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
京师, 昭狱。
“放肆——”
伴随着破风的鞭声,浑身是血的中年人破口大骂:“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你们这是屈打成招!你们不得好死!”
“我戚忠古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你们说我贪污军饷,我呸。”尖锐的声音穿过牢门, 吓得稻草间逃窜的老鼠都抖了几抖。
“我们戚家世代清要, 啊——”
戚忠古是贵妃母家的表亲, 三日前,被人弹劾贪污军饷,被下了昭狱。
“嗖啪——”
鞭子抽上皮肉的声音,眨眼便是一道血痕,提刑官唾了口唾沫:“给老子把嘴闭上,甭管你是什么人, 进了昭狱, 就是最下贱的泥, 没眼见儿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若是再嚷嚷,舌头就不必要了。”又是一鞭子,疼得戚中古一哆嗦。
倏尔,狠厉的鞭子停下来。
“哗啦——”
门口的铁索被解开的声音, 看守开了锁,俯身后退几步,恭恭敬敬施礼:“里面就是罪臣戚忠古,太子殿下, 请。”
刑架上, 吵吵嚷嚷的人停了骂声, 艰难抬起头, 他透过脏乱松散的头发,半眯起眼,依稀看见牢门稀薄的烛光里,长身鹤立的东宫太子。
“太子殿下?”嘶哑的声音。
江鹤声立于牢门口,长发用红玉笄挽着,着黧黑长衣,漂亮的眸子里,映出戚忠古狼狈落魄的身影。
他哂笑一声,内心忽而升起些难以言说的愉悦。
“戚大人,别来无恙。”他眉眼含笑,颔首。
一派端方清雅的君子模样。
“臣参加太子殿下。”
提刑官赶忙放下鞭子,谄媚道:“何必劳烦殿下亲至,您有什么口谕,吩咐属下一声便成了。”
江鹤声笑:“孤闲来无事,过来随意瞧瞧。”
“他招了吗。”清清冷冷的声音。
“尚未,这罪人嘴咬得死紧,卑职再审审……”提刑官抹抹额角的冷汗,赔着笑脸。
少年人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颐,轻轻唔了一声,语气温柔:“退下罢,孤亲自审。”
提刑官为江鹤声添了茶,就带着看守恭恭敬敬退下。
牢房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潮气,四下散落着些干草,已然生了霉,气味刺鼻,溅出的鲜血摊在地上,覆盖了早已凝固的陈血。
江鹤声很厌恶这种地方,人若是进了这种肮脏的阴暗角落,似乎连魂灵都要腐烂发臭,冲天的恶欲涌上心头,压也压不下去,太子殿下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少年人轻轻抿了口茶水,拢袖起身,温凉的指尖慢慢抚过尖锐的铜刺、烙铁的冰冷握把。
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戚忠古微眯着眼睛,像一匹遇见威胁的髭狗,他声音沙哑。
遇见太子,倒知道语气舒缓一些,不再破口大骂:“太子殿下英明至此,也打算屈打成招吗。”
江鹤声偏头,看刑架上的中年人,笑:“戚大人说得哪里话。”
戚忠古闻言,恍若劫后余生,长舒一口气:“太子英明,殿下千岁,臣不曾贪污军饷,是卑鄙小人陷害,还请殿下还臣清白。”
倏尔,他话语一顿,剧烈的疼痛感猛地涌上心头,只在刹那间,肩下的部位像是与身体割裂了一般,就好像骨头被生生绞断,皮肉被缝合在一起。
“滴答——”
鲜血顺着胳膊,一滴一滴滑落。
昏暗牢房里,少年人冷白的指节搭在细长的铜刺上,他站在戚忠古身边,眉眼轻弯。
“说实话,孤并不在意戚大人的招供。”他说。
“你死去就可以了。”斯斯文文的话。
戚忠古疼得眼前发黑,一句话都说不出,腥甜的鲜血灌入喉咙,他被呛得咳嗽连连,等他回过神,却发现,一支细长带着绣的铜刺,已生生穿过琵琶骨。
血喷涌而出。
江鹤声漫不经心移开脚步,他垂眸,原本冷白干净的手早已鲜血淋漓,他并不在意,恹恹出声:“是你给贵妃献的计,让她绑了秦家小姐逼孤自戕?”
早在剧疼来临时,他早已咬破舌尖,这会儿恍恍惚惚的,浑身上下都疼,听见江鹤声的话,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落。
江鹤声本也没打算听他说话,轻轻叩击梨木椅,百无聊赖的,叫来提刑官,眉眼轻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落了潋滟晨光。
太子殿下温声道:“昼日晴好,送他上路。”
“他、他招了吗?”提刑官没找到认罪文书,战战兢兢开口。
“嗯?”
江鹤声微掀眼帘,语气清和,询问:“尔有异议?”
即使是在杂乱肮脏的地下牢房里,太子殿下衣袍也始终干干净净的,他身姿清雅,矜贵得像刚刚走下云端的神仙。
提刑官对着这样温雅的少年人,却一直打着哆嗦。
太子自回京之后,手下积了多少尸骨,他虽然了解得不确切,却总能听到太子杀人抽骨的流言,冷漠无情,残忍暴戾,昭狱众人对他都胆战心惊。
提刑官很珍惜自己的脑袋,连忙跪下:“卑职无异议,殿下英明。”
草木正盛。
江鹤声回东宫时,手上的鲜血还未清洗,一直往下流,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空气中。
江鹤声不大在意,他正想着再去戚家杀个人,却被天一挡住了。
“殿下。”天一呈上信。
江鹤声停下脚步,立于廊檐下,伸手去接,他淡淡问:“谁寄来的。”
“秦家小姐。”天一答。
江鹤声倏尔收回手,他垂眸,看着手上的血污,眨了眨眼睛,鸦睫轻轻颤抖,心头忽而涌出些难以言喻的、惶恐与欣喜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道:“你先拿着。”
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封信上,他想了想,道:“备水,孤要沐浴。”
*
江鹤声将身上的血渍洗净,换了身素白长衣。
少年人踩着白玉石出来,双手拿着绒白长巾,微微垂首,将湿漉漉的长发绞干。
那封信早已放在书桌上,他在书桌前坐下,轻轻抿了抿茶水。
清冷莹白的指尖触上宣纸,太子殿下的眸光温和下来,他看着纸上圆滚滚的小王八字,眉眼舒展。
大抵是盛夏天热,宣纸上也存着余温,就像小猫儿刚刚压过一样,秦小猫儿写字时,整个人就像软绵绵的小糯米圆子,直不起身,趴在桌上写。
仔仔细细将秦小猫儿的信看完了,江鹤声仿佛瞧见娇气的小姑娘愁眉苦思的小模样,轻笑出声。
*
清晨,雾气微微蒸腾而起。
云观山脚下,莲池三百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湖泊上的水榭蜿蜒曲折,稀稀疏疏的乌蓬小船漂流于水上,采莲人头戴斗笠,坐在船边,俯身摘莲子。
今日本不是书院休沐的日子,然而此时采莲是云州旧俗,学子们早在几日前就告假出去玩乐,林岱岫便悉数准允了。
秦晚妆站在水榭长廊里,撑着阑干望远处湖边喧闹的街市,尖尖的小牙咬上莲子,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迸发。
秦小猫儿喜欢莲子的滋味,咬个不停,她吃着吃着,又去她的小布袋里抓,却发现小布袋空空荡荡。
这是先前花花跟着她哥哥走时,塞给她的,她都已经吃完了。
她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泊,无边的翠绿之间,花花坐在小船上,不停拨着莲子,时不时还喂给她身边的少年一个。
小姑娘瞧一瞧,移开目光,又去看湖边的街市,也没什么熟悉的人来找她。
小猫儿有些失落,耷拉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
可恶,那些坏人,是不是都将秦往往忘记啦。
哼——
稻玉看着秦晚妆不开心的小模样,只当她想出去玩儿,柔声道:“小姐,东家许您上船,您若是想去玩儿,奴去帮您安排。”
秦晚妆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很难过:“稻玉姐姐,花花有她哥哥陪,孟姐姐被她的阿娘带走了,可是,为何没有人来陪我玩儿呀。”
“阿兄和林哥哥都不曾来呢。”
还有漂亮哥哥。
秦小猫儿后悔了。
早知道她就不矜持了,漂亮哥哥太笨了,都看不懂她的信是什么意思,气死啦。
稻玉有些心疼,解释:“东家今儿一大早就去商行了,先生又素来行迹不定,许是也有事要忙,待他们忙完了,就能来陪小姐了。”
“哼——”
秦晚妆轻轻哼了一声,坐在阑干边的横座上,晃晃小腿,轻轻嘟囔,“他们才不会来呢,坏人。”
往常旁的小姑娘有人陪的时候,秦往往身边都只有稻玉,因为阿兄和林哥哥总是很忙,秦小猫儿有时候都找不着他们人。
秦晚妆已经习惯了,可是,漂亮哥哥为何不来呀。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漂亮哥哥了呢。
她想漂亮哥哥了,她想让漂亮哥哥抱一抱她。
小猫儿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抹了抹眼泪,她不想让稻玉担心,就拿起白纱帷幔戴上。
“小姐?”稻玉有些心焦。
“不、不妨碍哒。”小猫儿抽抽噎噎的,她想了想,绵绵软软的,又说,“我想漂亮哥哥了,我想让漂亮哥哥抱一抱我。”
虽说她知道,漂亮哥哥也很忙,但她就是想让漂亮哥哥陪一陪她。
先前在东宫的时候,漂亮哥哥再忙,都会把她揽在怀里、喂她酥酪吃呢。
“酥酪?”
温温凉凉的声音。
“是、是呀。”秦小猫儿磕磕巴巴应声,心里却有些不开心,她正难过呢,什么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要来同她说话呀。
她扒拉扒拉,将白纱帷幔拨来,仰起小脑袋,眼角的清泪还悬着,映着昼光,小猫儿的眸子倏尔亮起来。
心里的小花儿猛地炸开。
秦晚妆眉眼弯弯,伸开手往前跑,乍然扎入一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漂、漂亮哥哥,你为何来了呀。”
酥酥甜甜的声音,秦晚妆压下心中的开心,扬着小下巴,颇有些矝傲的小模样:“漂、漂亮哥哥,是你要来的,不是我求你来的嗷。”
“嗯。”
少年人着素白长衣,声音温和,轻笑,哄小姑娘:“是我想来瞧一瞧往往。”
🔒莲子
江鹤声看着秦小猫儿眸光亮晶晶, 眼角却挂着清泪的模样,有些心疼。
微凉的指尖触上秦晚妆的眉眼,他半跪在小猫儿身前, 动作轻缓,将清泪拭尽。
小姑娘站得乖乖巧巧的, 等漂亮哥哥把她放开, 很欢快, 拉着他去就想去水上玩儿,语气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新采下的莲子很好吃呢,我去给漂亮哥哥摘。”
此时云舒霞卷。
从小舟往四周看,密密麻麻的青绿荷叶拥挤在一处,粉白的荷花间杂, 风一过, 花叶就斜斜往水里打, 带起清澈的水雾。
白净的小手伸进水里,秦小猫儿趴在舟檐,低着小脑袋,眉眼弯弯,小梨涡里盛着昼光。
一颗莲子递到嘴边, 小猫儿头也不抬,嗷呜一声咬上去,嚼巴嚼巴将莲子咽了,又在水里晃晃小手, 赶鱼玩儿。
原先, 小猫儿想让漂亮哥哥有莲子吃, 本来兢兢业业地掰莲蓬, 瞧见水里的游鱼,注意力又很快被吸引走,不停地拨弄湖水,时不时还把脑袋压低去瞧一瞧水里的模样,活泼得不成样子。
这时,一尾草鱼甩着尾巴游过来,湿漉漉的黏滑鱼身擦过小猫儿的手心,痒痒的。
秦晚妆有些好奇,把小脑袋往前伸一伸,草鱼却猛地跃出水面,猝不及防,小猫儿被乍然溅起的水流吓了一跳,身子一个不稳,往后倒在小舟里。
她身边横着船桨,小脑袋正要撞上去,下意识阖上眼睛,脑袋磕地时,触上的却不是冷硬的木浆,而是漂亮哥哥的手。
秦小猫儿松了一口气。
江鹤声伸手垫在小猫儿脑袋磕下的地方,垂首,看着小舟里躺着的小姑娘,轻声斥:“胡闹。”
“才没有呢。”小无赖死不承认。
她仰起小脑袋,撞上素衣少年浅浅淡淡的漂亮眸子。
嗨呀,漂亮哥哥真好看呀。
即使穿着那么素的衣裳,也漂亮得不得了。
秦小猫儿瞧着他,眼睛也不眨,半晌,她轻轻噫了一声,发觉自己还躺着,有些不开心,她张开手,语气软乎乎的:“漂亮哥哥,你要把我抱起来呀。”
“我躺在这里,都起不来,可怜死啦。”小小的糯米团儿摊在小舟上,躺得很乖,小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也不晓得翻一翻,乖乖巧巧仰着脸,等她的漂亮哥哥把她抱起来。
可见是一只十分懒惰的小猫儿。
江鹤声在京师待了两月有余,看着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心里早就化得不成样子,自然对她无所不依,他将秦晚妆揽在怀里,喂她莲子吃。
他为了赶路,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此时显得有些疲惫,长发也松散,怀里的小猫儿动弹个不停,很活泼,她低下小脑袋,哼哧哼哧的,把莲子剥出来,递给少年人唇边。
莲子温凉,圆滚滚的,触上唇瓣,江鹤声微微怔忪,小姑娘等了会儿,漂亮哥哥也没有吃它,把莲子往唇齿间送了送。
清风吹过。
葱白绵软的指尖擦过少年人的唇,江鹤声下意识将莲子咽下去。
心里却忽而生出一种说不出啦的灼烫感,就像烈酒入喉,咽喉间似有火烧,回味却甘醇。
秦晚妆见漂亮哥哥吃了莲子,很开心,她蹭上来,酥酥甜甜的声音落在小舟上:“漂亮哥哥,是不是很甜。”
少年人回过神,轻笑,嗓音清朗:“很甜。”
秦小猫儿很满意,点了点小脑袋,这会儿才发觉漂亮哥哥的脸色有些憔悴,她枕着漂亮哥哥的肩,轻轻唔了一声:“漂亮哥哥呀。”
“嗯?”
少年人听见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垂首看她,微凉的指尖捏了捏秦小猫儿泛红的耳尖,他温声问:“往往,怎么了?”
话音未落,小猫儿冷不丁往前一扑,江鹤声身形不稳,躺在小舟里,他怕这只惯爱胡闹的小混账再磕着什么,一直揽着她。
小猫儿整个人趴在少年人身上,眸光晶亮晶亮的,她一时忘了原来的目的,有些好奇,偏过脑袋听了听漂亮哥哥的心跳。
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
少年人躺在舟板上,束发的梨木笄掉到一边,长发松松散散的,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冷白如玉,轻轻敲敲秦小猫儿的脑袋,乌黑长睫轻颤,他声音冷涩:“往往,下去。”
“嗷——”
秦小猫儿这才想起正事儿,往边上一翻,躺在她的漂亮哥哥边上。
软乎乎的小手抓住少年人凉如冷玉的手,秦晚妆拉着江鹤声,不让他起来。
秦晚妆虽然长高了些,但在少年人身边,还是小小一只。
小甜糕翻了个身,瞧着她的漂亮哥哥,细声细语的,想要哄一哄他:“漂亮哥哥,你太累啦,睡一觉吧。”
她想了想,又学着阿兄哄她睡觉的模样,轻轻顺一顺漂亮哥哥的长发,娇声娇气的,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漂亮哥哥,你是不是许久不曾休憩啦,这样不行呀,漂亮哥哥尚且是个孩子,要好好睡觉呐。”
清风擦过水面。
秦晚妆扭了扭小脑袋,慢吞吞爬起来,从舟尾取来漂亮哥哥先前系着的披衣,低头,认真抖了抖,吧嗒吧嗒跑过来,盖在少年人身上。
小猫儿瞧了瞧,很满意,自己也钻进去,又牵着少年人的手,声音绵绵软软:“我、我陪漂亮哥哥睡觉。”
十分乖巧的小模样。
江鹤声哑然,笑出声,他侧身,揉揉小姑娘的长发,虚揽着她,生怕船再晃动,把这只小家伙儿晃到边边角角再有磕绊。
他几日没阖眼,本就疲惫,小姑娘身上浅浅淡淡的山茶清香又实在让人安心,不到一会儿,少年人就沉沉睡去。
睡着时的太子殿下瞧着分外安静,他阖上了眼睛,整个人的气质便显得愈发莹润温和,沉金冷玉收起耀目的华光,便露出本真的品格来,少年人也显得愈发清白漂亮。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瞧着少年人冷白的侧脸,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
凉凉的,有点软。
飞鸟擦过湖面。
秦小猫儿忽然有些心虚,就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一样。
她猛地抽回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秦晚妆摸摸自己的心跳,慢吞吞往下缩,小脑袋抵着少年人的胳膊,阖上眼,轻轻舒了一口气。
日子绵长,万物生长。
小舟漫无目的地飘,也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江鹤声再醒来时,水面上的青绿荷叶悉数消失了,只有一望无垠的碧湖,水草生于湖底,顺水飘摇,时有游鱼跃出水面。
天上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潋滟阵阵。
小猫儿还睡着,乖乖巧巧的,阖着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整个人却已经扒到她的漂亮哥哥身上,还轻轻说着“酥酪”“荷叶卷”之类的词儿。
江鹤声偏头,动作轻缓,生怕惊醒秦晚妆,他将舟上的伞取来,又起身,把小猫儿揽起来,把披衣都系在她身上,江鹤声撑开枯绿纸伞,将整个小猫儿都拢在伞下。
睡着的小姑娘有些不舒服,轻轻哼唧一声,迷迷糊糊的,她睁开眼,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又把眼阖上,靠在少年人怀里,继续睡。
江鹤声跪坐舟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小姑娘,枯绿的纸伞像捣碎的茶叶,雨水顺着伞檐往下流。
他微微抬眼,湖面上早已铺满了迷离的雾气,远山连绵,曲折的长廊隐于浓雾之间,并不真切,依稀只能辨出些破碎的影子。
雨里的云州,似有纤云堆砌,像个仙乡。
这是他的好孩子长大的地方。
*
“去照江园买些千丝卷和梨花酥酪。”清清冷冷的声音。
秦湫出了商行,望着接天的雨幕,接过西桥手中的伞,眉目疏淡:“回府罢。”
他今日正忙,没法子陪小姑娘采莲,那祖宗大抵不开心,秦湫亦愧疚,故而,他将商行的事打理完,就匆匆告辞离开,想着回去哄一哄秦晚妆,给小祖宗赔礼。
他上了马车,茶色袖摆扫过瓷盏,秦湫轻轻抿了口热茶,问:“往往呢。”
西桥答:“小姐还在云观山下,不曾回府。”
端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秦湫看了眼车帘外暗沉下来的天色,有些担忧,蹙眉:“天将黑了。”
“掉头,去云观山。”他干脆道。
“东家不必担心。”西桥连忙道,“小姐跟西园那位公子在一处。”
太子?
茶水晃荡,沾湿了秦湫的指尖,他有些诧异,垂眸,接过锦帕,将手指细细擦拭干净:“他回来了?”
“是,先生说,他是特意赶着回来陪小姐采莲的。”西桥恭恭敬敬回答。
“吧嗒——”
茶盏搁在小案上的声音。
秦湫哂笑一声:“他倒是有工夫。”
京师朝堂正焦灼,太子在这个时候回来,只是为了陪往往采莲。
秦湫想着,忽而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指抵着太阳穴,轻轻揉了揉,一时间有些惭怍。
到底松了一口气,有江鹤声在身边,好歹往往不会出事,他吩咐车夫:“不必去云观山了,回府罢。”
西桥见状,笑:“东家并不厌恶那位公子。”
秦湫微抬眼:“不,我厌恶他。”
“那位公子和小姐在一处,东家从没拦过。”西桥又道,他愈发觉得江鹤声情谊深重,内心觉得秦家小祖宗和他十分相配,叽叽喳喳道,“东家不厌恶他,小姐又喜欢,兴许是良缘。”
秦湫哂笑,轻讽道:“你倒是很明白。”
西桥讪讪一笑,只听见秦湫清冷如玉的声音。
“天家凉薄,只恐往往深情错付。”
西桥茫然:“天家?”
秦湫却不再理他。
🔒咕噜
夜色渐浓。
秦小猫儿原先哄着她的漂亮哥哥睡觉, 自个儿却睡了一下午,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周围环境有些陌生, 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
噫,这是哪儿呀。
何人将她绑走啦。
她刚刚睡醒, 小脑袋里空空荡荡, 有些恍惚, 习惯性地,她想找稻玉,声音小小的,下意识问:“稻玉姐姐,我的漂亮哥哥回来了吗。”
小猫儿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点潮意。
“唔——”
她等了一会儿, 也没有等到稻玉跟她说话。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 扭了扭小脑袋, 却发现湖上飘着细细的雨丝,有人伸手帮她挡雨,素白袖摆垂曳而下,把她整个人都拢在雨打不着的地方。
“往往,我在这儿。”清清冷冷的声音, 像雪落松枝。
江鹤声瞧见秦晚妆醒了,将小姑娘往怀里拢了拢,单手撑伞,单手揽着她, 听见小姑娘的话, 苦涩的潮水涌上心头, 他敛眸, 掩下复杂的情绪。
先前,他害怕他的好孩子忘记他,因为这秦往往的记忆实在不大好,小姑娘生得尊贵,周围又有不少人宠爱,什么都不缺,旁人若想在她心中留下点印记,是很难的事。
若是有一段时间没在她身边,说不定这小没良心的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再见时,兴许还会仰着小脑袋,好奇问“你是谁呀”。
这种结果,江鹤声想一想,都觉得要喘不过气了。
但是看着秦晚妆迷迷糊糊还要找漂亮哥哥的小模样,江鹤声又希望她能忘记自己,至少这样,他的好孩子不会再因为瞧不见他难过。
这两个月,他不在云州时,小姑娘醒来找不着他的失望神情,他想也不敢想。
他一点儿都舍不得秦往往难过,只要软乎乎的小猫儿拧一拧眉头,他似乎就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了。
“这些时日,很对不住往往。”冷白指节穿过乌黑的长发,少年人低头,压住心中的酸涩。
他看着小姑娘,歉疚的情绪几乎要倾入四肢百骸,像密密麻麻的虫蚁,不间断地噬咬骨骼。
“嗯?”秦小猫儿歪了歪小脑袋,眸光湿湿的,带着些刚睡醒的懵懂。
“不妨碍呀,漂亮哥哥。”酥酥甜甜声音。
秦晚妆还没听清她的漂亮哥哥说了什么,下意识说不妨碍。
晚风一过,她清醒了些,瞧见素衣少年人,很开心,往漂亮哥哥怀里蹭蹭,小脑袋枕着江鹤声的胸膛。
浅浅淡淡的白茶香。
少年人风尘仆仆,身上的清冷气被冲淡了些。
秦小猫儿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躲在被子里哭唧唧的小模样,十分洒脱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要紧呐。”
嗨呀,漂亮哥哥是她日后的娘子呀,做什么都是有道理哒。
她已经长大啦。
她这样懂事,自然体谅漂亮哥哥呀。
“我知道漂亮哥哥很忙呢,漂亮哥哥大可去做自己的事。”
小甜糕靠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低着小脑袋,掰手指头,细细筹谋:“我、我也好好读书,学些本事,待我再长大些,我去跟着阿兄出去挣银子,然后养漂亮哥哥。”
其实,小猫儿从话本上,也看过许多女孩子长大了便梳妆待嫁、待字闺中的道理,但小猫儿不喜欢,而且这些规矩阿兄和林哥哥从未教过,既然不曾教过,那就是没有,小猫儿一概不认。
她要挣银子养漂亮哥哥的呀,漂亮哥哥吃了这么多的苦,像她这样的好孩子,怎么舍得再让漂亮哥哥养家呀。
她先前便说了,要对漂亮哥哥负责哒,那她养漂亮哥哥是十分天经地义的事呀。
这会儿,秦小猫儿在心里打起自己的小算盘,预备着挑个日子,同阿兄一起去商行,学些本领,也不愁养不活漂亮哥哥。
这么想着,她还仰起小脑袋,不忘征求江鹤声的意见,小姑娘扯了扯少年人的素白袖摆,声音绵绵软软,问:“好不好呀,漂亮哥哥。”
难得这只小懒骨头愿意多读书,江鹤声想起曾经在东宫,不顾政事教她写字的时候,竟生出些惶恐,他对秦晚妆的话向来无有不应,这时自然也顺着她。
少年人衣白如雪,他轻颔首,笑:“善。”
雨渐渐停了,月色浓稠如酒浆,纯白的月光淌下来,湖面上便映起瑰丽的清辉碎影。
“咕噜——”
秦晚妆的肚子发出叫声。
自打白日出来,她便只吃了些莲子,如今时至深夜,娇气的小猫儿早就饥肠辘辘。
秦小猫儿耳尖红红,一头扎进少年人怀里不出来,很羞愧。
江鹤声哑然,轻笑,垂首在她耳边唤:“好孩子,出来。”
“不、不要。”闷闷的声音。
呜呜,丢死人了。
若是在旁人面前丢人便罢了,但是,这可是她的漂亮哥哥呀,是她顶顶欢喜的人呢。
可恶哇。
她秦往往的脸面都要丢尽啦!
船上吃的并不多,只有一些剥好的莲子,还有他临走前做的几块酥酪。
然而,酥酪被他带在身上,跋涉万里来到云州,边角已然破碎,碎渣掉在油纸里,也不再酥脆。
江鹤声哄着小猫儿喂了小姑娘几颗莲子,秦晚妆还是不出来,整个人缩啊缩,慢慢缩成小小一团儿,连侧脸都带着点淡淡的绯色,哼哼唧唧的。
“漂亮哥哥,你不要瞧我。”她声音很轻。
江鹤声轻轻揉了揉秦晚妆的长发。
小猫儿又不满意了,恼羞成怒,张牙舞爪的,却是色厉内荏:“漂亮、漂亮哥哥,你、你不要再瞧我了!我要生气啦。”
少年人看着炸毛的小猫儿,眉眼轻弯,哄着她:“好罢,我不瞧往往。”
他想了想,轻拈指尖,还是将包了酥酪的油纸取出来,递给秦晚妆,帮小猫儿顺毛,他语气轻缓,道:“往往先用些。”
“只是这酥酪做得久,滋味应当不大好,委屈往往勉强吃一些,待回去了,我再……”
话音未落,就瞧见小猫儿出来,低着小脑袋,仔仔细细咬着酥酪的模样,瞧着十分专心,嘴角挂着金黄的碎渣,吃得津津有味。
江鹤声止住话茬,垂首,拿着锦帕,将小姑娘嘴边的碎渣都拭净了,言语带笑,温温柔柔的:“好孩子,慢一些。”
维北有斗,月色浓稠。
不止歇的蝉鸣自两岸的树林,顺着晚风,飘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江鹤声微掀眼帘,望见岸边烧起的火焰,和停泊的小舟,只稍稍一想,少年人便起身,撑起桨,往岸边的密林划去。
夜间多生蚊虫,小姑娘又娇贵,总不能让这祖宗在湖上飘着。
观岸边人的小舟,应当也是从云观山下来的。
找他们问问路也好。
🔒烤鱼
火光燎燎。
花花坐在火堆边儿上, 望落满星子的湖面,倏尔惊喜起来,她眼睛一亮, 推推身边的人,雀跃道:“哥哥、哥哥——”
“是往往!”
说着, 她站起来, 跑到岸边挥手大喊。
“往往——”
清脆的少女的喊声, 飘上湖面。
梅庭低头,正烤着鱼,闻言微抬眼,瞧见湖面上的小舟。
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正趴在舟檐边,咬酥酪吃,时不时还往身边人怀里倒一倒, 又被那少年人扶正。
雨停不到一个时辰, 湖上尚飘着浅浅一层雾。
梅庭看不大真切, 待船近了,心头一震。
那是东宫太子。
前些日子,他进宫述职,还遥遥见过太子殿下。
陛下贪于享乐,不理政事, 朝事几乎由戚家一手把持,太子回京后,往日清流几乎都拼了命地向太子效忠,想借着他的手撕咬下戚家的血肉, 以复正统。
太子一脉和戚家斗得正欢, 听说, 宫中那位娘娘熬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戚老太师头发花白也要去笼络人心。
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太子竟孤身来了云州。
还在和一个小姑娘泛舟。
实在是。
——散漫过甚了。
梅庭敛下眉间的惊诧,又听见自家妹妹欢快的声音。
“往往!”
“……”
秦小猫儿飘在湖上,忽而听见自己的名字,咬酥酪的动作停住,仰起小脑袋,湿漉漉的眸光里带了点茫然。
噫,谁在叫她呀。
她循着声音望岸边瞧,望见花花站在河边,跳起来朝她摆手,小猫儿眼前一亮,也蹦蹦跳跳的,向岸边挥手。
“漂亮哥哥,往那边儿去。”她扯扯少年人的袖摆。
小猫儿仔细嗅了嗅,声音软酥酥的,解释:“花花在那边,唔,还有烤鱼。”
少年人撑桨,温声笑。
他抬眼,看见岸边烤鱼的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想了想,才记起:
那是御史台梅老家的嫡公子,林晴山的学生,新科进士。
——先前来求娶过往往的人。
握着桨的手略微收紧,江鹤声垂眸,敛下眼中的敌意,月光下,仍旧是斯文清雅的模样。
小舟靠了岸。
梅庭带着花花起身,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语气平和:“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江鹤声听见梅庭的称呼,刹那间,有些僵硬。
心里忽而涌出些惶恐来。
他低头,下意识想去看小姑娘的神情,秦晚妆却早已下船,站在岸上,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瞧着自个儿,看见他不动,还有些茫然,漂亮的乌黑眸子懵懵懂懂的。
提起太子二字,往往并没什么反应。
江鹤声松了口气。
“漂亮哥哥——”
秦晚妆站在岸上,乖乖巧巧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江鹤声下船,吧嗒吧嗒又跑上去,软乎乎的小手叩上少年人冷白如玉的五指。
秦小猫儿有些不满意,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走神啦。”
江鹤声这才清醒,他跟着小猫儿下船,对着梅庭颔首,声音清朗:“免礼。”
对于这个小插曲,三人都没放在心上。
只有花花,听见了自家哥哥的话之后,眼睛睁大,双手捂着嘴,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震惊,还带了一点点惶恐和好奇。
“湘儿,殿下面前,不可失礼。”梅庭轻斥。
梅湘,小字花花。
“是,哥哥。”梅湘有些害怕,试探性地,看了眼江鹤声,又连忙低头,弱弱道,“殿下会治我的罪吗?”
她虽是梅家的女儿,年纪很小便跟着母亲来到云州,从未见过京师的贵人。对太子皇帝这些人,都只在传说中听见过,一时间十分恐慌,生怕自己的脑袋要“吧嗒”一声掉下去。
死死揪着秦晚妆的衣裳,秦小猫儿围着火堆,尖尖的小牙正咬上烤鱼,轻轻唔了一声,却听见同窗小伙伴压低声音的哭腔:“呜呜,好往往,你跟太子殿下求求请,我不想死……”
“我、我把我的话本都给你看。”梅湘声音很小,呜呜咽咽的。
秦小猫儿耳尖抖抖,心动了。
她拍拍花花的后背,声音也小小的,安慰她:“花花,你别担心,我的漂亮哥哥可好啦,是天底下顶顶温柔的人呢,他才不会治你的罪。”
“真的吗?”
两个小家伙儿低着小脑袋,坐在火堆边交头接耳,自以为声音很轻,悄悄密谋许久,然而她们的话却一字不漏地落入江鹤声和梅庭耳中。
软乎乎的小猫儿安慰好了梅湘,伸出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了,又趁着小伙伴正迷糊,和她敲定了她那一箱话本儿的归属,很开心。
她瞧了瞧江鹤声,恰好对上少年人含笑的漂亮眸子。
秦小猫儿惯来知道,她的漂亮哥哥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得好像装了全天下的疏影晨星。
他又很喜欢瞧着自个儿,秦晚妆每次对上漂亮哥哥的目光,都晕晕乎乎的,好像喝了三坛青梅酒。
秦小猫儿想要跑过去,靠在漂亮哥哥怀里,让漂亮哥哥亲一亲她。
但她克制住了。
因为小猫儿觉得,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秦小猫儿转头去瞧花花,眸光晶亮晶亮的,问:“你说,我的漂亮哥哥是不是很好看。”
花花认真想了想,轻声道:“我觉得,还是我哥哥好看些。”
“胡说。”
小猫儿不满意:“分明是我的漂亮哥哥更好看。”
花花信了秦晚妆说的鬼话,登时,太子殿下的形象从高高在上的疏离神祇,变成好脾气的温柔君子,她的胆子也一点点大起来。
她细声细语反驳:“我哥哥好看。”
“……”
梅庭连忙告罪:“家妹顽劣,殿下恕罪。”
江鹤声温声道:“不妨碍。”
梅湘拿着枯枝拨弄火堆,她听见了太子殿下的不妨碍,心彻底安定下来,小姑娘趁着她哥哥和太子不注意,悄悄拿了条烤鱼,又塞到秦小猫儿手里。
她伸手将小猫儿脸上沾着的灰擦干净。
梅湘想了想,才发觉自己没有向秦晚妆介绍哥哥,扯扯秦晚妆的袖子,让她看梅庭:“往往,这是我哥哥,他可厉害啦,先生说哥哥是贤才呢。”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问好:“梅哥哥。”
梅庭蓝衫清隽,展颜,语气斯文,下意识应道:“秦家妹妹。”
话音刚落,梅庭便觉不妥。
只在瞬间,他突然感受到冷戾的目光,梅庭手脚僵硬,如坠冰窟。
他面色有些苍白,抬头,正对上少年人温温柔柔的漂亮眸子。
太子正瞧着他,眉眼轻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他却恍然如临三九寒天,梅庭连忙改口:“秦小姐。”
浑身上下,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渐渐褪下。
梅庭不敢再开口,枝叶沙沙。
这时,江鹤声却倏尔问:“梅公子为何会在云州。”
语气颇散淡,梅庭却不敢对着太子敷衍。
他答:“外祖大寿,微臣特来云州庆贺,七日前便向陛下呈了奏章告假。”
江鹤声颔首,笑:“公子孝心可表。”
“殿下谬赞。”梅庭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微臣有幸,竟能于此得见殿下,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江鹤声微怔愣,又笑,应声答:“但为讨人欢心。”
梅庭咋舌,他看了眼火堆另一侧,和自家妹妹靠在一起吃鱼的小姑娘,有种当朝储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荒诞苍凉之感。
他有些踌躇,他提醒:“戚老太师昨日入宫,见了贵妃娘娘,相谈甚欢。”
“无妨碍。”少年人语气浅淡,目光疏离,“跳梁之辈,虽愚,尚可观之一乐。”
梅庭心里一颤。
少年人说话时,甚至连想都没想,他就这么随意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神情颇淡漠,似乎觉得这种事不值一问。
他忽觉荒唐。
贵妃娘娘和戚老太师压制太子,日夜筹谋,各种阴招用之不爽,可是太子殿下连看都看不上眼,似乎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即使面对帝王,梅庭也从未感受到这种。
——高高在上的冷漠。
🔒可怜
更深露重。
梅庭领着梅湘告辞。
猎猎火光只余灰焰。
灰白的烟雾袅袅而上, 少顷,便融入漆黑的夜色,为三更的黑天, 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神秘。
天三驾着马车,早已在密林外恭候, 再看秦晚妆,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睡意正浓。
江鹤声轻轻叫她一声。
“嗯?”
秦晚妆仰起头,眸光湿漉漉,她迷迷糊糊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倔强地看着她的漂亮哥哥,声音又软又酥:“漂亮哥哥, 我在呀。”
少年人起身, 将秦晚妆抱在怀里, 往马车那儿走,温声道:“往往,你该就寝了。”
蝉鸣阵阵。
幽深的密林间,浮起淡淡的、青色的萤火。
风一过,萤火聚起又散开, 松松缓缓,恍若一条流动的光河,青绿色。
温凉指尖抚上秦小猫儿的眉眼,他将小猫儿的眼睛阖上:“往往, 且睡罢。”
少年人清冷如玉碎的声音落在青光里。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 把自家卷成小小一只, 打了个小哈欠, 摇头,声音很轻,带着点惺忪的睡意:“才不要呢。”
“漂亮哥哥,你不要唬我,我可聪明啦。”
“我若是睡了,明日一早起来,就看不见你啦。”
哼——
她才不要睡觉呢。
虽说睡觉也是很要紧的事,但也比不上漂亮哥哥呀。
她很明白的。
秦晚妆在江鹤声怀里扑腾两下,小脑袋枕着少年人的肩,小姑娘的声音酥酥甜甜的,她似乎很得意:“我、我要再瞧一瞧漂亮哥哥。”
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只要她不睡觉,她的漂亮哥哥就不会走。
江鹤声抱着秦晚妆上了马车,把小姑娘拢在怀里,有些心疼,他将秦晚妆额前的碎发拨开,哄她:“我和往往很快就能再见了。”
所以还是要走。
秦小猫儿知道漂亮哥哥有重要的事,但现下还是失落。
她仔仔细细想了想漂亮哥哥说的话,仰头问:“真的吗?”
“漂亮哥哥,你不能骗我呀。”小猫儿有些不放心,又问。
江鹤声眉眼舒展,轻声笑:“我何时骗过往往。”
其实还是骗过的,她都一笔一笔记着呢。
小猫儿想。
先前漂亮哥哥就总是骗她喝药,药那么苦,漂亮哥哥都不心疼她。
可恶。
但是秦晚妆又想了想,决定相信漂亮哥哥,她直起身子,坐在少年人腿上。
小猫儿认认真真同江鹤声讲道理:“漂亮哥哥,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瞧不见你啦,我、我要哭哒。”
“这样是不是很可怜。”她轻轻问。
江鹤声有些茫然,不知道小姑娘想说什么,只虚虚揽着小猫儿,顺着她的话,颔首。
“是呀。”小猫儿自问自答,点了点小脑袋,强调,“我瞧不见漂亮哥哥,会很可怜,很难过呢。”
“往往想如何。”即使知道这小混账在给他下套,少年人还是心疼了,他慢慢收紧五指,指尖微微泛白,对着小猫儿笑。
往往想如何?
秦晚妆在心里重复漂亮哥哥的话,有些开心,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什么都可以吗?”小猫儿又问。
“都依往往。”少年人语气清和。
小姑娘耳尖红红,眸光亮闪闪的,她仰起小脸儿,磕磕巴巴道:“那、那我要漂亮哥哥亲一亲我。”
计划通。
秦小猫儿有些小骄傲。
江鹤声倏尔轻笑,他看着小家伙儿满眼期待的小模样,冷白指尖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
忽而,他叩住小姑娘的脑袋,俯下身,阖上双眼,在秦小猫儿的额头上,温温柔柔地,落下一吻。
温凉的触感,沾上小猫儿白净的额头。
车帘外,有萤火浮起。
“扑腾——”
秦小猫儿能明显地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
呼吸似乎都慢下来,她怔怔仰头,对上少年人瑰丽清透的漂亮眸子。
天上有银河,地上有青光。
此时,那些漂亮得不似人间的光光点点,似乎都汇聚到少年人的眸子里了。
那些溃散的、清亮的疏星碎影,盛夏夜的阵阵蝉鸣,和风送来的青草香,那么多美好,都比不上少年人带笑的、温温柔柔的眸光。
她的漂亮哥哥,那么、那么好看呀。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地想。
“漂、漂亮哥哥——”小猫儿呐呐出声。
“嗯?”
少年人垂首,眉眼轻弯:“好孩子,你该睡觉了。”
萤火浮现。
天地亘古绵长。
*
秦小猫儿回府之后,夜已经很深了,秦湫长衣斯文,正站在府门口。
“殿下。”秦湫施礼。
“秦长公子。”
江鹤声掀起车帘,微微怔愣了一会儿,颔首。
他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抱给稻玉,转身正欲离开,却被秦湫叫住。
“太子殿下身份贵重,真心悉数托于一人,为往往奔波千里,不顾朝事,恐惹群臣非议。”
秦湫抬眼看着江鹤声,眉目疏冷,他哂笑:“您是储君,亦是未来的天子,处处皆有衡量,殿下须知,古来帝王佳丽无数,无人免俗。”
“入宫的女子自然有无上尊容,我却不想让往往去受,殿下,今日之事,且止。”他语气散漫。
江鹤声的动作停住,他看着秦湫:“长公子始终不信孤。”
“只是,若是如秦相所愿,让往往嫁给六皇子,往往便会开心吗。”少年人长身鹤立,他又道,“古来帝王与孤无干。长公子,孤此生,不设后宫,唯求往往一人。”
“如有违背,形销骨散不得安生。”
“长公子若不信,且观。”
少年人声音清朗,又道:“望您记着先前应允孤的话,若孤能拔除异己,顺利登基,待往往及笄,可论婚嫁。”
“……”
秦湫听了他的话,笑:“预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这是应了。
江鹤声松了一口气,轻颔首,拂袖而去。
*
石子小道上,有晚风吹过,夜色清寒。
秦小猫儿轻轻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她觉得有点儿吵,懵懵懂懂的,也听不清什么。
小姑娘顶着睡意睁开眼,声音软软的:“稻玉姐姐。”
她扭了扭小脑袋,瞧见衣衫单薄的青年人,轻轻扯了扯稻玉,让她把自己放下来,跑到秦湫身边,仰起小脑袋:“阿兄——”
小猫儿又往四处瞧一瞧,发觉已经回了府,她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有些失落,叹了一口气,想起漂亮哥哥说的“很快就能再见”的话,又活泼起来。
秦晚妆蹦蹦跳跳的:“阿兄,你知道今日是何人陪我吗。”
秦湫眉目舒展,顺着小猫儿的话问:“何人。”
“是我的漂亮哥哥呢。”
小猫儿扭扭捏捏,又实在想找人分享喜悦,她眨了眨眼睛,想听阿兄说几句话,夸一夸她,或者夸一夸她的漂亮哥哥。
小猫儿等啊等,等啊等。
秦湫哑然,失笑:“我养你那么大,你倒是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秦小猫儿却不愿意了,哼哼唧唧的:“是我要娶漂亮哥哥呀,漂亮哥哥先前答应了,要给我做娘子呢。”
“好罢,你娶他。”
秦湫懒得纠正她。
“混账东西,睡觉去。”他轻斥。
🔒绣花
窗框边的枝桠疯长,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眨眼间,树叶就落了黄。
秦府, 书房。
秦小猫儿坐在长桌前,单手抱着棋盒, 另一只手抓着白玉棋子。
她低下小脑袋, 仔仔细细看着棋盘, 拧着小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有些发愁。
半晌,小姑娘软绵绵开口,可怜巴巴的:“阿兄,我要输掉啦。”
“嗯。”
秦湫应声, 颔首, 语气浅淡:“我知。”
“可是我不想背书。”秦晚妆声音小小的, 说出自己的诉求,有些心虚。
毕竟,方才阿兄让她背书的时候,是她说了要下棋,若是她赢了, 阿兄就要放她出去玩儿,若是输了,她就乖乖背书。
虽说,她若是反悔, 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
只是, 这也不能全怪她呀。
都怪方才阿兄和西桥哄着她, 说她棋下得好, 说她聪明,她一时热血上头,就和阿兄比这个了。
可是,秦小猫儿静下心来,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决定十分不正确,很懊恼。
纵然她很聪明,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可是她还这么小,尤其和阿兄比,她的年纪只有小小一点儿,她还是个孩子呀。
她不如阿兄是件很正常的事。
阿兄和她下棋,反而在欺负她。
既、既然如此,那她反悔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秦小猫儿在心里把自己安慰好了,为了出去玩儿,果断抛弃了她巴掌大点儿的良心,她悄悄伸手,把秦湫的棋盒抱在怀里,轻轻叫唤:“阿兄呀——”
秦湫轻抿了口茶水,眉目疏淡,对着小姑娘的无赖行径一言不发。
秦晚妆等啊等,也没等到阿兄斥责她,眼前一亮。
她眨了眨眼睛,仰起小脑袋,看着秦湫,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喋喋不休讲道理:“阿兄早知道我会输,却不同我说,这不是欺负我嘛。”
“我、我方才很发愁呢,我都要愁死啦,阿兄便只当看戏吗?”软乎乎的语气,秦小猫儿凶巴巴的。
秦湫温声笑,他懒懒掀起眼皮子,看着秦晚妆,等着听这小无赖还能说出什么歪理邪说。
只听秦小猫儿话音一转,她吧嗒吧嗒跑到秦湫身边,乖乖巧巧坐下来,讨好道:“不过我这样懂事,我不怪阿兄呢。”
“林哥哥先前教过我,做事须有劳有逸。”
“阿兄,你放我出去玩儿,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
“没有妨碍哒。”小家伙儿自问自答,“我、我却能很开心,我若是开心了,读书便会再用功一些,你说是不是呀,阿兄?”
秦小猫儿说着,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有道理,兀自点了点小脑袋,扯扯秦湫的袖摆,尾音绵长:“阿兄——”
“是不是很有道理。”她问。
秦湫听着小无赖的话,倏尔轻笑,颔首:“好姑娘,你说得很是。”
秦晚妆眸光晶亮晶亮的。
秦湫垂眸,将棋盘上被小猫儿打乱的棋子挑拣起来,眉眼愈发疏淡,语气清冷。
“只是,我若放你出去,你岂不成了不守信用的孩子,为兄哪里舍得好姑娘你担这样的名声。”
“不妨碍呀,我不介意哒。”小姑娘连忙道。
“我却很介意。”秦湫看着懵懵懂懂的小猫儿,有商有量,语气十分温和,“不若为兄责罚你一顿,福祸两全,你出去玩儿,也安心些。”!!!
这怎么行。
秦晚妆连忙跑走,坐到原先的位子上,愤懑道:“阿兄这是什么话。”
“我、我背书,我可喜欢背书啦。”秦小猫儿势不得已、被迫低头。
可恶。
她出去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漂亮哥哥的生辰要到了,她要出去给漂亮哥哥买生辰礼的呀。
阿兄不让她出门,她还有什么可送的。她总不能把自己放到箱子里送去吧。
哎呀,气死啦。
小猫儿呜呜咽咽,咬牙。
秦湫看着秦晚妆忍辱负重的小模样,轻笑,颔首赞道:“好孩子。”
他着人将棋盘收起,随后西桥进来,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秦湫又跟着西桥,带上门出去了。
枯黄的叶顺着凉风,吹入窗牖。
秦晚妆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单手撑着小下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有半个多月,漂亮哥哥就要过生辰了呀。
她再不将生辰礼备好,待漂亮哥哥生辰那日,就送不过去了。
秦晚妆很发愁,发愁得不得了。
这小懒骨头不高兴,软软倒下去,小脸儿贴着梨木桌案,轻轻哼了一声,皱着小眉头。
这时,稻玉端茶走进来,她欠身,把梨木茶托和杯盏都放下,看着烦恼的小家伙儿,将花茶奉上,笑:“小姐看着不开心。”
“是在为何事烦忧。”美人儿说话,温温柔柔的。
秦小猫儿很慰藉,她低头,喝了口花茶。
甜滋滋的茶水在唇齿间化开。
秦晚妆轻轻嘟囔:“稻玉姐姐,你来做我的亲姐姐罢,我不要阿兄了,阿兄坏死了,他只知道欺负我。”
稻玉有些无奈,哄着劝着:“小姐,您这是什么话,东家是天底下最疼爱您的人,且不说先前东家为了给您寻药,吃了多少苦,便是现在,商行里有什么新货,都是先给小姐送来的……”
“哼——”
骄傲的小家伙儿扭过小脑袋,不应。
倏尔,她瞧见稻玉腰间的香囊,扁圆扁圆的,上面绣了梨花,很漂亮。
“稻玉姐姐,你的香囊真好看。”秦晚妆仰起小脸儿,满眼期待,“何处寻来哒?”
“这……”
稻玉低头看了香囊一眼,柔声解释:“这是奴过生辰时,家中人绣的。”
噫,生辰。
秦小猫儿抓重点,眨了眨眼睛,茅塞顿开。
小姑娘娇声娇气道:“稻玉姐姐,我要布、针,还有线。”
稻玉姐姐的家中人可以绣,她也可以绣呀。
她没法子出去买生辰礼,还不能自己做吗?
她这样聪明,定然能做好的。
稻玉不明缘由,却应了自家小姐的话,出去将秦晚妆要的东西都拿上,给小姑娘送过来。
她有些不放心,轻声嘱托:“小姐仔细些,别扎着自个儿。”
“您要绣什么,奴帮您绣。”稻玉又出声,到底还是担心。
“稻玉姐姐会绣花儿吗?”秦晚妆有些好奇,她从未见过稻玉姐姐做绣活儿。
稻玉讪讪,她虽生得温婉,但很小就为了生计,跟着商行走南闯北,打架她擅长,这等精细活儿她还真不会。
秦小猫儿很善解人意,道:“不妨碍哒,稻玉姐姐,我、我先前学过一些呢,我不会伤着自个儿的。”
小姑娘遥远的记忆告诉她,在她很小的时候,为了给太子哥哥庆生辰,她是学过一点儿绣活儿的。
稻玉听了她的话,才放下心来,恭敬告退,出去给秦晚妆备糕点。
刺绣的物什堆了一小箩筐,秦晚妆将书卷丢在一边儿,坐在长桌前,把丝丝缕缕的线拿出来,开始穿针。
心里却在悄悄夸自个儿。
绣香囊有什么难呀,无非是穿针,再绣几朵花儿嘛,很容易哒。
她定然能做出一个顶顶好看的香囊,拿去送给漂亮哥哥。
她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主意。
她已经想象到漂亮哥哥收到她的香囊之后,眉眼弯弯的模样了。
漂亮哥哥笑起来,比美人妖怪还要美人妖怪,好看得让小猫儿晕晕乎乎。
*
日薄西山。
秦湫再回来时,方推开门,就瞧见书房里缠得乱七八糟的丝线。
长桌前,某只小混账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红线。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她很认真,拧着小眉头,又双手举起布样,对着昼光,仔细瞅了瞅。
乍然,秦晚妆愣住。
青年人立于门廊处,长衣皂白,绉纱曳地,清瘦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笑得散淡,满身清寒气。
秦小猫儿立刻将小脸儿上的红线拨弄开,对着秦湫,眉眼弯弯。
大抵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小姑娘站起来,跑到门口,想要蹭一蹭阿兄,趁机撒娇,争取宽大处理。
她小小一只,抱着秦湫的腰,仰起小脑袋,声音酥酥甜甜:“阿兄,我想你啦。”
“阿兄如此操劳,定然累了,我去给阿兄倒茶。”
她说着,想要跑,却被秦湫拎住了,小猫儿折腾两下,也逃不掉,站在原地,垂头耷脑,蔫儿了吧唧的。
秦湫哂笑一声,轻讽:“湫不操劳,姑娘才操劳。”
他将小姑娘发间缠着的红丝都拨开,一捋一捋放到长桌上,声音冷淡:“你在做什么。”
秦晚妆有些心虚。
她悄悄往后挪了挪,把丢到旮旯角的书卷捡起来,磕磕巴巴道:“读、读书呀。”
秦湫气笑了。
*
“漂亮哥哥亲启。”
“我做错事了,阿兄罚我禁足三日。”
“霞山院的梨树上只有七十八片叶子了,三日里,又掉了二十一片,剩下的叶子很少很少,我也算不出来,漂亮哥哥若是闲来无事,就帮我算一算,我想知道。”
“霞山院里很没有意思呢,漂亮哥哥,我都要发霉坏掉了。”
秦小猫儿坐在亭下,趴在石桌上,给江鹤声写信,写一会儿,就仰头看看院外看守的人,叹一口气,继续写。
“阿兄真不讲道理。”
“我生气了,但是不敢咬阿兄。”
秦晚妆轻轻哼了一声,尖尖的小牙咬上甜滋滋的糯米卷儿,她将糯米卷儿嚼巴嚼巴咽了,又写:“不过,我今日要去书院,我有一件大事要和林哥哥商量。”
“……”
秦晚妆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写在纸上,絮絮叨叨的,像平常喋喋不休的小猫儿。
宣纸上很快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王八字,狼毫尾端倒着软乎乎的小脸儿,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
清凉的风卷着枯叶,吹起银丝步摇,白玉小铃铛泠泠作响。
小姑娘下意识想写: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可是秦晚妆细细想了想,她是矜持的小姑娘呀。
于是,矝傲的小猫儿一如往常,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
——今日也没有想漂亮哥哥。
秦晚妆写完,很满意,点了点小脑袋。
她将纸收起来,折了折,放在缄札里,递给稻玉,轻声嘱托:“稻玉姐姐,这个要寄给漂亮哥哥。”
“是。”稻玉柔声应。
*
云观山。
此时正是清晨,山间笼了蒙蒙的水雾。
秦小猫儿带着她的小布包,将将走到书院门口,就听见书院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往常,秦晚妆来书院的次数并不频繁,先前,因她病弱,鲜少出现在书院,都是林哥哥下山去给她授课。
等她病好一些,阿兄让她来书院读书,说是如此,其实大部分时候也是林哥哥带她上檀青台。
因这小混账读书时实在爱胡闹,先前她同旁的学子一同读书时,带得大半人出去摘核桃,她生得又乖巧漂亮,少有人怀疑她是罪魁祸首。
林岱岫却知道这祖宗的脾性,懒得管,只单独把她拎出来,省得这混账再带坏旁人。
故而,秦晚妆对书院算不上有多熟悉,只依稀识得几个相熟的同窗。
“小姐要找先生吗?”稻玉跟在秦晚妆身后,嗓音柔和,“不若您先去檀青台,奴去告知先生。”
“晨时清寒,您别着凉了。”
“没事呀。”小姑娘走在青石板路上,扭了扭小脑袋,“我有急事要找林哥哥呢。”
“若是去檀青台上等,定然又要等许久。”秦小猫儿不满意。
她可是有大事要请教林哥哥的。
这时,青石板路拐角,走出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他手里握着书卷,看见秦晚妆,眯起眼,厉声斥责:“授课时候,怎么还出来乱窜,还不快回去。”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看见老人,她乖乖巧巧打了个揖,细声细语问:“夫子,我迷路了,山长在何处授课呀。”
“你这孩子。”
老夫子见她乖顺,火气散了几分,无奈摇头,他捋着胡须,指了个方向:“再不能有下次了。”
秦小猫儿很懂礼貌,声音绵绵软软的:“多谢夫子。”
她带着稻玉往老夫子指的方向跑,来到一处屋舍前,她站在回廊里,在后门那探出小脑袋,望里边儿望望,有些好奇。
少顷,她猫着身子,悄悄溜到一个空座上。
窗牖外,清风吹进来,带了几分清冷萧杀之气。
“若帝尧,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声音清冽如泉水叩玉石,语气颇温和。
屋舍内正前方,林岱岫着绛红长衣,长发束起,步姿散淡,随口而言。
昼光打入屋舍,映在青年人的眉眼上,将他衬得愈发矝雅斯文,浑身的清贵气。
干干净净的,似乎刚从仙山上下来,沾些烟火,没一会儿,又要回到云端上去。
林哥哥说话时,声音很好听,语气也温柔,可是秦晚妆听了听,也听不懂,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想往桌上趴。
这时,边儿上人戳她:“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此处不授蒙学。”
秦小猫儿生得娇小,又精致漂亮,水盈盈的眸子懵懵懂懂,看起来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气呼呼的,反驳:“我已经长大啦。”
“唔——”
小猫儿吃疼。
厚重的竹简敲上脑袋,秦晚妆眼泪汪汪,她仰起小脑袋,呜呜两声,对上林岱岫温雅的眸子。
林岱岫眉眼舒展,轻声笑,语气轻缓:“先生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提醒我。”
秦晚妆顿时蔫儿下来,声音小小的,认错:“呜呜……我知道错了。”
待林岱岫走了,小猫儿又凶巴巴地,回头,看身边的人,恶狠狠道:“不许说话。”
身边的黑衣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知道了。
屋舍里,只有林岱岫讲学的声音,学子们安静无比。
秦晚妆听啊听,想要听懂些什么,可是小脑袋里空空荡荡。
林岱岫现在讲的,本就不是她这个年纪学的东西,她听着本就难,小姑娘又怠惰,不一会儿,软乎乎倒在桌上。
直到草木间,传来青钟渺远浩荡的声音。
屋舍里的声音才嘈杂起来。
下了课,林岱岫走出屋舍,秦小猫儿连忙跟上去。
走到回廊里,却发现林岱岫身边已经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瞧,正是方才坐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年。
“何事。”林岱岫温声问。
黑衣少年奉上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不少字,字很漂亮,笔走龙蛇,颇有少年意气。
他恭谨答:“学生有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林岱岫轻笑颔首,认真听他的话。
秦小猫儿是个懂得先来后到的好孩子,黑衣少年说话时,她就背着她的小布包,乖乖排在黑衣少年身后。
秦小猫儿这个漂亮小废物什么都听不懂,眨了眨眼睛,仰着脸,竭力想要听清他们的问答,无果。
只知道黑衣少年的问题实在很多,林岱岫一一作答,看着对那少年挺满意。
风声擦过枝叶。
黑衣少年听完林岱岫的解答,便恭敬退到一边。
“你想说什么。”
林岱岫低头,看着乖乖巧巧站着,神色却茫然的小家伙儿,笑问。
“我、我也有问题要请教先生。”
秦晚妆回过神,跑到林岱岫跟前儿,学着黑衣少年的模样,连忙开口。
如此恭敬的小家伙儿,千八百年难得一见。
怎么说也是自己教出来的,林岱岫很欣慰,对着秦晚妆的乖巧行为,心中甚至生出一点惶恐。
林岱岫又笑:“你说。”
秦小猫儿眸光晶亮晶亮,她打开自己的小布包,将自己带上的布样和针线都拿出来,眼巴巴道:“林哥哥,你教我绣花吧——”
温温软软的声音,尾音绵长,甜滋滋的,满满都是期待。
“……”
林岱岫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将军
“绣花呀。”秦晚妆只当林岱岫没听清, 又乖乖重复。
她急着做香囊,扯住林岱岫的袖摆,想往檀青台上跑:“林哥哥, 快走,我想学啦。”
竹简一伸, 顺着小猫儿的脖颈把她勾回来。
林岱岫不知道这小混账成日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气笑了, 问:“我为何要教你这个。”
“好笨呀,林哥哥。”
秦小猫儿不明所以,觉得林哥哥有点儿奇怪。
她仰起小脸儿,眸光湿漉漉,温言细语给林岱岫解释:“因为林哥哥是先生,我是学生, 我不会的东西, 合该林哥哥来教我呀。”
十分理直气壮。
“……”
林岱岫欲言又止。
*
雾锁楼台, 檀青台上一片迷蒙。
“林哥哥。”秦小猫儿不知何处爬上长桌,懒洋洋的,摊成一块儿绒白糯米饼。
小混账翻一翻,半张小脸儿贴着梨木桌案,看着长桌边跪坐的青年人, 有些好奇:“林哥哥,你何时才能教我呀,你已经看了一刻钟啦。”
林岱岫垂首,眸光清和, 清瘦冷白的指尖拈着细长的银针, 他微微蹙眉, 将针穿过样布, 留下长长一道红线,他细细端详了会儿,道:“何必着急。”
“欲速则不达。”他举起样布,对着昼光瞧了瞧,哄小猫儿。
秦晚妆轻轻唔了一声,小脑袋凑过来,也看那块布样,有些奇怪。
她觉得林哥哥绣得乱七八糟,像是在进行一些神秘的古老仪式。
但是秦小猫儿也不明白,就乖乖在一边看着。
昼光清越,清风肃杀。
秦晚妆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红白丝线绕成一堆,缠上青年人清瘦的手腕,扯也扯不下来的时候,秦小猫儿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声音软乎乎的:“林哥哥,你这样做,会让香囊更好看吗?”
“……”
不,这样只会让他显得更愚蠢罢了。
林岱岫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青年人垂眸,看着自己缠满红线的手,轻轻咳了一声:“此事非我所长,我须先研究研究,再教往往。”
“昂——”
秦晚妆应了一声。
秦小猫儿的宗旨是,遇见困难睡大觉。
没一会儿的工夫,她又阖上眼,卷翘长睫轻轻颤抖,小脑袋一磕一磕的,打了个小哈欠。
睡前迷迷糊糊的时候,小混账还蹬鼻子上脸,扒着林岱岫的绛红袖摆,语重心长地叮嘱:“林哥哥,你要好好研究呀,要认真一些,不可以走神,我很急哒。”
“……”
窗牖外,枯枝败落,水雾渐生。
“你做我先生吧。”
红线缠手,林岱岫再一次被气笑了:“混账东西,无法无天了。”
“何人惯的。”他轻斥。
没人回应,小混账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
直到最后,林岱岫也不知道该如何绣香囊。
他把自己关在檀青台上关了一整日,细密的丝线拖到地上,乱七八糟。
红丝纷乱,顺着乌发垂下。
林岱岫身上都沾了不少线,他忍无可忍,果断放弃,差相白去请了个绣娘。
秦小猫儿绣香囊时,绣娘就在一边教她,绣娘下一针,秦晚妆下一针,废了十多块上等料子,终于绣出个勉强能拿得出手的香囊。
小猫儿很满意。
她兴冲冲跑到秦湫书房里,想让阿兄瞧一瞧。
风正清寒。
秦晚妆站在回廊下,敲门。
“阿兄。”
脆生生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
她蹿进书房里,遥遥便瞧见窗牖边,枯枝斜斜打下,昼光清如许。
秦湫坐在书桌前,蓝衣清瘦,他正垂眸,微微蹙眉,辨不清什么神情,但依稀能感受到青年人身上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冷戾。
秦小猫儿蹭过去,悄悄探出小脑袋,看书桌上摆着的几十张画像。
画像边附了文书,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
画上的女子大多生得漂亮,端庄秀雅,或坐或立,隔着画像瞧,也能辨清女儿家身上独到的风韵。
秦晚妆很好奇,她戳一戳画纸,仰起小脸儿,问秦湫:“阿兄,这些是未来的嫂嫂吗?”
秦湫把小猫儿拎到一边,轻斥:“胡闹。”
“这些都是清白的女儿家,岂容你这混账胡言乱语。”青年人眉目疏冷,冷声教训蔫儿巴巴的小家伙儿。
他将桌上的画卷都收起来,一一整理好,把西桥叫进来:“把这些画像都送回京师。”
“此外,告知相爷,湫自知身份低微,商贾市侩难登高堂,亦羞于攀附世家姑娘,让他不必再白费心思了。”他语气松缓,似流水潺湲,言语间,却尽是不容违逆之意。
西桥接过一沓画像,应是告退。
秦相最近不知发的什么疯,格外操心他长子的婚事,隔几天就送来一堆画像,可见朝堂还是不够乱,他还有闲心做这等事。
离年关越来越近,秦相插手云州事也越来越频繁。
秦湫颇厌倦。
他单手抵额,霁蓝袖摆扫过白玉笔架,青年人微掀眼帘,看着书桌前蔫儿了吧唧站着的小姑娘,声音温和:“往往,过来。”
“我来啦。”
漂亮小猫儿不记仇,秦湫一叫,就吧嗒吧嗒跑过去。
秦湫将小猫儿揽在怀里,将秦晚妆发间的枯黄小叶摘下,又拿起木梳。
冷白清颧的手指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温温柔柔的,木梳顺着长发而下,他将秦晚妆的乌发梳顺了,似是漫不经心,问:“往往还记得京师是什么模样吗?”
“嗯——”
秦小猫儿想了想,娇声娇气回答:“坏人在京师,唔,京师的雪很大,可冷啦,阿兄。”
秦湫眉眼舒展。
青年人行为举止都带着些清冷气,难得温和下来,就像一块化了的湖冰,长发顺风吹起,他轻声笑,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有我在,总不见得冻着你。”
秦晚妆的小脑袋空空荡荡,也不知道阿兄为什么要说这个,她想不明白,仰着小脑袋,眸光懵懵懂懂。
秦湫的温柔似乎只有短短一瞬。
等小猫儿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披了一件绒白氅衣,她又听见不悦的斥责:“秋日清寒,为何穿得这么少。”
秦小猫儿哼哼唧唧:“我不冷呀,阿兄。”
却不敢把氅衣解下。
秋风萧条肃杀,顺着窗牖往里吹。
“咚——”
轻轻的叩门声。
“进。”秦湫淡淡道。
“东家。”西桥走进来,禀告,“定远将军求见。”
“定远将军?”
秦湫想了想,依稀记起,京师新封的定远将军是常家的女儿,归属太子一脉,她现下该在出征路上才是。
秦湫垂首,看着茫然的小姑娘,将手中的木梳放下,语气清和:“请将军进来。”
正厅。
秦小猫儿也不知道,阿兄待客,为什么要把她叫上,但是能去瞧热闹总是好的,小姑娘跟在青年人身后,蹦蹦跳跳,十分活泼。
“阿兄,将军是什么人,漂亮吗?是不是很高,很厉害。”秦晚妆的话跟倒豆子一样,“我看话本上说,将军都是长胡子,有八尺高……”
“往往。”秦湫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额头,“不得无礼,且止。”
秦小猫儿已经止了。
因为她透过正厅的重重门楣,瞧见侧座上坐着喝茶的漂亮姐姐。
常静柚着黑衣,乌发高束,漂亮的瞳孔里满是精神气。
她看见门口的人,站起来,英姿飒爽,俯身行礼道:“太子麾下常静柚,见过秦小姐,秦长公子。”
秦湫也作揖回礼:“常将军。”
霁蓝袖摆垂曳而下,青年人眸光清冷,像山间朦胧的湿雾。
“常将军。”酥酥甜甜的声音,软软的。
秦小猫儿也学着阿兄的模样,乖乖巧巧,俯身作了个揖。
她牵着阿兄往前走,站在常静柚身边,仰起小脸儿,很期待:“是漂亮哥哥让将军姐姐来找我的吗?”
虽然将军姐姐好看得让她心尖儿颤,但还是漂亮哥哥重要一些。
她、她想漂亮哥哥啦。
常静柚想了一会儿,才察觉到秦晚妆口中的漂亮哥哥就是太子殿下。
她吩咐随从将从京师带来的匣子拿出来,言语恭敬:“是,末将遵殿下口谕,来此探望小姐。”
🔒回京
匣子打开, 一层油纸包的酥酪,带着清清浅浅的梨花香,更深一层, 放着一条镶铃嵌金丝的红绳发带,发带下压着素白缄札。
秦晚妆小心翼翼地抱着匣子, 低着小脑袋, 耳尖红红, 转身就想往外跑。
“往往。”秦湫不虞,语气清寒。
“昂——”
秦小猫儿敷衍着应了一声,连阿兄也不顾,头都不回,蹦蹦跳跳就往回廊下跑。
秦小猫儿开心时,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这会儿, 她寻了个偏僻的角落, 缩在墙角, 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枯藤老树将她的身形挡了大半,秦小猫儿格外安心。
她迫不及待拿出缄札,看漂亮哥哥的信。
仲秋的日头温凉如水,清光越过枯朽的枝干, 缓缓漫入人间。
“往往亲启,见字如晤。”
“多日不见,往往可安好。”
“云州入了秋,渐寒凉, 往往记添衣, 前些时日, 绵州城新贡上一批云纱, 布料松软,轻薄绚丽,很称往往,我已差人送到云州,往往去挑一挑,做几件衣裳,不要着凉了。”
“……”
少年人的字端雅清隽,秦小猫儿仿佛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坐在桌案前,垂首写字时的样子。
漂亮哥哥写信时,总是事无巨细交代许多东西,和他平日里很不一样。
往常,都是小猫儿躺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喋喋不休说话,漂亮哥哥只是揽着她,揉揉她的长发,帮小猫儿顺毛,秦晚妆戳一戳他,江鹤声就看着小姑娘,弯起眉眼,温温柔柔的,好看得小猫儿心都碎了。
云收风至,秋日渐晚。
秦小猫儿看着信,少年人带笑的话仿佛经过千里万里,响在耳边,清清冷冷的,像天山山巅最干净的一捧雪。
“往往说不想我,我却很思念往往。”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漂亮哥哥的影子,少年人披衣坐在灯下,长发散落,眉眼带笑,漂亮得不似凡人。
信的最后,他提笔写下。
——“吾思往往,心意昭昭。”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的,刹那间,她想,天底下再没有比漂亮哥哥更能蛊惑人心的美人妖怪了。
*
常静柚将匣子送到,连一杯茶水都未饮完,就匆匆忙忙告辞,她此行还有要事在身。
送信是殿下的口谕,她才亲自来这一趟。
秦湫送她出府,行姿疏淡,常静柚看着身边人,声音清亮:“素闻长公子风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秦湫闻声,淡笑:“不及将军。”
府门外,有人着甲胄,牵着马。
常静柚翻身上马,黧黑衣角顺风掀起,英姿飒踏,她跨坐马上,单手持缰绳,脊背挺拔。
她对着府门外的青年人略一颔首,拱手作礼:“长公子不必相送,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话音刚落,地面扬起尘灰,马蹄声渐行渐远。
秦湫转身回府。
他方踏入府门,就瞧见正院里,枯藤老榕树后,林岱岫手里拿着根糖葫芦,垂首,眉眼带笑,在逗小姑娘。
秦晚妆往上蹦跶,举起手扑腾,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很生气,看着想咬人了。
“哼——”
秦小猫儿很有骨气,背过身,抱着她的小匣子,凶巴巴道:“坏人,我不要了,你自己吃罢,我等着你的牙坏掉。”
林岱岫轻笑出声,他把红彤彤的糖葫芦放在秦小猫儿的眼前。
小猫儿又浑然忘记方才的话,“嗷呜”一口咬上去。
甜滋滋的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秦晚妆扬着小下巴,哼哼唧唧,她声音小小的,不停嘟囔:“罢了,我原谅你了,林哥哥,再不能有下次了。”
林岱岫又笑,他看见秦湫,轻轻颔首。
“方才没见着你。”秦湫看见他,有些诧异,“你是如何进来的。”
“府里多的是墙,哪一面都可以翻。”林岱岫语气散漫,似乎觉得这是个稀松寻常的问题,他将小猫儿放开,略一思忖,道,“方才那个姑娘是常家的人?有些眼熟。”
秦湫点头应是,眸光疏落,又道:“太子的人。”
这话倒是提醒了秦晚妆,她咬着糖葫芦,又往外跑,想要去找常静柚。
“将军姐姐呢?”小脑袋探出府门,她瞧啊瞧,也寻不见漂亮姐姐的影子。
秦湫把她拎回来,淡淡道:“走了。”
“走了?”秦晚妆怔怔愣愣的,刹那间,活泼的小猫儿蔫儿下来,垂头耷脑的,她眼眶红红,吸了吸鼻子,抽抽嗒嗒,“可是,可是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和将军姐姐说啊。”
她把香囊拿出来,低着小脑袋,很难过:“我给漂亮哥哥绣的生辰礼,将军姐姐都没有带走呢。”
“生辰礼?”林岱岫重复。
“是呀。”秦小猫儿点点小脑袋。
青年人垂首,清浅眸光落在香囊上,冷白指尖揪了揪小猫儿的耳朵,林岱岫笑:“你先前如此火急火燎找我,便是为了给你的漂亮哥哥绣花吗?”
“自、自然。”小姑娘听见林岱岫的话,乖乖巧巧抬起头,眸光湿漉漉的,眼角还挂着泪,细声细语和她的林哥哥解释,理直气壮,“漂亮哥哥的生辰快到了呀。”
“……”
林岱岫似笑非笑,赞道:“好孩子。”
小姑娘又呜呜咽咽:“林哥哥,坏人,你若是不拿糖葫芦来哄我,我就能见着将军姐姐了。”
林岱岫觉得这混账就是上天降的劫难,气到深处,反而笑出声,他懒得跟这混账计较:“你去找相白,他会帮你安排。”
秦晚妆于是兴冲冲跑去找相白。
云蒸霞蔚,小姑娘绕过拐角,很快没了身影。
风擦过枝叶,枯朽的藤枝拍打着乌黑的瓦楞。
“听说,常家的女儿接下平定西边叛乱的差事,拜了定远将军,她这一去,西疆三万军队,悉数握于太子之手了。”林岱岫走在石子道上,声音温和。
“大抵如此。”秦湫应声,他微掀眼帘,看林岱岫,温声问,“你回京师吗?”
林岱岫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愣了一会儿,眉眼舒展:“京师繁华迷人眼,我一个穷教书的,去京师做什么。”
“只是,云州去京师甚远,往往身子弱,经不起快马,若想在年关前赶到,应当要早些出发才是。”他哑然半晌,笑,“秦相近日应当催得急罢。”
秦湫轻讽一笑,眉眼恹恹,对京师事颇厌烦:“往往定然不愿意。”
“是吗?”青玉骨扇阖上,林岱岫语气斯文,“那倒说不准。”
*
小桌前,秦晚妆嘴里咬着酥酪,低着小脑袋,认认真真的,将漂亮哥哥写的信瞧了一遍又一遍,开心得迷迷糊糊,在她听见阿兄说要回京师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往往。”秦湫轻声唤她。
“昂——”
秦小猫儿咽下一口酥酪,浅浅淡淡的梨花清香在唇齿间炸开,她看着阿兄,言语含糊:“怎么啦,阿兄。”
秦湫轻拈指尖,犹豫再三,又道:“我们得回京师一趟。”
回京师?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嗷了一声,倏尔反应过来,连漂亮哥哥的信也不看了,声音脆生生的,连忙问:“京师是哪儿呀,是坏人住的那个地方吗?”
秦小猫儿口中的坏人很多,但一般特指秦相。
秦湫也顾不上纠正她,下意识颔首。!!!
可恶,这怎么行!
她才不要看见坏人。
秦小猫儿连忙跑到秦湫身边,扯扯青年人的霁蓝袖摆,声音软乎乎的,双手抱在一起,一摇一摇的,乞求:“阿兄,能不能不回去呀。”
秦晚妆拧着小眉头,试图劝秦湫三思:“阿兄,坏人很坏哒,我们若是回去了,坏人定然要欺负我们,阿兄呀,你舍得你的小妹妹受欺负吗?”
“往往。”秦湫叹了一口气,揉揉小姑娘的长发,语气温柔,“阿兄不会让你受欺负。”
“会哒会哒。”秦小猫儿理直气壮,“我看见坏人,我就觉得自己受欺负了。”
“再者说了,京师很冷呀,阿兄,京师会把我冻伤的呀,我若是被冻伤了,我就要死掉啦。”温温软软的声音。
秦湫没法子,又不舍得在这种事上训斥小姑娘,只是放缓声音,喊小猫儿的名字:“往往,乖一些。”
“不要乖。”秦小猫儿决不妥协。
她觉得阿兄是个很不懂事的大人。
坏人定然会欺负他们呀,阿兄为何还要回去。
阿兄笨笨的,不大聪明。
秦晚妆乖乖巧巧的,想要跟秦湫讲道理:“阿兄,京师里的坏人可多啦,我小时候就遇见了很多坏人,他们都不给我饭吃呢,很坏哒,阿兄,你不要回去,我们待在云州,不好吗?”
秦湫把小猫儿揽在怀里,闻言,眸光一寒。
秦晚妆又继续说,娇声娇气的:“阿兄,京师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呀,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很累哒。”
“而且,京师里有很多王孙公子,他们干了坏事,即便报了官,都没有人抓他们。”
“……”
秦晚妆喋喋不休。
“往往。”温温润润的声音。
秦晚妆挥挥小手:“林哥哥,你不要说话,我在劝阿兄呀。”
回京师,和跳火海有什么区别。
气死啦。
林岱岫却笑,漫不经心道:“你的漂亮哥哥在京师。”
“……”
空气罕见地凝滞了一会儿。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卷翘的长睫轻轻颤抖。
“往往?”林岱岫看着僵硬的小姑娘,出声。
只见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眸光亮闪闪,看看秦湫,又看看林岱岫,声音酥酥甜甜的:“阿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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