放下了心,连带着今夜晚宴也多吃了些酒,只是她喝得是果酒,劲儿不算大,状态应是比皇帝清醒些。
崔姑姑见皇后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笑着附和:“正是呢。”
皇后弯了弯唇角,得意道:“只要法事成功不了,再拖延几次,达成的效果,不还是与本宫期待的一样么?我们就不用多费神去琢磨此事了。”
崔姑姑连连应是。
宫女为皇后擦干头发,正要服侍皇后睡下,这时却突然从殿外来了一个小内官,一脸焦急地跟崔姑姑说有要事求见。
崔姑姑看他模样,慌忙进殿向皇后回禀:“是广明殿那边来人了。”
皇后面上一怔,立时披衣起身,道:“请进来,可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吗?”
小内官快步入殿,朝皇后哈腰行礼,快速说道:“皇后娘娘,陛下今夜已应允太子殿下,为他和明司言赐婚。”
皇后蹭地一下从榻上站了起来。
这一瞬间,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你说什么?”-
燕云朝回到重明殿,路过偏殿时,步子略顿了顿,便转身推开了偏殿的门。
几个日常负责伺候明恬的宫女守在外间,看见他时愣了一下,正要出声行礼,被燕云朝抬手制止。
他屏退宫人,独自一人转入内室。
明恬却不在里面。
燕云朝怔了怔,然后便听见一侧的净室传来轻微的水声。
鬼使神差的,燕云朝再次摒弃了自己内心的君子所为,抬步朝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过去。
刚一走到近前,门就被明恬从里面拉开,两人四目相对。
明恬面色骤变,随后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动作飞快地又掩上了房门。
燕云朝眸光微暗。
明恬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隔着一扇木门,凉凉道:“殿下怎么一声不吭就过来了,莫不是还要再进这净室,偷窥臣女沐浴不成?”
她话说得难听,也丝毫没想着给燕云朝留面子。
燕云朝目光更深几分,低声道:“他能,孤为什么不能?”
明恬立时瞪圆眼睛,心中愤怒,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皇太子要更无耻些?
明恬冷笑道:“殿下都不肯与朝朝融合了,自然也是当成两个人看,那殿下与朝朝怎么会一样?”
燕云朝盯着紧闭的门缝处,沉默下去。
她还真是把他们分得清楚。
过了一会儿,燕云朝与她道:“明日第二场法事,孤会配合。”
明恬一愣。
因为之前被皇太子与皇后骗过,现在明恬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了。
但明恬前几天又实实在在去找过皇帝,她便侥幸想着,兴许是因为皇帝的威压呢?
明恬试探问:“真的?”
“真的。”燕云朝道,“孤不会让他消失。”
明恬默然片刻,又恍然觉得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当即呵笑一声。
“殿下与臣女说这些做什么。”明恬冷淡着语调,“臣女的任务,早就在朝朝沉寂的那一刻起结束了。”
她不该再听他们的哄骗,她已经尽力去找了皇帝,剩下的事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燕云朝道:“孤今晚去见了父皇。”
他说着,抬手触上木门,微微用力,推开了一条缝隙。
明恬立时背过身,把门再次用后背顶上。
燕云朝看着开而复合的门缝,垂了垂目,不再强求见她。
他淡淡道:“孤已经求父皇下旨赐婚了,等尘埃落定,孤会立你为太子妃。”
木门内没有动静。
明恬背靠着门,听清楚燕云朝说的话,脸上浮现几丝不可思议的疑惑。
他这是要干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对她负责?
可她不是早就表示过不需要了么?
更何况,她已是内廷女官,按规矩不可能再成为后妃。
明恬轻轻皱眉:“臣女——”
“你歇着吧。”燕云朝似是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讽刺话,状似随意地出声打断了她,道,“孤走了。”
明恬听到了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燕云朝走出偏殿,由福忠伺候着回到寝殿歇息,刚坐下不久,殿外又来人了。
“殿下——”来人慌慌张张,是从广明殿一路小跑过来的张满福。
燕云朝蹙起眉头,不悦看他:“何事如此惊慌?”
张满福几步奔至燕云朝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速去广明殿……陛下、陛下不好了。”
燕云朝眸光一顿,冷了眉目:“说清楚。”
第62章 符牌
夜色深浓, 皇后却步履匆匆,趁夜至广明殿求见皇帝。
皇帝本不耐烦见她,但顾忌着太子明日便该经受第二场法事, 担心节外生枝,便让张川将她请了进来。
皇帝半躺在矮榻之上, 浑身仍带着几分醉意。
皇后小心翼翼上前,哀哀切切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有抬眼,只“嗯”一声, 语调随意地开口:“何事半夜来此?”
皇后不敢直接质疑皇帝的旨意, 于是先乞求另一事:“明日便该是第二场法事的时间,臣妾担心太子,想请陛下允准, 让臣妾留在行宫,待得太子痊愈, 和他一同回宫。”
皇帝道:“太子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又有一众宫人服侍,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皇后心下一紧, 讪笑道:“臣妾毕竟是太子的母亲……”
皇帝慢吞吞地抬目, 在皇后面上瞥了一眼。
他对之前明氏所揭发一事仍有介怀,这会儿并不相信皇后, 也不愿意让她留在行宫, 免得坏事。
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只好转了话头:“那明氏……”
皇后试探地觑了一眼皇帝的面色, 轻轻道:“臣妾想把明氏一同带回宫中。如今太子痊愈在望,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正好臣妾带她回宫, 看看她可有什么想要的珠宝珍玩, 再赏赐一番。”
皇帝道:“明氏如今还是东宫女官, 便留在太子身边即可。”
皇后面上一急:“明氏如今居住在重明殿偏殿,与太子寝居不过一墙之隔。臣妾是怕再有什么流言传出,污了太子与明氏清誉……”
皇帝“唔”了一声。
说到这里,他也不吝与皇后直言:“太子今晚才见过朕,央朕给他和明氏赐婚。”
果然如此!
皇后猛地握紧了拳头,涂满鲜红豆蔻的指甲狠狠陷进肉里。
“赐婚?”皇后竭力压抑着情绪,温声问,“陛下可是要下诏令明氏做太子妃吗?”
皇帝:“嗯。”
皇后道:“臣妾认为不妥。”
皇帝撩起眼皮看她。
皇后急急道:“且不说明氏如今的身份是内廷女官,便是没有这一原因,她也不适合做太子妃……”
皇帝道:“皇后,朕发现你似乎很厌恶明氏。”
皇后眉心一跳,笑着说:“臣妾没有。明氏为太子治病,臣妾怎么会不心生感激?但太子立妃毕竟是大事,明氏先前就名声有损,如今若是再以女官身份成了太子妃,外人该如何议论?怕是会觉得太子和内廷女官乱来,有些不像话……”
皇后说的因由,皇帝之前也想过。
但除了这些,似乎还真没什么好反对的。
他蹙了蹙眉:“是太子向朕请求降旨的,你这些话,倒不如去给他说。”
皇后心中愈发苦恼。
她若是劝得动儿子,哪里还会想得到来皇帝这边恳求?
她敏锐地感觉到,不仅那个疯子喜欢明氏,她这个端方守礼的儿子也开始对明氏有了异样的感觉。
若真让明氏做了太子妃,太子又那般看重她,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皇后哀声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明氏此前对臣妾颇为无礼,几番冒犯,臣妾实在是不能看太子娶一个这般不懂礼数、目无尊长的女子做太子妃……”
皇帝不耐听她说这些。他虽然在元妻离世之后,选了出身不显的赵氏做皇后,但心里其实是很有些看不上她的。
再加上他为帝多年,见识过不少后宫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因此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些说辞不过是皇后因不喜明氏而故意编排出来的。
皇帝站起了身,他转身朝内室走去。
“朕已应允太子,自当一言九鼎。明氏虽说年龄大了些,但家世倒也合适,何况太子喜欢,便由了他吧。”
“陛下!”
皇后心中一慌,连忙上前几步,扯住了皇帝的衣袖。
“太子妃之位何等重要,岂能这般仓促定下!臣妾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再多考虑一番……”
皇帝皱了皱眉。
他脑袋还因醉酒有些昏沉,冷声道:“皇后,朕乏了。”
可皇后今夜也饮了酒,或许是酒壮人胆,又让人比平日更冲动几分,皇后执拗地拉着皇帝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求他收回成命。
“陛下……”
她在心里悲伤地想,若是让明氏成了太子妃,日后……日后太子肯定要跟她离心离德了。
皇帝愈发不悦:“松开!”
他使力把手臂从皇后手中抽出,却因惯性而猛地向前踉跄一下,而袖子还在被皇后拉扯,一番推搡之下,竟站立不稳跌到在地,额头正好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
“陛下!”
皇后大惊失色,浑身冷汗冒出,酒劲儿全消散了。
她慌慌张张地上前,跪在皇帝身侧,伸手去扶皇帝,却发现皇帝紧闭着眉目,已然昏了过去。
皇后脸色一白-
燕云朝赶到广明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到了。
张川神色凝重地守在殿中,宫人皆被屏退,只留一些亲信之人。
皇后神不守舍地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瞧见燕云朝来了,一时竟眼神躲闪,慌乱地低下了头。
燕云朝走到近前,看一眼皇帝,侧目问太医:“父皇怎么样了?”
太医哆哆嗦嗦,颤声道:“陛下伤到头部,如今还在昏睡,只能看今夜是否醒来……”
剩下的话太医不敢说出来,但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懂。
硬生生磕到头部,那可不是小问题!弄不好是要没命的!
燕云朝撩袍在榻边落座,嗯一声,淡道:“你下去吧。”
太医应是退下。
张川这时走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如今这殿中都是些亲信之人,消息不会走漏出去。不过陛下原定明日就要启程回宫……”
“若父皇明日辰时仍未清醒,孤就与父皇一同回宫。”燕云朝道,“你去准备吧。”
张川恭声应诺。
自有宫人留在皇帝身侧照看。
燕云朝瞥了一眼皇后,微微侧身朝次间走去。
皇后便连忙起身跟上,待转过屏风,进入次间,燕云朝才侧目看她,道:“母后不跟儿臣解释一番么?”
皇后面上挣扎了一瞬,眸光闪烁道:“母后今夜是与你父皇起了些争执,你父皇不小心绊倒地面……”
皇后说着说着话里带了一丝哭腔,忧愁道:“云朝,母后不是故意的。”
燕云朝自然知道他这个母后不是故意的。
皇后虽然有些时候行事颇为荒唐,让燕云朝觉得不妥当,但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谋害皇帝。
不过皇帝到底是因为她才受伤的,此事一旦传出,也有损皇家体面。
燕云朝想起适才在殿中识趣告诉他“消息不会走漏出去”的张川,慢声道:“母后似乎与张大总管还算相熟。”
皇后扯了扯嘴角:“张公公在陛下身边十余年的功夫了,本宫常常与他打交道,怎么会不相熟。”
燕云朝心想,他说的这个“相熟”,自然不是普通的相熟。
张川那般识趣地封锁消息,倒像是怕传出去有损皇后地位一般。
一个是他父,一个是他母。燕云朝这些年冷心冷情,心里其实对他们都没什么很特别的情感,不过是依着孝道礼节在敬重。
他仿佛失了七情六欲一般,一心只有政事,忙忙碌碌。除了这些月以来在他心中占据越来越多位置的明恬。
那女人倒是个例外。
奇怪。
现在得知父皇伤重,可能危及性命,燕云朝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感受,甚至还不如刚得知父皇对明氏下手时,他心中对父皇的责怪,和那一瞬间他萌生起来的不忠念头。
——虽然很快就被他理智压下来了。
燕云朝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不符合他为人子的孝道。但他内心深处,又实实在在是这样凉薄的。
“云朝……”皇后试探道,“母后今夜就在这里守着你父皇,等他醒来好不好?”
燕云朝瞧一眼皇后,平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心头一松,知道这是儿子暂时也同意封锁消息,不追究她害皇帝伤重的事了。
如果皇帝真的因此有什么意外……只要在燕云朝这里揭过此事,她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不,太后。
皇后想着想着,低下头去,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
皇帝直到天亮也没有醒来。
燕云朝便依着计划,率领百官回朝。
只是对外宣称皇帝偶感风寒,没有让皇帝露面。
明恬昨夜准备歇下的时候,听到主殿那边传来动静,她便从窗户里往外看,隐约瞥到是燕云朝出去了,随之今晨就听说了太子要与皇帝一同,提前回宫的消息。
她心中震惊,同时又迷惑不解。
提前回宫,那这第二场法事……不做了吗?
她记得很清楚,一旦法事有所拖延,或者是华真道长变换了做法的方式,朝朝就不能顺利与皇太子融合,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数还未可知。
明恬心下着急,她有心想见燕云朝试探一番、问一问,却整个回程的路上都没有见到燕云朝露面。
直到车队驶入宫城,明恬进入东宫,回到熟悉的淑景殿的时候,她才看到了福忠过来给她递话。
“明司言稍安勿躁,这几日殿下都忙于政务,可能无法回来见您。”
明恬意识到什么,眉目微动:“是陛下的病很严重吗?”
福忠沉默片刻,然后他看看左右,才垫着脚尖,凑近明恬低声说了一句:“是。”
明恬眼皮一跳-
皇帝病重,对明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这不仅意味着朝政局势动荡,还意味着,之前因皇帝威压,而迫使皇太子同意与朝朝融合的事,要被搁置下去。
随着搁置的时间一天天变长,明恬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直到又过了五日,夜里明恬准备就寝时,燕云朝来了。
往常这个时辰来找她的,只会是朝朝。
但明恬看着立在她身前,眉目冷淡的皇太子,知道朝朝依然没有出现。
距离朝朝被压制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明恬微微垂眸,神色平静:“殿下深夜造访,恐怕有些不太合适。”
燕云朝忙碌数日,面上满是疲惫。
他只是看了一眼明恬,撩袍到榻上落座,淡淡道:“今夜孤在你这里歇息。”
明恬指尖一颤,眸光凝在了燕云朝身上。
她问:“殿下还会遵守承诺,完成法事,与朝朝融合吗?”
燕云朝听她又提起那个疯子,当下目中便闪过不悦。
明恬道:“殿下为人君子,理应一言九鼎。”
燕云朝眸色微暗,沉声道:“孤说过,不会让他消失。”
这便是肯定的意思了。
明恬心头一松,看向燕云朝的神情少了几分抗拒。
“父皇今日清醒许多,”燕云朝道,“还给孤留了赐婚圣旨。”
他从袖中掏出叠好的明黄绢布,微微倾身,放到床头的案上:“孤会立你为太子妃。”
这已经是燕云朝不知第几次跟明恬说这句话。
明恬目光落在那绢布上,嘴唇轻抿了抿,没有任何打开看的冲动。
她只对朝朝有些喜欢,但也绝对达不到托付终身的程度,更何况眼前这个冷漠淡然的皇太子。
明恬对做太子妃不感兴趣,更是对这半年的宫廷生活厌恶透顶,她只想回青州老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她又怕激怒皇太子,使他违背承诺,让朝朝消失,她便沉默着不说话,难得没有用讽刺的态度拒绝燕云朝。
明恬低声道:“殿下早些就寝,臣女去外间歇息。”
燕云朝凝目看她。
虽然明恬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没有出言拒绝,燕云朝便顺心一些,暗思这也算是默认。
于是他嗯了声:“去吧。”
他又不是那个疯子,来这里找明恬,断然不是为了那等搂搂抱抱的庸俗事。
明恬现在抗拒他,那就是去外间歇息,与他分榻而眠也没什么。
反正他已求得赐婚圣旨,他们日后会成婚,届时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
燕云朝这般想了想,悠然躺下。
明恬躺在外间,听到内室安静下来,倒有些睡不着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朝朝的事,又盘算了一通自己日后离宫回青州的计划。
届时她定有不少私产,置办几处农庄是没问题的,再雇些人打理,她就可以过衣食无忧的下半生,若是兴致好些,她还可以养个白面郎君,像朝朝那般对她言听计从、温顺听话的,但不要像朝朝一样发疯……
明恬想着想着,思绪便陷入混沌的梦境,再次睁眼,是夜半子时的钟声敲响,明恬猛然一个激灵,在榻上睁开眼睛。
晚风吹进半开的窗,温温凉凉。
她有些想去净室。
净室的门连着内间,她便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起来,转过屏风,瞥见平躺在榻上的皇太子,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明恬愈发放轻脚步,兴许是太子这些日子政事操劳,疲惫过度,并没有被她惊醒。
半刻钟后,明恬从净室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经过燕云朝身侧,正要转过屏风去外间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落在了燕云朝的腰腹处。
清冷的月色照射进来。
明恬看见燕云朝没有盖薄被,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
而那块刻有金色符文的玄色木牌,在他睡觉时,竟然也没有被摘下来。
明恬心念微动,走上前去。
她在榻边蹲下了身,双目紧盯着燕云朝的面庞,手却悄悄地触上那块符牌,触摸到了符牌与腰带连接处的绳结。
明恬屏住呼吸,将符牌取了下来。
墙角处的铜漏传来有规律的水滴声。
明恬安静等待,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她终于看到睡梦中的燕云朝眉头轻皱,缓慢地睁开了眼皮。
第63章 礼物
燕云朝走在一片混沌的雾里。
触目所及皆是灰沉沉的一片, 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触不到,只耳边时不时传来阿姊的呼唤。
阿姊似乎是在唤他“朝朝”, 又似乎是在责怪他,用一种哀怨悲痛的语调, 质问他为什么要毁了她的生活。
“阿姊……”
燕云朝心中恐慌,他听到阿姊的声音就在前面,不由快走几步, 想要拨开那重重云雾。然而这雾就像是散不尽似的, 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更遑论寻到那声音的源头。
一片慌乱间,燕云朝突然抓到一片衣角。
也就是在这一刻, 沉雾散去几分,燕云朝看到被他抓住的淡蓝色衣袖, 以及顺着那手臂向上,与衣料衔接处的苍白肌肤。
她依旧是美人。只是面色憔悴,发上的金步摇颤颤欲坠, 身形消瘦, 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明恬轻声道:“我要走了。”
燕云朝目中闪过痛色:“不……”
明恬淡淡一笑:“这次陛下留不住我了。”
她轻轻抬手, 想要挣脱被燕云朝握住的衣袖, 燕云朝却执拗地抓紧了她,眼眶通红, 无助地流下泪来。
明恬道:“陛下,你松开吧。”
燕云朝乞求道:“……你别走。”
明恬摇了摇头。
“这次我没有自戕, ”明恬唇角勾起虚弱的笑, “等我死后, 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几缕云雾,明恬的身体也开始渐渐变得透明。
燕云朝眼眸猩红,疯了一般抓紧了她的手臂,却又觉得不够,近乎魔怔一般把她抱在怀里,他痴迷地叫着:“阿姊……阿姊……”
明恬怔了怔:“陛下叫我什么?”
“阿姊……”滚烫的热泪顺着燕云朝的脸庞滑落,滴在明恬透明的肩膀上,“阿姊,对不起……”
明恬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无暇去思考燕云朝为何会对她换了称呼。
她身体的轮廓开始消散,化作细细小小的颗粒,如烟尘般湮灭。
燕云朝眼前朦胧的一片,口中还在低声继续。
“如果我早知……会害得阿姊这般早逝,或许……或许我当初就不会再强求阿姊进宫……
“我怎么忍心治阿姊的罪……阿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怀中的身体彻底消散,燕云朝抬起头,看到四周空茫,浓稠的沉雾化成了血一般的猩红,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汹涌着将他笼罩。
燕云朝轻轻道:“阿姊……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去找你好不好。”-
“阿姊。”
明恬听到燕云朝这一声呢喃的轻唤,立时喜上眉梢,站起了身体。
却因动作有些猛烈而感到头部一阵眩晕,她僵了僵,待缓过神后低头看向燕云朝,竟发现燕云朝目光还是茫然地看着帐顶,似乎沉浸在什么心绪中去了。
“朝朝?”明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同时她心里有些担忧,别是被皇太子压制太久,影响到心智了吧?
明恬紧紧地盯着燕云朝,看到他因自己的轻唤转动目光,仿佛这才将思绪回拢,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朝……哎呀!”
明恬猝然被燕云朝拉下身体,整个上半身都扑在了他的身上。
燕云朝双臂向上,紧紧地箍住了她的后腰,使她与自己相贴。
他一手抚着明恬的脊背,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
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燕云朝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阿姊……”燕云朝恐慌道,“你别离开我。”
明恬不明所以,只两手轻轻地抵着燕云朝的胸口,含笑道:“阿姊不是在这儿呢?”
“我梦见阿姊走了,”燕云朝低低道,“不要朝朝了。”
他的唇在明恬的肩颈处留恋轻蹭,又小心翼翼地侧了目光,看向明恬的面容。
真好啊,阿姊现在就在他怀里,这样真实的触感,她还在他身边。
明恬柔声哄道:“不会的。”
燕云朝心绪便平静些许。
也就是这时,他才彻底从那可怖的梦境中抽离,视线扫过屋中陈设,然后他眸光一顿。
“阿姊,我感觉我这次睡了好久。”
他还记得,在他上一次和阿姊在一起,是在行宫的重明殿中。
而这里显然是东宫,他常来找阿姊的淑景殿了。
明恬轻声道:“是挺久的,你上次出现,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燕云朝抚着明恬后背的手猛然一紧,目中划过几分狠厉之色。
“一定是那人做了什么,害我不能出来。”
明恬眼皮一跳,连忙道:“你之前受得伤太严重了,兴许有所影响也不一定。”
若是让朝朝知道皇太子用符牌压制他,恐怕又要发疯。
明恬好不容易劝得皇太子承诺融合,不想再让朝朝这里又发生什么变故。
她今夜大胆把符牌取下来,主要是为了验证自己内心的猜测,同时也是想看看朝朝是不是真的还好好的。要不然总听皇太子说,她有些不敢相信。
燕云朝看向明恬,微微垂眸,道:“上次阿姊说要做法,应是已经进行了吧。”
明恬道:“只进行了第一场,还有剩下的做完才能……”
燕云朝突然张口咬住了她的下巴。
明恬蹙眉吃痛,燕云朝复又松开牙齿,换了柔软温热的唇在她脸上轻柔亲吻。
燕云朝幽幽道:“阿姊,我说过,我不会跟他融合的。”
明恬没说话。
她有些委屈,两个太子都不喜欢对方,都不想跟对方融合,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能真的让一个杀死另一个。
燕云朝道:“他压制我半个月,一定是用了些手段的吧?阿姊,我把华真道长叫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明恬道:“华真道长忠于皇后娘娘与皇太子,不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心里就咯噔一下,意识到什么,神色有些莫名地看了燕云朝一眼。
华真道长的确不会告诉朝朝详细经过,但朝朝会假扮成皇太子啊!
每一次,除非朝朝故意露出破绽,从没有人发现过!
燕云朝慢悠悠地抚了抚明恬的后背:“阿姊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朝朝的办法。”
明恬勉强笑了笑。
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华真道长能有法子使朝朝完全消失,那也一定有法子将那些法事作用到皇太子身上,使皇太子消失。
千万不能让朝朝见到华真道长,朝朝发作起来,她都不敢保证能控制住。
况且朝朝对皇太子那般厌恶,不是明恬轻易就能制止的。
“那我们明天再将华真道长召来,今天太晚了。”明恬道。
燕云朝眉梢轻挑,嗯一声:“良宵美景,自然不能辜负。”
明恬心脏怦怦直跳,为了让朝朝的思绪快些转移,主动凑上去吻住了燕云朝的唇。
燕云朝托住她的腰肢,身体一个使力,两人的位置便上下调转过来。燕云朝一臂撑在明恬身侧,低哑着声音唤道:“阿姊。”
明恬软软地“嗯”了一声。
“我想你了。”
明恬勾住了燕云朝的脖子。
其实她也有点想他,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上。
帐幔低垂而落,随着人影的动作微微摇晃。
……
明恬额上汗涔涔的,无力地趴在燕云朝的身上。
燕云朝环抱住她,仰面看着帐顶,浑身却仿佛感受不到疲惫似的,依旧兴奋极了。
“阿姊,我这次沉寂许久才出来,应是能陪你好多天。”
明恬:“嗯。”
燕云朝道:“我之前让福忠在宫外找了个去处,清净雅致,阿姊一定喜欢。”
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每次都在淑景殿,阿姊肯定要腻了,还是得让阿姊保持些新鲜感,才能一直喜欢朝朝。
明恬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燕云朝偏头在她颈窝蹭了蹭,像只大狗一般。
明恬道:“朝朝,你跟白天那个比,谁更厉害?”
燕云朝毫不犹豫:“当然是朝朝。”
明恬弯起唇角,顺利地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那要是白天那个一心想要让你消失,你有办法抵抗吗?”
燕云朝沉了沉目:“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明恬脸颊贴着燕云朝的肩膀,眸光落在他的面上。
她含笑伸手,缓慢地抚着燕云朝的胸膛,又问一遍:“那你有办法抵抗吗?”
“阿姊轻视我!”燕云朝生气起来,猛地转头咬在了明恬的鼻尖上,用牙齿轻轻地磨了磨。
明恬轻嘶一声。
“自然是有办法的,”燕云朝盯着她道,“他伤不了我,我不可能消失。”
“那你也伤不了他吗?”
“当然不是。”燕云朝得意地挑了挑眉,他还是比那个伪君子厉害。
明恬疑惑出声:“为什么?”
燕云朝面上的神色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睫,良久才开口。
“因为他把阿姊忘了。”
而关于阿姊的记忆,是这具身体最不能残缺的那一部分-
明恬面带困惑,她没听懂。
她只觉得是朝朝又在胡乱说话,回忆起他那个真正的“阿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明恬心中有些苦涩。
或许她该时刻提醒自己,她只不过是一个替身。
明恬目光越过燕云朝,落在帐外矮几上的那块符牌上面。
她那会儿随手把它放上去了。
“朝朝,”明恬轻声道,“你闭上眼,阿姊送你个礼物。”
燕云朝眉眼间转瞬带上喜色:“阿姊有东西要送给朝朝?”
“嗯,”明恬重复道,“你闭上眼睛。”
燕云朝“哦”了一声,立即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
明恬看了看他,才慢慢地从他怀中起身,满头青丝从他胸膛上滑过,让燕云朝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春日的夜晚仍有寒意,明恬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系带松垮,就这样跨过燕云朝下了榻。
然后她又看了看他,确定他依然乖巧,没有偷看之后,她才弯下腰,把那枚符牌拿起来,回到燕云朝的身边。
如今是皇帝病重的关键时候,她理应让皇太子在天亮前回来。
在得知朝朝安好、不会消失之后,她似乎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
燕云朝刚刚与她一番纠缠,锦被下的躯体未着中衣,符牌实在无处可挂。
她便握着燕云朝的手,把符牌放在了他的掌心。
燕云朝眉目欢喜着问:“阿姊,你送了朝朝什么东西?我能睁开眼了吗?”
明恬淡笑着道:“是一块木牌。你先不要睁开,等一会儿阿姊说可以了,你再睁开。”
燕云朝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嗯”了一声。
明恬便安静地看着他,同时在心中默念着数。
在数到第十个的时候,她果然看到燕云朝的眉目松散下来,握着符牌的手也松了几分。
明恬轻声唤道:“朝朝?”
没有应声。
明恬了然地收回目光。
就像一开始她摘掉符牌,等候一刻钟之后朝朝出现一样,估摸着一会儿皇太子也要出来了。
明恬淡淡一哂,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属于她的衣物,准备回到外间。
冷不丁在这时听见一句:
“站住。”
第64章 驾崩
明恬脊背一僵, 没想到皇太子这么快就醒来了。
但她匆匆收拾衣物,本就是为了避开皇太子,没道理这时候就听话不动弹了。
因此她只是顿了顿, 就继续迈开步子,比方才更快地转出屏风, 哐当一声关上了内室的门。
燕云朝眸色一沉。
他从榻上坐起来,虚盖在身上的薄被随之滑落。燕云朝垂目便看见赤|裸的胸膛,与上面那星星点点的暗红。
燕云朝握着符牌的手紧了紧。
空气中仍飘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甜得发腻, 又让人无端升起燥热。
他视线扫过凌乱散落在榻上、地面上的衣物,起身捡起两件穿上,重新将符牌挂到腰间, 而后便径直朝外间走了过去。
明恬正坐在榻上,低头系着中衣上的系带。
她背对着燕云朝, 一头长发披散着,斜拢在肩膀一侧,脖颈在昏黄的烛光下弯曲出好看的弧度。
燕云朝避也不避, 大步走到榻边, 在明恬的身后坐了下来。
明恬动作微顿。
燕云朝眸光幽暗,呵笑一声:“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敢偷拿孤的符牌。”
他见明恬不说话, 倏地倾身靠近了她,下巴距离她的肩处只有一寸的距离。
“你就这么想他?”燕云朝语调阴沉, 盯住她的侧脸,幽声问道, “那你还让孤出来做什么?看你们刚刚是如何恩爱的么?”
燕云朝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溢出。
他无法形容刚刚那一瞬间, 当他醒来, 意识到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什么的时候,他心中那扭曲的、疯狂的感觉。
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嫉妒,就好像两股绳交织缠绕,迅速地扭成一团乱麻,在他的心间拉扯放纵,让他再难保持一惯的冷静。
燕云朝不受控制地握住了她的肩膀,迫她转过身来。在这一刻,他所有的端方自持、严苛守礼都消失不见,他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片,只觉得丧失了理智,让他俯身就朝着明恬的唇吻了过去。
明恬别开了头。
那吻便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燕云朝低笑起来:“你和他享尽鱼水之欢,对孤便是连碰都不让碰么?”
明恬依旧沉默。
燕云朝问:“孤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一个人吗?
明恬道:“殿下现在这般疯狂的模样,似乎确实与朝朝没什么区别了。”
燕云朝额角轻跳了跳,抬首松开了她。
明恬这时才与燕云朝解释:“现下离卯时不过半个时辰,到了要早朝的时候了。臣女担心影响殿下政务,因此才将符牌归还。”
若是一直让朝朝与她胡闹,可能皇太子这具身体一整晚都歇息不了。
燕云朝坐在她身前半臂的距离,神色终于恢复几分平静。
他轻轻一哂:“这会儿你倒是知道,会影响政务了。”
明恬面色不改,不疾不徐道:“虽说殿下承诺过不会让朝朝消失,但鉴于之前殿下并不算光明磊落的手段,臣女还是亲自确认一番为好。”
“那你现在确认好了?”
“好了。”
燕云朝看了看她,又是一阵沉默。
他总觉得心中还有些怒气未平,但此时对着她,他又再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明恬道:“殿下还是早些就寝为好。”
她都因此把朝朝压制了,皇太子若还在此处与她纠结这些,倒是辜负她一番好意。
燕云朝心中冷笑,怎会看不出她态度中的排斥之意。
但她越是如此,他心中那些复杂扭曲的情绪就越是作怪,让他偏不想遂了她的意。
燕云朝动了动身体,直接在这张并不算宽敞的榻上躺下,占用了她原本的位置。
明恬愕然看他。
燕云朝已经闭上眼睛,俨然一副要睡熟的模样了。
明恬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本来都把寝殿那张宽敞的床榻让给他了,怎么现在又歇在这里,抢了她在外间这临时起居之处。
明恬道:“此榻矮小,恐怕盛不下殿下伟岸的身躯。”
燕云朝并不理她。
明恬便勾了勾唇角,轻声道:“那就多谢殿下赐臣女在内室安睡了。”
说罢,她下榻穿了绣鞋,毫无留恋地回到内室,熄灯就寝-
皇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们日夜操劳,一番辛苦,终于赶在第二场法事的时候,让皇帝得以有了些精神,亲自监督着那群道士做完了法事。
不仅明恬不放心,皇帝也担忧,怕皇太子阳奉阴违。
第二场法事过后,皇太子昏睡整夜,次日才幽幽转醒。
皇帝在甘露殿召见了他。
短短十几日过去,原本正当壮年、颇有精神的皇帝,就变得憔悴了不少。
他虚弱地躺在榻上,眼皮耷拉,额角处也生了不少皱纹。
瞧见燕云朝进来,他轻轻唤道:“太子,朕有些事要交代于你。”
燕云朝走上前去,倾身行礼:“还请父皇吩咐。”
皇帝面色恍然,仰面看着帐顶。
“这几日,你监国理事,朝政诸事都处理得颇好,日后这大周江山交托于你,朕是可以放心的。”
燕云朝没有言语。
皇帝轻叹一声,又道:“你于政事上熟稔老道,一点都不像未及弱冠之人,朕常常在想,皇后本身并无多少学识,是怎么教出你这样优秀的储君的?”
燕云朝淡淡道:“父皇谬赞。”
皇帝摇了摇头:“但你知道,朕对你哪里最为不满吗?”
燕云朝眸光微垂,等着皇帝继续。
皇帝道:“你太冷漠了。虽说为人君者,最不该为七情六欲所制,但朕尚且有所喜恶,年轻时也有最为宠爱的妃嫔,而你——”
皇帝顿了一顿。
“你因那场怪病缺失一缕神魂,就好像连人所拥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反观另一个你,倒是爱憎分明,却又有些过激……
“而朕,不单单是君,还是你父。从为人父的角度,朕并不希望你做一个凉薄冷漠,毫无喜怒哀乐的孤家寡人。”
燕云朝指尖微动,撩起眼皮看向皇帝。
皇帝道:“虽不知你究竟是因何对明氏另眼相待,但她难得能勾起你的情绪,朕便勉强应允,让她做你的太子妃。”
皇帝的赐婚圣旨自然关键。
毕竟明恬如今是内廷女官,燕云朝若要自己违抗规矩,迎娶有品阶的女官,那在说服朝臣上总要费些功夫。而有了皇帝的圣旨就不一样了。
燕云朝面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低垂着眉目,轻声道:“多谢父皇。”
皇帝平静续道:“只是有一个前提,你知道的。朕怕是撑不到你做第三场法事的那天,但你既为大周储君,理应一言九鼎。朕要你现在立誓,保证把剩下的法事做完。”
燕云朝默了默,撩袍跪了下去。
皇帝面上这才露出欣慰的神情。
等燕云朝立完誓,又站起身的时候,皇帝问:“这几日,你母后那边如何?”
燕云朝道:“母后终日在清宁宫闭关打坐,抄写经文,为父皇祈福。”
皇帝目中闪过一丝厌恶。
但顾及着燕云朝,他把这丝情绪忍下了。
当初若不是因为想立燕云朝为太子,他根本就不会把赵氏抬为皇后。
赵氏竟胆大包天,又愚笨至极,才害他至此。
皇帝只想一条白绫,赐死赵氏。
但如今太子已然监国,诸多诏令都经过他手,皇帝不可能绕开太子,直接赐死他的母亲。
况且……毕竟是皇太子,若是他处置了太子之母,难免会引起朝廷猜疑,对太子、甚至于朝政稳固都会有所影响。
皇帝忍了忍,交代道:“那毕竟是你的生母,朕现在不追究她的过失。但等日后——”
皇帝思索片刻,说:“西郊有处行宫,你把她送到那里安享晚年,不要让她在宫里干扰你,特别是插手政务。至于赵家,爵位想留便留着,但赵氏子弟,往后不可重用。”
燕云朝道:“儿臣心中有数。”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
性情凉薄也有凉薄的好处,那就是在他下出这样的口谕之后,不用担心皇太子会因为母子之情而心软。作为储君,太子所受到的教养,让他理所当然地遵从皇帝遗诏。
皇帝放心地闭上了眼,阖目休息。
三天后,皇帝驾崩。
明恬听到国丧的钟声响起时,还在淑景殿中摆弄着花草。而丧钟一响,殿中那些红的粉的花都被宫人收走掩埋了,明恬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女官,皇帝驾崩,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除了需要换上素服表示哀切,也不能休闲享乐,只能看着其他的宫人一起哭之外。
听说皇帝梓宫被挪到了太极殿安置,文武百官皆入宫哭丧,天下缟素。
皇太子身为即将继任的新君,一连两日都在前朝处理皇帝丧仪,没有回过东宫。
明恬生活照旧。
直到第三日晚,明恬坐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燕云朝来了。
皇太子已在皇帝灵前登基,除了还没有举办登基大典之外,一切规制已经与帝王等同。
明恬站起了身,微微低首,行礼唤道:“陛下。”
燕云朝看了看她,撩袍坐在了旁侧的椅子上。
“登基大典定在半月之后。”燕云朝道,“等大典结束,我会遵照父皇遗愿,完成剩下的法事。”
明恬安静听着,余光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真的信了燕云朝所说的话。
皇帝——先帝已经驾崩,燕云朝没必要这时候还骗她。
燕云朝定定望她。
“如今国丧时期,婚嫁皆停。等国丧过后,我便会下诏,立你为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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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筹划
明恬并不期待。
她眼眸微垂, 轻声问:“陛下喜欢臣女么?”
燕云朝眸光微动。
他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直白地问他这种话。但他行事素来内敛,是不习惯将这种言辞宣之于口的。
他几次三番说要娶她为妻,他想她应该明白这其中蕴含的深意。
燕云朝没有回答, 只道:“这几日你先待在东宫,有什么事, 只管吩咐锦绣她们。”
明恬心想,看来是因为那所谓的责任了。
可她一点都不稀罕。
明恬道:“臣女现在就有一事想求陛下。”
燕云朝凝目看她,顿了顿:“你说。”
“关于家父的案子……”明恬觉得自己在离宫前应该还要弄清楚这件事, “仍有疑点, 臣女想请陛下再派人查证一番。”
从前面对先帝,她不敢直接去求。但燕云朝既然想立她为皇后,那兴许是愿意给她这个面子去重审的。
让皇帝直接派人审问调查, 比她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查探,要方便得多。
燕云朝面上微讶:“不是去年就已经重审过了么。”
“但那次审问的结果, 两名主谋皆已因意外身故,陛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
燕云朝神色凝重几分,问:“你怀疑谁?”
明恬直言道:“先帝身前的大总管张川张公公, 不如先从他问起吧。”
燕云朝背过手思索片刻, 点头应允。
夜深,刚继位不久的新帝再次歇在了明恬这里。
明恬把寝殿让给他, 自己抱着薄被去了外间。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 明恬便听见内室传来动静,不一会儿, 燕云朝就穿戴整齐,由几个内官簇拥着出来了。
他目光一转, 踱步走到明恬榻边停住。
明恬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的身上来回打量, 她也没有睁眼, 只努力放匀呼吸,看起来还在沉睡。
燕云朝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方抬步走了。
明恬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段时间,等到天光大亮,她洗漱起身的时候,才思考起来自己如今的处境,多少有些焦躁。
除却父亲的案子还要费神查证一番之外,她根本不想再留在宫中,与新帝继续纠缠下去。
等到他们融合之后,想必新帝的记忆、心智都会恢复,那她这个替身就没有了存在下去的必要。
不知届时他再面对着她,想起他许诺的皇后之位,会不会后悔,觉得她碍眼?
明恬心中一哂,觉得自己应该识趣一点。
他允诺她再查旧案,她乖觉离开皇宫,让过去的事永远沉寂下去,给他真正心仪的皇后腾位置,皆大欢喜。
明恬简单用过早膳,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抬步出了东宫。
锦绣跟在身侧。
她一开始以为明司言只是想出去逛逛,待发现两人走的方向离内宫越来越近时,她才有些惊觉:“明司言,您这是……”
明恬气定神闲地道:“好些时日未见皇——太后娘娘,总该去拜访一二。”
锦绣微讶。
先帝临终前一段时间,太后娘娘一直在清宁宫闭关抄写经文,为先帝祈福。外人可能觉得这是太后贤德,与先帝伉俪情深。但锦绣作为东宫心腹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太后这是不知因为何事触怒先帝,这才不得已在宫中“闭关”的?
先帝驾崩那日,太后终于得以从清宁宫出来,以国母的身份,与新帝共同主持丧仪。
按理说,明司言想要去求见太后,应该事先报新帝知晓。
但锦绣知道明司言在新帝心中的分量,当下也不敢阻拦,只在心中默默记下,想着等下次见到新帝再行回禀。
转瞬就到了清宁宫。
太后昨夜为先帝守灵,至夜方归,这会儿可能还没起身。
清宁宫安静得很,正巧崔姑姑出门时瞥见,神色变了一变,然后便朝他们走过来。
“明司言……”崔姑姑试探的目光望向明恬,“你怎么来了?”
明恬温婉笑道:“有日子没来拜见娘娘,不知娘娘今日可有闲暇,臣女有些事想求见。”
崔姑姑眸光警惕地动了动,扫一眼明恬身侧的锦绣,低声道:“司言随我来吧。”
明恬便跟着崔姑姑朝正殿走去,把锦绣撇在了外面。
寝殿内帐幔低垂,光线昏暗,明恬悄步入内,转了几转,方才瞥见斜倚在榻上的太后娘娘。
出乎明恬意料,赵太后虽然一身素服,妆容浅淡,但精神瞧着竟还不错,一点都没有为先帝守灵之后的疲惫感。
明恬屈膝行礼:“太后娘娘。”
赵太后漫不经心地睨着她,悠悠开口:“这倒是稀奇,从前我请你过来都请不动,今儿倒是自己来了。”
明恬浅淡一笑,轻声道:“如今陛下几乎已经痊愈,只差最后一场法事。臣女来求见娘娘,是想请娘娘兑现承诺,送臣女回祖籍青州的。”
赵太后闻言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回青州?
这明氏女莫不是脑子坏掉了,她那儿子都打算立明氏女为皇后了,她竟然还一心想回青州?
赵太后惊疑不定地看着明恬,一时都有些摸不准明恬的意思。
明恬道:“娘娘应该会成全臣女吧?”
赵太后捏了捏手中素白的帕子。
“皇帝打算立你为后,”她抬了抬下巴,观察着明恬的神色,“你不会不知道吧。”
明恬垂眸应道:“臣女知道,但臣女有自知之明,不配得陛下这般看重。”
赵太后见她神色不似作假,满意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就好,你又不是那位‘故人’,等皇帝病好了,肯定就会改变主意的。”
明恬也这么想,她安静站着,没有吭声。
赵太后道:“那就等最后一场法事结束,哀家找机会送你出京。”
明恬要的就是这话。
想来赵太后与她也有默契,知道明恬前来求见,就是为了绕开新帝,偷偷离开的。
明恬步出正殿,在心里想着,也或许那时候新帝做完法事,想起一切,对她失去兴趣,会主动放她离开。
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了。
锦绣面色纠结地迎上前来,有心想打探明司言与赵太后说了什么,却又不敢。
明恬瞥她一眼,对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视若无睹,抬步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顺着宫道刚走没两步,转角时瞧见张川从前头过来。
明恬心头一跳,立时缩回身体,下意识躲到了一侧的长柱形宫灯后面。
明恬与锦绣俱都穿着素服,女官打扮。
张川很快从她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余光瞥见也只以为是六局宫女,没有多想,便继续往前走了。
明恬看着张川远去的方向,心渐渐凉了下去。
张川去的是清宁宫。
他和赵太后很熟吗?-
福忠来报说明司言求见的时候,燕云朝还在先帝梓宫前守灵。
他偏了偏头,淡声吩咐:“让她去后殿,朕一会儿就过去。”
福忠恭声应诺。
燕云朝站起身,先到次间净了净手,换上一身干净衣物,才转去后殿见明恬。
明恬起身行礼:“陛下。”
燕云朝问:“你怎么来了?”
“臣女毕竟是陛下身前的女官,总在东宫算什么。”
燕云朝眉头轻皱:“朕说过,会立你为皇后。你这几日歇着就好,这边事忙,不用你伺候。”
明恬便问:“那有皇后在大婚之前,便住在宫里的么?”
燕云朝凝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明恬低下头道:“臣女想请陛下恩准臣女归家,待……待陛下的诏书下来再说。”
燕云朝立时绷起下巴,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她。
明恬原本不想自己筹划离京的事。
她若要自己安排,首要的前提就是她要想办法出宫。可这事先必定要经过燕云朝同意,无意于打草惊蛇。
不管是为了负责还是什么,燕云朝现在一心想娶她为妻,明恬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很有可能会带来变数。
因此她一开始想到的办法,是去求赵太后。
由赵太后出面送她离京,这样日后就算新帝怪罪下来,也是先怪罪自己的母亲。
他们母子争执一番,燕云朝因此迁怒于她或者舅舅的可能性就小得多。
但是……
明恬心里提着一口气,有些紧张。
她昨日才向燕云朝请求调查张川,万一父亲的案子果真与赵太后有关,而赵太后知道她起了疑心,不用想都会知道她是什么下场。
当朝太后怎么可能会倒下,死的只可能是她和舅舅。
这件事随时都有可能让赵太后知道,皇帝必然偏向他的母亲,明恬不敢再待在宫里等死。
她得先出宫再说。
明恬屏住呼吸,等候燕云朝的答复。
良久,燕云朝才道:“过几日,朕再安排。”
他不懂她为什么急着离开,但他总想与她多待些时日。
明恬掐了掐掌心,道:“臣女今天就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4 00:46:46~2022-06-15 00:2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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