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若说顾明月与顾明熙的纠葛有多深,基本是从呱呱落地以后就势不两立的。
顾明月对顾明熙的憎恶,能从骨血里一丝一缕地渗透出来。
其恨有三,一恨顾明熙鸠占鹊巢,抢占了她顾家嫡女的身份,致使她自幼沦落为仆,受尽屈辱。二恨顾明熙夺她父母亲缘,亲生父母认贼作女,哪怕她回到顾家依旧是只配给顾明熙作配;三恨就是顾明熙恬不知耻,堂而皇之抢占她的婚事。顾明月此生发誓要嫁就嫁世间最好的男子,而惊艳了她前半生的人,却是顾明熙自幼定好的未婚夫。
她从前总是在想,若是顾明熙没有鸠占鹊巢,她此生必定父母慈爱、一世顺遂。
顾明月永远记得当初被认回时的场景。她一身褴褛被带进顾家,雕梁画栋和满园盛放的花之间一个清风朗月的少年立在其中。惊鸿一瞥,顾明月一见倾心。
自打回到顾家,顾明月受到了太多太多不公正的对待。明明她才是顾家骨血,却活得像一个寄人篱下的狗。她曾经质问过亲生父母为何不能公正对待她,为她所承受的苦楚讨个公道。但得到的结果便是所有人都骂她心性歹毒,早知如此不该将她接回来。
亲生父母为了保全顾明熙,她就只能见不得光。
这些顾明月都能忍受,从小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不奢望也罢。她唯一忍受不了的就是自己喜欢的人居然是顾明熙的未婚夫。明明周憬琛该是顾家二房嫡女的未婚夫,实际上,应该是属于她的!她命定的未婚夫,她喜欢的人,为什么要让给顾明熙?
顾明月不能理解,更接受不了。但哭过闹过寻死过,都没有用。顾家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甚至为了断了她的心思,顾家父母居然有将她早早定亲嫁出去的打算。自一次偷听两人暗中成算以后,顾明月忽然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弱小只会被人摆布,弱小只能摇尾乞怜。眼泪根本不可能改变命运,所以周晔向她伸出手,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
果然,盘上周晔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成了被写入顾家族谱的嫡女。尤其是周晔登上皇位,她让整个顾家匍匐在她脚下给她磕头认错。
顾明月从未后悔,只是午夜梦回脑海中总是出现一张脸。她得不到,顾明熙也别想得到。
若是周憬琛一直在西北一辈子不回来,可能她不会再想起这个人。可是周憬琛回来了。他只用了五年的时日就回来了。果然是她爱的人,果然是世界上最配得上她的男子。顾明月死掉的心又复活了。以前的她卑微弱小,想要的得不到。现在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女人,她可以理直气壮得到她想要的人。
所以顾明月跟顾明熙做了交易。
事实上,顾明月改变不了的命运,顾明翼却可以。他的死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碎了顾明熙顺遂的人生。众星捧月的顾明月因此坠落神坛,变得普通了起来。顾家大房的恶意针对,二房所受的排挤让兄弟姐妹所产生的怨恨,顾明熙在顾家的处境变得艰难起来。
短短不到两个月,顾明熙就从受尽宠爱的二房嫡女变成了扫把星。顾明月看得畅快无比。
但不知为何,前段时间顾家忽然翻了身得了周晔的重用。
比起顾明熙的受宠,顾明月更恨眼盲心瞎的亲生父母和唯利是图的顾家人。他们本该是她的亲人,却不站在她这一边,任由顾明熙欺辱她。顾家的翻身令顾明月心中不快,所以决定给顾家添点堵。
她不计前嫌地给顾明熙一个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她答应给顾明熙反击顾家人的机会,相应的,顾明熙只需听她的话做事,并将与周憬琛的亲事还给她。她提出这个交易的时候,原以为顾明熙会不同意,至少要用点手段逼迫一二。谁知但顾明熙这个目光短浅又贪慕虚荣的贱妇根本不讲信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不仅同意将来跟周憬琛当面承认自己是鸠占鹊巢,真正有婚约的人是她。还将两人定亲的信物给了她。
顾明月本来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当初景王府出事时顾明熙的所作所为又觉得毫不意外。顾明熙这个人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从头至尾都没有情义可言的。
“那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定亲信物!”顾明月气得双目血红,抓着顾明熙的衣领将人摔到地上,“你拿本宫当傻子耍!”
“那又怎样?”顾明熙早知道这件事会穿帮,虽心虚却半点不愧疚,“你自己蠢能怪我?”
顾明月没想到她居然有胆子嘲讽她,顿时冲上去就又是一巴掌。
顾明熙也不是被动挨打的性子。原先没有依仗她会退让三分,但如今大家都是宠妃,她凭什么要让?顾明熙冷笑一声,顿时咬牙冲过来抓住了顾明月的头发。
两大宠妃就这样厮打在一起,旁边双方的宫人都要吓疯了。
他们站在一边束手无策,想拉也拉不开。顾明月跟普通的闺阁女子不同,力气极大。她们几次上前都被顾明月给甩开,没办法,只能冲出去找人。
……能够制止两人的人还能有谁?只有大燕如今的皇帝周晔。
周晔来的非常快,听闻顾明月竟然冲去钟粹宫殴打顾明熙,嘴角都飞起来。
一旁伺候的宫人知他心思,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就在感慨:“主子娘娘终于耐不住了。都冲到钟粹宫去打人了,娘娘这得多大的气性啊……”
“哼,她知道醋了就好。”周晔心情愉悦,很快就到了钟粹宫。
这刚一跨进钟粹宫,里面两个人已经停手了。
顾明月除了脸上有些抓伤,头发凌乱以外人好端端地站着。她的身后顾明熙两边脸颊肿的不能看,头发也秃了一块,整个人都有些不能看。他人还没走到近前,顾明熙就捂着脸颊泫然欲泣地冲到他的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哭道:“陛下,你可得给臣妾做主啊!”
顾明熙告状非常有一手。可怜兮兮地将自己的伤势亮出来,哭得那叫一个悲惨:“皇后娘娘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上来打人,你看她把臣妾打得这个样子。臣妾的脸,陛下你……”
“你舍得出来见朕了?”她话还没说完,周晔却已经离了她跟前走到顾明月的身边。
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叫顾明熙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低头站在顾明月跟前的男人,神情堪称震惊,甚至都有些呆滞。周晔此时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翘着嘴角跟顾明月说话。那神情仿佛得偿所愿的猫,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他心情愉悦。
顾明熙傻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傻了:“陛下……”
“月儿,”周晔抬手将顾明月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目光在触碰到她脸上的伤时杀意一闪而逝,“只要你肯开口跟朕认错,任何你看着不顺眼的人朕都能处理掉。”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跪在地上的顾明熙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就哭不出来了。低着头,捋起袖子的两只手放下来,攥在一起。她有点懵,更多的是不解。为何她受了这么多的伤陛下却视而不见,只顾关心顾明月?明明这十多天来陛下对她很是宠爱不是吗?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抵死缠绵,都是假的吗?
顾明熙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尽,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从心底爬上来。
所有人都说当今圣上宠爱顾明月到疯魔,为了她能做任何事,她一直以为是顾明月装腔作势。顾明月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下贱土包子,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值得陛下宠爱的。但现在,她有点感觉到……顾明月的宠爱可能是真的。
这一场闹剧,自然是顾明熙全盘皆输。她盛宠一时的局面因为顾明月的一顿殴打,镜花水月般彻底破碎。顾明月的回心转意,让三千粉黛都失了颜色。热闹非凡的钟粹宫也一朝冷清。
且不说顾明月一出手让顾明熙从宠妃掉落谷底,顾明熙在被冷落的十天后跪在了未央宫门前。
燕京城内,高位者依旧醉生梦死。燕京城外,周憬琛接到线报后只觉得啼笑皆非。周晔还真是有恃无恐。这是笃定了燕京不会有事还是当真不怕死?形势已经如此严峻还有闲工夫情情爱爱。不过当顾明月第二次派线人传信给他,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时,周憬琛还是了然地扬起了眉头。
“主子,这个顾明月到底是什么意思?”李闻竹都震惊了。
一个当朝盛宠一时的皇后,给周晔生了两个孩子的人,传信给兵临城下的敌军首领说愿意做内应。到底多狠心无情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周憬琛却半点不意外,因为顾明月就是这样的人。上辈子她做了同样的事,毫不犹豫。
阿玖却耸耸肩,他自从东征以后便由暗处转正,以战将的身份出现在军营里:“她做这个决定才是正确的。大燕眼看着大势已去,她再守着困境不自谋生路才是愚蠢。在这个时候弃暗投明,兴许还能因此得到一次保全自己的机会。这个顾明月是个聪明的人。不过,多少有些无情。”
道理是这样没错,李闻竹的脸色难看:“……这个女人未免太狠毒了些。”
程毅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众人的话。忽然开了口:“主子,现在怎么办?答应她吗?”
虽说戍边军包围了燕京,但要攻下燕京却并非那么容易的。
燕京其实跟先前戍边军拿下的城池不一样,燕京是大燕的心脏。大燕几乎全部的权贵聚居于此,朝廷自然不可能不做防御。周晔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怕死的人,他继位以后动得最大的兵力,就是将各处最强的兵力击中在了燕京。
戍边军已经包围了燕京半个月,但却无法靠近城门十里之内。三丈高的城墙之上立着一排弓箭手,大型的弩有三十台。大型的弩射程是一百丈,杀伤力极强,他们几乎靠近不了。
周憬琛在等,等燕京城内的箭矢耗尽。他们才能一鼓作气攻城。城内必定有禁军守着,至少五万禁军。
燕京这边战况焦灼,碎叶镇此时的状况也不算很好。已经有探子打探到碎叶镇前百里外有乌桓人活动的迹象。叶嘉不清楚这些人什么时候偷袭北庭,修建土碉堡之事刻不容缓。
碎叶镇是北庭都护府西边的窗口,一旦被攻破,形势将发生巨大的逆转。北庭都护府的大部分兵力都被周憬琛带出去,安西都护府的军力为拖住岭南军也被调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兵力镇守在西北和东北,不能轻易调离。西北东北一线与突厥蒙古接壤,务必要守住这一条防线。
换句话说,一旦西边被乌桓人打通,北庭内部没有足够的兵力牵制住乌桓人,他们将势如破竹攻入大燕腹地。届时被夹在中间的戍边军将腹背受敌。
叶嘉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连夜赶到碎叶镇后,叶嘉就带人去到碎叶镇最西边去探查地形。除此之外,她将手头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碎叶镇的各个地方。无论是湖泊、草地、丘陵等等。
画设计图非常之快,有了李北镇城寨的经验在前,叶嘉只需要根据碎叶镇的地形稍加改动便能用。不过难得不是如何建,而是时下修建速度很慢。李北镇城寨是因为周憬琛事先建造了雏形,她只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做出部分的调整。而碎叶镇这边则是需要从头建。
“最快能多久建成?”
“一年。”
叶嘉几乎把能用的工匠都给带过来,“若是做一点简化呢?”
赵炜清自从被叶嘉锤炼过,人也踏实了许多:“那也至少得半年。”
半年太久了,乌桓这些时不时的小动作。若是被他们发现北庭早已成了一座空城,肯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蚂蟥似的缠上来。不管他们的兵力有多少,就算只有百来人,打了就跑的话,也会像曾经的马匪那样拖死他们。更何况乌桓人把程家商队都给打残了,兵力肯定不弱。
“太久了,得想点别的办法。”叶嘉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走动,琢磨来琢磨去,她不由把心思动到当地的百姓身上去,“可以加大人手,紧急时刻,借用百姓的力量。”
借用百姓的力量不是不行,但人心是最浮躁的东西。下面人不知上面人的忧心,若是没有一定的手段,百姓根本不会愿意给人做白工。当然,若是给百姓好处,效果肯定不同。只不过他们修建土碉堡是一项非常消耗钱财的工程,北庭的税收不知能不能撑住。
不管能不能号召百姓,试过才知道能不能行。
叶嘉冷声道:“下令下去,让人走街串巷地发布消息。来城外做工之人一日三十文钱,包一顿午膳。无论男女,能干力气活儿都成。”
乌古斯是头一次跟叶嘉共事,老实说,这一次对话就让他感觉到震惊。
他怔怔地看着雷厉风行的叶嘉,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照她的命令去行事了。叶嘉端坐在书桌后头,焦躁地捏了捏耳垂。她过于敏锐的直觉又开始跳了。修建土碉堡肯定是来不及的,只能寄希望于第一层防护城垣能修出来。将来乌桓人真踏足北庭,也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地道,若是土碉堡修建不好,也需要挖掘一些能藏身的地道。”若是当真出现极端的情况,号召全民参战也是避无可避之事。无论如何,得将乌桓人挡在北庭之外。
她满脑子是后世地道战、游击战。当战力出现巨大悬殊时,能靠着灵活的机动性牵制住敌人,甚至还能拖死拖垮敌人。
叶嘉感觉到了古时候舆图的重要性,古时候的地图不像后世地图都是公开的,详细的。此时舆图零碎且不全面,甚至某些时候还出现误解。
思索了许久之后,叶嘉命人把乌古斯又给叫了过来。
乌古斯已经吩咐人去号召百姓修城垣,进来时以为又有什么吩咐。
“乌古斯,当地可有人知晓乌桓的状况?”对敌人一无所知,才是最恐怖的。
“乌桓是个西域小国。”乌古斯对乌桓的了解非常少。虽说北庭都护府多年来受到外族的侵扰,但重中之重的只有突厥和蒙古。蒙古这些年因为蒙古公主嫁入皇室,关系有所缓和。突厥却从头至尾都没有过消停的时候。正是因为突厥吸引了火力,小小乌桓从未被人注意过。
乌古斯面露难色,叶嘉的心弦不自觉又绷紧了。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出声的叶青河忽然开了口,“他或许知道。”
他突然的出声惊了叶嘉一下,不过叶嘉立即回过神,抬头看向他:“谁?”
“程家人。”
叶青河自然知晓叶嘉跟程小二爷之间的事情,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但在几次落到叶嘉的脸上,见她神色正常之后,又道:“程家人常年来回西域五国,对于去西域这一条路非常熟悉。乌桓就在这一条路上,他们或许对乌桓有些了解。”
说完,又瞥了一眼叶嘉。
叶嘉其实已经有点忘记跟程风之间的纠葛了,忙碌久了她很多对剧情的记忆都模糊起来。此时听完也不过皱着眉衡量,思索了片刻倒也赞同:“程家还有谁在?”
“程小二爷这一次也跟过来了。”明明不是他带过来的人,叶青河却莫名有点心虚。
“他来了?”
叶嘉是真的诧异了,“他怎么会过来?”
关于这个事叶青河也说不清。叶嘉也没空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听说程风人在这边更好,省得她一来一回的找人浪费时间。叶嘉直接让人把程风找过来。
程风来的非常快,他这段时日一直在军营里养伤。自打知晓叶嘉也在军营就没打算回去。这次本来是偷偷跟过来,谁知道叶嘉会寻他。快步进来,嘴角的笑意还没绽开就看到一屋子的人。他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嘴角的笑容敛了起来:“嘉……夫人。”
叫名字是不合适了,叫闺名更不合适。程风只能折中选了一个称呼。
叶嘉点点头,开口问起了乌桓。
“乌桓是正在北庭西面的一个小国,地盘并不是很大。”问起正事,程风自然不含糊,“乌桓这个国家地势险峻,土壤不好,不利于种植,百姓大多以放牧为主。算是一个马背上的国家。”
马背上的国家在叶嘉心中立即就转换成三个信息,善战,血性,以及人少。
这倒不是叶嘉的瞎猜,而是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自古以来,农耕文明的国家更容易人口昌盛。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因为居无定所,生存条件等等因素的限制,人口通常都有限。果然,叶嘉一问及人口,确实是一个人口小国。但人口少不代表攻不下北庭。北庭如今的兵力不一定比乌桓更多。
“程风,你大概知道乌桓的国土面积么?”作为一个实在的工科生,叶嘉总是习惯性的用数字说话。
程风眨了眨眼睛:“国土面积?”
“嗯,就是幅员,”叶嘉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者该说,乌桓有多大。”
虽说叶嘉说的模糊,但程风理解了她的意思。他以往是没注意过乌桓有多大,但跑商天南海北到处跑,去过的地方多少是有点印象。程风以往是有去过乌桓的,拿着粮食跟乌桓人换皮毛。此时仔细回忆了一番,不大确定地道:“约莫比北庭都护府小三分之一。”
“地势呢?地貌呢?”叶嘉一边听着一边心里就开始算起来。
“多山,多戈壁。”程风皱着眉头,“因为好战和排外,乌桓人都是一个姓氏一个姓氏的人聚集在一起,每个村落不会超过百来户人。靠南边要暖和些,北边天冷,大部分乌桓人都往南边跑。”
“河多吗?水源多少?”
“好像只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母亲河。”
叶嘉点点头,心里快速计算起来。若是以北庭的面积三分之二来算,一个镇子六个村子,一个村子百来户人来算的话,满打满算人口不会超过四万。扣除山地戈壁不适宜住人,生存环境的恶劣和水源,以及老人,孩童,妇女,乌桓的人应该不会超过两万。
这还是叶嘉以乌桓全民皆兵,生存条件跟北庭比肩的同等条件下算出来的。若是考虑到有部分人不参与抢掠,乌桓游牧民族特性,估计能打的五千左右。
这么一算,叶嘉的心总算是定了定。这个人数,北庭还是能为之一战的。就怕突厥这时候挑事。
众人看着叶嘉在纸上飞快地测算,不知道她在算什么。但看她一通算完,脸色好看了许多,彼此对视一眼莫名也跟着松了口气。叶青河虽然不知道叶嘉问这些是做什么,但有些不明觉厉:“姐,这城垣和土碉堡还修不修?”
“修,”叶嘉放下笔,“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一刻不能松懈。”
第122章
去探查的人回归的很快,事关碎叶镇的安危,自然得速战速决。
他们飞快地将自己探查到关于碎叶镇的地形地貌全部记录下来,甚至犄角旮旯的位置都做了标志。人派出去的多,回归的消息有部分是重合的。叶嘉从一堆信息中飞速地做整合,并依靠自己的专业素养对照乌古斯提供的舆图,绘制出更完善的碎叶镇地图。
绘制地图和修缮城垣,建造土碉堡是同时进行的。
城垣比较快,只需要在最边缘的地方垒砌土高墙,尽量起到阻拦的作用。乌古斯的号召效果还算不错,由于叶嘉曾几次在危急时刻周济百姓。开仓放粮,叶嘉在百姓心中,尤其是碎叶镇百姓心中的声望非常高。乌古斯打着她的名号行事,效果自然是惊人。
“有人愿意帮忙最好。”叶嘉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松了口气,“就依旧按照我承诺的条件给百姓。严格监督下面做事的人。特殊时期,绝对不允许阳奉阴违和贪墨欺民之事。”
乌古斯自然清楚,他是常年领兵之人,自然懂得言必信行必果的道理。
有了当地百姓的帮助,修建的速度就快了许多。考虑到土碉堡修建速度太慢,叶嘉首先确定的是城垣和瞭望塔与烽火台。而后着重在碎叶镇各处挖掘地道。到也并非连通全碎叶镇,而是在关键地点挖通,以便于紧急时刻能够快速逃生。除此之外,叶嘉重点关注了河流状况。
若是乌桓人有意打进北庭,或者跟先前的突厥人一样企图占下碎叶镇。那能占的地方只有碎叶镇最西边的村庄,聚水而居的情况也极有可能发生。不过碎叶镇城内的河流不多,除了两条从天山山脉分流下来的支流供着整个镇子的水源,只有四个不算大的内陆湖。
叶嘉白日里得了空便出去看,河流湖泊附近的村子,地道或者运输战壕可以在这附近弄的多些。这样即便发生了袭村事件,百姓也能借此逃生。
他们的速度已经很快,叶嘉反应太快,察觉出异常便开始了布置。但乌桓人的马更快。乌桓的马队冲进碎叶镇最西边的乌苏村抢掠的当日,叶嘉才熬了一夜将土碉堡的设计图做了优化。乌古斯的人冲进叶嘉住的小院里,请求叶嘉立即带上身边人往东边撤。
“主子娘娘,你身份贵重,可万万不能耗在此处。”劝说的人是周憬琛安排在碎叶镇的人手。
“莫慌,”叶嘉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她很会审时度势:“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乌桓人已经进了乌苏村,杀了不少人。”
叶嘉熬夜而混沌的大脑在一瞬间清醒,沉声问道:“先将乌苏村的情况与我仔细说清楚。”
来人先前跟周憬琛叶嘉一道去过安西都护府,名字叶嘉不记得,但面相有点眼熟。乌古斯已经领兵去了乌苏镇,目前什么情况暂时不明。他们这些人被留下来是专门保护叶嘉的。周憬琛人在外面,剩下的人保护叶嘉一事是他们的重中之重。乌古斯和周憬琛留下的人就算是自己死也得护住叶嘉。
“情况不明就去探明。”叶嘉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回归了原位。
乌桓人来得快,他们发现得也快。土碉堡虽未建成,瞭望塔和烽火台的作用还是起到了。不然依照先前的经历,指不定发现事情不对时乌桓人已经占下了碎叶镇。
“先去打探清楚,另一方面,命人紧急调用粮草物资。”危急关头,叶嘉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既然乌桓人打过来,他们势必要的抗争。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更讲究万事俱备。粮草和药物都少不了。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乌桓人只能打偷袭战。
得亏叶嘉有事先囤积粮草与物资,不然突然调用都凑不齐。
他们正在后方运营支援,前线乌古斯跟乌桓人打起来才知他们难缠。这乌桓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批非常锋利的武器,见血封喉。且这一批来扫荡的乌桓人极为善战,普遍都是年轻力壮之辈。不说以一敌百,但也足够让碎叶镇的戍边军喝一壶。
这第一场仗打下来,乌古斯这一方可谓损失惨重。不到三千的兵力根本扛不住这些善战的乌桓人。不过运气不错的是城垣的第一步防线,加上瞭望塔和烽火台的提醒,让乌苏村的百姓逃了不少。
大批的村民携带细软往东逃,他们也算是逃出经验了。能在发生战争的第一时间抓住时机逃出来。
探子每隔一天就要回来汇报一次,叶嘉神经绷到了极致,却也没办法做出逃跑的决定。一旦她这边带着人逃掉,势必会影响前线的军心。毕竟换位思考一下,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自己在前方拼命时,后方的支援不顾他们生死,丢下他们逃命。
“主子,这么打下去,碎叶镇的兵力估计撑不住。”
小梨和环佩日夜守在叶嘉的身边,情况危急,她们甚至夜中都要守在叶嘉的屋中。
战火蔓延的速度很快,乌苏村很快就要失手。第三次探子汇报时,叶青河已经领着他的队伍从北边支援。北庭与乌桓战力差别最大的只有两处:一是武器,二是战马。周憬琛曾经在西场养的那批战马全都被他带出去,乌古斯这边骑兵不到五十人。
没有骑兵,没有马。双腿难敌四条腿,从速度和高度上失了优势,正面抗衡自然就只有被动挨打的结果。
“武器,武器……”叶嘉咬着指甲,琢磨起武器来。
她所知道的武器种类很多,刀枪棍棒热武器都知道。但知道有何用,这个时代生产不出那些东西。战场上最占优势的还是弓箭手,远程射击能更有效地保证人员和战力……
思来想去,只能从已有的技术水平上做出符合时代的改变。钢铁等锻造技术她不懂,那就从武器的形态和原理利用度上去改善的锋利程度。叶嘉这时候倒是庆幸起自己读书读的久,兴趣爱好广泛。曾经研究古代建筑时,她稍稍了解过一点古代武器方面的知识。
以攻击的距离来说,远程射击自然是由于贴身肉搏的。古时候没有热武器,远程射击自然指的是弓箭和弩。但弓箭使用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是射击这件事本身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保证准头。二来北方弓与南方弓不同,北方弓乃硬质实木所制,一般臂力小的人拉不开弓,更别提射的远。
弩的话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尤其是小型弩。利用弹力能减少力气的限制。
她曾经看过一点关于古代武器的制造。袖箭和小型弩也知道一些。目前来说改变不了武器的锐利程度,那就从化学角度来思考,或许有突破。下毒虽然有点卑鄙,但关键时候不能不狠心。
“知道哪里有擅长药剂的大夫么?”叶嘉骤然站起身,吓了屋里人一跳。
说起来,自打乌桓人忽然偷袭,叶嘉已经有三天宿在书房里。回到客房,她睡不着。
程风自从上回被叶嘉召见以后就整日在叶嘉的面前晃悠。特殊时候他没有二心,叶嘉便也没有将他赶走。这人大小也是个战力,听叶青河说武力值不低,或者说十分强。程风目光不自觉地追逐叶嘉,热烈得叶嘉身后的环佩整个眉头都皱在一起:“夫人是要给武器淬毒么?”
这话一出,叶嘉看向他,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有何不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也是应当的。”
程风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顿了顿,笑起来:“夫人莫生气,要给武器淬毒的话,我程家有好手。”
“当真?”
“当真!”程风长得本就野性,这一笑起来,笑容桀骜得仿佛盛放的烈火,“不仅有淬毒好手,还有药材储备。只不过李北镇离这边有些距离,一来一回不眠不休也要六日。”
“六日便六日。”
叶嘉不认为乌桓人就打这一次,一旦发现北庭军不堪一击,肯定会野心膨胀,“要尽快。”
程风看了一眼叶嘉,叶嘉已经快步走到书桌后面。一旁小梨走过去给她研磨,叶嘉摊开了一张白纸,低头就开始作画。时间太仓促,许多事情都没有做好准备。就算给武器淬毒,这也需要时间和安排。古代的铁矿资源并不是那么普遍,武器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程风敛了笑容,点头走了出去。他这次过来也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师弟。
出去便寻了他的师弟,与他耳语一番便让人快马加鞭回李北镇。
人一走,书房就静了下来。
乌古斯人在前线回不来,叶青河带人去支援。目前还在碎叶镇镇上的就只有乌古斯的心腹瓦季姆,瓦尔达兄弟。这两人武力不用说,打起来跟巴扎图是一挂的。不过跟巴扎图粗中有细不同,这两兄弟打起来多少有点疯魔。留下来保护叶嘉最好。
乌桓偷袭碎叶镇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按照飞鸽传信的速度,这个时间李北镇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不过孙玉山暂时过不来,李北镇是一个比碎叶镇更加重要的战略要地。李北镇要是被攻破了,东乡镇直到轮台那一路的人都要遭大罪。叶嘉严重怀疑乌桓动碎叶镇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所以李北镇绝对不能动。不过东乡镇倒是可以支援一二,巴扎图……
一想到余氏、小述白、叶四妹等人就在东乡镇。周憬琛留下巴扎图守着东乡镇就是守住安宁。叶嘉一想到巴扎图调离东乡镇以后的请款,心跳又凝滞了。
东乡镇的军力不能调动,一旦调动,或许先乱了心神的就是她。
……给武器淬毒是她做的后手,效用太低。目前来说,还是鼓动当地百姓参与作战为首要。敌我双方的优劣非常明显,但碎叶镇这边也并非全处于下风。
叶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过热的大脑快速冷静下来。
北庭的优势便是,碎叶镇是他们的主场。在主场上被人打得抱头鼠窜未免欺人太甚,熟知地形就是碎叶镇百姓的优势。再来,她的地道虽然没有全部挖完,但大部分重要的地方地道已经挖出来。只要游击的打法,以骚扰为主,攻击为辅,拖垮乌桓人其实是很容易的。毕竟乌桓人千里迢迢离开本国,所带的辎重经不起长期消耗。士兵再年轻也是人,是人都会疲惫。
等待的时候非常煎熬,仿佛一呼一吸都是漫长的。天色不知何时暗淡下来,窗外空气都是凝滞的。一晃儿就又到了初秋,树木的都变得枯黄。
“乌苏村的情况如今如何了?”不知过了多久,叶嘉勉强将自己了解过的□□雏形画出来。
弩是一种装有臂的弓,主要由弩臂、□□、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弩的装填时间比弓长很多,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对使用者的要求也比较低。作为古代一种大威力的远距离杀伤武器,后期强弩的射程能达到六百米,也就是一百八十丈。特大型床弩甚至能达到强弩的两倍,算是杀伤力非常强的一种冷兵器时代的武器。
叶嘉画的自然是小型弩,大型弩制造时间太长。材料也不是那么好买的。紧急情况下,很难制造出她想要的东西。但既然画了,索性都画完。
她一旦画起图来就会十分专注,专注到望我的地步。
等待消息的期间,小梨和环佩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有风吹草动,必然会带叶嘉离开。这一天的时间过得非常的漫长,不,应该说这几日的时辰都过得漫长。等的都有些煎熬。
不知何时,外面传出来动静。小梨皱眉看了一眼门外。还没开口叫叶嘉,就听外面一声高亢的:报——
小梨与环佩两人对视一眼,垂眸画图的叶嘉已经啪嗒放下了手中的笔。
白日里已经汇报一次,按理说,应该明日才会有消息。小梨面色一变,匆匆将那人引进来。那探子身上脸上都是汗水和血水,甲胄都有些破烂。见到叶嘉就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言简意赅地禀告:“乌桓人占了乌苏村,校尉大人正带着人往回撤。”
书房之中灯火摇晃,叶嘉坐在书桌后面眉眼被灯火氤氲得模糊。她挥了挥手,让探子退下去。
“主子。”小梨的眉头皱起来,“要撤走吗?”
叶嘉垂眸凝视着桌子上的设计图,思索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她虽说在记图方面颇有些天赋,基本上算是过目不忘。但此时危急时刻也难免会有不自信,疑心自己会不会记忆混淆。
“主子……”小梨有些着急了,倒不是她觉得叶嘉在此处干等无用。而是情况危急之下,她顾不得别人,只想护住叶嘉不出事。
她还要再说,被环佩抓了一把袖子。
小梨回过头,环佩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莫吵闹打搅了主子,主子在思考。”
“去问问乌古斯回来了吗?”叶嘉眼睛还停留在未干的图纸上,开口嗓子已经是哑的。太久没说话,她的喉咙干哑得听着难受,“顺便问一下伤亡情况。”
小梨看了一眼环佩,行了一礼退出去:“是。”
碎叶镇的情况不好,燕京这边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燕京城果然不愧是几百年的大燕首都,城墙厚得重石砸多少遍都岿然不动。上方的弓箭手换了一批又一批,强弩也试探性地射击了好几拨。周憬琛耐着性子守在城外,等着城中粮草耗尽的一日。
对于周憬琛的兵临城下,周晔从一开始的以逸待劳到逐渐焦躁。
事实上,周憬琛在等待城内粮草耗尽,周晔也在等着周憬琛的粮草耗尽。论形势,禁卫军兵精弹足,武器装备最是精良。城中人口众多,但燕京的国库粮仓从来都是充足的。天下百姓有饿死的一天,权贵皇族可没有饿死的一日。而周憬琛的戍边军是长途跋涉,一路征战走到这里,自然早已身心俱疲。
可这么多天耗下来,外面那群贱民就好像打不死一般。不仅没有气焰消弭,也不曾出现断粮的情况。而燕京城内,权贵虽说饿不死,依旧山珍海味地铺张浪费。寻常百姓却拖不起了。
普通百姓家中的余粮早就耗尽了,他们没吃的,又没有良田。只能去街上米粮店买粮。可燕京的情况如此危机,米粮店宁愿不挣钱也要将所有粮食留下自家吃,根本不乐意卖。即便有些要钱不要命的,却趁机赚起了黑心钱。将米粮的价格哄抬到一个离谱的境地,寻常百姓砸锅卖铁也买不起。
当百姓一旦没有粮食可吃,城内的局势就乱起来。
局势一乱,矛盾就激增。百姓们饿都要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自然是豁出去求生。一时间大量携家带口的百姓要逃出城外,城门不开,他们就算挖地洞也要出来。有些胆气血性的逃不出去又不想死,开始抢掠城中的商铺。燕京的大部分商铺背后都有人。以抢掠一事引发的流血冲突与日俱增。
朝堂为此已经吵得天翻地覆,有主张开城与周憬琛一战的。有主张开仓放粮的,安抚百姓的。更多是主张调兵镇压这群刁民,用雷霆手段给这些惹事的贱民一个教训。
周晔原先还有几分闲心去谈情说爱,此时被缠得焦头烂额。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进后宫了。
与此同时,顾明月在焦灼地等待周憬琛的回音。
她每日派人出去打探,生怕错过周憬琛的消息。等了整整两个月,没等来周憬琛同意她的请求,倒是先从顾明熙的嘴里得知了一个令她神魂具震的消息——那个目下无尘无情无心的公子,早已在西北苦寒之地娶了妻。娶的是一个乡下妇人,粗俗不堪,却生的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听顾明熙的意思,周憬琛对那女子爱若珍宝,抱在怀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得不说,顾明熙的这一番话差点没把顾明月给刺激疯。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可就算她把顾明熙的脸都打烂了,顾明熙依旧不改口:“那女子姓叶名嘉。允安哥哥看见她眼里就看不见任何人……”
顾明月驳斥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允安哥哥就是那天边月,不会心悦任何人。”
没有人比顾明月心里更清楚,周憬琛的冷心冷肺。就算当初周憬琛跟顾明熙青梅竹马有婚事,顾明月也清楚周憬琛不喜顾明熙。外人说的天花乱坠,顾明月也从未信过一个字。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没有嫉妒顾明熙与周憬琛的青梅竹马,只觉得自己才是周憬琛命定的妻子。
现如今顾明熙这贱妇竟然说允安哥哥娶了别人,顾明月将人打了一顿后冷静下来。她吐出一口气:“我不信你。你就是个蠢货,你连允安哥哥看不起你都看不出来,你知道什么!”
这一句话落地,地上的顾明熙身体骤然一僵,抬起头:“你说允安哥哥看不起谁?”
“你。”
顾明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讥讽道:“允安哥哥厌恶你,你不知道么?”
“你,你……你胡说!”顾明熙脸上血色一瞬间褪尽了。她白着脸,瞳孔紧缩。仿佛被人强行拔取她最后的底牌一般,身体不可遏制地哆嗦了起来,“我跟允安哥哥青梅竹马十几年,他怎么可能看不起我?他明明谁都不搭理,从来就只看我一个人。他只是生气了,生气景王府出事我没有求爹娘帮忙,生气他流放那日我没有去送行而已……怎么可能,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我胡说?”顾明熙不舒服,顾明月心里就舒坦了,“我有对你胡说的必要?”
顾明熙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手扣在地上,手指指甲抓进了地砖里。满脑子都是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她摇摇欲坠。
“顾明熙,你别自欺欺人了行么?允安哥哥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顾明月毫不客气地揭开一切遮羞布,“你的身份是假的,你的才学是假的,甚至连脸都不及我。贪慕虚荣又贪生怕死,没有担当又无情无义,你觉得允安哥哥那一双通透的眼睛能看不穿你?他是欣赏你的浅薄?还是喜爱你的自私?又或者就是喜欢你仆人之女的身份?”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仆人之女,我是顾家的嫡出姑娘!”
“狗屁,这种话你只能骗骗自己罢了。”
顾明月笑得那叫一个猖狂:“天底下,第一个看穿你本质的人就是允安哥哥。他可不是顾家那群眼睛被屎糊了的蠢货,之所以不毁约,善待你,不过是允安哥哥重诺罢了。”
顾明熙身体软得像水一样趴伏在地上。她摇着头,死活不信。但潜意识里,她其实是相信的。
顾明月却已经没有闲心跟顾明熙废话了。她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心情也平复了。是的,顾明熙根本什么都不懂。她的话不足为信。顾明月飞快地离开了钟粹宫,脸色却依旧阴沉沉。虽说顾明熙说周憬琛心悦旁人这件事不大可能是真的,成婚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婚事做不得假。
允安哥哥可能是为了生存娶了当地的村姑,也有可能是出了意外不得不对村姑负责。顾明月眼中淬了毒,她不允许低贱的人沾污了她的月亮,她要将那个叶氏铲除。
……
叶嘉尚且不知自己被惦记上了,乌古斯回来以后,她立即召集所有人会议。
有个好消息,远在洛桑镇的叶青山接到碎叶镇出事的消息后,派了陈世卿领一支骑兵过来支援。人数不算多,六十个人。但这些骑兵的战力是非常强的。陈世卿手下的骑兵除了擅长近战以外,更是射击的好手。个个说是百步穿杨都不为过。
陈世卿对于这边竟然是叶嘉主事有些诧异,但又觉得意料之中。早前他就知道叶嘉不是一般人。
碎叶镇是有粮仓的,就在镇子的最东边。先前突厥袭击时叶青河就带人烧过一回。他们不知道的是,乌苏村因为位于最西边,与别国接壤,经常受到游牧民族或者他国的侵扰。家家户户都不爱囤粮,有粮食都是存在靠近镇子的一个粮仓里。
叶嘉在等着所有人到齐以后,做出了两个决定:烧粮仓,偷袭。
“等他们发现乌苏村没有粮食,势必会往外探。那个粮仓离村子跟镇子的距离是差不多的。待到深夜,乌桓人极有可能会派人去。”叶嘉冷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已经摒弃了所有的胆怯跟害怕。她沉声道:“派人盯着。待到他们转移粮草之时,给他们重重一击。”
叶嘉眼睛里散发着锐利的光,这一刻大家都忘记她只有七尺:“行骚扰之能事。打不过就跑,绝不恋战。切记,我们的主要目的是烧调粮食。”
程风站在阴影里双目亮的出奇,看着叶嘉时的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来。
第123章
顾明月清楚顾明熙在周憬琛心中没有多少份量,更清楚自己在周憬琛心中更没份量。顾明熙好歹有个婚事在身上,跟周憬琛也算是青梅竹马。而她顾明月就是个半途进顾家的外人,估计在他心中连个姓名都无。她虽私心认定自己是周憬琛的命定妻子,却也明白目前来说她毫无份量。
但如今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就像七年前她还在庄子上为奴为婢,如今却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上的事情都是变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来都不是虚话。任何东西想要拿到手,得付出代价。只要拥有足够重的筹码,她所说的命运就能发生改变。顾明月一直都很清醒,并且牢牢抓着握在手中的东西。她清楚自己如今一切的荣光来自于周晔,因为他的偏爱,她可以让顾家跪在她脚下。但正是因为来自于周晔,她才时刻处于惶恐之中。
——只因周晔是一个疯子,一个不能以常理去判断的阴晴不定的疯子。
顾明月清楚自己容貌绝艳,是难得的利器。她没有学识,不懂温顺,但她足够美。容貌不能让父母偏爱她,但足以让男人偏爱她。顾明月清楚靠容貌得来的偏爱其实是无根的浮萍,雨一打就碎了。所以她要在下雨之前,把拿到手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
偌大的未央宫,影翳交汇。为华丽的宫殿添上一抹阴森的暮气。
昏黄的光落到她绝艳的脸上,显出鬼魅的浓艳来。
顾明月能一人压倒三千粉黛,美貌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又并非仅仅只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容貌。周晔此人虽疯,却并非一个好色之徒。顾明月眼眸下藏着深沉的恐惧,没有人懂她的恐惧。只因她心中清楚。早晚有一日,周晔知晓她并非他以为的那个人,她的下场只会比无数死在周晔手下的人更凄惨。所以,抓住周憬琛是必须的。
周憬琛这个人十分重诺。不管好坏,只要答应之事就绝不会反口。
要怎样才能让周憬琛信任她?顾明月焦躁地咬着手指甲。周憬琛是个很难打动的人,很多年前顾明月就知道。他太敏锐,并且能看透人心。就像顾明熙这个蠢货十几年都得不到他真心一样,顾明月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让他接纳她。
可细细一想她手头握着的筹码,美貌、地位、还有周晔的宠爱……顾明月不觉得自己这三样东西对周憬琛有吸引力。那若换一个角度思考呢?譬如,周晔的脑袋?
思及此,她心口砰地一跳。
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容易接近周晔且令周晔不会起疑心的人。周憬琛久攻不下燕京,若她能让他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燕京,是不是就有了待在他身边的资格?或者不仅拥有待在他身边的资格,还能理所应当要求周憬琛为她做一些事。
顾明月这么一想就想通了,焦躁不已的心也顿时平静了下来。
大燕已经完了,周晔如今是强弩之末,她这么年轻没必要陪周晔一起死。虽然这样说十分无情,但她才十九岁不是吗?人的一生还很长,节操、虚名这些都不是非要不可的,只有拿到手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必要时候,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顾明月的心思,正是周憬琛正在思考的事。
若是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燕京,确实没有必要牺牲将士的性命去厮杀。周憬琛上辈子打下大燕,是尸山血海堆积出来的功绩。持续十几年的内战,耗掉了大燕四百年的精气。以至于后来休养生息,他年纪轻轻便耗光了心血。这辈子能减少伤亡,什么法子都行。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周憬琛从来不觉得用何种手段更高明,也并不在意用兵如神的虚名。
周憬琛这厢除了等待燕京城内的粮草和武器消耗殆尽,也是在等顾明月的动作。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顾明月这个女人为了保全自己可以诛天灭地,可以没有人性。上辈子为能活命,她亲手了解自己所生的长子向敌军投降。为保住权势,能以自身身体做筹码,舍得下脸皮去笼络男子。看似弱女子一个,实则极难对付。不是才智上的难对付,而是没有底线的难对付。
果然,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内的粮食还没到撑不住的时候,顾明月先耐不住再一次找上了周憬琛。
这一次她不再搞上两次的试探,终于醒悟。知晓周憬琛对景王府与顾家的纠葛丝毫不放心上,她干脆开门见山。以周晔的性命做筹码,问周憬琛索要三个承诺。只要周憬琛答应,她愿意在半个月之后奉上周晔的项上人头。
跟上辈子一样,不管周晔对她如何,顾明月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周晔。
主帐之内,鸦雀无声。
周憬琛垂眸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宫人,心中有种难言的恶心。顾明月三番四次地派人来驻地,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他不晓得该夸赞顾皇后神通广大,还是该讥讽顾明月总是如此邪门。宫外的世家大族都无法将信送出城外,宫内的顾皇后却能畅通无阻地突破封城的禁忌,将人准时地送进地方营帐。
眼睑微阖,敛起了眼眸中的幽光,周憬琛冷声斥道:“周晔的人头,她不出手本殿照样能拿到。顾明月凭何依仗认为仅凭周晔一颗人头,本殿便会允诺她三个承诺?未免异想天开。”
话音一落,地上的人冷汗就冒了出来。
周憬琛虽未曾疾言厉色,但那周身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杀伐气势倾泻出来,能叫人瞬间窒息。那宫人不堪重负地软瘫到底,被反问得一句话也不出来。
可转念一想顾明月,那宫人浑身一个激灵又抬起头:“景王世子殿下……”
顾明月早就猜到周憬琛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她,临行之前,自然是交代了宫人一些话。
那宫人脑袋嗡嗡作响,但还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将顾明月的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学出来:“殿下,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桩事若是,若是成了。主子的帮助,戍边军能在最快的时日内攻下燕京,亦能避□□血打仗。殿下爱民如子,能减少丧命之人,殿下何乐而不为?”
“这么说?我若不接受你家主子的要求便不是爱民如子?”周憬琛挑起一边眉头。
“奴婢并非此意!奴婢,奴婢只是传主子娘娘的话。”
那宫人被他一句话吓得面无人色,瞬间趴到在地砰砰地磕起了头。
周憬琛也没心思为难一个宫人。顾明月的要求虽然过了分,但提议却戳到了周憬琛的心思。若是能直接取下周晔的人头,那拿下燕京就容易得多。不管顾明月有没有拿下,对整体局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于是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想要保住一条命就要收起那贪婪的嘴脸。周晔的一颗人头不值三个承诺。一条命只能换一条命。”
“……若是你家主子能搁下周晔的人头,届时让她拿人头来换一命便是。”
……
直到最后走出营地,那宫人浑身湿透得仿佛从水中捞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周憬琛眯着眼睛看着人走远。
须臾,他敲了敲桌沿。黑暗中走出一个高挑的宫装女子。女子安静地向周憬琛行了一礼,转头快速跟上了那个宫人。
两人走的不快,但也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墙之上能往下射的箭矢越来越少。□□也从原先一日十发到如今十日一发。不管城内有多少能工巧匠,在没有足够的铁矿资源下,武器只有越来越少的份。
眼看着双方的局势越来越紧绷,周憬琛的耐心却一日比一日足。
顾明月很快给了回音,哪怕三个承诺被消减成一条命。她思索再三,还是答应了。
她不想死,更不想因周晔而死。
若是将来周憬琛攻破城门,将周氏皇族屠戮殆尽,那她也必须是幸存下来的一个。周憬琛对于她的选择毫不意外,唯一觉得以外的,是顾明月身边的宫人出入城门的自如。到底周晔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眼盲心瞎,才能让禁军顶着欺君之罪几次为她开城门。
思及此,周憬琛隐晦地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程毅。
程毅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守在一旁。察觉到周憬琛的视线他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样子。周憬琛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思索除掉此时顾明月的可能性。
事实上,上辈子周憬琛就发现了一桩事——顾明月此女身上有古怪。
此女似乎拥有极强的气运,总能危急关头逢凶化吉,更是能让无数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明明一张脸不及嘉娘半分(此处有某人的滤镜),无才无德亦无成就,偏生无数男人见了她就仿佛被迷了魂的傀儡,不顾一切为她做蠢事。邪门得厉害。
周憬琛上辈子不是没想过杀她,然而暗中下了几次手都没能成功,反而伤及自身。到底顾明月身上有什么古怪,他上辈子一直没弄明白过。但若是杀不了,囚禁如何?
顾明月不知周憬琛的想法,得到了周憬琛回应,她便琢磨起了对周晔动手的计划。
眨眼一个多月过去,燕京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燕京城外,戍边军几次佯攻,几次夜袭,外加隔三差五的试探。城墙上的箭矢似乎已经枯竭。见时机差不多,周憬琛便不打算再等,下令准备攻城木。只等夜深人静之时撞城门,帅军一举攻入燕京城内。
这一举便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城内的粮食耗尽,城外其实也难以为继。
不知不觉,周憬琛已经在燕京城耗了三个月。西南边的局势仍在僵持,但渐渐令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一整个夏季滴雨未下,干旱造成整个南边粮食大量减产。秋收时节,根本没有收上来的粮食。朝廷正在打仗,下面的官员为求自保,擅自加大税收。
换言之,旱灾如周憬琛预计的发生了。且情况不容小觑。
燕京城这边,务必速战速决。
周憬琛召集了所有将领,将一份硕大的燕京城布防图摊开,详细标注了几个重要位置。
城内保守估计有五万禁军,分布在燕京城的西北大营、东北大营、以及紫禁城内。依照周晔那贪生怕死的特性,定然会将最强的兵力留在紫禁城内。城门之内最多有一万将士守城。以燕京调兵的速度,一个时辰内足够戍边军拿下城门。
图上好几处标了红色标识的地方一个一个地画上了叉,每一个地点都设置了拦截。
周憬琛抬起眼帘:“一切准备的如何?”
已经等待了三个多月,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士们喝道:“回殿下,早已准备就绪。”
周憬琛手一挥,所有人四散褪去。
……
夜幕降临,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当一支带有流火的箭矢划破天际,号角吹响,轰隆隆的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声音震醒了陷入熟睡的燕京。
顾明月正在为没能拿下周晔的人头辗转反侧。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顾明月担心交易失效。
当沉重的推门声哐当一声响起,她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爬起。
纱窗之上人影快速划过,宫廷中灯火通明,廊下凌乱的脚步声来回的跑动,宫内宫外早已乱成一锅粥。宫人们匆匆推门进来,周晔大步流星地冲入未央宫。他的衣裳凌乱,脚下没有穿鞋。他冲过来抓着顾明月的胳膊,拉着人就往门外走。
顾明月要看着远处一片火光的天空,惊魂未定地看向周晔。
周晔行色匆匆,已经顾不上帝王的体面,语速极快地道:“周憬琛带兵打进来了,城门失守。我们先从地道退出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顾明月一声不吭地被他拉出了未央宫。满头的青丝披肩,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晔的后脑勺眼神幽沉。
两人一路疾驰,穿过未央宫的外门,越过御花园,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宫殿。
顾明月跟在周晔的身后,一只手缓缓地摸向了怀中,摸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周晔因快速奔跑而剧烈喘息着,顾不上顾明月没说话,周晔东张西望地在院中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越找越慌。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顾明月缓缓拔出了匕首。她眯起了眼睛,一步一步地靠近周晔。前方一直没回头的周晔忽然顿住,握着匕首的顾明月心神一紧,瞬间收回了手。
两人抬起头,就看到两人的正前方站着一个穿着宫装的高挑女子。
那女子身形极为高挑,灰扑扑的宫装。姿容不算绝艳,却有一双令人心动的杏眼。月光从半空中洒下来,落到那女子的肩头,逆着光看不清楚脸。等那人缓缓走近,月色朦胧中慢慢清晰了女子的面容。看清女子面容的一瞬间,顾明月脸色大变。
周晔大声喝道:“你是何人!”
只听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看向他的身后。
周晔眉头皱了起来,转过头。
看清顾明月惨白的面色,周晔一愣。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缓缓起了唇,雌雄莫辨的嗓音在漆黑的夜中骤然响起。一阵夜风吹起,嗓音有几分缥缈。那女子弯了弯眼角走到顾明月的三步远处:“姐姐,冒充了我以后,这些年你似乎过得不错?”
只这一句话,顾明月手里的匕首噹地一声掉到地上。
第124章
四下里忽然安静了。
不远处的喧嚣仍在继续,庭院外跑动的声音若隐若现。周晔缓缓地站站直了身体看向两人。月光下,那高挑女子比顾明月高出半个脑袋。顾明月快速地往后退了两步,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泛着寒光。周晔眼睛骤然一眯,看向了匕首,又抬眸看向顾明月。
他不傻,立即意识到方才若是这个女子没有出声,这把匕首可能已经插在他的后背上。
“顾明月!”周晔脸色瞬间铁青,震惊地看向顾明月。
顾明月却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看向高挑女子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心脏怦怦跳,响如擂鼓。但顾明月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承认认识眼前之人。一旦承认,眼前之人说出了什么话,她将万劫不复。她心念一转,迅速做出反应,喝道:“你是何人!为何称本宫为姐姐?!”
林泽宇见她这般,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姐姐,你还是这么会装模作样。”
说完,他扭头看向周晔。刚要开口,顾明月抓起地上的匕首忽然就向他刺过来。不过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林泽宇。林泽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推,顾明月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放肆!”
周晔看到人摔到地上,下意识想过来搀扶,却被高挑女子一句‘叶子哥哥’给喊得僵住了。
周晔乃先皇二十多个子嗣中年岁最小的皇子,算是老来得子。但他这个老来子并没有得到先皇的宠爱,只因他的出身并不光彩——他是先皇南巡时侮辱臣妻生下来的孩子。
十三岁之前,养在南方徽州安庆府的一个小庄子里。名义上的父亲膈应他,生下他的母亲憎恶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嫌恶他。那家人把他单独放在庄子上藏着,只有聋哑的仆从照顾他起居。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没有人理会他,他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叶子’这个名字是一个小孩子给他取的。因为他没有名字,经常钻狗洞爬进庄子找他的小孩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他觉得挺好,之后的大名他便请求生父为他取用了同音字‘晔’。
而周晔晦暗无光的前半生里,那个比他年纪小很多的玩伴是他人生唯一在乎的人。叶子这个名字也只有那个孩子一人知晓。后来周晔被宫里的人以皇子之名接回燕京,这个名字便再也没有被唤过。六年前,他一次宴席上从顾明月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便是顾明月受到偏爱的开始。
顾明月的脸色惨白,冷汗一汩一汩地往下流。她抓着匕首企图刺向林泽宇,大声的喝道:“你住口!大胆歹徒,私闯禁宫!来人!将他抓起来!”
林泽宇被阿玖操练了几年,又上了战场浴过血,早已不是当初的柔弱少年。几个闪身躲开,歪着脑袋看向一旁神情莫名的周晔。周晔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再顾明月一匕首刺向林泽宇后腰的瞬间抬腿一脚将顾明月,将人给踹倒向了假山。
顾明月重重地砸在地上,手腕磕到了假山上的石头,匕首咚地一声掉入了池水中。
灯影晃动,树影摇曳,风声仿佛鬼魅在四周吟唱。顾明月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怕是要死在此地。她整个身体蜷缩着,瑟瑟的抖了起来。
周晔快步走过来,抓住林泽宇的胳膊厉声道:“你是谁!”
“叶子哥哥不记得我?”林泽宇被人抓着胳膊也不挣,耸耸肩回道,“我是小宇。”
“小雨?”周晔看着他的脸,又扭头看向顾明月。
顾明月缓了好久才爬起来,一双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委屈地摇了摇头,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你别听他胡说,他不是小雨,我才是小雨。与陛下朝夕相对这么多年,我是何人陛下难道还不知道吗?陛下不是早就派人去安庆府查过吗,我就是小雨啊……”
说着,她手一指林泽宇,恨声辩驳道:“陛下,这个人肯定是外敌派来刺杀你的!他是个男子,我方才亲手摸过,就是个男子。此人心思歹毒,乔装打扮成女子进宫,要说没有目的肯定不可能!”
“姐姐,我叫你一声姐姐是给你脸了。”林泽宇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认命,冷笑一声:“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我爹好歹养育你多年,你丝毫不顾养育之恩,张口就要我一家人性命。当年之事是我爹娘做得不对,一家子被发卖我也认了。但你冒了我这么多年,该享受的好日子我也还给你了。如今眼眨不眨地便倒打一耙,你说你叫小宇?当真是不要脸皮!”
顾明月自然不认,两人你来我往。周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不知该信谁。
林泽宇见顾明月不见棺材不掉泪,打算硬撑到底。啧了一声:“叶子哥哥,我曾经从你身上拿走了一个玉佩。当时年幼不知轻重,如今想起来方知不妥。不问自取便是偷,是我不懂事。那个玉佩我本想还给你,但九岁那年遗失了……”
那枚玉佩是林泽宇从周晔身上拿走的,并非周晔送的。这个事情只有周晔跟小雨本人知晓。
只这一件事,周晔立即知晓眼前此人并非撒谎。他骤然瞪向顾明月。顾明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周晔的目光在一瞬间阴森了起来,“顾明月,你居然骗我!”
六年前,周晔被顾明月一声叶子哥哥给叫走。又因一块玉佩,相信了她是幼年时陪伴他的小雨。在听顾明月的坎坷身世以后,开始了对她无底线的偏宠和包容。为她撑腰,帮她整治欺辱她的人。这一切的前提是顾明月先是他唯一的挚友,后来才有可能成为他深爱的女子。
结果这一切都是假的!此‘小宇’非彼‘小雨’,顾明月根本就是拿他当猴儿耍!
“你好大的胆子……”
事实证明,顾明月一点没看错周晔。在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以后,周晔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就向着顾明月走来。月光之下,刀刃泛着森寒的光。
顾明月还想狡辩,但她根本没得狡辩。她此时是真的哭了,想过会被拆穿,却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被拆穿。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落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嘭嘭地地磕起了头求饶。
“放过臣妾吧陛下,放过臣妾。”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始提起自己的两个孩子:“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道错了。就算臣妾并非小雨。但臣妾也是陪了陛下六年的枕边人不是吗?臣妾为陛下生了两个孩子,幼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你真的忍心孩子失去母后么……求陛下绕臣妾一命……”
寒光一闪,周晔的一刀砍在了顾明月的手腕上。顾明月发出一声尖戾的惨叫声,眼泪鼻涕瞬间冒出来。鲜红的鲜血也是刷地一下就冒出来,很快就染红了地面。
周晔又一次提起佩刀,冷冷地又是一刀。
这一刀砍在了顾明月的膝盖上,又是一声惨叫。
周晔并没有一刀结果了顾明月,而是这样一刀一刀地划在她的身上。周憬琛上辈子废了不知多少力气伤不了的人,周晔很轻易就在她身上划出了四五道口子。周晔似乎没打算让她立即死,只是划了她十刀以后慢条斯理地收起了佩刀。
他蹲下身,贴着顾明月的耳朵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心,朕不会让你就那么轻易的死了的。”
温柔好似情人呢喃,顾明月却瞬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
林泽宇全程静默地站在后面看着,园子外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有一队人抱着细软匆匆赶过来。
看到周晔与顾明月的情况之后瞬间跪在地上,面露震惊,一个个瑟瑟发抖。周晔看也没看这群人。扭头看向一直看着他动作的林泽宇,微微扬起了一边的眉头:“你是个男人?”
林泽宇眨了眨眼睛,扯掉胸前垫的东西,顿了顿才点头道:“对。”
“小雨是个小子?”
“小子姓林,名唤林泽宇。”
周晔的脸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跟吃了一万只死苍蝇似的。显然,他也没有料想到,记忆中唯一的爱人竟然变成了个男人。周晔阴沉地低下头,周身散发着十分危险的气息。须臾,他又重新抬起头看向林泽宇,似乎有几分勉为其难:“不过看在你的身形和长相上,似乎也并非不能接受。”
男生女相的林泽宇:“???”
“小雨,你跟我走。”
说完,周晔冷声让跪着的人起来,带上顾明月和林泽宇从密道离开。
顾明月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醒来之时,人已经在一个宫人的背上。四周是黑漆漆的密道和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她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最前方一个明黄色的人,眼中的仇恨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周憬琛已经攻破了宫门,占下了紫禁城。
城中的禁军被撤走了一半,剩下死守的人全被戍边军控制。周憬琛踏入皇宫之时,宫内早已不见了周晔顾明月等人的身影。宫人们瑟瑟发抖地被赶到宣武门,无人能道出周晔的下落。
“殿下,”李闻竹带人搜罗了一遍皇宫,各个宫殿都翻遍了,不见周晔顾明月的身影,“未央宫里两个孩子并未带走。”
说着,从人群中推出了抱着孩子的两个奶嬷嬷。两个奶嬷嬷踉跄地跪倒在周憬琛的面前,大一点的孩子刚从睡梦中醒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憬琛。小的还在襁褓之中,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将孩子惊醒。两人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请求周憬琛能网开一面。
周憬琛神色冷森地立在高台之上,逆光让他本就冷清的面容映衬得更加高不可攀。周晔弃宫而逃,不顾亲生骨肉的死活这一点意料之中。他早知周晔这个人冷血且疯魔,根本没有舐犊情深这回事。
“让人堵住各宫出口,”周憬琛手一挥,让人带着孩子下去,“封锁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查。”
皇宫的密道只有每一任皇帝一人知晓,周憬琛上辈子是摄政王,自然也是知晓的。地道只能联通城内,并不能通往城外。周晔不管何时逃离宫廷,此时一定还在燕京城内。
就在周憬琛让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之时,远在北庭的碎叶镇,叶嘉遭遇了第一次袭击。
烧掉粮仓这一举动激怒了乌桓人。乌桓人连夜包抄了叶嘉所住的小院。
叶嘉睡梦之中被刀枪碰撞的声音惊醒,那刀剑之声仿佛就在耳边。小梨和环佩早已拔出武器,守在门窗的位置。程风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叶嘉的屋子里,扯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裳将叶嘉整个一盖,嘴里小声地嘀咕一句‘得罪了’,而后拦腰抱进了怀里就要往外撤退。
这一瞬间,叶嘉的大脑极度清醒,并迅速做出了反应:“等等,小梨,带人将书房的所有图纸和文书信件装箱带走。带不走的,放火烧掉。”
小梨环佩知晓书房图纸文书的重要,看了一眼大逆不道的程风,阴沉着脸迅速去办。她带人以最快的速度收起书房中所有的图纸和文书,叫醒所有重要的工匠,全部藏到了小院的底下通道里。叶嘉窝在程风的怀里,拿着图纸指挥着一行人顺着地道出了院子,连夜离开小院。
出了院子,叶嘉便被抱上了马儿。在一声哨声后,宛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她吓了一跳,但身后的人牢牢地抱住了她,让她到嘴边的惊呼又吞了回去。
当乌桓人冲破护卫的阻拦进了院子,踹开叶嘉住的屋子门时,早已经人去楼空。
天色漆黑,万里星空之下,一群人架马疾驰。叶嘉被程风搂在怀中,屁股颠得发麻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程风拽着缰绳眼神仿佛空中盘旋的雄鹰,黑暗中不受半点影响,纵马越过山丘,奔向了未知。两人一马的身后,小梨环佩带着工匠在后面追,渐渐将刀剑之声落在而后。
不知跑了多久,这一夜仿佛格外的漫长。终于在叶嘉觉得骨头要散架时,程风拉着缰绳‘吁’地一声勒住了马。
此时眼前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影影绰绰的山峰。
这是一片旷野,程风抱着叶嘉下了马。而后让她坐在一处等他片刻,他来回了两趟。抱了三捆干草还是柴火之类的东西丢到地上,火折子一吹点燃了篝火。北庭的深夜要比白日冷得多,叶嘉身上只穿着单衣,策马狂奔的这一路,脸色不知不觉已经泛了青。
不得不说,当篝火燃起来之后,她的四肢回暖,身体确实舒服了许多。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温度回归,叶嘉的大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嘭嘭乱跳的心脏平息下来,叶嘉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一屁股坐在身边的程风。
“我耳朵比较灵敏,因着常年在外走镖,比较警醒。一里之外的异动能清晰地听见。”程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兔子,匕首三两下剥了兔子皮。手法极为利索地清除了兔子的内脏,而后拿了根棍子一串,戳在火堆旁边烤了起来,“听到马匹的声音便摸去了你的院子外面守着。”
叶嘉:“……多谢。”
程风侧目掀了一眼叶嘉,咧嘴笑起来:“嘉儿未免小气,谢我就两个字啊?”
他话音一落,叶嘉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了原主跟程风的瓜葛。时间隔得太久,她一时间没想起来这层关系。顿了顿,叶嘉抿起了嘴角:“那你想要怎样道谢?”
叶嘉如此正经的回复,程风面上的笑容一僵。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平直了:“嘉儿……”
“我已经嫁人了。”顿了顿,叶嘉叹息了一口气。
“我知道。”程风脸上的笑容变得难过起来。他垂下眼帘,一只手抓着树枝拨了拨篝火中的柴火。眼看着火噌地一声冒上来,温度瞬间高了一层。
狂野里是有风的,吹得火苗东倒西歪。因为叶嘉的一句话,气氛忽然安静了下来。
叶嘉虽然有些抱歉,但她真的不是原主。程风的感情,请恕她无法回应。另外,情况如此紧急之下,叶嘉还担心着小院那边的情况。也不知乌古斯的人有没有追过去,乌桓人这深夜偷袭有没有波及到四周的无辜百姓。叶嘉的一颗心都是捏着的,根本无暇他顾。
她逃出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她最新画出来的强弩设计图。这些武器目前还没有制作出雏形,但假以时日必定能制作出来。叶嘉借着火光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一张一张地检查起来。
狂野的风呼呼地吹着,除了虫鸣和草被风拂动得沙沙的声响,只剩下叶嘉翻动纸张的声音。
叶嘉检查完,发现没有遗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正当她将图纸一张张折叠起来,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是程风。他的手不似周憬琛白皙修长,好似完美的羊脂玉。约莫是常年习武走镖的缘故,他的手粗糙且有些黑,手心放着一个摊开的布包。布包里放着好几块有些碎掉的点心。
“嗯?”叶嘉抬起眼帘,诧异地看向他。
“绿豆糕,甜的。”程风蹲在她的面前,一双眼睛亮的像小狼。
说实话,叶嘉颠簸这一路肚子其实有些饿了。但是她不大爱吃甜食,绿豆糕也很少吃。迎着程风期盼的眼神,叶嘉犹豫了一下,伸手拿了一块:“多谢。”
程风的眼睛因她这一个动作噌地亮起来,他龇牙一笑,捻了一块丢到嘴里。
他手心一手,将剩下的绿豆糕裹起来就塞到了叶嘉的手心里。他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语气有些轻快地说:“嘉儿,你可以跟以往一样,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这一块点心不顶饱,兔子肉马上烤好了。这次我带了很多西域的香料,是你喜欢的。我跟你说,我烤肉的技术一流……”
叶嘉咀嚼绿豆糕的动作一顿,看着他。
“你想要淬毒的那一批弓箭我已经让人去弄了,大约再有个两日就到了。”程风利索地给兔子翻了个面,从怀里摸出几个小纸包,打开,捏着里头的粉末往兔子上撒,“这一次,我程家的镖师队也会来。程家的镖师你知道的,他们的武艺都是道上说得上名号的。等他们来了,你就不用怕了。”
叶嘉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嘴角也慢慢垂下去:“程风……”
“嗯?”
程风扭过头,歪着脑袋看着叶嘉。
“你听我说,”叶嘉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感觉非常愧疚,“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是碎叶镇的将士,身上还有伤。这次救我我很感激,但碎叶镇的情况这么乱,你应该回……”
“嘉儿。”他脸上的笑容有几分萧瑟:“不要赶我走好吗?”
叶嘉到嘴边的劝说一滞,皱着眉看他。
程风的笑容里藏不住几分落寞:“就算你如今嫁给别人,可嘉儿还是嘉儿,你依旧是我心爱的姑娘。你可以不搭理我,但不能阻止我保护你。”
“其实,我不是……”
叶嘉刚想说自己不是原主,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她还反应过来,程风已经掠到她的身前,一只手拔出了佩刀,作出了攻击的姿态。而就在这时,那群黑影极速地靠近,环佩冲在第一个,瞬间闪身到了两人的近前,单膝跪在了叶嘉的面前,“主子。”
程风眸色一闪,握着佩刀的手缓缓地将刀压回刀鞘,吊儿郎当地站直了身体。
“怎么样?”叶嘉让环佩赶紧起来。
“乌古斯已经带人冲过去。”
环佩瞥了一眼靠叶嘉太近的程风,语气平稳道,“这次乌桓人来的并不多,约莫三十个人。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乌古斯校尉控制住。小院里的东西都藏好了,工匠们跟研制的东西都藏在藏身洞里,并没有受到波及。等到天亮,便可以回去了。”
叶嘉点了点头,“小梨那边东西没丢吧?”
“没有。”
“死伤如何?”
“因撤退的及时,除了一两个护卫在守门时受了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环佩将叶嘉走之后的情况一一说明,听说乌桓人根本没冲进书房,心不由放下了。
这一夜十分混乱,一行人重新安顿下来,天色已经蒙蒙亮。
环佩一直蹲在叶嘉的身边,严防死守得不准程风靠近叶嘉。叶嘉披着单薄的衣裳蹲在包裹旁边一张一张地检查图纸。偶尔抬头看看天空,眼看着时辰差不多,站了起来:“走吧。”
程风拨了几下土将火堆盖灭,走到叶嘉身边,猝不及防地将叶嘉打横抱起,一跃跳上了马背。
叶嘉‘呀’了一声,环佩直接拔刀刺了过来。
“环佩。”
叶嘉一声呵斥,环佩身体一僵,收了刀跪了下去。
“无事,”叶嘉坐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冷静道:“你将我的东西保管好,跟上来。”
她话才一落地,程风便一拍马屁股,调转马头就往回走。
第125章
赶回小院,乌古斯的人已经将威胁都肃清干净了。
叶嘉下了马来不及跟程风说话便匆匆进了院子,立即去检查书房的状况。程风注视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渐渐地敛起嘴角,都来不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叶嘉便的背影便已经没入门里。他将手里的缰绳一甩,牵着马慢慢地往小院旁边的小屋走过去。
虽说大部分的资料让小梨带人装箱收走,叶嘉还是担心会有遗漏。确定没有丢失的东西,她立即命人去查看试验品的仓储。确定东西没被损坏,叶嘉才放下心来。
“乌古斯,陈世卿呢?”突遭偷袭,百姓具体伤亡如何还得查清楚。
这一次偷袭让叶嘉见识到了乌桓人的报复心,不过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乌桓人似乎受不得激。叶嘉坐在书桌前,手指点在桌子上嘟嘟作响。无论是战争还是日常的为人处世,其实说白了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换言之,大部分涉及到人性的事情,都是有办法针对性解决的。
“乌古斯校尉在驻地,清点伤亡情况。”小梨昨夜到现在都在奔波,刚回来没一会儿,“陈校尉带人正在安抚附近的村民。”
叶嘉点点头:“清点之后,叫人立即过来。”
乌桓的事情不能拖了,越拖损失越大。原本叶嘉采取的是只守不攻的策略。毕竟她只是个和平年代搞土木的知识分子,不敢托大自己拥有指挥战争的能力。所以在保守的基础上予以一定的反击,护住北庭不出乱子。但如今乌桓人已经突破了碎叶镇的第一道防线,退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这场仗不擅长打也必须打。如果一直采取只守不攻的策略应对,虎视眈眈的外族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北庭没有主事人。试探个两三回,早晚会发现北庭是一座空城。
伤亡较为惨重的还是当地百姓,叶嘉的小院因为有护卫把手,并未受到太多的损害。但外面平头百姓就不一样了,乌桓人没有抓到有用的人做威胁,杀了不少当地百姓泄愤。陈世卿携一身杀气进了书房,显然百姓的死伤数目不小。
叶嘉瞥了他一眼,让他先坐,等乌古斯来再说。
乌古斯到了,叶青河也一脸沉重地进来。叶青河如今主要管着西场投过来的那群犯人,主事以后他人也成长了不少。这次乌桓人偷袭他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心里憋着一团火。
叶嘉看人都到了,开口第一句就惊住了在场几位:“我们要反击。”
叶青河愣了一瞬,刷地一下站起身来。叶青河从小就是个有反骨的,最是年轻气盛不过。想着乌桓人打到家门口,以他的性子非得追上去打得那伙人哭爹喊娘不可。但想着北庭这边大部分的兵力被调走,硬碰硬很容易出大事才按捺着性子不说话。
“姐有什么打算吗?”叶青河眼睛亮晶晶的。
叶嘉倒是没有立即开口,抬手往下压了压才开口道:“乌桓人已经突破了北庭的第一道防线,接下来,攻入北庭腹地是必然。一味的防守不能保证我们能守住西边防线,退缩会助长乌桓的士气。我们必须在开头将他们的气焰压下来,让乌桓人知道北庭戍边军不好惹。保守的策略势必要暂时搁置,以攻为守,在一开始威慑住他们。这般亦能打消西北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试探之心,一举两得。”
主动进攻,可以断掉他们的选择,并牵制乌桓人不对重要的地域做出破坏。
乌古斯很赞同叶嘉的想法,但是碎叶镇这边没有足够的兵力。
“无碍。”先前乌桓人没有占掉乌苏村,他们还不好操作。如今乌桓人选了一个地方做据点,驻扎下来。那他们拥有本地域的优势便能够发挥作用。由于乌苏村的地理位置重要,叶嘉事先做过重点布置。来不及修建的土碉堡、改成了挖掘地下通道、战壕和运输壕沟。这三个通道呈现网状分布,错综复杂。除非拥有地形图,不然即便摸进去了也出不来。
叶嘉将事先挖掘地下通道、战壕和运输壕沟的布置图摊开。她取了一支笔,沾了点朱砂在靠北边和最南边的两个方位画了标识。
乌苏村最北边是伊犁河,南边是碎叶河。碎叶河是乌苏村乃至附近四个村子的淡水来源,从西到东横惯了碎叶镇,向北边走是天山山脉。根据地势地貌,若是乌桓要打,十之八九会往南或者东边的方向走。天山山脉太高,地势险峻。那若是要对乌苏村进行阻截,那就势必从东和南两个方位出击。将乌桓人逼得往北退。届时借着天山山脉的天然屏障,极有可能能够瓮中捉鳖。
“驻地有多少兵力?”上一次对战乌桓人虽胜了,却也死伤不少。
乌古斯算是一名戍边老将,叶嘉标识一画,他立即就明白了叶嘉的意思。盯着红色的据点看了许久,正色道:“驻地大约还有三千二百将士。三千多步兵,骑兵只有不足百人。”
叶嘉看向陈世卿,陈世卿点了点头:“除了骑兵人数不够,我们的箭矢、武器也十分短缺。”
换句话说,硬拼是拼不过的。
硬拼拼不过的话,那就智取。叶嘉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对于这些困局也做出了事先的应对预案。碎叶镇兵力短板可以用出其不意来弥补。有时候战争不需要太正直,耍一些手段也是必要的。叶嘉素来坚信,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只要能起到作用都是好的谋略。
“乌桓人现在的位置?”
陈世卿走上前,拿起放在凹槽中的棋子放到舆图的位置:“乌苏村大约有两千多乌桓人。乌苏村以外三十里处还有一个据点,至少有两千人。”
三十里地,战马全速奔跑的情况下大约半个时辰内就能到。换句话说,若是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除掉乌苏村的敌人并撤退。若是以往肯定是行不通,但叶嘉早早命人挖好了地道。有地道和运输战壕的辅助,地面上在安排一些人牵制据点的乌桓人,大概率是行得通的。
“乌桓有多少马?”碎叶镇的驻兵人数不多,但与乌桓人数差别不算是太大。唯一比较劣势的是骑兵数量太少,但若是能除掉部分乌桓人的马。任他骑兵或者步兵,也只能两条腿在地面上跑。
这个问题问到了陈世卿。
叶嘉见状皱起了眉:“立即去查,查清楚数量和位置。必要时候杀马也能缓解局势。”
“是。”陈世卿立即应声。
叶嘉思索片刻,对乌古斯道:“召集当地百姓,我们需要百姓的支援。”
乌古斯明白叶嘉的意思。当地百姓熟悉地形,更有不少是参与了地道的挖掘。若是指挥得当,不一定比驻地训练有素的将士弱。乌古斯抱拳:“属下明白。”
叶嘉点了点头,以棋子作比,在舆图上做了三种方案。前几日,艾什乐带人烧掉了乌苏村的粮仓。乌苏村里的粮食最多能支撑乌桓人十来日。也就是说,休整不到七八日他们势必会往外扩。乌苏村的西边和东边有部分草场,若是乌桓人寄养战马,只能挑选西边的草地。
“这个镇子上有制药高明的大夫么?乌苏村的村民如今安置在何处?”叶嘉记得西边那块草地下面也是有地道的。若是能从南边过去,给西边那块草地的草都撒上药粉,可以大大地削弱乌桓人的战斗力。
碎叶镇的大夫都被驻地招过去当军医了,如今都在营地里。
问清楚乌苏村的村民人在何处,叶嘉立即招来了乌苏村的村长和年岁最长的人。她的计划十分不光明磊落,但此时为了护住北庭,卑鄙便卑鄙吧。得亏她有囤积癖,这一年多花费了大量的财物囤积药材。剧毒的药材没有多少,但巴豆却是足够的。
召集乌苏村逃难出来的村民编成三支队伍,身强力壮的男子随突击队从地下通道过去,深夜偷袭乌苏村。年老的不能奔波就在后方负责磨巴豆粉,从南边的运输壕过去喷洒在西边的草地上。乌苏村的女子则负责后勤,照顾伤患,负责饮食。
如今这个战期最不能小看任何一处细节。饮食务必保证干净健康。若是将士们吃出问题造成战场失利那才是贻笑大方。镇痛药已经运输过来,程家支援的箭矢也已经到了。
“小梨,小型□□制成了么?”北边没有竹子,所有的弓箭都是实木的。
实木的弓箭制作起来比竹子的要麻烦许多,且实木的弓箭质地较硬,对使用者的力气有要求。考虑到大部分人没有受过射击训练,叶嘉特意要求制作袖箭,能靠弹力带动箭矢降低对使用者的限制。
“已经制成了一批袖箭和□□。”小梨立即回道,“大型的强弩有些复杂,目前只有一台像样的成品。射击效果如何,还没有做过具体的测验。但投石机已经有制成了十五台,随时能推过来用。”
“嗯。”制成一批就好,叶嘉心中稍微有了点底。
“主子。”小梨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到叶嘉的跟前,“东乡镇来信了。”
叶嘉自从出了月子便没有再回东乡镇,一眨眼就是小半年过去,她也十分想念小述白。听说是东乡镇的来信,叶嘉立即接过来拆掉一目十行。原本皱着的眉头在看完信后,面露大喜之色。叶嘉深吸一口气,眼睛顿时晶晶亮。
那几个爆竹工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尝试,终于制成了爆炸威力极大的‘爆竹’。也就是叶嘉想要的□□。据说其中梁师傅制成的最大的爆竹能在点燃后炸穿一堵墙,扔到土堆子上能炸得土飞渐两丈高。
叶嘉高兴得紧绷的心弦都松弛了,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才将这份兴奋的心情给压制下去。
如今就算没有援军,这场仗他们也不会败了!
事情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他们这边还得做好相应的防御。乌桓人毕竟是活人,并非是站在原地不动任由人射击的靶子。叶嘉必须事先做好突发情况的应对预案,省得情况变化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差的情况,便是乌桓人发现了地道的存在。届时若是乌桓人在出入口堵住,局势必定会调转过来。
所以,所有的兵力不能放在一处。必须做好三到四个应对方案。灵活地交叉运用。所以叶嘉的第二道应对方案便是,变后勤为作战人员。强弩和投石器便是关键所在。
西北的女子能顶半边天,叶嘉紧急召集了一批家庭遭受战火摧残走投无路的妇人,编成一支女子防卫队。先前制作的袖箭便起了作用,拉不开弓没关系,射的准便可。女子防卫队对叶嘉直接负责,由小梨和环佩领头做相应的射击训练。短期内训练可能达不到最佳的效果,程家送来的那批淬毒的箭矢就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不用一箭毙命,只要划破了皮肤,毒照样见血封喉。
女子防卫队之外的第三套方案,便是□□。在水源与粮仓附近定点埋上。乌桓人必经之地设置壕沟陷阱,发挥当地人擅长打猎的天性。除了布置常见的捕猎陷阱,还制造弹坑。
叶嘉就不信,三套方案一环套一环,这群乌桓人能踏破碎叶镇的防线进入北庭腹地。
当日夜里,艾什乐与乌苏村村长的儿子便从南边的地道过去西边的草场。果然,乌桓人将马匹养在此处。就像叶嘉知晓马匹的重要性,乌桓人自然更清楚。
几百匹头马养在此处,有专人看守。深夜五人一班的巡逻,生怕马匹遭到偷袭。
村长儿子坤扎木带人绕了一大圈,从北边的河边绕过来才得以避开耳目。但情况没有想象得容易,马匹众多,草场占地面积太广。他们所携带的巴豆若是扩散了来洒,一晚上根本覆盖不了。二来这样稀释地撒药,马儿吃了也起不到作用。
艾什乐看巡逻的人眼看着就要发现他们,当机立断,选择一块区域重点洒药。但这个区域的选择就非常重要,一旦没有马匹过来吃,他们这一夜的忙碌就全是白费。
不过好在坤扎木知晓西场那块地域的草更肥沃,牲畜爱吃。他们将所带的药粉全部洒在了最肥沃的那片区域。次日还不等艾什乐的信号发出,乌桓人就已经发动了奇袭。乌桓人根本不按照预料的时间做事,得亏叶嘉反应迅速,战火打响时候她所有的布置已经完备。
他们的目标是碎叶镇最东边的大粮仓。上一次袭击镇子,乌桓人已经摸到了粮仓的位置。由于乌古斯的人来得太及时,摸到了却没有带走,乌桓人为此心痛久已。
不得不说,叶嘉的运气还算不错。乌桓人躲过了第一道方案,却在第二套方案上折戟。
大批的战壕和陷阱、陷马坑以及铁蒺藜在第一时间坑杀了不少战马。掉落到陷阱之中的乌桓人还没来得及叫喊,就已经被下面的尖刺给刺穿了胸膛。空荡荡的镇子就在眼前,但眼看着大批的地面塌陷,横冲直撞的乌桓人瞬间停下了脚步,变得警惕起来。
乌桓人此次来北庭,战马不超过千匹。且分出了三分之一留在据点,此次进入乌苏村的大约有五百多匹。他们警惕地拉住缰绳,在镇子的入口处盘旋。
乌古斯招了一批嘴特别臭的将士,排成一排,站在镇子口用乌桓语臭骂。
乌桓人最是经不得激,气得一批年轻气盛的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而他们一冲,臭骂的那批人就往后一撤。高高架起的强弩上一只尖锐的□□对准了乌桓人就发射。强弩前面一排装满了石头的投石器。陈世卿作为旗头,带领骑兵从背后包抄阻截。一时间,石头铺天盖地地就往乌桓人堆里砸过去。
巨大的石头在半空中飞起抛物线,落地就是四五个人鲜血横流。巨石落地溅起沙尘,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不仅仅是人,马儿受到响动的刺激开始暴走乱跑。
正当此时,两边屋顶上站起一排身形娇小的女子,对准了乌桓人堆里就不停地发射袖箭。
这一通操作,丝毫不给乌桓人缓和的机会。只见惨叫声此起彼伏,眨眼间地上就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乌桓人完全没料到这群人打起仗来手这么黑,根本不跟他们面对面打。各种陷阱,暗箭一股脑儿地砸上来。随着马匹的惊慌乱跑,他们踩中的陷阱更多了。
大批的伤亡以及惨叫,瞬间打压了乌桓人嚣张的气焰。
叶青河带人埋伏在各个埋了□□的方位,密切关注着乌桓人撤退的方向。眼看着他们慌不择路,跟着领头人往西边撤退。叶青河暗中打了个手势,无数个藏在战壕中的后勤兵点火引燃。乌桓人撤退的那条路忽然像是被什么炸开一般,马与上面的人瞬间被炸的四分五裂。
这一场仗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只一个白日的功夫,乌苏村的乌桓人死伤一大半。根本就不敢再回乌苏村,调转了方向往乌苏村的外围据点逃奔而去。
首战大捷的消息传来叶嘉难得地松下了心弦,连吃了两碗饭。
碎叶镇的百姓欢呼雀跃,恨不得将布置此事的叶嘉传颂成神。就是乌古斯这等老将也被叶嘉的奇思妙想给震惊了,连连地感慨这是他参战以来第一次无一死一伤。满院子的欢声笑语,叶嘉捏着充血的眼皮,重重地倒在了软榻上:“可算是守住了第一步……”
虽然是守住乌苏村,但乌桓的主力还在。依乌桓人睚眦必报的脾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叶嘉顾不得休息,连夜又将乌古斯陈世卿等人召集过来。除了碎叶镇本地的将士,这一次程风也在。设置陷阱,提供武器方面,程家出了大力气。此次重创乌桓人的同时也损失了许多的武器。后续的制作肯定没有那么快,接下来则需要纯粹的人力支撑。
“不可以有丝毫的松懈,”叶嘉从来都不会小瞧任何敌人,“必须保证每一次战争都是准备充分的。”
北庭碎叶镇这边叶嘉紧锣密鼓地做下一步安排,燕京这边周憬琛封闭了城门之后,火速清理了盘踞在燕京几百年的勋贵世家。
这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根本没有逃脱燕京的机会就被戍边军全部下大狱。除了能力十分出众将来有大用的、位置特殊周憬琛暂时不会动的和关键职位不能短期替换的人以外,一些早已烂到根子上的权贵无一不是被推到午门当众斩首。
周憬琛的手段冷酷,丝毫不给世家任何辩驳的机会。短短半个月不到,将满朝文武杀了一大半,燕京下的雨都是红的。
吃了上辈子弑杀恶名的亏,这辈子,周憬琛没杀一个人便将他的罪状当众诵读。一条一列全部公之于众。这些人连死都没有一个好名。诛杀的同时抄没家财,只五大世家的私库抄没出来的财产,便能够在顷刻间便充实了空虚的国库。可见这群蛀虫有多贪!
且不说周憬琛此举恫吓了多少人,顾家早已没了预知先机的底气,恨不得匍匐到周憬琛的脚下去痛哭流涕。顾家家主更是直接将二房一房人推出来,预备给周憬琛泄愤。
然而周憬琛暂时没有闲工夫搭理他们,正在满城搜寻周晔的下落。
他攻城的速度极快,封城的速度更快。周晔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逃出去。这一伙人肯定还在城中。只是周晔还真的会躲,搜遍了燕京也没能找到踪迹。
“林泽宇人呢?有没有消息?”
阿玖摇了摇头,这段时日林泽宇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一点音信全无。
“继续搜。”
燕京易主,但大燕却不能因此覆灭。大批的贪官佞臣落马,大燕的官府系统却还是得继续运营。周憬琛已经秘密命人去北庭将一些含冤流放的重臣接回,并在第一时间开了恩科。
整顿朝堂的同时,他颁布了废除大燕门荫入仕的律法,以常科和孝法向大燕的所有学子广开门路。通过重启能臣,杂色入流等各种手段不拘一格降人才。短短一个月,天下学子正从四面八方向燕京赶来。周憬琛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大燕的生机。
与此同时,他一直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进入秋收季节以后,岭南以南果然发生了旱灾。
起先只是以为今岁的天气格外炎热,比往年要热上许多。结果岭南的庄稼户望了整整一个夏季的雨,都没有降下来半滴。持续几个月的暴晒,庄稼早就晒死了,九月之后颗粒无收。岭南军与安西军在岭南一线上胶着了四个月。双方不能将彼此击退,这一场旱灾让岭南军露出了颓势。
岭南军的粮草开始断绝,柳沅看时辰差不多,趁机将岭南军往南逼退。黄轩云还想负隅顽抗,当燕京失守的消息传来。周晔带人弃城而逃之事像一支利剑扎破了岭南军所有的士气,一败到底。
当安西军拿下岭南军之后,大批的岭南灾民开始往北放逃难。
第126章
拿下大燕似乎是意料之中的迅速,周晔根本没有为之一战的决心。
他登上帝将近六年,没有做过一件皇帝该做的事。科举不兴,任用佞臣搅乱朝堂,耽于情爱不问朝政。他在位这六年里,苛捐杂税一年重过一年,早年被打压的世家大族像长在大燕命脉上的肿瘤,迅速腐蚀大燕的生机。偌大的朝廷,成了各大世家争权夺利的竞技场,民不聊生。
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周憬琛起势推翻隆武皇帝乃是百姓心之所向,肃清朝堂顺应民心。几乎不到两个月便彻底稳固了朝堂。燕京城内世家大族逃不走的,一一被肃清。那些深受其害的百姓日日去午门观望,看到贪官污吏血溅当场无一不拍手叫绝。
周晔那帮子人最终还是躲过了搜查,逃出燕京。
那被调离的将近三万禁军分一半护送周晔出逃另一半作饵,引得戍边军追出燕京,在秦岭发生激战。最终死伤一万,九千多人被俘获。此时周晔已经在禁军的护送下渡过淮河,逃往江南。占领了以安庆府为中心的徽州,并打算搁水为界,将大燕一分为二。
但现实可没有他想得那么美。逃亡这一路上根本就没有喘息之机。周憬琛因为整顿朝堂暂时抽不出空来痛打落水狗,但不代表他能放任祸害了大燕六年的周晔逃之夭夭。
逃亡之路可谓刀枪剑影不说,当地百姓也充当朝廷的眼睛,时刻给朝廷通风报信。周晔一行人东躲西藏,犹如过街老鼠,苦不堪言。
这期间顾明月无数次想逃跑,但都被周晔的人给抓回来。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盛宠一时的美艳模样,手筋脚筋被周晔挑断,不良于心。受不到好的照看又每时每刻处于恐惧之中,人迅速消瘦。面颊凹陷,面色惨白,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周晔对她的态诡异又暧昧,明明憎恶她的欺骗,却不论何时都要将她带在身边。不准她死也不准她活得轻松。
顾明月快崩溃了,她日日都在流泪求周晔放过她。
周晔怎么可能放过她?
刨除了皇帝这个身份以后,他不必在应付那些官员,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折磨她。有时候顾明月恨不得自己还是死了解脱,但真正去死的时候还是会害怕。她没有办法,祈求不了周晔的心软,她只能转头去求林泽宇。因为身份被拆穿以后,林泽宇享受了往日属于她的所有偏爱。
哪怕他是个男子,根本不能接受男人周晔,周晔依旧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他。林泽宇替代了她的位置成了周晔身边的第二个主子,她顾明月从天上摔倒了泥里。
顾明月从前不知嫉妒,如今却深深嫉妒了。她嫉妒林泽宇,求见不得,便深深地怨恨起了林泽宇。
且不说周晔与顾明月林泽宇三人的纠葛,当岭南的灾民往北走,安庆府也不安宁了。
柳沅俘虏了岭南军几个重要的将领,在周憬琛的允许之下,对黄轩云等一众进行了招安。黄轩云是一名资质极其出众的战将。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哪怕他率领的岭南军曾多次叫周憬琛吃了大亏,周憬琛也舍不得杀他。好在黄轩云虽是个硬骨头,却不是个愚忠之人。深思熟虑之后,降了。
周晔有多荒唐昏聩,没有人比下面真正做实事的人更清楚。黄轩云率领将士们一直硬撑着不退,是骨子里对于大燕不动的忠诚作祟。如今已经改朝换代,皇帝都已经逃了,他自然是遵从本心。
柳沅将黄轩等一众岭南军将领收编改整,以新的名录整顿岭南军受旨赈灾。
燕京离得岭南太远,赈灾粮草从北边过来太远。只能从外地调粮。江南鱼米之乡被周晔占据,抽调不出大批的粮草。周憬琛堂而皇之地给东乡镇去信,张口向叶嘉要粮。
东征这大半年的时日,周憬琛只觉得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人。他从前不是一个注重儿女情长之人,从不会相信自己会为一个人相思入骨。但此时却深刻地体会到思念的滋味儿,夜深人静时想叶嘉和孩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如今的形势还没稳固,又不敢贸然把人接到燕京。只能私下按捺住。
一连去了四五封信,等待回音之时加快速度收拾残局。
与此同时,信件到了东乡镇,却没有被叶嘉收取。叶嘉将乌桓人赶出碎叶镇后,做出了一个激进的计划。土地雷的成功和强弩等武器的支援,给了叶嘉必胜的信心。让乌桓人盘踞在碎叶镇三十里地处,始终是个威胁。有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若是等乌桓休整好再卷土重来,这场仗打得没完没了。她没有那么多耐心跟乌桓耗,必须一劳永逸地将觊觎之人打残。
叶嘉立即召集了碎叶镇当地百姓。□□在研制阶段需要时日较长,但有了配方制作起来快上许多。当地百姓参与制作,不到几日便制作出一堆能用的□□。
强弩那日临时被推上战场,事实证明效果不错。叶嘉准备在迅速制作出几台。
箭矢方面,由于程家的大力支持,极大的缓解了武器稀缺的窘境。虽说同样的招数用两次效果可能会大打折扣,但换个方法再用一次也未尝不可。
叶嘉这边紧锣密鼓地安排人做好陷阱,挖好战壕。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便让陈世卿率领一支骑兵佯攻。佯败后引敌人入套,先前在碎叶镇内的两套应敌策略再来一次。乌桓人若是识破佯攻策略,懂得穷寇莫追的也无碍,这些陷阱依旧能作为西边的第一道防线。
乌桓果然是一个热血的民族,真的是经不得激。同样的套路再用一次,他们还是会上当。只要陈世卿带领的那群将士的嘴够臭骂的有够难听,他们依旧不管不顾地追出来打。
这一场仗打得非常的顺利。不到三天,五千乌桓战士便折算三分之二。
剩下不到两千人,马匹和士兵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乌古斯率领驻地的将士乘胜追击,直将这批乌桓人打得丢盔弃甲,逃奔千里。当初他们来的有多猖狂,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乌古斯带人将乌桓骑兵赶至锡尔河以西,届时跃跃欲试的突厥人也消停了下来。
碎叶镇这才得以喘息之际,远在燕京寄送的信件绕过东乡镇从李北镇送到了叶嘉的手上。岭南干旱,似乎早有迹象。叶嘉在安西都护府囤积的粮仓,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碎叶镇才经受过几次战争的摧残,满目疮痍。但土碉堡还是要继续修建,防御永远要健全。因这一次抵御乌桓,叶嘉成了碎叶镇百姓心中最受敬畏和爱戴的人。当地百姓,尤其是当地女子恨不得将叶嘉当作一生的信仰去追随。当地百姓为叶嘉建祠堂,立塑像。
叶嘉劝了也无用,干脆就随他们去。这边敦促着工匠修建土碉堡,务必要在落雪之前建好。另一面还在联络于阗的孙老汉和铃铛,给岭南干旱之地运送粮草。
与此同时,远在东乡镇的余氏日夜盼着叶嘉归来。
碎叶镇的情况她多少有些听闻,但并不及时跟确切。只听说碎叶镇遭遇了乌桓的袭击,这段时日一直在打仗。余氏一面担心叶嘉会在外面出事,一面又不敢贸然去打扰搅乱叶嘉的心境。她将小述白抱到自己的屋里亲自照看,绝不假他人之手。
时常写信去碎叶镇,详细告知叶嘉家中和小述白的情况,好叫她在外面也能心安。
小述白是天底下最好带的孩子,就算跟自幼便乖巧懂事的蕤姐儿比也是省心的。这孩子的性子十分安静,跟他爹幼时一个模子磕出来。除非饿了难受了,其他时候很少会哭。如今快九个月,已经能爬会坐了。估计是吃得好,胖墩墩白嫩嫩的,爬的飞快。有时候余氏都不一定能抓得住。
“你爹是个倔强的性子,你长大了可万万别学你爹。”余氏点着小述白的鼻子,见小孩儿眼珠子乌溜溜得又笑起来,“不过男子聪慧些也好,最好像你娘。聪慧,能干。”
小述白完美继承了亲爹亲娘出众的样貌,在周憬琛出尘的容色上平添了一丝叶嘉的艳丽。小小年纪,精致得叫人移不开眼。余氏往日从未觉得自己样貌多迷人眼睛,如今瞧着小孙子只觉得这孩子集齐了全家的美貌。瞧着确实可人疼,偶尔余氏也担心:“你长得这么好,将来瞧不上人家姑娘可怎么办?”
“咿呀~”小述白听不懂祖母说什么,抓着余氏的手指头就无齿地笑起来。
余氏看他笑着,心都化了:“笑笑笑,跟你爹一个德行!”
因着叶嘉不在家,余氏如今带着蕤姐儿小述白两个孩子,平常都警醒了许多。她知晓轻重,周憬琛跟叶嘉都在外面应对外敌,自家等闲不能出事。余氏干脆厚着脸皮跟巴扎图要了一支队伍过来守着周家。
但即便这么警醒了,还是遇上了意外。
某日夜里,余氏习惯性地起夜去看孙子。结果去摸完了孙子出来,刚准备回屋,就听到院子旁边传来很轻的扑通一声落地的声音。余氏浑身一僵,站着没动,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听那边的动静。不知为何,感觉到院子里一股不明显的陌生气息。她整个人汗毛就这么竖了起来。
余氏住的院子是位于前院正中央的主院,跟叶嘉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东厢与西厢隔出来,其实两间屋子离得不断太远。但由于叶嘉不喜院子住太多生人,所以主院伺候的下人不多。除了几个贴身保护的武婢,叶四妹跟孙家兄弟都是住小跨院的。
这院子的人就在这儿了,角落里还能有谁?
若是在叶嘉抓到杨成刚那事儿之前,余氏肯定做不到这么警醒。但那日夜里余氏就是觉得这灯火不大对劲。越来越近,似乎有人正往主院这边来。
而且就要靠近主院,那火忽然就熄灭了。她竖着耳朵,总觉得院子里有嘻嘻索索的声音。
本还有些零碎的睡意,她一个激灵清醒了。她装作无事地又回了小述白的屋,一声不吭地让樱桃和小桃两人把蕤姐儿跟小述白给抱了出来。两看顾孩子的奶娘睡意朦胧的披了衣裳出来,看到余氏把孩子抱出来没太受惊吓。知晓余氏每日夜里都要来看一下孩子,他们只是有些奇怪。
“王妃娘娘,这大半夜的,把孩子抱出来……”
余氏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镇定地道:“我把孩子抱到我屋里去睡吧,想孩子了。”
说着,她状若无事地道:“你二人若是无事,去小跨院叫一下四姨太太跟小七小八,俊子兄弟给带个话。我正巧有个事儿白日里忘了跟他们说,挺着急的。”
余氏一边说话一边警惕地听外头的动静,汗毛直立。
见两人还傻呆呆的不做反应,她压低了嗓音让两人立即去,“快点去,让四姨太太带着两小少爷什么人都别惊动,来主院嘉娘的屋子。”
两位奶娘有些奇怪什么事儿这大半夜的非说不可,但余氏是主子,自然她怎么吩咐她们怎么做。
等叶四妹抱着两孩子匆匆赶过来,两奶娘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不敢声张地跟上来。叶四妹也是经历过杨成刚之事的,余氏命人一说到叶嘉屋子,她立即就意识到怎么回事。知道这事儿着急,她干脆甩开了人从小路走。这一路过来,院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藏在黑暗中,吓得她头脑犯浑。她努力装作镇定,还是显出了急促。
果然,她一慌,藏在黑暗中的人就发现不对劲。在她绕开小路时,一个黑影就从黑暗中走出来,冲到了她的面前。叶四妹吓得一声尖叫,尖戾的叫声瞬间叫破了死寂的黑夜。
小七小八被吓得清醒过来,张嘴就想哭。叶四妹赶紧一声呵斥,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那黑影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快速地向叶四妹冲过来。就在这时候,一只硕大的狼从暗处跳出来,一口咬在那人的手臂上。
叶四妹自然认得这狼,周家除了叶嘉养的那只叫点点的大狼,没别的狗。
随着这狼一声长嚎,黑暗中亮起了四五双绿油油的眼睛。忘了说,点点如今也是个有家室的狼了。自打去岁在外野了小半年回来,它便一直行踪成谜。去岁大寒冬时,出去一趟再回来就叼了一窝小东西回来。那小东西一只只的跟巴掌那么大,哼哼唧唧的就要冻死在寒冬。
点点亲自叼回来的小东西,叶嘉还特意分了一个屋子给点点和小东西一家子住。小狼崽子长得很快,几个月就大一圈。周家有钱以后叶嘉都是拿肉去喂它们,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
叶四妹顾不上其他,有点点一家狼做阻拦,她抱着两孩子就疯狂地往院子里跑。两奶娘吓得腿软,早已藏起来。叶嘉的屋子她是赶不过去了,前方有人,已经被堵了。趁着那几个人被狼缠住了抽不出手来,叶四疯狂地往花园冲去。多亏了叶嘉未雨绸缪,在府邸里设了三个地道入口。
这三个入口叶嘉都带他们走过,叶四妹不管自己记得还是不记得假山的哪个位置,死马当活马医。
在她急的一脑门汗还没找到入口时,孙俊扯了扯她的衣袖,拉着她绕过一个小亭子钻入假山。终于在假山的乱石下面发现了地道的入口。
“我记得,”孙俊快十岁了,个子拔高了一大截,“四姨太太跟我走。”
说着,拉着自己兄弟先下了地道。
叶四妹浑身都在打颤,她一个人抱着两个孩子跑这么远,当真是母亲的本能在撑着。等跟着孙俊兄弟下到地道下面,她手脚一软就直接跪倒在地。小七小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睡意朦胧地靠在亲娘身上睁不开眼睛。孙俊让孙成握住他的衣袖,提议帮叶四妹抱一个。
叶四妹看他小胳膊小腿的,有些犹豫。
“来不及了,”孙俊冷静得不像个孩子,“四姨太太你再耽搁下去,被他们发现了,咱们全都走不掉。”
这一句话,直接把叶四妹给吓清醒了。
孙俊接过她怀里稍微轻一点的小七。带着她在地底下乱窜。地道里是没有照明的,孙成这小孩儿从怀里摸出了个火折子,吹了一下。跟在亲哥的身前听他指挥往前走。几个人在地道左右窜,心跳响入擂鼓。若非先前叶嘉带着一家人走过,叶四妹能吓死在这里面。
七拐八拐的,他们不知怎么地拐到了另一个出口。四妹看到余氏和抱着两个孩子的樱桃小桃,以及站在两人身侧有些懵懂的乳娘,眼泪直接就冒出来。
一个贴身照顾小述白的奶娘上前接过孙俊怀里的小七,叶四妹刚想问怎么回事。余氏就用手指做了一个安静得动作。她命樱桃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将屋子上面恢复了原状。然后下一秒就听到咚地一声推门的声音。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听着格外的清晰,尤其是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心跳一下子就停了。
那人不知在头顶找什么,走了一圈又一圈,余氏脸色发白。但还是示意其他人跟着孙俊走。
不知在下面窜了多久,余氏走到后面感觉四肢发软眼前发黑,终于看到出口。
孙俊带他们走的出口,正巧是在驻地边上的那一个。爬出来的瞬间,余氏就直接倒在了地上。叶四妹感觉都来不及说话,赶紧把孩子放下要过去扶。过去把余氏扶起来,掐了余氏许久的人中,余氏的人才渐渐清醒。一行人深夜闯入了驻地,把巴扎图都给吓得不轻。
等问明白怎么回事,巴扎图立即派出一队人去周家。这一去,一夜未归。
等到次日的中午,巴扎图才带人返回了驻地。
第127章
昨夜周家发生了一次突袭,得亏巴扎图带人赶去的及时,不然拨给周家的那支队伍得全灭。只抓不杀,耽搁不少时辰,巴扎图带人回营地已经是午时过后。不知发生了何事,巴扎图回来脸色都是铁青的。等来见余氏等人也没收敛脸色,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昨夜袭击周家的人,是杨成烈。”
一句话石破天惊,叫屋子里等着的余氏叶四妹脸色剧变。
两人面面相觑,都藏不住眼中的惊异。因着叶五妹的关系,杨家跟周家多少攀上点关系。因为叶五妹婚事的事情,余氏对杨成烈的印象还挺好的。虽说后头有杨成刚偷袭周家一事,但一码归一码。
“怎么回事?难道是杨成刚的死?”
巴扎图点了头:“应当是的。除杨成烈以外,苏勒图的旧部都参与其中。”
事实上,周憬琛拿下北庭之后已经将苏勒图的旧部清理的清理,软禁的软禁。没有动的只有杨家。一来杨家老爷子收下叶五妹为徒,关系不一般。二来杨成烈杨成刚兄弟俩这些年为守护北庭打了不少胜仗。无论是惜才还是念其劳苦,周憬琛都没办法将这两兄弟与其他人混为一谈。
只不过因着两人是苏勒图的心腹,且杨成刚有前科,杨成烈也被停职查办了。杨家如今虽不算落没,但在军中的势力已经名存实亡。
这些事情外人不知,只有军中人清楚。不过周憬琛虽说停了杨成烈的军职,却没有抄没杨家。
杨成烈这些年在军中打胜仗不少,在北庭颇有威望。这一次是杨成烈借旧日同僚情义纠集一支小队,趁郭淮处理岭南旱灾不在喀什,偷袭周家来周憬琛一点儿苦头吃。林芝兰兄弟以及苏勒图的旧部此次是抓余氏叶嘉等女流之辈做质,预备借此威慑周憬琛,并向大燕朝廷投诚。
余氏听得脸色发白,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巴扎图也没有瞒着,把审问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与余氏说明:“林芝兰等人已经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稍后我会书信一封去给世子。该如何惩处这些人,等世子爷顶多。”
余氏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杨成烈呢?他没交代?”
“回王妃娘娘,”巴扎图摇了摇头,“杨成烈是个硬骨头,被抓了以后就没有开过口。”
巴扎图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欣赏杨成烈。不敢说惺惺相惜,但也查不了。这件事根本就是杨成烈犯了浑。杨成刚的死本就是咎由自取,为了吴家那一家子做出那等事,死不足惜。他们心里都清除。一向恩怨分明的杨成烈怎么偏在这事儿上拎不清?
巴扎图有些话也不好说,军中事情余氏不知情,很难一两句话说明白。
但不可否认,让杨成烈的人进了东乡镇,且深夜闯入了周家府邸。这本就是巴扎图的失职。事实上,巴扎图被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周家人。他是几个战将里头最强的,且周憬琛给他留了将近七千人,比碎叶镇还多。这都没防住外人,是他防备做得不到位。
巴扎图单膝跪地,顿时请罪道:“王妃娘娘,你且放心,这桩事属下必定会处理妥当。此次周家受袭,是属下失职。殿下回来,属下自会认罚。”
昨夜要是余氏糊涂一点,周家这一家子都得折在里面,他如今回想起来都一身的冷汗。
余氏抿着嘴角,没有回应。这件事确实是巴扎图失职,并非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原谅的。若是以往在王府,巴扎图这一帮人全都要受罚。不过如今是在北庭,且周憬琛人不在。太不近情面的话余氏多说无益。至少在周憬琛回来这段时日,余氏小述白等人都需要巴扎图的庇护。
“这些事且等允安回来再说。”余氏如今就担心一样,“那杨成烈的人全抓到了?”
“是。”不仅抓到了,除了几个重要人物,其他人被巴扎图当场斩杀。
余氏这边发生的事情叶嘉那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她人在碎叶镇,但也密切关注着东乡镇。几乎周家一出事就立即有人飞鸽传书过来。叶嘉看到杨成烈带人偷袭周家几个字,直心惊肉跳。等看完了信,她都难得有些手软。不过这也说明了一桩事,她该回去了。
乌桓人被叶嘉赶出了碎叶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进犯。这一次对战乌桓,碎叶镇几乎没有损失多少兵力。应付前来抢掠的游牧民族已足矣。尤其是土碉堡建成以后,防御会更加稳固。
是时候该回去了。
叶嘉看着天边的阴云,九月份一过,天就冷了起来。
去岁是十月开始降雪的,来这个世界三年了,叶嘉也算领会到这个地方寒冬的凛冽。虽说不知今年会是什么时候降雪,基本是一降雪就许多事只能停摆。为了尽快将一切解决,叶嘉只能敦促碎叶镇的工匠,尽量在第一场雪降下来之前完工土碉堡。
这一次的土碉堡建造设计图还是叶嘉画的,用料和工匠是先前在李北镇用的那一批。赵炜清跟着叶嘉身后学了一段时日,在确定赵炜清能够承接接下来的重担以后,叶嘉便在九月底的时候回了东乡镇。
马车到东乡镇的时候是晚上,路上走了两天三夜,叶嘉的骨头都给颠散了。
敲响周家的大门时,门里盘问了许久才开。
杨成烈带人偷袭周家之事,给了余氏非常大的心理阴影。她如今深夜都要让人巡逻,学着叶嘉给院子四周都装上了陷阱。左右如今周家不缺钱财,装这些都不费多少花销。甚至为了足够安全,余氏将点点一家子都给弄到了自己和孩子屋,生怕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余氏听说叶嘉回来,一个激灵就爬起来。
天冷的非常快,明明还不到十月,夜里起身都感觉瑟瑟发抖。余氏裹着斗篷站在院子门口迎接,看到叶嘉激动得都有些热泪盈眶。
叶嘉握着她的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跟着她进了屋。
这么晚,孩子早已经睡了。家里发生的事情早已经有人去信给叶嘉做了说明。叶嘉心里知道余氏受了惊吓,坐在一旁给她递茶。余氏一面说一面就忍不住红了眼睛:“得亏嘉娘你想得周到,给家里挖了这个逃生的地道。若是没有,怕是你回来都见不着一家人了……”
叶嘉心里一紧,有些愧疚。她满脑袋想着守住边境不叫外地进来,倒是没顾上内里的隐患。说起来,杨成刚的死还是她下的命令。不过叶嘉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杨成刚当初做的那事,不杀他难以警示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不过杨成烈那样的人居然会为报私仇对周家动心思,她委实没想到:“娘,这件事也算给了咱家不小的教训。往后做事,不能再心慈手软。否则只会后患无穷。”
余氏抹了抹眼泪,点了头:“……你从外头回来,可用吃食了?”
“……没,着急回来便没用了。”叶嘉这一路着急赶回来,带的那点干粮也只能垫个肚子。她本身挑嘴,就没怎么用。不过这么晚了也不好叫人去做,她预备自己去做点。
叶嘉就是余氏的主心骨,见她站起身便也跟上来:“娘给你去烧火吧。”
“行。”
两人去后厨,叶嘉用剩饭做了店炒饭。灶上还温了点汤,她一面吃了点,一面听余氏说起自己不在家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除了杨成烈林芝兰等人袭击周家,这阵子生意上的事情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说到底,战事影响民生。哪怕周憬琛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进燕京,百姓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冲击。与之相随的自然是生意不好做。周家做的是香胰子梨花膏和胭脂水粉的生意,并非战时必须,受到的打击更大。不过好在叶嘉在各处的良田收成不错。粮食足够。
叶嘉听完点点头,问道:“镇痛药可给相公那边送过去?”
“送了不少,允安那边回信说好用的很。”镇痛药这个东西自从研究出来,叶嘉便一直让东乡镇这边给周憬琛运送。这东西真是治病救命一大良方,真正救了不少将士的命。
“那就好。”
叶嘉只用了些吃食垫好肚子,擦了擦嘴便准备去歇息。余氏知晓她一路舟车劳顿,便也没有再缠着她说话。抚了抚叶嘉紧皱的眉心,她嘀咕了几句‘瘦了瘦了’,便回了屋里歇息。
叶嘉困顿的厉害,但是回屋之前,还是去小述白的屋里去看了看。孩子出生不到两个月,叶嘉就紧急赶去了李北镇修建土碉堡。一晃儿大半年过去,当时看起来还很像红猴子的小述白完全变了模样,漂亮得叶嘉都有些诧异。这个孩子真的是我生出来吗?我居然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怕弄醒了小孩儿叶嘉也没敢抱,在一旁盯着小述白看了许久,才转头回屋睡下。
这一睡,睡得天昏地暗。她长时间绷着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累得不行。次日到日晒三竿才披了衣裳起身,叶四妹和安西都护府的掌柜们都早已经在花厅里等着了。
中原地区受战事影响,生意不好做。但安西都护府这边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加上杨家的大部分商铺在安西都护府,周家也有商铺北庭,掌柜们好些日子没见到叶嘉,得了信儿就过来汇报。叶嘉本还想先去抱抱孩子,只能先听完商铺掌柜们的汇报再去。
岭南旱灾挺严重,叶嘉囤积的几个粮仓的粮食运送过去解了燃眉之急,但也掏空了她三座粮仓。孙老汉有些拿捏不住是不是要及时补空。
“暂时不用补了。”去岁的收成还算不错,两千多亩良田的粮食,够了。
除了粮仓,农田的安排也要尽早。当大雪降下来以后交通不便。
在如今这个时代,粮食和桑麻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减。只一个,罂粟田是不是应该继续种下去。虽说到新主子手下时日不长,但罂粟田的庄头也听说了叶嘉不喜罂粟这东西。那吴家几百亩良田是继续种?还是削减良田亩数?
“照旧。”
这段时日,周憬琛没少给叶嘉来信说明身边情况,许多事情叶嘉心里早就有数。燕京虽说是打下来,但周晔和那批人没抓到,这个仗就还有可能再打。一旦打起来,药物就不能少。
未雨绸缪是叶嘉一直以来坚持的事,她不允许自己临时被逼上窘境:“不过其他药材也要种植。”
等过个两日,让姜大夫给一个药材清单,划出几十亩田出来种植药材。
周家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哪怕如今因战事部分陷入停摆,却也不影响继续经营的大方向。叶嘉只根据情况做出调整,听完掌柜的汇报之后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等她出现在花厅,已经是午时以后。
余氏看到她过来就叹了口气,嘉娘实在是太忙了。先前不在家变算了,如今在家也是时常瞧不见人。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摇篮,小述白人在摇篮里面已经睡熟了。
叶嘉蹲在摇篮旁边摸了摸小孩子的脸,小述白不知是感觉到亲娘还是怎么,睡梦中抓住了叶嘉的手。
叶嘉一愣,感觉略有些奇特。
余氏见她怔忪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重话:“嘉娘啊,往后可要多分些心思给述白。小孩子都是这般,谁带得多便亲谁。你这么不照看,长大了不亲你可要伤心了。”
小孩子的手心软软的,触觉很奇妙。叶嘉沉默了许久,难得乖巧地点了头。
北庭的形势渐渐稳定下来,十月中旬天儿便又开始冷了。大雪一降下来,北庭陷入了冰天雪地。好在赵炜清那边的土碉堡总算是赶在落雪之前建成。防线一旦建成,后面百姓的日子便安稳了起来。中原的形势似乎也在渐渐安定,袁春生传来消息,中原的商铺已经恢复了运营。
天儿一冷,许多事都做不成。叶嘉难得闲下来,坐在屋里的地毯上跟小孩子玩儿。小述白真的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孩子,他安静但又古灵精怪。
时常叶嘉都觉得这孩子太聪慧,大人都斗不过他。
余氏却十分骄傲,俨然一个孙子无脑夸:“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家述白就是集他爹娘之长生下来最聪颖的孩子。”
叶嘉这亲娘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按住往自己身上爬的小孩儿道:“……低调低调。”
“孩子聪慧还不能夸了?”余氏白了她一眼,将已经爬到叶嘉背上的小孩儿摘下来。小孩儿虽说没有自幼在叶嘉身边长大,但母子天性拦不了,没事就喜欢往叶嘉身上爬。
叶嘉讪讪地笑笑,倒是又想起其他事来:“杨成烈是如何处置的?如今人关在哪里?”
前几日,叶嘉出门去作坊,才一开门就看到大门口跪着老老少少十来个人。那老头儿叶嘉还认得,是叶五妹的师父杨家的老爷子。除了杨老爷子杨老太太,还有几个衣衫单薄的妇孺。大雪□□衫单薄,脸色冻得铁青,跪在周家大门口一动不动。
见到叶嘉出来,年过半百的杨老爷子夫妻俩砰砰地给叶嘉磕头。
杨家本不是子嗣昌盛的人家,只有杨成刚杨成烈两兄弟。这家人往日还只是普通老百姓,靠着杨老爷子一手好厨艺过活儿。后来杨成刚杨成烈两兄弟投了军,杨成烈迅速在军中闯出名堂,被苏勒图一路提拔着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连带着杨家才起来了。
对外人来说苏勒图不一定算什么,但对杨家兄弟来说算伯乐。
先前杨成刚死的时候杨成烈也被停了职,杨家就这么倒了。杨家人自知理亏,杨成烈也没动静,安安生生地在家中当富贵闲人。
本来就这么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也就罢了,谁知道杨成烈忽然间就犯了浑。
杨成烈是杨家的支柱,他若是出事杨家老小就没了依仗。杨家老夫妻衣衫褴褛,脏的不成人样。跪在雪地里磕得满头是血,哀求着叶嘉能放杨成烈一条生路。
“他犯下此等大罪,即便是死也是应当的。”杨老爷子不敢拿叶五妹的情分说事,只能磕头求道,“只是世子妃娘娘,求你菩萨心肠,看在他为北庭打了那么多胜仗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吧。把他手脚打断,让他一辈子当个残废也成,求求世子妃娘娘……”
叶嘉看他佝偻着身躯磕得满脑袋血也是不忍心,只能让家丁把人全给软禁了起来。
忆及此,叶嘉长叹一口气。
余氏听她叹气愣了一下,等听她提及杨家人多少有点于心不忍。
“人还在驻地的地牢。”提到这桩事余氏也正色起来,“巴扎图原本想按照军规处置,但这桩事允安那边还没有回应,便暂时搁置下来。嘉娘是想去看看么?”
叶嘉神色有些凝重,眉眼沉沉的:“嗯。”
若其心不忠,再有才的人留着也是祸害。杨成刚的例子在前,叶嘉也明白了斩草不除根的后果。不过杨成烈跟沈海和牛不群之流的人不一样。杨成烈除了在军中有威望,在北庭百姓的心中也挺有威望的。他是从寒门爬上来,身上是有实打实军功的人。
说起来,若是巴扎图在偷袭当晚直接将人杀了,那他死了也就死了。但如今人偏偏留着,后续该怎么处置就得小心。叶嘉看着白嫩的跟雪团子捏出来的小述白,虽说没有经历过那日的惊险,叶嘉还是能想象的出来。只要一想到那日就心惊胆战。
或许当了母亲以后她也有了软肋,心都能揪到一起去。
闲散了几日,叶嘉趁着一日没雪,还是去驻地一趟。
巴扎图恭敬地引着叶嘉去了驻地的地牢,杨成烈跟林芝兰兄弟几人是分开关押的。
叶嘉看到他时,他已经没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一身的褴褛神情呆滞地盘腿坐在干草上。听见动静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子,而后便垂下脑袋,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巴扎图命人将杨成烈拖出来丢到叶嘉的脚下。叶嘉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眉头皱了起来。
“杨成烈。”巴扎图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在地牢里回荡。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巴扎图身边一个侍从上前踢了一脚杨成烈,厉声问道:“杨成烈,你还有什么交代?”
杨成烈似乎听到是一个女声,终于从污糟的头发里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在叶嘉的脸上转悠了一圈,忽然笑了一声。嘴里嘀咕了一句果然是美艳动人,惹得巴扎图脸色一变,上前就给了他一脚。
杨成烈重重地摔倒地上,当场就呕了一口血。
叶嘉眉头拧得打结,脸色也冷淡下来。她之前去驻地给周憬琛送吃食,其实又一次偶然见过杨成烈。杨成烈是个挺豪爽的汉子,此时看起来倒有几分令人不适。
许久,他才抚着胸口爬起来,靠着墙边坐起身。
叶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巴扎图其实已经审过一次,具体什么情况叶嘉也看过卷宗。只不过卷宗上杨成烈的供词是林芝兰等人的,杨成烈并未签字画押。她心里有个疑问罢了。莫名觉得杨成烈能为了抵御突厥违抗苏勒图的命令,当初亲自给周憬琛要赏赐,不像是会为了私仇趁机报复周家的小人。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感觉这种事情说不得准的。他不招,叶嘉也只能让他付出代价。正当叶嘉准备离开,靠坐在墙板的杨成烈忽然开了口:“娘娘。”
叶嘉脚步一顿,扭过头看向他。
“……这段时日乌桓人偷袭北庭,碎叶镇那边是你在镇守么?”
叶嘉看着他,点了点头:“是我。”
“李北镇的碉堡,是你修建的么?”
“是我。”
“哦……”杨成烈吐出一口气,“世子妃娘娘,若是我说,杨成刚的死是咎由自取,我根本没打算报仇。其实是有人拿了我全家的性命威胁我杀了你,你信吗?”
叶嘉不由一怔,巴扎图已经大喝出声:“……你说什么?!”
杨成烈却不说话了。
“杨成烈,你方才说什么?”
杨成烈却又耷拉下脑袋,靠在了墙上。
“杨成烈。”
杨成烈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一声,缓缓道:“娘娘,你虽出身乡野,却有经世之才。但这天底下总有些人自命不凡。自以为出身高贵便理所应当,要小心身边人啊……”
第128章
杨成烈这话说的奇怪,在场的人脸色瞬间就变了。
叶嘉眉头皱起来,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却并未太信杨成烈所说之话。
一来杨家人前些时候跪在周家门口请罪,如今那一大家子人正在她手里捏着,根本没被人辖制。二来能威胁到杨成烈的人属实不多,就算周憬琛罢了杨成烈的官,他在军中的威望还在。不过这般也不能说明杨成烈所言皆是虚言,除非杨成烈早已投靠朝廷,否则他对付周家人他有害无利。三来周憬琛在各处设置了严苛的关卡,巴扎图的人对东乡镇戒严,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入东乡镇。除非有人放行,不然不可能不声不响地摸到周家院子外面。但具体真相如何,只能暗中调查清楚。
“巴扎图,人先安置在你这里,看好了。”她的身边,肯定是有漏洞的。
叶嘉没有在地牢多做停留,问了话便打算离开。
巴扎图应诺,叶嘉便离开了驻地。
调查这桩事并不是很容易。古时候的交通不便,尤其是在西北苦寒之地。一到大雪天就基本车马难行,信件传递都得数月。消息不灵通。兼之周憬琛等人此时都不在北庭,叶嘉的手伸不到军营中去。
叶嘉回府后便命人将杨家一家子带去周家。
杨家老夫妻早已没有当初初见时官家老太爷的富贵样子。家中一下子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压垮了这一家子的脊梁。杨老爷子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不用叶嘉问,他们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出来。
大约三个月以前,杨家确实来了人。
此人自称是燕京来的贵人,身份贵重,秘密来燕京调查反贼一案。厉声斥责杨成烈乃朝廷命官,本该遵从朝廷旨意行事,如何能与反军同谋合污?以威势恫吓住杨家人以后,声称只要杨成烈改过自新,暗中为朝廷拿下周家家眷做质,朝廷便能对他往日过错既往不咎。彼时杨成烈人不在家中,杨家其他人哪里知晓时下形势如何?立即便被唬住了。
杨成刚之子杨勇擅自接下密旨,并暗中去接触了苏勒图的旧部。与林芝兰等人私下假借杨成烈之名收拢苏勒图的旧人。等杨成烈发现事情不对已经没法子收场,杨成烈是被逼上梁山的。
“世子妃娘娘,此事乃小儿无知,才被人蛊惑胡乱行事。”
杨家老太爷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眼泪鼻涕一把道:“成烈并无背叛之心,乃是被人拿家中妇孺性命威胁才被逼无奈。还请世子妃娘娘酌情饶他一命。”
杨家人既然自己将罪责揽上身?叶嘉的眉头不由扬起来。他们的话倒是跟巴扎图审得结果不谋而合。
“杨成刚之子是哪个?”
杨家此次举家跪在门前求情,全是老弱妇孺,并未看到少年。
问及此事,杨老爷子鼻头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虽说因一人无知祸害了全家,但到底是亲孙子:“勇儿前些时候被那人给带走了。说事成之后放回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叶嘉皱起了眉头,思索了片刻,让人把杨家又给带回去。
不管杨成烈是主动还是被动参与此事,能被巴扎图抓到就说明他不无辜。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都要受到惩罚。叶嘉比较在意的是他所说的身边人。
叶嘉身边素来不喜带人,她独来独往惯了,最多会带几个武婢保护自身安危。也因为她本人的习惯,周家除了手无寸铁的女眷,人其实不多。再来,杨家是在轮台。能跟杨家子侄接触的人定然也是在轮台。这么一论,这个身边人范围就广了。
也不知周家出事,周憬琛那边如今可有收到消息。
叶嘉这边琢磨着要不然从商铺这方面着人去查探一二。她虽说手伸不进军营,却是可以让人去轮台那边打探的。思来想去,叶嘉便去了一封信给袁春生等人。让人帮着盯一盯轮台的情况。
正在叶嘉暗地里查杨家与何人往来,十月底时,程风代表程家登门拜访。
周家跟程家的合作签了三年,如今正好是第三年。周家的身份巨变,俨然是北庭乃至大燕之主,程家就算是一分利不占也会将这个合作继续下去。今年本该谈好来年续约之事,因乌桓人偷袭被搁置下来。程家打听到叶嘉回东乡镇,便立即着人来周家续约。
程风在管家的带领下进了花厅,叶嘉哄睡了小述白便换了身衣裳去与他商谈。
乌桓人退出西域这条路,这一条商路便又重新恢复了。程家有心给周家送钱,此次续约自然是本着让利交好的目的,自然是任何要求都答应。谈判极为顺利,叶嘉没打算占太多便宜。本身打乌桓或者抵御突厥,程家人就出了不少力。
叶嘉不是那等贪心之人,该给的利还是会给程家。
程风坐在对面,一双雪亮的眼睛仿佛苍原上盘旋的雪鹰,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嘉。
叶嘉蹙了蹙眉头,倒也没有故意点破。合作的事情谈好了事情便客气了一句,留程家人用膳。她虽说留客,但只要有耳朵之人都能听得出叶嘉此言不过客气话,程风却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下来。
叶嘉愣了愣,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世子妃娘娘盛情邀请,我等自然却之不恭。”程风龇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
与程风一起来的张掌事暗地里碾了他的脚不知多少下,这人就好似没有知觉似的,自顾自地对着叶嘉笑。张掌事的只觉得心惊肉跳。不过见叶嘉没有面露反感之色,心里吁出一口气。
用罢了饭,程家人也不好再在周家停留。
大雪也停了,程风还想在周家院子里转悠两圈,不大愿意走。不过张掌事的快被他吓得心脏衰竭,硬是拽着他的耳朵把人拖走了。
叶嘉人披着大麾站在廊下眼看着一行人走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的表现得足够明显了。从谈吐到笔迹,从给李北镇建土碉堡到为乌桓起兵。从行事作风到申请做派。只要程风不傻,应该已经看出来她并非原主。不过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偏生还学聪明了不似往日那般挂在嘴边说,倒是叫人挑破了赶他都不好说出口。
摇了摇头,叶嘉转身回去继续逗孩子。小述白这贼小子如今会说话了,逗他挺好玩的……
……
北庭这边大雪一下就是一个冬日,周憬琛接到消息再反馈,已经是腊月。
且不说周憬琛得知杨成烈夜中偷袭周家之事有多震怒和后怕,立即派了身边亲信回来严查此事。就说这桩事给了周憬琛一次深刻的教训。若非叶嘉早做打算,挖了地道让人逃生,怕是上一辈子的悲剧定会重演。周憬琛再是沉稳,也有些夜不能寐。
他思索再三,也不管燕京的形势暂时还不算定下来,做出决定将家人全部接到燕京的决定。只有把人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他不能容忍再一次失去家人。
只不过事情总不会如人的期望般顺利,周憬琛派来接叶嘉等人回燕京之人尚未抵达,又遭了一次袭击。
不过这些人没能进东乡镇,只在东乡镇南边的村子与驻地打了一场。这伙人跟正规的军队作战方式不同,每个人单打独斗的本事十分高超。说是以一敌百都不为过。且这伙人极难抓,见没能完成任务便四散地逃开。行事作风不像正经的武人,倒像是刺客死士之流。
巴扎图的人抓到了两个,但人还没带到驻地地牢审讯就当场咬舌自尽了。
巴扎图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叶嘉倒是有点猜测。兼之身边有环佩小梨等暗卫出身的护卫,有死士好像也不算太难接受。不过死士或者暗卫这种人一般人家是养不起的,除了皇室也只有世家大族会养。看来周憬琛在燕京大刀阔斧的手段惹了不少人,让人这般报复。
这三番四次地遭贼惦记,就算心性再稳再沉着也难免会令人不安。叶嘉琢磨着是不是该搬离,将周家老小先藏起来。东乡镇虽说防备做的严格,但敌暗我明,太容易被人当成靶子。
这个想法得到了余氏的支持,余氏快被这些事情给吓怕了。尤其是小述白出世以后,她真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盯着各处:“嘉娘可想好了搬到何处?”
叶嘉的想法自然是藏到周憬琛的势力范围,又恰巧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思来想去,自然是安西都护府。但杨成烈的话给了她警醒,若是她的身边有不安好心的人。怕是她带人躲到哪里都会被发现。当务之急,是先抓出她身边怀有异心的人。军中那边自然是周憬琛去查,她这边只能她自己一一排查。
“搬离之前,先把身边人给查清楚。”
说起来,叶嘉身边的这些人不算来历明确。环佩小梨樱桃小桃等人是周憬琛弄回来的武婢,来喜、铃铛等人是她亲自从被拐女子中挑出来的。孙老汉祖孙三人不必说,当地人,孙玉山还在李北镇镇守。后来的家仆则是原本沈家的家仆,卖身契都握在叶嘉的手中。
除此之外,从吴家继承来的百来号奴婢与杨家送来的百来号奴婢人不在周家,但有不少能力不错的,被叶嘉拍到铺子或者良田里做事。能与外界接触的,只能是商铺里做事的。
但在外做事的,能经常出入东乡镇且与轮台那边有联络的,不下三十人。尤其这段时日叶嘉人在碎叶镇,专心致志地对付乌桓。虽说也兼顾家中生意,但也只是兼顾罢了。
余氏眉头皱起来:“这排查起来,没两三个月查不出来啊。”
说到此事,余氏难免面露愧疚之色。都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向叶嘉:“说到底,还是娘太无用了。你不在,按理说应当是我盯紧了才是。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差点害了一家子。”
“娘能护住一家人,已经是十分警醒了。”余氏也是被娇养大辈子的人,往日在景王府便不大管事。如今虽说吃了苦,心性却还是单纯的。叶嘉也不能说怪她,“查是必须得查。身边这些人大多数是从外来的,本就该严筛一遍,不过正值战期才耽搁下来。此次便就算长个教训。”
筛查其实也不难,让巴扎图配合一番,将周家出事前后那段时日出入过东乡镇的周家商铺的人重点排查一番,按着时间段往后扩,应当能查得出来。
虽说这年头没有监控,但能被安排去守关卡的人,眼力自然都不错。
叶嘉这么一排查,还真给她排出了三个。周家出事前后,袁春生那段时日经常让大批的人来回进出轮台东乡镇。运货,混送物资。每次运送的人都超过二十,而这些人有不少人经过驻地的证实出现在当日偷袭周家的人。果然是借着运送物资瞒过关卡,进了东乡镇。
还有两个则是西场出身的流放之人,因学识不错被叶嘉安排在商铺做事的。也掺和到了此次运送物资之中。后被证实,跟袁春生也有关联。
老实说,查到袁春生让叶嘉确实是震惊了。
周家的生意做到这么大,发展成如今的规模,袁春生是出了不少力的。关内的商铺和许多粮食物资,都是袁春生暗地里从关内运送进来的。换言之,周憬琛如今能够这般顺风顺水地拿下燕京,多少有他一份功劳在。他在周憬琛已经拿下燕京的情况下对周家出手,图的什么?
这个结果让叶嘉无法接受。
事实上,查到这里,不仅叶嘉震惊,就是巴扎图都觉得匪夷所思。
“会不会是弄错了?”巴扎图跟袁春生也有点交集,偶尔周家不方便做的,他也会帮着行一行方便。两人其实有过多次共事的机会。
叶嘉眉头皱得很紧,许久没说话。事情真相如何,证据说话。
“先传信出去,动静小点,让人不要贸然定罪。”叶嘉思索了许久,觉得不能一棒子将人敲死。若是另有隐情,她可以酌情考虑,“好好查一下袁春生的来历,细查一番这三个人的生平。”
袁春生要查,另外两个也要查。
巴扎图自然会严查。叶嘉总觉得事情透着古怪,说不上来的感觉。袁春生是周憬琛弄回来的人,周憬琛素来谨慎仔细,若非底细清楚他不会送到她的面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叶嘉思来想去地捉摸不透,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
她匆匆从廊下走过,正好撞上了余氏拿着什么东西一副激动的眼泪直流的样子。叶嘉愣了一瞬,叫住余氏。余氏才抹了抹眼泪高兴道:“嘉娘,锦云来信了。”
“锦云?”这个名字叶嘉是头一次听说,有些茫然。
余氏忙走过来,抓着叶嘉的手往屋里走:“锦云是你小姑姑,先帝的九公主,你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第129章
爹?叶嘉反应了会儿,意识到她说的是已过世的景王。
说起来,关于景王府的旧人,叶嘉至今为止也就见过一个。叫什么她早已忘了,似乎是景王府的老仆。偌大的景王府不可能不剩几个旧人,只不过往日余氏从未提及。难得有亲人寄信过来,余氏高兴之余忍不住抹眼泪。拉着叶家说起了景王府的旧事。
景王是先皇第七子,乃先皇淑妃所生。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有两个。一个是十一皇子,十七岁时病逝于深宫。只剩下一个妹妹,也就是余氏所说的锦云,九公主。先皇在世时九公主算不得受宠,但因淑妃娘娘在世,所以在皇子公主之中也算不上不下。
景王府出事时她早已远嫁多年,所以并未受到波及。
这么多年,九公主并未跟景王府旧人联络过。但毕竟是血亲,九公主未出嫁前与余氏的关系也算和睦,她的信件递来余氏当然会高兴。
叶嘉听说了这里头的关系,没什么触动。不过余氏高兴,她便也耐心听着。
“九姑姑此次来信,所谓何事?”叶嘉等余氏情绪缓和了,慢慢地开了口。虽然这么想有点不近人情,但景王府出事时不出现,周憬琛拿下燕京倒是记得给周府传信,这九姑姑估摸着也是个精明人。
余氏也没说话,只是将信地给叶嘉。
叶嘉接过来一目十行。
信本身不厚,也就两页纸。没什么内容,大致是问候。问周家在北庭过得可还好,以及告知一点她在赣州的情况。九公主是没有封地的,她下嫁以后随夫在赣州任职。大燕没有驸马不得入仕的规矩,九驸马是赣州的刺史。信中着重点了她与刺史有两女一子,长女娉婷,年方十五。
叶嘉目光在这一行字上落了落,幽幽地勾起了嘴角:“娘,九公主家的表妹似乎及笄了。”
余氏抹眼泪的手一顿,抬起了头。叶嘉能看出来的东西,余氏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余氏可没有亲上加亲的想法。允安已经娶妻,嘉娘比亲儿子还得她心意,自然是完全忽略了九公主那句话。
“及笄了,嘉娘你且代娘跟允安给你姑姑回一封信便是。”
余氏当初与景王成婚,府中是有侧妃和侍妾的。那是大燕皇室的规矩,皇子在出府之前宫里就会给备上教人事的司寝宫女。出宫开府之后,储秀宫也会给各个开府的皇子配备侍妾。甚至迎娶正妃,侧妃也会先半个月进门。不过景王这人性情与旁人不一般,是个钟爱妻子之人。
府中侍妾只有两个,其余的都被景王挡了回去。成婚之后,他也几乎只愿意宿在余氏的房里。只有淑妃娘娘干预的情况下,才会去一回侧妃的屋中。
嫁入皇室,余氏自然不敢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但心里却是希望自己子女能过没有外人掺和夫妻情分的日子的。只有夫妻和睦,家中才会和睦。
“你替娘跟允安,给你表妹选个及笄礼寄送过去。”余氏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淡淡道。
叶嘉瞥了一眼余氏,笑了笑,点头:“行,不过咱们东乡镇也没有太好的东西。届时往表妹不要怪罪。”
“怪罪也无妨,”余氏摆摆手,“咱们家如今捉襟见肘,勉力而为。”
叶嘉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过叶嘉的及笄礼还没寄送到,周憬琛派来接叶嘉去燕京的人倒是先到了。
回来接人的不是旁人,正是这段时日跟在周憬琛身边帮他暗地里处理一些人或事的阿玖。周憬琛不放心外人,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连襟的阿玖。再来,阿玖跟周憬琛许久没有见到叶嘉一样,没见到叶四妹和孩子的时日只会更长。这次让阿玖回来也算是一举两得。
回来当日,阿玖便言简意赅地域叶嘉说明了燕京的情况和周憬琛的打算。叶嘉也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只是让他先回屋去歇息。稍后再详说。
回来接人自然也不急一时,少说也得小半年。阿玖自是答应了。他连饭都没用,安顿好了身边的随从。回到周家,刚进门便扛起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叶四妹匆匆回了自己的小跨院。
“哎哟!”叶四妹冷不丁的脚下腾空,吓了一大跳。
等闻到阿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才捂着胸口喘了口气。想想,还是笑着抬手锤了他一下。
“我回来了。”阿玖太久没见到叶四妹了,想得要疯。
“回屋你疼疼我。”
叶四妹被他一句话说的脸瞬间爆红。
伸着脑袋左右看了看,瞥见廊下无人才小声地骂了他几句。听到他毫不客气的调笑,她憋不住将脑袋和脸都埋在他的身上,羞耻得都不好意思看人。
小跨院就在正院的旁边,离得不算远。阿玖扛着叶四妹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进了院子。院子里小七小八以及孙俊兄弟俩,四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凑在一处正在庭院中央堆雪人玩。
大冷天儿的穿得也厚实,跟土堆似的。庭院四周的高墙挡着风,倒也不会很冷。旁边是叶嘉给叶四妹专门找来看孩子的奶娘。奶娘一抬头看见自家主子被个异族男子给抗进来吓了一跳。等看清楚阿玖眉眼,立马将脱口而出的尖叫给咽下肚子。
一路上,两人话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叶四妹人已经被他抱到内室去。
小七小八一扭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阿娘进屋吓得把手里的雪团子都扔了。迈着粗短的小腿蹬蹬地追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嗷嗷叫。奶娘虽不认得阿玖,但瞧着阿玖的眉眼跟小八差不离,心里立即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连忙上前去拦住小孩儿。
“阿娘,阿娘……”小孩儿被人一拦就来劲了。
“小少爷,小少爷,别别捣乱!”奶娘极有眼色地给拉住了。一手抱一个,不叫人过去。小七小八两小爪子不停地往前划拉,嘴里还不忘叫唤:“阿娘,那个坏人抓我阿娘!”
叶四妹只觉得脸越来越烧得慌,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在阿玖的背上。
房门啪嗒一声关上,啪嗒一声还上了栓。这整整一下午,阿玖跟叶四妹都没从屋里出来过。
小跨院这边该出什么事,其他人都清楚得很。晚膳是叶嘉抽空去做的。叶四妹阿玖夫妻俩快一年多没见了,小别胜新婚,等闲没那个空出来。余氏看天气差不多,特意叫奶娘去将小七小八接过来。小七小八玩了一会儿就忘了娘,被叶嘉拘着,夜里干脆在叶嘉这边睡下了。
且不说阿玖再次露面是次日下午,一来就说起周憬琛要接全家人去燕京之事。叶嘉倒是陷入了两难。
一年多未见,阿玖的模样也有些变化。
若说原先还有些青涩的少年气,如今长开了,看起来已经是英俊魁梧的男子。身形高壮俊朗,且轮廓深邃。一双碧绿的眼睛犹如深夜中的野狼。经过战争的洗礼,俨然已经褪去了过去的粗莽,仿佛一柄出鞘便要见血的利剑。不过见着叶嘉,态度也变得比以往恭顺了不少。
叶嘉没有说话,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正在思索。
“……娘打算搬回燕京么?”虽然北庭的气候和生存条件都不算好,但叶嘉一睁眼就是这里,多少有些雏鸟情节。突然要离开,多少有些舍不得。不过如今的形势叶嘉也明白,七千兵力的保护,周家还是三番四次遭遇偷袭,确实算不上安全。
余氏坐在一旁,面上露出几分不舍之色。
别说叶嘉舍不得,其实余氏也未必舍得。虽说才来北庭的前三年日子过得极为困苦,但自打叶嘉嫁入周家以后,余氏的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如今北庭这边有叶嘉一手创立的大批产业,这要是搬走,许多东西不是那么好弄的:“这事儿急么?”
“尽量早点搬为好。”阿玖没什么乡土情节,他只想带叶四妹和孩子过上最好的日子,“周晔带着一万多禁卫军逃离了燕京。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怕是不会那么容易消停下来。”
这话一说,叶嘉的眉头就皱起来。
“况且,除了周晔,姐夫在燕京大刀阔斧的处置世家。那些盘踞大燕几百年的大世家,手底下还是有些势力的。不论是商道,人脉,想要根除是没那么容易的。”阿玖凝眉思索片刻,直言不讳道,“若是那些人鱼死网破,真要对东乡镇动手脚,姐夫那边鞭长莫及,也是十分麻烦的。”
……道理叶嘉自然懂。如今的东乡镇就像一个明晃晃的靶子,等着外面的有心之人来射。虽说周憬琛早早安排了驻兵保护,却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前头两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说到底,一家人在这边自由自在生活惯了。忽然要去到规矩森严的燕京,自然下意识是排斥。但跟自由相比,还是一家人的安危更重要。可是这边有叶嘉从零开始,奋斗了快三年的产业。是叶嘉在这个世界几乎全部的心血,一下子让她就这么放手太需要魄力。
婆媳二人对面坐着,叶嘉思索许久长叹了一口气:“……手头的事情没那么快解决,还需要些时日去料理。让我先想想吧。”
在北庭的这些产业别说叶嘉舍不得,余氏也舍不得。这些产业她虽不是主要负责人,却也投入了很多的心血。思来想去,几人也知道他们不回去不行。周憬琛费尽了心思将大燕打下来,总不能就这么白白拱手让人吧?若他不能拱手让人,叶嘉作为女主人又怎么能不去燕京?
“……走还是得走。”余氏能懂叶嘉的心思。
顿了顿,她劝说道,“将来允安若是登基,嘉娘你便是大燕国母,咱们述白就是太子。皇后和太子之位是必然不能退让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能一日无主。如今早点回去,嘉娘也能早早断了某些人的心思。若实在舍不得北庭这边的产业,只能另择信得过的人去打理。”
这世道上为名为利不要脸皮的人许多,为了权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周憬琛如今站到高位,那些动不得的老东西肯定会想方设法地保住地位。世家大族为家族地位,能做的不外乎将自家姑娘送去后宫。用裙带关系,跟新皇绑定。换句话说,现如今燕京想摘桃子的女子绝不会少。就如九公主的长女之流的贵女,她儿子还未称帝,那边试探的信件就寄来了。
阿玖还在,余氏话也不会说的太白。但那眼神一使,叶嘉也明白她的意思。
说实话,叶嘉不认为有人能威胁得了周憬琛,也不认为周憬琛会为了女色背信弃义。但余氏的爱护叶嘉还是感受到了:“……也不是说不回去,只是暂时先缓一缓。”
他们一家早晚要去燕京,但也不需要这么赶,“这样吧,娘带着小述白和四妹小七小八几个先跟着阿玖回燕京。我暂时留下来,将这边的产业稳住,再一点一点将生意搬到京城去。二来,上回周家被偷袭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这么糊里糊涂的走,我也不放心。”
想着,叶嘉看向阿玖:“你打算何时走?”
阿玖才回来,还没来得及跟孩子说过话。何况这个时候也快到年关。顿了顿,他道:“约莫是来年开春的时候。再晚也不会晚到三月。”
若是来年开春的话,倒也不着急。将产业搬走两个月也够了:“那行,来年开春再走。”
事情商定了,一家人心也就放下了。叶嘉想想,将先前周家深夜被偷袭的事情详细与阿玖说了。阿玖也算是军中之人,后来跟着周憬琛正式入伍,打了几场仗以后,如今在周憬琛身边的位置与李闻竹也不差多少。若是他去查的,估摸着会比较容易。
阿玖其实早就听说这事儿,当初周家出事没多久,燕京那边就收到消息。周憬琛下达了命令严查,不过到底离得太远,光是传信就十分耗时。阿玖这次回来其实也有调查这件事的目的。
“我知晓。”阿玖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开始着手去查。”
军中有阿玖出手,外头叶嘉这边也在打听。
阿玖查案很是直接,摸到了线头不管对错先抓再审。简单粗暴的操作下,这桩事很快就查得差不多。阿玖在北庭这边还认得不少道上的人,黑白两道都有路子,打听起事情来自然十分方便。
杨成烈这件事一顺着查,就摸到了李闻竹身边一个副将的头上。这副将如今也是个将军,代替李闻竹镇守在轮台。这人是景王府的旧人。姓钱,叫钱达通。跟着李闻竹出生入死多年,忠心耿耿。若非阿玖特意去查,还真抓不到他头上去。
钱达通为何会对周家动手的原因还没查出来,不过阿玖在钱达通的书房搜出了几封旧信和一本账簿。信件联络的人在燕京,明显跟周晔有关。这本账簿不知是作何用处,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和走账数额。其中几个是突厥名,显然这本账簿跟突厥有密切的关联。
在钱达通的府中查到这些事情是任谁都没想到的。
阿玖在查到这些东西后,立即下令将钱达通抓捕归案。丝毫没给钱达通辩解对峙的时机,调几百将士出其不意就将钱府给围了,查封钱府。
叶嘉尚且不知这桩事牵扯出景王府出事的旧案。等她收到消息,阿玖已经将该抓的人抓了个遍。
说起来,八年前的景王被御使大夫吴敏伙同司空蔡聪、少保欧阳霖、宗伯周乾联手举报与突厥勾结,谋逆犯上大罪。一时间墙推众人倒,众口铄金,各种罪证如雪花一般上达视听。从前温文尔雅的景王一朝一夕之间成了狼子野心、面慈心苦的卑鄙小人。哪怕景王从未认罪,以死来证清白之身。却仍旧被有心之人扭曲成畏罪自杀,自裁以谢罪。
先皇便是有心要保景王,但随着各种罪证的一一浮现,曾遭遇景王一脉欺凌的受害人一一出面指认。景王府一脉便是有百张口也辩驳不了。
至此,景王府阖府五百多口人被抄斩,景王一脉嫡支子嗣全被流放。
关于景王的案子,对周家人来说自然是重中之重。周憬琛拿下大燕除了结束混乱的局势,另一个目的便是洗白落在景王头上的不白之冤。
不过景王谋逆一案时隔八年,当年涉案的许多人要么是早已身死,要么便已经告老还乡。线索该烧的已经烧掉了,证人也几乎全消失在人海,真要查不是那么容易的。周憬琛耗费了不少功夫只查到了一点线索,本想等尘埃落定后还景王一个清白,谁知在这竟然抓出了线头。
他收到信时都忍不住激动,握着杯盏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好,好,好。”周憬琛忍不住感激叶嘉,“嘉娘是我的福星,命中的贵人。”
事实上,上辈子他到死都没查出来足够的证据为景王府洗清罪名。甚至自己还背负了大半辈子嗜杀成性的骂名。周憬琛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是好名声或者是骂名,别人口中的是非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需无愧于心便够了。但景王不一样,他的父亲是个心思明澈的真君子。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寒冬的风透过帷幔送入殿中。
帷幔拂动,墙角的雁足灯摇晃着,周憬琛垂眸凝视着桌上一副小像看得出神。那小像上是一个侧目看账册的女子,乌发如墨披散肩头。素面朝天,桃红的衣裳有些凌乱,领口还微微敞开了些许。他缓缓眨动了一下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眼帘遮住眸光却挡不住他神情的温柔。
“真狠心啊……”周憬琛收起了信件,又捡起了小像旁边一张印有孩子脚印的纸。脚印比先前刚出世的时候大上许多,他笑了一声,“多一个字都不乐意写。”
这小像一看就是余氏亲手画的。
事实上,家中善丹青的除了余氏也没有别人。小像一看就是叶嘉小憩才醒,周憬琛对着小像看了许久,只感觉胸口淤着的一股郁气缓缓地散开,殷红的嘴角不自觉勾起来。
“快点来找我啊,一个人在燕京可真冷清……”
叶嘉是完全不知周憬琛心中思念,她虽也偶尔想念周憬琛,但大部分时辰都在忙着搬移生意重心的事情。既然注定了要去燕京,叶嘉也不会故意拖沓。这些日子她一面将财物运走,另一方面还得分出心思去关注钱达通一案。她也是景王府一员,自家的事情自然要密切关注。
阿玖这段时日忙着揪出钱达通与周晔的联络,叶嘉这边也终于查清楚袁春生和另外两个西场出身掌柜的来历。袁春生是徽州安庆府人,乃是顾家二太太娘家徽州刺史佘家的奴仆。
至于为何会被流放,就更好查了。这件事转了几个弯儿还是绕到了顾明月与顾明熙的身上。
因顾明月对顾家以及欺辱过她的佘家的怨恨,入宫受宠以后借周晔之手整治了佘家。顾明月无法接受幼年在佘家庄子上为奴为婢的曾经,下手极狠。佘家一家因贪污入狱,佘刺史被斩首示众,佘家其他人充妓的充妓、流放的流放。大部分人都死绝了。
袁春生作为佘刺史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自然也在流放名单之内。不过他与佘家也没有多少主仆情谊,又因为无辜受到牵连,对顾明月之流的人恨之入骨。这也是周憬琛放心用他的原因。
袁春生没有要害周家的动机,此次掩护了杨成烈手下那批人进东乡镇,只是因为做事不查叫人钻了空子与他一同共事的两个人则因提前收了银两的贿赂,对这次换人运送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叶嘉着实没想到事情闹到最后,竟然还是因为贪污出的纰漏。而这两个人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是叫叶嘉说不出话。原先之所以被流放西北就是因为收受贿赂。沦落到这个地步,依旧狗改不了吃屎。
叶嘉气得命人将两人直接抓了,押送去喀什县衙。至于袁春生因失职不查差点酿成大祸,叶嘉直接将他手头的权利收回来一大半。这件事也算给了叶嘉深刻的教训,严格的管理制度必不可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余氏知晓这事情始末也是叹气,“下回用人,考察品行为上。”
叶嘉也叹了口气,案子查得差不多,她们该收拾的也收拾完了。
“罢了,过个年后,咱们一家子东行,该去与允安汇合了。”叶嘉在这边的摊子也不敢随意交给别人,思来想去,将孙老汉和铃铛给招了回来。
孙老汉主持事情的能力不强,但胜在眼利忠诚。铃铛倒是有几分本事,但也需要历练,“等铃铛回来,让铃铛和秋月都跟着袁春生做事,学个一两年再说。若是两人能撑起来,自然更好。撑不起来,届时燕京也能寻到有能之人送过来。”
余氏十分不舍,但也点点头,遥看着东方的天空:“是啊,咱家该回燕京了……”
第130章
钱达通一案,顺藤摸瓜还揪出了几个埋藏很深的钉子。这些人若非细查,根本不显。且好些人都是跟着李闻竹出生入死,当初周憬琛在北庭起势时也出过一份力的。谁能想到这些人竟然跟八年前景王府谋逆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非此次偷袭周家彻查,且巴扎图又抓住了杨成烈,怕是揪不出来暗线。
查出东西以后,阿玖的日子就忙碌了起来。他抓到一个线头顺藤摸瓜往后扯,雷厉风行地连带拽出来不少人。其中好些都是景王府的旧人,与曾经的景王有过香火情的。得亏这些人在建朝之前就扯出来,若是将来建朝以后,怕是会成为新朝廷的暗疮。
既然是背叛,那就再没有情义可言。阿玖不给他们反扑的机会,证据确凿那便当场斩杀。至于杨成烈,考虑到他过去的战功且不是主谋没立即处理。只是这次周家离开北庭,会将杨成烈一道带走。
杨成刚之子被救出来已断了两条腿,被折磨得不轻。叶嘉看他有出气没进气的,并没有要他的命,只是让杨家人把人给带走了。
这一年的除夕,过得格外的不平静。
阿玖为尽快结束这些事,护送周家人和叶四妹母子回燕京,整个腊月到正月都在外面奔波。他跟叶四妹成婚时日也不长,也是聚少离多,寻常回来跟孩子说句话的时辰都没有。余氏有些愧疚,叶四妹自己倒是挺看得开:“他年轻的时候多在外打拼,我跟孩子才有好日子过。没什么不好的。”
“你倒是看得开。”余氏被她说笑了,叶四妹看着柔弱,却不粘人。
叶四妹笑笑,十分理所当然:“可不是?左右往后要过一辈子的,总不能时时粘着。”
等到阿玖将案子查的差不多,这个年也就稀里糊涂的过去了。这期间阿玖的手少不了又见了不少血。他杀人跟宰鸡似的轻易,成功恫吓了不少人。为了威慑这些不老实的人,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巴扎图的人把东乡镇围成了一个铁桶。
但即便是这样,东乡镇周边还是不太平。
周晔即使逃离了燕京,但也没有完全放下骚扰北庭。他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也不想周憬琛好过。暗杀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全被巴扎图挡在关卡之外。
“看来,还是得尽早走。”即便千日防贼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拖久了只会夜长梦多。等阿玖手里的事情告一段落,立即敦促周家搬离东乡镇:“省得这些人没完没了。”
“这是自然。”经过这一遭,叶嘉也知道再耽搁下去就是拿自家性命开玩笑了。虽不舍,但该做决定时候叶嘉也不会犹豫,“歇息个三日便启程。”
事情敲定了,叶嘉便去与余氏商议搬走哪些东西。
余氏其实早就已经将该带走的准备好,想搬的话就能搬走。听着叶嘉说起外头的形势心中有些后怕。若是叶嘉不说,她着实没想到北庭暗地里藏了这么多危险。此时抱着蕤姐儿便忍不住地念叨:“得亏是家中有你在,不然以我这糊涂性子,怕是死过不知多少回。”
蕤姐儿已经到了知事的年岁了,乖巧得令人心疼。听余氏说话,伸手抓了抓余氏的手。余氏拍拍她,看着门帘外阴沉沉的天唉声叹气。
“娘且安心了吧。”叶嘉见状不由宽慰她,“既然人都抓出来,往后便不会再有这些事发生了。再说咱们也决定要搬走,”
其实依叶嘉看来,即便这些人不被抓出来也不敢对如今的周家动手的。周晔大势已去,突厥也被周憬琛给打残了。一个乌桓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游牧民族被叶嘉溜着打,几次下来被重创了元气,起码十年里不敢再来进犯。藏在暗中这些人只要不是故意找死,都不会轻易冒头的。
“我知晓轻重的,”余氏点头,“你只管做好你的安排便是。”
寒春时节,昼短夜长。这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叶嘉趁着这段时间将生意安排妥当以后,将研制出土地雷样品和强弩、袖箭等的制作资料和土碉堡的设计图纸等又熬夜整理了一份。
北庭这边的生意能安排得都已经差不多都安排妥当,一些细节的事情交给下面人安排。由于上次杨成烈偷袭周家一事,叶嘉按照现代公司管理制度专门写了一份内部规章。关于如何管理下面的人手和做事,从职责到权利都细分到每一个人。叶嘉给下面做事的人每个人都设置了岗位,将职权划分到个人头上,出了事便很好纠察。规章一列出来,就让下面人去执行。
铃铛和秋月暂时管着北庭这边的胭脂铺和晴雪轩,香胰子作坊和梨花膏、胭脂作坊就交给秋月来管。西施铺子找了专门的厨子来接手,配方给他便会做。
孙老汉是郑月上旬回来的,孙玉山人在李北镇,他肯定不会离开。但是两个孙子,孙老汉却犯了难。
孙俊的聪慧是天生的,时常让叶嘉会震惊。叶嘉承诺过要给他寻一个好的老师,不过后来因为各种事情绊住了便一直没有能兑现。这次叶嘉要走,孙俊自然就想跟着一起去。孙成虽不懂兄长的决定,但若是孙俊想走,他便也想跟着走。
因为这件事,一直很和睦的孙家祖孙发生了一次很大的冲突。
这个时代车马慢,从南到北要走过去少不得得要一年半载的。如今这个时候的人基本在一个地方一呆就是一辈子。孙子离开北庭对孙老汉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事。在他看来,只要离开了北庭,怕是到他将来老死都不能再见两个孙子了。
孙老汉舍不得,便私心里想把孩子留下来。
孙俊当然不愿,孙老汉为此动了粗,粗暴地将两个孙子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
这事叶嘉自然有所耳闻。虽不赞同,但这是孙家的家务事,即便是她也没办法置喙。叶嘉是有些遗憾的,思来想去,还是派人去将孙老汉请过来。不过她还未开口问起这事儿,孙老汉便已经表达了拒绝的意思。孙老汉直言知叶嘉看重孙俊是孙家人的福气,但孙家能有今日已经足够。一家老小能过个安宁的日子,他将来下去也能对老伴有个好的交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叶嘉便把到嘴边的劝给咽下去。
如今已经是二月份,天气渐渐转暖。但或许是化雪的缘故,夜里的风吹到人身上依旧如刮骨刀一般。
一晃儿就三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出发离开的这日。
昨日夜里叶嘉早早睡了,为了赶早自然起得也早。结果天才亮,正院一开门就发现了双眼通红的孙俊蹲在庭院走廊里等。叶嘉还在屋里洗漱,小梨便进来说了这事儿。
叶嘉愣了一瞬,让人将小孩儿叫了进来。
孙俊也不知在外等了多久,鼻头冻得通红,小身板缩着,肩头竟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叶嘉让人赶紧送了热茶进来,让小孩儿喝了些热茶下去才开口说话:“怎么在外面等着?”
孙俊的身体缓过来便默默地红了脸颊。他没有说话,狼狈地低下头来。
叶嘉看着他,倒也没有斥责。说实在的,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儿,叶嘉就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早熟。眼神跟普通小孩儿不一样。事到如今,叶嘉还是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安静了许久,小孩儿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娘娘,我想跟你去燕京。”
叶嘉眼眸微闪,顿了顿,问他:“你爷爷知道么?”
孙俊摇了摇头,咬着下巴倔强地站在那。
叶嘉看着他许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正好环佩送了朝食过来,叶嘉便让他跟着一起用。
说起来,孙俊这孩子是天生的聪慧。跟着余氏学认字这段时日,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资质是足够令人侧目的。叶嘉原本的打算是将这小孩送去余家求学。余家大舅舅乃是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能拜入他门下的学子个个是人中龙凤,教导孙俊必然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余家的情况目前不大适合收徒,所以这才暂时的搁置下来。如今事情慢慢发展到周家要搬去燕京,余家自然也会走。
若是没有孙老汉拒绝这一出,叶嘉也是要将这小孩儿带去燕京的。但是如今已经被孙老汉拒绝了。
“娘娘,我已经十岁了。”孙俊咬了咬嘴唇,艰难道,“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决定。”
这话说的叶嘉一怔。
“我想成为一个像殿下和娘娘这样有学识的人。”孙俊低着脑袋,嗓音嗡嗡的,说出来的话却清晰入耳。他说,“我不想一辈子蒙昧无知。”
她不知为何有些感动,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是真的愿意离开家,往后绝不会后悔么?”
孙俊站起来身高才到叶嘉胸口,一双眼睛却深邃得不似孩童:“不会后悔。”
叶嘉看着他许久,忽然笑起来。她看着眼前坚决的小男孩,说实话,她本来也是有些犹豫的。虽说孙老汉不愿放孙俊走,但这个孩子这段时日的表现让叶嘉很难眼睁睁看他埋没在。并非是觉得北庭不可能有成长,只是外面的机遇更大。
有时候人成才需要机遇,璞玉需要雕琢,人才也是。顿了顿,叶嘉忍不住问他:“你是何时来我院子的?一大早开门就看到你,不会昨夜就跑出来了吧?”
小孩子吸了吸鼻子认真道,“回娘娘的话,我是半夜趁爷爷睡着溜出来的。”
小孩儿试探地抓住叶嘉的袖子,“娘娘,你会带我一起走的对吧?”
既然他有这样的决心,叶嘉自然是欣慰:“且给你爷爷留个信吧,这回算是我不厚道了。”
孙俊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高兴地点了头。
……
叶嘉的东西其实昨晚已经都装上了车,此时装得都是别人的东西。
余氏也已经早早起来,寒春的早晨冷得很。她裹着大麾正站在大门口看着一些柜子被搬上马车。虽然没住多久,但对这个院子还是留恋的:“……嘉娘啊,咱们也不需要将家里所有东西都带走。指不定将来大燕的局势稳定下来,还能回北庭。”
北庭的气候虽说苦寒,但天大地大,自由自在。住惯了是真的舍不得。
“想回来自然还是能回来的,”叶嘉笑笑,“只是怕到时候没有那个机会。”
两人正说着话,阿玖抱着孩子,跟叶四妹也从院子里出来。
他们要走,叶四妹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走的。
阿玖如今是朝廷命官,在燕京有正经府邸和家业的正一品武将。周憬琛赏赐的府邸有五进五出。如今那偌大的府邸空着,就等着叶四妹过去布置。四妹为了这事儿已经高兴了好些时日,日日说话都是带笑脸的。这回去燕京,她是唯一一个满心欢喜的人。
“姐,爹娘那边你怎么安排?”
临上马车,她倒是想起这事儿。其实也不是最近想起,生她养她的亲生爹娘,便是再多不好那也是舍不得的。原先她便想提来着,不过叶嘉一直在忙,她没敢打搅。
叶嘉闻言倒是没什么反应,她对叶家老夫妻没什么情谊。
想了想便开口道:“大哥会镇守北庭,清河也在,爹娘自然是跟着大哥清河。”
……这倒也是,有亲儿子在,叶家老夫妻也想不起女儿。
两姐妹诡异地静了一静,叶四妹叹了口气。让两个奶娘将小七小八抱上马车,最后看了一眼周家的大院。与阿玖成婚以后反倒是在周家住的更久。小七小八年纪还小,尚不知离别为何物。觉得新奇,趴在窗户旁边吱哇乱叫。
叶嘉不在乎叶家人,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孤身在外的叶五妹。自打上次婚事闹得那一出,叶五妹就消失了。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叶嘉派人出去找也没找着,只知道人在南方。
正想着,叶四妹又从马车窗边探出头来问起了五妹的事:“南边有五妹消息了么?”
东西差不多都搬上车,叶嘉也上了马车:“有消息说再惠州见过五妹。”
听叶嘉这么说,叶四妹的心倒是放下了一点:“若是能寻到人,将五妹也接去燕京便好了。”
“这是自然。”叶嘉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叶家老夫妻在这,叶五妹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回北庭。她一个人在外叶嘉也不放心,不如接到眼皮子底下来。
两姐妹说着话,似乎都没有去轮台瞧一眼叶家老夫妻的打算,余氏想了想,也没有劝说两姐妹的意思。
这亲家做事的德行她也算看在眼里,能不招人还是别招惹。
车夫马鞭一甩,马车吱呀吱呀地往东走。
叶嘉掀了车窗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周府,许久之后放下来……
……
马车走起来很慢,为了尽早到,阿玖特意一路上很少歇息。
原本打算走轮台过嘉峪关,邕州、冀州这一条路线的。不过过了嘉峪关以后,叶嘉忽然收到来自叶五妹的一封信。按理说信件寄到东乡镇要走的路有不少,不一定会绕过邕州。结果就是这么凑巧,一行人刚抵达驿站,正准备歇息两日补充物资再出发,这封信就这么抵达了邕州的驿站。
正巧有人看到信是寄给叶嘉的,这信于是就直接到了叶嘉的手中。
叶嘉原以为是生意上的事,又或者是叶五妹报平安。结果打开看了两排就皱起了眉头。叶五妹才去到南边没多久,生意还没做起来就稀里糊涂的要嫁人了。要嫁的相公年纪颇大,比她大了有二十来岁。那户人家的孩子都比她大一岁,直看得叶嘉眉头拧得打结。
叶四妹刚好梳洗好来叶嘉这边坐坐,看到她眉头皱着便要过来看。
叶嘉把信递给她,她看了两排脸色也不好看。
两人对视一眼,叶四妹开了口:“会不会弄错了?”
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没看错。她才扭过头:“姐你说,五妹这是被人骗了还是被人拐了?”
叶嘉的想法跟叶四妹一样。叶五妹那性子,根本就没有嫁人的打算。不可能才在婚事上吃了亏,又昏头去嫁给个年纪能当她爹的人。这要不是脑袋被人打傻了,那就一定是被人威胁了。
叶五妹出了事,叶嘉不能说不管。上回就是因为没留心,叶五妹差点被叶家老夫妻给逼死。这回说什么叶嘉都会管到底。但是一行人回燕京的路程不能耽搁,叶嘉左思右想,决定让阿玖先护送余氏蕤姐儿小述白几个走,她从下面的徽州、惠州这一路绕一道,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阿玖本不想同意,但转念一想岭南军已经降了。柳沅和郭淮率领了安西军在南边,排除了南边的危险。若是提前让柳沅郭淮接应,应当也不会出事。于是便就答应了。
这般,叶嘉便跟余氏小述白在冀州分了两条路走。
从冀州往惠州绕一道,倒也不算太远。叶嘉命人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月就抵达了惠州。
说来也是凑巧,叶嘉才到惠州,没见到叶五妹,倒是在官道上跟程家的商队遇上了。大燕渐渐安定下来以后,通向西域五国的商埠也已经开了。因为朝廷的打压,一直以来十分嚣张的徽商晋商都老实了不少。如今北庭的商队也会南下去采购货物。
程毅跟着周憬琛打仗以后,程家的继承人便成了程风。这次带队的人自然是程风。
两支队伍在客栈遇上,程风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叶嘉差点没将尾巴甩成风火轮来,若是他有尾巴的话。眼看着人从右边进来,他顾不上大庭广众便直接冲到了叶嘉的面前。
环佩和小梨噌地一下拔刀才喝住了他靠近,程风站在不远处龇牙笑得灿烂:“夫人,又见面了。”
叶嘉是真的无奈,这程风就是半点没把自己脑袋当回事。若说以前他不管不顾凑上来是仗势欺人。如今周憬琛都坐到那个位置了,他还敢这么干,这是真的狗胆包天。
微微冲他颔了颔首,叶嘉便不打算在楼下逗留,直接上楼去了。
程风多少还知道点分寸,没有故意跟上来。不过他没跟上来也差不离了,大喇喇地站在楼下看着她。那眼神热烈得令人环佩恨不得拔刀冲下去把他给剁了。叶嘉敢肯定周憬琛若是在这,估计会把他眼珠子给挖出来。不怕死也是真没谁了。
“主子……”环佩真心的厌恶程风,生怕他哪一个举动带坏了叶嘉的名声,“咱们要不要换一家客栈?”
叶嘉为了尽早赶过来,一路上马车都没歇过。白天夜里的颠簸,颠得她骨头都要碎了。摇了摇头,让小梨去提热水上来:“无碍,程风虽说胡闹,却不会真的过火的。”
环佩嘟囔了一句什么,安静地退下去。
叶嘉再见到叶五妹是在三日后,派人去打听费了些时日。
叶五妹出现在叶嘉的面前,俨然换了副模样。一身色泽浓艳的桃红色长裙,画着极为精致的妆容。人却是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身后跟着四个身形粗壮面相凶狠的婆子,那四个婆子见着叶嘉只抬了抬眼,什么话也没说。
五妹的亮了一瞬,片刻又沉寂下来:“姐姐。”
叶嘉皱着眉头打量了四个婆子,目光落到叶五妹的脸上。
须臾,只丢下一句话:“怎么回事?说说。”
叶五妹嘴巴瘪了瘪,想说什么,她身后一个婆子咳嗽了一声,她立即闭了嘴。
叶嘉的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小梨,环佩。”
小梨也没说话,蹭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那四个婆子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身上配了刀。惊讶了一瞬,便立即扑过来要厮打。且不论身形如何,四个不动武艺的婆子只能欺辱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根本就斗不过练家子。都不用环佩动手,小梨一个人眨眼间解决了。
四个婆子轰然倒地,叶五妹扑到叶嘉的怀里就嚎啕大哭:“姐姐……”
叶嘉本来还想问,听她哭得这样惨心一下子就软了。命人将四个婆子全部绑起来丢到墙角,叶嘉拍了拍她的后背。
叶五妹整整哭了半个时辰才停,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只能说,这个时代对女子来说还是艰难了些。叶五妹当初离开轮台,是下了决心要闯出一番事业的。她身上携带了将近三百两的银子。一路南下,想在江南开食肆。谁知天不遂人愿,她才出轮台就遇上了骗子,背的包裹被人给偷了。
还是往日跟着叶嘉学来的,除了包袱里放了银两,她在衣裳缝隙里缝了银票。
碎银子虽说被抢,但还是辗转来到惠州。她知晓大燕未婚女子不能置业,便假装流亡过来的寡妇,想去官衙立个女户。然而想的好好的,奈何这边官衙要钱不办事。为了立女户她花出去将近一半的积蓄,最终女户办成了,却又倒霉被当地县令夫人的弟弟给看上了。
那老色批一眼看到这个娇俏的小妇人,容色十分出众。暗地里派人打听,等知晓是北边逃难来的寡妇,没什么身份背景。当下便要强抢民女。
叶五妹一个弱女子藏着掖着的也躲不过,一般强壮些的男子都斗不过,更遑论跟官衙有亲的巨贾。这不没几日,就被这老色批给绑回了家。叶五妹尝试逃,也提过自己身份不一般。但这老色批乃是地头蛇,根本不信她的话,指派了四个粗壮的婆子把人给看了起来。
叶五妹闹过也耍过心眼,结果没出惠州就被人给逮了回去。叶嘉听得脑袋青筋一突一突的,气得要命:“这几个就是那家的奴婢?”
“嗯。”叶五妹曾怀揣着大志向离开轮台,却不曾想外面不是她想的那么容易。天下之大,人心险恶。她没有那个心眼和阅历,步步难行。
“没吃亏吧?”她才十七岁,在叶嘉眼中还是个孩子。当初就不该放任她一个人走。
叶五妹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十分羞耻。许久才点了点头,艰难道:“我哄着那老家伙说没有名分之前不能碰我,还没叫他沾到便宜。还好姐姐来的及时。”
叶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心:“那就好,没事就好。”
若是以往,叶嘉怕是会怀柔行事。但如今可用不着小心翼翼。叶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淡声道:“小梨,给柳沅去一封信,让他来好好跟惠州县令谈一谈。”
小梨踹了一脚地上的婆子,应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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