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的秾醴霞晖洒下,大漠薄雪间流转着璀璨华光,流沙若绮丽的绸缎,一路平铺千万里。
猎猎红缨,嘶鸣战马。
秦晚妆小小一只,扒在城垛前,瞧见下面被雪掩埋的残血兵甲,眨了眨眼睛,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个地方我曾到过的。”小姑娘仰着小脑袋。
太子把她围在氅衣里,偏着头静静注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乎藏了终年不化的雪,清清冷冷的,却又纯粹干净。
雾气慢慢蒸腾而上。
大漠流沙间,有将士跪地高呼太子千岁。
少年人凭楼远眺,目光散淡,似乎并不在意,又好似习以为常,雄浑大漠里,他的眸子似乎染上了些绮丽的异色。
秦晚妆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子,小手扯了扯太子的袖子,“神仙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太子清润的目光落在城垛上,轻轻笑着,苍茫雪地黄沙间,他的眉眼被衬得愈发散淡,修长瘦白的手抚上城墙,拢了厚厚一层雪,雪水顺手腕而下,打湿袖袍。
“我在想……”
他微微沉吟,仰头看着天际缓缓升起的日头。
“我要天下百姓无饥无寒。”
“我要万里河山尽归我手。”
少年站在城楼上,玉冠飒飒映着瑰丽的霞光,他的目光落在沙雪混杂的战场,清润的眸子深处掩埋着熊熊燃烧的野望和不可一世的狷狂。
秦晚妆有些恍惚,此时的雾气越来越大,漫延上城楼,秦晚妆觉得神仙哥哥整个人都笼在雾里,触不可及,比天边的月亮还要远,却又炽热如斯。
迷糊间,秦晚妆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
*
“嘀嗒——”
雨落瓦檐,空气里蔓延着清苦的气息。
小猫儿斜斜歪歪地从床榻上爬起来,眼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迷糊,梦里的碎片支离破碎,秦晚妆只零星记得些边角。
记忆停在梦境破碎的那一刻。
大漠雄浑,天涯日出,少年按剑过楼兰。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此时怔怔愣愣的,茫然地扭了扭小脑袋。
熟悉的屋子,木窗边栽着簇山茶小树,山茶花悉数开了,灼灼艳艳,有雨滴打下来,山茶花就微微往木窗里斜,小桌上已然落了不少细碎的花瓣。
呀,她醒过来了。
小猫儿晃晃悠悠从床上跳下来。
怎么没有人呀。
阿兄呢,林哥哥呢。
还有漂亮哥哥。
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呀。
秦晚妆吧嗒吧嗒往门外跑,在回廊拐角处撞上端着药碗的稻玉,秦晚妆仰着小脑袋,“稻玉姐姐,阿兄呢。”
稻玉的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小姐,您醒了!”
秦晚妆很不以为意地拍拍她,颇有些骄傲,“我没睡着呢,你们同我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说着,拉着稻玉就想往外跑。
小猫儿在踏上安安稳稳睡了许多天,现下正活泼,蹦蹦跳跳的,浑然看不出这是个引得许多人焦心数月的小混蛋。
稻玉只好搁了药碗,“小姐,外面天凉,先将衣裳穿好吧。”
秦晚妆大抵确实没睡醒,在稻玉面前歪七扭八地转了一圈,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穿得很好呀,我不冷呢。”
真是的,外面才不冷。
稻玉姐姐就会唬她。
小猫儿又往院外跑。
*
前院。
雨水顺着枝叶滴下,廊下聚起朦胧的雨幕。
秦湫坐在首位,轻抿了口茶水,神色冷淡,“蒙王爷厚爱,晚生自知位卑,不敢高攀贵府。”
湘王抚掌而笑,“贤侄过谦了,众人都道云州秦氏商行遍及四海,就是京师那些官商巨贾也不敢在贤侄面前逞强称能,本王敬佩贤侄,才特地备厚礼来此啊。”
他说着,轻叹了口气,“若犬子能有贤侄半分才华,本王百年后就算咽了气也安心啊。”
江曲荆坐在下位,眉目温顺。
秦湫敷衍着笑了笑,神色有些薄凉,“世子少年英才,天下谁人不羡慕,王爷谦虚了。”
雨水哗啦啦落下来,溅湿廊下的几抬木箱。
湘王捋了捋胡子,眼里闪过精光,“贤侄,你也知道今日云州的风言风语,对两个孩子实在不算太好,既然如此,何不顺了流言,先把亲事定下,也省得败坏秦小姐清誉啊。”
秦湫又道,“秦家不敢高攀贵府。”
“秦家主。”江曲荆站起来,垂首而拜,“我与晚妆姑娘两情相悦,望家主成全。”
秦湫轻笑一声,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音,秦湫拢了拢袖摆,瞧着有些漫不经心,眉目却是冷的,“世子慎言,湫竟不知,我那呆呆傻傻的小妹妹竟能同世子爷两情相悦。”
江曲荆抬头,目光坚定,“晚妆姑娘天性纯善,荆甚欢喜,此生定诚心诚意待晚妆姑娘好,荆之真心,日月可表。”
“万望家主成全。”他又重复。
江曲荆实能称得上少年君子,生的也清俊文雅,此时眸光灼灼,似乎真的是个为了心上人愿意献出一切的痴情种。
秦湫却厌烦极了。
这种千篇一律的真心,京师里随便拉出来一个名门贵公子都能装出来,秦湫前十几年见够了这样虚伪的脸色。
清瘦的指节捏上茶盏,秦湫眉间染了点戾气,嗓音却还是平缓的,“世子爷抬爱了,晚妆着实担不起您的喜欢。”
“再者,她现下年纪尚小……”
湘王打断,“贤侄,我等也是诚心求娶啊,还望贤侄多考虑考虑。”
他叹了口气,很为难的样子,“秦小姐佳名在外,觊觎的人不少,延庆侯前些日子便在陛下面前提过。”
“本王也是没法子,这才赶着来秦府提亲,本王安能不知现下提亲不妥,只是犬子实在喜欢,本王也只好舍了这张老脸来贤侄你这儿耍泼赖。”
“若是让延庆侯那老匹夫娶了秦小姐……”
□□裸的威胁。
“咣当——”
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裂成零零碎碎的残片。
白瓷划过手心,血腥气四散,秦湫掩起手心的鲜血,嗓音温和,“得罪,是晚生大意了。”
延庆侯算个什么东西。
他眉眼带了点冷戾。
延庆侯薛潘邑,年六十,半身入土的老废物,仰着祖上的荣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进延庆侯府的女子流水一样,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秦湫掀起眼皮子瞥了眼湘王。
他似乎对一切尽在掌握,又劝道:“贤侄,秦小姐现下什么状况你也清楚,她常年病弱,如今更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若是一直醒不过来,日后还能许给什么人,哪家愿意娶个病秧子回家做当家主母。”
“就算真的有人娶,又有谁会真心待她……”
啧,一路货色。
秦湫紧捏着拳,手上青筋凸起,鲜血顺着手腕滴下,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痛一样,遥遥看着门口的方向,轻轻笑了,“湘王有所不知,晚妆已然定亲了。”
湘王面带不悦,“贤侄年纪尚轻,可别挑到什么两面三刀的无耻之徒,有的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可别让秦小姐成了他人挟制秦府的手段。”
秦湫轻讽一笑,“王爷说的是,有的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
湘王和江曲荆脸色不大好看。
江曲荆垂首又拜,声色诚恳,“秦家主,我与晚妆姑娘两情相悦,您当真忍心让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吗?”
秦湫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冷冷睨了他一眼,“世子爷高看晚妆了,她眼神不大好,历来看不上如世子爷这般的盖世之才。”
这本是句恭维的话,秦湫的强调却很嘲讽。
西桥站在秦湫身后,凭自己多年跟在东家身边的经验,得出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晚妆聪慧,不大看得起你这样的废物。
江曲荆哑然,面色有些红,“秦家主,晚妆姑娘并非您说得这般……”
江曲荆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儿从门口窜进来。
秦晚妆见了阿兄,很高兴,吧嗒吧嗒跑到秦湫身边,乖乖站好了,张开小手,等着秦湫抱她。
秦湫眸中也沾上点惊喜,眉目舒展开,难得露出个真心的笑,他把脏兮兮的小东西抱起来,示意她看江曲荆,“往往喜欢这个哥哥吗?”
秦晚妆缩在秦湫怀里,阿兄怀里清冷的苦茶味儿让她格外安心,小脑袋搁在秦湫肩头蹭蹭,顺着阿兄的目光去看,觉得阿兄很笨。
她先前不是说了嘛,她喜欢漂亮哥哥呀。
这个哥哥又没有漂亮哥哥好看,她怎么会喜欢呀。
秦晚妆摇摇小脑袋,“我当然不喜欢啦,阿兄你真笨。”
她拧着小眉头,心里却在发愁。
完了呀,睡了一觉醒来,阿兄却变傻了。
这个家没了她可真不行。
秦晚妆想着想着,心里还有点骄傲,仰着小脸儿想让秦湫夸她,却见秦湫微微展颜,却依旧叹着气,同江曲荆说:“世子爷,我这小妹妹实在是个有眼无珠的。”
“她惯来傻气,您切莫放在心上。”
江曲荆脸色略带青白。
秦晚妆气得想咬人了,小小的贝齿咬上阿兄的肩,秦湫浑不在意,任由她咬,还轻轻捏捏她的小耳垂,逗猫儿一样。
秦晚妆哼唧哼唧的。
她才不傻呢。
哎呀,气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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