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小玉衡
蓬莱有洲, 名为十方。
桃花十里,葳蕤绚烂。
百年前,天命之子飞升之时, 三神山主事长老于三岛皆为其颁下奖赏。
“念你修行不易,特允之下,可自行挑选一处。”
彼时, 十二金座之首的白发无面人平静说道。
三神山向来无人有过此等奖赏。
洞府之择, 虽为重要,然而承平日久, 他们的上进心也就淡了, 更偏向的是游山玩水, 探幽寻微。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 这新飞升的天命之子定要选离长老峰最近的地方时。
奇怪的是, 蓬莱有岛千万, 或旖旎绚丽,或仙雾缭绕。
他都不要。
唯独挑了这偏僻至极,荒无人烟的十方洲。
除了一山桃花,再无所有。
有不少人因这一事,常常私下里嘲笑, 果然是下界之人, 什么也不懂-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
月影被摇曳的桃林扯得斑驳。
谢折玉看着窗外细碎月色, 有几分失神。
芥子空间……
原本是这般想的,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为安全的了,唯有将她彻底收入一切可控的范围内, 他才能安心。
然而, 芥子虽好, 他却只要一闭眼,就想到神降台下,铜雀高楼。
那些不敢想、不敢提的过往,他只想逃离。
于是便到了十方洲。
小楼倚东风,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印在身后绘满月影桃色的六扇屏风上。
神山传遍,折玉仙君最喜桃花。
他抬手,冷冷仰望着如水月色。
密密麻麻的规则之线自他平静的眼眸中化作数不清的银丝探向天际,瞬息间结成一道又一道的结界,彻底将此地封存。
天幕黑云荡过,有慑耳雷声乍起,轰隆隆地像天边有神灵争吵不休。
十方洲岑寂如水,桃花翩然。
界外一阵急似一阵的轰隆雷鸣中,谢折玉收回视线,端起摇曳烛台绕过檀木屏风,驻足在榻前。
如豆灯火映出幔帘纱帐间熟睡的沈卿,她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皱得厉害。
他把即将熄灭的烛台放在一旁,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她微皱的眉眼,似要抹去睡梦中的惊扰。
九瓣金莲的效果很好,她昏睡得很沉。
夜风送来几缕桃花,悄悄漫过半开的雕花窗棂,伴着月色洒落一地。
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她轻哼一声,翻了个身,他微微蹙眉,握住她的手躺在她身边,玉枕不够宽敞,他几乎是贴着她,把她翻了个向,背对着自己,这才从后面抱住她,笼进自己怀里。
一白一粉,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蝶。
红烛燃泪,幔帘轻荡。
他闭上眼睛。
这安静的天地间,风里送来清浅桃花香,只有在这个时候,谢折玉的心里才有了片刻入梦般的安宁。
心上纷飞的大雪停了。
蜡烛燃尽,滑下烛台,只留下最后半截烛芯狼狈地挣扎着,发出极其浅淡的微光。
阖着眼的男人细看之下,薄唇犹微翘。
沈卿曾两次在他面前消散,这是他一生都无法走出去的噩梦。
他曾祈求那不存在的神灵,愿付出一切代价。
换再次见到她,在有生之年。
同床共枕,好梦如旧。
许是奢望过多,他并无好梦夜来。
窗外桃意戚戚,落在夏夜萤火间,一点一点映照出男人蹙起的眉眼。
他又做了塌天的大梦,古都巍峨,迷雾渐隐,有人自风雪之中慢回眸。
幢幢楼影,皇城繁华。
只听得遥远城门传来一声欣喜呐喊:
“谢小将军得胜归来了!”
银鞍白马,飒踏流星。
梦里,他成了早已覆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雍朝少年将军。
有红衣破开晨光,打马过长街。
她弯眸娇笑:“你回来啦!”
梦境的变幻杂乱且迅速。
他只能透过明丽晨光,看不清她的眉眼,少女红衣猎猎,像一朵春花渐渐盛开,花瓣是踏马而来的人影,而她浓丽的眉眼在绽放的花色中一寸一寸消散。
那些不断崩坏的,模糊不清的景象,像破碎的镜子,清泠泠的铺陈在他面前。
不知从何而起的人声响起,“谢将军此番得胜归来,朕问你,可有属意之人?”
他听到他说,“唯许荣和公主白首之约,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碎裂的光影伴随着人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皇城深巷,唢呐声响。
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
“吉时到——开门迎亲!”
看不清脸的礼官拉着长调,高高唱和出声。
少年郎笔直地站在宫门正前方,等着他的新娘。
宫门开,最先出现在他视野的,是一抹倾国倾城的红。
有风轻抚过,掀起红纱,露出一点精致无匹的下颌,和涂了口脂愈发明艳的唇。
他听见梦中的自己,压抑着些许悸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少年将军骨节分明的手探进盖头,递过一节红绸,说:
“小公主,微臣接你归家。”
梦中红烛明灭,凤冠霞帔灼眼。
朦胧光影浅浅罩在小公主精致无暇的脸上,灯下看她,美得惊人。
他覆上了她的红唇。
缠绵热烈,花烛缱绻。
而后,人界破,雍州没。
“我不后悔。”
年轻帝王握紧了手。
她一双浓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有不解,有血色滔天的恨。
他淡淡瞥了眼她苍白面容,转身望向窗外朦胧月影。
夕阳西坠,残影落在她空荡荡地流苏裙上,带起一片凉意。
年轻的帝王不由自主伸手,遮住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
“卿卿,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轻嘲出声,最后一袭华服,登上摘星楼。
他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疼醒,眉眼苍白,有薄汗渗出。
现实与梦境往复交错,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他几乎快发疯。
白发散落在夜色里,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厉害,眼里泛着红光,暴虐而又惶然。
沉寂如水的夜,一时间安静地只能听到窗外轰隆的雷雨声。
沉默得像是暴风雨欲来的宁静。
他死死地握紧拳,掌心缓缓渗出斑驳血色,忍耐着这汹涌而起的杀意与暴虐之气过去,那些幻境中的过往像一把极为锋利的长刀,将他整个人凌迟,又重新愈合,再度恢复成平日里平静无波的冷漠仙君。
这个过程可怕又极度真实。
到了最后,汹涌魔意终于压抑下去,他面无血色,指尖淌血。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她一只手放在榻边,另一只手蜷在他的掌心。
白嫩细腻。
她还睡在他怀里。
少女的身体软得像兔子糖,脸颊透着粉。
娇憨得让人心软。
他转眸,看着自己的手,一条深深的刀痕,昭示命运的掌心纹被拦腰斩断,大雾欺身,若隐若现的姻缘线也被强行断开。
一朵细碎的桃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他手心,茫茫无边夜色里,好像有人唱起一支咿咿呀呀的歌谣:“夜半深雪对坐,满面尘世烟火。不捧出肺腑怎知心头血犹热,既相逢不如挑灯呵手照月色……”
他乞求一个故人相逢,好梦如旧,可惜未得垂怜。
而梦醒,她睡得很乖巧。
谢折玉沉默着拨开她散乱在眉眼间的鬓发,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双天真懵懂却又漫不经心的眼。
他认真地看着她,百看不厌,漆黑眼瞳似缱绻春水,清浅温柔。
谢折玉闭上眼笑笑。
起码现在,她就在他身边,睡得香甜。
至于过往。
早就死去了,在凛冽初雪中,葬在百年前的沈卿身边。
玄天仙山那个沉默寡言,像风雪一样冷冽的少年。
谢折玉起身,松开她的手,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推门出去。
小楼周围种满了桃树,大片大片沐浴在浅淡月色下,桃色的白,一路漫开,像清澈的云里裹满了烟霞。
谢折玉就坐在对窗阁中,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奇珍异宝。
他沉默不语,挽袖动手,渐渐地,一团又一团模样玉雪可爱的糕点如变戏法般出现在案几上。
时间如沙漏般缓缓滴落,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照进桃林。
案几上糕点琳琅满目,似是有十几种。
白发如雪的男人立在窗前,日光落在他脸上,光线深深浅浅。
他看着手里可爱甜糯的小兔子,耐心看了好一会儿。
白嫩嫩的小兔子玉雪可爱,眼睛用红豆点缀,红红的晶莹剔透,长长的白耳朵耷拉在瓷碟中。
木勺轻轻一拍,胖乎乎的屁屁颤巍巍地轻晃几分。
不期然的,他想起清水镇下的那处酒馆,幻化成玉衡小师妹模样的沈卿,双眼晶亮地盯着老板手里的那碟兔子糕。
如春花般绚丽的少女回眸,“折玉,我也要!”
她最爱这些软软糯糯的小雪团。
他微微出神,眉眼含笑。
仿佛已经预见到她醒来,看见这些后惊喜笑着的娇俏模样。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静静藏在角落里的那坛酒上。
临行前,他与老道沉默无言。
白老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乾坤袋,沉甸甸的,丹香四溢。
白发苍苍的老者别过眼去,嘴里小声嘟囔着,“最近炼制的几炉废丹罢了。”
谢折玉微笑着,在这个口是心非的老者面前,什么话也没说。
山海之巅,白虹观古旧沧桑。
“等等——!”
他收回了下山的脚,转身望过去。
暮色里,寒气浮动,夜风冰凉。
白老急急忙忙追上来,仙风道骨的八卦袍上沾满了星点细碎的泥土,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物——好几坛坛香气四溢的好酒,也不知是老道多少年的窖藏。
四溢酒香里,传来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过来,郑重其事的抓住了他的肩膀,“这可是给小玉衡的……!你可不能偷喝!”
谢折玉目光放远,看见白梅下原本微微隆起的土垒早已翻开,空无一物。
顿了顿,老人加重了语气:“务必要寻回她的一魄。”
谢折玉看着他,亦是郑重点头。
他带着沉睡过去的少女逐渐走远,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涧鸟鸣中。
过了许久,谢折玉回眸,似乎还能看见那个站在道观牌匾下有些佝偻的老者。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好似融入这深山夜色里。
真奇怪啊。
明明一切都没变,只不过是单单少了那丫头而已。
怎么就忽地觉得,这空荡荡的道观,冷冷清清。
深山古树,月明寒鸦。
老者抬起头,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茫不见尽头。
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云层间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是长老们的居所,高高悬于神山之巅。
“小白。”
他低低唤道,“走了。”
“咕——?”
胖乎乎的雪鹞还傻愣愣地叼着个酒杯,嘀嘀咕咕不停上下扑棱着。
它还在等着少女醒来,和它嬉笑打闹,绕着前院花墙满地跑。
人道是,海中有三神山,神山有仙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风过回廊。
满架的春花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
夜风吹得长廊上挂着的串串竹制风灯轻轻击响。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深处,看起来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活了千年万年,一直都是孤单的,苍白的。
自从捡到了小玉衡,腐朽黑白的天空仿佛也跟着变成了彩色。
白老摇摇头。
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罢了。
待小玉衡寻回一魄,自然还会回来的。
想到这儿,老人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可惜这世间的事,大多都难得圆满。
时光一直匆匆而过不等世人,哪怕是仙人也一样。
篱笆墙外,老屋檐下,细雨听着童谣,走过老道的白虹观,四溢酒香里传来的是梦中的最难求。
彼时的白虹观老道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小玉衡再也不会回来了。
叼着酒杯还在扑棱翅膀的雪鹞,从夜尽望到天明,也等不见那个总是喜欢逗弄她的少女了-
谢折玉望着那几坛酒。
像是一瞬间,热血饮冰,刹那冰凉。
明明暖风温软和煦,他却觉得浑身都冷。
那些他刻意忽略的细节,一瞬间像潮水将他淹没。
山海之巅,夜凉如水。
白老起先不同意他带走沈卿,斟酌着想着怎么拒绝他。
他看着远处,她因着玩闹微微散落的发髻,笑意像脆铃从她模糊在夜色里的眉眼溢出。
她就像茫茫夜色里开出的唯一花,从黑暗的世界长出来,纵然被命运无情的手随意践踏,也顽强地生根发芽。
白老的声音时远时近,像雾又像风,落在他耳畔模糊不清,“她应是活了万年。”
他望着少女那个方向,半晌。
“五百二十六年。”
“什么?”
老道回头看他,显然是没理解他的话。
他脸色发白,声音却仍是平静:
“沈卿,雍州人氏,生于初冬,喜闹厌静,喜笑厌离。”
“你真是她的故人?”
白老讶然。
“否则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的眼睛痛得泛红,声音却低沉平静:
“至百年前魂散时,她应是活了五百二十六个年头整。”
“那为何小玉衡却自称万年……?”
谢折玉终于收回远处的视线,模糊笑了笑,道:
“您可听说过,逝川?”
白老尚在震惊中,下一瞬眼前凭空出现一轮大如圆盘的冷月,荒山大雾,三途河畔结梦梁。
上古失落的神器逝川,可一梦黄粱,空白首。
少女银铃般的笑意伴着雪鹞咕咕的叫声,消失在长廊尽头,立于远处的两道身影,却转瞬消失在原地。
“这……这难道是逝川?!”
白老抬头看,额间有隐隐薄汗渗出。
“为何天厄长老的本命法器会在你手里?!”
他不敢细想。
太岁与天厄,三神山的定海神针。
无尽岁月中,硬是从那一场毁灭神魔的浩劫中,保全了三岛,也保全了神界的火种。
仙人抚顶,结发长生。
万人敬仰,是真正的神明。
谢折玉冷冷挑眉,目光放在远方,是一处高台,仙气渺渺,万丈星河。
清月泠泠,四下静寂。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是啊,我也一度很百思不得解,为什么天厄的法器会流落到我手里?”
白老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星河消失在天幕中,眼前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玉衡。
“小……”
白老就要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是,又不是。
谢折玉闭了闭眼,良久,平静低声道:“这是她的逝川梦境。”
白发男人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地响在幽微的月色里:“你可知这个梦境,由谁一手织成?”
沈卿的逝川梦境一幕一幕浮现在他面前。
无数法器剑光横刃当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虽杂乱无章却是步步紧逼。
苍穹之上有九重紫金天雷滚滚嗡鸣,蓄势待发,直直地锁着浮于虚空中的少女。
呼啸的剑光,狰狞的雷雨,将她彻底包围在正中心,插翅难飞。
一处虚空,应是领头的仙君得意地大笑:“想不到你这魔头也有今天,九重雷劫要你的命,仙家百门更是要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刚刚落地,他项上的头顶竟咔嚓一声落地,一道青光带着一串挥洒而出的血珠,溅在他身旁早已吓呆的人脸上。
那领头仙君的头颅湿漉漉地在地上滚了一下,睁着不敢置信的眼。
“沈卿!”
“死到临头,还要再造杀孽!”
半空传来一声极轻的笑,粉衣人影自剑光之中一掠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只是一声清泠龙吟,所谓的仙家百门,已是人仰马翻。
青光伴着血影,织就了一场盛大绚烂的烟花。
谢折玉和白老沉默地立在虚无中,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满弧的月下,紫金雷劫当头,少女一袭粉衣,漂亮的眉,琉璃般的眼,额间绘一点朱砂,半挽的发四散在夜风中,裙袂翻飞间,一双雪色的足若隐若现。
少女轻笑,偏了偏头,眼角微微挑起,似有天真笑意,说出的话却渗人心肺:“就算本座今日渡劫身死,你们这些人,都要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仓惶了眼。
天雷道道劈下,狂风拔地而起。
青龙破云穿雾,乘风而起。
龙者,天生即为风雷之主。
虚空中不知从何处飞来大片大片的碧蝶,在欢快地翻飞着,周身着浅碧色的薄光。
雷雾中终于显出粉衣少女的身影,她娇娇的唇角扯出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
她立在高高的九天,平静的嗓音在这血与火的地狱里响起。
“一起死吧。”
她缓缓抬手,黑色的长发飞舞着,纤细五指浅浅划出一道法印。
翩飞的碧蝶顷刻间化作夺命的修罗,顷刻间蜂拥覆上在场的所有人。
夜色中爆出一团烟火,霎那绚丽过后,只余白骨。
满弧的月影后,陡然浮现出一颗巨大的淡灰色眼珠,冷冷地注视着少女。
她抬眸望上去,突然笑起来,一只碧蝶飞回来,停在她几近透明的指尖,她看着它薄如蝉翼的双翅,脆弱又不堪。
少女嘴角弯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开口:“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谢折玉原本平静的身子猛然一颤,极度震惊地望着逝川幻境中的那个人,她竟然知道,或者说她竟然察觉了半分……
越来越多的碧蝶聚在她身侧,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透明,却仍毫不在意地抬手指着自己眉心,“这便是你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
紧接着,像是丝毫不给那在暗处窥伺的眼珠一缕机会。
意春风顷刻如剑一般贯穿了她的眉心,那颗朱砂也受创极重,竟裂开了些微细缝。
似乎能听到九天之上祂恼怒的声音。
无数金色规则之下顷刻而下,轻而易举地将少女洞穿。
她只是若无其事的笑着看着祂,唯有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冷得让人心惊。
那清清浅浅的笑里,究竟含着怎么样的意味,没有人晓得。
一阵微风拂过,一袭粉衣空空荡荡地自空中飘扬而下。
唯有半颗朱砂在纷繁金线簇拥下,飘向九天,渐渐地,凝入那颗眼珠中。
随后,天塌地陷,世界倾塌。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白老怔忪在原地,半天不能回神,“那……那是蕴神丹……”
谢折玉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错,不愧是上古最为神秘、珍贵的秘方,以琉璃体神魂蕴养万年,再融入半具仙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道:“如此而来,诞生的自然便是,万年一遇的天生仙骨。”
作者有话说:
诗句引用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歌谣引用自歌曲《好梦如旧》;
六千!!彻底掏空了我!!
救,写有段场景的时候,一直在听外婆桥,听得涕泪横流,谁懂?!
感谢在2022-08-24 12:10:37~2022-08-25 00:0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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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十方洲
穿过雕花木窗, 透过细薄窗纸,晨曦薄光落入屋中,映出其中景象。
谢折玉守在榻边, 凝神端详着沈卿沉睡的脸庞,如珠似玉,离得他那么近, 精致漂亮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紧抿的唇。
男人的白发微散, 有几缕滑落在她脖颈间,冰冷又缱绻。
他仔细地看过她, 目光扫过她蓬松如墨的黑发, 扫过她的眉毛眼睛, 目之所及, 皆是久念。
良久, 谢折玉苍白清俊的脸上浮出冷淡笑意, 他低下头去,亲了上去。
就在此时,少女睁开了眼。
晨光璀璨,有点晃眼,她微微偏过头去, 男人微凉的唇堪堪擦过她细嫩的侧脸。
“小白?”
她迷糊着下意识地挥手, 一个巴掌扇过去,一声清脆响。
往常她醒来, 那只雪鹞一定是倒挂在房檐下或者是偷偷溜进屋里,瞪圆了滴溜溜的眼,一通滋哇乱叫生怕她不醒。
掌心的触感不同以往。
沈卿仰起头,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自然不是小白。
它太笨了, 至今都不会化形。
沈卿眨眨眼。
眼前人逆着薄光, 有点看不清他凌乱发丝掩映下的神色。
只能模糊看见他苍白的右脸泛起一层浅浅的红印——被她打的。
两个人在曦色晨光中对望着。
谢折玉眼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分慌乱之色,却在顷刻间镇定,反而抬起手,搂住她的背,将人搂进了怀里。
沈卿想挣开,他却不放开。
“我记得你。”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声音听不出喜乐,模样冷静,全然没有在道观时的娇俏懵懂。
她想起来了……?
谢折玉只觉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能呼吸。
沈卿慢吞吞地偏过头,极其缓慢地说道:“ 你是那天看见粉兔子就疯了的傻瓜。”
谢折玉:……
微风定住时,少女琉璃般晶莹的眼眸被大雾笼罩,看不清情绪。
她偏头,望向四周。
果然,变了天地。
两人此刻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清晨的日光挥洒进来,雕花窗棂上泛起细碎的涟漪。
掀开轻柔飞舞的幔帘,金色辉光伴着桃粉色的树海撞入眼中。
她揉揉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老白他们呢?”
谢折玉依旧搂着她,“尚在白虹观,一切都好。”
沈卿没说话,她有些困惑地抬眼,见男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且丝毫不提刚刚的举动。
她歪头,后知后觉问道:“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细腻白嫩的指尖点了点脸颊:“就是这里。”
谢折玉看她一眼,喉结不自觉滑动几下,他很平静地点头:“没有,刚刚有个飞虫。”
沈卿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好吧。
看来这只飞虫很厉害,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修为极其高深莫测,竟然也轻易搞不定它。
“我饿了。”
她抬眼,脱口而出。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
唯有被风拂起的银发偶尔落在她脸上,又冰又痒。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沈卿愤愤地想,看起来既不像劫财,也不像劫色。然而他又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死死地抱住她,准确来说是掐着她,就像——
怕她消失一般的用力。
看来她猜的没错,这个人已经傻气入脑,没救了。
即便是灵体,也有几分火性。
更何况,他再这般下去,她没准儿才会真的要消散当场了。??
“你是何人?”
沈卿有些心烦,干脆不想,直接又一巴掌拍在谢折玉的脸上。
一声清脆巴掌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伴着她又娇又怒的嗓音。
“你捏痛我了!”
落针可闻的岑寂室内,这巴掌听起来极为响亮。
金乌灿芒下,男人的白发冷冽如雪的凉意间闪动着细碎的光,他被这一巴掌打得微微偏过了头,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浮现出一抹红痕,与方才的极其对称。
相反,他垂眸看她,情绪没有半分起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温柔缱绻,握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忽而,他俯下身子。
沈卿以为他吃了自己巴掌,定然怀恨在心,此番要报复回来。
她赶紧闭上了眼。
结果半天没有动静,预想中的报复并没有来临。
谢折玉依旧看着她,视线灼灼。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谢折玉在上,她在下的姿势。
男人白发散落,将少女牢牢抵在床榻之上,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
过了好一会儿,沈卿偷偷睁开眼,再悄悄睁开另一只眼。
他伸手拨开她脸上一夜好眠有些散落的发,轻轻抚着她额角鬓发,轻声道:“琉璃糕,白玉团,青竹蜜……”
适才还偷偷摸摸睁眼的沈卿闻言,眼睛一亮,娇声道:“在哪里?!”
谢折玉顿了顿,没有说话。
沈卿瞧见他这幅模样,撇撇嘴小声哼哼:“就算咱们之前有天大的仇,你下手之前,总得让我先吃饱了吧……”
“我好当个饱死鬼投胎。”
谢折玉的右手顺着她纤细的腰一路往上,抚上她的发间丝绦,看起来心不在焉,丝毫未听进去半分。
她蹙眉忧心道,“听说饿死鬼转世,下辈子也还是吃不好。”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
她这幅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至极。
那双漂亮至极的狐狸眼明亮如星,现在正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乌溜溜的圆。一如往年在归一宗时,懒散恣意,一副天下属她有理的模样。
他看得心动至极,情不自禁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好看的眉眼,一闪一闪的长睫。百年孤寂,谢折玉第一次生出缱绻的情思来,轻轻吻过她的眼,然后是精致小巧的鼻尖,最后落到了……
几度辗转,舍不得放开。
他好不容易才寻见她。
少女的唇又香又软,他还尝出了几分甜味。
谢折玉终于明白为何古书上会说春宵千金,至少在此刻,他只想抱着她,彻底醉死在这十方洲桃林里。
他犹觉不够,又在她泛着桃粉的脸颊上亲了亲。
沈卿有些懵,良久,她困惑道:“又有虫子了?”
桃粉色的丝绦乖乖地躺在手心,谢折玉不由自主地捏了捏。
他哑声嗯了一声,听不清言语中的意味。
她丢了一魄,记忆长河又全然紊乱。
他现在就像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一般。
谢折玉垂眸淡淡想着。
他抬手,把少女散落在眼前的鬓发别在耳后,她的唇被他吻得殷红,神色却天真懵懂。
饶是他一贯沉静,此刻也不由得微微别开了眼,耳根泛红。
谢折玉抬眼,看着头顶,蓬莱的天青泠泠的,云也绵绵的。
避世桃源。
他总会给她寻回来那丢失的一魄。
谢折玉这般想着-
那些自诩为神明的存在,高高在上,漠视着世间的一切。
神魔大战,人境自成一界,为何界壁缺口,会正好出现在古雍朝的上空。
魔域倾轧,即为净透琉璃体,为拯救世人身化长弓的皇朝公主。
逝川幻境,修炼万年恣意随性的少女,眉心朱砂如血,黄粱一梦,蕴养出一枚完整的蕴神丹。
他想起来,飞升后,玄天界与神山界壁开,再无阻碍。
前不久他也曾破界而去。
神降台种满了桃花,脚下的落英像是铺就了一条长长的路,花色浓重的远处,她曾经身陨的地方,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点亮。
满身风霜的白发男人抬起头,终于看到神降台的最高处,那尊掩在浓雾后始终看不清模样的神女像。
琉璃纯澈如光,神女长发披散。
眉心一点朱砂。
她手执长弓,静静注视着远方。
如同神明一般,悲悯着世人。
一道亮光划破黑暗的苍穹,飞升神山后历经风霜的男人再度回到故地,借着一缕月色,他看清了她的面容。
神弓长明下,是一张娇如春花的脸。
玄天仙山一切如旧,神降台下繁花满枝的桃林开出火一般浓烈的烟霞。
谢折玉眨了眨眼,站起来,周边空气似乎都安静下来。
忽地,他笑了,大片桃花在他身后,渐渐隐去,消失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
恍然回神,谢折玉一垂眼,便对上了一双琉璃般明澈的眼睛。
她应是发现了他放在屏风前面的食盒,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谢折玉看着她的身影,少女嗓音甜甜荡过空气传来:“唔……这个还不错。”
她最爱的便是这些,想来现在应该是眉眼弯弯,欢喜得紧。
谢折玉收回了视线。
他走过去,伸出手,用拇指一点一点地擦拭掉她嘴巴的残渣,神色认真。
沈卿趴在案几上,吃得有些累,懒洋洋地抬眼看他。
男人神色认真,眉眼冷冽,此刻的模样全然不同于她第一次见他时,在坠入冥海那一刻,疯魔得像要杀人。
周围是暗然浮动的浅香,少女眉眼弯弯,她拽住他雪色衣袍一角。
谢折玉停下了擦拭的手,垂眼看她。
他看着她灵体如水般明澈,眉眼昳丽,即便失了一魄,魂灵也泛着莹润温暖的浅碧色流光,万物生灵,草色生长。
这便是净透琉璃体。
在玄天时,蘅玉道君独创的意春风可医白骨。
此刻,十方洲下。
各色奇特的光,像是飞鸟,又像是山海有灵,轻柔飞绕在她身周,无边瑰丽,不可方物。
谢折玉薄唇轻抿,低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明亮的眼带着天真和懵懂,却又仿佛能一瞬间勘破人心。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半晌。
风吹过一树桃花,落英散进窗前,少女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作者有话说:
重新写了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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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桃花雨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白发男人抬头捂住眼。
不期然间又想起她晶亮的眼, 如此问他。
是啊。
喜欢她。
即便她是什么模样,他总是会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 像飞蛾扑火地,喜欢她。
喜欢的不得了啊。
少一魄,灵体到底是有损。
她又睡着了。
谢折玉沉默地去了桃林。
初至神山时, 瀛洲风雪太冷, 总是会眷恋这最神似故地,他常在十方洲。
他常常一个人效仿了她惯爱的模样, 择一花枝而倚, 坐在这十方洲桃林中, 往往一坐便是一整夜, 沉默地看着花开花落凋零, 金乌西沉入海。
他曾经无数次想到沈卿。
神山月色虽美, 然而终不是故乡月,冷的冻人。
唯有想起她的时候,岑寂如死水的心里缓慢地、缱绻地,一笔一笔勾勒出她的面容,方才有几分暖意。
他动了动几近僵硬的眼, 站起身, 看着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林。
这过去的百年,他也曾执笔, 试图描绘出丁点念想。
昔年,谢家小郎君文画双绝,一笔难求。
然而, 越记得清晰, 越难求神似。
锦绣难现, 玲珑笔折。
而今,她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鲜活的,明媚的,生动的。
他也想象过无数次聚魂后与她再度重逢的场景。
蓬山夜雨,共剪西窗。
而现在,他只能仗着她什么都不记得,像个卑微的小偷,试图攥住留不住的天光云影。
“谢折玉!”
沈卿不知何时醒来,悄悄地也寻来了此处。
她许是刚醒,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困意,不自禁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倚在不远处一枝桃枝上看他。
谢折玉动了,顷刻间,就立在她所在的那棵树下,仰起头望她。
斑驳细碎的光影在他眼里跳跃,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好似染上了淡淡的暖色。
他今日把一头雪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眉眼间带了几分浅淡笑意,看起来像极了昔日少年郎。
毕竟,谢折玉此人,原本就是人人皆晓的清俊如玉小郎君。
沈卿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她现在没了记忆,又丢了一魄,行事更加随心所欲。
少女把糖嚼得嘎嘣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方才看见了老白的酒!”
“谢折玉,”她撑住下巴,若有所思,“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比小白还敢下手。”
偷酒贼谢折玉:“……”
沈卿哼了一声,拿糖葫芦的木签子丢他,“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还想独吞。”
谢折玉抬头看她,“我去取。”
少女乐了,“好呀,好呀。”
她就这样坐在花枝上,笑得眼睛亮晶晶,晃荡着两条细嫩白皙的腿催促他。
谢折玉站在地上,比她矮好半截,沈卿不知为何,对这个高度差很是满意。
她扬起下巴,“还不快去。”
琉璃心通透明澈,自然能分辨眼前人的真实喜恶,许是知道这个男人最是奈何她不得,少女愈是肆意横行。
她伸腿踹他。
谢折玉一手握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她,“这就去。”
却丝毫不动。
她小脸微微侧过来,想把腿收回来,使劲,然后纹丝不动。
沈卿看过去,男人一脸平静。
少女粉色衣裙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花,依旧不敌她半分明丽。
而此刻,纤薄如玉的腿就在他指间,她的腿极其好看,又细又白,小巧精致的脚踝比他手腕还要细上半分,骨肉匀称,柔软漂亮。
谢折玉神色忽明忽暗,他的手指忽轻忽重的用力,一手滑腻的软。
“松手,你弄疼我了!”
沈卿突然一个使劲,毫不吝惜地用力踹在他肩窝。
谢折玉不为所动,犹舍不得满手温软,略带遗憾地松手,抬眼看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笑。
沈卿恼怒:“看什么看?”
白发马尾的男人闭了闭眼,压下笑意,转身,回去拿那坛好酒去了。
只留下沈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看起来一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脑壳被踢坏啦?-
天色将晚,月华如练。
谢折玉蹙眉:“不能再喝了。”
沈卿不解:“为什么?”
说罢一仰头,又是一盏酒入喉。
她脸色微醺,红通通地看着他。
已是醉了。
谢折玉扶额,见她眼看着就快神志不清,不由出声:“你已经喝了不少,今天到此为止了。”
他一严肃,声音便冷冽了几分。
沈卿撇撇嘴,见他居然凶自己,一个旋身就离了他,站在另外一枝上,眼睛红红地看他,“你居然还凶我!老白都没这么管过我!”
千里之外躺枪的老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站在高处,随着十方洲的风吹过,纷扬而落的桃花像一场大雪,几乎要迷了谢折玉的眼,一时间只能听到窸窣落英满地的声响,除此之外,她几近透明的灵体好似也要随着落英乘风归去。
谢折玉凝神禀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怕下一秒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消散。
“想喝就喝,先下来好不好?”
他抿紧了唇,哑声说着,小心翼翼。
沈卿偏头看他一眼,有些不解,平常老白小白都会在她身后大呼小叫,小小的道观一地鸡飞狗跳。
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未想她以为的那样,她困惑了眼。
谢折玉仰头,伸出了手,“下来。”
沈卿转头看一眼周围,“你休想骗我,等我下去,你肯定要使了术法困住我,把酒收起来。”
她以为猜中了谢折玉心中所想,洋洋得意。
谢折玉哑然,见哄不下来,他顿了顿,“你旁边好像有个虫子。”
说完,他还比划了比划,“这么长——”
沈卿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一物,软绵绵毛茸茸的虫。
她顿时僵住了,酒醉微醺的大脑顷刻间清醒了几分。
谢折玉不说还好,他这般严肃认真的说了,一时间沈卿只觉得周身好似都在有虫子在爬一样,痒得要命,也怕得要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又在归一宗朝夕相处了十年。
他总归是知晓,哪里才是她的七寸。
谢折玉作势要走,人还未迈出半步,就只听得身后娇娇嗓音响起:“谢折玉!”
她像是很急,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你不许走!”
男人高高束起的马尾扬散在风中,泛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他没有回头。
沈卿无法无天,但也知晓什么才是审时度势,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当即变了脸,嗓音软软的,“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嘛!谢折玉你快回来!”
谢折玉转身,眉眼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伸出手。
少女如蒙大赦,旋即跳到了他身上,便再也不肯松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是什么呀?”
话音未落,她急急带着哭音催促道:“快点快点,快赶走它,我才不想知道是什么!”
谢折玉站在树下,满树烟霞,光影如华。
她像是展翅的蝶,轻飘飘地朝他而来。
旋即,抱了满怀。
他的心也随之彻底平静下来。
谢折玉低头,入目是一片细腻的白,一枚落花安静地贴在她腿上。
他搂住她的腰,将犹在后怕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赶走了。”
沈卿哭唧唧:“真的?”
谢折玉拈起那枚调皮的花瓣,送到她眼前,“真的。”
少女睁大了眼,又恼又气地锤他,“你这个大骗子!”
嘴上骂的厉害,她却不敢下去,生怕万一真的有虫。
一声低笑。
沈卿靠在男人胸膛,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因着笑意带起的震动声,她更加恼了。
谢折玉鲜少见她这般模样,生动明丽,极为动人,再也忍不住,笑了。
男人白如霜雪的发散在风中,有几缕发丝落在少女娇如春花的脸上,有些痒。
她怔怔地,抬眼看他。
他沉郁冷冽的眉眼像是瀛洲终年不散的积雪化开,带着几分清清浅浅的笑意,好像有阳光跳跃在他如雪的发丝上。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重新活过来,好像能听到胸膛生动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如汩汩流水穿梭在五脏六腑间,渐渐地,慢慢地,和曾经那个昔日少年重叠在一起。
神山历经万年迎来的天命之子,好似在此刻,又重新变成了二十四桥边那个提着金丝檀木鸟笼的谢家小公子。
莫名地,有些熟悉。
一些类似于走马灯般的碎片胡乱在纷涌在她脑海里。
有些不舒服。
沈卿不再看他,把脑袋埋进男人颈窝,蔫蔫儿地拨弄着他的华发,“我不想在这儿了,我们回去吧。”
谢折玉把她轻而易举地转了个圈,少女看起来像是被那条莫须有的虫子给吓到了,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两条细嫩纤细的腿紧紧地挎着他的腰。
春衫薄,即便是灵体,少女最软的地方紧紧贴着他的背,和她相合的地方滚烫得惊人,像是一团火,燃到他心里,彻底把纷扬不散的风雪一驱而尽。
少女明艳的裙角吹落下来,野风吹动了她墨色的长发。
有桃粉色的丝绦带着悠悠甜香,一起撞进他眼底。
那些开在她衣裙上的花,让葳蕤桃林都失了颜色。
白发与青丝交织在一起,束着马尾的男人背着他心尖尖上的少女,穿行在花海中。
陡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种极为强烈又抑制不住的泪意猛地撞上了他的心间,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风还是有些凉,但谢折玉却浑然未觉,良久
———
“回家了,卿卿。”
他低声。
少女趴在男人背上,睡得酣甜。
桃花落在地上,窸窣作响。
无人知晓的低语,忐忑的,欣喜的,尽数四散在十方洲呜咽的风里,零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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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风乍起
又是天朗云清之日, 一睁眼,便是跃动在浅色云层间的金色辉光。
柔兆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线,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痴狂之色。
上古尚未陨落时, 她还是个年幼道童,彼时诸天神佛,指尖风雨蕴万物。
规则以金光为体, 那必然可为人所驭, 不知道她能真正获得这种无上力量后,会是什么感觉?
万物之灵皆在指尖氤氲, 月色清冷, 日光和暖, 那般场景, 单是想想, 就让人目旷神迷。
柔兆本就爱美之极, 她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也成了九天之上神一般的存在。
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
也罢,所谓的上古已经湮灭,她与其他长老如今, 已从昔日道童, 成了至尊万千的存在了。
想到这,女人眉眼带笑, 媚色生香。
“屠维君,咱们该走了。”
立于女子一旁的老者正是瀛洲掌事长老屠维,他淡淡嗯了一声, 眉头微微蹙起几分。
明日才是神诞之日, 不知为何太岁、天厄二位长老此时召集众人归。
蓬莱绝顶上, 最高处的长老居所金碧辉煌,繁花盛开。
任谁也不会想到,三界近乎于神明的存在,竟在此地有这样一处洞天——
唯有十二长老可进入的绝顶是整个三神山最为尊贵的地方,有传言说,其中封印着上古大妖,因为时不时地,偶有金芒闪落。
这是一个琉璃玉筑成的世界,超出三界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树林净透如玉,林间雕刻着无数永不凋谢的永生花,一切看起来都华美流丽。
十二金座悬浮于空,静静地将正中间一处祭台围绕在其中,像是侍奉,又像是牢笼。
居于最上首的老者白眉敛目,白袍加身掩去了他的面容,使得整个人看起来都隐在暗处。
“明日便是神诞之日。”
太岁淡淡道,苍老腐朽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响彻在每一位长老的耳边。
“长明弓近日来偶有异动,为防有失,特唤诸位而来。”一旁的天厄即便是提起这等异动,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的模样,“许是琉璃体最后一魄在作祟。”
柔兆论年纪,在十二人中作最小,也最沉不住气,失口惊呼起来,“那该何如?眼看着明日就要取神格融仙骨了。”
取神格……
“重光。”太岁没有因为她的冒言而多说什么,反而只是沉吟片刻,唤道。
“接引那日,你可曾亲眼看她…魂碎?”
被称作重光的男子亦是一袭白袍,被这般追问,猛然间原本笃定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游疑之色。
“我确实是…亲眼看着她魂碎天门外…”
他有几分忐忑,然而等待半天,却无人再言。
首座之人好似陷入了古老苍茫的回忆中。
上古神魔皆陨,即便是开天辟地而来最为强大的神尊亦如是。
那时,他还不是太岁,不过是神尊座下一侍童。
许是古老的预言开始呈现。
尚且年轻的他躲在神殿里,在不停坠落的天火里看着远方熊熊燃烧的焰芒。
金乌把自己烧成了一团赤色的火,停在了神界的顶端,从它无穷尽燃烧的体内不停地滴落出数不清的火花,一道一道地从最高处往下坠落。
三足乌坠,神界焚天。
神界已经彻底碎裂、扭曲,一道深刻的裂痕自南向北划过整个界域,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裁开了一切,包括神尊的殿宇,仿佛末日一般的景象。
天上不断坠落而下的烈火中,交织着数不清的神明的残肢血液。
神魔皆陨,上古黄昏。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预言此刻血淋淋地撕扯在年纪尚小的道童眼前。
神尊……神尊!
他陡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殿内,跃过折断的神木,倾泻的殿粱,急急奔跑在无数血色飞烟中。
神尊那么厉害,定然会有办……
这个念头在他看见神殿内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沉闷声响,仿佛天雷滚滚,像是天塌地陷。小道童被震得头晕目眩,待他回过神,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瞬间像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一颗人头滚落过来,那是一颗淡金色的人头,随着神殿的坍塌,掉落在倾斜淡淡地面上,面容美丽沉静,闭着双眼。
是,是开天辟地来最为强大的神尊。
小道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连神尊都陨落了,他茫然地想。
忽然间,一阵微风吹拂过他的耳畔,带了一阵隐约的呓语:“神魔之过,不及世人。”
“我送你离去。”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颗淡金色头颅彻底归于死寂。
还未等小道童反应过来,一阵清浅的微风似羽毛般拂过他的脸,渐渐地凝聚在一起,将他簇拥起来。
他犹豫了一秒,却在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抱上了神尊那颗早已没了气息的头颅,继而,白羽漫天,他毫发无伤地离开了神陨之地。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想守候着神尊最后的头颅,抱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神的回归。
毕竟,她那么强大……
后来,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骤然惊醒,梦里是九天坠落熊熊燃烧的业火,连神也不能逃脱。
最终,他捧出那颗永不湮灭的头颅,即便时隔多年,也一如既往的美丽。
小道童伸手碰了碰那双紧闭的神之眼,一时间仿佛触碰了什么无形中的存在,像是有无数淡金色丝线在他身周交织反复。
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规则。
小道童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他看到触碰神之眼的双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上古已经湮灭,神魔都死在了那场宿命的预言中。
自然也,包括神尊。
他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良久。
最终,他分食了神的头颅。
从此,神魔皆陨的三界,再无昔日侍立神尊左右的道童,多了一位拥有着神之眼的存在——
太岁-
是日,天光绚丽。
绝顶之上,金座之下,矗立着一道布满密纹封印的金光,其中一柄长弓隐约可见,远远看去,流光似火。
居于座首的老者摩挲着手畔的椅背,微微蹙起的眉头沉在阴影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神之眼助他成为三界至首,尝到了近乎于神明的滋味,如骨附蛆,再难以忘怀。
于是当雍州皇城下,那名受尽了宠爱的小公主诞生之时,凤翔九天,昭示出神尊转生的预言。
他彻底慌了。
怎么可以再回到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道童,弱小又不堪一击。
太岁骤然出声:“明日神诞,以防万一,需得噬心藤。”
他沉沉的眼睛注视着萌发着浅金色光芒的长弓,却是没有半分光彩。
因为,那双眼,没有了眼珠,剩下的只是两处空荡荡的眼壳罢了。
“噬心藤……”
屠维亦望向那柄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弓,其中浅浅淡淡间,游荡着一缕魂魄。
噬心藤为极恶之物,一旦入魂,只要有一分魂魄未散,无论身在何处,都生受噬心之苦。
“你们只需明白,上古湮灭以来,这世间再无神明。”天厄抬起冷冷的眼,扫过下首众人,“倘若他一旦挣脱控制,尔等将皆入无间炼狱。”
“唯太岁、天厄长老是从——”
众人俯首。
“有噬心藤与七苦钉……”天厄略带着些许讥诮的目光很是不屑地扫过面前犹在矗立的长弓,“即便是神诞,也不过是掌中之物。”
话音将落。
太岁轻轻动了动手指,一节宛如活物的藤自他袖口爬出,悄无声息地爬向静默无声的长弓。
随着它行进,地上蜿蜒出一道褐绿色痕迹,它悄悄地穿破了那层屏障,像水融大海,彻底消失在长明弓犹自明亮的弓身中。
“如此一来,只需静待明日天命之子前来即可。”-
十方洲。
沈卿一觉醒来,有些饿了。
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她撇撇嘴,一路摸去阁楼,果不其然看见一碟刚做好的点心,白里透红,粉嫩可爱。
她嘴里叼了半只桃花酥,晃荡着白嫩嫩的脚丫,坐在栏杆上。
风有些大,吹得她灵体有些虚幻。
身边一个人轻轻给她披上一层薄被。
她抬起眼睛,就看见了一脸平静的谢折玉。
他还是束了短短的马尾,白发散在有些刺眼的日光里。
太过晃眼,她眨巴眨巴了眼睛,跳到了他怀里。
这些时日在十方洲,这个男人好穿的好喝的全都有,任劳任怨,除却不让她多喝酒外,堪称一个极为完美的仆从了。
他抱着她,往外走。
她手里吃了一半的桃花酥掉了满身,他也恍若未觉。
沈卿悄悄看他,有些不解,却又转瞬抛之脑外。
她使坏,去咬他脖子里的碎屑。
白发男人终于像是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她无辜地眨眨眼。
下一瞬,是清清浅浅的吻。
落在她净透明亮的眼。
他吻的很轻,像捧着稀世珍宝,唇齿间是数不尽的温柔缱绻。
她拉着他的衣襟摇了摇,眼睛弯弯,“谢折玉,想吃白玉团子。”
谢折玉垂眼,仔细地擦着她嘴边残留的碎屑,闻言轻声:“好。”
天色将晚,月明星稀。
男人立在阁楼上,一双修长如玉握剑的手,正在捏着白玉团。
他适才调好的馅料放在一旁,被馋嘴的少女摸过来悄悄尝了口。
夹生的口感让她苦了脸,连声呸呸。
他别过头,没让她看见自己眼底不由自主的笑意。
谢折玉拿了粉白色的帕子,把她唇角的碎料擦干净,又递给她一盏清水。
一切都仿佛跨越了百年时光,像是回到了青柳巷。
他忙里抽空回头,就能看见她捧着一盏清水,小口小口地嘬着,像极了漂亮精致的玉娃娃。
入夜了,外面天黑如墨,室内和暖洋洋。
她蜷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这个男人变化太大。
冥海初见时,他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剑,压抑之际;而如今,他的棱角不再冷冽,却是变成了一团温和又柔暖的光。
窗外夜风萧萧,他垂眸,轻轻的亲了一下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下轻如羽毛,却带着说不清的爱。
或许这个人,在她死之前,是真的喜欢着她的吧…
沈卿迷迷糊糊想着。
忽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谢折玉,我的白玉团呢…”
他以为她睡了,一低头,便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少女手指点点他胸膛,眉眼弯弯。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起身去拿晚上才做好的团子。
拿起那白玉般的碟子的时候,他静默了片刻,手指轻点,九瓣金莲化作流光不留痕迹地融入其中。
今日是讲经最后一天,明日便是……
她只消吃下这些,便能安安稳稳的睡过去。
届时,待她醒来,他已经处理好一切。
阁楼正对着的桃林被风吹过,落英簌簌打在地上,分外静谧安稳。
谢折玉拾一碟白玉团,轻轻拍了拍案几上的花瓣,屋内暖黄的烛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晕上了一层温柔的光华。
他看见乖巧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身影,乌黑剔透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定会像猫儿一样扑到他怀里,娇声唤着,“谢折玉。”
他打帘而进,果不其然,少女转头瞧见了他,手里的白玉团儿,欣喜地笑着扑过来。
倘若能一直这般,倒也不错。
沈卿懒洋洋地这般想着,却在忽然间觉得有些晕眩,眼前恍似生了一场大雾,连带着男人冷冽的眉眼也蒙上了一层幻色。
她扑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卿卿。”谢折玉低头,唇角带笑,唤她的名字。
沈卿茫然地睁大了眼,清亮的眼底映着男人含笑的眼。
“折……”
她张了张嘴,来不及吐出只言片语。
刹那间,钻心噬魂的痛楚如浪潮般袭来,如海水将她彻底淹没,整个神魂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开,疼的要生生死去。
谢折玉心中空了片刻,连脑子也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仿佛变得很漫长,一瞬又像是一年。
哐当一声,是白玉碟碎裂在地的声音。
满地亮晶晶的碎片,像极了少女现在的模样。
谢折玉手指颤抖,把她抱到怀里。
少女眼神空濛,明澈的眼失去了色彩,灵体渐渐像碎裂的白瓷,出现了纷涌的裂痕。
她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襟:“我好疼…”
谢折玉仓皇地划了个结界,将少女圈在其中。
如此,即便是她神魂碎裂,他也能一寸寸拼凑起来。
他明明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她只需安静地睡一觉,他自会去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折玉,我、我好疼……”她哽咽着,像小兽窝在他怀里。
在遇见沈卿之前,谢折玉从来都不知道,这世间竟还会有如此惨烈的宿命。
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他和她紧紧缠绕着。
怎么也逃不脱。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命运的宿命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宿命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
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侵袭了他,谢折玉只觉得心口也要疼得快要死掉了。
他好不容易寻见她,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救她。
沈卿原本单薄的灵体逐渐碎裂,她明亮的眼逐渐黯淡。
“谢、谢折玉。”
“嗯。”
“你是不是、特别欢喜我?”
谢折玉喉间一甜,鲜血涌出:“最喜欢你。”
“那想来,我死之前,应当也是欢喜你的。”
他牙齿都在颤抖:“你不会死。”
“我太疼了。”
少女轻声说着。
沈卿再没有力气,噬心藤啃食着她本就微薄的灵体。
“记得在我坟前,浇一坛老白的酒。”
她低声喃喃道,手从他身上滑落,最终归于虚无。
男人白发散乱,失魂落魄,他哑声道:
“卿卿。”
“玉衡。”
“师尊…….”
没人回答。
十方洲桃林簌簌。
谢折玉一人困于空空的结界中,哑声低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早该毁了这里,杀了这些弱如猪狗的东西!”
空荡的十方洲回荡着令人悚然的低哑笑声,这笑声包含着数不尽的悲怆与怨恨。
室内温暖的光映在墙上,也映出了一道影子——
一个近乎于怪物的魔影大口吞吃着四散灵魂碎片的影子。
? 95、劫钟响
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天边第一缕晨光落在风中呜咽的十方洲。
满头华发的男人独自坐在桃色深深的树下,背影孤寂又挺拔,像一棵沧桑万年的不老松, 枝桠间落满了粉盛烟霞的落英。
那些不知人间愁滋味的落花,从天而降,打着旋儿, 乘着风落在了他的眼睫和发丝上, 好像渗入了骨血,掩出艳若鲜血的红。
晨风熹微, 飞花旋落在雕梁玉瓦上, 天际朦胧还带着微薄的深蓝, 云外好像有玉笛声声响起, 蓬莱绝顶上的古旧老钟, 奏出沉重漫长的乐响。
天亮了。
那道静默的人影也动了。
谢折玉仔细地擦拭过落星冷冽的剑身, 起身,独自走向了松山涧道上。
昨夜雨疏风骤,阶前一地落花,今早,青山雾气渺渺, 打湿了他玄色衣袍。
他一刻也未曾回头。
哪怕是最后, 也未看一眼这桃花袅袅的十方洲。
直到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穿破浓雾弥漫,着一袭八卦袍的白胡子老道远远地站在道观外, 不复往日的中气十足,小心翼翼间,三分欣喜, 七分期盼。
“哎, 来啦来啦!”
老道虽然年纪大了, 但耳目却灵,老远便瞧见了山道上隐隐绰绰的人影,当即丢下了手下正给丹炉扇火的蒲扇,一路急忙忙地寻了过来,却在踏过门槛儿时,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敛去匆忙神色,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可不能让她看见之前那般,要不然尾巴要翘天上去。
“你急个什么!”
老道脚下不停,却是朝一旁扑棱个不停的雪鹞笑骂道,“几天没人收拾你,敢上房揭瓦了还!”
“咕!”
小白愤愤然转了个圈,以示抗议。
明明你跑的比我还快!
他竟是一路行至了白虹观。
望着欺山大雾中的一老一少,谢折玉沉默无言,不知从何开口。
白老折了片荷叶给他撑着,踮脚往他身后看去,没看见半分人影,又凑近了看他的袍袖,雪鹞也吱吱叫着去叼他的袖袍一角。
老白竖了眉毛,却是佯怒道:“这调皮鬼,定然又是喝了酒,睡过去了。”
谢折玉只觉得喉咙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说不出话来。
“我定会寻回她的一魂一魄。”
临行前他对老者许下的诺言犹在耳。
“无妨无妨。”
老道笑呵呵地拂过袖角,“我刚参悟了一处新丹方,想来她见了,定是会馋的不行。”
说到这儿,雪鹞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绕着飞了两圈:“咕咕!”
没有人和它抢吃抢喝,小白很是寂寞。
谢折玉张了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瞧我这记性,你不得去参加那劳什子大会吗!”
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是乐呵着的,他掏了掏乾坤袖,鼓捣出一块黑黝黝的小石头,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他手心。
“小老儿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块破石头还算得上珍贵。”
不等他说什么。
“走吧,回家咯。”
老道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依旧乐呵呵地转身,一步步踏过铜绿牌匾,迈过四季朝花,檐下灯笼渐晃,打落在他一深一浅的脚下。
原来有只鞋履,竟不知何时给跑丢了。
白虹观的海雾依旧弥漫,廊花依旧,只是少了那个倚在檐廊下的人罢了。
他还立在原地没动,老道也没再管他,自顾自地半靠在正对着道观大门的廊柱下,对着山海发呆,没一会就打起了鼾儿。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正好便是山路,即便是有一丝人影,也一览无余,第一时间看得清楚。
雪鹞乖巧地倒挂在睡过去的老道旁边,没有出声。
微微细雨穿花巷,簌簌星光照旧乡。
等啊等,等啊等。
蓬山路遥,相见时远。
黄叶风雨,故人难昨。
风里传来咿呀的曲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渺渺兮声,零落了一地。
一曲葛生罢了,山路人影渐远。
自极西处一路行东,便是归墟。
抬起头,神山的天依旧是那么蓝,前不久的过往仿佛就在手边,浅浅一握便能捉到。
远山寂寂,传来遥远沉朽的钟声。
谢折玉握紧拳,手中的那颗五色石硌得心疼,虽不知白老看出来了点什么,他却早已无路可退-
蓬莱绝顶,归墟通途。
谢折玉淡淡地抬眼,脸上尚有落英滑落,像极了白雪皑皑下盛开的红梅点点。
黑如点漆的眼中是令人心悸的淡漠。
登顶归墟,需开命轮。
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覆上那三界内外只有天命之子才能转动的命轮,一寸一寸地转动。
命轮上有刻痕十二道,相传乃太岁承道尊之谕所刻。
即便是天命之子想要打开,也要付诸太多心力。
虽为仙骨,却已堕魔。
所以想要彻底在十二长老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打开命轮,除却半阙仙骨加持 ,更需神魂竭力而为。
谢折玉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扣入玉石的命盘上,强行压抑着与规则相碰撞而翻涌的魔息,他一寸一寸地将其转开。
倘若神之眼尚在,必然能发现他的异常,从而重新部署。
可惜,玩弄宿命者,终究被宿命玩弄。
窃取而来的力量,早就毁灭在神山界开之时,少女一人一剑下的灭天之劫里。
当命轮的刻痕转过第九宫的时候,云雾间陡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响,他应声望去。
虚无间像是开了一道极浅的缝隙,有数不尽的灵意袅袅漫出,将孤零零的白发男人淹没。
里面便是归墟,长老居所,亦是封印所在。
仅仅一隙,璀璨如水的流光伴着馥郁灵息从里面倾泻出来,化作无数飞舞的玉蝶,仿佛世界的尽头,洪荒的源起。
他眼底划过一丝讽色,这便是世人尊为神明的人,这便是自诩三界至首的人。
谢折玉不再看,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寸寸地。
当至十一宫时,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血脉间汹涌的魔息再难自抑,胡乱冲撞着肺腑。
白发男人咳的几乎要俯下身去,一口泛着淡金色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溅落在命轮上。
他的仙骨已然蕴养大成。
骨之血浸润了古老神秘的命轮,仿佛得到了什么冥冥之中的联系,转轮的艰涩之意淡了几分。
十二宫转过,他抬起头,平静的目光落在远处云层间。
归墟的大门已经朝他打开。
似有霞光万丈,三界最明亮温暖的光照耀着这里,长路落满了光。
白发男人提着剑,头也不回地,走入漫天流光中,一路拾级而上。
金光万丈,大道通天。
尽头是浮于虚空的十二金座,个个以白雾覆面,面容模糊,冷漠地注视着拾级而上的人。
“天命之子。”
一道冰冷没有一丝情感的声音机械响起。
谢折玉抬眼,穿过重重迷雾,对上的是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眶,苍老腐朽。
“念你仙骨大成,道心可鉴。”
像是一人,又像是数人,冷漠冰冷的,只余神性的机械声响彻在空荡荡的归墟四野。
“命你亲斩琉璃体残魂,今后,三界神诞,奉你为主。”
谢折玉闭眼,细细咀嚼着话中意味,掣出了那柄通体星色的长剑。
亲斩琉璃,封神诞主。
多么可笑。
他平静睁开眼,入目便是高天之下,云层间投下四方链锁,以无数秘纹作封——
悬浮在归墟正中的神弓安静地溢漫着浅金色的暖芒,十二道封印叠覆在其上,令人看不清楚内里。
剑身泛起冷光,薄唇微微勾起。
极为突兀地,他笑了起来。
师尊。
你看他们多么害怕你。
贪婪的觊觎着神明的力量,又彻骨畏惧着。
即便是一缕残魂,竟然也以十二道心头血为引设阵。
他近乎于温柔的目光落在那里,以天际朦胧的深蓝为底色,满天流光四溢洋洋,而那模糊金光中,一缕薄如轻烟的淡色如花一般盛开着。
是她的一魂一魄。
他们要他亲手将她的魂魄诛灭,再将其凝析的神格融合。
如此,便是封神。
谢折玉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归墟华美的流光飞舞着溢入他玄色衣袍间,谢折玉的视线锁在那柄静默矗立的神弓上,不曾挪动半分。
她其余的碎魂尽数吞没在他识海深处,无数枚碎片静静飘浮在暗沉如墨的深海。
他这次终于学会了。
留住即将消散的神魂唯一办法便是,融为一体。
不管过去多少年,那年归一宗静谧无声,霏雨芳尽的花墙落了一地,浅浅的碎金洒在她淡粉色裙摆,她倚在青石上,懒洋洋地翻看着话本。
相隔短短,她就在近在咫尺的眼前。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瞬便是永远。
“太岁神君面前,小儿不得无礼。”
柔兆斥道。
“太岁……?”
谢折玉缓慢抬头。
“神君……?”
通常满口仁德苍生者,最无仁德,也无苍生。
“放肆——!”
重光性急气盛,想要张口怒斥,话却卡在了喉咙间,像是被扼住了嗓子一样。
他极为惊恐地睁大眼,死死地盯着眼前——
那个宛如蝼蚁一般被他们任意左右命运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我若不从呢?”
那双眼睛是纯黑的黑,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和斩不尽的夜,带着冷锐空无又似笑非笑的意味,直直地望着他,泛着一种诡异的红。
魔瞳?!
怎会是魔瞳!
天命之子怎会是———
魔?!
一股不由自主的冷意自重光心底升起,然而,还未待他回神。
只听“嗡”一声,悬于蓬莱绝顶、瀛洲不老、方丈崖山三处最高峰之巅的劫钟无风响起,沉郁古老的钟声刹那间响彻三神。
即便是上古神魔湮灭之时,有神尊一息庇佑,加之太岁窃神可驭规则,湮灭的预言业火未及三神山,劫钟也沉寂无声。
而现在。
承平日久,再无神魔。
劫钟响彻天地。
作者有话说: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引用自李贺《苦昼短》;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引用自诗经《葛生》;
过渡章,即将开始杀猪屠狗(PS:猪猪与狗狗什么都没有做错,此处仅是比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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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祭七苦
原本如琉璃般净透的世界, 此刻陷入诡异的死寂。
琉山,金座,神弓。
在这样梦境一样的绝顶之巅, 上空围坐着的十二位身覆白袍的无面人,在起先的躁动过去后,一个个安静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归墟中央。
那个与此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玄袍男人。
即便是魔又如何, 他们连神明都敢染指, 何况在这三神山盘踞无数岁月,早已备好应对之策。
“既已成魔, 无需留手。”
太岁开口道, 语气平静。
“七苦钉下。”昭阳坐在太岁左侧, 歪着头, 神情懒洋洋的:
“管你是仙是魔, 都得俯首称臣。”他不似他人肃然, 伸手摸了摸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毕竟——
神之七苦可是他亲手所敛。
不知想到了什么,昭阳贪婪地舔舐一下唇角。
不得不说,神明的情感,滋味可真好呀。
“看样子这些年日子太过平静, 大家都太松懈了。”
天厄冷哼一声:
“将此子拿下, 诸位有必要提高警觉。”
尤其是屠维、柔兆二人,天命之子在瀛洲百年, 竟对其心魂毫无察觉,连其堕魔也无从知晓。
如今虽然左右不了大局,然而显然与原定计划有些微偏差。
昭阳与天厄的话引起了谢折玉的注意, 他将目光从重光身上挪走, 落到了昭阳身上。
他漆黑的眸一移开, 那股令重光心悸不已的压迫瞬间便消失了大半,他松了口气,忽觉冷汗已涔涔。
“七苦?”谢折玉低声,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像是淬了霜雪,带着寒凉。
“不错。”
最高位的老者平静出声:“倘若你听命于神山,斩除琉璃,融合神格。”
空洞苍老的眼眶透过莽莽流光望着谢折玉:
“魔亦可洗魂,神山当既往不咎。”
谢折玉啼笑皆非,他招了招手,落星一声轻吟,剑身泛出星色光晕来。
一点剑光陡然在柔兆眼前浮现。
明明只是一点,顷刻之间就化为一张密麻如星的网,灵意自其上溢出,如同丝网般,一下将最下首的柔兆困住。
“啊……”变故陡生,无人反应过来,在柔兆的尖叫声,她的身体斜斜地滑过金座,轰地坠落地面。
她狼狈抬头,周身皆被星光束缚,动弹不得,目光所及,唯有那个男人的一角袍袖。
头顶一声冷彻入骨的轻笑,她只觉得寒凉入体,惊魂不定的抬起头来。
“不错,”谢折玉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你们果然还是这般模样顺眼些。”
她浑身动弹不得,如同一只被困住的飞虫,原本娇艳的脸一片惨白,柔兆本就实力低微,更遑论此刻谢折玉第一个对她下手,心里是又惊又怕。
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在头顶高悬着,此刻瀛洲柔兆君再也无高高在上的气势,她仓惶转头看向虚空,如同找到救星一般:
“还不祭七苦?!”
随着谢折玉的突然动手,柔兆的一声呐喊,其余十一人自金座立起,屹立在半空之中,冷冷盯着下方的男人。
天厄淡淡:
“柔兆修为滞涩许久,此番定要回去勤加修炼。”
柔兆见到天厄这般说道,心中才有几分安定,虽被斥责修为低微,却并不以为然。
反正此间事了,谢折玉虽融神格,却仍会被神山掌控,到时,她依旧是瀛洲长老,万人之上。
“一祭为喜!”
重光双唇紧抿,目光一寒,双手结印,冷声道。
话语未落,谢折玉耳侧传来细微破风声响,似有光影先至,带着毁天灭地之威。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哼。”
重光冷笑,像是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随着他这笑声一出,谢折玉本已消失的身形虽已不见,然而留下的影子却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拉扯。
连带着他的识海也仿佛被控制,动弹不得。
此时,喜祭已至,顷刻间是血肉破骨的碎裂声响。
丝丝规则四溢开来,将他原本所在的地方击碎。
一击之下,谢折玉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么简单?
所有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得生出一股念头,就连地上的柔兆也不由得微眯了眼,想看个究竟。
重光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切都太过顺利,令他隐隐有种不详。
虽说喜祭乃神之七苦中最弱一祭,然而到底是神明之情,寻常人很难逃离。
重光心中如此想着,但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
“柔——”
话语刚落,只见流光中,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柔兆身后,速度快得惊人。
果然……
柔兆还在眯眼看向远处,谢折玉的身影突然在她面前出现,骇得她几乎要魂飞魄散。
“不——!”
神山十二长老之一,瀛洲柔兆君此时见到的最后一幕场景,是一双冷如冰霜的眼。
耳畔只听到“嗤”得一声轻响,紧接着一股寒意从他脖颈透过。
冷如星光的无穷杀意自脖颈蔓延而出,顷刻间穿透她的识海、心脉。
不知为何,她好似又听到了昔日神界鸟鸣,她本能的甚至想要哼歌,只是那破碎的音节还未发出,便已经戛然而止了。
寒光从她心口闪过,一条细细的红线从断口处缓缓溢出,像是受什么吸引般,逐渐盘旋上一条链锁,直朝神弓漫去。
一条记忆长河随着她魂魄消散后,自身死处升腾而起。
巍峨雄浑的雍州古城,伴着天际第一缕晨光,宫墙深深一声幼儿啼哭,明亮得惊起一树鸟雀。
忙碌的宫人脚步匆匆,穿过内殿重幔,长长的声音回荡在朱红宫墙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公主!”
虚空之上,云层掩映间,是柔兆迸发欣喜的眼,她拿出玉简,飞快传信:
“祂已转生,踪迹已现。”
长河转瞬即逝,昔日至上长老,烟消云散。
喜祭未困住他太久,虽说在众人意料之中,但真的亲眼目睹他轻而易举地杀了柔兆后,依旧不由得心中凝重。
半空之上的天厄脸色阴沉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竖子何敢!如此妄为!”
早在上古湮灭后,以太岁为首窃神后,他们十二人便在三界堪称是半神一般的存在,而如今,竟被往日视作蝼蚁的人将颜面踩在脚下。
“妄为?”谢折玉依旧半垂眸,神情掩在散落雪发间,淡淡一笑,“我杀了柔兆,就是妄为?”
他玄色衣袍间渗出暗红血色,喜祭入体,携规则之力,在他五脏六腑内四处冲撞,几乎要撞得粉碎,最终将他的一处穴位彻底封住。
即便被封一穴,这会他反倒极为平静,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长老杀我不成,我不过是相同手段回报罢了。”
他的目光掠过高空之上的众人,最终阖眼:
“所以长老杀我可以,我杀长老不行。”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许多:
“你们窃取了她的眼,竟连七情都不放过么?”
喜祭一入体,伴着深入骨髓疼痛的是,一股触及神魂的熟悉感觉。
确实要在一瞬间将他击溃,却不是刺骨的疼痛,而是她的七情之喜——
直刺心肺,几乎要在刹那间将他逼疯。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卿卿……
穴脉被规则之力封,而他却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另外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从内心蔓延出来。
神尊劫后初转生,七情全随本性,天真的,懵懂的,即便是这样的神尊,也在界域撕裂,魔域倾轧之时,犹记得——
神爱世人。
“所谓幻境,原来是真的……”
说到这里,一股彻骨寒意从他身上透出。
“少废话!”重光惊斥出声,“一祭已封,还等什么?!”
“此子不封,后患无穷!”
“二祭为怒!”
屠维叹息一声,唇齿翕动,七苦念词在他嘴中倾泻而出。
“三祭为哀!”
……
“六祭为爱!”
随着屠维、上章、著雍、阏逢、强圉五人齐齐结印,刹那杀机涌现。
“第七祭,为欲——”
一道平静的语调,不急不缓响起。
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旃蒙。
杀机弥漫开来,六道蕴含上古规则之力,封印了神明六情的青影陡然间化作六支并列的小剑。
小剑一出,铺天盖地的古老气息,铺陈开来。
随着六位长老呓语停止,那六支小剑便如离弦之剑,直朝谢折玉而来!
寂静的四周琉树琼影也化作巨大的太极图腾,转动不停,每转一下便有无数规则之力溢出,形成重如山岳的压力直泻而下。
太岁竟是将这里设伏成一处八卦阴阳阵!
和六重小剑之下,一起将谢折玉锁定在正中,形成极为强劲的威压。
上古八卦阴阳阵,携神明七情作封,即便是强能破界飞升的天命之子,怕是也难以抵御。
何况——
他已被封印了一祭。
但就在此时,一道冷漠的嗓音平静响起:
“诸天星辰,听我号令!”
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太过浓厚,所有人在听得那声音念出口的刹那,脑海之中都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落!”
随着这一声冷冽至极的“落”字轻声出口,归墟之上的苍穹瞬息间云翻涌动起来。
落星自他身后疾射而出,顷刻之间化作一道灿若流光的银河,划破青空!
在无边剑气牵引下,苍穹星斗为落星所引,渐渐凝成一道磅礴无极的阵法,虚虚旋转间,将归墟锁在阵法正中心——
北斗落星阵!
无数耀目星辰携雷霆万钧之力直坠而下,无边煞气冲裂开来,令半空之上的重光识海如遭重击,那星辰之力顷刻间搅乱了识海,令他目眦欲裂,灵意不受控制地被吸附而上。
“哇——”
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地自胸腔喷出,重光瞬间萎靡了神色。
“怎么可能!”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归墟正中心的那个男人身上时,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松下心来。
“七苦已成!”
眼看着他被困缚在原地,七重大穴皆被神之七苦封印,动弹不得。
重光包括周围长老脸上都露出一丝惊喜交加的笑容。
但下一刻,却见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嘴角微微翘起一分。
“不可能——!”
七苦本无形,全靠施术者心意所为。
而现在,重光却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对喜的控制力了。
然而灵视之下,七枚小剑已然彻底贯穿他的七处大穴,将他整个人无形中钉死在归墟地上。
渗出的血像无穷尽般汇成一条河流。
正在重光惊疑不定之际,却见谢折玉微微仰头——
“嗖——”
一股冷如冰霜的寒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七处贯穿之处蔓延而出,飞快地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痕迹。
“快……躲……”
重光一见这情景,大惊失色之下,想瞬间离了此刻如烫手山芋般的金座,却在尚未移形换位之时,那道雪光顺着七苦来时的痕迹,顷刻钻入他肺腑之中。
其他六位亦犹是,纷纷惊呼出声。
他们在神山掌控风云太久,依仗着神之眼与窃取而来的规则,早已迷失在多年享乐中,一旦神明的“赐予”被收回,便如手无缚鸡之力的猪狗一般,引颈待戮。
谢折玉微阖着眼,心神控制着那数道雪光,用力一扯。
数道簌簌声响,渗入七位长老肺腑之间,随着他心神所动,纷纷将高空之上的人都拽了下来。
来不及施法腾空,拉扯之力太过蛮横。
于是,七位适才还稳立金座的白衣长老,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狼狈声响。
那数股寒意雪光早已被谢折玉收了回去,而他们的胸膛心口处,却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地,有心头血蜿蜒成红线逐渐受牵引向锁链而去。
仓皇之间,他们只来得及纷纷结印,浅浅凝出一道金光护体,却是没有力气起身。
“小心——!”
高天之上原本神色懒散的昭阳惊慌出声。
还未待重光等七人反应,比他的提醒更快的是,谢折玉的剑。
只见一柄星色长剑在他手中虚幻成形,剑中似有一线星影,如同活物一般,四处游弋——
落星竟然蕴养出了剑灵!
一道凛冽剑气冲天而起,直上九霄,转瞬却又掉头急转直下,分为七道剑光,携星辰之威,倾盖而下。
“神君!”
重光大骇,不由得惊喝出声:
“救——”
来不及说出的话语尽数卡在喉咙间戛然而止。
剑气的凛冽与周天的星辰合二为一,变为此刻世间最为恐怖夺命的一击。
被冰霜冻结在原地的七位长老丝毫动弹不得,剑光星色映照在他们脸上,如雪般苍白。
冷冽如一的剑气似情人般轻柔地在他脖颈处旋了个弯儿,继而消散入天地。
“救——我……”
重光尚未出口的话语随着喷薄而出的血液终于四溢开来。
七朵绚丽盛开的烟花,盛放在琉璃如玉的归墟里。
看着八条链锁皆以沾染心头血,在殷红浸染下,闪动着更加耀眼的光彩,其中间的神弓熠熠生辉。
师尊……
很快。
再给我最后一点时间。
谢折玉长剑拄地,血流如注,直到此刻,后知后觉的剧痛才彻底涌上来。
他的五脏六腑已然被七枚小剑彻底击穿,封印在其中的七苦只余神明之威,正无尽的摄取着他周天旋转的灵力。
而他,甘之若饴。
随着七名长老的陨落,七道记忆长河陡然浮现。
“神格便在琉璃体魂魄当中,但是需其自愿凝结而出。”
重光皱眉道。
太岁居于最上首,突兀地,想起了神界陨落时,神尊最后一声叹息,送他离去的那抹白羽。
“神魔之过,不及世人。”
他沉默半晌,平静开口:
“魔域尚未平息,引魔入人界,琉璃体神性使然,自然会……”
未尽的话语萦绕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间。
果不其然,人界域破那日——
那天真烂漫的小公主,登上了摘星楼,以一己之力,身化长弓,力退魔域。
而在她无数星光汇聚的头顶之上,昭阳掩在云雾之间,法器灵光骤闪,尽数将少女向神明奉上的祈愿收敛其中——
如此,便是七情。
“有人越冥海而来。”
上章自阴阳镜里看见了一道人影——
少年帝王乘一页孤舟,穿山破海入神山而来,只为寻一把长弓。
名叫长明。
“他有半具仙骨,极为罕见。”
著雍凝神观道。
十二金座上的人影绰绰,只需瞬息间就做出了一个毫无异义的决定。
他们觊觎着神,同时又害怕着神。
于是便阅尽典籍,览遍群书,想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办法——
移花接木。
以琉璃体神魂封印在逝川万年,逝川之力,则为时间,其中岁月,不过外界一瞬。
如此,万年蕴养,蕴神丹成。
屠维悄深去了人间,扬州城熙攘如织。
今日是安和堂谢家夫人生娩之日,稳婆端了数盆血水时进时出。
屠维隐在虚空中,悄无声息间,一枚金丹毫无痕迹地没入了那即将出世的胎儿神魂间。
“哇——”
一声响亮啼哭,响彻安和堂,照亮了扬州城四晃的廊灯,天生异象,彩凤绕云。
“恭喜恭喜,小公子实乃万年难遇的天生仙骨啊!”
“一朝得道,必登九天啊!”
长河浪花不息,人间喜事渐远。
谢折玉平静地往前看去,时间追溯数百年——
一名白白嫩嫩的女婴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惬意地抻了抻肉乎乎的小手小脚。
瀛洲百年死寂的生活,早已剥夺了他大喜大悲的能力。
然而在此刻,他听见那小女婴的识海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刹那间,“啪”极轻的一声响,仿佛内心沉寂着的某根线像是陡然断裂开来。
寻踪觅迹,抽丝剥缕。
一切的真相就此揭晓。
三世纠缠。
谢折玉平静地望着高空之上的四人,情绪没有一分波澜,低下了眼睛,敛去漆黑如夜的眼眸。
他在那女婴识海听见——
一道冰冷如机械的声音响起:
“咸鱼修仙进度:零。”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平静的笑,然而殷红的血液却同时从他唇边沁出。
“七苦无解。”
太岁沉默片刻,开口。
“你已无路可走。”
“是么?”
谢折玉轻咳出声,一滩黑色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喷涌而出,溅在琉璃色的地面上,煞是好看。
一时间,整个天和地里,只有星光闪耀。
冰冷的风,冰冷的天,冰冷的呼吸——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也要冻结。
世界里的所有都是冰冷的,除却那柄静静散发着金芒的长弓。
“为我所用,你还可活。”
太岁平静道。
此刻,他离长明不过几尺之距,然而却宛如天堑一般,横亘在两个人面前,是那样的无助而遥远。
肺腑也被穿透,呼吸间,胸膛里贯穿的肺叶也仿佛浸染了无穷尽的血色。
他的眼睛变得温柔而和暖,像极了人间初逢的少年郎君,一如当年。
他对着远处伸出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美丽温暖的神之光。
昔年,眷一程红尘山水,携一人白首伴老,便是谢家少年郎一生极为渴求的梦想。
然而,他的梦想,在扬州那场大雨,就永远地冻结在了瓢泼的血色中。
独涉幽州,孤登天门,修炼岁月渺渺间,将自己沉寂如水的一生彻底埋葬。
然而,曾经一度,他也曾拥有过新生活,也曾再度拥有过那个梦中辗转千百次的人。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如水中月,镜中花。
流光不停落下。
他睁开眼睛凝望着神山星色如水的天空,那些流光一片一片飞舞着,慢慢坠落、坠落……坠落他长长的睫毛上,无声又俏皮。
“好。”
他轻声应道。
像是对宿命的最终妥协。
同伴身死,对于昭阳来说,不过是少了个瓜分神之力的人罢了。
猛一看那个垂死的男人竟然低下了头颅,昭阳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他此刻看起来确实是,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便转开了视线——
“恭喜神君!”
然而这声恭喜还未落地,忽然间天厄陡然变了脸色,绷直了身体——
那个本应被七苦钉彻底支配,早应丧失自主意识的男人霍然抬起了头,眼里忽然换发出冰雪一样冷冽的光!
魔瞳!
“快闭眼!”
一向处变不惊的太岁猛然喝道!
然而,来不及了。
归墟以琉璃玉作壁,就连树木琼花都是白玉雕刻,处处透着华美的光。
“魔息千重。”
魔瞳睁开的一刹那,凌厉如刀的黑芒如粘稠的夜疾射而出——
琉璃玉造就的世界里,陡然出现了无数一模一样的黑瞳。
原本享乐的乐园,此刻却成了催命符,顷刻间在玉壁间,映照出了成百上千个影子,魔影幢幢,每一双魔瞳都在一瞬间迸射出如刀凌厉的黑芒!
“封!”
已是强弩之末的男人倾尽所有使出了最终一击,无数黑芒交织成网,顷刻间将高空之上的四长老身形滞涩在魔网中,一瞬。
然而,在电光火石间,一瞬的时间,便已足够。
“落!”
一根修长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天空,瞬间本已蓄势待发的星辰大阵开始作转,无数星辰如流星倾泻而下,直直地砸向被困缚于网中的人。
没有一丝时间喘息。
落星嗡鸣,谢折玉嘴角溢出鲜血。
他缓缓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双臂。
淡金色的光影一缕一缕地化作飞舞的金蝶从他身上凝析而出,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浮动,带着近乎于神明的浅金色,如同精灵一样成群结队飞舞着,追逐着,最终凝入了正中间安静矗立的长弓之中,将她笼罩。
是她的碎魂。
如此明亮。
谢折玉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美丽绝伦的神之光。
剧痛入骨,穿过他的身体。
八道封印已浸染了心头血,破封应是无恙。
那么,如今唯有最后一步了——
落星剑阵逐渐消散,天空变得明亮。无数流光不知愁地飞舞在归墟间。
通体淡金的仙骨自他身上一寸寸抽离,近乎于凌迟一般的痛。
他垂眸。
这疼,定是没有卿卿三次魂散来的疼。
神山的天还是那么蓝的清亮。
太岁只用了一瞬便挣开了魔瞳的束缚,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
碎魂聚,七情归。
师尊。
我以仙骨,为你凝身。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还会修,姑且先这样吧。
晚点应该会有一章完结,正文就会到此完结啦。
番外暂定了人间篇和现世篇,可恶,保证是甜甜的恋爱。
提一嘴十二长老,在设定里,他们便是实力不强,不过是鸠占鹊巢窃取他人力量贪婪的卑鄙者。
最后,下一篇开《公主长宁》/《妹控》,喜欢的小天使点个收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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