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潇南本没有什么计划在长宁书院, 所以前世的他从不曾来过这个地方,但现在却坐在温梨笙的桌边。
温梨笙后知后觉,自己可能也成了他所有计划之中的一部分。
就在她担心频繁找谢潇南会耽误他的正事时, 谢潇南却自己来了这里,来找她。
她心中一阵泛甜,本没有什么想笑的事, 但嘴角的笑容却抑制不住,用手背贴了贴有些烫的脸颊,低声道:“谢公子说话可要注意点,夫子还在上面坐着呢。”
“说的也是。”谢潇南轻笑着松开了她的手, 翻开她面前的书卷道:“我方才听到夫子让你抄三篇文章在放课前交给他, 时间紧迫,你现在就开始吧。”
“啊?”温梨笙有些傻眼, 手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谢潇南抓着手腕提到桌面上, 然后塞进来一支墨笔。
温梨笙有些不情愿的看他一眼,却见他已侧过头去,在她原本写的一些东西里翻看。
她在学堂上的东西从不带回家, 不管是课上写的文章, 还是一些随堂的小测验, 全都被乱七八糟的堆在一处。
谢潇南将那些卷了的纸张一一捋平, 然后叠放整齐, 眸光落在上面认真的看着。
温梨笙的手往旁边挪了挪,然后伸出小手指头, 想勾一勾他的手背, 却被谢潇南拿着笔在她小指头上点了一下, 颇有些严格道:“快抄。”
她用手搓了搓那一点点的墨迹, 将半个白皙的小指头都涂黑了,只得轻哼一声埋头抄写文章。
谢潇南翻看着温梨笙平时写的东西,有时候她可能心情好,所以写出来的字又整洁又干净,虽然有些不知所云,有些则是带着烦躁的情绪,字体缭乱,到处都是墨迹,还有许多被涂了的字。
光是看着,谢潇南就能想象到她写这些字时候的神情和姿态。
他眸中含着轻笑,偏头看去,就见温梨笙这会儿正安安静静的低头抄文章,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可能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她抄写的很认真,冬日里的柔光覆在她脸上,将那张平日里显得古灵精怪的脸衬出些许恬静。
恬静一词与温梨笙是完全不沾边的,但她就是长得这样乖巧。
许是察觉到谢潇南的目光了,温梨笙抬头看他,然后凑过来小声道:“世子改变主意了?”
“什么?”谢潇南顺着话问。
“是不是还想在跟我牵牵一会儿?”温梨笙把墨笔放下,然后冲他摊开手掌,做出邀请的样子。
谢潇南看一眼她的掌心,哼笑一下,而后将手中的一张纸拿来放到她面前,指着上面一行字道:“这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你的注解是‘春天的时候马因为太过得意忘形导致蹄子瘸了,主人很痛心难过于是将长安的花都摘来给它看,表示人们不应该得意自大,需谦虚慎行’……这是谁教你的?”
温梨笙也低头看,想起那是她很久以前写的东西了,这句话的意思她其实知道,只不过当时夫子提出的要求就是写出另一种对这句话的理解,温梨笙当时就提笔瞎写。
她讪笑了两声道:“这是我瞎编的。”
“何以编得出这般让人震惊的注解?”谢潇南问。
“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可能有另外一个意思。”温梨笙说:“看起来更通俗易懂一些,而且有教育意义,并且告诉人们凡事都有两面,不能只看其中一面。”
谢潇南听后,点点头嗯了一声:“胡扯的本领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温梨笙咂咂嘴,复又拿起墨笔:“我要专心抄文章了,世子莫要打扰我。”
谢潇南弯着眉眼笑了一下,而后真的不再打扰她,将她的那些东西全部看了一遍,只觉得无比新鲜,上面除了有一些对诗词古话的奇怪解释之外,还有不少她自个编的故事。
例如其中有张纸就写了她九岁去风伶山庄时曾误入一片青蛙池,里面的青蛙个个都有兔子那么大,后腿儿一蹬能跳几尺高,长着一嘴的利牙,前赴后继的往她身上跳。她便在池中奋力抵抗,不是横拳就是鞭腿,将一群兔子大的青蛙打得肚皮往上翻。
最后伙同沈嘉清将那些被打死的青蛙拿去炖煮,结果一锅炖不下。
整个故事洋洋洒洒的写了两篇,其中仅有几个零散的涂改的痕迹,看得出创作的时候思路是非常清晰流畅的。
谢潇南看到最后,就见她写了一句:“由此故事可以得出,养青蛙还是不要养得太大,否则要用好几口锅才能炖下,望世人引以为戒。”
他没忍住笑了,放眼寻遍整个大梁,也只有她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最后还给了个非常正经的结尾。
谢潇南就这样坐着,将她写的东西全看了一遍,翻到最后,他看到有一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意为天下苍生的兴盛、灭亡,关乎所有人的利益,所以每一个百姓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所有纸上,只有这一句话是非常正经的注解。
谢潇南将纸放到她面前:“这也是你写的?”
“是啊。”温梨笙停下手,转头看见那句话,理所应当道:“国事之兴亡,君臣有责;天下之兴亡,匹夫有责。我应该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吧。”
他一下笑了,好似有着融化冰雪的春意,带着些许的嘉赏:“不曾想你还有这般觉悟。”
温梨笙不满道:“世子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北境的小老百姓好不好,我们虽远在边境,但也有一颗铮铮的爱国之心。”
“是吗?”谢潇南把纸拿回去重新整理叠放好,说道:“那你回头问问沈嘉清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温梨笙想都不用想,回道:“他当然有。”
沈嘉清若不是心怀大义,又怎会背上行囊远走他乡,惩恶扬善,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
谢潇南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温梨笙也没在意,继续低头抄写文章。
许檐让她抄的时候,并没有指定是那篇文章,所以温梨笙小小的偷了个懒,挑了三篇比较少的文章来抄写,加之谢潇南坐在她身边如此安静,她偶尔抬头就会看到他目光沉浸在纸张上,无比认真的看着那些荒诞的内容。
温梨笙就觉得仿佛抄写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上午的课只过了一半,她就将三篇文章给抄完了,甩了甩有些酸类的手腕,温梨笙见谢潇南正在看书,便将身子一歪,头凑到他的肩膀边上:“世子在看什么呢?”
“抄完了?”谢潇南瞥一眼突然凑到他身边的脑袋。
温梨笙点点头,上面的墨迹已经晾干,她拿给谢潇南。
上面的字迹工整干净,看得出温梨笙心情是很好的,她的情绪都表现在字里,谢潇南笑了一下,而后道:“抄文章的速度越发快了,下次可以多抄两张。”
温梨笙听后吓得花容失色:“我露出了这么大一个破绽吗?”
她本来想着快些抄完跟谢潇南说话的,结果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的评价,温梨笙心说看来下次要注意一下了,绝对不能再抄那么快。
谢潇南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摇头轻叹,又觉得好笑。
奚京南郊街头有个经常敲碗要饭的乞丐,都会把多余的铜板省下来去买书看,温梨笙的好学程度远远及不上一个乞丐。
他拿出锦帕沾了些桌上的茶水,然后拉过温梨笙的手,低头将她小指头上的墨迹擦去,轻柔的力道在她白嫩指头上留下些许红色的印记。
谢潇南想起当初在梅家酒庄遇到她时,与她争夺那块护身玉,就这样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指印,当时由于气急所以力道不轻。
如此想着,温梨笙当时一定觉得手腕很痛。
他的手顺着手背往上,滑到腕间,然后轻轻揉了揉,眸中带着些许疼惜。
这只手真是娇嫩的很,笔杆子拿久了都会觉得累。
温梨笙道:“你在占我便宜吗?世子爷。”
“嗯。”谢潇南应了一声:“我在想你这手腕这么细,我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温梨笙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用两只手一把将他的手包裹住,笑嘻嘻道:“现在你的手被我抓住了,可别想再为非作歹。”
谢潇南看了一眼,见她的手娇小的很,即便是两只手也未能把他一只手给包裹住,嗤笑了一下,而后问道:“你平日里怕你姨夫吗?”
“什么?”温梨笙被他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给问住,刚想问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时,身后传来了许檐的声音。
“文章都抄完了?”
温梨笙吓得一激灵,当即甩开了谢潇南的手,由于动作太大,不小心把他的手甩得磕在桌子上,发出“咚”地轻响。
温梨笙也无瑕顾及,转头对许檐端出一副谄媚的笑:“姨夫,你怎么走路没声呢?我可是温家的独苗苗,你这要是把我吓坏了怎么办?”
许檐眼皮子抽得厉害:“你不把我吓死就不错了,跟我出来!”
温梨笙哀叹一声,看了一眼眸中含笑的谢潇南,又看一眼他磕到的手,最后垂着头跟在许檐后面。
出门之后往旁走了一段路,四周无人,唯有寒风呼啸。
“你怎么回事?”许檐调整了个位置,让她站在背风处,结果一张口就灌了满嘴的冷风,他咳了两下而后道:“怎么对世子动手动脚,从哪里学来的流|氓做派?”
温梨笙缩着肩膀小声道:“这怎么能叫流|氓呢?这是同窗之间的美好情谊,姨夫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人家世子都不乐意让你靠近,就你这个脸皮厚的,推一下推两下还往上凑。”许檐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真没有!世子肯定是乐意的,你看他笑得多开心呐。”温梨笙在心里大声喊冤,怎么到了许檐嘴里,她就成那个死皮赖脸黏着谢潇南的人了?
许檐也不是傻子,看温梨笙几次三番的去烦扰谢潇南,谢潇南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想来两人的关系是不错的。
他便叮嘱道:“总之你注意点,频繁的去烦扰一个人,关系再好也会把人惹恼的,你看你爹和沈雪檀就知道了。”
温梨笙啧了一声:“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呢,再说他俩都是陈年老仇了。”
沈雪檀跟温浦长的仇要追溯到两人都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沈雪檀是长宁书院的一霸,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票小弟,有回在路上撞见温浦长说长宁的学生都是地痞无赖,正好被沈雪檀听见了。
于是沈雪檀就带着人揍了温浦长一顿。
温浦长有着读书人的不折之骨,回回见到沈雪檀就骂,沈雪檀也是个不好惹的主,经常蹲在千山书院门口,逮着温浦长回家的路上揍他。
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积怨颇深。
后来沈雪檀表示以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我俩还是好哥们,但温浦长表示,我要记恨你一辈子。
导致现在两人关系看上去好,实际上又不好,但说不好吧,两人又很要好。
也是因为沈雪檀,温浦长上任沂关郡郡守之后,对长宁书院的意见特别大,还给迁到城中较为边缘的地方。
温梨笙说:“他俩就是脑子多少有点问题的。”
话音一落,许檐的手就敲在她的头上,她当场疼晕乎了,就听许檐道:“谁准你这么说父亲长辈的,不知礼数。”
温梨笙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行了进去吧,把我的话好好记着,别总给你爹惹麻烦。”许檐挥了挥手。
温梨笙捂着脑袋进了学堂,周身的寒冷瞬间被驱散,她撇着嘴坐回位置上。
谢潇南低低的声音传来:“头上怎么了?让我看看?”
温梨笙立马歪着头,把脑袋凑过去,委委屈屈道:“我方才说错了话被我姨夫打了一下,就在这……”
她正抬手指伤处的时候,瞥见许檐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目光不善的盯着她。
温梨笙又赶忙坐直,与谢潇南拉开了些许距离,嘴上却还是接着道:“这都是因为世子我才挨了一下,你不给我些补偿真的说不过去。”
“你想要什么补偿?”谢潇南支着头问。
“最起码也得亲我两下。”温梨笙胆大包天道。
谢潇南听后从嗓子里哼出一个笑,然后俯身过来朝她靠近,温梨笙就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仰:“不是现在!”
谢潇南却抬手将她头上吹乱的一缕发顺了下来,低低笑道:“想什么呢。”
温梨笙本就是过过口瘾,差点以为他会在这么多人,在许檐的注视下真的亲她一口,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而后她迅速翻开书本,心说他娘的还是再抄一篇文章算了,闲下来还真没什么好事。
一上午的课程结束,温梨笙把东西照例往桌上一放,就要回家吃饭。
谢潇南却仍旧坐着,将她抄写的纸叠整齐,书本合上摞起,笔墨收近袋中,将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归整好之后才起身,慢条斯理的穿上狐裘大氅。
温梨笙殷勤的帮他撑衣,忍不住在手感极好的狐裘上多摸了两把。
两人一出门,谢潇南就呼出一口白气,对这寒冷的温度不适应。
温梨笙问道:“世子下午还来吗?”
谢潇南想了想说:“不来了,有事要忙。”
温梨笙失落的表情只有一瞬,很快就又恢复如常:“那什么时候闲暇,我有些事想要问世子。”
谢潇南道:“明日清闲,你可直接来谢府寻我。”
温梨笙心想太好了,明日有个合适的理由旷学了。
谢潇南却像猜中她心中所想似的:“你若是跟郡守说的话,就说是我有事寻你,别说你来谢府找我,如此才算个合适的理由。”
温梨笙摆出受教的表情。
谢潇南虽说看上去克己守礼,行事端庄,但徇私枉法的时候也是很有一套的。温郡守若是知道他亲自教温梨笙旷学的理由,鼻子都要气歪,指定痛骂温梨笙坏事做尽,把世子这样的好孩子给带歪了。
温梨笙与他并肩而行,走出长宁书院的大门,她朝谢潇南道别,然后上了自家的马车,走的时候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谢潇南站在十步开外,飒飒寒风将他的长发卷起,打着卷滚落在雪白的狐裘上,锦绣衣袍轻轻摆动。
清俊的面上原本没什么表情,见温梨笙的脑袋从窗里探出来后,他眼中浮上微微笑意。
寒风纵然冰冷刺骨,但少年的情意却是炽热的。
温梨笙看着站在风中,身姿俊美的谢潇南,突然有些不舍得分别,她盯着谢潇南看,而后马车启动,渐渐走远,看不见他之后,温梨笙才把脑袋缩回车里。
中午回去吃了饭,在暖炉边上睡了会儿午觉,醒后觉得神清气爽,裹着厚厚的氅衣又去了长宁书院。
这回她没有进学堂,而是直接去找了沈嘉清,去的时候沈嘉清正跟人比谁的舌头长,梗着脖子舌头伸得老直。
“沈嘉清!”温梨笙搁门口一站,扯着嗓门就喊。
沈嘉清被吓一跳,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但一听是温梨笙,立马撇下一众伸舌头的人跑到门外来:“梨子,你什么时候解禁的?”
温梨笙哼笑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那一方小小庭院能困住我?”
“你在里面困了两个月。”沈嘉清道。
她啧一声:“少说这些废话,跟我去千山书院找个人。”
“谁啊?”沈嘉清回去拿外衣披上,问道:“需要带棍子吗?”
温梨笙想了想:“带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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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拦在霍阳面前的时候,霍阳差点当场吓哭。
沈嘉清把棍子往肩上一抗,像个十足的恶霸:“早说来找这矮墩子啊,我带个粗点的棍子,这矮墩子抗揍的很。”
霍阳缩着脖子往后退“我最近又没去招惹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温梨笙笑着道:“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揍你的。”
霍阳看一眼沈嘉清手里的长棍,气愤道:“你说这话谁信!”
“这不是怕你不配合嘛?”温梨笙说:“只要你积极配合我们,这棍子就用不上。”
霍阳很不想就这样屈服,但是沈嘉清上回在林子那身手,他看得胆战心惊,前几次揍他明显是下手轻了,虽说他真的很抗揍,但也不抗这样揍啊!
这个被沈嘉清按在地上捶了几顿的矮墩子终于低头:“行……什么事你们直接说。”
温梨笙直接将霍阳带出了千山书院,三人在路边找了个酒楼要了个雅间,雅间里暖和安静,热茶一上,霍阳喝了几口之后身上也涌出热意,没那么紧张了。
沈嘉清坐在他对面,那根棍子就摆在手边。
温梨笙喝了两口茶,说道:“先前你在峡谷山庄上使的是霜华剑法吧?”
霍阳没想到她会提这事,愣了一下:“你怎么……”
“你的霜华剑法连皮毛都算不上,自学的,对吧?”温梨笙又说。
霍阳的脸一红,恼怒道:“这跟你没关系!”
“喊什么?”他声音稍高一点,沈嘉清就不爽了,蛮横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说多余的话。”
霍阳典型的吃软怕硬,对上沈嘉清就不敢横了,面上憋着一股气,却还是点头道:“不错,是我自学的剑法。”
“那本剑法,是不是胡家给你们的?”
霍阳没说话。
“你哑巴了?”沈嘉清凶道。
霍阳却还是不吭声。
温梨笙道:“你回不回答其实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你所学的剑招是霜华剑法十五式往后的,那部分的剑法只有胡家有,那日在林子里胡山俊让你把我叫过去,后来给我扔得那本书,就是霜华剑法,胡家给你们的应该是拓印版。”
霍阳震惊的看她:“这些你也知道?”
“不知道这些来找你干什么?”温梨笙道:“我现在就是想知道,霍家到底攥着胡家的什么把柄,为什么能从胡家手里分得那部分的剑法。”
霍阳道:“这些我不知道,我只是从我父亲手中得到的剑法,跟着练而已。”
话音一落,沈嘉清的棍子就抡起来:“少他娘跟我装糊涂。”
霍阳急了:“我真不知道!”
沈嘉清的长臂越过桌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直接就将他提了起来:“我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道?”
霍阳吓得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
沈嘉清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动手开揍,温梨笙吓了一跳想上去阻拦,却被沈嘉清推到一边,他撸着袖子道:“梨子你站边上等着,我看这犊子就是欠揍!”
温梨笙道:“哎呀,人家真不知道就算了……”
正说着,打得鬼哭狼嚎,抱着头在地上滚了两圈的霍阳就嘶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了。”
沈嘉清停手,又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掂起来:“说吗?”
“我说!我说!”霍阳哭得眼泪鼻涕一把。
温梨笙惊讶道:“你真知道啊?”
霍阳点头:“那是因为我爹不知道握了胡家家主的什么把柄,将它们锁在一个铁封的箱子里,以此威胁胡家,得到了那部分的剑法。”
温梨笙目瞪口呆,没忍住道:“你还真是欠揍啊。”
早说不就完事了,非得等着挨一顿打才说。
“那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沈嘉清把棍子扔到地上,坐下来道:“老老实实回答,免得我再动手。”
霍阳瑟缩了一下:“这个我真的真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那箱子挂着一个很大的锁,就藏在我家地窖的隔层里,我从没有见箱子打开过。”
“那你知道钥匙在哪吗?”沈嘉清顺着问。
温梨笙却忽而怔了一下。
钥匙?
第62章
钥匙。
温梨笙最近也得到了一把钥匙, 是用单一淳的名义送到温府上的,那把钥匙比寻常的看起来要大一些,上面的齿痕很繁琐, 钥匙柄雕刻着图案。
看起来这钥匙所开的锁,也并非寻常锁。
温梨笙一直不知道这个钥匙是什么作用,而单一淳现在又没有半点消息, 那把钥匙就一直在她房间里搁置着。
但方才沈嘉清提起钥匙的时候,她忽而想起那把被她搁置的钥匙。
有人把这东西送到她手里,肯定是出于某种目的。
就听霍阳说:“我只见过一次,被我爹藏得很紧, 我没机会碰到。”
温梨笙问他:“那钥匙是什么样的?你描述一下。”
霍阳只见过一次, 他想了一会儿,按照脑中的记忆说:“比一般钥匙要大些, 柄是圆的,上面有一只雕刻的狼头, 背面嵌着三颗红色的石头,其他的就记不清楚了。”
他就这么一说,温梨笙就立马意识到他所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她收到的那把钥匙, 或者说可能跟她一样的钥匙。
不管是什么, 她现在便得知了那钥匙的用处, 应该就是用来开霍家那个铁箱子上的锁。
那里面放着的是足以威胁胡家的秘密, 她好像知道这把钥匙给她的原因是什么了。
温梨笙道:“你从来没想过打开那个铁箱子看看?”
霍阳抹了一把眼泪:“我以前有想过打开, 不过我找不到钥匙,所以就算我想, 也是没有能力打开的。”
沈嘉清看不惯他这样, 啧了一声:“收起你那娘们唧唧的样子, 我看见你这样拳头又痒了。”
谁知霍阳听了之后, 大怒喊道:“你打了我,还不能让我哭了?!”
“你再跟我喊一个?”沈嘉清凶巴巴的想要起身,温梨笙按住他的胳膊,将他拦下。
霍阳这人也真的是很奇怪,若说他骨头软吧,可每次对上沈嘉清,他好像都表现得很强硬似的,就算今天挨揍了,明日碰见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明明跟他说了只要好好配合就没事,结果还是硬着头皮对着干。
若说他骨头硬吧,结果挨两棍什么都招了,哭哭啼啼的模样又显得很是可怜。
不过霍阳把该说的都说了,还挨了一顿揍,温梨笙觉得把他留下也没什么用了,免得沈嘉清再揍他一顿,于是说:“你回去吧,今日我问你的这些问题,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哪日天黑你摔掉了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她说完,沈嘉清便道:“听仔细了,若是你敢出去乱说,我就追到你家去揍你。”
霍阳愤恨的瞪他一眼。
沈嘉清又捋袖子:“嘿,你这小王八……”
“算了算了。”温梨笙拦了一下,她也是对霍阳有些无奈,这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霍阳临走前还把热茶给喝完了,他出去之后,沈嘉清靠在窗边往下看,直到看见霍阳的身影离开酒楼往千山书院走去,才道:“梨子,你抓着他问这些干嘛?他本来就矮,再揍两下真长不高了。”
“那不是你动的手吗?”温梨笙纳闷道:“拦还拦不住。”
“他欠揍我能不揍他?”沈嘉清关上窗子,又坐回来。
“前段时间,有人送了把钥匙给我,跟霍阳所描述的钥匙一模一样。”温梨笙道:“你觉得,那人把钥匙给我有什么用处?”
“一般这种东西都是用来威胁人的,钥匙里锁的是胡家的把柄,那肯定是要你用来对付胡家呗。”沈嘉清不以为意道。
温梨笙道:“胡家应该暂时不敢动我了,他们家主还亲自给我写了一封道歉信,让我签字原谅。”
沈嘉清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给你写道歉信的,是胡家大房的家主吧?”
温梨笙听后突地一惊,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她原先是没想到这一茬的,因为在这郡城中,胡家大房和二房虽然是一个走仕途一个混江湖,但从本质上来说也都是胡家,算是一家人。
然而沈嘉清的这句话,却提醒了她。
胡家大房二房即便是一家人,但到底走的路不同,所以顾虑的东西也是不同,大房从官是很惧怕得罪谢潇南的,他们可能是迫于某种由谢潇南那边施加的压力,着急忙慌地写下了一封道歉信给温梨笙。
可二房是混江湖的,诚然也不敢与官争,但若是有什么事情比得罪那些大官后果来得更严重的话,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会忌惮谢潇南的身份。
打个类比,若是胡家的那个把柄一旦暴露,会给他们引来无比严重的后果,那在杀了温梨笙和暴露把柄之间,胡家二房肯定会选择前者。
大不了杀了人之后浪迹天涯,四处躲藏,隐姓埋名在他乡也一样过活。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将那个把柄送到温梨笙的手中,那么这样一来,两个选择就会合二为一。
杀了她,就等于暴露把柄。
所以给她送钥匙的这个人,还是在保护她。
那么只有可能会是谢潇南,沈雪檀或者她爹其中之一安排的。
想起当初在峡谷山庄上,是谢潇南留她多坐一会儿,让她看见霍阳在擂台上的比试,得知他使用的是霜华剑法这一事来看,这大概就是谢潇南留下的谜题。
而这把钥匙的用处,就是这道题的答案。
虽然时间有些久,但这道题终是被她解开了,温梨笙心中难免高兴起来,得意地咧开嘴笑。
谢潇南用单一淳的名义给她送了钥匙,是不是表示单一淳就是他的人?那单一淳出现在沂关郡,进入千山书院教武学,或许并不是巧合。
温梨笙在心中暗叹。
这个计划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目的又是什么?
“梨子,梨子!”沈嘉清的喊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干什么?”温梨笙问。
“你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沈嘉清说:“放心好了,不管怎么样,风伶山庄都会保护你的。”
温梨笙笑笑:“我知道。”
忽而想起谢潇南今日说的那句话,温梨笙问道:“沈嘉清我问你,若是以后的某一日,咱们大梁突然祸乱四起,有人举起造反,挑起战争,到处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你会怎么办?”
沈嘉清虽然疑惑她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能怎么办?当然守好我的一亩三分地,能在乱世之中吃饱喝足就行。”
“啊?!”温梨笙得到了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她满脸的震惊不加掩饰。
沈嘉清见她这模样,没忍住被逗笑了:“怎么?”
“不对!”温梨笙皱着眉头,一脸不理解:“不是这样的,这不应该是你的答案,你认真回答。”
“我是认真的啊。”沈嘉清道:“要不然还能如何?”
这太奇怪了,这个答案与温梨笙想象的完全相反。
沈嘉清不是这样的人,前世的他分明背着剑走出了沂关郡,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大梁动荡不安,百姓深受无端邪派迫害,我身无长物,唯有一剑略为锋利,便竭我所能以此剑斩邪除恶,尽绵薄之力救受苦受难之人。”温梨笙一字一句说道。
下一句就是:“梨子,我要走了。”
这是当年沈嘉清离开那日清晨,向她告别时说的话,温梨笙只听了一遍,但一字不落的全部记得。
沈嘉清是心怀大义的,所以得到了这样的答案,让温梨笙极为震惊。
“你在说什么呢?”沈嘉清古怪的看她一眼。
温梨笙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盯着他的眼睛,神色凝重道:“沈嘉清,天下动荡不安,反贼四处作乱,很多□□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有不少邪派害人性命,你再想想你的答案。”
沈嘉清被她认真的神色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觉得我的答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你武功那么厉害,不应该仗剑走四方,看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吗?或者投身入军,加入平定反贼的阵队,为咱们大梁的安定出一份力。”温梨笙道。
沈嘉清一听就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后说:“这大梁的王位谁坐,江山谁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离奚京太远了,莫说有反贼造反,就是他们奚京内斗个你死我活,皇帝换一个又一个,咱们在这北境还是该吃吃该喝喝。”
温梨笙看着他的脸,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是自然,显然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了,能做什么呢?”沈嘉清道:“我救个百人千人,于整个大梁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诚然沈嘉清说的很有道理,这也正是她当初所想的。
当初沈嘉清与她辞别的时候,温梨笙就说这天下的人那么多,凭你一人又能救得了多少呢?还不如留在沂关郡,帮助身边的人。
但温梨笙这样自私的想法,在动乱彻底爆发之后,亲眼看到人们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因为邪派家破人亡的时候,这念头就消失了。
温梨笙明白过来,那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成长,所以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选择。
她看着面前沈嘉清这张少年面容,他还没有经历过那个动荡不安,摇摇欲坠的大梁,还不知道会一种恐怖的教派祸害百姓,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不会去做那些事。
温梨笙又想起今日谢潇南在看到她纸上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认真注解之后,露出的嘉许表情,那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地方对忠国方面教育的薄弱。
这也难免,因为沂关郡本来就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几乎在大梁的边境,又有许多江湖门派,这些江湖人平日里最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所以在根本的观念上就有冲突,加上沈嘉清又出身江湖门派。
谢潇南是对的。
温梨笙说道:“国在家在,国亡家亡,我们与大梁应该是一体的。”
“这话就不对了。”沈嘉清道:“国不会亡的,大梁倒了,还有大周大李,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会有人坐王位掌江山,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他娘的,竟然说得有几分道理。
温梨笙险些被他说服,最后只得将这话题作罢,现在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前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让沈嘉清彻底改变了想法。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寒风呼啸而来,吹散了周身的暖意,她朝外看,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上飘起了雪花。
又下雪了。
她有些想谢潇南,想牵他的手,还想把脸埋进他的狐裘里。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温梨笙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而后转头对沈嘉清道:“走吧,咱们回去。”
两人回到长宁书院,温梨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上面还是谢潇南上午离开时整理好的东西,摆放得很整齐。
像温梨笙这样从来不在意书摆得整不整齐,纸叠得平不平整的人,头一次有了一种不忍将这些东西打乱的念头,她小心翼翼的从上面取下一本书,然后拿起纸和墨笔,又将方才蹭得错了位的东西摆好,这才低头开始抄写文章。
温梨笙抄写的时候总是不专心,总想转头往身边看,但每次看到的都是空的座位。
谢潇南分明只是在这里坐了一上午,这会儿没有他坐在身边,她却感觉非常不适应。
再忍忍吧,明日就能见到了。
温梨笙在心中对自己说。
放课回去之后天完全黑了,温梨笙泡了热水澡,饭都是在寝房吃的,吃完之后就看见外面还在下雪,她喃喃道:“这大雪不停吗?”
本以为今夜下完就停了,结果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还在下雪,院中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一半了。
温梨笙在房中愁眉苦脸的往外看,整个人身上写满了郁闷,鱼桂在旁边劝道:“小姐别着急,雪很快就停的。”
沂关郡每年冬天都要下很大的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次温梨笙却觉得不开心,觉得下得太久了,本来约好了今日要去谢府找谢潇南的,结果这不断降的雪将路覆上一层又一层,别说去找谢潇南了,她现在连出个院子都难。
温梨笙双掌一合,竖起食指和无名指结出个手印,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鱼桂好奇的凑过去,就听她嘴巴里不停的在念:“他娘的快停雪,快停雪,快停雪。”
鱼桂道:“……小姐,念咒的时候说脏话是没用的。”
“是吗?!”温梨笙惊讶的睁眼。
事实证明果然是没用的,这场雪断断续续的连下了整整三日。
期间温梨笙在房中如蔫了的花朵,整日就是盼望着雪停,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来,直到鱼桂的一声雪停了,才让她整个人蹦跶起来,推开窗子往外看,见雪果然停了,好像还出了太阳。
雪虽然停了,但是由于这三日的降雪,路上基本都被封住,要用一些时间清扫街道上的雪,所以温梨笙又在房中等了半日。
直到街上开始正常通行之后,温梨笙才坐上马车赶往谢府。
谢府门口依旧守着不少侍卫,只是与之前相比好像减少了几个,温梨笙下了马车就朝谢府大门走去,吸去了上次的教训,她打算先问一问这些守门的侍卫,谢潇南在不在家。
谁知道刚走近,那些侍卫瞧见她之后就齐齐的朝她行了个礼,给温梨笙吓得一下顿住了脚步。
上回来这些人视若无物,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她一样,这次来刚走近就一起行礼,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温梨笙道:“你们主子在府中吗?”
打头的侍卫毕恭毕敬的回道:“回姑娘的话,世子在府中。”
“那你去敲门通报,说我来找他了。”
侍卫颔首,应一声是,而后对门里的护卫说了句话,紧接着几人就一同走了出来,对温梨笙点头哈腰:“世子爷吩咐过,若是姑娘上门来寻,直接领进去就好,姑娘请进。”
温梨笙就这样被请进了谢府,而后带着她一直走到正堂前,躬身道:“世子就在里面。”
正堂的门紧闭,还加了一层极其厚实的棉帘,显而易见这里的严寒让谢潇南颇为忌惮,护卫敲了敲门:“世子,温姑娘来寻。”
“让她进来。”隔着厚厚的帘子,谢潇南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继而门被推开,棉帘被掀起,一股热气从里面扑来,温梨笙抬步走进去,瞬间被里面的热意给紧紧包裹,原本披着一身的寒霜在眨眼间凝出水珠,睫毛也变得濡湿。
正堂里没有其他人,谢潇南身穿素檀色的长衣,柔和的颜色让他的容貌更为昳丽,墨黑的长发披着,头上一根洁白如雪的玉簪在光下折射微芒,褪去了眉眼间的冷漠淡然,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温柔。
眼下他正站在柱子边,伸长手臂似乎在往上面挂什么东西,温梨笙走过去,一下就从侧面抱住他,双臂环在他的腰上,脸贴近他的胸膛,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道:“啊——是世子。”
他身上的所有地方都是温暖的,与刚从寒冷中走进来的温梨笙成鲜明的对比。
谢潇南仍旧挂着东西,嘴边勾起笑意:“怎么雪刚停就跑来了?”
温梨笙收紧手臂,将他抱得紧紧的:“还不是因为太想你了,真是一刻都忍不了。”
他将东西挂好,垂下来的手臂顺势将她拥进怀中,低头看见她睫毛沾了水珠,就用指尖轻抚了一下,水珠站在谢潇南的指尖上,他道:“外面这般寒冷,为何不多穿些?”
温梨笙仰脸冲他笑:“不冷,我想见世子的这颗心是火热的,所以一点都没感觉冷。”
她仔仔细细的看着谢潇南的眉眼,虽说才三日没见,但温梨笙确实觉得非常煎熬。起初她那种感觉只是淡淡的,到后来就十分猛烈,抓心挠肝的想见谢潇南,恨不得立马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总算见到,她才感觉舒服不少。
谢潇南将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温暖的掌心将冰凉的脸慢慢捂热,白皙的脸上也生出淡淡的绯红,他道:“日后想我的时候多抄几篇文章。”
“那可不行。”温梨笙当即不赞成道:“挂念你本就是一件美好的事,不能跟烦恼的事挂钩。”
谢潇南轻轻哼笑一声,忽而低下头,向她凑近一些:“你上回说让我给你的补偿,还作数吗?”
温梨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三日前在学堂上,她说笑时让谢潇南亲她两口做补偿,没想到谢潇南现在还记得。
她不过是逞一时之勇,现在提起哪还有那个贼胆:“世子也知道我经常出尔反尔。”
谢潇南的眸光好像逐渐变得晦暗,掺杂了一种浓浓的情愫在其中,他定定的看着温梨笙,离她越来越近:“但是在我这里,耍赖没用。”
温梨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肩膀,但因为被他抱在怀中,双臂将她桎梏,她并没有退路,只得看着谢潇南的头越来越低,眼眸越来越近。
两人的呼吸融在一起,谢潇南动作轻慢的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然后才逐渐加力,带着眷恋与温柔,将他这几日的思念隐晦的传达。
温梨笙被迫仰起头与他唇齿交缠,灼热的呼吸覆在面上,仿佛将她的脸烫热了一般,耳朵更是红得像滴血似的。
除却那一次在水中她惊慌失措之下的冒犯,这只能算第二次与谢潇南亲吻,温梨笙仍无比生疏,甚至连舌尖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被他慢慢引导着,诱骗着,缠去了另一个地方。
心口好像被一种无名的情绪给胀满了,或许是有些热,或许是因为害羞,她有些难耐的攥紧了谢潇南的衣袍,华贵的衣料在掌中传递极为良好的触感,她鼻子里全是那股心心念念的甜香。
耳边极其安静,听不到任何杂音,只有谢潇南略微有些重的呼吸声绕在耳廓,勾得她心跳飞速跳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梨笙又坚持不住了,她萌生退意头往后仰了一下,谢潇南却没放开她,往前追了一些,手掌贴扶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不准后退。
温梨笙被迫坚持了一会儿,而后发出低低的轻哼声,双手有推拒之意,谢潇南才放开她,还惩罚似的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才退开。
温梨笙下意识舔了舔被咬的唇,看见他眸光有些润意,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平静冷淡,被情动完全占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但她实在是亲不了,大口的呼吸着,将额头抵在谢潇南的心口,声音有些喑哑:“嘴上说着喜欢我,其实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我憋死。”
谢潇南眸中染上笑意,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然后用手捏了捏温梨笙还红着的耳朵尖,说道:“是你自己没用。”
温梨笙直接承认:“好,是我没用。”
确实有点没用,被亲两下就有些腿软,坚持不了。
谢潇南顺了顺她的头发,将脸边的碎发归到耳朵后,把她一双冰凉的手都暖得热乎乎之后,才将她从怀中松开。
温梨笙找了地方坐下来,转头在周围看了看,而后道:“世子,我能去你的卧房吗?”
谢潇南正在倒茶,听了这话就一下停手,转头看向温梨笙,轻轻挑眉:“去我的卧房作何?”
“这里的凳子坐着太硬了,”温梨笙说道:“我喜欢世子的卧房。”
记忆中谢潇南的卧房是个很温暖软和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个暖炉,到处都铺着极为昂贵的裘毯,连地上都铺得厚厚一层,还有凳子窄榻,凡是能坐能躺的地方,皆是软的。
温梨笙前世在孙宅,半夜出逃被抓的时候,当时谢潇南因为突发情况半夜要出去,温梨笙就被扔进了他的卧房里,还挂了锁,她拍门半天没人应,最后在谢潇南的房中睡了一夜。
但也就只睡了那一夜,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能靠近过他的卧房。
眼下温梨笙起了贼心,想去看看。
谢潇南将热茶递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房中的凳子是软的?”
温梨笙笑着说:“随便找的借口而已,我就是想去世子的卧房看看。”
“你倒是坦诚。”谢潇南奇道:“先前怎么不见你这般诚实?”
十句话里面几乎八句都是假的,还有两句是在吹牛。
“一家人当然不说两家话,我怎么可能还骗自己人呢。”温梨笙道。
谢潇南慢慢地喝一口热茶,而后道:“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温梨笙腾地站起,走到他边上,伸手去勾他的指头,撒娇道:“带我去看看嘛,我保证什么也不动。”
谢潇南又喝了一口,而后说:“你便是把我卧房搬空了,我也不会多说一句,只是那毕竟是寝房……”
他还没说完,温梨笙就插着腰,气哼哼的又坐下来,拉个脸道:“你们奚京来的,就是规矩多,在我们沂关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寝房那都是敞开了门的让人进去参观!”
谢潇南听她一番胡说八道就觉得很是好笑,又见她抿着唇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就笑了一下:“就这么想去?”
“我就是要去看!”温梨笙双手环胸,颇有气势道。
“那跟我来吧。”谢潇南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放下茶盏,领着温梨笙出了正堂,从回廊穿过去沿着庭院往后走,穿过了两道拱门才到他住的卧房。
房中的庭院被清扫得很干净,院中种了一棵大树,在寒冷中张着光秃秃的枝干。
谢潇南走上前,抬手推开门,回头看她。
温梨笙几个快步向前,踏进了房中,刚进去一股清淡的甜香就扑面而来,在这屋子里无处不在。
她每次闻到这个味道,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舒畅感,喜欢得不行。
谢潇南的寝房保暖措施要更夸张一些,那些棉帘几乎将所有能透光的地方都堵上了,进房就要点灯,随着一盏盏落地长灯亮起,寝房的摆设也逐渐出现在视线里。
外屋的地上没有铺设裘毯,门的两边有一个很大的落地花瓶,当中是桌子,边上是屏风,墙上挂着字画,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温梨笙往里走,走到里屋的边上,撩开厚重的裘帘,就看见里屋的地上铺设了雪白色地毯,一个大暖炉放在其中,旁边有个可躺可坐的软椅,上面也垫了墨红交加的绒毯,乍眼看去只觉得这屋子无比暖和。
“简直是我的梦中情屋啊。”温梨笙感叹道。
谢潇南站在边上,说道:“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住。”
温梨笙没在意这句话,伸长脖子在里面看了一圈,但并没有进去,转头来到外屋的屏风旁,那里置放这一张竹编的藤椅,上面也铺了毯子,她躺在上面,发出舒舒服服的感叹,然后说:“这椅子我要带回去。”
谢潇南唤人进来将暖炉点燃,有些冷的房间渐渐染上热意,门关上之后房中就剩下两人,谢潇南坐在桌边,看她在藤椅上翘着脚一摇一晃,半晌后说:“你先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不提温梨笙都要给忘记了,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令牌,走到桌边坐下,刚把东西放上,谢潇南看见之后脸色就有些许变化。
他拿起令牌左右翻看,神色越发沉:“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温梨笙道:“先前咱们在牛宅的时候,沈嘉清缠着一个丸子头少年不放,那个人前段时间来了温府,我见她可怜没地方吃住就将她留在温府,然后从她那里听说她正被一伙人追杀,迫于无奈才扮成男子。”
“我知道她。”谢潇南道:“那日乔陵与她在擂台上比试了一回。”
温梨笙点头:“没错,是世子让的吗?”
谢潇南道:“她功夫尚可,但轻功极好,甚至略胜席路一筹。”
温梨笙已经猜到谢潇南对蓝沅有试探之意,所以才决定把东西拿来给他看,加之两人现在的关系跟以前不一样了,且这事她是一点眉目都没有,所以才想与谢潇南商量一下。
谢潇南道:“这东西她是如何得来的?”
温梨笙:“她说她原本是某个小门派中的弟子,年满岁数之后下山历练,渡船的时候遇到水匪,混乱中救了个女人乘小舟逃跑,但那女人在半道上重伤死了,她就将包袱拿走,想将包袱还给女人的亲人,这信和令牌都是在包袱里。”
谢潇南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展开了信扫了一边,目光落在信最后的那个印章上。
“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温梨笙问。
“这信上是诺楼国的文字。”谢潇南用手点了点最后的那个印章道:“这是诺楼王的王印,信上的内容表示最近不太安全,要暂时中断通信来往,待风头过去再恢复。”
温梨笙一惊,很快就将这件事想明白。
有人在与诺楼王保持通信,这就意味着有人蓄意勾结异族,其目的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诺楼国又想入侵大梁边境,这是有人再给他们做内应。
她瞬间觉得心头如雪霜般寒冷,这是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大罪,但凡牵连上都是诛九族的,沂关郡中竟然会有人敢这么做。
很快的,她意识到面前坐的这位,正是反贼的头子。
温梨笙悄悄看了他一眼。
谢潇南见她那偷摸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又话,于是道:“说。”
“世子觉得,这封信是写给谁的?”温梨笙小心翼翼的问道。
谢潇南低头看了看信,而后声音如常道:“信上提到了温郡守。”
“什么?”
“是写给你爹的。”谢潇南道。
温梨笙当场就傻眼。
这封通敌叛国的信,是写给她爹的?难道反贼竟是她爹?
“怎么可能呢?!”温梨笙第一个不信。
谢潇南道:“我先前在奚京学过诺楼国的文字,这封信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
他将信折起来,而后拿起令牌仔细翻看:“这令牌外铁内金,有专属封号,也是块真的。”
“我爹不可能是反贼的,他最多也就贪点儿小钱……”温梨笙想为她爹辩解一下。
谢潇南说:“信是真的,但信的内容是假,这是一封被故意写出来的信,原本的计划应该是送郡丞的手中,却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送到你手中。”
“什么意思?诺兰王为什么会大费周章做这样一封假信?”
“这两样真的东西会成为给温郡守定罪的铁证,若是落在别人的手中,你爹用不了两日就会被押回奚京问审。”谢潇南将折起来的纸放在烛台上,火苗迅速将纸张吞噬,火光跳跃间,谢潇南的面又蒙上一层朦胧的冷意:“不管信上内容真假,你爹通敌的罪名就基本已经定了。”
“诺楼王怎么会制定这样一个恶毒的计划来针对我爹呢?”温梨笙觉得心寒无比,没想到她阴差阳错拦下的蓝沅,竟会起了这样大的作用。
她还以为只是哪个帮派之间的恩怨。
诺楼王不可能无缘无故陷害她爹,定然是有人时刻与他通信,然后汇报郡城内的情况,定是因为她爹与谢潇南来往太频繁,那些人才会出这个计谋。
这就说明另有其人在通敌,打着造反的算盘。
温梨笙盯着谢潇南,有一个问题她很早之前就想问了,最初是因为关系不好,问了会引起别的祸事,后来又觉得关系还不够好,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但是现在……
温梨笙舔了舔仿佛还残留着些许触感的唇,问道:“世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谢潇南轻笑:“你问。”
“你来这沂关郡,到底是做什么来了?”温梨笙终于问出来。
这也是前世一直困扰她的问题,那时候的谢潇南与她基本没有交集,根本无法探究他平日都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建宁六年五月份来沂关,次年八九月就离开了,于是这个问题就成了永远的谜。
谢潇南与她对视,沉吟了好一会儿,正当温梨笙想说要是为难的话就不用回答时,他开口了。
“我身负皇命。”谢潇南道:“前来收网。”
“收网?”温梨笙听不明白。
“一张先帝布下的网,已埋了有十几年,如今我来收。”谢潇南用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轻声说:“知道的太多可不好,不要总是那么好奇。”
温梨笙轻哼:“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得多呢。”
谢潇南笑着夸赞:“那你可真了不起。”
她起身,走到藤椅旁坐下,躺进柔软的裘毯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轻轻摇晃着:“世子打算如何处理这些事?”
谢潇南道:“要去找你爹商议商议。”
温梨笙点点头,心说这样也行,只要谢潇南相信她爹是个好人就行。
她在心中琢磨着收网的意思,大概是这边境地带又有些人蠢蠢欲动了,诺楼国几十年前被击败赶出大梁之后,或许还一直心怀怨恨,伺机而动,等着卷土重来。
之前去萨溪草原,从哈月克族人的口中也得知,萨溪草原上还有很多游牧之族非常憎恶大梁,诺楼国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与他们再勾结起来,大举进攻边境,再打下沂关郡往南推进,入侵梁国国土。
沂关郡也有人做内应的话,里应外合拿下沂关并非难事,这里距离奚京又那么远,等消息传过去之后,就会又像几十年前那样,援兵还没来这座郡城就已经被异族人占领。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谋反。
谢潇南身负皇命,前来收一张十几年前就铺下的网,将所有勾结计划谋反之人一网打尽,这就是他来沂关郡的目的。
谢潇南不是反贼,他是令反贼闻风丧胆的谢家儿郎。
温梨笙想着想着,渐觉困意上头,她在这无比舒适温暖的环境里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睡去。
睡得很沉,很香,这一闭眼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等她再醒时,最先听到耳边有细碎的微动,她睁开尚带着倦意的眼睛,入眼视线昏暗,唯有身边有一束亮光。
她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搁着一本书和一盏灯台,烛光影影绰绰的微微晃动,他一只手支着头,正低眸看书,时不时会翻一下页。
房中没有其他声音,只有他偶尔翻页的声响,或许再仔细一点,能听到他细微平缓的呼吸声。
温梨笙动了一下身子,发觉自己并不在藤椅上,而是躺在一张平而窄的软塌上,身上还盖着软和的锦被。
谢潇南察觉到她动了,偏头看来,发现她正半睁着眼睛看他。
他身子往旁一倾,俯头在她唇边轻轻亲了一下,用低低的声音问:“醒了?饿不饿?”
第63章
本来被谢潇南亲那一下的时候, 她还是有些迷糊的,带着刚睡醒的懒意。
恍惚间她想起了前世出逃失败的那个夜晚,当时谢潇南和他的将士赶着出门处理突然状况, 就将她随便锁在了房间里。那个房间虽然没有这里大,也没有这里摆设华贵,但也有一张这样的窄榻, 温梨笙闹腾累了之后就是在窄榻上睡着的。
一觉睡到天亮,然后被开门的动静吵醒,她睁着眼坐起来时,就看见谢潇南从外面走进来, 一边脱下裹着寒意的大氅, 一边瞥她,精致的眉眼仿佛覆了寒冬腊月的冷霜, 他说:“你倒是把这当自己屋了。”
而现在,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谢潇南的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与她离得很近,见她愣神还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脸颊:“睡迷糊了?”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 有朝一日那个冷漠倨傲的人会坐在她的身边, 在静谧中守着正睡着的她, 然后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 轻轻印下一吻。
温梨笙怔然片刻, 而后忽然张开一嘴利牙想咬他的手指,被谢潇南敏捷的躲开, 笑着说:“我可没放一只小狗进来。”
她开口, 声音有些哑哑的:“我要把你的手指头咬下来。”
“我的手指可不能吃, 若是饿了就起来, 膳房备了饭。”谢潇南将矮桌上的书合上,而后起身将旁边的一盏长灯点上,房间顿时亮起来。
要是提到吃的,那温梨笙可就不困了。
她睁了睁眼睛,而后感觉身上很热,就像是捂在一个炉子里似的,脖子处都出了汗。
她皱着眉毛把身上的锦被给掀了,长呼一口气:“好热!世子想把我热死吗?”
谢潇南看了一眼自己特地抱来的被子:“我只是怕你冻凉。”
温梨笙坐起来,拿出帕子擦颈边的细汗,一边说道:“你这房中已经点了暖炉,我身上也穿得很厚实,再加盖这一层被子,真的要被闷死了。”
谁知道谢潇南说:“冬天睡觉容易生病。”
温梨笙被这句话给逗笑了,谢潇南果真很忌惮冬天,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将细汗擦干净之后,想往外看一眼,却见门窗都封着棉帘,看不见天色如何,她起身下了窄榻问:“真奇怪,怎么莫名就睡着了呢?我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谢潇南说。
温梨笙略微有些不满,她好不容易才等雪停了找世子,却没想到竟然睡着了,白白浪费了一个时辰。
她叹一声说:“冬日里天黑得早,我不能太晚回家,不然我爹又该啰嗦我。”
谢潇南似乎也并不打算让她久留,说道:“吃完饭就回去。”
温梨笙捂了捂心口,佯装受伤:“世子好生绝情,你都没有半分不舍吗?”
谢潇南点亮了房中的两盏灯,光一直延续到门边,将他整个人都拢在柔和之中,他转头过来看了温梨笙一眼,什么都没说,而后低头在她唇边轻触了一下:“走,吃饭去。”
温梨笙脸上一热,那些贫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跟在谢潇南身后出了寝房,才发现这院子周围都是空荡荡的,从后院一路走到前院,偌大的宅院竟看不到一个下人,她奇怪的问:“世子,你府上的下人呢?”
谢潇南道:“在外面守门。”
走到正堂外才看到有下人守着,谢潇南随口吩咐了一句上菜,领着温梨笙坐到侧堂,上次与贺家一起吃饭的地方。
房中暖意十足,菜也很快就被端上桌,四菜一汤,空中立马飘起了饭香,温梨笙只要一闻就感觉开始流口水。
菜上了之后,温梨笙左右看看,思索着该先吃那一道菜。
奚京的菜与沂关有很明显的区别,这些菜的味道很像,一下子散发出来,即便是颜色看起来不重,甚至会感觉寡淡,但让人有着很重的食欲。
见温梨笙还呆呆看着,谢潇南说:“吃吧。”
温梨笙愣愣道:“没有公筷。”
“不需要。”谢潇南说着,然后泰然自若的用筷子夹了一个丸子给温梨笙:“尝尝。”
温梨笙怕烫,先是把丸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夹了一半放嘴边吹了吹,感觉差不多之后就全塞进嘴里。丸子入口很弹,紧接香味在唇齿中散开,带着一股子咸鲜,温梨笙脱口而出:“好吃。”
谢潇南看见她眸间毫不掩饰的喜色,也笑了下。
温梨笙吃得慢,想在谢府多呆一会儿,很像小时候去朋友家玩不愿意回家的孩子,但不管吃得多慢,这场饭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谢潇南漱了口,就看着温梨笙一筷子一筷子的夹一点点东西往嘴里送,看起来是吃饱了,但仍不愿意放筷。
他笑着看了会儿,而后握住她的手腕,下令道:“漱口茶端来。”
“我还没吃完呢!”温梨笙不乐意道。
“再吃你就要被抬着回温府。”谢潇南将筷子从她手中抽走,说道:“你该回家了。”
温梨笙撇嘴:“你怎么能说出怎么冰冷的话的?”
谢潇南嗤笑一声,将她的碎发撩到耳朵后,指尖落在耳朵尖上,轻轻的捏了下。
温梨笙觉得耳朵有些痒痒的,她歪着头蹭了蹭,接过漱口的茶水结束了这顿晚饭。
天色渐晚,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亮光,谢潇南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她虽然是空着手来的,但走的时候带的东西可不少。
除却厨子做的一些糕点之外,还有几个箱子装的东西,都被搬上了马车里。
温梨笙站在谢府门外,回头看了眼没有披大氅的谢潇南,说道:“世子快回去吧,外面冷。”
谢潇南轻轻摇了下头,示意没事,仍旧看着她。
她看着这样的谢潇南,很想上去紧紧抱他一下,但周边站的全是守门的侍卫,虽然所有人都低着头,温梨笙还是不敢这样做,于是往回走了两步,抬手牵起他的手,贴着温暖的掌心握了一下:“我走了哦。”
谢潇南回握的手劲传来,停顿了一会儿后才松开:“去吧。”
温梨笙转身爬上了马车,里面放了不少从谢府带走的东西,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发现里面是一件雪白的狐毛氅衣,入手的光滑和色泽的亮度,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下面还叠了几个箱子,都是大小的,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放的肯定也都是氅衣,先前谢潇南说送她,没想到这就准备好了。
剩下的东西应该就是放的香料之类的,这些他曾答应过的,一并送上了马车。
温梨笙倒不是稀罕这些贵重物品,只是想到都是谢潇南送的,她就压不住嘴角的笑容,喜爱的在手里摸一遍又一遍。
回到温府之后,正巧撞上从官署回来的温浦长,他瞧见了谢家的马车,正惊着世子怎么这个时候来,匆忙要上前行礼:“下官不知世子尊临,有失远迎望世子见谅。”
温梨笙从里面探出头:“爹,你干嘛呢?”
温浦长一听见是温梨笙,立马抬起头,表情整个变了,皱起眉道:“你怎么在世子的马车里?”
温梨笙从车上下来:“我坐他马车回来呗。”
温浦长伸长脖子想往里看,就听她说:“别看了,世子没来,只有我。”
温浦长一下松散了行礼的姿势,气不打一处来:“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还敢用谢府的马车,不要仗着世子忍让你就胡闹!”
“哪有啊!”温梨笙为自己辩解:“我怎么可能在世子面前胡闹呢!”
说着她冲门口的护卫招手:“来,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温浦长一听,直觉不好:“什么东西?”
“一些从世子那拿来的东西。”温梨笙说。
紧接着几个箱子就被搬进温府,还有几盒子糕点,温浦长打开盒子,看到里面都是糕点:“你怎么又从谢府偷东西,上回把人家偷来的厨子送回去后,你还不死心是吧?”
“这怎么是偷的呢?这都是世子给我的!”温梨笙气道。
温浦长纳闷嘀咕:“怎么送这么些吃的?”
说着他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一件墨红交织的氅衣差点闪了他的眼睛,温浦长瞪着眼摸了一把:“这……”
很快将剩下几个箱子打开,其中有四件颜色漂亮,触手光滑的氅衣,还有两件流云锦所制的短袄坎肩,一个箱子中放了不少发簪镯子,每个看起来都极为精致。
温浦长眼尖,从当中看见了那个先前被还回去的墨玉扳指,他眼都直了。
最后一个箱子则是放了一些分装好的香料,温浦长用手指沾了点闻闻,身子忽然晃了两下,好似站不稳。
温梨笙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爹!爹你怎么?”
温浦长意志消沉,脸上浮现绝望之色:“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你从谢府偷出这些东西,咱们温家怕是真要折了。”
“爹啊,这真不是我的偷的,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小偷?”温梨笙十分纳闷。
“不止,还是耍横无赖的头号恶霸,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只有你写不出来的文章,没有你闯不出来的祸。”温浦长对自家女儿了解甚深。
温梨笙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道:“这些都是世子送给我的,我怎么可能去他府上偷东西,我还没进门就被侍卫叉住了。”
温浦长当然知道这不能是她偷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世子为什么会将这些东西送给温梨笙,他指着最后一箱中的香料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温梨笙上哪知道去,只道:“是世子平日里点的香。”
“这叫龙涎香,被誉为香中黄金,是皇室特供的顶尖香料,这种东西无法制作,每年上供的数量也不稳定,是极其珍贵之物,唯有皇帝亲近的重臣会获得这些赏赐。”温浦长道:“世子把它送给你?还送那么多?”
有价无市的东西,不管出价多高也是买不到的,温梨笙原本以为谢潇南当初说的“你买不到”,是因为这东西可能只在奚京卖的有,但没想到是确确实实压根就没得卖。
温梨笙走过去看了看,故作思考的想了一会儿,才说:“或许是见我乖巧懂事,聪明伶俐,所以世子将东西送给我。”
话音一落,温浦长立即跟看鬼一样看着她:“别说这种胡话。”
“好的。”
温梨笙挥手,让下人把东西抬回后院去,对温浦长道:“爹你放心吧,我跟世子关系好着呢。”
温浦长原本是不相信的,但这些东西往温府一送,再不信那就是掩耳盗铃的傻子了,虽然知道自己女儿平日里很不着调,可世子若是愿意与她交好,温浦长就觉得这是件大好事。
指不定梦里的那些事还有些希望。
温浦长拍了拍温梨笙的头:“记得给世子回礼。”
温梨笙点头应下,心里却盘算着送什么好,谢潇南能缺什么东西呢?
当日晚上谢潇南送的香就被点上了,那香料中不仅有龙涎香,还掺杂了其他许多种东西,混在一起,燃起烟之后,淡淡的甜香果然就从房中散开来,这种味道让温梨笙一闻就觉得无比舒心,躺床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她安安稳稳的睡着,却做了个噩梦。
梦中她似乎坐在一个马车里,马车的窗子门帘都是墨黑色的,导致视线里十分昏暗,可见度很低。
她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从视角上看似乎是没坐在椅子上,抬头往上看有个男人坐在对面。
那男人身影隐在暗色里,忽而说了句什么话,温梨笙听不懂。
忽而又有一个别的声音响起,带着怒意道:“这些事情与她又没有关系!”
继而他身边有个女人道:“要怪就怪谢潇南,是他害了这姑娘。”
她想说话,但是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那发怒的人似乎有些情绪激动地挥舞手臂,一阵铃铛的脆声传来:“牵连无辜的人算什么本事,就算是目的达成,也会让人瞧不起,先前的活人棺也是这般,我不明白这样得来的胜利有什么意义。”
男人又说了什么,女人好像只是负责翻译,她说:“活人棺是我族古老的秘术,是他们自己要去的方法,害了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且这也是大梁欠我们的。”
女人又说:“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绝对的正义与错误,任何东西都是通过手段得到的。”
温梨笙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心中无比慌乱,在他们争吵时,马车忽而被颠簸了一下,有一束光透过帘子照进来,打在男人的脸上,温梨笙在那一瞬看清楚。
坐在对面的男人高大魁梧,眉眼凶狠冷厉,正是洛兰野。
她一下从梦中惊醒,这个噩梦让她出了一身的汗,温梨笙几个深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梦境中的所有画面仍记得清楚。
自从她重生之后,隔些时日就会做这种梦,这种梦与其他梦是不一样的,一些寻常的梦温梨笙睡醒起来之后基本上忘记大半,记得并不分明,但这些梦却清晰而真实。
之前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但之前梦中看到那个悲伤的谢潇南和现在做的这个,她记忆并不存在,像是一个陌生的场景,但又有几分熟悉。
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她臆想之下的一个纯粹梦境?还是这些事情,可能是以后会发生的?
难不成她重生回来,还能梦到未来之事?
温梨笙坐在床榻上一阵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离谱,可她都是重活一回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离谱的吗?
她愣了半天,直到鱼桂发现她睡醒之后,让人端了水进来伺候。
温梨笙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不擅思考,因为很多问题搅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但她本身又是个脑子很灵活的人,总是忍不住乱想。
这个奇怪的梦没能想出什么苗头,她暂时搁置在心中,起床洗漱穿衣,然后前往长宁书院。
腊月天冷,长宁书院取消了早课,即便是如此,温梨笙也依旧不是准时的那个,她紧赶慢赶的,总是晚一步到学堂。
今日许檐没有守在堂中,她一进门先往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一眼,就见谢潇南正坐在那里,低头写字。
整个学堂里乱哄哄的,夫子还没有来,谢潇南坐在其中一角,一身雪白的衣袍衬得他气质冷清,散在心口和臂膀处的长发又添几分懒散,似儒雅随和。
温梨笙看到他的瞬间,脸上就出现个笑容,蹦着轻快的脚步朝他走去,走到边上才道:“世子今日也得了空闲?”
谢潇南仍在写字,头也不抬道:“也不总是在忙。”
温梨笙想了一下,印象中的谢潇南好像就是一直在忙,是那种神出鬼没的感觉,有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与他相遇。
她坐下来,忍不住把肩膀往他身边凑,看他落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便伸手将他的笔抢走了:“你在写什么?为何不看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到:许是沂关居于大梁北境,这里的寒冬格外冷,风吹在身上极为刺骨,且
且后面就没了,温梨笙想了想,对他道:“这后面的我帮你写?”
谢潇南嘴角攀上些许无奈,说道:“你想写什么?”
看样子似乎是同意了,温梨笙端坐下来,提笔将且划了个斜杠,在后面加上:但郡城风景宜人,雪景也是难得一见的秀丽,城中百姓善良淳朴,热情好客,尤其是温郡守其女,简直犹如天女下凡,心善而伶俐,于我有颇多帮助,我不胜感激。
她写完看着谢潇南,乐道:“我这样写对不?”
谢潇南将纸拿来看了一眼,笑了一下,而后继续提笔,在后面添了一段,之后不知道从何处摸出来一个信封,又拿出两张纸,将它们折起来塞在其中。
“这是信?”温梨笙原本以为他不过是随便一写,却没想到这是信。
谢潇南把信封好,在信封上落下四个字:父亲亲启。
而后对温梨笙笑道:“嗯,是家书。”
“你怎么在这写家书啊?”温梨笙非常惊讶,他不是说自己不忙的吗?怎么到学堂写起家书来了?
谢潇南却面色如常道:“家书就是何时想起何时写,在哪里写都一样。”
第64章
温梨笙伸手捞了一下, 想把那封信给拿过来:“算了吧,你再重新写一封。”
谢潇南却将手一扬,避开了她的手:“信已封好, 用不着再拆。”
“可是你父亲看见了那段话,不会对你生气吗?”
谢潇南摇头:“不会。”
温梨笙从未想过谢潇南会在家书里跟他父亲唠这样的闲话,像他这种性格的人, 家书应该就简单的几行字吧。
比如一切安好,勿念之类的。
没想到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张纸。
“要不还是算了吧,免得被你爹笑话。”温梨笙本来是跟谢潇南闹着玩的,结果写到他家书里去了, 她还是有些泛怂的。
虽然她没有见过景安侯, 但用脚指头想也该知道,那种生自名门望族, 久居高位的侯王,定然是不怒自威, 不苟言笑的,对于谢潇南这种家书不知道会不会责罚与他。
但谢潇南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家书封好之后压在书下, 转头看见温梨笙眼中有担心之色, 便笑道:“放心吧。”
温梨笙看了一眼那封被压在书下的信, 心中忍不住猜想景安侯看见家书中那样一段话时, 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正想得入神, 就见夫子夹着书走进学堂,学生们齐声问安, 而后就开始授课。
像这种纯讲课, 一点不带互动和不需要回应的授课, 一直都是温梨笙的死穴, 只要她听上一刻钟,就会开始犯困,然后忍不住打瞌睡。
今日也不例外,温梨笙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打哈欠,眼眸中积了一层水蒙蒙的液体。
谢潇南侧头看她一眼,低声问:“没睡好吗?”
想起晚上做的那个梦,她点点头:“做了个噩梦。”
但其实她做了这个噩梦,也并没有睡得不好,一睁眼就到了天亮,只是那个梦的内容让她耿耿于怀。
谢潇南眸光变得柔和:“若是困得厉害,就睡会儿吧。”
温梨笙摇头:“我不睡,你平日里总忙其他事,好不容易能够跟你同坐一处,我怎么可能再睡。”
昨日去谢府找他,就一口气睡了一个时辰,已经浪费了不少相处的时间,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
温梨笙睁大自己的一双眼睛,用手支着头,定定的看着谢潇南。
谢潇南的表情有些惊讶:“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要保证我自己不会睡着。”
谢潇南低低地笑了一下,拿起墨笔在纸上写着东西,说道:“若是困倦了,即便眼睛睁得再大也是没有用的。”
温梨笙不信:“不可能,只要我的眼睛不闭上,我就绝不会睡着。”
“是吗?”谢潇南道。
温梨笙心说当然是,她坚定地盯着谢潇南的侧脸,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微微低下的头,俊俏精致的侧脸,墨黑的眼眸微微转动,在纸上落下漂亮整洁的字体。
虽然以前可能也如此感叹过,但温梨笙还是在心中再次叹道:谢潇南真是生了一副让人百看不厌的好皮囊。
前世即便是她对谢潇南有着排斥之心,但仍旧承认这一点。
温梨笙就这么盯了一会儿,耳朵里全是夫子授课的声音,说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没过多久她就撑不住了,支着头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磕在桌子上。
谢潇南见状停了笔,看着她的头一点一点的,便将掌心伸到她面前,耐心等了也一会儿,果然见她整个脑袋往下掉,磕在了他的掌心上,被稳稳的接住。
温梨笙迷糊醒来,从他的掌心里把脸抬起来:“世子想把我的头按在桌子上吗?”
“是怕你把脑子里最后一点智慧给磕没了。”
温梨笙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这满脑子的智慧,磕掉一点儿也不碍事的。”
谢潇南低声说:“磕掉人就彻底傻了。”
她没听见这句,扭了扭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瞪眼睛。
本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再课上睡着,却没想到放课钟响的时候,她猛地睁眼,发现自个正靠在谢潇南的肩上呼呼大睡。
温梨笙一下惊醒:“什么,什么?!我就闭了一下眼睛,放课钟怎么响了?”
谢潇南把书合上,忽而说一句:“时光如梭。”
她揉了一把困倦的脸,就见周围的学生已经收拾东西陆续起身往外走,还有几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温梨笙有点接受不了她一闭眼就睡了一个上午这件事,撇着嘴对谢潇南说:“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谢潇南捏揉了一下肩膀:“你没说让我叫醒你。”
“我也没说我想睡觉啊。”
“由此可以得出,不可阻挡的事情就算再努力阻止,还是会发生,所以不要做无味的奋斗,望世人引以为戒。”谢潇南一边穿上大氅,一边说。
温梨笙觉得这话颇是耳熟,而后想起这是她那篇《青蛙说》结尾的那句话,从谢潇南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一股莫名的讽意。
学堂内的人已经走空,就剩下两人,温梨笙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身,仰头控诉:“你笑话我!”
“岂会,不过是觉得你写得很好,拿来引用罢了。”谢潇南抓了一下她的手,探了探温度,她虽然穿得看起来并不厚,但一双手却出乎意料的热乎乎的。
温梨笙笑嘻嘻的问:“那我跟状元相比,差了多少?”
谢潇南想了想:“差了两个字。”
“什么字?”
“你自己想。”
温梨笙自己琢磨起来,心说会是什么字呢?原来她在谢潇南的心中,跟状元的差距这么小吗?
她得意的笑起来。
谢潇南捏了捏她的脸,忽而说道:“我要离开郡城几日。”
温梨笙愣了一下:“去哪里?”
“川县。”
温梨笙基本没有出过郡城,但也听过川县,需要穿过大峡谷,来回的路程要用上一天的时间。
“去那里做什么?”温梨笙一想着好几日都看不见谢潇南了,心情有些低落,嘴角不自觉的沉了下去。
谢潇南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一些突发的事情,现在情况尚不明确,我正要去探查。”
温梨笙道:“很快就能回来吧。”
她巴巴的看着谢潇南,墨黑的眼眸中隐隐藏着期望,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察觉到她非常不舍的情绪,谢潇南低叹一口气:“很快。”
温梨笙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就觉得一天见不到谢潇南就想得很,抓心挠肝的想,要不然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的。
这一听他要去别的地方,虽说嘴上说着很快,但她心里清楚,没个四五日是回不来的。
见她耷拉着眼皮,眉眼中都是不开心,谢潇南凑近了她低声说:“你这样我怎么走啊?”
温梨笙的脸在他大氅上蹭了蹭,而后松开环着他的手臂,说道:“没关系,不就几日嘛,我等着就是了,世子去了之后一定要注意安危。”
谢潇南捧着她的脸,而后低头在她侧脸印下一个亲吻:“好。”
与谢潇南又黏黏糊糊的说了一会儿话,两人自书院分别,温梨笙回到温府之后,就见温浦长匆匆忙忙地回来,对下人道:“快去将我的衣物收拾了,我要出趟门。”
“怎么了爹?”温梨笙站一边问。
“我这几日去趟川县,你自己在家中老实点,不要在别处惹事。”温浦长看起来有些急。
“你也去川县?”温梨笙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到底川县出了什么事,温浦长和谢潇南都要去那个地方?
她追问:“爹怎么突然要去川县,你不是很久没有出过外地了吗?”
温浦长道:“别问那么多。”
温梨笙不乐意了,一下抱住他的手臂:“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抱着不撒手!”
温浦长气恼地甩了两下手臂:“松手!”
结果没能把温梨笙甩下去,差点闪到自己的老腰,他另一只手扶着后腰哎呦哎呦的叫着:“你这小兔崽子,你是想要我老命啊!”
温梨笙道:“是你自己非要甩的。”
温浦长道:“你撒手。”
“你说不说,不说我不撒!”
“你就在我手臂上挂一天吧!”
“挂就挂!”
温梨笙就是不松手,温浦长拖着她走了两步就累了,妥协道:“行我告诉你,就是川县那边挖出几副新棺材,棺材里的尸体都是刚死不久的。”
“人死土埋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要去那里?”
“四副棺材,三个少女一个少年,且棺材盖的里面全是血淋淋的抓痕,这不是自然死亡。”温浦长声音压低,沉沉道:“他们都是被活埋的。”
温梨笙惊得一下松了手,脑中立马蹦出三个大字:活人棺。
前世一股来历隐秘,势力非常庞大,名为长生教的教派在大梁各处兴起,散播着只要将少男少女活着封入棺材里埋于画好的阵法之中,便可完成献祭仪式,实现祈愿人的心中所愿。
这种说法一听就是害人的邪术,但当时大梁已经支离破碎,战乱导致很多人流离失所,加上巨大的天灾在西部发生,数百万的难民逃往至南方,也导致了杀人越货,强取豪夺之事处处可见,战乱与天灾,争权和侵略,导致天下民不聊生,疾苦难言。
加之长生教在各地大肆宣扬,甚至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做演示,骗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在这种乱世之下,歹心之人数不胜数,于是一场浩大的献祭便在大梁各处展开。
沂关郡是被波及最晚的地方,一来是郡城在北境十分肥沃的地方,居于大梁的最边境,某种程度上来讲这里的消息并不算灵通,二来是谢潇南起兵之地就在沂关郡边上,很多将士驻扎在附近,所以战乱被挑起之后,就算萨溪草原上也有不少异族趁机入侵,但为了不与谢潇南手下的兵正面冲突,他们都选择绕开了沂关郡这块极为富硕之地。
后来谢潇南去外面打了一圈又绕回来,才在建宁十一年的时候带兵开了郡城的大门。
算算时间,长生教兴起的时候,分明是在建宁八年时,离现在的时间还差了两年左右,怎么会那么早出现呢?
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我也要去。”温梨笙说。
“什么?”温浦长瞪眼道:“你不准去,在家好好待着。”
“我也要去,”她又重复了一遍:“世子正好也要去川县,爹你要是不带我的话,我就跟世子一起去,他肯定乐意带我。”
“你去川县做什么?这次去不是为了玩儿的。”
“我也不是为了玩儿,我一定要去看看!”温梨笙用认真的语气强调道。
她要去看看清楚,这到底只是哪个穷凶极恶之徒造成的一起杀人案,还是来自那个长生教的献祭邪术。
温浦长拗不过她,最终还是松口答应了,并与她约法三章,规定她去了川县之后不能乱跑,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不能招摇惹祸。
温梨笙都一一答应了,然后喊着鱼桂回去收拾东西。
冬日里的衣物厚重而繁多,收拾起来极为麻烦,思及可能要住上几日的时间,鱼桂多准备了几套换洗,这样一收拾就到了晚上。
温梨笙还派人给沈嘉清递了话,让他也一同去川县。
一般碰上这种事,沈嘉清是连理由都不问的,毕竟这种两人一起出去玩的机会并不多,有好几次沈嘉清都背着包袱到温府门口喊她去踏青,但都被温浦长给赶走了。
一听到温梨笙传来要去川县的消息,沈嘉清当晚就收拾好了东西。
第二日一早,骑马赶到温府门口。
彼时下人正将东西往马车上装,温浦长站在门口看着,一件沈嘉清打马走来,顿时拧起两条眉毛:“你一大早来着干什么?”
沈嘉清一看见温浦长,整个人就会变得很老实,他立马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到温浦长的面前鞠躬行礼:“郡守大人日安。”
“少来这套。”温浦长说:“你怎么背着行囊?要去哪里 ?”
这话刚问完,温浦长的心中就涌起一阵不大好的预感,果然就听见沈嘉清说道:“是梨子给我传信说要去川县几日,所以我才拿着衣物今日一早赶来,郡守大人似乎也要出门?”
“我也要去川县。”温浦长说了一句,而后扬声喊道:“温梨笙!”
温梨笙揣着手暖从里面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头上两边的发髻打着晃,小辫子轻摆,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一出来就看见了沈嘉清,她笑道:“来那么早啊?”
温浦长气道:“你把他叫来做什么?”
“当然是一起去啊。”温梨笙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多一条拖后腿的?”温浦长十分不给面子,冲沈嘉清挥手:“回去,你不能跟去川县。”
沈嘉清双眉一撇,眼睛当即就湿润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的伤心模样:“郡守大人,我不会拖后腿的。”
“你只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是拖后腿了,”他一点都不心软,点了点温梨笙和他:“且你们两个在一起,定会惹出很多麻烦,一刻也不得安宁。”
沈嘉清牵着马不肯动,频频朝温梨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说来也是奇怪,沈嘉清从小就怕温浦长,总觉得他十分的凶,后来有次犯了错误被温浦长关在房间里抄字背书,为了达到惩戒的效果,温浦长亲自坐在他身边,瞪着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年幼的沈嘉清,但凡他有一点偷懒或者懈怠,就会在他的手掌上敲一下。
这件事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深的影响,导致好些年过去了,沈嘉清每回见到温浦长都是毕恭毕敬,极其乖巧的模样,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温浦长是他爹。
因着这事,每回闯祸的时候温浦长怪罪下来,沈嘉清都用眼神向温梨笙求救。
一般这个时候,温梨笙也会体现出哥俩好的重要性,站出来道:“爹,你要是不带上沈嘉清,那他可要去找世子了。”
“少拿世子压我,”温浦长气道:“你以为世子会带一个傻子上车同行?”
“爹你说话太伤人了。”温梨笙道:“你怎么能说沈嘉清是傻子呢,他可是我的好兄弟。”
温浦长瞥她一眼:“你以为你又聪明到那里去?与他站在一起不过是一对傻子罢了。”
温梨笙从鱼桂手中接过大包袱,挂在手臂上,而后说:“既然爹那么嫌弃我,那我就不在你面前碍眼了,我去找世子,让他收留我。”
说着她将大包袱往背上猛地一甩,不曾想这包袱重重的,带出的惯性极其厉害,一下就把温梨笙给带翻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她嗷了一声。
沈嘉清大喊:“梨子!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摔出个三长两短啊!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出发呢!”
温浦长快要被这两个人给烦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吐纳着,而后道:“别吵了,都给我滚到马车上去,若是你们路上谁敢多说一句废话吵我,就直接从马车下去,然后滚回家!”
温梨笙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与沈嘉清对视一眼,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
沈嘉清如愿上了马车。
这是温府里规格最大的一辆马车,其中能坐下七到八个人,两边都有一张窄榻,坐累了还能躺在上面睡觉,是十分适合出远门的。
据说当年温浦长从奚京回到沂关郡来,坐的就是这辆马车,只不过后来被温浦长出于私心留了下来,然后这些年内一直修修补补,虽然看上去挺破旧的,但实际上核心的零件和组织基本都已经被换上新的了。
大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小马车,几人的行李都小马车中。
护卫并没有带多少,出了郡城的大门之后,温梨笙撩开棉帘往外看,就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旁,听着一辆车厢是黑色的马车,马车前后有十余人骑着马,看起来高大威猛的护卫。
温梨笙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谢家的马车,只不过马车的车厢上没有谢字,也没有什么家徽,但从外面看是瞧不出来什么特殊的。
温浦长感觉到一阵寒意,他睁开眼睛见温梨笙整个头都探出了窗子,而后喊声传来:“对面坐的是世子吗?”
温浦长只觉得眼皮一抽,喊道:“温梨笙,你干什么!”
而后他也撩起身边窗子的棉帘,打开窗子往外看,就见离那辆墨黑车厢的马车越来越近,而后窗子被人从里面拉开,谢潇南俊美无双的脸露了出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温梨笙,眸中浮现诧异之色,而后看向温浦长。
马车停下,温浦长下车几步走到墨黑马车前,正想对着窗子行礼的时候,就见谢潇南撩开帘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披着墨黑大氅,长发高束成马尾,看起来干练而利落。
“郡守不必多礼,腊月天寒,先上马车吧。”谢潇南赶在他行礼之前,用手虚扶了一把温浦长的手臂,淡声说道。
温浦长应下,转头回到马车,而后才发现谢潇南也跟了上来。
这马车宽敞,就算是四个人坐也并不拥挤,温浦长连忙让出位置:“世子请坐。”
谢潇南的眸光浅淡,在车内扫了一遍,看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温梨笙和沈嘉清,面上也没什么变化,如常的坐下来。
“世子日安。”温梨笙在他落座之后第一个开口,笑吟吟道:“可有吃早膳吗?”
谢潇南转头看去,对上她的视线,原本显得清冷的面上似乎添了一抹笑意,他回答道:“吃过。”
温浦长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问题了,他又眨了眨眼,心说果然没有看错。
先前在贺家,世子虽然也是这般模样,但到底是有几分演的成分在,是要故意演给贺家看的,所以当时的谢潇南再怎么笑意温柔,温浦长都觉得是常事。
但眼下这马车里没有外人,谢潇南看起来却还是如此的温和,那就有些不对了。
这还是那个浑身充斥疏离与冷漠,时时刻刻显得生人勿近的世子吗?
谢潇南道:“你为何跟来了?”
温梨笙说:“我回去之后听我爹说也要来川县,所以就央求他带我也来,毕竟我活了二十来年,都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呢?”
“二十来年?”马车里的三个人同时发现了她话中的问题,露出惊讶的神色。
温梨笙立马改口:“呸呸呸,说错了,是十来年。”
在潜意识里,温梨笙已经活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方才没注意一下子说顺口了。
由于她本身平时就喜欢乱说话,所以这会儿三人并未在意,谢潇南接着说:“去川县可不是为了玩。”
这话跟温浦长说的一样,温梨笙哼了一声说:“我知道啊,我看起来是那种一心就想着玩的人吗?”
沈嘉清在旁边道:“难道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梨笙给了一肘子:“闭上你的嘴。”
沈嘉清揉了揉肋骨处,而后说道:“我已经听我爹说过了,说是川县河坝附近发现了有人把活人埋棺材里,当地官府已经调查几日了,但丝毫没有头绪,想必小师叔这次去川县也是为了这事吧。”
谢潇南微微点头。
“此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谢潇南的声音平缓清脆:“诺楼国王室曾有个极其秘辛的邪术之书,其中就有一篇记载了一种献祭之法,方法就是将少男少女活封入棺,埋于阵法之中,完成献祭便可达成心中所愿。”
沈嘉清并未听说过这种秘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和眼睛,温梨笙想到自己应当也是没有听过的,所以为了不表现得反常,她也学着沈嘉清瞪着眼睛和嘴。
温浦长见状啧了一声:“把嘴合上,像什么样子!”
温梨笙说道:“这种古老的秘术是真的吗?真能达成心中所愿?”
“自然是假的。”谢潇南掩去了眸中的轻笑,说道:“这不过是诺楼国一些心术不正的先人编织的骗局罢了,编出这种阴毒之法然后添油加醋的宣扬出去,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权和上位者的地位,被后人存留下来,封为古老秘术。”
谢潇南说话的时候,眉眼间的轻视都不加掩饰,看得出他是相当厌恶和看不起诺楼国的,对于这种害人的邪术,他一开始就抱着坚决的态度。
谢潇南的情报比温梨笙想象中的要广得多,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提起诺楼国,温梨笙想起了先前被谢潇南抓获的洛兰野,后来也没打探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被怎么处理了。
还有那个奇怪的梦境,梦中洛兰野似乎在跟一个会说梁语的人争论什么,话中也提及了古老的秘术,由此基本可以推断前世害人匪浅的长生教的确是出自诺楼国。
梦境中的事极有可能是真的,或许是将要发生的。
她想起自己被绑的结实,嘴巴也被封住说不出话,困在那个漆黑的马车里颠簸,不知要去往何处,她心中就泛起一阵恐惧,暗自决定绝对要与谢潇南形影不离,不给任何人将她绑走的机会!
谢潇南又说:“所以到了川县,所有人都不能独自行动,一定要注意身边的任何异动,那些诺楼国的人很有可能就潜伏在附近。”
温梨笙积极响应:“说的太对了,我不会武功,是咱们几人中最娇弱的一个,世子又是最厉害的一个,所以我跟你在一起正合适!”
话一说完,脑门就被温浦长弹了一下:“你又胡说八道什么?那地方那么危险,你现在直接转头回家得了。”
她捂着脑门道问:“爹你打我做什么?我难道说错了吗?”
谢潇南接话道:“没有说错,虽说这次去川县并不安全,但也不用感觉害怕,待在我身边就好。”
说罢他起身,对温浦长颔首告辞,而后下了马车。
温浦长相送下车,跟着谢潇南走向谢家马车,低声道:“给世子添麻烦了,小女吵着闹着非要跟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谢潇南站定,一转头眉眼间都是笑意,温如涓涓细流:“无妨,她性子就是如此,我知晓的。”
温浦长愣了一瞬,脱口道:“她今年十六马上是十七生辰,出生在腊月二十四,尚未……”
剩下“婚配”二字还没出口,温浦长看着谢潇南带着笑的表情,一下清醒过来,暗骂自己是越老越糊涂了,方才竟然忍不住生出了与谢家攀亲家的心思。
“我也是。”谢潇南承着他还没说完的话道。
“什么?”温浦长疑惑。
“我今年十八,初春三月的生辰,尚未婚配。”谢潇南道。
温浦长瞬间怔然,还没揣摩世子的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温梨笙的声音:“世子,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疑惑向你请教,我看你马车那么大,多坐一个人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紧接着温梨笙就从后边跑来,与温浦长擦肩而过,要往谢家的马车上钻。
温浦长眼疾手快,想要抓她,但温梨笙这会儿滑得跟泥鳅似的,往旁边一躲,就让他捞了个空。
温梨笙往马车上爬,由于急着躲温浦长,她动作急切而快,爬上去之后险些没站稳,往后仰了仰身体,谢潇南站在边上,伸手在她腰间撑了一把,慢声道:“当心些。”
她被腰背上的一股力道推了一下,顺势站稳,然后进了马车里,片刻后她打开窗子,从里面探出一个头,虽温浦长咧着大白牙笑:“爹,这马车里面好暖和,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别操心我哦。”
温浦长看了下谢潇南的脸色:“胡闹什么,快点下来。”
“我没有胡闹。”温梨笙道。
“尊卑有别,男女有别,你怎可与世子同乘一辆马车?”温浦长又道。
“那你把我当成男的。”温梨笙撂下一句,然后把头又缩回了马车里,棉帘降下来挡住了里面的光景。
温浦长气得歪鼻子斜嘴:“你这逆子!”
谢潇南在一旁道:“无妨,眼下时间不早了,咱们快些启程吧。”
温浦长见他英隽的眉眼中蕴藏着平和清冷,似乎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应该是没有反对,便拘礼道别,转身回了自家的马车上,一进去就见沈嘉清躺在对面的座椅上呼呼大睡。
温浦长心说自己真是越老越能经得起折腾。
那边谢潇南刚进马车,就被一双胳膊搂住了脖子,温梨笙整个人就拥了上来,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没想到我也跟来了吧。”
谢潇南下意识反手将她抱住,然后往里走了几步坐下来,手臂在她腰间一横,就将她揽坐在自己的腿上,低眼看她:“敢自己跑到我的马车上来,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怕我了。”
温梨笙只有在小时候坐过温浦长的腿,但都是六岁之前了,后来便没有再坐过,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坐进了另一个男人的腿上。
这姿势让她有些脸热:“我为什么要怕你?”
谢潇南唇角含着轻笑,有些意味深长:“你之前不是怕我怕得厉害?”
温梨笙梗着脖子嘴硬:“你记错了吧,我何时有怕过世子?”
马车动起来,缓缓在路上行驶,谢潇南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完全固定在怀中,笑了一下道:“那是谁曾在梅家酒庄东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跪下来喊‘世子息怒’的?”
温梨笙想起当时的情况,只觉得莫名好笑。主要是头天晚上她梦见了当初谢潇南刚进沂关郡,砍掉她未婚夫脑袋的那日,毫不夸张的说给温梨笙留下了一个很重的心理阴影,所以醒来时也觉得心有余悸。
后来去东侧堂,梅兴安和他四弟都是个没脑子的,在大堂上对谢潇南出言不逊,眼看着他脸上有了怒意,温梨笙这才害怕受到牵连,所以提前跪下投诚。
却没想到如今还成了笑柄。
温梨笙不满道:“还不是你当初总吓我。”
“我何时曾吓过你?”谢潇南道。
温梨笙没有回答,因为吓唬她的,是前世那个冷面寒霜的大反贼谢潇南,不是面前这个笑意吟吟的谢潇南。
她把头靠过去,蹭在他的颈窝处,说道:“你没来沂关郡之前,他们都传言说你这次来是为了将我爹贪赃受贿,徇私枉法之事一并查清楚的,所以我才总觉得你要害温家。”
“不过都是些流言罢了。”谢潇南感觉脖颈处缠上温梨笙轻细的呼吸,泛起一圈温热的感觉,谢潇南抬手在她脑门上揉了下:“日后在你爹面前要慎言,免得脑门上总挨揍,别被打傻了。”
“我若是被打傻了会怎么样?”温梨笙抬头问。
谢潇南与她对视一眼,眸色一沉,然后用手扶在她的后脑勺上,低头吻下去。
这次比之前力道要重一些,不再那么轻柔,仿佛是被勾得失了些许自制力。
温梨笙对这突如其来的吻毫无防备,对他的攻势完全没有阻拦,感觉唇上被咬了一下,便下意识张开了嘴,喉咙一滑咽下了疯狂分泌的口水,双手撑在他的双肩处。
谢潇南找到了她的小利牙,想起这就是之前落水的时候把他嘴唇咬得血流不止的罪魁祸首,于是对这颗小牙表现了不同寻常的喜爱,而后再转去其他地方,像是把温梨笙唇齿的每一缕香甜都搜刮干净,半点不剩。
这次攻势稍显霸道,温梨笙很快就招架不住,双手有了推拒之意,但谢潇南恍若未觉,半分推不动。
很快温梨笙就发出难耐的低哼声,想扭头闪躲,却被他的手扶住脑袋,动弹不得,只得被迫承受。
到最后,她握拳捶了谢潇南的肩膀两下,唔唔两声,谢潇南才将她放开,之前平稳的呼吸也显得重了不少,嗓音慵懒低沉,卷着几分不稳的气息道:“若是被打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拒绝了。”
第65章
温梨笙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 坐到对面,用手掌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
离得太近会让她方寸大乱,完全不能自主思考, 还是坐远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好。
谢潇南整了整方才揉得有些乱的衣裳,而后道:“坐那么远作何, 我还能吃了你?”
温梨笙心说那可不一定,方才她挣脱不开的时候,还真有一种要被谢潇南吃了的感觉。
她顺了顺长发,随口说道:“能被世子吃, 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气。”
谢潇南对她这油嘴滑舌已经免疫, 面色如常没有接话。
马车速度渐渐快起来,有些轻微的摇晃, 车壁上挂的小香炉散发出极淡的味道,温梨笙闻了就想睡觉。
过了一会儿, 她开口问:“世子,若是那川县的活人棺真是诺楼国所为,该如何处置?”
谢潇南拿出一本书, 在其中翻阅:“自然是先把人抓到。”
“那你先前抓住的那个诺楼国的王子, 后来如何了?”她好奇的问。
他眸光轻动, 头也没抬道:“坐过来, 我就告诉你。”
温梨笙心绪已经完全平复, 不再像方才那样脸红心跳,于是又凑到谢潇南身边:“你快说。”
她一靠近, 就会将身子靠过来, 肩膀靠在他的手臂上, 一半的重力压在他身上, 好似很喜欢这样的亲昵。
谢潇南瞥她一眼,说道:“还在关押着,他受的伤比我重,医治了许久才救活一条命,如今正在休养中。”
“那世子会杀了他吗?”她问。
谢潇南轻摇头:“洛兰野是如今诺楼王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十分器重,下一任王位的继承者,若是杀了他,只怕给诺楼国起兵进犯边境的借口。”
温梨笙一听,心中咯噔一下。
谢潇南不杀洛兰野,在达成眸中目的之后会将他放走,那么先前在梦境里的那些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只是温梨笙不知道这种情况如何预防。
按照上次洛兰野的战斗力来看,若是在郡城外落单,她身边就算是有席路鱼桂,恐怕也难敌其手。
但洛兰野此人若是动了,正如谢潇南所说,诺楼王痛失爱子,定然因此事勃然大怒,虽不至于大举进攻大梁,但在边境一带派兵掠夺,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她想着,脑袋往谢潇南手臂上一枕:“这洛兰野看起来凶狠无比,你把他放了,他回头来找你报仇怎么办?”
谢潇南道:“他上回吃的药损坏经脉,加之受伤极重,足够他休养大半年了。”
大半年的时间,谢潇南都回到奚京去了,又怎会在乎他回不回来报复?
温梨笙将脸埋进他的大氅里,闷声问:“世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潇南眸光淡然的看着书卷:“问。”
“如果以后,在将来的某一日,你突然造反篡位,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温梨笙缓慢的说出这句话。
谢潇南目光一顿,而后侧身将她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脑袋捧起来,揪住她的两边脸颊:“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吗?嗯?”
温梨笙有些吃痛的咧嘴:“我是说如果,就是假想一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没有。”谢潇南松了她的手,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
温梨笙缠着他的手臂,轻声道:“你别回答的那么快,仔细想想嘛。”
“这种问题没有思考的意义。”谢潇南说。
“怎么就没有呢?”温梨笙往他身上挤了挤,见他仍旧在看书,于是伸手把书合上抢了过来:“这里就咱们俩,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就想一下嘛。”
谢潇南看着她,眼角眉梢有些许无奈,而后抬手将她脖子上戴的那根线勾了出来,紫玉落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摩挲片刻。
“谢家的孩子,自打出生起,就会带上这样一种顶尖玉质制作的护身玉,从不离身。这块紫玉的正面是一个‘谢’字,背面是一种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温梨笙这样看不见,于是把紫玉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里看,那朵花她从未见过,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温梨笙摇头。
“这叫麒麟花,是谢家的家徽。”谢潇南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虽然带着笑,但眼眸里却是极其认真郑重的神色:“意为忠诚,忠君亦忠国,是谢家的祖训,所以你方才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
言下之意,就是谢潇南认为自己绝不会造反,绝不会背叛大梁。
温梨笙想起他前世是在建宁七年八月份左右回去的,走得十分匆忙,完全没有任何消息,等众人发现时,他住的谢府已经是空的了。
谢潇南走之后,没多久就听说他带兵出征北境,赶赴边疆之地抗敌,虽同为北境,但那地方与沂关郡相隔很远,所以能得到的消息很少很少。
后来……
后来谢潇南就没消息了。
建宁八年,他又出现了,带领着强悍的兵马,所过之处皆插上谢家大旗,千军难挡。
搁在以前,温梨笙会觉得他是故意谋划了这一切,带兵前往北境之后销声匿迹一段时日,运筹帷幄养精蓄锐,开始了浩浩荡荡的造反之路。
但现在,她有着很强烈的偏向于谢潇南的观念,她觉得在谢潇南带兵前往北境之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事让他从一个忠君忠国,怀着赤诚之心的人变为一个人人喊打的反贼。
一定是发生的事,将他逼上那一步的。
他那满身覆血的银甲之下,藏着的是狼子野心,还是迫不得已。
温梨笙觉得,她总有一日会揭开他的银甲,看清楚其中的真相。
谢潇南见她许久不曾说话,便低头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日后不准再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外人听去了,你脑袋定定不保。”
温梨笙吃痛揉了下脑门,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倒在窄榻上,叫道:“啊,我受伤了,起不来了。”
谢潇南见状轻笑一声:“把书给我。”
她将先前抢来的书举起来,谢潇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后用一股很是强劲的力道将她直接从窄榻上拽起,一下被拥入怀中,继而谢潇南低头在她的唇边亲了一下。
温梨笙抿住唇,但是片刻后又张开:“你怎么一下就把我拽起来了?好厉害!”
谢潇南接过书,并没有回答,而是从一旁的箱子中又拿出几本来,说道:“路途有些远,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些书。”
温梨笙翻看了一下,与课上夫子讲得内容是差不多类型的,她不大乐意道:“看这些书只会觉得更无趣。”
“让你看,不是为了让你打发无趣的。”谢潇南说。
温梨笙起初没懂他的意思,想了想之后才说:“你觉得我看这些书一定会睡着?”
睡觉是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谢潇南的意思是让她觉得无趣了,就看看这些书然后睡一觉,温梨笙觉得自己遭到了看轻。
谢潇南眼眸带着笑,又翻开面前的书看,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温梨笙气得嘴巴一歪,当即挑了一本翻开,心说我就不睡,我就要睁着眼睛看到川县!我让你看不起我!
一炷香后,谢潇南看了眼捧着书呼呼大睡的温梨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在她的身上,拿走了书。
“冬日里睡觉会生病,”谢潇南小声道:“多盖些。”
马车一早出发,行过大峡谷之后又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进入了川县。
川县也是个很大的县城,来往之人极多,呈一派繁华之景。温浦长撩着帘子往外看,想起上次来还是几年前,这几年不见,川县的变化也是非常大的。
他叹一声时间飞逝,而后放下帘子,就见沈嘉清还抱着他的大氅睡得正香。
温浦长拽着大氅往外抽了抽,却不想沈嘉清睡得死就罢了,还把他的大氅抱得极紧,根本拉扯不开。
这小兔崽子!
温浦长看见他那一张睡脸,与他爹足有六七分相似,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个大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啪”地一声清脆响声。
沈嘉清没醒。
“这是个死皮猪吗?这样都打不醒?”温浦长纳闷。
心想着当年他年少的时候,没少挨沈雪檀的打,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他女儿原本乖乖巧巧的模样又被沈雪檀的儿子带得爬树翻墙,跟山间的野猴子似的,沈家果然是温家的克星!
温浦长越想越气,站起来双手抓着大氅,深吸一口气,而后大喝一声使足了力气猛拽,却没想到大氅的皮毛光滑,他一下拽脱了手,没能把沈嘉清从窄榻上拽下来不说,自个还因为惯性猛地往后栽去,头磕在车壁上,发出“咚”地一声,袖子挥舞的风打灭了桌上的烛台。
温浦长摔得双眼昏花,沈嘉清也从这动静里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见马车里有很昏暗,他睁着惺忪的睡眼问:“爹,你在干嘛?”
温浦长哎呦了两声,咬牙道:“谁是你爹?!快来扶我一把,我闪着腰了!”
沈嘉清瞬间清醒,忙上前去搀扶:“郡守大人坐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闪着腰?”
温浦长道:“还不是怪你这臭小子!”
沈嘉清疑惑:“我干嘛了?”
温浦长总不能说自个刚才起了坏心思,想把他从榻上拉下来,都四十几的人了,怎么能做这种幼稚掉面的事?
于是他道:“你方才睡觉窃窃私语,我以为你梦魇了,便想去将你喊醒,却不想刚一靠近你突然伸手打我一拳,将我打翻。”
沈嘉清听后脸色一沉。
而后站起身将上衣一扒,露出结实的臂膀,将车窗上挂的金丝遮光帘给扯了下来,绑在背上。
温浦长心疼得眼皮子抽抽:“你干什么?!”
沈嘉清将金丝帘绑好,而后跪下,中气十足道:“负金请罪!”
温浦长吃惊地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嗫嚅片刻,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沈雪檀,你儿子的脑子果然有病啊!
第66章
温浦长费尽口舌, 才给沈嘉清讲明白负荆请罪的真正含义。
中午到达川县,当地的县官已经在城门口迎接,见到温家的马车之后立即领着一群人行礼迎接。
谢家的马车在前头, 停住之后温梨笙先从上面下来,一见面站了黑压压的一片的人,全都等着一双大眼睛朝这边看。
她脚步停了一下, 而后站在边上转头,也跟着瞧谢潇南从马车上走下来,那件方才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已经披好,衣衫整齐神色平淡, 看起来有几分冷漠。
谢潇南刚下来, 县官就赶忙躬身迎上前:“下官拜见世子。”
谢潇南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一群人,眉毛微微拧起, 对这样大的阵仗有些不满:“何须来这么多人?”
县官神色愣了一下,局促道:“因着本地从未迎接过世子这般身份的任务, 所以下官害怕怠慢,便将川县在任的官职都一同喊了过来。”
谢潇南大约是觉得不高兴的,他将头一偏没再说话。
紧接着温家马车缓缓行来, 停在边上, 刚停稳沈嘉清就从马车上翻了下来, 栽倒在地上, 且上衣凌乱, 敞露了大片领口,手上还抓着金丝帘。
众目睽睽之下, 他飞快的爬起来, 然后将自己的上衣整理好, 冷得打了个哆嗦。
温梨笙看得目瞪口呆, 往他那边走了两步,问道:“你怎么从上面摔下来了?”
沈嘉清看了一眼正从马车里出来的温浦长,小声对她道:“不是摔下来的,是被你爹踹的。”
说着他低头,温梨笙也一并看去,就见他胸腹地方有一个浅浅的脚印,由于他穿着的衣服偏素白,所以很明显。
“我爹踹你干什么?”温梨笙问道。
沈嘉清扬了扬手中抓着的金丝帘:“起初是我在睡觉,然后你爹突然就发出很大的声响,我醒来之后就见他摔在座位上,闪到了腰,他说是我睡觉的时候出拳打的,我便想要负金请罪,你爹就给我讲解了一番负荆请罪的意思。”
温梨笙听了只觉得很离谱,首先沈嘉清睡觉的时候是很老实的,他们以前经常去峡谷上的竹屋玩,玩累了就会在吊床或者树下睡觉,温梨笙从没遇见过沈嘉清在睡觉时手脚不老实的时候。
再且说若她爹真是被沈嘉清一拳打得闪了腰,约莫当场就能把马车的车顶给掀了,那还会等到这时候。
于是温梨笙问:“然后呢?”
“你爹讲了一大串,最后我就说了一句‘我爹说负金请罪要有用的多’,正好赶上马车停了,他就一脚把我踹下来了。”沈嘉清耸耸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其实按照温浦长的出腿速度,沈嘉清若是想闪避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却没有躲开。
温梨笙说:“这么多年你还没放弃吗?”
沈嘉清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便道:“我相信只要我坚持,有朝一日你爹一定能对我改变看法。”
“这跟你这个人没有关系。”温梨笙说道:“他针对的是你这个姓,若真想让我爹对你态度改变,建议你直接改个姓更为方便。”
沈嘉清撇撇嘴。
那边县官与温浦长和谢潇南行过礼,成功接头,一行人朝着县城内走去。
县官给几人安排的地方是只有一个庭院的住宅,宅中的房间并不多,沈嘉清一看,就忍不住低声道:“这县官怎么抠抠搜搜的,安排个这么小的屋子,怎么够我们住?”
温浦长在一旁听到了,斜睨他一眼:“这是我安排的,地方越小,住在一起就越安全,一旦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你懂什么?”
沈嘉清立马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郡守大人好安排。”
房屋分为东两间西两间,朝西的屋子面朝着阳光,比其他屋子暖和一些,于是其中一间房分给了谢潇南,而另一间给了温浦长。
分房间的时候,沈嘉清在温梨笙耳边小声说:“你爹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我爹说他不会武功,也不喜欢锻炼身体,身子骨脆的很,年纪大不耐寒,如今又闪了腰,还是将西边的那一间给你爹吧。”
温梨笙觉得说的有道理,刚想点头的时候,就见温浦长从后面走来,一巴掌拍在沈嘉清的后脑勺上,怒道:“你是不是想说再过个两年我牙都老掉光,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
沈嘉清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说:“郡守大人,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话中就是这个意思。”温浦长仿佛被气得不轻。
温梨笙忙扶着他的肩膀往西边的房屋走去:“爹你别管他,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德行吗,西边的两间屋子都面朝着光,比其他屋子也宽敞,就给你和世子住了,我与沈嘉清住东边的那两间。”
温浦长被顺了顺气,这才觉得心口舒坦些,这一路走来险些被沈嘉清气得背过去。
房屋分配好之后,鱼桂负责将换洗的衣服和东西归置,温梨笙则跑去喊沈嘉清:“走啊,出去看看。”
沈嘉清没有带下人的习惯,他去什么地方都喜欢自己,用他的话来说是方便行动。
虽然温梨笙时常与他一起,但是遇到什么事,他也是不管不顾的,就像之前在牛宅那会儿,他遇见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蓝沅之后,便一下子追了过去。
沈嘉清将衣物放桌子上一放:“来了。”
走过去见只有温梨笙一人,便说道:“小师叔不去吗?”
温梨笙道:“他和我爹应该有事情要忙吧。”
乔陵和席路在门外边,一人蹲着一人站着,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见了两人出来,乔陵就往前一步,将路拦了一半:“二位,少爷吩咐过,不得擅自外出。”
“我们就搁着门口看看。”温梨笙道。
席路就在旁边说:“她说在门口看看,就是在门口这一两条街闲逛,若是说去门口走走的话,那就是打算去城中游玩了。”
温梨笙惊讶的看他一眼。
席路倒是把她的言下之意给解释得很完整,她就是这个意思。
乔陵道:“你如何得知?”
席路得意一笑:“好歹我也是跟了她三四个月的人,她平日里跟别人说话就是这样的,若是吹牛的话,一分的事说成十分,若是糊弄人,八分的事说成两分,就是这么个规律。”
沈嘉清大为赞同地鼓掌:“没想到你对她观察这么细致,梨子确实是这样的人,尤其是吹牛的时候,简直把牛皮都吹破了,以前我们家养过一池青蛙,才养没多久连掌心大都没有,她误入青蛙不小心踩死了两只,从那之后逢人就说我家青蛙池里的青蛙跟兔子似的大,还长着一嘴利牙,全天下也只有她嘴里的青蛙会长利牙……”
温梨笙握紧拳头:“闭嘴!”
沈嘉清笑着闭上了嘴,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但现在想起她吹的牛,还是忍不住想笑。
席路也道:“半主子的性子简单,容易看透,且做暗卫我是专业的。”
“半主子?”沈嘉清疑惑。
“她现在是我半个主子。”席路说。
温梨笙嗤笑一下:“每月给你三十两,才算你半个主子?那世子岂不是每月给你六十两?”
“他每月只能从我这里领导五两。”谢潇南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温梨笙惊奇回头,发现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应该是刚从屋中出来的,身上还有一股子暖意。
几人同时站直身体,对他行礼。
“世子,咱们要出去看看吗?”温梨笙眨着期望的眼睛看他。
谢潇南转头看了眼来往热闹的街头:“今日不忙事,有空闲。”
温梨笙还没说话,沈嘉清就乐得拍手:“好,可以跟小师叔一起出去逛逛了。”
温梨笙奇怪的看他一眼:“凭什么你能叫那么亲密,我却只能叫他世子?”
沈嘉清道:“谁让我们有那一层关系呢。”
温梨笙想了想,而后道:“那我叫世子师兄,我辈分比你长。”
沈嘉清皱眉:“你没拜师,不能叫他师兄。”
“我就要叫,我宣布从现在开始,许清川就是我的师父。”温梨笙插着腰,又耍起了蛮横模样,指着沈嘉清道:“你快也叫我师叔。”
沈嘉清哪肯让她平白无故占这个便宜,将头一扬,哼了一声道:“你说拜师就拜师?那我也与郡守大人结拜为异性兄弟,这样一来我与你父亲一辈……”
话还没说完,温浦长凉声道:“你还想跟我结拜?”
沈嘉清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转眼就看见温浦长站在庭院对面的位置,冷冷的瞅沈嘉清。
正如温浦长所说,这座庭院小,所以任何动静发生时,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几人站在门边说的话,温浦长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嘉清立马道:“我不过是说笑,我爹说过他与你已经结拜为异性兄弟,在我心中郡守大人就是我的第二个爹。”
他说的很认真,温浦长听得却眉毛直抽抽:“我什么时候跟你爹结拜了?”
沈嘉清道:“这你得去问我爹。”
温浦长都不用问,他心里清楚的很,当年他娘过世,温家只剩下他一人,彼时尚是年少的他连吃口饱饭都是难的,不得不先搁下书卷在酒楼餐馆挑一些厨余垃圾去倒,以此来换取薄弱的报酬,若是赶上谁家老板心肠好的,见他模样可怜,还会赏一碗干净饭吃。
那时候的他生存极为艰难,白日里累死累活忙一天,到手也只有少得可怜的铜板,晚上回去还要拿起书本捧读,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
后来还是沈雪檀见他实在是可怜,提出若是与他结拜兄弟,叫一声哥就会保他吃穿不愁,不用为生计奔波,还能去书院读书。
温浦长骨头硬的很,当然是不愿意的,甚至对他破口大骂。
不过后来温浦长生病了,躺在木床上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饿了两天,骨头饿软了,沈雪檀送来的饭他吃得一干二净。
沈雪檀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说:“好,吃了这碗饭,你我以后就是铁打的兄弟了,知道吗?”
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
温浦长指着结拜大哥的儿子道:“给我滚,别在我的视线里碍眼。”
沈嘉清听话的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出温浦长的视线。
温梨笙见状,偷偷地笑了,就听席路纳闷道:“为何半主子与沈小公子关系这般好,郡守大人却十分不待见沈小公子呢?”
她听后便说道:“其实我爹也只是表面上比较凶而已,沈嘉清十岁的时候从风伶山庄偷跑出去玩,遇见了仇家想杀他报复沈家,但碰巧被我爹撞见了,把沈嘉清抱在怀里挡了一刀,现在肩膀到后背还留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那时候温梨笙已经记事,记得温浦长被抬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止不住地流,吓得她哇哇大哭,医师和下人站满了整个房间,沈雪檀坐在堂中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尽是阴鸷之色。
那大概是温浦长身上唯一的一个刀伤了,毕竟他是个从不曾舞刀弄枪的文人。
也正是因为这事,不管温浦长表现得如何不待见沈嘉清,沈嘉清都对他毕恭毕敬,比对亲爹都孝敬。
温梨笙想起当年的事,心中仍是一阵唏嘘,不管他爹表现得多么讨厌沈家,沈雪檀仍然是与他关系最好的存在。
“咱们还是别在这浪费时间了。”温梨笙转头对谢潇南道:“世子也应当没来过这地方,一起去逛逛吧。”
寒风吹得他长发轻轻翻飞,这样冷的寒风,只要站一会儿不动就会觉得身子僵硬,谢潇南点头道:“也好,去探查一下地形。”
得了他的准许,几人一同出了门,走在街上观察周围的景色。
靠近北境一带,基本上房屋建筑,民风民俗都是差不多的,所以在谢潇南这些外来人的眼中,这里与沂关郡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比不上郡城繁华热闹罢了。
但温梨笙和沈嘉清这种土生土长的沂关人,能很轻易的看出景色的不同,虽说是个普通的县城,但也觉得十分新奇。
几人分了两拨,由谢潇南温梨笙沈嘉清三人并肩走在前头,乔陵和席路跟在后面,由于这几人个子都极为高挑,面容俊俏非凡,不过走了半条街,就引来非常多的关注。
约莫是瞧出了几人是外地来的,有不少女子胆子大得很,明目张胆的冲几人招手,甚至还有路边的酒楼里的女老板坐在门口,冲他们问道:“几个小郎君从何处来的呀,可曾用饭?要不进来吃些?”
几人同时看去,就见那女老板有些肥胖,又穿了冬装,看上去跟个圆滚滚的球似的,圆润的脸上有一双小眼睛,正朝几人抛着眉眼。
不过他们赶了一上午的路,也刚到川县不久,确实是没有吃饭,肚子都是空的。沈嘉清便率先开口道:“你家的饭好吃吗?”
那胖胖的女老板见他搭话,顿时喜上眉梢,站起身就朝这边走来:“那是当然,我这自醉楼是川县出了名的酒香菜美,只要你进来尝一尝,保管你终身难忘这美味。”
温梨笙道:“这么神奇?”
“那是自然!”
温梨笙转头看了眼谢潇南,目光中带着询问,谢潇南便微微点头。
于是这胖老板就将几个衣着华贵,模样俊美的男女请进了酒楼之中。
进去之后才发现楼内的构造十分奇特,一楼的大堂靠着内墙的位置搭了一个台子,台子的面积并不大,其中摆着桌椅,有个年纪约莫四五十的男子坐在当中。
几人寻了处不远不近的地方坐着,沈嘉清疑惑道:“这是怎么个意思?是让我们边围观这人边吃饭吗?”
温梨笙道:“那男子是说书的,会在客人吃饭的时候说各种精彩的故事,若是说得精彩,还可以向客人讨要打赏,是一种招客方式,在奚京很常见,我们这里反而比较少。”
沈嘉清明了的哦了一声,就听台上的男子将手中的醒木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大堂里的静了一静,只听男子慢悠悠道:“书接方才,许郎接到心爱女人的信前来赴约,却没想到等待他的事一场密谋许久的陷阱,他被下药失了内力,歹心之人威胁交出自身宝贝,却不料他一手鞭子甩得出神入化,一时间伤人颇深,众人不敢随意靠近,”
“眼见无法将他擒拿,他心爱女人便被人挟持出现,歹人将刀刃架在女人脖子上,要他弃鞭认伏,否则便一刀结果女人性命,纵横江湖叱咤风云的鞭神终是为了心爱之人低下头颅,舍弃了手上的鞭子,毫无反抗地被人擒拿,随后打断了手骨腿骨扔下断崖,自那之后,一代江湖传奇陨落,可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这种俗套的故事,温梨笙在画本上看得太多了,听起来颇是无趣,她心说谁会喜欢听这些故事啊,这能起到招客的作用?
谁知一转头,沈嘉清哭了个泪流满面,席路乔陵也是双目赤红,看起来颇为动容。
温梨笙震惊得表情都凝固了。
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听的,跟她听的是同一个故事吗?
这故事这么俗套,普通且无趣,竟然能让三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三人没事吧?
温梨笙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谢潇南,见他面色平静如旧,眸光落在桌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正慢慢的喝着热茶。
她这才放心下来,觉得这周围的一切还是正常的。
继而就见沈嘉清抹了一把眼泪,骂道:“娘的,这肯定是假的。”
“假的你哭这样?!”温梨笙忍不住脱口而出,看着沈嘉清满脸的泪水,她简直想钻到他的脑子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嘉清道:“这故事让人心头颇为震撼。”
温梨笙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嘉清摇头:“你根本不懂,只有我们这种真性情的人才会懂。”
说着他对席路问:“是吧?”
席路揉了揉红红的眼眶,点了下头。
有病。温梨笙在心中腹诽。
很快菜就被端了上来,还是那胖胖的女老板亲自上的菜,往沈嘉清边上一站,差点把他从座位上挤下去。
她一边往桌上放盘子,一边笑说:“几位小郎君,可要好好品尝,这都是我亲自下厨,一般的客人是吃不到我这手厨艺的。”
旁边有桌许是这女老板的熟人,打趣道:“阿罗,你怎么还在这做起这般闲事来了?那边的店铺当真不管不顾了?”
被唤作阿罗的女老板嗔了一下:“赵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那河坝被冲毁之后,那条街基本上没什么人经过了,我那商铺的生意有与没有没有,压根是没有区别的。”
“那好歹也去瞧瞧啊。”
“不去了,那地方偏得很,大晚上的总有奇怪的动静,前段时间还挖出了四副棺材,想想就瘆人。”阿罗摇摇头,仿佛不愿再想。
温梨笙一听,当即双眸发亮,问道:“阿罗老板,河坝那边挖出四副棺材的时候你在场吗?”
阿罗转头,见问她问题的是个娇俏的小姑娘,弯眸笑着道:“是啊,我那边的商铺里河坝近,那日听说他们在河坝挖东西,我还以为是什么金子珠石,便也提了东西准备去挖,结果到了那里就看到他们挖出了棺材,足足四个,当时险些把我吓晕了。”
温梨笙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河坝附近挖出的棺材,还是前段时间的事,前几日曾下过大雪,好几日了雪都没化完,有些路边还能看到堆积起来的雪堆,隔了有段时间了,就算再去河坝探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因为挖出棺材的第一现场被雪覆盖过。
且若是一些歹人存心破坏现场的话,他们就算去了,也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阿罗当日看见了棺材出土的过程,或许能看到其他不一样的地方。
温梨笙指了下沈嘉清对她道:“阿罗老板喜欢这个小公子是吧?”
阿罗见状,脸颊一红:“小姑娘眼睛倒是挺厉害的。”
温梨笙又看向谢潇南,藏在桌下的手去抓他,在大氅里寻到他有些泛凉的指尖然后抓住,指尖在他掌心里缓慢写下一个“目”字。
谢潇南面上没什么变化,却一下将她的手抓住,反握在掌心里。
而后他对阿罗道:“我们正是听闻了河坝的事,所以才来此地细探一探当时的情况,当日的事你能否与我细说?”
阿罗呆呆愣愣地应道:“这是自然。”
温梨笙就冲沈嘉清摆了摆手:“给阿罗老板腾个地儿,让她坐你旁边。”
“为什么?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人唠嗑的。”沈嘉清不乐意。
“小师叔的话你都不听?”温梨笙瞪他一眼。
沈嘉清看了看谢潇南,只好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几乎贴在乔陵的肩膀上,才给阿罗挤出了一个空位。
阿罗喜出望外,连忙搬来椅子坐在沈嘉清的边上,率先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肉,送到他的嘴边:“小郎君你来尝尝我的手艺,若非是特殊时候,我是不会轻易下厨的。”
沈嘉清抿着嘴,脖子往后面一缩,整张脸上写满了抗拒。
温梨笙看着觉得非常好笑,也跟着道:“张嘴啊,小郎君,这肉看着不香吗?”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就被重重捏了一下,她眉梢轻动转头就见谢潇南视线落在桌中的菜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仿佛刚才捏她那一下只是不小心的而已。
温梨笙没在意,对阿罗道:“阿罗老板,你把河坝那边发生的怪事都讲给我们偷听,等讲完了,我们帮你劝劝这小郎君,让他从了你。”
“真的?”阿罗双眼发亮,搁下了筷子上的那块肉,而后道:“我平日里只有两个去处,除了这个小酒楼之外,还有就是河坝那边的商铺,那边是卖胭脂水粉的。”
“有时候我整理胭脂忙得有些晚,就会直接宿在那边的商铺里,也是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阿罗回想着,认真说道:“那日晚上,我收拾好东西本打算睡觉了,突然来了一个身量有些高的女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女人一看就是练家子,功夫应当不低,天斗完全黑透了她却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敲开我的门之后,她说想从我这里换些金饰。”
“因为我平时也会卖一些小首饰,所以有几个价格昂贵的嵌金的手镯和发钗,那姑娘说她全都要了,并且给我几张银票。”阿罗说:“那几张银票买金饰是绰绰有余,我怕她反悔,就赶忙答应了,犹记得她伸手来接的时候,手腕上有一只串了铃铛的手镯,那手镯花花绿绿,像是银子做的。我当时觉得很纳闷,瞧她的气度和打扮,看起来并不像是谁家的丫鬟,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有银票买金饰,却在手上带一个银做的铃铛镯。”
温梨笙瞬间就想起她先前做的那个,被洛兰野抓进马车里的梦,当时在视线黑暗之中,有个人与洛兰野恼怒争执,虽声音模糊难辨真假,但她记得当时在那人挥舞手臂的时候,是听见了铃铛声的。
虽然只是这一点联系,但也足以让人怀疑。
根据阿罗的描述里,那女子出手阔绰,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却带着一个看起来并不贵重的手镯,那只能两种原因。一是那女子是受人所托,收了别人的银票去买金饰,二来是那手镯对女子来说有特殊意义,所以会一直戴在手上。
排除了巧合的可能性,温梨笙暂且将这女子视为洛兰野的同伙。
“自打那日起,河坝附近就经常会有怪声,有时候是那种隐隐约约的歌声,有时候则是叮叮当当的脆响,不过由于都是在晚上发出的声音,我不敢出去查看,所以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声响。”阿罗说道:“声音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后来河坝突然起了一场火,火势凶猛,但是由于靠在河边,所以熄灭的很快,只将几棵树烧成了灰烬。”
这话一出,温梨笙基本上已经断定,这四副活人棺实打实的就是一场献祭。
前世由于长生教的兴起,信徒多是穷凶极恶之人,所以传播力度很广,传到沂关郡的时候,温梨笙算是最早一批知道这消息的人。
活人棺的献祭需要的条件,其一就是年纪尚轻的男女,若是没有,妇女幼童也可取代,必须要是活着的时候封入棺中。其二则是需要一个阵法,阵法的要素是金木水火土。
川县活人棺出土的位置在河坝,本身就有水元素,加之埋在土里,而后河坝边还种着树,最后做这场献祭仪式的人点了一把火,将几棵树木烧成灰烬,于是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就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算完成了长生教所言的那个献祭仪式。
温梨笙只感觉指尖迅速发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前世的长生教是在建宁八年之后才声势浩大起来的,之前温梨笙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却不想为什么这次出现得那么早。
已经有人开始了这种荒唐可笑的献祭仪式,且还是用了四副活人棺,可见做这事的人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徒,这种人完全异于寻常人的心理,平常人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人极有可能就是洛兰野那边的人,三月份就开始的话,就表明这事与谢潇南抓到洛兰野是没有关系的,他们很早就在谋划了。
估计这是为了引出长生教而做的铺垫。
温梨笙越想越觉得心惊,她不知道现在的情况究竟是较之前世一直在提前,还是它本来就该在这个时候发生。
许是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好,谢潇南偏头瞥见了,就用手在她指头上轻捏,又在掌心和虎口处揉着。
他的手很有力,加之温梨笙的手又柔软,揉起来手感颇好,像把玩一个手中持物似的,却又有一种无形的抚慰。
但正是因为这股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揉捏,温梨笙有些惊慌的心情很神奇的逐渐平复下来。
对啊,她身边还坐着谢潇南。
篡位登基他都能做到,这世上还有谢潇南处理不了的事吗?
第67章
阿罗说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 在有些吵闹的酒楼里,温梨笙听得不是很清楚。
“后来消停了好长时间,前些日子河坝被冲毁, 河岸两边的土坡滑落,搁置了一段时日没人管,前几日官府派人去修理河坝时, 才挖出了这些棺材,我跟你们说个别人不知道的事。”阿罗深深秘密道:“那棺材起开之后,里面长了很多黑色的东西,像是菌菇一样, 上面覆着一层黑粉, 四副棺材里长得都有。”
乔陵问道:“你亲眼所见?”
“可不是嘛?”阿罗道:“我还捡了一个呢,不到巴掌大, 上面的黑粉一抹就掉了,我怕有毒就给扔了。”
温梨笙知道那个东西, 前世挖出的棺材里几乎都有,有人特地研究过,那些黑色的菌菇是无毒的, 但是也没人敢食用, 至于棺材里为什么会长出那些东西, 她并没有听说过合理的解释。
“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是挺大, 还敢去捡。”沈嘉清没忍住说了一句。
他一搭话, 阿罗立即兴奋起来,往他身边挤, 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小郎君是在夸奖我吗?其实我也不太敢, 只是我看旁人都在捡,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东西呢。”
沈嘉清被他一撞, 差点掉地上,无奈只得又往乔陵边上挤了挤,原本显得宽敞的桌子一下子变得十分拥挤,乔陵想夹菜的手都险些伸不出去。
“多谢阿罗老板,我们就了解这些就足够了。”温梨笙笑着说。
“好说好说,能给这几个俊俏小郎君献一份绵薄之力,我乐意之至。”阿罗娇笑了一阵,听出温梨笙话中有逐客的意思,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前摸了一把沈嘉清的手,嬉笑道:“小郎君的手真是滑嫩。”
沈嘉清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咬着后槽牙强忍骂人的冲动。
阿罗离开之后,他长舒一口气,什么也没说,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菜,唯独方才阿罗给他夹的那道菜他一下没动。
温梨笙暗地里偷笑,一时间几人无话,安静的吃起菜来,台上那老头仍不停的说着故事,一个接着一个,等他们这顿饭吃得差不多时,那老头杯中的茶喝尽,他告知一声便起身去倒茶,走入了酒楼后厨的拐角。
谢潇南抬眸看一眼,而后也起身,走的时候在温梨笙的后肩处轻拍了一下。
她嚼着嘴里的东西,疑惑的看了看谢潇南往后厨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潇南方才可能是在叫她也一起去,于是搁下筷子动身。
乔陵席路见了并未询问,沈嘉清埋头吃着,见她突然站起来,含糊问道:“干什么?”
“你先吃,我去去就来。”温梨笙道。
她寻着谢潇南的背影走入后厨拐角,经过一条走廊,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四周没有旁的人,就看到谢潇南与那说书的老先生相对而站,老先生冲他毕恭毕敬的弯腰拘礼。
温梨笙走近了,就听见老先生的声音传来:“许清川销声匿迹多年,我应当是除了那些人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要我尚活着一日,就会把这个故事说下去,相信终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温梨笙停在谢潇南身边,问道:“老先生认识许清川?”
那老先生看她一眼,而后摇头:“年轻时听过他的威名,却并不曾得见。”
她忽而想起先前那个让沈嘉清泪流满面,乔陵和席路都红着眼眶的故事,其中那个纵横江湖叱咤风云,最后败于美人关的主人公,好像是叫做许郎。
“你方才说的那个故事,不会是许清川的事吧?”温梨笙惊讶的抽一口气,将他仔细打量:“老先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许清川的故事?”
这老先生道:“鄙人姓程,名俞,十几年前偶然得知剑神失踪的真相,被那些人盯上,我为了保全性命只得出逃去了外地,近两年才回到北境一带,辗转各个地方以故事为掩将真相告之众人。”
“程俞?”温梨笙问:“牛铁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程俞听她提起这人,露出怔然神色,片刻后才道:“正是鄙人故友。”
温梨笙的思绪瞬间杂乱纷飞,所有零碎的片段串在一起,恍然大悟。
先前沈雪檀让沈嘉清给她带来一封信,信是牛铁生亲笔所写,封面上写着“程友亲启”,那是牛铁生写给程俞的信。
当年的程俞接到了信,再赶至牛宅时,牛铁生已经被杀害,他按照心中所指找到牛铁生生前藏下的东西,从中得知牛铁生的死因。
大概就是他当年阴差阳错之间撞见了剑神许清川被害的真相,知道自己死路难逃,所以才将消息递给了程俞,而因为程俞去牛宅的行动惹上了杀害牛铁生的人,所以他被迫出逃,在外漂泊十多年,近年才又回到这地方。
程俞因为得知了这个秘密被追杀那么长时间,所以回来之后的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真相告之众人,但又害怕被那些人发现,于是将故事里的剑神许清川改为了鞭神以作掩护。
“可是你不曾指名道姓,谁有知道你所说的是许清川呢?”温梨笙又问。
“等真相大白那日,凡是听过我说的这个故事的人,都会知道。”程俞苦笑一下:“我无权无势,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一事无成,唯有用这种笨拙的方法。”
许清川当年接到所爱之人的信前去赴约,但遭到胡贺梅三家的联手埋伏,拼死抵抗时,有人以他心爱之人的性命做要挟,他便自愿弃剑认降,被打断了手脚扔下断崖,三家人瓜分了霜华剑法与那柄宝剑,自此,江湖第一剑神销声匿迹,无处所寻。
温梨笙叹一口气,没想到这样老套的故事竟然会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许清川身上。
谢潇南见她垂眸沉思,冲程俞摆了下手,程俞便再行一礼,转身退去。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过了一会儿温梨笙抬头问道:“世子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些,所以才将我喊来这里?”
谢潇南道:“你不是一直好奇吗?”
温梨笙双目一怔。
她似乎有些明白谢潇南的用意。
谢潇南不是那种倾诉欲很强,喜欢讲故事的人,但他却将温梨笙眼中的好奇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没有直接将问题解答。
温梨笙就好像站在四处都是黑暗的谜团之中,她在其中左寻右找,许多谜题得不到解答。然而谢潇南就好比提着一盏灯,站在前面,于黑暗谜团之中相当亮眼。
温梨笙往灯的方向走的时候,谢潇南也会往前走,就好像在一步步的指引她,让她慢慢在谜团里找出一条路来。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温梨笙问。
“探知欲是难能可贵的,”谢潇南看着她,眸光平静柔和,说话时宛若站在台上授课的夫子:“眼睛用来寻找,脑子用来思考,当你学会如何破解谜题的时候,你的面前就不会再有能将你难倒的问题。”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温梨笙看着他,心中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提着明灯等着温梨笙慢慢的追随他的指引,有时候她会走错路,有时候又走得很慢,每到这时谢潇南都会停下来,等着她追上来。
谢潇南是如此的耐心,从不曾催促。
于是她知道了梅贺胡三家瓜分了霜华剑法,知道霍家与胡家有把柄恩怨,知道了许清川当年发生的事情,解开了很多曾今留下的疑问。
温梨笙往前一步,探出手去,下一刻就被谢潇南握在掌心中,暖意顺着指尖流进了心中。
“许清川既然被扔下了断崖,又如何会成为你的师父呢?”
谢潇南提及师父,神色有些许变化,有一种思念藏在其中:“师父当年被打断手脚扔进断崖下的水潭中,抱着一段浮木飘了一天一夜,最后昏死在岸边被人救起,养了半年的时间才能下地。”
“但是由于伤势太重,他已经恢复不到从前的强度,走路也只能借助双拐,十几年前我爹曾前往北境巡守,将他带回了奚京,当时我尚年幼,师父说我是习武的好苗子,便让我拜他为师,将霜华剑法传授于我。”
谢潇南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平静无波,但温梨笙却听得唏嘘不已,寥寥几句概括了许清川的这十来年,一个曾站在江湖顶端,被誉为第一剑神的人,最后要靠着双拐走路,许清川的苦楚谁人都体会不到。
“那世子这次来沂关郡,他为何不跟着一起来呢?他不想报仇吗?”温梨笙问。
“若是不想报仇,又怎会拖着一双拐苟且偷生十余年。”谢潇南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又充满着难以言说的落寞:“师父在去年亡故了。”
许清川,偷生十余年,教出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徒弟。
谢潇南来到沂关郡收集被分为三个部分的霜华剑法,又逐一对梅贺胡三家出手,目的就是为师父报当年之仇。
温梨笙原本以为谢潇南收集那些剑法,只是对剑神慕名而已,却没想到这是他亡师生前的遗物。
“啊,原来我也没有多余做那件事。”温梨笙小声说。
从胡山俊手中拿回的最后一部分剑法,让许清川毕生的心血得以再次完整,归还给他。
她看着谢潇南的神色,微微敛起的眉眼拢着一层几乎看不见哀伤。许清川陪伴他长大,将霜华剑法完整的传授给他,亦师亦友。
想起大仇未报,带着遗恨亡故的许清川,谢潇南应当也是难过的吧。
“所以乔陵与席路,与许清川也是相识的。”
“乔陵自小是我的伴读。我六岁的时候,师父捡了偷鸡被打得半死的席路,带回谢府之后教他习字念书,让他成为我的贴身护卫,我们皆是在师父的指导下长大的。”谢潇南说道。
思及方才程俞说出那个俗套的故事时,双目赤红的乔陵与席路,应也是与许清川感情十分深厚,在这里乍然听见他的故事,一时想起了去世的许清川,才会没忍住红了眼眶。
温梨笙看着他情绪低落,心里也觉得有些烦闷,于是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身,将头靠在他的怀中:“你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毫无疑问,许清川是一个极为优秀的老师,他先前所教的徒弟如今是沈嘉清的师父,而后教的谢潇南,也将霜华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
即便他已去世,但留下的意志仍然存在,仍然有人将他放在心中挂念,为他生前之事谋划奔波。
“至少故事里还有一部分是美好的。”温梨笙说:“你师父为了心爱之人甘愿被降,他仍然是那个剑法无双的第一剑神,不曾败于他人手下。”
谢潇南听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落在她头顶。
温梨笙觉得有些不对,抬头问:“怎么了?”
“师父当年所爱之人,其实早已胡家串通好,故意引师父前去赴约,以性命做威胁要师父弃剑,”谢潇南眸中覆上一层寒霜,慢悠悠道:“那女人因协助他们,从而嫁进了胡家,而今正是胡家大房第四子的嫡妻,虞诗。”
温梨笙脑中瞬间就浮现那个上了年纪却仍然美丽的女人,是此前亲手拿着胡家家主写的道歉信去温府找她的那个女人。
故事的最后,也没有存在一丝美好。
许清川便是如此,遭遇了所爱之人的背叛与设计,被折断了傲骨,苟且偷生十余年,最后含着无限的恨意离世。
温梨笙听完心情无比沉重,她长长地叹一口气:“这胡家真是坏事做尽。”
江湖上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数不胜数,温梨笙从话本上看过各式各样的故事,但这些事真的发生在身边时,又让她感觉唏嘘不已。
她与许清川并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做为谢潇南的师父,由谢潇南亲口说出这些不幸之事时,即便他语气轻缓,去仍然让温梨笙觉得难过。
因为她能感觉的到,谢潇南提起这些事的时候,也在悲伤。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于是抬手搂住谢潇南的脖子,将他的头往下压,而后踮起脚尖仰着头,伸长脖子在他的唇边轻轻覆上一吻,一触即离。
走廊后方的空地无人途径,光从窗子照进来,洒在谢潇南的侧脸上,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添上几分柔和,他看着温梨笙,用目光细细描绘了她的眉眼,而后低下头将她往怀中拥了一下,同时落下亲吻。
有些话谢潇南没有说。
许清川当年虽然被心爱之人背叛,跌落泥尘,再也无法如当年那般潇洒张扬,他满心恨意伤痕累累,却还是告诉谢潇南:“情,仍然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第68章
温梨笙和谢潇南回去的时候, 前面已经闹翻了天,一楼的大堂极其哄乱,桌椅也被抽翻好些, 酒菜洒落一地。
就见沈嘉清将一个瘦小的男子掐着衣领按在柱子上,满脸凶恶。
那男子吓得要死,给沈嘉清提起来, 脚尖堪堪踩在地上,喊道:“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简直目无法纪……”
还没说完沈嘉清拽着他往旁边一摔:“干什么?当然是揍你!”
男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还没爬起来,沈嘉清就压过来要打他, 席路上来拦了一下:“算了吧沈小公子, 你这一拳打下去,指定把他骨头都打折。”
“打折了正好, 让他日后长个记性,别一张嘴就乱说话。”沈嘉清在动手打人的时候, 基本上是不听劝的,他觉得有些人就该打,说什么都没用, 只有拳头最有用。
温梨笙大喊一声:“沈嘉清!住手!”
沈嘉清抬头看她一眼, 拳头终是没有落下, 而是站起来, 将身上的银票小金锭全拿出来, 一股脑的砸在地上的男子身上,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小爷不缺银子。”
温梨笙走过去, 见满地的狼藉, 客人也走了大半, 还余下一些站得老远看热闹的,而阿罗老板则在一边嗑着瓜子看得十分起劲,一见沈嘉清掏出一堆银票金子砸出来,眼睛都直了,不停的哇哇。
被打的男子见终于有人上来主持公道了,立马扯着嗓子道:“这人是个疯子!吃得好好的,他突然过来掀了我的桌子!还把我按在柱子上揍我!这朗朗乾坤天理何在?川县还有没有法纪了?”
温梨笙瞧了一眼这满地的狼藉,差点忘记了,沈嘉清也不是个老实的主。
他的破坏能力比她还要厉害一些,有时候一个错眼没看住,他就能把周围搅得天翻地覆。
眼下她就和谢潇南离开一会儿,沈嘉清就闹上了,且乔陵站在边上笑眯眯的看着,完全能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而席路似乎尝试过,但没成功。
“怎么吃得好好的,突然动起手来了?”温梨笙问。
沈嘉清指着地上的男子,气道:“这个王八犊子说我是靠着美貌迷惑这酒楼老板的那种人,身上穿得光鲜亮丽,其实兜里掏不出一个子儿,我沈嘉清长那么大,头一次听到别人说我吃软饭。”
他对温梨笙道:“梨子,你说这种情况,我能不让他尝尝我的拳头有多硬?”
温梨笙几乎立即就被说服了,义愤填膺道:“有人说你吃软饭那还得了?脸给他打肿,牙给他敲掉两颗!”
男子本以为来了个劝架的,却没想到这姑娘脸色一变,立马成了同伙。
温梨笙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摔裂的桌腿,递给沈嘉清:“就用这个打吧,好使。”
沈嘉清接过桌腿比划了两下,看起来很是满意:“果然好使。”
吓得地上的男子大喊道:“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声音刺耳尖利,温梨笙踢了他一下,凶道:“闭嘴,要是怕挨揍,嘴巴就不要那么贱。”
正说着,谢潇南穿过一片狼藉停在温梨笙身边,开口道:“把东西放下。”
沈嘉清就把手上的桌腿扔到地上,对温梨笙道:“我就说了别用桌腿儿吧,别不小心给人打坏了,你非要我用。”
温梨笙震惊的瞪大眼睛:“沈嘉清,我把你当好兄弟,你搁背后捅我一刀?”
沈嘉清小声道:“万一小师叔回头跟温大人告状,我不就完蛋了吗?你也知道你爹最喜欢小题大做,心眼子小,搞不好因为这点子小事他会把我赶回沂关郡。”
温梨笙道:“要不我替你顶着?我就说这桌子是我掀的,菜是我砸的,人是我打的,够意思不?”
“太够意思了,你简直就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沈嘉清当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立马咧个大白牙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下一刻就被捏住了手腕,就见谢潇南把他的胳膊从温梨笙的肩膀上摘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会告诉温郡守这些东西都是你砸的。”
沈嘉清微微张嘴:“啊?”
“还有你说温郡守喜欢小题大做,心眼小。”谢潇南又说。
沈嘉清完全看不出来谢潇南还是那种会告状的人,他惊讶的皱眉:“小师叔,你这样是破坏行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谢潇南问。
“不能跟爹娘告状。”温梨笙道。
这种幼稚的规矩,谢潇南是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捏着温梨笙的手腕,将她往前方拉了几步,而后顺手一推:“吃饱了就走。”
沈嘉清不愿走:“我还没吃饱。”
谢潇南轻嗤一声:“我看你吃得够多了。”
温梨笙走在前头,谢潇南落了几步跟在后面,其后就是乔陵和席路,沈嘉清指着地上躺着的男子道:“记住了,以后嘴巴放干净点,在路上看见我就躲着走,日后在让我碰见你,我打得你门牙漏风。”
一番警告下来,那男子是半点不敢再说什么,只忙点点头。
沈嘉清又冲在一旁嗑瓜子的阿罗道:“这地上的银钱就当赔你酒楼里这些被我砸了的东西,对不住。”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利落的身影。
阿罗顿时咧着嘴笑开了花,这些银子足以让她闭楼一年出去逍遥的了:“小郎君慢走,日后若是有空闲,再来砸个一两回啊。”
而后她扔了手里的瓜子去捡地上的银票和小金子,结果那先前挨揍的男子却与她争抢起来,面红耳赤道:“这些都是我挨打换来的,你也抢?!”
阿罗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一下变得凶厉,立即招来了酒楼中的一帮打手,把这人好一顿揍,抢走了所有的银票。
出了酒楼之后,几人继续沿着路边走,由于大白日里人太多,温梨笙也不能与谢潇南靠得太近,当中隔了一步的距离。
沈嘉清则是在街边乱买东西,由于他方才把身上带的银子全交出去了,现在看到什么想要的,就只能朝温梨笙要银子。
两人以前在街上玩的时候,银子都是不分彼此的,所以温梨笙想也没想把腰上挂的小钱袋摘了扔给他,还叮嘱道:“少买点路边的东西吃。”
沈嘉清说:“我方才没吃饱,就随便买着吃点。”
然后拿着她的小钱袋去挥霍。
谢潇南看了一眼那个被沈嘉清攥在手里的妃色钱袋,街头车来人往,很快将沈嘉清的身影淹没。
几人并没有走远,只沿着街边转了一圈。川县虽比之其他县城算是大的了,但仍旧无法与沂关郡相比,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色,稍微走一下就觉得累了。
回去之后温浦长与县官站在屋中正说着话,见温梨笙走在前头,进门的时候喊了一声温浦长:“爹。”
温浦长正想应声,就见谢潇南幽幽走进来,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他上前几步拉着温梨笙的胳膊走到一旁来,小声道:“跟你说过多少回在世子面前要守礼节,你怎么能走在世子前头呢?”
温梨笙无辜道:“是他自己要走我后面的,我还放慢了脚步等他呢。”
温浦长道:“下次可不准这般越矩了,如今出门在外不比沂关郡,若是让别人看见你这样不守规矩,就算世子不计较,也会因此有损世子的名声。”
温梨笙表示明了的点点头:“知道了,若是世子走累了,我就把他驮在我身上,我给他当牛做马,以示尊敬。”
温浦长拧她耳朵:“贫嘴。”
谢潇南走到院中,县官赶忙躬身行礼:“世子,下官为二位准备了一场接风宴,还望世子能赏脸,同时下官也想将那四副棺材所有异状详细告之世子。”
谢潇南习以为常:“什么时候?”
“今晚酉时。”县官道:“届时下官会派人来接世子与温大人。”
谢潇南微微点头,偏头看向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父女俩,目光落在他拧温梨笙耳朵的手上,扬声道:“温大人。”
温郡守听到后连忙松了手,转头拘礼:“世子有何吩咐?”
他看一眼捂着耳朵逃走的温梨笙,而后道:“方才我去街上打听了些消息,想与温大人共同商议。”
温浦长道:“好好好,到下官房中商议吧。”
县官也行礼告辞:“那小官就先走一步,世子与温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知下官,随时恭候。”
说着几人散去,谢潇南与温浦长进了房间议事,席路和乔陵站在院中,席路道:“猜猜是我去还是你去。”
乔陵说:“应当是你。”
席路挑眉:“何以见得?”
乔陵道:“因为我指定会被留在院中,看着那两个喜欢闯祸的人。”
温梨笙捂着耳朵,从一旁的树后面冒出来:“你说的两个喜欢闯祸的人,难道是指我和沈嘉清?”
乔陵笑得大大方方,点头承认道:“正是。”
温梨笙龇牙咧嘴:“不怕我跟世子告状?”
乔陵认真的想了想:“顶多让我会奚京喂猪。”
温梨笙冲他鼓掌:“恭喜你成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第三名荣誉人选,先说明一下,第一名是沈嘉清,第二名是我。”
席路惊讶道:“还有人评这个名次?”
“有啊。”温梨笙道:“我爹。”
正说着,沈嘉清手里攥着一大把路边买的小吃走来:“梨子梨子,快接一下,我要拿不住了。”
温梨笙从他手里接过,啧了一声说:“都说了让你少买点,你买那么多干什么?我爹说这些路边的东西不干净,吃了会闹肚子的。”
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送了一口,一本正经的评价道:“味道一般。”
沈嘉清说:“我也就是尝个新鲜。”
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来,把买来的路边小吃都尝了个遍,煞有其事的讨论起味道来,不一会儿就吃的满嘴黏糊。
席路站在边上安静的看着两人因为同一个食物的味道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后对乔陵道:“商量一下,晚上让我留下来吧。”
乔陵哼笑:“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好玩,我光是看着他俩说话,就能看一整天。”席路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而且陪少爷去赴宴真的很无趣,正适合你这种无趣的人。”
“少爷能听见。”乔陵笑眯眯道。
“听不见的。”
“我告诉少爷。”
“我要是回奚京喂猪,我指定拉上你一起。”
“我不跟你换,你晚上跟少爷去赴宴吧。”乔陵说。
席路气得咬了下牙。
两人心里都清楚,若要留下看温梨笙和沈嘉清的话,乔陵是最合适的,他虽然平日里脸上都带着笑,好像文质彬彬的样子,实际上他武功凌驾于席路之上,有他在这座庭院就绝对安全。
席路因前段时间受了重伤还有些后遗症,如今长时间的打斗腹中就会有疼痛之感。
两人在这边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温梨笙与沈嘉清吵得不可开交,就快要动手了。
“分明就难吃的很,你硬着头皮说好吃,有意思吗?”温梨笙道。
“就是好吃,我就是觉得好吃!”沈嘉清梗着脖子道。
“这东西你能吃的下去?”
“怎么吃不下去?我能一口吞了。”沈嘉清吹牛不过脑子。
温梨笙看了一眼手里穿着竹签的一大块米糕,往前一送:“你吃,我就看看你能不能一口吞了。”
“若是我吞了怎么办?”沈嘉清接过。
“你要是真能一口吞了,我给你背一辈子的黑锅,日后你闯什么祸我都给你顶着。”温梨笙气道。
这绝对算得上温梨笙所许下的誓言里最顶级的了,因为每回他俩捅了篓子,在被审问的时候都是互相推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对方的身上。
沈嘉清二话没说,抓着米糕就往嘴里塞。
但是这块米糕分量足,压得厚实,沈嘉清将它塞嘴里之后,两个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嘴巴都合不上,他嚼了两下,发现也不太能嚼动。
温梨笙盯着他看,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沈嘉清心一横,面目狰狞地开始嚼,从表情上就能看出他相当奋力。
然而这米糕又极其糊嗓子,他嚼了半天,试了好几次压根就压不下去,最后没忍住:“呕——”
温梨笙立即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沈嘉清呕了两声吐不出来,伸长爪子去抓温梨笙,含糊道:“梨子,救救我——”
“死一边去!”温梨笙一脚给他踢翻在地。
沈嘉清仰面摔了个屁股墩儿,呜呜地喊着,席路看他脸色通红,怕他真的噎死,立马去给他倒水。
沈嘉清费了老大劲儿,终于把嘴里的米糕给吐出来了,那些糊在嗓子上的他喝了好多水才压下去,暗骂道:“什么垃圾米糕,真他娘晦气,又难吃又难咽!”
温梨笙冲他翻个白眼:“死鸭子嘴硬说的就是你。”
沈嘉清无言以对,心说今天可算是丢大人儿了。
但转念一想,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丢人,于是很快释怀,拉着席路要去过两招。
温梨笙回到自个房间,那里已经被整理妥当,暖炉也搬进房间点上,驱散了冬日里的寒气。
这房间比她自己的寝房小了一半不止,一进门就是能看见床榻,挂了一层墨青色的床帐,周围的摆设也极其简单,当中就一张桌子,其他就没什么了。
与温梨笙原本的寝房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简陋,但毕竟是出门在外,温梨笙也不在意那么多。
她坐下来,鱼桂就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小姐,喝喝茶。”
“鱼桂,”温梨笙拿起杯盏,浅浅地喝一口热茶,慢悠悠地说道:“如若你要做一件重要而隐秘的事,是不是一早就要做足准备?”
鱼桂觉得这话很奇怪:“若是奴婢要做的事重要,且不能够被别人发现的话,自然是要做足完全的准备。”
“那假设你要在城东的地里埋一块金子,你是选择带着金子过去埋,还是选择到了城东之后在现场买金子埋呢?”她又问。
鱼桂想了想说:“自然是先买好,因为奴婢不确定城东有没有金铺,若是去了那地方之后没有,或者奴婢埋金子一事并不想要别人知道的话,就不会做这样明显的举动。”
“是吧?这就好像是一个故意放出来的指引一样。”温梨笙若有所思。
她心中一直奇怪,阿罗口中那个在她的店铺里买金镯的那个人,那女人既然要用四副棺材做献祭仪式,又怎么会故意在附近的店铺买金镯,这样用大额银票,出手阔绰的买东西,引人注目的行为与她所做的事情是相悖的。
川县的官府肯定在棺材的地方挖到了金镯,只要稍加询问,就能从阿罗那里问出是谁买的,什么时候买的。
这好像是一个故意的行为。
在告诉别人,这活人棺的事与她有关。
“是陷阱吧。”温梨笙喃喃自语。
她想等着温浦长与谢潇南谈完了事之后,去找谢潇南说一说。
但没想到两人从屋中出来便要出门,沈嘉清在边上也喊着要一起去,温浦长瞪他一眼:“去什么去,你出去了就知道惹祸,什么忙都帮不上,好好在院里待着!”
见他这么凶,温梨笙也想要跟着去的喊声卡在嗓子里。
谢潇南站在温浦长身旁,转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半个身子扒在门边,探着个脑袋往这边看,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模样。
谢潇南看得有些心软。
但是心软嘴不软,并不会开口说带她一起出去。
温浦长与谢潇南离开之后,院中沈嘉清与温梨笙面面相觑。
“哟,沈小公子嘴巴怎么感觉大了一圈啊?该不是吃米糕没吃进去,把嘴撑大了吧?”温梨笙阴阳怪气的笑道。
沈嘉清道:“我还觉得你耳朵长了点呢?指不定是被谁揪的。”
温梨笙冷哼一声:“那也比你坐在地上抠嗓子强。”
沈嘉清一想,好像确实是自己丢人些,于是气道:“温梨笙,你出口伤人,我暂且与你断绝好兄弟关系。”
温梨笙呸了一声:“我稀罕。”
两人一个站在树下,一个站在屋前,你来我往的斗嘴了小半时辰,逐渐将以往的事拉出来相互攻击。
“你八岁的时候遭仇家追杀往粪坑里钻,要不是我爹拦得及时,你指定顶着一身牛粪自个走回家。”
“你十岁的时候在街头追着别人的米袋啃,把人家米袋咬破一个大洞,漏了一路,最后还是我爹赔的银子。”
“十二岁你为了不被抓去念书,在猪圈里躲一夜。”
“那不是你给出的主意吗?!”
沈嘉清站累了,在石桌旁坐下来,温梨笙也从屋中搬了个凳子出来,两人坐着继续吵。
一说起来就没完,鱼桂见她说得口干舌燥,便倒了热茶端出来给她。乔陵也颇为贴心,给沈嘉清递上茶,鼓励道:“目前你略胜一筹。”
“多谢。”沈嘉清接过茶喝了一口:“我刚说到哪里来着?”
“你说她十三岁的时候在街头买了一种能够快速长大的神仙药,结果拿回家之后才发现全是泥搓成的丸。”乔陵道。
“哦对对,都跟她说是泥巴丸子,她还不信,硬要往嘴里塞。”沈嘉清说。
温梨笙气得鼻歪嘴斜,于是第二轮战斗又打响。
“行了别吵了。”最后还是席路站出来充当和事佬,手臂里夹着一个竹丝编织的圆球,说道:“来蹴鞠吧。”
一般蹴鞠所用的球是皮革制作的,但席路手里拿的这个用竹丝编得很圆,入手分量也轻,踢起来并不费劲。
沈嘉清与温梨笙顿时来了兴趣,停止战斗,加上乔陵,鱼桂,五个人也不少。
分队的时候,席路与沈嘉清一组,乔陵与鱼桂一组,另捎带一个温梨笙。
“规则就是你们若把球踢进我们身后的门洞中,便算得一分,同样我们也一样。”席路脚踩着球说道。
他和沈嘉清身后的是大门的门洞,乔陵与鱼桂温梨笙三人站的身后是两边屋子之间的檐堂,宽度正正好一样。
“不准用功夫。”温梨笙补充了一句。
这里就她不会武功。
几人点头同意,于是由席路起头,竹编球挑在他脚上,而后往空中一扔,在侧脚猛踢,球就飞速而来,飞往乔陵的位置,他跳起来用肩膀将球接住,顶了一下落在脚上,而后迅速踢回去。
由沈嘉清接下,在脚上颠了几下,再踢出去,鱼桂接住。
院子不大,几个人相互传球,踢了几个回合,没人把球传给温梨笙。
她一下急眼了,喊道:“说好的大家一起玩,怎么我站在这里,你们当我不存在啊!”
正喊着,那球就被拦在了沈嘉清的脚上,于是她大叫:“沈嘉清,把球踢给我!”
沈嘉清想也没想,抬腿就是一脚,竹编球瞬间飞出去。
本来这个速度,几个会武功的人可以轻松拦下,但温梨笙并不会武,且反应也不快,眼看着球直直地飞来,一下砸在她脑门上,她没站稳往后仰面摔倒。
鱼桂发出惊呼声,其他三人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查看,就见温梨笙白皙的脑门红了一片。
好在这球是用细竹丝编的,所以就算是速度有些快,但砸在头上也并没有多痛,她之所以摔倒,是因为她看见球飞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后躲,才没站稳摔了个跟头。
温梨笙气得双眼冒火,咬牙切齿的爬起来,一下就把沈嘉清扑倒在地上,与他撕打起来:“你个小王八,你指定是故意的!把球往我脸上踢,我用脸怎么接球?”
沈嘉清奋力抵抗,为自己辩解:“他们都能用头接,你为什么不能?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你一直喊着让我踢给你……”
席路与乔陵赶忙上前拉架,鱼桂对这场面早已习惯,这俩人基本上都是上午好兄弟,下午生闷气。
不顺眼就吵,吵急眼就动手。
鱼桂像往常一样站在边上看。
两人扭打着,全然不顾地在地上翻滚,正热打得激烈,谢潇南与温浦长从外面归来。
由于这院子不大,一进门就能看见两人在地上打架,乔陵和席路在旁边拉,温浦长当场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
鱼桂见状忙扑上去喊:“小姐,沈少爷,别打了,你们要打就打奴婢吧!”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紧接着谢潇南大步走上前,弯腰抓住了温梨笙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拉拽起来,院子里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温梨笙身上的棉衣有些松散,头发也凌乱许多,身上沾了不少灰尘,头顶红红的,水灵灵的眼睛朝谢潇南一看,露出喜色:“世子,你回来啦?”
谢潇南唇线微抿,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头上是怎么回事?”
温梨笙用手揉了揉:“没什么呢,就是被球砸了一下。”
沈嘉清也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怕打身上灰尘的时候,就看见温浦长气得满脸通红,已经是发怒的边缘了,他连忙指着温梨笙道:“是她先动手的,我有证人!”
“都给我过来!”温浦长喊了一声。
温梨笙与沈嘉清就垂着头跟在温浦长的身后,进了他的屋子后,两个软垫往地上一扔,两人各跪一个,温浦长点了一炷香,气道:“香燃尽之前不准起来,好好反思一下,都多大的人了还滚在地上打架,几岁的孩子吗?!”
这种时候两人是不敢接话的,一旦谁辩解了一句,温浦长就会开展一系列极为详细的训诫,甚至在香燃尽的时候再点上一根。
于是温梨笙与沈嘉清垂着头,认错态度看起来颇为良好。
温浦长训了几句,就从屋中出去,门关上的一瞬,跪着的两人同时坐下来,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梨笙还眼巴巴的想去跟谢潇南说几句话,但是香燃尽之前是不能够出门的,否则被她爹抓到的话,好一顿教训,于是只能坐着干等。
瞅着香终于燃尽之后,温梨笙跑出门才得知谢潇南与她爹又出门了,前去参加县官办的饭局。
温梨笙无法,只得回了自己房间里去。
冬天黑得早,没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人准备了热水,温梨笙先泡了个澡洗洗干净,换上了暖和衣裳坐在暖炉旁看话本,时不时往外面看,等着谢潇南回来。
戌时过半,温浦长与谢潇南才回来,院中一阵声音传来,温梨笙竖起耳朵听着,很快两人各回房间,外面只有下人抬水时的偶尔响动。
温梨笙已经没有什么心情看话本了,但扔在房中等着,又过了小半时辰,等到下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了,院中的灯熄灭,外面一片漆黑之后,温梨笙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
她披上搭在椅靠上的棉衣,悄悄的打开自己的房门,先是伸头在外面看了一眼。
就见外面光线昏暗,对面她爹的房间灯已经熄灭了,谢潇南房间的窗子还亮着弱光,四下无人极为寂静,守在外面伺候的下人也回房休息。
温梨笙呵了一口冷气,然后探出了脚,踮着脚尖轻轻走到对面的屋子,趴在窗子上侧耳听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而后她轻手轻脚的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悄悄往里看。这窗子并没有钉棉帘,所以伸头一看,就能看到屋中的大部分场景。
屋子比温梨笙住的那间要大一点,还有一个两面的屏风挡在床榻边,墙边多了一张方形长桌,桌上摆着书和燃着的烛台,还有摊开的纸和墨笔,椅靠上搭着一件衣裳。
看了一圈,谢潇南不在。
看着样子,他似乎是应该在桌子前写东西的,这会儿去哪了?
温梨笙短暂的犹豫一下,而后将窗子推开,扒着窗框往里翻。
她对翻窗子越发娴熟,先一条腿抬上去,然后另一只腿再一蹬,就能轻而易举的翻到窗台上,正当她往里翻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个人。
温梨笙被吓了一跳,一抬头发现是谢潇南。
他发梢还有些湿润,穿着白色的衣衫披着棉外衣,站在边上看她,由于逆着烛光,温梨笙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见他出现,温梨笙也不翻了,冲他伸出双臂,轻声唤道:“世子。”
谢潇南顿了片刻,才上前一步接过她的双臂,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顺手关上了窗子。
寒气被隔绝之后,屋内的暖意瞬间包围过来,温梨笙顺势扑进他的怀中,脸颊在他的衣裳上蹭了蹭,无声的表达自己的想念。
谢潇南抱住她,手往她后脖子处一探,发现是凉的,便拧起眉毛:“怎么不多穿点。”
“房间有暖炉,穿这个就可以了。”温梨笙含糊应道。
谢潇南却松开她,将自己的外衣拿来,披在她身上,特地裹了裹领口:“半夜三更,你翻我的窗子干什么?”
“自然是来看看世子啊。”温梨笙说。
“下次直接敲门就是。”谢潇南不大赞同她翻窗的这个行为。
温梨笙却小声地说:“我这不是怕被我爹听见嘛。”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潇南,他道:“这个时辰你确实不该来我房中,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着他就往门边走,温梨笙赶忙将他拉住:“我就待一会儿,一小会儿!白日里都没什么几乎跟你说话,你本来还说下午不忙的,结果一下午都看不到人。”
谢潇南停住脚步,侧脸对着温梨笙,眸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忽而说道:“你不也玩得很开心。”
温梨笙一下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的情绪,敛起的眉眼看不出别的表情。
“世子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她问。
谢潇南道:“没有。”
温梨笙绕到他面前,在烛光的照耀下仔细端详,发现他这时候的表情,跟之前在孙宅的时候很像,就是她约了孙鳞见面说事的那次。
并不是真正的发怒,他抿着唇线沉着眉眼,有点像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显出几分稚气。
温梨笙喜欢这样的谢潇南,忍不住多看了好一会儿。
察觉到温梨笙的目光一直停留,谢潇南也将视线从烛台上收回,低头落在温梨笙的面上,与她对视着。
他看见温梨笙的眼睛澄澈干净,带着明晃晃的喜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对视良久,谢潇南神色一软,终是低叹一声,将她又抱进怀中,低低道:“我没有遇到什么难题,只是觉得心中有些烦闷。”
温梨笙抬手回抱:“什么事让世子烦闷呀?”
谢潇南起初没有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语气轻慢地说道:“我起初在想,若是当年温郡守没有迁至沂关郡,那你就会在奚京长大,或许我们很早就会相遇相识,如此我就也能参与你的生活中,伴着你一起长大。”
温梨笙没应声。
谢潇南又说:“但是我后来一想,奚京是一个循规蹈矩,默守陈规的地方,若温郡守在奚京无权无势,那么对你来说,奚京就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我不想你被锁在那座牢笼之中,变得不自由,不快乐。”
奚京,繁华皇都,富贵之地,那里的平民百姓都比别的地方百姓生活要好一些,但出身低微或者没有权势的人,在奚京行事就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惹来祸灾。
唯有谢潇南周秉文这些出身大族嫡脉的孩子,在奚京才是自由的。
一想到温梨笙在奚京会被锁住翅膀,谢潇南就心生闷意,又觉得温梨笙长在沂关郡是最好的,哪怕前十几年里没有他的参与,至少她在这里是快乐而自由的。
温梨笙听着,心里想的却是上一世的事。
那时的谢潇南来沂关郡,也曾与她有过几次的碰面和接触,但最后两人还是走向陌路。他许是讨厌自己嚣张蛮横的性子,而温梨笙又误解他奔着摘她爹的乌纱帽来,且看不起沂关郡的人。
所以直到谢潇南离开沂关郡,两人都没能正正经经的好好说上一句话。
温梨笙知道,谢潇南是没有变化的,变的人是重活一世,知晓未来之事的她。
所以谢潇南说的是对的,若是能早点相遇,没产生那些误会,他们或许在上一世就能够相爱。
想到这里,温梨笙说:“就算你没有参与我前半生的生活,但你仍然是我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与你相比。”
她说这话很认真,并不是为了抚平他心中的烦闷而说的,只是在陈述事实。
谢潇南低头看她,她又点点头,补充道:“你在我心里是最独特的人,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谁都不能跟你相比。”
他的捧起温梨笙的头,手指按在她的唇边,揉了下柔软的唇瓣,俯头在她耳朵尖轻轻咬了一下,炙热的呼吸瞬间缠在耳朵上,他低而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日后不准在与沈嘉清滚在地上打架了,听到没有?”
温梨笙感觉耳朵有微微的湿意,也感觉到他的牙齿轻轻磨着耳尖,当即耳朵染上热意,红透了,她说道:“嗯,记住了,下次不会了!”
谢潇南又像个找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眼中浮现笑意,嘉奖似的在她侧脸亲了一下:“好,你回去吧。”
前一刻还耳鬓厮磨亲亲热热,后一刻就下了逐客令。
温梨笙心中有些不情愿,哼哼唧唧的打开窗子,正想翻,却被谢潇南拎住了后衣领:“走门,为何总是想翻窗户?”
温梨笙往门那边走,自己也忘记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了,只道:“走门的话容易被逮到。”
谢潇南笑了一下,打开门让她出去,走之前温梨笙抱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偷袭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回自个儿的房间里。
谢潇南眼眸轻弯,看着她进了房间,才将门关上。
这一夜温梨笙睡得极香,一睁眼就到了天亮。
她起得不算晚,但其他人却都已起来,就连沈嘉清也在院中抓着树枝锻炼臂力。
温浦长不在,也不知去忙活什么了。
她吃过早饭在院中坐着,就见谢潇南从外面回来,身着墨黑的织金长袍,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墨色的大氅衬得他眉眼有几分清冷,他对沈嘉清道:“温郡守在南郊的河坝,你带着河坝近年来的修补记录去找他。”
沈嘉清昨日闲了一下午,一听有事做,立马就出门了。
温梨笙问谢潇南:“那我呢?”
谢潇南看她一眼,拧起眉毛:“你多加件衣裳。”
第69章
温梨笙又回去披了一件外衣, 出来的时候看见谢潇南站在院中与乔陵和席路说话,她慢慢走过去,就听见他在给乔陵两人安排事情。
温梨笙侧着头, 竖起耳朵悄悄往谢潇南身旁挪,就听见他隐隐约约说到南郊东城等地,似乎是让两人去那地方探查异常。
“昨日我看了县官关于那四副棺材的记录, 除了现场挖出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个很不寻常的图案,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既是诺楼国的那个传说中的秘术,眼下事情被传开, 他们——”
谢潇南的话忽而停住了, 温梨笙等了一下没听他继续说,一转脸就对上谢潇南的视线, 原本听着计划的乔陵和席路此时也正盯着她。
温梨笙讪笑一下:“你们继续呀。”
谢潇南道:“偷听非君子所为。”
温梨笙理所当然道:“我本来就是小人。”
他笑了一下,而后对乔陵席路说:“那些人极有可能还藏在川县之内, 所以你们去探查的时候要当心,别落入什么圈套之中。”
两人齐齐地点头,听了谢潇南的叮嘱之后, 便一同转身离开。
温梨笙看着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院中变得空荡荡的, 其他人都有了事做, 而她就只能在屋子里闲逛, 哪也去不了,一时间有些兴致缺缺。
“世子等会也要走了吗?”温梨笙垮着肩膀问。
谢潇南点头:“我要去河坝附近看看。”
温梨笙瘪着嘴, 一下把身上的外衣脱下, 扔到鱼桂手中, 转头往回走:“行吧, 都走吧,都去忙吧,我自己在家中睡觉。”
谢潇南见她耷拉着脑袋,连背影都写满了落寞的样子,便道:“你也可以一起去。”
“真的吗?”温梨笙停步扭头,双眸瞬间一亮。
“跟我一起。”谢潇南说:“你不是嫌在家中无趣吗?”
温梨笙当下就乐开了花,又从鱼桂手中拿过了外衣披在身上,走到谢潇南身边,笑着道:“世子您真是绝世大好人啊,就是给你当牛做马我都乐意。”
谢潇南接话道:“然后在我走累的时候,把我驮回来?”
温梨笙鼓起掌来,发自内心地惊叹:“真是没有你听不到的悄悄话。”
谢潇南往外走,面色如常道:“我这双耳朵,在你身上也是无用,你哪回诋毁我不是当着我的面?”
温梨笙想起曾经因不知道谢潇南戴着人皮假面,导致她在本尊面前大肆诋毁,如今想起来只能叹一声当初对谢潇南的误解实在太深了。
谁说这人脾气差的?都当着面这么说了,他当时都能忍住没一拳给她打吐血,已经算是忍耐力极好的了。
她哈哈一笑,两三步追上去,走在他旁边笑道:“那些真的都只是误会,而且我本人并不是那种喜欢在背后诋毁别人的小人,只不过遇见你的那几次都是情况特殊呀。”
“你方才还说你是个小人。”谢潇南道。
温梨笙拒不承认,无辜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可是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的,世子不要仗着身份尊贵,就诬赖小民。”
“行,我不诬赖你。”谢潇南唇边挂着轻笑。
走至门外,就见路边拴着几匹马,旁边站着七八个随从,谢潇南道:“换马车。”
“我会骑马。”温梨笙在一旁说道。
谢潇南瞥了她一眼:“今日风大,骑马灌风容易着凉。”
“我已经穿得很厚了,还想怎样啊?”温梨笙拍了拍身上的棉衣,沂关郡的冬天虽然是冷没错,但温梨笙自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寒冷早已习以为常,知道什么样的天气该穿什么样的衣裳。
也只有谢潇南这只南方来的鸭子,才会对冬天如临大敌,一直让她加衣裳。
温梨笙露出轻蔑的神色,一副十分看不起的样子:“南方人就是娇弱,一点寒风都受不起?”
谢潇南低头看了眼身高只到他肩膀,却一脸嚣张的温梨笙:“你若是想吹风,我可以把你拴在车顶上一路带过去。”
“那大可不必。”温梨笙认怂,正巧马车被牵来,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世子先请。”
谢潇南上了马车,并没有立马进去,反而侧身朝温梨笙递出手。
温梨笙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搭在他掌心里,腿上都没怎么使力,就被他轻而易举的拉上马车。
进去的时候她顺手捏了捏谢潇南的臂膀,透过厚实的棉衣都能摸到他臂膀上结实的肌肉,半点没有柔软的感觉。
温梨笙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软软的一下就能捏到骨头。
“世子也教教我那一拳绝技好不好?”温梨笙突然提出了一个非常天真的想法。
谢潇南面上浮现疑问:“什么一拳绝技?”
“就是那个隔着铁板,一拳把人打得吐血的那个绝技啊!”温梨笙挥舞了两下拳头:“若是我学会了,便直接在沂关郡称霸,谁也不敢招惹我。”
“让你提笔写个两篇字你都嫌手酸胳膊累,还想学什么一拳绝技?”谢潇南觉得这想法非常好笑,嘲笑的同时却又给予了温梨笙高度的肯定:“不过你凭着一张嘴也是能在沂关郡称霸的。”
上可顶撞一郡之长,下可痛骂几岁孩童。
温梨笙道:“世子过奖,其实我早有意向称霸沂关郡,只不过我现在手里只有一个混世小队,还被我爹□□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以走在街上并未有多少人尊敬我,不过如今情况不同,我现在有世子撑腰,若我出去能够打着世子的名号,定是令人闻风丧胆。”
谢潇南道:“所以你先前总说让我收了你那一众小弟的原因,是在打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温梨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承认:“不错,毕竟你的名号比较响亮。”
“那你借着我的名号去做什么呢?”谢潇南不动神色道。
“先前我与沈嘉清把东郊的亭松街到回香街的地痞小无赖揍了个遍,现在只要我们一去那里,就会有人站在边上尊称我们一声老大,”温梨笙沉着眉眼,一副雄心壮志的样子:“我的愿望就是不管走在沂关郡的哪条街上,都会有人叫我老大,而且会主动把商铺街头的好吃的送到我手里。”
谢潇南发现她竟然是非常认真的在说,似乎已将刚才描绘的画面在脑中想象很多次了。但若是他真的就这样答应,任由温梨笙打着他的名号在沂关郡胡作非为,用不了多久他爹就会喊他回京,亲自问问他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于是谢潇南说:“你睡会儿吧,还有段路。”
温梨笙皱眉:“我不困。”
谢潇南道:“你困了,只是自己还没感觉到而已。”
温梨笙自我怀疑:“是吗?”
谢潇南道:“是的,都困得开始说胡话了。”
谢潇南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搁在自己颈窝,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声道:“到了我就叫你。”
温梨笙闻着他身上的淡香,闭了闭眼睛,心说她的宏图霸业看来要暂时搁置了。
川县不算大,马车虽行得慢,但赶到北郊的大河坝处也没用多长时间。
从马车上下来,温梨笙看见再往前行个百来米,就是那条大河坝,许是最近几日化雪,气温降得厉害,河面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河岸的两边还有许多堆积的白雪未能化开。
其中一处站着许多衙役守着,地上有新土翻上来的痕迹,想来就是挖出棺材的地方。
天上开始陆陆续续飘下来雪花,落在谢潇南的大氅上,在墨色之中点缀了白色的小花,温梨笙看得欢喜,伸手去接,只感觉碎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瞬间化成一个小小的水珠。
谢潇南抬步朝前走去,凡所过之处站在边上的衙役皆低头行礼,温梨笙跟在旁边沾了这一份权势的光,暗叹果然这天下,又再多的钱也不及有一分权。
走到近处,就看到了已经下到河坝里面,站在冰面边上的温浦长,他正弯腰探查什么。
“爹!”温梨笙站在上面冲他招手。
温浦长一抬头看见了与她并肩站着的谢潇南,便冲他遥遥行上一礼,说道:“世子可有将这河坝的修补记录带来?”
这话一问,温梨笙与谢潇南的表情同时怔然。
温梨笙在边上看了一圈,果然没看见沈嘉清的身影,她便喊道:“爹,世子是让沈嘉清送来了,他比我们先走的,没有来过这里吗?”
温浦长微微皱眉,而后摇头:“没见到他。”
“许是不大认路吧。”温梨笙道。
沈嘉清的方向感并不好,有时候在陌生的地方他能打转许久,在川县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独自出门,想来是没找到路,迷失在川县中了。
谢潇南沿着一条偏路走到了河坝底:“温大人可有探查出什么?”
温浦长说道:“方才在这附近看了看,发现其中一个挖出棺材的地方,画的奇怪图案并没有被毁坏,所以叫人比着画在了纸上。”
他一伸手,身边的随从地上一张纸,他拿给谢潇南:“世子请看。”
温梨笙也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去看,就见纸展开之后,上面是一个较为细致的图案,大体呈一个五边形,当中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正中间则有一个展翅的飞鹰,这正是在蓝沅包袱里看到的那个令牌上的图案。
“爹,他们在这里有没有挖到金丝镯子?”温梨笙看向温浦长。
温浦长要:“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对啊,应该会挖到的。”温梨笙疑惑的皱起眉:“那有没有挖到其他金做的东西?”
“倒是挖了几块金打的细环。”他说。
温梨笙顿时有些想不明白,心想那女人既买了金镯,却没有用,难道之前的猜想都是错的,那女人真的是因为心血来潮才想买的?
但若是这样,何不去川县其他首饰店里挑些做工精细的金镯,也好过随便在胭脂水粉店里买。
她正想着时,就听温浦长道:“那棺材中的四个孩子身份基本都查出来了,其中三个都是路边的小乞丐,平日里没人注意的那种,据说是在冬日里饿死冻死都是常事,所以失踪了许久也没人报官,还有一个则是一户人家的大女儿,平时在家中并不受待见,一次被大骂之后跑出家门便在没回去过,那家人因不喜她,也没有报官。”
说罢温浦长拧着眉毛,深深的叹口气,神色中浮现一种无可奈何。
若非是河水冲毁了大坝,在修补之中被人挖出来,这四个人也不知道会被这样埋多久。
“那些人挑选这四个孩子定是经过细致的观察,知晓他们即便是无故消失也不会引起有人报官。”谢潇南说。
温浦长点头:“下官正打算去那四个孩子生前常去之地问问。”
谢潇南道:“温大人多带些人,着重询问一下那附近的人有没有见过眉骨高眼窝深,身量高大的人,这些特征比较明显。”
温浦长应了声,而后打算带着人离开,转头看见温梨笙蹲在棺材挖出来的大洞边上往里看,他唤道:“笙儿。”
温梨笙扭身:“怎么了爹?”
温浦长冲他招手:“别去那里,都是泥土,别蹭脏了衣裳。”
温梨笙听话地走回来,听着他爹叮嘱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既然出来了就不要乱跑,跟紧世子,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定寸步不离。”
温浦长又道:“若是有什么发现,就第一个告诉世子。”
温梨笙又应:“好。”
温浦长压低了些声音,对她小声说:“我瞧着世子对你态度比往日好了许多,你努努力,与世子拉近关系,日后咱们温家若是真有机会攀上谢家,也是件大好事。”
温梨笙也小声道:“爹,没想到你还是卖女求荣的主。”
温浦长哼了一声:“你当我是什么大好人?”
温梨笙说:“也是,你若是好人的话,咱们沂关郡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暗地里编排温家了。”
温浦长道:“他们咒骂编排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
父女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温浦长便向谢潇南请辞,带着一堆人离去。
谢潇南拿着图纸在岸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温梨笙见他神色认真,十分专注,也没有去打扰他。
温梨笙来川县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这次的活人棺是不是长生教的那个邪术,而今已经清楚,也知道这地方除却一个献祭仪式画的图案之外,是找不到其他有用的东西的。
谢潇南应当通过现场的情况来推测这个献祭邪术的实施条件与过程手法,这些温梨笙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他,只能让他自己去找。
她便在边上搓着雪球,用力砸向河中的冰面上。
每次扔她都加重些力道,尝试能不能扔得更远。
忽而一个雪球从上方扔下来,直直的冲向冰面,滑出老远的距离,远远胜过温梨笙扔得所有雪球。
她转身抬头看去,就见台上站着一个姑娘,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编着满头的发辫扎成马尾,两个耳朵上挂着某种小兽牙。
这姑娘有着谢潇南方才说的特征,眉骨高眼窝深,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梨笙,面上带着些许得意,仿佛在炫耀她扔的雪球比温梨笙远得多。
温梨笙道:“你谁啊?”
那姑娘勾唇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温梨笙鲜少碰到这种能跟她正面嚣张的人了,但由于这里是川县,且谢潇南正在认真忙事,她不想闹事,便道:“滚远点,别在这里闲逛。”
那姑娘却道:“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这又不是你的地盘。”
温梨笙心说这还真是我的地盘,她对上方的衙役指挥道:“把这人叉走。”
衙役应声而动,拿着手中的长木棍朝那姑娘靠拢,还没靠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们就是来这里看看,也犯事儿了?”
温梨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往后退了两步伸长脖子往上看,就见后面走来一个女人,高挑的身姿和肆意的笑容,往边上一蹲,与温梨笙对上视线,她抬了抬手:“哟,这不是二妹吗?”
阮海叶。
温梨笙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先前谢潇南烧了火狐帮的粮仓,又在那日晚上重伤阮海叶,火狐帮就此就散了,本以为阮海叶会被抓进牢里锁起来,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还与一个外族姑娘混在一起。
温梨笙扬起个笑容:“有些日子不见了,我的好大姐。”
阮海叶也在笑:“你当初可是把我害得不浅啊。”
“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温梨笙不以为意:“再说当时我也是被你拐上山的,所有事情都是被迫。”
阮海叶道:“确实如此,我也是活该,会被你给蒙骗。”
温梨笙点头:“你倒是想得通透,不过你怎么敢在这大街上招摇的?不怕又被抓起来?”
阮海叶道:“我可是被正经释放的清白之身,怎么就不能在大街上走了?”
温梨笙翻个白眼:“得了吧,你这人一看就是浑身不正经,往你身上一查指定能查出不少烧杀抢掠,作奸犯科的罪。”
“你这张嘴还真是厉害。”阮海叶也没有恼怒,依旧是在笑。
她旁边的那姑娘倒是忍不住了,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在手掌转了几下:“此人出言不逊,我割了她的嘴,给她个教训。”
温梨笙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想到这姑娘竟这般心狠手辣,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似乎在说一件很是平常的小事。
阮海叶伸手,一把将她拦住,斜睨她一眼:“你敢动她,就算是张双翅膀也难逃此地。”
姑娘不信:“就凭这个雪球只能扔一丈之远的人?”
阮海叶下巴一抬,指向一旁:“看见他没有。”
那姑娘顺着方向看去,就见下方往左约莫二十来步的距离,站着一个身着墨色大氅的冷峻少年,此时正盯着她们,眸光平静中显出几分冷漠,瞧着不过是一个模样英俊,衣着华贵的少爷,却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好惹。
姑娘心中一凛,在谢潇南俊美的面上多看了几眼:“那是谁?”
“是你绝对惹不起的人。”阮海叶伸手,将她的小刀拿过来,别在她的腰间:“把这东西放好,别再随便拿出来,否则你脑袋掉了,我是不负责送回去的。”
温梨笙倒是没听清她俩在私语什么,反而是注意到了阮海叶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银镯,银镯上串了铃铛。
她瞬间想起,阮海叶的手腕上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串着铃铛的银镯的,从之前她被迫抓上山的时候,她手上就已经有了。
只不过她当初一直想着如何快些下山,并没有留心这个,且又因为许久没见,早就将此事忘了。
如今却瞧见这镯子,继而再将阮海叶一番打量,见她身量有些高,练家子,功夫不低,这些阿罗口中的描述与阮海叶都是相符的。
所以三月份去阿罗店铺里买金镯的人,竟是阮海叶?
正想着,阮海叶冲温梨笙摆了下手,压低了声音道:“二妹,南郊的腊梅迎雪开了,瞧着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才不去。”
“不去会后悔的。”她意味深长一笑。
没等温梨笙应声,就转身离去,那姑娘也瞧了温梨笙一眼,扭头的时候,温梨笙看见她稍显白嫩的脖子上印着一只展开翅膀的黑鹰,有一半的翅膀隐在衣领里,露出尖利的鹰喙。
基本确认这姑娘来自诺楼国,而阮海叶也参与了这场献祭的事,三月份应当是她买的金镯。
温梨笙赶忙跑到谢潇南的身边:“世子,快把她俩抓起来,她俩跟这事有关。”
谢潇南眸光一落,看见她一双手因为搓雪球冻得手指通红,当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用掌中温暖的热度贴她冰凉的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抓她们的时候。”
温梨笙寻思着这里人还挺多的,就没让他捏,把手抽了回来自个儿搓着,心知谢潇南似乎对此事有计划,便没再接着询问,只是道:“那世子继续忙吧,我去边上玩会儿。”
谢潇南看着她又一路小跑回去,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抓起一大团雪,在掌中捏成球然后细细揉搓,然后猛地朝冰面掷去,眼睛盯着飞出去的雪球,在冰面上滑滚一段距离之后停下,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的距离,温梨笙弯起眼眸,眉开眼笑。
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谢潇南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收回,继续对着纸在周围搜寻。
温梨笙在周围玩了许久,扔雪球扔累了,就在边上用雪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落下的雪花将她的额发打湿些许,临近正午时她又跑到谢潇南身边,小声道:“世子,你什么时候忙完啊,我饿了。”
谢潇南闻言将目光从纸上抬起,一边望向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折起来:“那先回去吧。”
温梨笙笑眯眯的应声,与谢潇南踏上返程。
回到宅院之后,就见乔陵和席路站在院中说话,鱼桂守在屋外,温梨笙进屋去转了一圈:“我爹和沈嘉清没回来吗?”
乔陵摇头:“没见到人。”
温梨笙知道她爹有时候忙起来能一天不吃饭,这种情况也是正常,于是喊着鱼桂道:“那就先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吃。”
鱼桂张罗起午膳,这里的人除却乔陵席路鱼桂三人,还有温浦长带的两个下人之外,其他的人全是县官派来打下手的。
温梨笙和谢潇南回到屋中,寒风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感觉身子暖和起来,她喝着热茶心说要不下午还是在屋里算了,虽然无趣了点,但不至于受冻。
鱼桂准备好了午膳,每道菜都经过细致的检查,分别送到温梨笙与谢潇南的房中让他们食用。
温梨笙吃得很饱,在房中看话本看了一个时辰,逐渐觉得困了,于是脱了外衣去床上睡了个觉。
谁知这一睡,又梦到了前世之事。
前世谢潇南入沂关郡之后,与温梨笙的交集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但是后来却有一次极为激烈的冲突。
温梨笙记得是建宁七年的初春,赶上谢潇南的生辰,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城中不少人都提着贵重的礼物,厚着脸皮去敲谢府的门。
谢潇南也不好将这些来庆贺他生辰的人赶走,于是所幸开了谢府大门,迎接那些前来送礼的人,温梨笙当初就被温浦长带去,沈嘉清也跟着一起。
只记得当时的谢府聚了很多的人,几乎手中的礼物一个比一个贵重,甚至暗地里攀比起来。
只不过这些人全都在前院,后院被护卫守着,不允许有人踏足。刚进去没多久温梨笙就与沈嘉清走散了,在人群中左右搜寻,不见其踪影。
她在前院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于是往后院而去,护卫将她拦下来时,席路抱着臂冷脸站在边上:“你找人?”
温梨笙不喜他的态度,却又因为他是谢潇南身边的人,便没有发作,点了点头。
席路将头一偏:“他在里面。”
而后护卫就将她放进后院,温梨笙沿着路走了一段,就隐约听见沈嘉清的声音传来:“……我当初学霜华剑法的时候,可不知道许清川是个如此愚蠢之人,能为了女人毁了自身的武功,若是知道他没出息成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学这剑法一招。”
温梨笙想起,当时许清川的事情再度流传于郡城,不过故事与真相有些出入。
说是许清川当年对一个貌美女子一见倾心,死缠烂打连追数月,最后那女子说:“你若是想娶我,那就先放弃你最重要的东西,将我看做你心中最重,那我便答应嫁你。”
于是许清川回去自废了一身的功夫,最后如愿娶到美人,自此退隐江湖,再不复出。
这种愚蠢的说法流传甚广,甚至不少人都站出来说他们曾经在某个不知名山间看到许清川带着爱妻游玩,这种莫须有的假证越来越多,导致众人也都相信了这个版本,一时间许清川的名声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用全身的武功去娶一个婆娘,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沈嘉清曾一度颇为恼怒,认为他所学的这一身霜华剑法变成了屈辱,无法接受他一直敬重仰慕的师祖是这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蛋。
沈嘉清后来告诉温梨笙,是谢潇南将他喊到后院去的,他看出沈嘉清学的是霜华剑法,原意约莫是想让他帮自己办事,但等温梨笙找到后院时,沈嘉清已经对谢潇南和乔陵说出了这番话。
这无疑是触了谢潇南的逆鳞。
乔陵与沈嘉清动起手来,起初他手中没剑,赤手空拳被乔陵打中好几下,后来他抢了护卫的剑,用出霜华剑法,乔陵不敌,谢潇南亲自出手。
可想而知,沈嘉清很快就败于谢潇南的剑下,身上多处剑伤溢出的血将他的衣袍染红。谢潇南将剑刺入地中,踩着沈嘉清的右肩膀,拽着他的手腕,眸光森冷道:“既然你不愿学霜华剑法,那我便废了你的右手,你这辈子也就不用提剑了。”
温梨笙从来没有见过沈嘉清被打成这样,最后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似乎只剩下一口出的气儿了,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温梨笙吓得眼泪瞬间出来,跑过去的时候护卫冲上来阻拦,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就挣脱了护卫的束缚奔到谢潇南的身前,怕他真的折断沈嘉清的手臂,就一把将他的腰身抱住,哭喊着:“你放开他!”
谢潇南一下就松手了,拧起俊秀的眉毛往后退,一下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
温梨笙往前两步挡在沈嘉清的面前,而后跪下来哭道:“世子爷,你放过他吧,他只是一时失言,沈嘉清从记事起就开始学霜华剑法,几岁大的时候每日都要练剑超过五个时辰,再苦再累他都没说过放弃,他是真心仰慕敬爱许清川的!”
谢潇南退到几步之外,他的神色沉着冷漠,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温梨笙当时害怕极了。
但她盯着谢潇南,一步都不肯退让,生怕沈嘉清的右臂真的折在这里。
忽而手上传来异动,温梨笙一下就从梦中醒来,睁着朦胧的双眼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就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榻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那是温梨笙在睡觉前看的话本,因为困倦她直接握在手中睡着了。
“吵醒你了?”谢潇南将书合上,弯下腰低声询问。
声音轻缓,带着一股绵绵之意,温梨笙眨了下眼睛,方才梦中无比真实的回忆画面与面前的谢潇南重叠,猛然生出一种极大的安心感。
前世的那些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一开口,嗓音中有着刚睡醒的慵懒:“世子为何在我房中?”
谢潇南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压了压边角,说道:“我要出门,临行前来看一眼你。”
温梨笙往被子里缩了缩:“那世子早去早回,外面天寒,注意别冻着。”
谢潇南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来在她侧脸亲了一下:“我很快回来。”
温梨笙下意识摸了摸被亲的脸颊,看着谢潇南转身离开屋子,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再有睡意,于是起身穿衣走出了房间。
“鱼桂,我爹回来了吗?”温梨笙揉着眼睛问。
鱼桂还没回答,就见温浦长从屋外回来,鱼桂见状忙去准备饭菜。
温浦长身上覆了雪花,温梨笙走过去将雪扫落,转眼在周围看看,咦了一声:“爹,沈嘉清没跟你一起吗?”
温浦长神色诧异:“我都一整天没瞧见这小子了,他没回来?”
温梨笙心中咯噔一下:“没有。”
也就是说沈嘉清自打早上一出门,就没出现在几人的眼前了,温梨笙立即意识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说道:“爹,他定然不是普通的迷路,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温浦长也沉着脸色,立即转身出了宅门,对着外面守着的随从吩咐,让他们全部出动在川县中搜寻沈嘉清。
温梨笙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又想着以沈嘉清的身手,就算是他遇见了什么人打不过,也有能力逃走的,况且是在川县内,一旦有什么情况会有人报官,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没消息,说不定真的是他在外面玩。
但一想,这说法也不合理,沈嘉清不至于在身负任务的时候玩那么长时间。
人派出去之后,温浦长神色一直沉重着,温梨笙也有些不安。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搜寻的人陆续回来,第一批第二批接没有沈嘉清的任何消息,第三批人则是说在去北郊的路上曾有人见过,据描述说是一个衣着不凡,模样十分俊朗的小公子,站在一个卖米糕的摊贩前大声找茬,说这家米糕做的又难吃又难咽,谁买谁是大傻子,然后那米糕老板要与他动手,两三下就被他打趴下,后来米糕老板喊着报官的时候,那小公子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根据这描述,绝对是沈嘉清不错。
只是他后来去了哪里,便询问不出了。
沈嘉清的踪迹在北郊的米糕店之后就消失,派出去搜寻的人皆一无所获。
温梨笙越来越急,在院中不停的踱步,喃喃自语:“川县就这么大,他能去哪里呢?若真有人想擒住他,必定是要废一番大功夫的,怎么跟没动静似的呢?”
天色渐晚,屋中点上了一盏盏灯,谢潇南也从外面回来。
温梨笙第一个迎上去,急声道:“世子,沈嘉清不见了,他一整日都没有回来,我爹派出去的人找了好几波,只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去了那里。”
谢潇南听闻也微微皱眉,捏了一下她的手,发觉她的一双手完全没有温度,跟冻僵了似的,就拉着她往屋内走去,同时唤道:“乔陵席路。”
两人应声:“少爷有何吩咐。”
“你们二人一人往东,一人向西,去查找沈嘉清的踪迹。”谢潇南道:“多询问一些买吃食和小玩意儿的店铺,可能会有他的消息。”
二人领命,极快的出门离去。
谢潇南将她带回屋中后,把几乎冻僵的手捂在掌中,心知她因担忧在院中站了很长时间,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给她暖手。
“世子,你说沈嘉清会不会……”
“人没找到之前,不要做无畏的担忧。”谢潇南说道:“且他功夫不弱,并非没有自保的能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若是真没出什么问题,早该回来了,何以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温梨笙抿了抿唇,皱着眉叹了口气,现在人已经派出去找了,剩下的只有在这里等消息。
谢潇南给她倒杯热茶:“喝点。”
温梨笙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在院中站了近三个时辰,她身上冻得关节处都有些僵硬,喝了茶又烤了暖炉之后,才慢慢好些,冰冷的手指也在谢潇南的掌心里逐渐染上温度。
近半个时辰后,席路归来,一无所获。
隔了一刻钟乔陵回来,亦没有消息。
温梨笙越来越急,甚至想亲自出去找,但谢潇南却道:“天色已黑,街上的商铺皆闭门,行人也归家,派出去的那么多人都没有消息,你出去就更不可能获得什么。”
她出去也是徒劳。
温梨笙也知道这一点,只好忍着心中的担忧,又等了许久,温浦长回来,面色凝重:“没找到他,我已经从县官那里调人,休息片刻再出去找。”
他摸了下温梨笙的头:“笙儿不必担忧,那混小子机灵的很,不会那么容易被害,天色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吧,等找到了自然会知会你的。”
温梨笙看着满身覆雪的温浦长,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些碎雪落在他的发上,在经过灯光的照耀,恍若一朵朵小花。
温梨笙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阮海叶白日里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二妹,南郊的腊梅迎雪开了,瞧着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不去会后悔的。
“南郊的腊梅。”温梨笙忽而呢喃出声。
温浦长疑惑道:“什么?”
“我知道了,在南郊!”温梨笙醍醐灌顶,她急忙跑去院中找谢潇南,拉着他道:“世子,沈嘉清可能在南郊,今日阮海叶特地让我去南郊看腊梅,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暗示!”
当时谢潇南离得远,阮海叶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之白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所以那话他没听清楚。
听见温梨笙提出之时,他便立即冲席路道:“你留在院中防备,乔陵跟我一起。”
温梨笙道:“我也要去。”
“要骑马。”谢潇南说。
“我会骑马!”温梨笙说。
几人匆匆出门,温梨笙翻身上马,动作极为利索,跟在谢潇南身后。
前方两个护卫骑马提灯开路,后面跟着乔陵和一众衙役,马背上皆带着灯笼和铁锹,都是谢潇南吩咐让带上的。
一队人马穿过空荡无人的街道,飞快赶往南郊,一路上寒风刺骨,温梨笙的脸颊手指被吹得冰冷僵硬,但仍没将速度降下来。
南郊的腊梅园是私人地区,有两人在看守,见忽而一队人马赶来,两人也不敢阻拦,仍就他们进了腊梅园中。
这片园子并不大,谢潇南让所有人翻身下马,现在园子里散开搜寻了一边,没有发现人的踪影,他又一指东边,对乔陵道:“你往那边去寻,把灯熄灭。”
把灯熄灭怎么找人?
温梨笙想问,但她相信谢潇南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便强忍着没问。
谢潇南往西走了一段路,扬声道:“所有人,灭灯。”
一时间林子里的灯迅速熄灭,视线瞬间变得黑暗无比,由于光线的落差,短时间内温梨笙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一看不见,耳朵顿时就变得灵敏许多,她听见了到处的风声,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听见树枝拍打的细微声响,还有几声小声的议论。
听见谢潇南说:“噤声。”
于是所有人在一刹那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不是用眼睛找,而是用耳朵。
温梨笙虽一直在说谢潇南的狗耳朵,但这一刻却万分希望他也能像之前那样,听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梨笙的心越来越紧张,僵硬的手指蜷缩成拳头,焦灼的等待着。
谢潇南说:“点灯。”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一刹那,她如濒死的人猛然获得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发起颤抖来,眼前亮起一盏盏灯,就见谢潇南离原本站的位置偏离了十来步,说道:“在这里,挖。”
紧接着所有人开始动手,在他指的那块地上开挖,土壤像被翻过似的十分松散,一群人不一会儿就挖出半丈之深。
温梨笙站在谢潇南的边上,她问道:“世子方才听到了什么?”
谢潇南眸光落在不断被翻上来的土中,说:“铃铛声。”
而后听见一声“咚”地响声,有人喊道:“挖到了!”
温梨笙连忙跑过去看,就看见坑中的土被人飞快的铲下,一个方形棺材露了出来,钉子被用力起掉,棺材盖猛地掀开,里面躺着的正是沈嘉清。
他面色极其苍白,在掀开棺材开的瞬间便大口的喘息着,因生理反应眼睛赤红,溢出泪水,他手里攥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银镯,还不断的小幅度摇着,他这状态显然已经缺氧到没有力气,离窒息只差一步,再晚些时候恐怕打开看到的就是沈嘉清的尸体。
温梨笙蹲在土坑边看他,瞬间红了眼眶。
谢潇南来到另一边,探身下去一脚踩在棺材边上,冲他伸出手:“沈嘉清,站起来。”
第70章
沈嘉清的视线逐渐清晰, 他看到了温梨笙,又看到了谢潇南。
他终于停下了那只不停摇晃铃铛的手。
一开始他醒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极其窄小的空间里, 眼前是一片极致的黑暗,一点亮光都没有。
他只要稍稍伸手,就会碰到两边的木壁, 随意摸了摸,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人封入了棺材之中。
沈嘉清有一瞬的心慌,抬手敲击着内壁,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在整个棺材里回荡,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除了他的呼吸声, 就是他敲击发出的声响,从他的耳朵里穿过去, 好似一下击溃了他的冷静。
他被人封在棺材里,埋在了地下。
沈嘉清记得白日里与那卖米糕的老板好一顿争执之后,他就离开了当地, 往温浦长所在的地方赶去。
他虽然方向感不大好, 但是川县不大, 走几步路只要稍稍询问一下路人, 就能得到方向, 所以要找过去并不难。
但是沈嘉清还没有用早饭,他本意是等着温梨笙起来一起吃的, 不过谁想到温梨笙刚起来他就接到前往大河坝的任务。
既然是温浦长定下的任务, 他自然也不好耽搁, 出门的时候有些匆忙, 导致他走在路上就感觉饿了,而身上正好还有些从温梨笙那拿来的银子,他在路边看到一些卖吃食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犹豫就去买了。
都是一些方便携带的东西,包子馅饼什么的,边走边吃,起初并没有什么异样,也填饱了肚子。
走出城区之后,越往北郊走人就越少,他也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起来,有一种乏力的感觉涌上四肢,他坐在马背上有些东倒西歪。
沈嘉清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种了药,由于风伶山庄有着各种毒药解药,所以平日里沈嘉清都是随身携带一些解毒丸的,他立即将解毒丸拿出来服用。
只是这药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还不等解毒丸的药效发挥,他就直接意识模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沈嘉清第一次意识有些清醒的时候,察觉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张床上,而有人在他的耳边争吵。
“你们抓他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这个人是风伶山庄的少庄主?”有个女人声音凌厉道。
一个男人粗声道:“你为何这般胆小,管他是谁的少主,我们想抓便抓了,还能怕一个风伶山庄不曾?”
而后有个声音清脆的少女道:“这事情办得太鲁莽了,现在我阿兄还在他们手上,若是这样行事惹怒了他们,将我阿兄杀了怎么办?”
男人道:“他们不敢。”
先前发怒的女人说:“如何不敢?风伶山庄的庄主搁在十几年前,就没有他不敢杀的人,你们抓了他儿子,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男子似乎也恼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踢翻,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喊道:“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个梁国的女人少在这里指手画脚,若非是殿下说过暂时不能动你,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女人冷笑一声:“我可是已经劝过你们了。”
沈嘉清听到这里,意识逐渐清醒,他睁开了眼睛,入眼便看见这是在一个简易的木房中,他被搁置在一张床榻上,周围站了不少人。
那些人之中,只有一个女人的面容有着十分明显的梁人特征,其他人这都是眉高眼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异族之人。
他的突然睁眼,被一个女人发现,发出了惊呼声:“他醒了。”
房中的人一瞬间全朝他看来,很快所有人动起来,两个男人将他的胳膊腿按住,而后便有人拿着细针走来,朝他的手臂脖颈处落针。
沈嘉清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扭着头开始挣扎,针一下下地扎在身上,强大的力道却仍然突破了乏力,猛地迸发出来,将按着他的两个男子一下推开。
众人发出惊呼声,沈嘉清一下从床榻上坐起来,拔掉了侧颈上的针,他咬着牙皱着眉,冷声问:“你们是谁!”
“把他按住!”男人下出命令。
沈嘉清一下跳下床榻,结果刚走一步,才发觉两条腿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当即膝盖一弯重重砸在地上。
很快几个男人冲上来,抓着他的肩膀和腿往床榻上一扔,分别将他的四肢桎梏住。
饶是如此,沈嘉清身体里的爆发力也十足惊人,在几个人同时按着他,又中了药的情况下,他的挣扎险些让几人招架不住,像一只令人畏惧的野兽,嗓子发出低声的粗吼。
细针在他的身上越扎越多,扎针之人露出震惊的神色,见他仍有力气挣扎,手上的针不停的往沈嘉清的身上扎,直到肩颈脖子胸口一处扎得密集,他才渐渐没了力气,费力的喘息着,黑眸在几人的面上一一滑过,最后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由于他出奇坚强的意志力,在闭上眼睛之后,他仍能听到周围人说话。
“此子日后了不得。”有人说。
“他们抓了我们殿下,又将我们埋的活人棺挖出来,我们就借着这小子,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有人说。
沈嘉清觉得好累,他实在撑不住了,闭上眼睛陷入昏睡。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立即睁眼。
“你说咱们把这小子活埋进棺材里,真能给那些人一个警示?”耳边又响起声音。
“肯定能,那景安侯世子抓了殿下不放,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不然他们真的以为咱们好拿捏。”另一人说。
“那万一他们将殿下杀了怎么办?”
“若是杀了更好,诺楼早已伺机许久,就等着一个由头动手,他们若真敢杀了殿下,诺楼就可以以正当理由出兵,届时定能将北境一带完全占领。”
沈嘉清听得满肚子火,恨不得立马起身将两人杀之泄愤,然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轻微地挪动手臂,可见先前那次他挣扎之后,这些人站在他身上加重了不少药量。
即便是这轻轻一动,也立即被人发现了,两人急促道:“他又要醒了,快!再加药!”
沈嘉清心里骂个不停,心道你千万别让我有机会起来,不然我定然要把你俩的头剁了!
不,是把这些人的头都剁了!
药效的加持下,他很快不省人事,也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就到了这一方棺材之中。
他身上的药效并没有完全散去,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他捶打着棺材内壁,发出的声响极为震耳,但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其他的是半点听不到。
这里有着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他仿佛被浸泡在无尽的孤寂之中,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为浓烈的恐惧,仿佛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那种。
人的所有情绪,在黑暗中会被无限放大,仅仅一会儿的功夫,沈嘉清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了,他大喊了几声,用力的捶打着棺材,一拳拳砸在内壁上,指骨传来剧烈的疼痛,却仍然撼不动棺材分毫。
他的声音传不出去,被埋在地下,四周孤寂无人,没人知道他被埋在这里。
沈嘉清用力捶打棺材,很快就感觉到呼吸越来越急促,棺材里的空气因为他的剧烈行为极快流失,这无疑加重了他的死亡时间。
他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嘉清不敢再乱动,尝试在棺材里摸索,很快还真让他摸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镯子,上面串着铃铛,只要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尤为刺耳。
沈嘉清不知道是谁将铃铛镯放在这里,他一把抓过,开始摇起铃铛来,这声音尖锐清亮,应该能比捶打棺材内壁的声音传得远。
若是有人能恰巧途径这里,恰巧听到了铃铛声,说不定会救他一命。
然而沈嘉清心中清楚的很,这种几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且不说有没有人经过,经过时又能不能听到铃铛声,即便是真的有人在这里听到了声音,也只会吓得拔腿就跑吧?
但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他也不愿停手。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希望。
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嘉清的情绪焦躁与恐惧混杂,摇了不知道有多久,他呼吸越来越难受,胸开始出现闷闷的感觉,脑袋也逐渐发晕,唯有手如机械一般不知疲倦的摇着,心中的绝望越来越多,几乎将他的所有思绪占满。
这种濒死的境况,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还有极为浓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温梨笙一定以为他又在外面贪玩,温大人也会责怪他办事不靠谱,让他送个修补录都送不去,谢潇南呢?
这位从奚京而来,身份尊贵的小师叔定然也会责怪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除了添乱再没有别的用处。
他爹娘……从不曾对他有过约束的爹娘,他们总是会站在他的背后,笑着看他练剑,习武,然后摸着他的头给予他们鼓励。
沈雪檀曾问:“我儿长大以后想去做什么?”
沈嘉清记得当时只有几岁的自己说:“我想在山庄里养很多动物,我要当兽大王。”
沈雪檀有些惊讶:“就只有这个吗?我看别的孩子都是想当除恶扬善的大英雄,迎娶绝色美人的。”
沈嘉清说:“我不要,英雄谁爱当谁当,我只要当大王。”
沈雪檀笑着按了按他的脑袋:“我儿果然与众不同。”
谁曾想他还什么都没做,生命就这样走到尽头了。
不会有人知道他被活活封入棺材之中,在这窄□□.人的棺材里等死。
沈嘉清想,他这次可能真的死定了。
他的脑中迅速回想起以往的十来年时光,身体的各种难受让他痛苦不堪,手上逐渐没了力气,只剩下手腕还在固执的晃动,铃铛的声音时不时响一下。
我还不想死。沈嘉清心想。
但我坚持不住了。
他放弃了求生,似乎开始接受自己要死在这黑暗地下的事实,手却仍不听思想指挥,不曾停下摇动铃铛,冷意冻得他四肢僵硬,开始感知不到肢体的存在。
就在他万念俱灰时,“咚”地一声,在寂静的棺材里炸开,瞬间将他有些模糊的意识惊醒,继而更多的响动传来,细细碎碎中夹杂着喊声,更多的沉闷声音响起,有人将铁刃刺进棺材中,撬起了棺材上的第一根钉子。
有人来救他了!
沈嘉清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他临死前强烈愿望幻化出的臆想,但这声音越来越多,钉子被全部撬开,棺材盖被猛地一掀。
长久的黑暗中,沈嘉清终于看见了光。
一盏盏灯提到他面前,不知道是眼睛受了光线的刺激,还是身体的难受让他本能的反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裹着冷意的空气疯狂涌入,他终于能够大口喘息,如一条在岸边搁浅许久的鱼,紧接着胸闷的情况缓解,脑袋也逐渐清楚,他看见温梨笙在上方的边上探出脑袋。
而后他那个身份尊贵的小师叔一脚踏在棺材边上,将手掌伸到他面前,对他说:“沈嘉清,站起来。”
沈嘉清仿佛一瞬间充满了力量,他抬起抖得厉害的手,握住了谢潇南的手,继而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拉起,从棺材里拽出,持续的力道支撑了他疲软无力的身体,把他带出了埋着棺材的土坑中。
他依旧没什么力气,只是这次没再跪在地上,他感觉谢潇南极为结实的臂膀将他架住,随后乔陵大步走来,面露喜色,将他从谢潇南的臂膀处接过来。
沈嘉清知道自己获救了,不会再死在这里了,却依旧忍不住身体的颤抖。
乔陵感觉到了,便低声说:“沈小公子,你安全了。”
温梨笙在他边上,只看了一眼他的样子,瘪着嘴哭了起来,泪珠豆子大一般的往下掉:“沈嘉清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又乱吃了什么东西,才搞成现在这样的?”
沈嘉清没想到她随口一说竟然说对,虚弱地点了点头。
温梨笙哇地哭出声:“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吓死啊?我刚才好怕这棺材打开,你缺胳膊少腿半死不活,我他娘的不是让你少买点路边的东西吃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沈嘉清见她这模样,心头盘旋的恐惧绝望渐渐散去,他扬起一个无力的笑容,没力气说话。
谢潇南脱下了身上的墨色大氅递给乔陵,乔陵会意,接过来之后将沈嘉清裹住。
他身上的外衣被扒去,所以才会冻得一直发抖。
既然人已经救出来,也没必要继续在此处停留,谢潇南命令道:“回宅。”
一行人又很快的撤离,由于众人都是骑马来的,但沈嘉清目前的身体状况骑不了马,于是又费了些时间给他找了辆马车,等回到宅中的时候,夜晚已经过了一半。
宅中灯火通明,温浦长站在门口候着,见一众人归来,便迎上前去,步法中透着明显的着急,他甚至连礼都没行,问道:“世子可寻回沈嘉清了?”
谢潇南点点头。
温浦长瞬间大舒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在心中连连惊叹,这世子的可靠程度出奇的高。
沈嘉清被两人扶下了马车,温浦长快步走上前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皮外伤,只是看上去虚弱无力。
沈嘉清心中生出一种畏惧,有些怕温浦长在门口就对他大肆训斥,但却见温浦长微微拧着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混小子,不会叫你白吃亏的。”
他的黑眸滑了滑,映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情绪。
温梨笙走上前来抓着温浦长的手臂往前推搡:“爹,先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温浦长点点头,开始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姜汤,还派人去寻医师来,宅中忙碌起来,沈嘉清被人扶进屋中。
给他热水泡身,喂了解毒丸,又将半夜被喊醒的医师叫到跟前将他脉象细细检查,最后得出沈嘉清并没有什么大碍的结果时,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忙活完这些事,已经将近天亮,宅中所有人都一夜未睡,温浦长年纪大熬不住,先回房休息了。
温梨笙却睡不着,她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找沈嘉清说会儿话。
出了房门从院子里往天上看,天色已经蒙蒙亮,朝阳似乎要从东方露头,空中的冷气相当凌冽,吹得她十分精神,没有一丝困意。
走到沈嘉清的门前需要经过窗子,她走近的时候才发现窗子在大开着,房中的景象一览无余,温梨笙看到了谢潇南,便一下将脚步停在窗边。
谢潇南将手中热乎的姜汤放在床榻边的桌上,看向床榻中坐着的沈嘉清。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很多,许是身体的体温回暖,他面上也有了些许红润,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将脖子也围得结实,虚弱之态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沈嘉清,”谢潇南清清冷冷的开口:“在鬼门关走一遭,有何感想?”
沈嘉清仰头看着他,将心中所想说出:“我现在想的就是小师叔你太厉害了,竟然真的听到了我摇的铃声。”
谢潇南轻笑了一下:“若再来晚一步,这棺材便有可能要到后半夜才挖开,到时候打开棺材盖,也只能看到你窒息而亡的尸体。”
沈嘉清道:“所以我才从心底里敬服你厉害。”
“在棺材里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谢潇南问他。
沈嘉清其实有些不愿意回想,一旦想到棺材里的黑暗与寂静,他似乎又感受到当时的绝望害怕,那种无助的情绪仿佛一只巨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
但他的思绪还是慢慢往回走:“我在想我爹娘,梨子还有温大人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还想过小师叔的霜华剑法究竟练到什么地步了,也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总之有很多。”
谢潇南听他说完,而后才缓缓道:“不对,你想的最多的,应当是希望有人能打开这棺材盖,救你出来。”
沈嘉清听闻一愣,继而很快点头:“是。”
这的确是他当时最为强烈的想法,不管想到了什么,总会将思绪绕回来,他甚至想象着下一刻就有人掀开棺材盖,但一次次的希望之后,面对的是一次次的失落和无尽的黑暗。
这种反复的情绪落差,才是导致他心理崩溃的主要原因,沈嘉清方才竟然忽略了。
谢潇南语气平静道:“每一个身陷绝境的人,最强烈最直白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获救,没有例外,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这般幸运获救,更多的人会带着绝望痛苦死去。”
沈嘉清神色怔然。
就听谢潇南又说:“这世间有人生来权贵加身,有人生来若蝼蚁蜉蝣,浮生万千,庸碌无能者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是你……”
他站在床榻边,侧身被床头的落地灯笼罩,暖色的光照在他眉眼上,衬得他郑重其事的眉眼中又有几分柔和,声音轻缓道:“沈嘉清,你自幼习武,又天赋异禀,如今不过十来岁便已胜过世间九成之人,你身上有着很大的潜力,不该成为庸碌之众的其中之一,你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得更远,成为更加耀眼夺目的人。”
“我?”沈嘉清已经被他这番话说得愣住了,脑子转不动:“我不适合做英雄……”
“不是要你做英雄。”谢潇南道:“而是让你成为一个好人。”
沈嘉清接不上话,目光怔怔的。
谢潇南将姜汤端起来,送到他面前,沈嘉清伸手接下,他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
沈嘉清低下眉眼,眸光落在手上这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上,久久的沉默着。
温梨笙靠在窗边的墙上仰着头往天上看,谢潇南走出来关上门的刹那,她扭头看去,朝阳初升的第一抹光横跨天际,在朦胧的光亮下,两人对视。
谢潇南抬步朝她走,走到了她面前时才说:“冷不冷?”
还没等她回答,他的手就同时探过来,找到了她半缩在袖子里的手握住,一片冰凉。
温梨笙没有说话,而是抬眼看他。
院中的灯被下人熄灭,谢潇南的背后是一片慢慢亮起来的天,微弱的光拢在他周身,因着逆着光衬得他眉眼有些看不清楚,腊月里的冬风拂面而过,卷起两人的长发。
在一片凛冽的寒意中,她找到了沈嘉清前世突然离开沂关郡的答案。
没有人会在意沈嘉清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日后会做什么样的事。
沈雪檀觉得他儿子自由就行,温梨笙觉得沈嘉清一直陪伴就好,温浦长觉得这混小子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自幼便是无忧无虑着长大,所以在一种无形的放任和溺爱中,沈嘉清这一把本应该无比锋利的剑,因太长时间没有打磨,而今刀刃已经钝得厉害,唯有谢潇南注意到了这把钝剑,卷起袖子开始打磨。
温梨笙觉得或许他今日的这番话,并不能让沈嘉清改变想法,但影响肯定是留下了,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潜移默化,沈嘉清的刃会越磨越利。
最后他成为一柄锋利之剑,背上了行囊毅然决定离开沂关郡。
温梨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让沈嘉清有这种变化的人,会是谢潇南。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若非重生回来,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可笑的是前世的她和沈嘉清对谢潇南抱有颇深的敌意。
温梨笙握紧他的手,涩声道:“世子,你总是让我一再刮目相看。”
谢潇南笑了,眉眼染上温眷之意,说道:“天都要亮了,你惊慌一夜未休息,进去与他说两句就去睡觉,知道吗?”
温梨笙点点头:“好。”
谢潇南松了手,捏了捏她的脸,而后转身离去,温梨笙看着他的背影到拐角处消失,收回了目光,走近沈嘉清的房中。
温梨笙见他盯着姜汤发愣,开口问道:“怎么不喝?”
沈嘉清抬头看她,然后小口喝起来:“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这不是来关心一下小可怜嘛。”温梨笙搬了个凳子坐下来:“顺便听听你是怎么中招的。”
沈嘉清提起这事就不大开心,唇线一抿,气道:“那群阴险小人,就只敢在我吃的东西上下药,若非是我没有防备,又怎会让他们得逞?”
温梨笙道:“你这真是活该,怪不了别人。”
沈嘉清哼了一声,而后道:“不过我被他们抓走之后,其实醒过两次,第一次他们在争吵,有人说不该把我抓来,提到了风伶山庄,有人说世子抓了他们殿下,所以要用我当个下马威。”
温梨笙道:“那些人是诺楼国的来的,他们口中的殿下,就是两个月前在峡谷上的山林里,被捅成重伤又救回去的那个人,叫洛兰野,如今还在世子手中关押着。”
沈嘉清说:“我知道。”
“跟那些人争执不该抓你的人,是个女人对吧?”
沈嘉清意外的看她一眼:“是啊。”
“那女人就是之前火狐帮的帮主,阮海叶。”温梨笙道:“今日我与世子在北郊河坝的时候曾遇到过她,我现在怀疑这次相遇并非是偶然,是阮海叶特地找上门来的,你在棺材里摇的那个铃铛镯,就是原本戴在她手上的,应是她在封棺的时候故意留在其中,让你求救所用。”
沈嘉清疑惑的皱眉:“你怎么知道不是失手掉进去的?”
温梨笙盯着他说:“今日遇阮海叶相遇时,她临走前让我去看南郊的腊梅,特地说我若不去会后悔,我到了晚上才想起这句话,实际上南郊的腊梅根本没有开花,枝丫都是光秃秃的,阮海叶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暗示我,你被埋在了那里。”
沈嘉清极为惊讶:“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听他们的对话,她好像是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啊!”
温梨笙微微摇头:“阮海叶这样做的目的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有一个猜想。”
她说:“阮海叶是这次四具棺材事件的参与者,她曾在三月份的时候出现在河坝附近,深夜时分用大额银票买了两个做工很粗糙的金丝镯,而后河坝夜间里那些奇怪的响动应该也是她故意为之。”
“为什么呢?”沈嘉清不解。
“我觉得她可能是想引起河坝附近的住户注意,让他们意识到河坝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是想救那四个被活着埋入棺材的孩子。”温梨笙眸色沉沉,神色郑重道:“但是由于某种情况,她不能够直接说明,所以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表现,只不过可惜的是,那些河坝附近的住户虽然感觉到了奇怪,却没有一个人去注意这个问题,也不曾有人去河坝下面查看情况,更不曾报官。”
正如阿罗,她也曾在那段时间觉得河坝一到晚上就变得奇怪,还经常有怪声响起,但从不曾注意这些,一直到四个活人棺被埋进河坝之后,那怪声消失,她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阮海叶试图救这四个孩子,但失败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其实是个好人?”沈嘉清反问。
“并非是好人。”温梨笙道:“但可以确定,她良知尚存。”
这只是温梨笙的一个猜测,阮海叶究竟为什么与诺楼国的人混在一起,又为什么做出这些事,这些都不得而知,只不过有一点尚为明确。
那就是谢潇南显然知道阮海叶是与诺楼国的人混在一起的,今日他说的那一句“尚未到抓她们的时候”,就表示他对这事是有计划的。
一想到此,温梨笙就觉得无比安心。
沈嘉清一口一口喝完了姜汤,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温梨笙把碗接过来搁在桌子上,对他道:“睡吧,咱们的仇日后肯定会报的,好好休息。”
沈嘉清点点头,卷着身上的被褥一下倒回床榻里面,温梨笙将房中的灯逐一熄灭,最后留了一盏墙角的灯,而后关上门窗,自己也回房去了。
温梨笙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
她梦到洛兰野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目光阴沉冷漠。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黄皮信,说了句什么话,就听旁边有个人说:“殿下说,他倒要看看你和这个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谢潇南会选择哪个。”
温梨笙始终沉默着,没有应声,眼睛盯着那封信,信的厚度十分明显,显然里面装的不止有一张纸,洛兰野又开口说话了。
旁人道:“殿下说,若是谢潇南选择信,殿下就立即砍掉你的脑袋,但若是选择了你,殿下就会毁了这封信,谢潇南在今日必须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东西。”
温梨笙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涌起一阵恐惧,就好像她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一样。
很快地,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而后洛兰野极为粗暴的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一下拽起来踹开门往外走,她被带得步伐踉跄,好几次险些摔倒。
而后就看见一个有些宽广的院子中,站着身着墨金大氅的谢潇南,他头戴玉冠长发高束,俊朗的眉眼如雪描霜拓,布满了骇人的冷意,大氅下露出绣着金丝流云纹的袍摆,一双不沾半点泥尘的锦靴。
他身边站着刮了胡子一身素白衣裳的游宗,不似记忆中那个晨起打铁的糙汉,反而有几分风雅之姿。
其后就是一众侍卫。
温梨笙被用力一推,当即狠狠摔在地上。
谢潇南听到动静抬眸,朝洛兰野看了一眼,冷漠的唇线勾出一抹轻笑,声音低缓:“欢迎来到奚京,洛兰野。”
洛兰野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瞬间脸色变得极为可怖,粗着声音说话,旁人在边上道:“殿下说了,这个女人和当年的那些秘密真相,你只能选择一个,若选择了信,你便只能带这女人的脑袋回去,若是选择这女人,这封信会直接被烧毁。”
洛兰野左手拿着信,右手摸出一柄锋利的弯刀,他站在温梨笙的右手边,笑容嚣张而狰狞。
“做选择吧,谢潇南。”他的侍从道。
谢潇南面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甚至都没有看摔在地上的温梨笙一眼,短暂的停顿后,他抬手指向了洛兰野:“我……”
一股愤怒和惧意瞬间冲上了温梨笙的头顶,她猛地睁眼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深色的床帐。
那股从梦里带出来的情绪很快消散,温梨笙却坐起来,久久拧着眉毛。
这梦中出现的谢潇南,俨然是二十余岁,已经有了男人轮廓模样的他,游宗虽然也不是那副糙汉模样,但还是看得出他与当时在孙宅住着时的年岁,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梦里的时间线,好像是……谢潇南离开沂关郡之后,带兵打入奚京篡位成功之后。
温梨笙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她分明在沂关郡的时候就被毒死了,怎么可能会被洛兰野带到奚京,看到登基之后的谢潇南呢?
这是不可能的呀。
难不成是她当初死了之后,又附身在哪个女人身上,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确实这两个梦境中,并没有任何东西证明,被洛兰野掳走的那个女人姓温。
所以就连先前做的那个梦,其实也并非未来之事,而是前世发生的事,在她被毒死之后的事。
温梨笙没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没想到竟然还能让她梦到这种事,这对她来说也不算坏事,知道现在的温梨笙知道了那封信的存在,也知道那信对谢潇南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他压根连洛兰野口中那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选择了信。
温梨笙下床穿衣,洗漱了一下就匆忙跑去找谢潇南,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刚出门就看到沈嘉清坐在院中,面前摆着一碗饭几碟菜。
见她出来,沈嘉清立即叫道:“梨子,梨子!”
“干嘛?”温梨笙暂时搁置去找谢潇南的计划,转步往沈嘉清的方向走:“怎么不吃啊?”
沈嘉清道:“我双手没有力气,端不起饭碗,你快来喂我。”
她疑惑地皱眉:“昨儿晚上不是还好好的?”
沈嘉清叹口气说:“医师说我这俩肩膀上扎的药针太多了,导致我的双臂有很严重的后遗症,最少有三日都像现在这般使不出力气,连饭碗都端不起来了。”
温梨笙想起他昨日遇到的事,便坐下来捧起碗:“休养几日就好了是吗?”
沈嘉清道:“是啊,早知道当时我就不挣扎那么厉害了,你是不知道他们在我肩膀胳膊上扎了多少针,刺猬来了都要叫我一声祖爷爷。”
温梨笙无奈地笑笑,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稠粥,正想夹点菜,就见谢潇南突然出现在旁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来的,没一点脚步声,温梨笙吓了一跳。
她又浮上笑容:“世子何时来的?吃过饭了吗?”
谢潇南眸光落在那一碗白粥上:“给我。”
温梨笙道:“这是沈嘉清的,若是世子想吃,再让他们送一碗上来。”
谁知道话音刚落,沈嘉清第一个不乐意,喊道:“小师叔说要那就给他,莫说是一碗粥,就是我的眼珠子,他说要我也给!我直接抠!”
温梨笙对这人的德行翻了个大白眼:“没人稀罕你的眼珠子好吗?”
沈嘉清道:“这是一种夸张手法。”
她将碗放下然后站起身:“那我让人再给沈嘉清拿一碗粥来。”
“不必。”谢潇南坐在沈嘉清的边上,淡然道:“我不吃。”
“那你为什么要这碗粥?”温梨笙疑惑不解。
不过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只见谢潇南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萝卜放到碗里,然后用汤匙和着萝卜将粥挖起,送到沈嘉清嘴边。
竟是一本正经的在喂沈嘉清吃饭。
温梨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啊?这是什么情况?
沈嘉清也惊讶,不过饭到了嘴边,他还是张口含住,嚼了几下后整张脸都皱起来:“我不吃萝卜。”
谢潇南恍若未闻,又夹了些萝卜放碗里,舀一勺送他嘴边。
沈嘉清于是又吃了第二口,却还是坚持:“我不想吃萝卜,我要吃肉。”
谢潇南面色如常,重复刚才的动作,沈嘉清抗议了几下后,还是被一口一口地喂完了粥和一盘萝卜,旁边盘子里的肉丝是一下都没动。
谢潇南放下空碗说:“你这不是挺喜欢吃的吗?”
沈嘉清打了个嗝道:“我最讨厌吃萝卜,总觉得有一股子怪味,吃多了就觉得反胃。”
谢潇南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他一眼:“下回早点说。”
沈嘉清:?
沈嘉清:“我不是一直在说不吃萝卜吗?”
谢潇南:“你方才不是说不想吃肉吗?”
沈嘉清:“是吗?”
谢潇南:“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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