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温梨笙说完之后, 谢潇南就松手了,说道:“前头带路。”
她疑惑的看他一眼,而后把小书箱背在身上, 带着谢潇南走出了学堂,沿着游廊往南走,才上青石小路, 前前后后一同前往食肆的人都逼得远远的,温梨笙和谢潇南的周围就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谢潇南是第一次去学府的食肆,虽说他进千山书院也有段时间了,但来书院的次数并不多, 头一阵忙着梅家的事, 而后又是贺家的事,来沂关郡两月左右, 他着实没闲过。
但要是说他家的饭还没有一张加肉的饼子好吃,那他就算在忙, 也要抽空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饼子。
温梨笙怕卖完,所以走的很快,走到食肆门口的时候, 就见单一淳一边吃着肉卷饼一边往外走, 正面瞅见温梨笙后他惊得瞪大眼睛, 差点噎到。
“下午那会儿我就听说你来千山了, 没想到是真的啊。”单一淳惊诧道。
温梨笙打量他一眼, 见他手里还捏着个油纸包,问道:“这个也是肉卷饼?”
单一淳刚想点头, 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 有些警戒的看着她:“干嘛, 你想吃自己去买。”
“这会儿肯定卖光了, 你手里的卖给我,我出三倍价钱。”温梨笙动作十分娴熟的掏出银票。
单一淳盯着她摸出来的银票,眼睛都直了,嘴上却喊着:“大小姐你可不能这样,我可是个贫贱不能移的正经人!”
温梨笙了然:“哦还不够,那五倍?”
单一淳把手里的卷饼往前一递:“成交。”
温梨笙笑得眼睛都弯了,接过卷饼之后却把一个很小的银豆子交换过去,单一淳一看当即不乐意了:“不是说五倍的吗?”
温梨笙一叉腰,指着身后道:“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看清楚我后面站着的人是谁了吗?”
单一淳抬眸看去,就见谢潇南立在她身旁,落后约莫半步的距离,他咽了下口水,还是降低了些许声音:“那跟我转手卖你卷饼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强买强卖。”
温梨笙吓唬他:“这是要给世子爷吃的,你敢朝世子爷漫天要价?小心你的脑袋!”
单一淳缩了缩脖子,摆摆手:“得得得,我不要了。”
说着他咬着卷饼将银豆子收回兜中,虽说没有卷饼的五倍,但买一壶酒也是绰绰有余的,他问道:“你是今日来千山玩儿,还是日后都在这里?”
温梨笙转头瞧了谢潇南一眼:“就这几日,不会待太久的。”
她一边说一边撕开了油纸包,卷饼上烫手的温度将她的指尖都染红了,一撕开包装之后肉香顿时散发出来,卷饼被烤得焦焦脆脆,她一用力就分为了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了谢潇南:“世子请品尝。”
谢潇南接过,低眼看了下这个在温梨笙口中连谢家的菜都比不上的卷饼,怎么看都觉得平平无奇。
温梨笙咬了一大口,催促道:“快吃啊,香得很!”
谢潇南本不吃这种东西,他所有的食物都是出自谢府厨子之手,是从奚京谢府带来的厨子,大小就负责他的饮食,熟知他的各种口味。
由于身份问题,谢潇南从小就被教育不可随意吃外面的东西。
但眼下温梨笙吃得很香,卷饼也不大,她三四口就把那一半给吃完了,鼓着腮帮子嚼,见谢潇南还不动,便贪得无厌道:“世子要是不喜欢吃,就给我吧。”
谢潇南低头咬了一口,入口就是焦脆的卷饼裹着烤得非常嫩的肉,带着一股子木的清香,确实口味很奇特,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味。
但他却没有吃第二口,只在温梨笙期待的目光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个卷饼的?”
温梨笙被他问的愣了一下,心说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便摇头说:“忘记了,反正就是知道有个大婶做的饼很好吃。”
谢潇南用油纸将剩下的半个包了起来,没再继续问,只道:“走吧,回府。”
温梨笙见他没有表现出喜欢吃,也没有表现出不喜欢吃的样子,有些摸不清头脑的跟上他的脚步,出了千山书院之后,乔陵已经驾着马车等在外面。
她忽而想起先前在棱谷瀑看见谢潇南的时候,他身边的席路穿着的也是雪青色的院服,按理说他应该是伴在谢潇南左右一起在千山书院念书才对,怎么这些时日倒不在谢潇南身边见他的踪影了?
难不成是被派去执行了什么秘密任务吗?
温梨笙走到边上,冲乔陵打了个招呼:“乔大哥,辛苦了。”
乔陵弯唇笑了,看起来非常像个满身书卷气息的文人:“温姑娘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温梨笙冲他笑笑,然后爬上了马车,谢潇南在外面停了一下,然后将那包着油纸的卷饼扔给他:“你尝尝。”
乔陵露像是十分震惊。
谢潇南见状,疑问道:“难不成我苛待你了?”
乔陵摇头,笑说:“自然是没有,只是少爷上次给我吃东西,还是六年前了。”
谢潇南没搭理他,心说这人肯定是被温梨笙传染了大惊小怪斤斤计较的毛病。
乔陵拨开油纸,却发现上面被咬了一口,顿时知道谢潇南不是只给他吃东西那么简单,于是咬了一口,细细嚼了会儿,眉眼微动:“里头好像有迷心散的味道。”
谢潇南轻轻点头:“书院的食肆,去查查。”
乔陵把东西收起来,问道:“那地方不是有人在负责吗?”
谢潇南道:“他自个都被这东西迷糊得找不着北了。”
乔陵应了一声:“那我得空来看看。”
话音刚落下,温梨笙的头突然从车帘里钻了出来,见谢潇南还在外面站着,脸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世子,你怎么还不进来?你不想回家吗?你不饿吗?站着不累吗?”
谢潇南抬手按在她的脑门上,将她的头推了进去,继而自己上了马车。
温梨笙的小书箱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因为没有合好散开了一条缝,谢潇南正好看到里面是空的,他疑惑道:“你背着空的回去做什么?”
温梨笙道:“这可不是空的。”
她伸手打开小书箱,将里面的两张纸拿出来晃了晃:“拿回去给我爹看,说不定他一开心,就免了我的水煮菜,这几日我吃的嘴都歪了。”
温梨笙虽然有时候确实有点贪吃,但不会像今日这般夸张,就是因为这几日吃的东西都不大好,温浦长说她这段时间太不老实,铁了心的要惩罚她,于是顿顿就吃些没什么味道的菜。
这两张满满当当的字拿回去,温浦长指定高兴极了。
谢潇南没有说话,他竟然惊奇的觉得温梨笙的这两张纸确实能拿回去邀功,虽然这东西在寻常学生手中不值一提。
马车一路行回谢府,就看到府邸门口停着几辆马车。
温梨笙伸头看了好几眼,就看到马车的轮子边上有个小小的“贺”字,心道这竟然是贺家的马车吗?可是为什么会停在谢潇南的府邸前?难不成贺家人也在谢府中?
她一路上都没有问今晚要在谢府用晚膳的原因,本以为只是顺道在这吃,却不曾想原来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顿晚饭。
想起之前在贺家的遭遇,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然后跟在谢潇南身边,端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小声问他:“世子爷,你说万一等会要是打起来了,我是跑还是躲呢?”
谢潇南瞥她一眼:“有点不一样的选择吗?”
温梨笙道:“我又不会功夫,留在这指定是拖后腿的,不过世子爷如果需要我的话,那我肯定愿意尽我的绵薄之力。”
谢潇南道:“少说话,多观察。”
温梨笙严阵以待:“好,世子你说观察谁。”
“观察谢府的饭比不比得上那块饼。”谢潇南轻飘飘扔下一句,而后抬步往府中去。
下人侍卫见状皆立定行礼,有人上前来报,说贺家人在正堂等候多时,温郡守也于一刻钟之前来此。
谢潇南轻点头,脚步未停,穿过庭院后走入正堂中,就见堂内温浦长坐于正座的侧位,下方两边坐着男男女女不少人。
温梨笙悄悄扫了一眼,认出来的人中有上次去贺家的时候接待她的二房夫人,还有庶子贺祝元,余下的还有两个看起来娇娇俏俏的姑娘和一对年岁约莫中年的男女。
谢潇南方一进堂,所有人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而后一齐站起来对谢潇南行礼:“见过景安侯世子。”
他们这些江湖人平日里没什么礼节可言,也没有学过正儿八经的行礼,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把恭敬表现出来。温梨笙站在谢潇南身边,有一种这些人都毕恭毕敬对自己行礼的错觉,很想抬手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但一见温浦长在那头站着,她又不敢造次。
谢潇南抬了抬手,双眸轻弯,俊俏的眉眼就染上几分笑意,驱散了他周身的疏冷,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当初梅家酒庄那棵百年大树之下,站在人群中那个翩翩有礼的少年:“诸位多礼,等候多时想必也饿了,一起用饭吧。”
温梨笙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此刻是故意伪装的,但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的谢潇南,好像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贺家人应声,由下人指引着陆续往侧堂而去,贺祝元路过的时候温梨笙小声问他:“你怎么也在这?”
谁知道贺祝元跟不认识她似的,连眼皮子也不掀一下,擦肩走了出去。
温梨笙正觉得疑惑,就见温浦长走来,和蔼的问道:“今日学习的怎么样?又出这一头汗,不是让你走路规矩些,是不是又蹦蹦跳跳的?没惹世子生气吧?”
“爹,你问题怎么那么多啊?”温梨笙纳闷。
三两句话一说,冤种父女露出了真面目,温浦长举手又想敲她脑袋:“你这逆子,就这般态度对你爹?”
温梨笙缩了缩脖子,赶忙道:“我今日表现可好了,世子可以为我作证!”
却不想一转头,刚才还站在身边的谢潇南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温梨笙便只好自证:“周夫子都一直夸我呢,且我还抄了两篇字。”
说着她取下背上背的小书箱,把里面的字拿出来,温浦长一听顿时变了脸色,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定睛一瞧,这密密麻麻的字体还真是出自温梨笙之手。
他将两张纸细细看了一下,问道:“这是《松说》的节选,你是如何抄得的?”
“啊?”温梨笙压根不知道这文章还有来头,老实答:“是世子给我的书。”
温浦长一听,当即眉笑眼开,开心道:“这本是皇家藏书,我先前在京城为官之时负责编录,应当是皇上赏给谢家的,世子将它给你看是你的殊荣,哪怕是翰林院的官员也没资格接触到这些书呢,乃是千金难求的孤本。”
温梨笙一听,觉得有些晕乎,这书的内容她没有细看,从里面随便挑了一章抄的,却没想到这书来头这么大,当时谢潇南随意丢给她的时候,她还以为就是在哪个路边随便买的呢。
“书呢?”温浦长探身过去,扒拉她的小书箱,却见里面是空的,他满脸疑问:“你这书箱就装了两张纸啊?”
温梨笙道:“放在书院了啊,反正明日也是要去的,还带回来干嘛?”
“如此贵重的东西,你竟然就放在书院里!”温浦长皱眉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我又不知道那书这样珍贵,世子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就只让我抄写。”温梨笙小声的反驳。
温浦长低头看了看这两张纸,心说也是,世子能让他这混世女儿老老实实的抄两篇子属实是有些本事的。
平日里温梨笙犯错,温浦长也只会让她抄《劝学》,抄其他的她都不乐意。
温浦长只希望温梨笙抄得多了,将《劝学》熟背于心,然后改邪归正,虽然没什么用处。
不过总算有人制得住她了。
温浦长将两张纸又放回小书箱中,说道:“你把书箱放下,先吃饭,记住等会去了饭桌上一定要少说话,任何人跟你说话,你都要把问题过给我,或者世子。”
见她爹这样一本正经的叮嘱,她也有些惴惴:“到底是什么事啊?”
温浦长道:“回家再说。”
温梨笙听话的把小书箱放下,恰逢下人送进来一盆清水,她洗了脸和手,一边用锦帕擦着一边随着温浦长往侧堂而去。
谢潇南挨着她的后脚进门的,他方才是去换衣服了,脱下了千山书院的院服,换上今日去温府时的那套雪白的织金云纹锦衣,衬得他肤色很白,气质也柔软起来。
堂中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其他人具已落座,温浦长见他进来,便一下子站起身,紧接着贺家人见状也跟着站起来,目视着谢潇南进门,慢步走到上座,听他道一声请坐,而后所有人才又陆续坐下。
温梨笙家里向来只有温浦长和她两个人,从不拘于这些繁琐的礼节,这让她倍感麻烦。
所有人落座之后,筷子碗具一一被摆在众人面前,紧接着下人提着一个小巧的器皿轻轻敲了一下,轻灵的声音传来,下人喊道:“上菜!”
而后托着一道道菜肴的人鱼贯而入,有个下人专门站在桌边接菜,凡接一道旁边敲东西那人就报一下菜名。
随着菜名一声声报过,一些温梨笙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的菜就这样被端上了桌,直到最后一道“点翠珍珠”摆在她面前时,所有菜上齐将大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后,房中安静下来。
这阵仗不止惊到了温梨笙,就连贺家人也被震住了,面上的表情都掩饰不住,尤其是贺祝元,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温梨笙还记得小时候温浦长提起过奚京的事,说奚京的人都很讲究,越是高门望族规矩就越是多,有时候一顿饭能吃一个时辰。
现在想来,还真不是他夸大其词。
每个人的座位都隔得很开,中间站着一个下人负责布菜,夹一道菜就会换个位置,保证全桌的人吃遍全桌的菜。
谢潇南抬眸,看一眼桌上的菜,最后视线停在温梨笙的面上,然后道:“厨子是我从奚京带来的,在谢府掌勺十来年,望各位能吃的习惯。”
温梨笙打算少说话的,但谢潇南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让她有一种这话是对她而说的,于是下意识回道:“世子爷真厉害。”
谢潇南让她说的怔了怔:“我厉害什么?”
温梨笙说:“你把谢府掌勺十来年的厨子都带来了,真是太厉害了。”
谢潇南是谢家嫡脉独子,这次不远万里来到沂关郡,景安侯夫妇把他有不习惯的地方,自然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一个厨子又算得了什么。
但温梨笙就是觉得厉害,因为她也是温家的独女,但想安排个做肉卷饼的大婶进后厨都不行,还被训了一顿。
许是为了维持他温善的人设,谢潇南听了她的话之后弯眸轻弯,面容荡开一个笑,好似融雪迎春般,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吃吧,尝尝味道如何。”
温梨笙神色一愣,一时间忘记反应。
温浦长在桌下用脚尖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脚,轻咳了一声。
温梨笙赶忙回神,意识到自己盯着他有些失态了,也哈哈笑两声缓解些许尴尬,就见身边的下人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于是她心思迅速收回,拿起筷子品尝。
从谢府带来的厨子,等同于他们吃了景安侯曾吃过的东西,这认知让一桌的贺家人都有些兴奋。虽说贺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但官与民之间尚且有不可跨越的鸿沟,民与王侯之间的阶级更是难以衡量,若不是这世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来了沂关郡,他们这些人约莫几辈子都没机会与谢府的人有接触。
所以菜夹到碗里时他们什么都不管,先尝一筷子再说。
而温浦长已经好些年没吃过奚京的地道菜了,他被调回沂关郡的头几年想奚京菜想的馋,却是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在沂关吃到。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竟都在认认真真的品尝菜肴,无人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坐在贺家二房夫人旁边的一个姑娘率先开口:“温姑娘手边的那道菜看起来很好吃,可否能分我尝一点呢?”
温梨笙正吃得专心,一抬头见斜对面那个身着蓝衣的姑娘正对着自己笑,再低头瞧见手边那道“点翠珍珠”,这是最后一道上的菜,因为离温梨笙的手太近,看起来像是她的私有菜一样。
盘中有一个铜板大的白珍珠,珍珠上点了些许翠绿的颜色。
温梨笙不知道这蓝衣姑娘是处于什么目的对她搭话,但心里清楚这肯定是贺家人授意的,她想起先前温浦长的叮嘱,于是说道:“那你要问问我爹愿不愿意。”
温浦长眼皮子一抽:“问我作甚?”
他不接这个问题,温梨笙只好又说:“那问问世子,这是世子的菜世子说了算。”
谢潇南一双笑吟吟的眼睛看向她,温声道:“菜在你手边,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温梨笙想了下,而后对蓝衣姑娘说:“这菜的分量太小了,分不了,不过我可以替你尝尝。”
说着她拿起汤匙,将珍珠一整个盛起来塞进嘴里,只觉得入口甜丝丝的,那珍珠如霜一般化开,一股花香从喉咙处反涌上来,整个嘴里都是香甜。
她总结道:“好吃。”
蓝衣姑娘的神色愣了一下,干笑了几声:“是嘛,多谢温姑娘替我品尝。”
她停了停,又说:“我方才看温姑娘吃了好几口凉拌猪耳和豆腐卷肉,应当是喜欢荤菜多一些吧?”
温梨笙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贺家夫妇,只觉得这些人心怀鬼胎,便又转头问温浦长:“爹觉得我应不应该爱吃荤菜呢?”
温浦长眼皮又是一抽:“你爱吃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温梨笙又问谢潇南:“那世子觉得呢?”
谢潇南一副极有耐心的模样:“或许都喜欢吃。”
温梨笙点头,冲蓝衣姑娘道:“我都喜欢吃。”
那姑娘又说:“你头上的发簪看着好精致,是在哪里买的?”
温梨笙转头:“爹,我这发簪……”
还没说完,温浦长不耐烦道:“问你的问题,你总来问我和世子做什么?”
问你和世子做什么?
那不是你刚才说的把问题过给你和世子的吗?!怎么到了饭桌上就反悔呢!
温梨笙在心中咆哮。
她扭个头,一脸凶相的对蓝衣姑娘道:“你吃个饭,话怎么那么多啊?这么多菜不够你吃是吗?”
他娘的,害得我被凶。
刚说完,手边的盘子一动,就见方才放着“点翠珍珠”的盘子被撤走,又上了个新盘,盘中仍是与方才一样的珍珠。
温梨笙一抬头,就对上谢潇南带着笑意的黑眸,如冬寒过去后的春风,轻飘飘的在她心口吹了一下。
就听谢潇南声音轻柔:“你再尝尝这个,与方才的不同。”
第42章
温梨笙正要用勺子把珍珠往嘴里送的时候, 坐在对面的贺家之主突然开口,歉意的笑笑:“我这女儿平日里性子就活泼好动,不懂什么礼节, 世子莫怪。”
说完他又对蓝衣裳的姑娘责备道:“在世子面前失了礼节,还不快些认错。”
那姑娘举起一个小巧的酒杯,起身对谢潇南道:“丹丹方才略有失礼, 还望世子莫与丹丹计较。”
说罢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殷红的嘴唇染上一层酒液,衬得模样有几分艳丽。
温梨笙看着她,忽而想起来这蓝衣姑娘的身份了。
贺祝元曾经提到过的。
他是贺家的庶子, 经常十几二十天的看不到自己的父亲, 每回看到温梨笙与温浦长斗嘴的时候,他都羡慕道:“要是我跟我爹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说在贺家, 只有大房和二房三房的嫡系才能住在内宅,与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 而贺祝元这种庶子一律扔到外宅,贺祝元的娘又死的早,早些年还有下人伺候, 负责他的吃食衣裳, 但长大之后就自力更生了, 去长宁书院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若说江湖人重情重义倒也不尽然, 多得是冷血无情的人。
贺祝元打小时候就经常被嫡出的三姐欺负, 那三姐的名字就是贺丹丹。
前世也差不多是七月份的时间,贺祝元突然神神秘秘的对她和沈嘉清说, 他三姐被送到谢府当世子的外室了, 用不了几日贺家就要发达, 起初她和沈嘉清都没信, 觉得贺祝元是平日里穷疯了。
谁知道当晚就传出消息,贺丹丹衣衫不整的被赶出谢府,她捶打府邸的门哭喊,引得不少人围观,最后还是被赶走。
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的,据说贺丹丹回家后悬梁自尽了,此事一出对谢潇南的名声有很大的影响,各种谣言在城中疯传时,温浦长就派人将贺家家主的几个妻儿都抓了起来,以毁坏世子名誉为由关押了好几日。
但当时温梨笙并不在意这些事,那时候只觉得这世子做的什么事,名声如何,都与她没有关系。
如今温梨笙身在谢潇南的府邸,吃着谢府厨子的菜,自然与之前的情况大有不同。
她顺手把甜丝丝的珍珠送进口中,疑惑道:“你不是贺祝元的三姐吗?”
珍珠在口中化开,像方才一样从舌根涌上来一股桃子的香气。
本来由谢潇南接话的,但贺丹丹喝完酒后谢潇南却压根不搭理,正是尴尬的时候温梨笙的话打破了僵局,贺丹丹望向她,连忙道:“是啊,温姑娘知道我?”
温梨笙点点头,如实说:“贺祝元经常跟我提起你。”
这时候贺家二房的那个夫人笑起来,拍了拍贺祝元的肩膀,一副亲昵的样子:“我就说咱们元儿与温家大小姐关系好,上回她来咱们贺宅时,我还瞧见他俩站一起说话呢。”
温梨笙先前与贺家送生辰礼的时候,就是这个二房夫人接待的,当时看到她和贺祝元一起当即就拉下了脸,对贺祝元的态度冷淡而疏离,这会儿倒表现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温梨笙咂咂嘴说:“我们都是长宁书院的,算是同窗。”
“恐怕不止是同窗吧?”有人皮笑肉不笑道。
温梨笙将这几人一一看了一遍,问道:“你是谁?”
贺家家主答道:“这是我夫人。”
温梨笙在心中捋好关系。
这次来的是贺家家主贺启城,带着他的正房夫人和两个女儿,以及庶子贺祝元,还有一个就是二房的夫人,其中贺祝元肯定是因为她才被带来这里的,温梨笙抿开舌尖上的甜味,觉得有必要掌握主权,先搞清楚贺家人来这里的目的。
她对贺夫人说:“我与贺祝元是什么关系,你能知道的比我都清楚?”
贺夫人眼睛细小颧骨也高,一副不好相处的面相:“自然是温小姐你这个当事人是最清楚的,但怕就怕温小姐刻意隐瞒,不敢承认。”
这番话说的稍微有些不客气,贺启城佯装叱责:“夫人,说话注意些。”
温梨笙看在眼里,也知道这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戏码,又想起贺祝元打从刚才开始就一副跟她不认识的反常模样,心中知晓贺家人这次来,恐怕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冲着她的。
她转头瞧了瞧温浦长。
温浦长下巴轻抬,示意她继续。
得了亲爹的支持,温梨笙心中有了底,开口反问:“这话倒是奇怪,我温梨笙做事从来没有不敢认的,贺夫人说这话是何意啊?”
贺夫人对她笑笑,说:“我知道像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平日里又总在一起,朝夕相处之间难免会生出情愫,元儿虽是我们家庶出的孩子,但打小品行端正,与人相处也颇为和善,且样貌周正,我和老爷也都把他当做嫡出的孩子来培养……”
“等等,”温梨笙忍不住打断了:“你怎么越说越奇怪啊?”
这话说得,怎么跟议亲似的?
贺夫人也没在意她打断自己的话,只从宽袖中拿出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举到桌面上来,在众人的视线下展开,问道:“这些可是温小姐你的东西?”
绢布中包着的,是那日在贺家温梨笙给贺祝元的发簪和镯子,作为他给自己带路的报酬。
温梨笙点头,大方承认:“是我的啊。”
“这是我们在元儿的寝房里找到的,几个小首饰却宝贝似的藏起来,我们可是找了很久呢。”贺夫人将东西放到桌上,那些昂贵的饰品轻轻相撞,发出脆耳的声音。
谢潇南眸光平淡,落在那琳琅的饰品上,见其中有一对墨金雕花细镯,确实是那日温梨笙腕上所戴。
当时的她在身上装饰满了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唯有这一个饰品颜色是暗的,挂在白皙的手腕上,一眼就能看见。
姑娘把首饰送给男孩儿,其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贺夫人把东西拿出来的用意,就是暗示温梨笙与贺祝元是情人关系。
但温梨笙见状,却坦然的说道:“这些确实是宝贝啊,都是我爹去出沂关外访的时候,从别地儿带回来的,光是那对墨金镯,卖了的银钱够贺祝元吃喝一年的。”
“这话是何意?”二房夫人插话问道。
“这是我给贺祝元的报酬,先前去贺家送贺礼的时候没人招待我,我恰巧碰见贺祝元,便让他给我带路,我身上若是没有带银票,便有将首饰抵银钱的习惯。”温梨笙笑弯了眼睛,一副温良无害的可爱模样:“不过你不识货也正常,谁让你们贺家那么穷酸呢?”
贺家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大约是没有料到温梨笙会在桌面上公然嘲讽。
然而这还没完,温梨笙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先前去贺家是给贺老太君送寿辰礼的,但既然人都死了,那寿辰礼能不能还回来呢?”
贺启城的表情顿时像吃了一口狗屎一样,双眉紧拧,涨得脸通红:“温郡守,令爱实在是太过口无遮拦!”
温浦长啧了一声:“笙儿,怎么这般不懂事呢?看把这贺家主气得,这寿辰礼虽说不作数了,但也不能要回来,可以做丧礼用啊,免得再送一次了。”
温梨笙恍然大悟。
紧接着温浦长轻笑一声:“贺夫人拿出这些东西是想说,你家儿子与我女儿有别的关系?”
“这不好说啊。”贺夫人道:“若是寻常关系,哪会给这么多东西?”
“贺夫人有所不知,我这女儿就喜欢散财,平日里出门身上都揣着大把的银票,有时候路边瞧见什么没爹没娘的可怜小狗儿,都会扔上一张银票呢。”
贺启城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冷笑道:“温郡守真会说笑,狗岂会用银票?”
“那自然不会用银票,不过聪明的小狗儿会把银票藏在窝里,等到有人瞧见了,就会用银票给它买上一大块肉吃,”温浦长笑容温和,徐徐说道:“但是有些笨的小狗呢,就藏不严实,银票就会被野狗抢走,自然什么都没得吃啦。”
他对温梨笙道:“笙儿下次要记住,把银票给些聪明的小狗儿。”
温梨笙没忍住笑了,接话道:“这种跑别人窝里抢东西的野狗也不是到处都有,等我瞧见了,一定乱棍打死。”
父女一唱一和,将贺家暗地里骂了一遍,气得贺启城鼻子都歪了,面皮都红的发紫,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
温梨笙说:“你好像个老芋头。”
贺启城原想的是温浦长即便是再横,也总要顾及着自己这仅有的一个女儿的名声,然后让步妥协。
可他没想到,最难搞的居然是温梨笙,简直是天降的恶匪,转世的煞星,什么都敢说。
“你!”贺启城被温梨笙气个半死,话中自是一点客气都没了,怒道:“温浦长,素来文人擅辩,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任你怎么胡言,这些东西都是存在的,若是我将这些拿出去给众人看,城中人该如何议论你女儿,你应当清楚,当年你娘是怎么被人非议的!”
这是温浦长不能提及的过往,他当即脸色一冷:“今日在桌上口无遮拦的人恐怕是你吧,贺启城。”
温梨笙则是大怒到拍桌而起,“砰”地一声,她指着贺启城道:“老芋头你说什么东西?!你娘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少在这里说话不过脑子,别以为在谢府就没人敢动手,当心我一盘子砸破你脑袋,不怕死的老东西。”
一副十足的地痞流氓的做派,温梨笙那张精致的小脸凶相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砍人。
贺家一行人皆被她的话激怒,唯有贺祝元低着头不语。
原本一直静静吃东西的谢潇南被她这拍桌一掌猝不及防给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就见温梨笙双眼赤红,浓墨般黑的眼眸蓄满了怒意,像一只凶狠而愤怒的幼兽,伸着利爪随时要攻击人的状态。
温梨笙的祖母去世许多年,却一直是深深扎在温浦长心中的一根刺,稍稍一动便鲜血淋漓,是温浦长毕生的遗憾,一辈子的痛。
温梨笙不允许任何人提起。
谢潇南见过生气的温梨笙,但却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她,平日里她都是笑嘻嘻的,也就认错的时候假哭一会儿,生气的时候瘪着嘴,这些情绪消散的很快,不一会儿她又会咧着嘴傻乐。
她身体里的快乐,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这一番骂出口之后,也彻底惹怒了贺启城,他霍然站起身,怒声道:“你个小毛丫头胆敢这么跟我说话,若不是有谢家护着你,你早就不知道死上多少回了!就凭温家也能护得住你?”
温梨笙一下就踩上凳子,顿时站高了许多,叉腰冲他道:“我温家的事与世子有何干系,若想找理由掩饰贺家的无能,也别牵扯上世子爷!”
贺祝元坐不住了,起身想要劝阻:“爹……”
贺启城一把将他推开,见温梨笙突然高了一大截,他还需仰着头看,当即更气了:“那你真是蠢笨而无知,在我贺家那日晚上,若不是世子身边的护卫守在你房外,你以为你还能逃出屋子?怕是早就被人削掉了脑袋。”
“什么?”温梨笙疑惑不解。
她只记得那日晚上是她碰巧起来倒茶水的时候撞见有人从窗户翻进来,而后鱼桂与其交手拦住了人,她才得空逃脱的。
正在这时,谢潇南终于开口,他身子往后一靠放松了姿态,掀起眼皮有些懒散道:“贺家主若是不能好好说话,那谢府就要送客了。”
贺启城指着温梨笙道:“是这丫头无礼在先。”
谢潇南却只看了温梨笙一眼,继续对贺启城道:“温郡守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贺家人却是不请自来,这其中的不同想必贺家主心里清楚吧?”
言下之意就是明目张胆的偏心温家。
谢潇南这样的态度,却并不让贺启城意外,他虽然被下了面子,神色却稍微缓和了不少,知道方才是被气得太狠导致失态了,便说道:“本来我此次来谢府,就是打算要好好谈谈,化解一下我们之间的误会。”
谢潇南下巴轻抬:“那你将那些发簪镯子拿出来,究竟是威胁温家,还是威胁我?”
贺启城道:“那就要看世子究竟有多在意温家那伶牙俐齿的丫头了。”
“我有多在意,不是全凭你们自己猜测想象的吗?”谢潇南接过下人递来的清茶,一掀开茶盖,茶香就极快的飘散开来,味道浓厚。
他慢条斯理的喝一口茶,说道:“听说你先前与别人说我与温梨笙睡在一处了?”
温梨笙大吃一惊,眼睛都瞪圆了,她不理解这种荒谬的话谢潇南竟然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你个老东西,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别人造谣?”她毫不客气的质问贺启城。
贺启城牙根紧咬,头上的青筋都爆出,强忍下脾气冷声道:“并非是我的臆想,这话乃是山上火狐帮的成员此前进城传出来的,我只是求证了一下而已。”
“不可能!”温梨笙斩钉截铁的否定。
当时的谢潇南脸上分明就带着假面,连她都没有认出来,那些火狐帮的成员又如何知道的?
贺启城道:“那人只说你与一男子在同一屋歇了两日,当时只有你和世子一同在贺家消失,几日之后又一起回的郡城,与你睡在同一屋子的人不是世子还能是何人?”
温梨笙大惊,没想到这逻辑竟然还能串在一起,她有些急眼的问谢潇南:“火狐帮的人没解决完吗?怎么还有漏网之鱼啊?”
谢潇南顿了顿,说道:“当日有几人下山采买,逃过一劫。”
温梨笙的小拳头往桌上一锤:“可恶!”
贺启城看着她冷笑一下,说道:“你们做了什么,我没兴趣探究,但世子若是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传出难听的流言,给自己丢面子的话,还请世子耐着性子听我一番话。”
温梨笙听这话顿时大受震撼,她算是明白了。
原来这些贺家人不知道是知道了什么,然后误会了她和谢潇南的关系,把她想成了谢潇南的心上人,方才拿出的那些首饰表面上是威胁温家,实际上是在警示谢潇南。
若是谢潇南真的以为她和贺祝元有私情,则可能一怒之下踹了她,撤下对温家的保护,此为第一种可能。若是谢潇南并不愿意让她名声变臭,从而给自己惹上后院起火红杏出墙的丑闻,便会选择妥协,此为第二种可能。
重要的是,不管是哪种,贺家甚至可能许多她不知道的人都认为,她与谢潇南的关系是情人。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她自个估摸着,现在虽说确实与谢潇南拉近了关系,但充其量也只停留在谢府门口守着的侍卫那一个阶层的,连乔陵的阶层都还没达到呢。
朋友都还不是,怎么可能是情人?
正想着,谢潇南却并没有解释这个奇妙的误会,只道:“贺家主请坐。”
像是第二种可能,他选择了妥协。
贺启城微微一笑,有些意料之中的得意,坐下来说道:“世子肯听贺某一言,实在是贺某的幸事。”
“不过贺家人瞧起来肝火旺盛,夏日暑气重,可别中暍。”谢潇南扬声道:“来人,给贺家诸人上一盏凉茶下火。”
继而他又指向温梨笙:“给她上一份金汤菊。”
温梨笙转眼对上谢潇南的眼睛,心说我还有分儿?不过刚才吼了两嗓子确实喉咙有些干,喝两口茶水正好。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眼下又坐到了一处,贺启城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这会儿脸上又端了笑,一派和气的模样。
温梨笙则拉个黑脸,一脸不爽的样子。
贺启城轻咳了咳,清了下方才吼得太过用力的嗓子,说道:“我知道世子此前从贺府拿走了什么,我娘二十年前犯下的错,也为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并不打算追问世子拿走的东西,也希望世子能高抬贵手,放过贺家一众老小,毕竟二十年前的事,与贺家的其他人无关。”
“无关之人,我自然不会牵连。”谢潇南声音轻慢,俊俏的眉眼笼上一层疏冷:“但参与之人,也没有一个能逃脱。”
贺启城道:“若世子执意追查,只怕会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温梨笙见缝插针:“你算哪根葱,还威胁起世子来了?”
贺启城牙关一咬:“还请世子将闲杂人等请出去,以免打扰我们的谈话。”
谢潇南轻声一笑:“她怎么能算是闲杂人呢?不是我的心上人吗?”
他眼角眉梢都是细碎的笑意,如晕开在水中的墨色一般,迅速渲染了整张俊脸,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脱尘不俗,将情绪遮掩的干干净净难以探究,一时间难辨话中的真假。
贺启城道:“即便如此,男人说话的地女人在场终究不方便,还是让她与我夫人女儿一众出去吧。”
还不等谢潇南回答,温梨笙抢先道:“我反对,凭什么你让我们出去就出去?这是谢府还是贺府?”
对于贺启城说的事,她虽然并不知道多少,但就是要在这里将所有事搅得一团糟,顺道再挑拨一下谢潇南,总之不能叫贺启城舒心如愿。
贺启城狠狠瞪他一眼,继而看向谢潇南:“这小丫头留在这里丝毫没有用处,只会频繁扰乱我们交谈,请世子衡权利弊。”
谢潇南坐于主位,眸光一扫就能把所有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没开口,房门被轻敲,谢潇南道一声进来,紧接着门被打开,下人手捧着茶盏一一进入,走到贺启城一家人坐的地方,然后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
而后又进来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碗,墨绿的颜色,碗口和碗底都染了一圈晃眼的金色,碗身好似用金色绘画着一直张牙舞爪的瑞兽,踩着如意祥云。
这碗刚一段进门,香味就散开了,所有人同时闻见。
这一圈人里,只有温浦长识货,他惊得哟了一声:“这不是麒麟金绿碗吗?”
“那是什么?”温梨笙问。
“是延祥四十七年出的一批顶尖窑货,当时做了上千个但只出了六个品相堪称完美的,后分别被上了不同的颜色和瑞兽,麒麟碗有一对被赏给了谢家。”
温浦长也没有多说,但短短的一句话,也能表现出这墨绿色的碗珍贵到什么程度。
只见下人捧着碗轻轻放到温梨笙的面前,里面盛着大半碗金色的汤,上面飘着许多雕成菊花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食材做的,飘在金汤上面看着漂亮极了。
温梨笙原以为金汤菊是一种茶,却没想到是一碗汤。
而且是一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汤。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谢潇南看了看温梨笙,而后对贺启城道:“贺家主且忍受一下吧,若不是因为她,你连坐在这里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第43章
二十年前, 贺家在沂关郡的名望乃是响当当的。
当时的沂关郡郡守是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对郡城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江湖门派怕得不行,哪怕在街上遇见也点头哈腰的, 一副十足的马仔模样。
所以那个时候的江湖人总是压官员一头,街上发生打架斗殴都是常事。
而贺家,更是在江湖人中的地位显著, 只要是贺家人走在街上,道路两边的人都要避让。
贺启城还记得小时候自个上街玩,前前后后跟着一大堆随从候着,不管去什么地方, 周围的人皆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不管惹什么麻烦,只要抬出他爹他爷爷的名字, 那些麻烦就会轻易解决。
贺启城活了四五十年,从未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
他看着坐在主位的世子, 总是面上装得再和善,眼睛里的那抹阴毒与愤怒也泄露了几分。
谢潇南却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毕竟这是句大实话, 若非是因为温梨笙, 贺家这些人连踏进谢府门槛的机会都没有。
贺启城尚能忍耐, 只是他那素日里跋扈习惯了的夫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冷嘲热讽道:“竟是不知世子爷这府邸究竟有多尊贵, 怕是仙人的住宅也比不上吧?”
谢潇南对她微微一笑:“看来贺夫人是吃饱了,来人, 送他们出去。”
一言不合就要送客。
贺夫人急了, 刚想说话, 却被贺启城瞪了一眼, 低声骂道:“只会惹麻烦的长舌妇,在这丢人现眼什么,还不快出去!”
被自家夫君这么一凶,贺夫人也委屈起来,气红了脸站起身拂袖离席。
贺启城看了眼身旁的三个孩子和弟妹,说道:“你们也一并出去,先回府等着。”
几人见他隐隐有发怒的架势,便没有停留,很快房中只剩下了四个人。
温梨笙拿起汤匙,认认真真的品长起面前这碗金汤来,看起来对身旁的事一点关心都没有。
不过她可不是那么老实的人,贺启城与谢潇南的每一次对话,都让她能从中或多或少获取一些消息。
方才谢潇南说的那句话,让温梨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或许正是因为前世的谢潇南根本没有接见贺家一众人,才导致贺启城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先使用了美人计,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贺丹丹送进了谢府中,不过在被谢潇南发现之后,贺丹丹被无情的赶出了谢府,才发生了后来的事。
很多事情都会跟前世一样,大致的走向不会改变,但她会成为这其中唯一的变数,由变数再引发别的变数,那会不会导致最后的结果也会变得不同?
这次贺家进了谢府,贺启城达到了某种目的之后,是不是就不会把贺丹丹再送进谢府里了?
她一边吃一边想得出神,眼睛落在某一处没有聚焦,忽而听到谢潇南的声音传来:“味道如何?”
温梨笙顿了一下,思绪瞬间拉回,一转头发现谢潇南正看着她,似乎还很认真的询问。
金汤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其实对于温梨笙来说,她对吃的东西研究并不深,在她这里只有好吃、一般般、难吃三种分类,但谢潇南如此认真的问她,她也不好答案过于简单以至于显得敷衍。
“这个汤的味道,还有这上面飘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雕刻的菊花,以及沉在汤底的一些其他食材,都非常的,特别的,是我从来没有品味过的……”温梨笙一字一句,语气缓慢道:“好吃。”
谢潇南回:“你倒不用回答的那么麻烦。”
“只是简短的表达一下我心中膨胀得不知如何抒发的心情。”温梨笙客气道。
温浦长一见她又要胡言乱语了,忙道:“吃完了就赶紧出去吧。”
温梨笙摇头叹息:“又是一些我不能听的事吗?难怪我最近总是觉得眼睛有问题,动辄什么都看不见。”
温浦长听闻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自打我被蒙在鼓里之后。”温梨笙答。
温浦长啧了一声,挥手道:“赶紧在我眼前消失。”
温梨笙自知也留不下来,撇了撇嘴便起身,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衣袖卷到了那个墨绿的金碗,在她转身的一刹那,那只碗就砰地掉在地上,琳琅脆声入耳,让她眼皮子猛地一跳。
那只温浦长口中无比珍贵的碗,就这么碎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里面还余下些金黄的汤水,也洒了一地。
温浦长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当场晕厥。
温梨笙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在无意间闯了天大的祸,一时间惊愣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品相完美,价值千金的碗,也是先帝赏赐给谢家的东西,代表着无上的荣耀与恩宠。
现在它碎了。
温梨笙脑中乱成一团,平日里伶牙俐齿这会儿也结巴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潇南见她身子一矮,原本有些懒散的靠着椅座的他也一下子坐直,身子微微前倾。
温浦长霍然起身,转身撩袍就跪下:“世子恕罪!”
温梨笙也赶忙跟着跪下。
却见谢潇南一抬手,旁边的下人会意,上前搀扶,只听他说:“一个碗而已,温郡守不必在意。”
温浦长道:“多谢世子宽宏大量,此事虽是笙儿不小心为之,但到底是犯了大错,回去之后我定会好好责罚她。”
谢潇南却说:“先起来吧,别跪在碎片上。”
这话是对温梨笙说的,她惊诧的看着谢潇南,很难想象他竟然完全没有生气,眉眼间仍是如水一般的平和,仿佛摔碎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碗了。
不过经他一说,温梨笙才注意到自己是跪在了那个碗的碎片上,双膝隐隐作痛。
既然谢潇南都让她起来了,那她肯定是巴不得赶紧溜走,一起身才发现膝下的裙子沾上了地上洒的汤水,浅粉色与金黄色交融在一起,看起来很狼狈。
膝盖处的裙子上还勾着一个小碎片。
温浦长目露担心,却没说话。
谢潇南说:“传医师给你看看有没有受伤。”
“不用了。”温梨笙摇摇头,脑中努力回想方才那个碗究竟是为何会掉下来,声音低低的:“多谢世子。”
说着她转身离去,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猫,离开了侧堂。
贺启城目睹全程,忽而道:“既是先帝所赐,想必定是极其珍贵的吧,就这般碎了,世子就不追究?”
谢潇南的目光随着人走出门后才收回,不咸不淡的回:“贺家主是对这碗有兴趣?”
贺启城道:“草民不敢妄想此等尊荣。”
“既然不敢,那就少说些无用的废话。”谢潇南笑眯眯道:“说正事吧。”
这边温梨笙出了侧堂之后左右看了看,而后走到了院中一棵大树下的石椅上坐着,夕阳已经落下,但由于夏日天长,此时的天还没暗,暖风一阵一阵的吹来,树冠摇起来,她的发丝和衣裙也缓缓翻动。
温梨笙低着头坐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忽而身边来了人,站了一会儿之后温梨笙才发现,抬头一看是贺祝元。
“你还没走?”温梨笙先开口。
贺祝元憋了半天,总算说话:“温梨笙,对不住。”
“你要是专门留下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那就很没意思了。”温梨笙的手撑在石桌上,支着脑袋,她看起来兴致不高,话中也带着叹气。
贺祝元说:“这话是肯定要说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此牵连。”
温梨笙其实根本不在意,她虽然一直以来性子跳脱,有时候还喜欢欺负别人,但贺祝元在她眼里是个可怜人,她不想为难可怜人。
于是她想了想,认真的说:“贺祝元,你若牵连了别人,道歉是没有用的。”
贺祝元眉眼黯淡,重复道:“对不住。”
温梨笙接着说:“你要做的是去保护那个被你牵连的人,诚然你现在肯定做不到,所以你要让自己变得更厉害,我不需要你的抱歉,但是日后在长宁遇见,我们还是朋友,我只希望我的朋友能潇洒一点。”
“当然,如果你日后还想要我的报酬的话,那可要更殷勤一点。”温梨笙又补充道。
贺祝元听后双眉一舒,黯淡顿时消散,笑着抱拳行礼:“得嘞,受教了。”
“知道就行,别在谢府过于停留,没事的话就快走吧。”
“那我先走了,下回见,温财神。”
贺祝元冲她道别之后大步离开了谢府,温梨笙则是继续坐在树下,周围有站岗的侍卫,均是训练有素站得板板正正,目不斜视仿若石尊一般。
也没等多久,贺启城从屋中出来,似乎是目的达到了,他眉梢带着难以掩藏的喜色,道别之后就自个穿过庭院往外走。
谢潇南站在门外边,作为谢府的主人,他丝毫没有相送的意思,一瞥眼就看见温梨笙趴在石桌上,手里把玩着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恰逢下人端着一个碗来,他将碗接过,抬步往树下走去。
温梨笙正摆弄着树叶,旁边的桌子上忽然被放了一个碗,她以为是温浦长,头也不抬就说:“我不吃了,已经吃的够多了。”
“这是奚京的名菜。”谢潇南说。
一听到是他的声音,温梨笙一下子就坐起来,仰头看他:“你们说完了?”
谢潇南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冰雪珍珠,金汤菊和这个鹅丝蒸蛋是先帝在国宴上夸过的菜,奚京的望族每逢家宴,桌上都会有这三样。”
温梨笙看着碗中金黄的蒸蛋,没什么兴致的说道:“奚京望族吃的菜,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进我嘴里。”
“不是你说这几日都没吃什么好东西吗?”谢潇南道:“今日端到你面前的都是好东西,可吃够了?”
“我哪有心情吃啊。”温梨笙苦恼的深深叹一口气,心里一直忐忑难安,生怕温家赔光老底不说还性命不保:“世子爷,那个碗……”
谢潇南没让她往下说,只是下巴微微一抬:“先吃,等会儿再说。”
两人自打认识以来,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温和的相处过,尤其是在温梨笙打碎了那个无比珍贵的碗之后,谢潇南的这般态度实在古怪。
这太反常了。
温梨笙心中一凛,望向那碗蒸蛋,心说会不会谢潇南其实已经气疯了,然后打算下毒直接把她做掉?
她两条眉毛一皱,神色凝重的盯着蒸蛋。
谢潇南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都不用细想就能猜到她的心理活动,他一下就气笑了:“温梨笙,你是一会儿不气我,就浑身难受是吗?”
第44章
温梨笙斟酌了半天, 最后在谢潇南的盯视下缓缓开口:“你要是把我毒死了,我爹会伤心的。”
谢潇南唇角一扯,神情温和话语却显得很无情:“温梨笙你记住,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害你,若是哪日你死了,一定是蠢死的。”
温梨笙勉强接受:“这死法倒还算独一无二。”
其实不怪温梨笙三番五次的戒备, 毕竟她上辈子就是被毒死的。
前世江山平定,奚京传来谢潇南登基称帝的消息,大梁江山彻底易主自此皇姓改为谢,温梨笙被关了大半年的时间, 在那一日得到消息说来接她去奚京的人明日就会入沂关。
温梨笙早就知道, 谢潇南留她性命把她关在这庭院之中,肯定还有别的用处, 若是他造反失败,她就会自由, 若他造反成功,则会有人将她接往奚京。
分别前,温梨笙与这大半年来负责照顾她起居饮食还有聊天解闷的侍女们聊天, 情绪高涨时还开了酒喝, 结果就是那杯酒坏了事。
喝进嘴里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火辣辣的刺痛, 她连忙往外吐, 结果还是有不少滑进喉咙里, 那刺痛的感觉顺着她的胸腔往下到了腹中,仅仅片刻就引起了剧烈的疼痛, 温梨笙什么都来不及做, 就先呕出一大口血。
虽说重生之后, 被毒死那会儿的记忆已经浅淡很多, 但她对一切带毒的东西仍是颇为忌惮。
之前她还特地在心中列过恐惧排行,首当其冲的是毒酒,第二才是谢潇南。
不过现在再提起那个排行的话,谢潇南的名次恐怕要往后降好多,估计要十名开外。
温梨笙看着他的脸,只觉得完全没有威胁性,甚至还带着蛊惑人心的俊色,于是排名一下又降,掉到了二十开外。
谢潇南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便疑惑问:“让你吃个蒸蛋就这么难?”
她这才回神,用手捧起碗,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蒸蛋滑嫩鹅丝鲜美,入口之后美味就在口腔中散开,她频频点头:“真是太好吃了。”
“比起你先前吃的肉饼如何?”谢潇南状似随意问。
温梨笙当即道:“那等东西怎么能与这些珍贵东西相提并论?放到一块相比就是贬低了这些美食的身价。”
谢潇南的双眸划过一丝满意,起身道:“吃完了就回去吧。”
完全是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等等!”温梨笙想挽留他,匆忙之间抓住了他腰间的衣袍,随即立刻感觉不妥,又转手抓住他的衣袖,说道:“世子,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谢潇南明知故问。
“我打碎了那个金碗。”温梨笙说。
“哦。”谢潇南神色平淡:“那个是假的。”
“假的?”她惊愕出声:“那个麒麟金碗的事,是编造的?”
“不,此事为真。先帝确实赏了谢家一对麒麟碗,不过虽说是个碗,难不成还真拿着当碗用?”谢潇南双眼微弯,有些好笑道:“自然是珍藏着供起来,在奚京的谢府,我并没有带到这里。”
温梨笙方才因为这个碗还一直提心吊胆的,心说这下是真的闯下大祸了,却没想到这东西压根就是个假的!
如此想来,当时那个碗被端进屋之后,是她爹说这个碗大有来头,谢潇南并没有出口承认,因为他的沉默,所以才导致温梨笙下意识相信了这个碗真是先帝赏赐的。
她还纳闷,这么贵重的东西,谢潇南吃饱了撑的拿出来给她用。
一抬眸,就对上谢潇南带着些许笑的眼睛,仿佛在嘲笑她的愚笨,温梨笙心底蹭地蹿出一缕火,冲他喊道:“是假的你不早说,害得我担心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我差点要跟我爹蹲大牢了!”
谢潇南轻挑眉:“我不是给你吃了很多好吃的吗?”
温梨笙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这般好心,原来是干了亏心事,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
谢潇南被她凶了一道,还没说什么,旁边就传来温浦长的大喊:“大胆,你这逆子怎么跟世子说话的?!”
温梨笙被他吓了一个哆嗦,一转头就见温浦长大步走来,嘴上也没闲着:“还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竟然在世子面前这样越矩,还不快些认错!”
温梨笙倔强的仰头:“我有何错?还不是世子设计利用我在先!”
温浦长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说什么!”
温梨笙吃痛,抱着头缩着脖子,气恼道:“本来就是,若不是当初在梅家酒庄,我撞见了世子爷偷东西,便也不会被卷入后来的事中,我一直都是最无辜的一个,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现在还要我认错,我不干!”
她吼完最后三个字,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漂亮的眼睛一下变得水润润的,晶莹的眼泪从眼中滑落,打湿了睫毛,双眉蹙着,看起来委屈的很。
谢潇南神色一顿,眉眼浮现起些许动容:“你哭什么,又没让你受伤。”
“怎么没有受伤!”温梨笙捶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我现在每日提心吊胆的,就好像感觉脖子上悬着一把刀呜呜呜。”
谢潇南看了温浦长一眼,而后问她:“没人告诉你,在郡城之内不会有人对你动手吗?”
温浦长却道:“世子你不必理会她,这丫头心眼多得很,多半是装的。”
温梨笙嘴一撇,哭得更厉害了,凄凄惨惨道:“我打小没娘,现在我爹也不在乎我了,没人疼没人爱我还活着干嘛,我干脆找根绳子了结我这坎坷悲惨的命运!”
谢潇南将温浦长的话听到左耳里,温梨笙的哭声听到右耳里,看着她眼豆子一颗一颗的掉,还是开口道:“那你想如何?”
“我能如何?我就是嗓门大了点,我爹就让我给你认错……”
“不让你认错。”谢潇南说。
“我本来就没错。”她呜呜咽咽说。
“好,你本来就没错。”谢潇南有些不耐的说。
“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你说。”谢潇南道。
温梨笙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说:“我想明日后日以及剩下的几日都不去千山书院念书……”
谢潇南:“……?”
温浦长一拍手,痛心疾首道:“你看吧世子,我就说你别搭理她,她都是装的!”
温梨笙瘪嘴道:“什么装的,我这眼泪都是真的,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你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尽办法偷懒贪玩,用尽一切机会不去书院念书,就是铁了心的要跟城北的乞丐攀比,看谁没文化,看谁识的字少!”温浦长怒声道。
温梨笙捂着心口:“说这话真的太伤我心了。”
她泪眼朦胧的望向谢潇南,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说:“世子爷,我爹冥顽不灵,我跟他沟通不了,你能不能替我做主,让我别去那个破书院了。”
“来人。”谢潇南扬声。
旁边站岗的侍卫应声向前:“属下在。”
谢潇南指着温梨笙:“把这小骗子叉出去。”
温梨笙也顾不得哭了,喊了两声:“我不是骗子,我是发自真心的!”
侍卫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温梨笙的胳膊,温梨笙暗自与他们较劲,憋着气绷直身体把身体用力往下沉,打定主意要牢牢的坐在椅子上,结果坚持不到一瞬,就被轻易给架起来。
跟这两个侍卫比力气,无异于螳臂当车,自知要被架出去的温梨笙连忙把桌上的碗捧在了怀中,一并被抬出去,被架着往外走的时候她还不死心的喊:“世子,你再考虑一下啊,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啦——”
谢潇南闭了闭眼。
温浦长向谢潇南行礼告辞,跟在后面出了谢府。
侍卫将她放到了谢府的门槛外,她捧着蒸蛋哼了一声,擦了下脸上的泪水,边往外走边吃。
虽说没能成功摆脱还要去千山书院读书,但至少捞着了一碗蒸蛋也不算竹篮打水。
谢府外停着温家的马车,驾车的车夫见自己小姐捧着个碗被侍卫架出了谢府,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冲温梨笙问:“小姐,你没得罪世子吧?”
“干嘛?”温梨笙吃着蒸蛋朝他走来。
车夫道:“你要是得罪了世子,那温家不是完了吗,我好趁早跑路啊。”
“你这嘴真晦气,等下就让我爹赶你走。”温梨笙插着腰道。
车夫嘿嘿一笑:“说笑说笑,若是我真跑路,定然也会带着小姐一起的。”
这车夫叫康荣,在温府赶车十多年了,无妻无子,是看着温梨笙长大的,前世她被困在宅中时,康荣后来就悄悄来找过她,说要带她逃出那座庭院。
不过谢潇南派人守着,康荣一介车夫自然打不过那些护卫,温梨笙不想他受牵连,就让他自个跑路,但他没走,反而是在宅子周遭找了个小破屋子住了下来。
忠心自是没得说。
温梨笙把一碗蒸蛋吃完,打了个小嗝儿,温浦长就从谢府出来,喊着她上马车。
她爬上马车后,顿时觉得温家的马车有些窄,气味也不香,还有一股子闷热,比起谢潇南的马车差远了。
她将帘子打起来,微风吹进来,闷热才散了不少。
温浦长进来后,第一眼就看见当中的桌上还放着碗勺,惊异道:“你怎么把谢家的碗拿出来了?”
“吃不了肯定要兜着走啊。”温梨笙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温家是短你吃短你喝啊?”
“这不一样!”温梨笙挺着腰板,炫耀道:“这个是世子亲手端给我的,整个沂关郡只此一碗,且日后再想吃就没机会了,我肯定要一并带走。”
温浦长没好气的瞪她一眼,酸溜溜道:“世子竟然给你这半文盲的骗子端东西。”
温梨笙哼了一声:“世子也是骗子,爹你知道吗,那个麒麟金碗是假的,真的碗在奚京压根就没带过来,害我以为是真的,吓我一跳!”
“我自然知道是假的。”温浦长的神色没有一丝意外,嘲笑道:“我就那么一说,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愚笨东西真是说什么信什么。”
温梨笙难以置信的皱眉:“我也相信了呀!”
温浦长补刀:“说你是愚笨东西都抬举你。”
“太过分了!”温梨笙把桌子捶的砰砰响:“你们竟然联合起来骗我!”
温浦长啧了一声:“别敲了,就是要你相信,贺启城那老东西才会相信,那个碗就是他暗中出手打落的。”
温梨笙倒吸一口气,本来就一直疑惑她起身的时候分明没碰到任何东西,怎么那碗平白无故就掉地上了,果然是有人故意动的手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不成贺启城是在试探我在世子的心中分量如何?”
温浦长点头:“正是如此,今日这场饭局,不过就是让他觉得你与世子关系甚密。”
“为何?让他觉得我跟世子关系好,又有什么好处呢?”温梨笙有些不理解。
贺家的人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温家吧,若放在二十年前,贺家还有些威慑力,只是上一代贺家掌权人去世之后,贺启城能力不足,几年的时间里贺家的家底就亏损殆尽,又遭多方排挤最后无奈只得搬出了郡城移居郊外,日子虽越过越穷酸,倒保全了贺家的旧名声。
“不是贺家,是胡家。”温浦长道:“胡家二房先前就派人去贺家杀你,据我了解,那晚派出的杀手是顶尖的,极其危险,是世子安排了人守在你住的地方,解决掉了他们,贺家发现那几个杀手死了之后就安排了第二批人,你便是被第二批人追撵出房的。”
温梨笙回想起当晚的情况,只记得翻进屋子的那个刺客确实武功不大行,只一下就被鱼桂伤了,而她翻窗逃出去后被两人追赶,一路跑过去那两人连她都没追上。
也就是说那晚真正危险的杀手已经被解决掉了,后来追她的不过是贺启城临时安排的,三脚猫功夫的护卫。
她恍然大悟,原来方才贺启城在饭桌上跟她吵架的时候,已经把真相说了出来,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当时觉得很疑惑。
“但胡家不就是以为我与谢潇南是一伙的,所以才向杀了我给谢潇南一个警告吗?”温梨笙不解的问。
温浦长轻咳一声,责怪道:“怎可直呼世子姓名。”
温梨笙立即抽自己嘴巴子:“瞧我这张嘴,下回再提到世子我先磕两个响头以示尊敬。”
温浦长见她作怪,又要打她,她赶紧缩着脖子贴着车壁坐:“错了错了,我错了。”
温浦长收了手,这才道:“在贺家那日确实凶险,因我并不知胡家打算对你动手一事,若非是世子在,你或许真的命丧贺宅。不过胡家对你动手并非只是因为要警告世子,总的原因还是因为你那日在酒庄卷入了梅夫人东西失窃一事,胡家会对当年事情的知情人做清剿。”
“当年的什么事?”她问。
“我不知道。”温浦道:“我与你沈叔叔追查多年,至今仍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是关于剑神许清川的。”
“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被胡家列入了清剿名单,也太倒霉了。”温梨笙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跟世子疏远啊,越与他亲近岂不是越危险?哪日胡家把我们全杀了只为给世子一个警告,那我们死的也太冤了。”
温浦长摇头:“我们此番计划,是做给胡家大房看的。”
温梨笙方才还满脑子问号,听了这话便醍醐灌顶。
胡家如今就是依靠大房才能在江湖上重振名声,大房之人多有官职,其中一人如今还在奚京为官,已官至五品且年纪不大,还有晋升的机会,若是仕途顺利能一路往上,哪怕坐到三品的位置,也足够胡家门楣光耀几世了。
而谢家在奚京盘踞多年,扎根颇深,其地位和皇帝的宠爱乃是整个大梁都独一无二的,谢潇南是嫡脉独子,日后的谢府的绝对掌权人,若是得罪了他,胡家在朝中哪点刚扎根的地位他动动手指就能连根拔除。
胡家大房自知得罪不起,若不想毁了整个胡家的前途,就断然不允许二房对谢潇南动手,也不会让二房那些人动谢潇南的人,这才是那些人误以为她与谢潇南关系亲密的真正原因。
也就是说,谢潇南如今就是她的保护伞,关系越亲密,这层保护伞就越牢固。
“他怎么会答应庇佑咱们温家呢?”温梨笙提出问题。
“是世子提出来的。”温浦长看了她一眼道:“他说既将你阴差阳错的牵连进来,便会好好护着你。”
温梨笙双眼一亮:“也就是说我能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了?”
“你蹬鼻子上脸的时候还少吗?”温浦长瞪她。
温梨笙嘿嘿一笑,心说也是,难怪她觉得自打从萨溪草原回来之后,谢潇南的态度一下就变好了很多呢,有时候就算她缠着谢潇南烦他,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当她滚蛋,原来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这计划。
她爹也从来不是谄媚之人,却一再强调让她与谢潇南搞好关系,背后却是有这一层原因。
温梨笙想了想,又问:“咱们不是有风伶山庄吗?何须要谢家的保护?”
“同为江湖门派,胡家素来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又怎会惧怕风伶山庄,他们若是铁了心的动手,阴狠手段多得是,保不准咱们吃得那一碗饭中就被下了毒。”温浦长道:“如今能完全压制胡家二房的,只有他们自家大房的人,只要在郡城之内,他们迫于大房的压力,就不会对你动手的,否则胡家大房就会自己清理门户。”
温梨笙连道两声原来如此,暗叹这计划既简单又巧妙,用胡家的自家人制衡自家人。
她高兴道:“我知道了,那我明日起就黏在世子身边,形影不离。”
温浦长忙道:“不可,万一惹烦了世子,也是件坏事。”
“怎么会,我这人见人爱的小闺女,谁会厌烦我啊?”温梨笙往自个脸上贴金的时候,那真是睁眼说瞎话的典型代表。
温浦长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道:“谁会喜欢你这泼猴,那才是真瞎了眼。”
温梨笙感叹:“若论沂关郡里贬低自己孩子,爹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温梨笙出门的时候背着一个小书箱,回去的时候抱着一个碗,跟要饭似的就这么进了温府大门。
父女俩一前一后的进门,就看见院中的树下站着个人,穿着绿灰色的长衣,头发束成一个丸子,墨绿的发带垂下来搭在肩上,幽幽的盯着门边,见到温梨笙进来之后双眼一亮。
温浦长停下脚步,指着蓝沅问道:“这姑娘是你带回来的?”
温梨笙点点头,冲她招手,蓝沅见了便立马一路小跑,来到温梨笙面前,她不说话,一双圆眼睛左看右看。
温梨笙指了指温浦长道:“这是我爹,你在他面前不用假装。”
蓝沅一脸了然,抱拳行礼道:“原来是老天师,晚辈蓝沅见过老天师。”
温浦长:“?”
温梨笙轻咳一声。
温浦长慈爱的摸了摸蓝沅的头,忠劝道:“乖孩子,去找点聪明的人玩。”
温梨笙日常被损,对这话都免疫了,没有半点反应。温浦长让她们自个玩去,自己往后院走去。
出门忙活了半日,裙子上又脏兮兮的,温梨笙打算先洗个澡。
温梨笙与蓝沅一同往寝房去,路上说这几日她可能会比较忙,没什么时间,不过千山书院六日一休沐,等休沐时会带她出去转转。
蓝沅性子乖巧,现在又相当拜服温梨笙,所以对她的话基本都听从。
晚上温梨笙躺在床榻上,又把枕头低下的那个哈月克族的吉祥币给摸了出来,放在手心上。
每回把它握在手里,温梨笙就会想到萨溪草原上站在喧嚣之风中的谢潇南,他那身赤红如枫的衣袍在她脑中颜色依旧鲜艳。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又把铜板塞回枕头下面,然后沉沉睡去。
可能是许久没有做梦,今日又频繁想起前世之事,温梨笙在睡去之后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当年谢潇南在千山书院,与她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但那段时间长宁书院因为武赏会的事,授课很是松散,所以温梨笙就经常跟沈嘉清在城中瞎晃,然后就在一家酒楼里遇见了。
起初是跟施冉撞见,那会儿跟施冉口不择言引发两人大打出手后,恩怨还很深,温梨笙见到她就没个好脸,又碰巧撞上与施冉同看上一个酒楼的雅间。
温梨笙直接甩银票,点名今日施冉在这酒楼里看上哪个雅间,她就包下哪个,言下之意是不准施冉与她在同一个酒楼吃饭。
施冉手中的银钱比不上她,酒楼的东家又不敢开罪温梨笙,只得请施冉出去,施冉还带着一众朋友,自然不愿意被下了面子,就站在掌柜前骂她欺人太甚,两方争执时碰巧谢潇南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原因,施冉开口喊了谢潇南,说长宁的人欺负千山的学生,当时谢潇南也在千山,施冉想用这个理由让他为自己撑腰。
只是谢潇南面色淡漠,对她的话没有反应,似乎没打算管这个闲事,但就在抬步往外走时,沈嘉清嗤笑一声,说:“有什么用呢?”
话中带着嘲讽,让谢潇南停下了脚步。
沈嘉清与谢潇南没什么接触,只不过是先入为主听说谢潇南这次来沂关郡就是为了摘了温浦长这个大贪官的乌纱帽而来,加上温梨笙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两人一直对他抱有敌意。
谢潇南闻言停下,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眸看向沈嘉清,片刻后开口:“再说一遍我听听。”
沈嘉清脑子楞直,当即就要开口,温梨笙感觉情况不对,眼疾手快的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示意他闭嘴。
沈嘉清便没说话。
谢潇南的视线在沈嘉清面上一转,又看了看温梨笙,冷声道:“大梁律法,寻事滋事恶意欺压之徒,杖十关五日。”
“这里是沂关郡。”温梨笙忍不住道。
“沂关尚在大梁境内,遵循大梁律法,你们有异议?”谢潇南眼眸轻敛,染上冰霜一般,好似若他们说有异议就立即把他们当反贼给拿下。
温梨笙没再回应。
谢潇南冷淡的瞥她一眼,转身离去。施冉得意极了,最后还是从温梨笙手中抢了一个雅间,像骄傲的母鸡一样带着自己的同伴上楼。
温梨笙气了个半死,直接从梦里气醒了。
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她对这自个的枕头来一套组合拳泄愤,心里觉得纳闷,怎么回回梦到关于前世的事,都觉得特别逼真好像身临其境一样?
一套组合拳把枕头打得一塌糊涂,温梨笙才喊来鱼桂打水洗漱。
千山书院有一点好,就是不用早课,所以她不必起那么早。慢悠悠的收拾完吃了早饭之后,她才坐着马车前往千山,途中还买了蟹黄包子。
去长宁要绕路,但去千山就顺路的蟹黄包子,温梨笙买了好几个。
到千山的时候也不算早了,挨着快敲钟的时辰,基本上没什么学生再往里进,温梨笙不慌不忙的进了书院,别人手里都拿着书,她手里提着包子。
到学堂后,她一进门就看到谢潇南坐在其中,正用手支着脑袋往外看。
温梨笙立即绽放个笑容,脚步快了些朝他走去,途中不知道撞了什么,只听啪嗒一声,一根笔掉在地上,温梨笙立即蹲下捡起放回桌上:“对不住啊,我没看见。”
“无碍。”那人回道。
温梨笙这才发现位子上坐的少年是先前在书院门口被沈嘉清扯掉半个袖子的那个,她眸光一转,瞥见桌上的那张纸上写着满满当当一篇字,旁边落了个名字。
“胡书赫。”她不经意念出了声。
胡书赫,胡家人。
胡书赫抬头瞧了她一眼,神色平淡:“温姑娘可有事?”
“无事。”温梨笙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发现谢潇南许是刚才听到了动静,将目光从窗外移了回来,正在看她。
温梨笙笑嘻嘻的走过去,把手里的包子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世子,吃不吃热腾腾香喷喷的大包子?”
“不吃。”谢潇南拒绝。
“真不吃?”温梨笙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赞不绝口:“嘎嘎香啊!”
谢潇南看着她吃得这样香,便说道:“你在吃方面的热情若是用在学习上,温郡守又何须这样发愁。”
“这话说得,”温梨笙反驳道:“那若是世子文才方面的能力用在交际上,也不至于没朋友。”
谢潇南眉毛一抽:“谁说我没朋友?”
温梨笙道:“谁啊?”
“不在此处。”
温梨笙摇头晃脑的掰扯她的大道理:“别人都说四海之内皆朋友,若是世子在沂关郡这种热情之地都交不到朋友的话,想必在奚京朋友也很少。”
谢潇南不耐烦道:“闭嘴,老实吃你的东西。”
温梨笙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吃包子,良久后谢潇南才又出声:“不是谁都有资格与我为友。”
只要他一搭话,温梨笙就又来劲了,她凑过去问:“那我有资格吗?”
谢潇南不以为意:“与其问这种无用的问题,倒不如多抄两篇字。”
“无趣。”温梨笙评价道:“世子跟吕大爷一样无趣。”
“谁?”他问。
“城北的乞丐吕大爷,大字不识一个,整日除了乞讨就是拿着棍敲碗唱歌。”温梨笙一本正经道。
谢潇南一听她拿自己跟乞讨的人相提并论,当即脾气就压不住了,一把揪住她的脸道:“你这张嘴,除了吃就是胡言乱语。”
温梨笙呜呜两声:“我错了我错了,世子爷手下留情,您比吕大爷俊俏多了!”
“城南猪圈里的那些猪各各肥头大耳,除了吃就是瞎哼哼,你虽言行与它们一样,但这张脸却差点意思,”谢潇南揪住她两边脸颊一捏,冷笑道:“我帮你一把,保准你脸肿得跟它们一样。”
第45章
温梨笙的两颊确实很软, 谢潇南一捏就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手劲掌控非常有分寸,能掐准一个让她觉得疼痛但却又不伤到她的临界点。
不过当他看到温梨笙被他捏着脸颊还能抿着嘴嚼口中的包子时, 就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失准了。
他索性松了手,不咸不淡道:“今日明算课有随堂测验。”
“啊?”温梨笙当场一个大吃惊。
她最烦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测验,那些夫子会出一些十分刁难的题, 然后装模作样的说这些都是平日里授课内容,难度不高,只需要动动脑子就行。
温梨笙每回思考得脑仁都疼了,测验还是不合格。
她凝神沉思片刻, 最后站起身道:“我先走一步。”
谢潇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想去哪?”
“我不能参加测验。”温梨笙道:“若是我不及格的话, 我爹又要罚我。”
“既每次都被罚,何不努力及格一次?”谢潇南很不理解, 他之前参与过随堂测验,觉得上面的题目都属于简单范畴的, 与他在奚京学得东西差得远,按理说学习难度并不大。
温梨笙却夸张的翻个白眼:“世子说得也太简单,那我哪日若是走累了,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何不长出一对翅膀来飞呢?”
谢潇南双眉一敛, 没好气道:“你若真是有那本事, 何须被困在这里, 大可飞走就是了。”
温梨笙手腕一翻转, 反客为主的抓住了谢潇南的手掌,朝阳初升的清晨, 谢潇南的手有一股干燥的热意, 贴着她的手掌心源源不断传来。
谢潇南感觉到掌内钻进一个嫩滑柔软的手, 他下意识往后抽, 却不想一下被温梨笙给抓住了,力道手紧,她说道:“世子爷,听闻你在奚京是出了名的天才少年,不论是文学还是武斗都出类拔萃,我们生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我打小就愚笨的很,学什么都学不好,我不想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更不想在文学上有什么高的造诣,我只求能安安稳稳的过好我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她一番话说的诚诚恳恳,眼眸紧紧的看着谢潇南,显得无比诚实:“你别为难我,好吗?”
谢潇南是坐着的,看着她的时候眸光稍抬,见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似的,黝黑的瞳孔倒映水光,第一眼不觉得有什么,但再看第二眼就会发现这眼睛漂亮的过分。
他道:“不行,回去坐好。”
温梨笙顿时泄了气,垮着肩膀回到自己座位上,心说谢潇南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第一次能骗到,再想骗第二次就难了,方才她的那番话说得那么真诚,竟没让他上当。
她把自己桌上的东西摆正之后,忽而发现昨日谢潇南扔给她的书不见了。
她疑惑的在桌上翻找,又在前后左右看了看,而后朝谢潇南问:“世子,你把昨日给我的书拿走了吗?”
谢潇南瞟了一眼她的桌面,立即明白是什么事,便道:“没有。”
“不见了。”她紧皱着眉头,拍了拍坐在她前面的一个姑娘:“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桌上有一本书?”
那姑娘转头看她一眼,摇头道:“没有。”
温梨笙的右手边是谢潇南,左手边和后边都没人,学堂的地面也整洁干净,一眼扫过去根本没发现那本书的踪影,她立即明白,是有人把书拿走了。
《松说》这本书是皇家藏书,温浦长说很多在京城翰林院的官员一辈子都没机会摸到这样的书,更别提远在大梁之北的沂关郡,这里不可能有人知道那本书的珍贵程度。
或许是她找东西的动静太大,坐在前头的姑娘又转身,问她:“你的那本书丢了吗?”
她点头:“昨日走的时候没带走,今早一来就没了。”
“咱们学堂不锁门的。”那姑娘说:“谁都有可能进来,若是丢了的话还真不好找。”
关于是谁拿的,温梨笙心里大概有谱了。
范围很轻易就能缩小,这么大个教室里,只有她的书丢了,很明显偷书之人就是针对她而来的,且知道那本书是谢潇南送的,昨日谢潇南随手把书扔来的时候,最多也就她座位的前方这一片人知道。
想起昨日下午被气走的施冉,温梨笙几乎立即就有了答案。
千山书院确实没有几个喜欢她的,但就算那些人看不惯她,也只会在暗地里嚼两下舌根,还没人敢明面上与她作对,唯一一与她公开争执的,只有施冉和庄莺,而恰巧这两个人平日里关系亲密,互称闺阁密友。
她视线一转,忽然间就看见坐在左前方的庄莺正侧着头悄悄看她,对上她的视线之后又匆忙扭身过去,这欲盖弥彰的样子,温梨笙都没开始查案,案子就破了。
她轻笑一声,有些轻蔑。
谢潇南见书丢了,不以为意道:“丢了便算了,像这种书谢府还有很多。”
“那可是世子送我的书啊。”温梨笙微微提高了声音,周围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你想如何?”谢潇南问。
温梨笙肯定是要抓住这个偷书的贼,岂能这样白白送出一本御赐的书?只不过现在虽然有怀疑的人选,但贸然前去要书,定然是竹篮打水的,她心生一计。
于是笑道:“世子再给我一本吧,这次我一定好好保管,不会再丢了。”
谢潇南的眸光从她的笑脸上缓缓滑过:“你想要书?”
温梨笙连连点头。
“给你可以,但不能在你手里白白浪费,”谢潇南道:“从今日起,直到你结束在千山书院的学习那日,每日抄八篇文章。”
“八篇?!”温梨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急忙摆头:“不行不行,我抄不了。”
“既然抄不了,那你要书何用?”
“太多啦,一天抄八篇我手都要累断的,能不能减少一点?”温梨笙与他讨价还价:“四篇怎么样。”
“六篇。”谢潇南让步:“不能再少,若是抄四篇,你在授课中至少有一个时辰老实不下来。”
温梨笙若是在课堂上得了空闲觉得无聊,那一定会做出很多奇怪的事,虽然昨日下午的时候她是在提笔作画,倒也没影响别人。
“行行行,六篇就六篇。”温梨笙啧了一声,为了揪出偷书的贼,也算是豁出去了。
约定达成,谢潇南又给了她一本书,封皮上是烫金的四个字——《荀夏杂谈》。
她随手翻了一下,见书中的大部分文章并不算长,像是被谁抄录收编的一样,上面的字体规整而干净,粗细有度落笔带勾,段落之间洋洋洒洒,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心生喜欢的字体。
她细细看着上面的字,而后问道:“世子,这本也是皇上赏赐的吗?”
谢潇南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书:“这本不是。”
温梨笙沉吟一瞬,而后哇了一声,提声道:“什么,这是御赐的书啊,这么珍贵的书拿在手里真是让我紧张。”
谢潇南:“……你耳朵坏了?”
温梨笙继续演道:“那我一定一定好好保管,绝不会有半点损伤,若是弄坏了御赐的书怕是要出大事的。”
继而又说了两句能得御赐之书乃祖上几辈积德之类的话,谢潇南见他演得起劲,也不再搭理,低头去看自己的书。
这几句话被她特意提了声音,周遭的人基本上都听见了,明里暗里的盯着温梨笙手中那本书,满眼的羡艳。
御赐的东西,在这偏远的沂关郡根本就是不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哪怕是整个沂关郡官职最高的温浦长,也没有得过皇帝的赏赐。
也只有谢潇南这种身份的人,随手掏一个东西就是皇帝亲赏,价值连城。
哪怕坐在同一间学堂里,位置如此之近,他们与谢潇南也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谢潇南在鸿沟的那头,他们就站着这头远远眺望,然而本该是与他们一样的人,温梨笙却跨过了鸿沟站在谢潇南的身边。
就是如此,才惹得有些人妒得红了眼,酸得心口全是苦水。
温梨笙想,那偷书贼的目的应该就是想挑拨她与谢潇南的关系吧,否则桌上的砚台笔墨皆是上品,若真为了偷东西肯定是拿那些一看就值不少银子的东西,却偏偏拿了一本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书。
不过这本书丢了之后谢潇南竟没有追究,这也是让她颇为意外的一件事。
这次挑拨关系未果,偷书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温梨笙要来的这第二本书,就是带着饵的鱼钩,只不过她下鱼钩的方式比较特别。
没过多久,上课钟就敲响,教明算的是一位女夫子,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和一张纸,刚进堂中就扬声道:“今日是六日一次的随堂测验,所有学生准备好笔纸,我会把出好的题目念给你们。”
她目光在下方掠过时,注意到了堂中有个新学生。
“是新来的吗?”女夫子用下巴点了点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梨笙站起身,规规矩矩的行礼,弯眸笑道:“夫子好,我叫温梨笙。”
女夫子虽说在温梨笙离开之后才来的千山书院,但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直白的问道:“你是温郡守的女儿?”
温梨笙点头。
女夫子道:“今日的测验有些难度,需要两人一组合作攻克问题,你无人一组就与我一同做这些题吧,有什么困难之处我也可直接告诉你。”
“等等。”温梨笙纳闷道:“这学堂本来三十七人,加我三十八个,不正好两两分组吗?怎么我就成无人一组了?”
女夫子闻言看了眼坐在窗边的谢潇南:“世子不参与测验。”
“他为什么不参与?”温梨笙脱口而出问道。
“这些题对于世子来说太简单了。”女夫子道:“没有测验的意义。”
温梨笙听了想笑,于是也就真的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中好似带着满满的讥讽和不信,谢潇南听声侧目:“你有异议?”
就是这句话,让她瞬间想到了昨夜在梦中的场景,脑中浮现施冉那骄傲母鸡似的得意脸,顿时回道:“我有异议,我异议多着呢!”
“有也没用。”谢潇南身子往后一仰,姿态有几分随意:“笨蛋提出的异议,通常会被否决。”
温梨笙对女夫子道:“夫子,我要与世子一组。”
女夫子惊愕的看了看她,而后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温梨笙坐了下来,心说就算你做不了主,那我也要跟世子一组。
谢潇南唇角轻扯,面上显露一个不算笑容的表情来,他并没有拒绝温梨笙的要求,心里想着这学堂里温梨笙也只能和她一组了,若是跟别人一组肯定在解出题目之前就跟别人闹急眼了。
学堂短暂的安静过后,忽而有人说话:“夫子,若是温姑娘无人一组,我可以跟她同组。”
没想到有人会主动与温梨笙一组,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坐在前排的胡书赫站起身,继续说:“这些明算题目对我来说也不算难。”
温梨笙是断然没想到胡书赫会主动提出这个,联想到现在胡家的刀还悬在她的头上随时落下,她顿时觉得胡书赫不怀好意。
然而胡书赫转身看她是,目光平静而自然,似乎并不带什么目的,就是单纯的要叫她算术。
女夫子笑道:“这样也正好。”
“可是我想与世子一组。”温梨笙道。
女夫子有些头疼:“世子不参与测验,我也安排不了,书赫的明算在千山也是名列前茅,这几道题难不倒他,你可以与他同组也能学到很多,快搬着凳子到前面来。”
温梨笙本不想去的,但想着谢潇南平日不参加随堂测验,方才也没说要带她一组,如此单方面自作主张也不大好,再来她可以去稍微探探胡家人的口风,这胡书赫能在千山书院念书,想必在胡家的地位也不低。
如此想着,她便动了心思站起身。
就听谢潇南的声音响起:“我参加。”
女夫子惊讶的看他:“世子是要参加测验?”
谢潇南眸光波澜不惊,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描绘了他的轮廓,显得瞳孔的颜色有些浅:“不过是些小题,我教她便好,不必麻烦外人。”
纵使堂中的学生从昨日开始就已见惯温梨笙在世子面前的特殊性,但这话一出,却还是惊着了众人。
女夫子也愣愣的点头:“哦、好。”
胡书赫见状也没再说什么,看了眼谢潇南之后又坐下,唯有温梨笙面色如常,咧着大白牙搬着自己的凳子坐到了谢潇南的桌子旁,一下就占了他半个桌子。
她将纸平铺在桌上,然后笑道:“那就劳烦世子爷了。”
谢潇南微微侧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显得一只眼睛墨黑一只眼眸色浅:“你高兴什么。”
她理所当然道:“能跟世子一组,我就高兴啊。”
“你方才不是要去前面吗?”他问。
“怎么可能啊。”温梨笙睁眼说瞎话:“我是要站起来跟夫子说若不能跟世子一起,我也不参与测验。”
谢潇南瞥她一眼,心里压根就不信,他方才清楚看见温梨笙就要弯身搬凳子了。
学堂里两人同桌很快分组好,女夫子拿起那张纸开始念第一道题,温梨笙边听边在纸上记录下来:
九百九十九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梨果多少价几何?
问题一出,学堂内立即乱哄哄的讨论起来,温梨笙放下笔将问题从头看了一遍,刚一思考脑子就如一团乱麻。
她拧着眉毛装模作样的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半晌后提笔开始写字,倒让在一旁看着的谢潇南有些意外。
这么快就有解题思路了?
只见温梨笙挥笔几下,而后停笔看向谢潇南,面上的表情显得一本正经。
“答完了?”谢潇南颇为惊讶,他肩膀靠过去,偏头一看,就见温梨笙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不懂。
谢潇南:“……”
装得跟真的似的,他还以为温梨笙会解这道题。
温梨笙哭丧着脸:“我读了三遍题,发现我连题都不大懂了。”
谢潇南从她手里接过笔,将纸拉到他面前,而后说:“我只给你讲一遍,先立梨子的数量为天元,果子的数量为地元……”
温梨笙立马挪着凳子靠过去,身子倾斜,侧脸几乎贴上谢潇南的左臂,顿时那股淡淡的甜香又传来,绕在鼻尖若隐若现,每回闻见都会让温梨笙觉得非常好闻。
到底是什么香呢?
先前温梨笙逛了好几家香料店,闻了上百种香气,都没能发现有一种能与谢潇南身上的香味有相似,那种淡香很独特,哪怕有一点的相似,她也能立刻闻出来。
若是以后有机会,能从谢潇南那里买一点就好了,睡觉前点上,约莫一整晚都能睡得很香。
正想的出神,温梨笙忽而感觉右耳朵尖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谢潇南低头问她:“想什么呢,为何不听我讲题?”
温梨笙立即抬头,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下巴,呼吸都交融在一起,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她方才好像在无意识之中不断的朝他靠近。
仿佛那撞钟用的木桩在她心口咚地撞了一下,耳朵尖就迅速开始泛红,染上了白皙的皮肤,她愣愣道:“我在想,这人为什么要买一千个梨子,吃的完吗?”
谢潇南瞥了一眼已经红透了的耳尖:“吃不完你给兜回去?”
温梨笙想了想,而后认真的回答:“我可能也兜不了那么多。”
第46章
温梨笙摸了摸自个有些热的耳朵, 说道:“你再讲一遍吧,我保证这次认真听。”
谢潇南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没说, 只拿了一张全新的纸,又将刚才的话给她重新说了一遍。
这题其实并不难,加之谢潇南的解题思维很简单, 并且考虑到温梨笙理解能力,所以讲的更加浅显易懂,一遍讲完,温梨笙也就懂了解法, 计算了许久后得出了答案。
温梨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好像整个大脑都通畅了一般,看着纸上演算题目的过程竟生出一种慢慢的成就感。
她从前没有解过这样的题, 竟不知道看起来那么麻烦的题也能通过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出答案。
温梨笙举着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让她咧开嘴笑起来, 唇红齿白的模样让人心生喜爱。
谢潇南道:“你只解了一道题。”
“哦对对,”温梨笙连忙拿出一张新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下一题下一题。”
她对算术题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温梨笙拉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自己都没察觉, 然而谢潇南垂下眼眸看见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 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挣开。
他看到自己手腕的骨节被温梨笙握住, 手掌里的热意贴着皮肤传来, 她的手背也很白,是那种带着暖色的白, 与他冷玉一样的白略有区分。
温梨笙的腕镯是一日一换的, 今日戴的是绿枝莲花镯, 小巧的莲花一朵朵嵌在镯圈上, 栩栩如生。
“不如那只墨金。”谢潇南就这么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温梨笙摸不清头脑的问。
而后随着他的目光一落,就看到了自己的手,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动作有些随意了,把手缩回来的同时,心尖一动:“世子是说那只墨金的镯子我戴着更好看吗?”
谢潇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将她方才解的那道题拿到桌角放着,继而就听女夫子开始念第二道题。
温梨笙的左手指摸索了一下莲花镯,敛了神色开始听写下一题。
女夫子准备了七道题,这七题稳稳的把谢潇南和温梨笙的一上午时间给填满了。起初的题没什么难度,但越到后面题目的难度就越高,有时候谢潇南讲上两遍,温梨笙还是一知半解,只得麻烦谢潇南再讲。
做题的时候温梨笙脑子一团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后来才发觉这事十分考验谢潇南的耐心,有时候一道题谢潇南要用几种不同的办法给她讲解,就好比一张温梨笙吃不下的饼,被他掰碎了一点点的喂给她。
以温梨笙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给她讲题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出了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即便是温梨笙怎么也听不懂,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却只是皱皱眉头,并未说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温梨笙回想起这一日,颇为疑惑的问他当时为什么性情大变,对她这样有耐心。
谢潇南想起当年场景,弯着眼眸轻笑说:“你当时的模样太认真了,足够我用最大的耐性去对待。”
一上午的时间眨眼过去,放课钟敲响的时候,温梨笙才发觉时间竟然这么快,以前她从不曾觉得在书院的时间过得如此快。
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温梨笙与谢潇南在书院门口分别,回了温府。
接下来的几日,温梨笙习惯了去千山书院读书这件事,也不再想办法逃离,每回都背着自己的小书箱自觉的在钟声敲响之前去书院。
因先前与谢潇南做了约定,她每天都要抄写六篇书中的文章,所以课堂上基本没什么闲工夫。她这般乖巧的表现一下就引得众位夫子大吃一惊,想当初温梨笙在千山书院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的,搞得所有夫子对她都颇为头痛。
这次她回来,授课的夫子都害怕的不行,却没想到她突然改邪归正,且一连好几日都老老实实的,对于那些夫子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大惊喜。
一天六篇文章,在每日下午的放课钟前交给谢潇南过目,唯一的要求就是字体整齐洁净,若是潦草难辨的话,会被他当场撕掉。
一连好几日的抄写,温梨笙感觉自己的性子都静了不少,有时候她在心中想着,或许这样抄久了,她还真能成为一个文静温婉的姑娘。
这样的话,她爹就不会整日念叨她,说她像山涧里的长毛野猴了
如此甚好!
温梨笙颇是满意的点点头,唇线拉出一个笑容,决定好好犒劳一下努力的自己,于是张口冲着前方大吼:“老板,六个蟹粉包子!!”
那老板对温梨笙很是熟识,笑着问:“大小姐今日怎么多加了两个?”
“犒赏自己的!”温梨笙觉得她多吃两个没什么问题,这包子也不算大,两口一个的。
捧着包子背着小书箱,温梨笙行过千山书院门口那尊高大的石像,她停步冲那石像抬手致意,像是在打招呼一般。
谢潇南刚下马车就见到这场景。
只见温梨笙一袭鹅黄色的细纱长裙,头顶左右绾着圆圆的丸子似的发包,垂下长至腰间的发辫,白净的耳垂挂着雪白的玉葫芦耳饰,走路的时候微微露出小巧的锦鞋,踩着初升的朝阳里,玉葫芦一摇一晃。
她正仰头看那尊高大的石像。
那石像其实是就是谢潇南的太爷爷,七八十前沂关郡被萨溪草原的一帮联合起来的游牧民族攻占,那时候的沂关郡还不如现在繁华景盛,甚至连像样的驻扎军都没有,被那群人高马大的游牧族一举打破了城门,那时候的沂关郡深陷水深火热,妇孺老幼皆受尽苦难。
前来抗敌的,正是谢家当时的家主,用了半年的时间将那些人赶出了沂关郡,赶回萨溪草原,而后他又留在沂关郡生活五年,练起兵强马壮的军队驻守沂关,建立学堂教书育人,开设粮仓救济难民,将沂关郡从濒临破碎的边缘拉回。
千山书院的院长当年便是谢家主亲自教书的那一批学生其中之一,所以千山书院在建成的那日,这尊无比高大,一手持剑一手持书的石像就立在此处。
温梨笙就这么站在谢潇南的太爷爷石像面前吃完了蟹粉包,拍了拍手,抬步继续往前走。
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温梨笙。”
她侧身回头,就见谢潇南站在十几步远之外,长身玉立,目若朗星。
他身后是谢家的马车,似乎是刚到此处。
温梨笙见到他的瞬间,笑容就攀上了眉眼,而后大步朝他走去,迎上他往这边走来的脚步,而后一同往千山书院里面走去:“好巧哦世子,我也刚刚来。”
“今日吃的还是蟹粉包?”谢潇南问。
温梨笙抬手,比了个“六”,用很是得意的语气道:“我今日吃了六个!”
抬手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她白嫩的手臂,腕子上的墨色点金镯便映入谢潇南的眸中,他状似随意的看了一眼,而后哼笑一声:“前天你早饭吃的太多,撑得肚子疼,在课上站了一个时辰。”
温梨笙当然记得,她笑嘻嘻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没吃其他的,就只吃了六个小包子,不会撑得难受的。”
也是,傻子撞在树上的时候,下次再路过也知道避开走,温梨笙应当不会吃撑两次。
“今日天气可真好啊,七八月份的时候,我们沂关郡最是炎热了,今日早起时的风却清凉温和,连路边的狗都不吐舌头了。”温梨笙乐呵道。
谢潇南一听她又开始东拉西扯,便道:“有什么事直接说。”
温梨笙嘿嘿一笑,身子微侧,抓着他的手臂道:“世子今日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周遭路过的学生早就对这场景眼熟了,温梨笙来千山书院读书也好几日,回回看到她在院中行走,身旁大多都有谢潇南在。
温家那闲不住的大小姐对世子来说是特殊的,这已成了整个书院皆知之事。
不过这些闲言碎语是没机会传到温梨笙耳朵里的,一来是没人会主动跟她搭话,就算偶尔说两句,也聊不到那些传言上,二来则是她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都与谢潇南在一起,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跑到正主面前说这些东西。
不过温梨笙也不太关心这些,她这几日放长了鱼线,就等着今日下钩呢。
上午放课的时候,她把那本谢潇南给她的书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压在所有纸的上面,摆放的很是杂乱,然后什么东西都没拿就离开了学堂。
这几日她每回都把东西装在小书箱里带回去,不给偷书贼任何可乘之机,而今日她特意又不带东西回去,哼着小曲悠闲自在的离开学堂,好像把那本书完全抛之脑后一样。
跟温梨笙同个学堂的人都知道,她自打以前就没有把这些书本纸笔带回去的习惯,她觉得太过麻烦了,桌面永远放着一堆东西,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这几日每回放课都清理的干干净净就仿佛是她短暂的转性一样,不过现在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但温梨笙这日中午却没有回家,她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坐上马车回了温府,而实际上她在马车走出不远处就停车下来,让一辆空的马车回去,自个又从千山书院的另一边偷偷溜了回来。
这几日她都把书宝贝似的护着,走哪带哪从不放松警惕,这模样都是故意做给偷书贼看的,就是成心表现出一股子珍惜这本书的样子。
上回偷书贼目的没得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之前丢了书又故意没有追究此事,就是要引得那贼人二次作案。
若偷书的人真是庄莺的话,她肯定会二次作案的。
温梨笙有九分的把握。
因为庄莺并不算聪明,否则当初在梅家酒庄也不会因几句吹捧就真的跑去找谢潇南,且因为庄莺父亲的官一直居于她爹之下,她从很久之前就非常讨厌温梨笙,算是在千山书院里为数不多的敢于温梨笙明面上争执的人。
她是一有机会就绝对要给温梨笙找不痛快的人,也给温梨笙穿过几次小鞋,虽然都没什么影响。
奈何她爹是左郡丞,温梨笙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否则会影响温浦长的官途。
不过这次她偷书那属实是自己撞上来找死的。
这时候的学堂区基本上没什么人了,越往里走越是安静,到他们上课的地方周围半点人影都没有,静得只剩下夏蝉长鸣。
她放轻了脚步站在学堂的后门处,弯着身子贴墙前进,走到最后一个窗子然后伸头往里看,就见学堂里空无一人。
还没来。
温梨笙又藏回学堂后面的树丛中,树丛长得高儿茂密,她藏在里面可以完全遮掩身体,透过小小的缝隙往外看。
她推测若是庄莺中午想偷书,定然会在食肆先吃了饭然后再来,那个时间即便是宿在书院中的学生也不会在院中闲走了,毕竟天气炎热,正午正是晒人的时候,所有人只会在房中休息。
温梨笙坐在地上耐心的等待,头顶的绿荫遮了烈日,风一吹还有些清凉。
也不知等了多久,温梨笙正怀疑自己会不会想错了的时候,就见一人从食肆的方向而来,走几步便左右看看,模样警惕而鬼祟。
定睛一看,正是庄莺。
温梨笙得意一笑,心说小东西,可算是把你等来了。
庄莺显然也鲜少做这种事,心虚的不行,走几步就要停下四处看看,生怕周围有什么人看到她似的,等她慢吞吞的走到学堂门口的时候,又飞快的进了堂中。
温梨笙滕地一下从树丛中站起来,然后小跑到了隔壁夫子的茶水屋,轻轻敲了下窗框,而后窗子从里面被推开了些许,谢潇南的脸偏过来:“人来了?”
温梨笙点头。
谢潇南起身,对身旁一脸迷惑的周夫子道:“多谢周夫子解惑,为表谢意,我有一支赤木狼毫可赠予夫子。”
周夫子瞧见了温梨笙,顿时明白世子今日突然说有问题请教一事并非偶然,他一下站起来,推拒道:“草民怎敢要世子的东西,能为世子解惑已是草民之荣。”
“夫子不必可惜,请随我去隔壁拿。”谢潇南淡声说。
茶水间是专门为夫子所设,就是为了能方便夫子在授课途中口渴能方便取水,所以跟学堂挨得近。
谢潇南脚步轻缓无声,走至后门的时候抬手一推,整个门瞬间就被打开,里面正把书本往自己书袋里塞的庄莺吓了个魂飞魄散,失手碰掉了温梨笙桌上的砚台墨笔,洒落一地。
看见门口站着谢潇南和跟在后边的周夫子之后,她脸色顿时煞白无比,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周夫子眉毛一拧,严厉道:“庄莺,你在作何?!”
庄莺吓得浑身打哆嗦,将手中的书袋扔了出去,那本书掉落出来。
温梨笙从谢潇南的肩膀旁边挤过去,捡起那本书一看,然后倒吸一口气惊诧道:“你为什么要偷我的书?”
周夫子立即知道事情的也严重性,两步走近了学堂内,将一地的东西看一眼,而后质问:“快些把话说清楚,现在是放课时间,所有人都在自己房中家中休息,为何你却出现在这里,还将温梨笙的书放进你的书袋?”
“不是、我没有……”庄莺脑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改怎么解释了,即便是再傻,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谢潇南和周夫子,还有拿着书冷笑的温梨笙,也知道她是彻底中了圈套,便指着温梨笙喊道:“是你!是你故意设计陷害我!”
温梨笙扬眉:“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书难不成是我按着你的手让你偷的?”
“不对,就是你,”庄莺双目赤红,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难堪的一日,偷东西不说还被抓了个先行,她恨不得用十指尖利的指甲挠花温梨笙的脸:“你是存心把书留下,那些话也是成心说给我听的,就是要我来拿这本书!”
“庄莺,”温梨笙的笑容有所收敛,声音冷冷的:“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我说了什么话成心给你听?”
“你为左郡丞之女,出身富贵,家中什么书没有,竟还想着偷同窗的!”周夫子厉声责备。
庄莺哪有什么证据,只语言混乱的对周夫子道:“是温梨笙说这书是皇帝亲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赏赐的书,我真的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名书,周夫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偷东西……”
“这本书不是御赐的。”温梨笙道:“这是谢家所藏之书,那日我从世子手中求来的,你上本偷的才是御赐的书。”
周夫子满脸惊愕,他原本以为只是很简单的偷窃小事,这事可大可小,毕竟拿的是一本书,但没想到庄莺是第二次偷,先前那次偷的还是御赐之书,那此事便一下次提升好几个档次了。
周夫子转头看了眼还站在门处,神色平淡的谢潇南,继而对庄莺怒道:“还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庄莺知道没有证据,于是打死不认:“我没有!我真的只是想把这本拿去看看,她说的上一本书我根本不知道!”
温梨笙道:“不问自取即为偷,你现在便是承认你想偷世子的书了。”
庄莺方才已认,再改口已是难事,只得红着眼睛向谢潇南落泪认错:“世子爷我错了,你宽宏大量,能不能别怪罪我,我只是想看看这本书。”
谢潇南双眸如墨,沉着平静,却并不回应她的话,冷漠得像雪山上的清泉。
庄莺这才想起,这本就是谢潇南一直以来的模样,只是这些日子温梨笙的出现,经常与他说话嬉闹,让她以为世子褪去了冷漠的外衣。
对他求情是没用的。
庄莺落下两行泪,对周夫子:“夫子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想偷东西,念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就放过我这次吧,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是初犯吗?”温梨笙抢在周夫子前面开口,她嘴角轻扬,十分讥讽道:“我知道那本《松说》还在你手中,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书还回来,那这次的事便一笔勾销,我不会追究你偷书之事,但若是你执意不还,那我只能拜托我爹来处理这件事了。”
温梨笙冷冷的扫她一眼:“到时候整个郡城都知道你行偷盗之事,你不仅要从书院退学,还害得你们庄家颜面尽失,你可要想清楚利弊。”
“你!”庄莺咬牙切齿的瞪着她,目光浮上些许怨毒:“你为何非要这般咄咄逼人?”
“是你品行不端心生歹念在先,整个沂关郡都知道我温梨笙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偏偏要往刀子上撞,那便不能怪我。”温梨笙道:“交书,还是名声尽失,你选一个。”
周夫子看了看温梨笙,叹一口气对庄莺道:“若那本书真的在你手中,还是快些把书还回来吧,这事若是往大了报,你爹的官位只怕都不保啊。”
往小了说就是偷温梨笙的书,往大了说就是偷世子的书。
以世子与温梨笙的这般关系来看,说大说小全凭温梨笙做主。
庄莺哭得满脸泪水,在心中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得选择了前者:“那书现在在我家中的书房里,我回去取了还给你。”
温梨笙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尽快给我。”
庄莺以袖掩面,只觉得面皮烧得厉害,自打出生起就没经历过这样难堪的事,大步跑出了学堂,哭喊的声音逐渐远去。
周夫子又叹一声:“左郡丞家中嫡女竟教养成这副模样。”
温梨笙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到桌上,而后对他道:“周夫子,这件事我回去会告诉我爹,届时书院院长定会找你核实此事,还望周夫子能如实相告。”
周夫子神色一愣:“你方才不是说若她交还那本书,便不追究此事的吗?”
温梨笙嘴角一翘没忍住笑了,她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也不是头一回,不知道骗了多少人,自然不会真的大度到既往不咎:“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心术不正蓄意陷害我,我怎么会如此轻易的揭过,凡所为错事必承其后罚,这是我爹自小教我的道理。”
周夫子便道:“你放心吧,此等品行不端之事,即便院长不问我也打算主动报之。”
“多谢周夫子。”温梨笙把东西装进小书箱里,转头对谢潇南道:“世子辛苦了,也多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谢潇南道:“若真是谢我,每次多抄两篇文章就好。”
“谢你是真心的,但是抄文章还是算了。”温梨笙嬉皮笑脸的插诨打科:“我可以请你到温府吃饭,管饱。”
谢潇南嗤笑:“那真是多谢了,确实我在谢府每顿都吃不饱。”
说着他冲周夫子微微颔首,一转玩味的神色稍显正经道:“耽误了夫子不少时间,夫子快些回家用饭吧,谢礼稍后会送到夫子家中。”
周夫子忙回以大礼,随后在谢潇南与温梨笙离去之后将学堂的前后门给关上。
下午温梨笙就收到了几日前丢失的《松说》,同时庄莺也没出现在学堂中。
次日便传来庄莺从千山书院退学的消息,温梨笙只将此事说给了温浦长,剩下的如何解决都是他们大人之间商量的事,温浦长到底还是给庄家留了脸面,只称庄莺是身体不适抱病在床,无法再来上学。
下午放课回去之后,家中没有准备晚饭,是说温浦长特意吩咐的。
带到傍晚,温浦长回来之后便第一时间来找她:“走,庄家人给你赔礼道歉。”
“啊?”温梨笙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本来庄莺偷了书退了学也算是得到惩罚了,却不想还有赔礼道歉这一环节。
温浦长道:“那是,那坏丫头心思歪的很,我早就看出来了,她这次想陷害你虽说没能成功,但也不能白白叫人欺负。”
说着他大手一挥:“跟我走!”
那架势,气派的不得了。
温梨笙整了整自己的衣裙,轻咳两声,挺直腰板双手负在身后,应声道:“走!”
温家马车停在一处地方较偏的酒楼外,酒楼靠着一座存在于沂关郡很多年的拱形石桥,下面是环城河,附近都是富贵人家居住之所,所以路上的闲人并不多,入夜之后连街上的摊贩都没有,一派清净。
温浦长领着温梨笙进了酒楼,被下人引上三楼雅间,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对着门的上座坐着墨色衣袍的谢潇南。
温梨笙有些意外他也在,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庄莺偷的也是谢潇南的书,再者让庄家给他们姓温的赔礼道歉,说出去很丢面子,但要是给世子赔礼道歉的话,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温梨笙小声对温浦长道:“爹你这爱迟到的毛病惹出事了吧,这回还让世子等着。”
温浦长轻轻啧了一声示意她闭嘴,然后端上笑容抬步走进去,边笑边行礼道:“下官见过世子,等很久了吧?”
谢潇南站起身,长发在墨袍上徐徐滚落:“温郡守多礼,我也是才到此处。”
温浦长边走进来边道:“我回去接我闺女,这才来得晚了,莫怪莫怪。”
温梨笙:“……”
行吧,反正这种场合小孩就是给大人担责任的。
庄莺坐在她爹庄毅的手边,看见温梨笙的那一瞬便满眼恨意,眼圈瞬间就红了,怕情绪泄露她又匆忙低下头去。
温梨笙佯装没看见,笑嘻嘻的走过去,很是没规矩的在谢潇南的右手边就坐下了:“世子,环城河这一带的风景还不错的,吃完之后我带你去看看呀。”
刚说完头上就被温浦长敲了一下:“这是我位置,上一边去。”
温梨笙梗着脖子撒娇:“爹,我想跟世子坐一起,我们年轻人之间更有话聊。”
这话往温浦长心口上扎了一刀,他险些吐血:“你给我起来。”
温梨笙只好起身,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庄毅便道:“温家人便是向来如此,无拘无束。”
庄毅长着一张方脸,粗粗的眉毛看上去很是凶狠,这话虽说像是开玩笑,实际上却是再暗讽温家人没规矩。
温浦长双眼一眯,笑着说:“我这闺女行事散漫惯了,我平日里不怎么管她,只叫她不准偷鸡摸狗心生歹念,只求品行端正就好。”
这话一出,庄毅父女俩脸色同时一黑,偏偏庄毅还要硬着头皮接道:“确实如此。”
温浦长反客为主:“既然人都来了,那就开始上菜吧。”
他唤来酒楼下人,吩咐上菜,不多时那菜就一道一道的摆上桌,很快摆满了桌子,等所有下人全部退去之后门又关上,房中静下来。
按照饭桌上的规矩,谁地位最高谁先动第一筷,即便是庄毅和温浦长年龄比谢潇南大上许多,却还是要等着他先动筷。
谢潇南似乎是有些不耐应付这种应酬,他动筷的时候问道:“不是左郡丞请我来此处是为何事?”
庄毅端上笑脸,先给谢潇南斟酒,并没有回答问题,只道:“这荔枝酒是我岳丈亲手所制,几代的祖传秘方,三年才出一坛,世子先尝尝味道如何。”
温浦长适时的抬起自个的酒杯:“给我也倒一杯尝尝。”
庄毅脸一黑,也只得给他倒,谁知一杯刚倒完,温浦长一口就全喝了,庄毅手中的小酒瓶还未放下,温浦长的手又举过来:“味道确实不错啊。”
庄毅只好又给他倒一杯。
温梨笙见他们往来自己也插不上话,便拿起筷子先吃起来。
几人喝了酒,也吃了菜,话才渐渐打开,起先唠了一些其他的事,等温梨笙差不多吃饱的时候,庄毅才提起了自己旁边坐的庄莺:“我这女儿是正房夫人所出,头上就一个哥哥,打小把她给宠坏了,不舍得管教,谁知道前两日出了这样一桩事,我知道之后将她狠狠责罚了一顿,让她在祠堂跪两日,写了认错书,今日特地带来给世子赔个不是。”
庄莺一说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低着头缩着肩,看起来委屈极了。
庄毅佯装严厉:“哭什么哭,做了那种事还有脸哭,还不快给世子认错!”
庄莺身子一抖,站起来,哭哭啼啼正要开口,却听谢潇南淡声道:“她不该向我赔不是。”
庄毅听闻眼睛一亮,立即说:“世子不怪你,还不快谢恩。”
庄莺感觉她爹是会错意了,一时间没有开口,果然下一刻就听谢潇南道:“是该向温郡守千金认错,毕竟她是在温梨笙的桌子上偷的东西。”
庄毅脸色一变再变,还没接话,温浦长就顺驴下坡道:“是是是,你女儿肯定不知道那书是世子的才去偷来陷害我闺女,定然是以为那本书本就是我闺女的。”
“温郡守言重,莺儿只是好奇心过胜。”庄毅冷声反驳。
“若是好奇心过胜那就好,我还以为是这孩子心眼坏,品行劣呢。”温浦长依旧是笑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谢潇南看在眼里,又看了看正一边吃一边看热闹的温梨笙,眼中也染上些许笑意。
庄毅自知争辩不过温浦长,就索性道:“莺儿快给温家小姑娘道歉。”
庄莺咬着下嘴唇,看起来极其屈辱,眼里还挂着泪,颤声道:“温梨笙对不住,我一时糊涂不该偷拿你的书,还望你莫跟我计较。”
说完庄毅抬手,递上一个木雕盒子:“这盒子里是一对上好的玉镯,当时给小姑娘的赔礼了。”
温浦长看了看温梨笙。
温梨笙也不是多喜欢为难别人,既已赔礼道歉,庄莺也被书院退学,那此事也可了结,她便点头道:“下不为例哦。”
温浦长抬手收下了木雕盒,笑道:“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左郡丞莫在意,也别过多苛责孩子。”
庄毅也笑得勉强:“那是自然。”
说罢就见温浦长举着空酒杯道:“都在酒里了,都在酒里。”
庄毅只得又给他斟酒,一脸肉痛。
接下来的说话内容又显得无趣很多,温梨笙吃饱之后坐不住,左看看又看看,瞥见窗外的石桥上挂着一盏盏灯笼,从高处看去还挺漂亮,她便跟温浦长说去周围转转。
温浦长准了,她便自个从房中退出去。
鱼桂还没吃晚饭,她先去周围找了个面馆,给鱼桂点了碗面,等她吃完之后两人便沿着拱形石桥往上走。
天黑得彻底,这个时辰搁在别的街上还是很热闹的,但在这里却基本上没人,由于这附近一带住的都是郡城里的富贵人家,所以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两个侍卫守着,隔段时间会来回巡逻,保证治安。
桥上无人,夏风一吹环城河两边的大树齐齐摇摆,空中都是树叶响动的声音,温梨笙走在前头鱼桂跟在身后,行过一盏盏挂在上面的灯笼。
停在石拱桥的中心处,温梨笙抬头仰望着漫天繁星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仿佛带着怒意,她一转头见是庄莺。
“哟,这么巧?”温梨笙心知她是故意找来的。
庄莺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大步来到温梨笙面前,质问道:“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
温梨笙纳闷:“不是你先招惹我的吗?谁让你偷我的书?”
庄莺道:“打小你就跟我不对付,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全能抢去,不就是仗着你爹那个郡守的官职?私底下贪了多少银钱,脏了多少百姓的东西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温梨笙想了想,觉得她小题大做:“我不就抢了你两回东西?一回在玉石店里,那块玉是我先看上的,还有一回是华云锦,怎么就叫全抢了?”
平心而论,温梨笙不稀罕跟她抢东西的,只不过每回都是因为她嘴贱在先,总忍不住阴阳怪气。
“你爹在京中好好的官职不做,非要来沂关郡干什么!那郡守之位分明是我爹的!他在沂关郡当了二十多年的官,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却被你爹平白顶替!”庄莺恨声道:“天理何在?”
温梨笙有些不耐烦,这话她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什么贪赃枉法的大贪官,白捡现成的郡守之位,德不配位道貌岸然,诸如此类的话,她听烦了。
“你若是真的想不通,大可去奚京皇宫,亲自问一问皇帝。”温梨笙道。
庄莺咬牙切齿:“温家就是沂关郡吸血的蚂蟥,害人的蛆虫!”
温梨笙恼了,撸袖子凶道:“你再骂?”
庄莺气得理智尽失,破口大骂:“温家祖上几代都没出过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坑蒙拐骗虚伪至极,我看你们死后如何面对温家列祖列宗!”
温梨笙一蹦三尺高,揪着她的头发拉扯:“你要真是那么想知道,那我就送你去跟他们亲自问问!”
说着两人厮打起来,扯头发扯衣裳,庄莺的婢女也上线帮忙,鱼桂怕出手把庄莺打得重伤,便只好拉架。
谁知两人越战越勇,加上鱼桂用力拉开两人的力道,庄莺使劲推了一把温梨笙。这是石拱桥的桥栏本就是那种一道一道的中间没有连接,她被这样一推,就从那两柱中间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时候还嘶声喊道:“鱼桂,揍她——!”
扑通一声,温梨笙整个砸进了水里,虽说是夏日,这河水到了晚上依旧冰冷刺骨,所有的寒意在一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把每一根发丝都浸透了。
要命的是,温梨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旱鸭子,她幼年时曾落过水,对那种奔涌蹿进鼻眼里的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
落水的瞬间,她就岔了一口气。
“小姐!”鱼桂惊得魂飞魄散,连忙解下外衣想先救人,却不想又听一声扑通入水声,转头就见一直跟在世子身后的乔陵站在不远处,手臂挂着一件墨色衣袍。
温梨笙惊恐的挥舞四肢,冰冷的河水从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流蹿,黑暗与窒息将她紧紧包围,那种飘无所依和恐惧感蓬勃而出,将她牢牢锁住。
慌乱间有人拦腰将她抱住,温热的身躯贴上来,在刺骨寒冷的水中尤为突出。
温梨笙仿佛抓住了濒死间的救命稻草,手指下意识抓住那人脖子上挂的东西,仿佛是一块润玉,她又极快的松手,手臂飞快的攀上来人的身体,循着手臂往上,搂住了他脖子。
她入水的时候岔气了,现在胸腔一口气都没有,下意识想起在话本上看到的主人公以口渡气的情节,她本能的向来人靠近,两手捧住他的侧脸,将嘴贴了过去。
谢潇南本想抓到人先托出水面的,但刚摸到她人,她就像一直柔软的水草一样整个人缠了上来,手臂先是搂住了他的脖子,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温软的唇就凑过来。
温梨笙的第一下先是落在他的鼻尖上,然后迅速的向下,找到了他唇瓣的位置,张嘴含住之后想从他口中汲取空气,动作很是急切,利齿不知轻重的咬上柔软的唇,舌尖戳到一排牙齿。
那排牙齿合的紧,温梨笙又迫切的需要空气,捧着他两边下颌骨的胳膊一收,身体又与他贴近许多,舌尖一顶,那排牙齿就开了。
温梨笙贪婪的吸收着空气,探进去的舌尖懵懂而又遵从本能,触及到另一个柔软的东西,勾勾缠缠,卷着荔枝味的香甜气息,吸进了疼痛得快要爆炸的肺中。
谢潇南惊得险些乱了分寸,感受到那个小东西在他嘴里游走,将他口中的气一点一点吸食殆尽,他只得先托着人往河面游去。
幸好温梨笙虽然落水的位置高,但砸得不深,片刻的功夫就出了水面。
温梨笙乍然接触到空气,立即松开了他的唇,转头大口的喘息着,双手紧紧的搂着谢潇南的脖子,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软骨一般靠在他怀中,头枕在他的胸腔处,又咳又急道:“世子爷……咳咳咳,你千万别丢下我……”
谢潇南神色凝重,抿了下冒着血珠的唇:“那你抓紧我。”
温梨笙听闻又收了收力道往他身上攀,将脸贴在他的颈窝处。
谢潇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这样我游不动。”
温梨笙害怕道:“别动,千万别动,让他们来救我们,不然会淹死的!”
“淹不死,我会游上岸。”谢潇南双手架在她的腋下,想将她稍微托开些距离,却不想她搂在谢潇南脖子上的双手就是不松,稍微一动就尖叫。
“别丢下我!我会被淹死的!”温梨笙朝他贴近。
谢潇南见她瞪着大眼睛满脸恐惧,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于是用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抚到一旁,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毛,滴着水珠的眼睫,最后停在那张方才作乱不停的小嘴旁,露出她浸满水的白净脸蛋。
冰冷的水从谢潇南的侧脸脖颈滑落,滴在温梨笙的手臂上,比起她冷得浑身发抖的身体,谢潇南身上的温度却是滚烫的。
“没事了温梨笙,”谢潇南对她说:“我来救你了。”
第47章
谢潇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仿佛带着极大的力量,让处在惊慌情绪里的温梨笙慢慢的安静下来。
她感觉到谢潇南结实有力的手臂扶在自己的腰上,在这冰冷的河水中, 肌肤相贴的灼烫热意源源不断的传来,让她的心脏持续加速跳动,撞击着心口。
她眨了眨眼睫处的水珠, 终于在清醒的状态下明白自己这是得救了,被抬在水面上,不会再往下沉了。
她松开了圈着谢潇南脖子的手臂,改为抓着他的臂膀, 将谢潇南的面容印在自己的眼眸中。
他的脸上还往下滴着水, 打湿的发丝柔顺的贴在侧脸,衬出俊俏的轮廓, 唇上的一抹殷红成了白玉面容的点缀,显得十分昳丽。
方才在水下, 温梨笙濒临窒息的边缘,求生欲太过强烈导致她动作很急,那一口利牙在他唇上咬的不轻, 血色被抿开之后, 仍有血珠往外冒。
温梨笙抬头看着他, 如此近的距离, 他眉眼的镇定与温和更显得这张平时看起来冷淡的俊脸近似神仙, 让她在无意之中受了蛊惑一般,抬起冰冷的手指在他唇上的血色抹了一下, 脱口而出:“对不住, 把你咬伤了。”
话一出, 两人同时想到方才在水下的一幕, 她紧紧攀着谢潇南这个救命稻草,完全没注意这样的行为太过出格,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谢潇南嘴唇的柔软触感,还有他口中的那股子荔枝酒气。
温梨笙的脸色腾地一红,大脑迅速充血,整张脸飞快的染上绯色,白净的耳根与脖子也不例外,她感觉到心口里的律动越来越快,甚至将那浸泡在河水里的刺骨寒冷都驱散不少。
真是要命。
温梨笙心说,这也太离谱了,上辈子加这辈子,她都还没亲过哪个男人,没想到竟然在这阴错阳差之下,强行亲了谢潇南,还把人嘴巴咬得血流不止。
她有些不敢看他了,匆忙的把视线撇开,但却不敢远离他,手臂还是紧紧攀着谢潇南的臂膀。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会儿太不正常了,尤其是胸腔里的跳动,太快了,让她舌尖发麻,无所适从。
谢潇南低着头,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眸光掠过她染得红透了的耳朵和脸颊上,什么也没说,先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途中温梨笙乖巧的很,再不像方才那样缠着他。
乔陵和鱼桂已焦急的在岸上等着,见两人往岸边来,鱼桂率先蹲在岸边伸手,着急道:“小姐,小姐抓住我的手!”
谢潇南掐着温梨笙的腰,一下就将她举出水面,温梨笙也趁机伸长手臂抓住鱼桂的手,被下面一拖上面一拽,轻松拽上了岸。
她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想起方才落水还咕咚喝了两大口的河水,又忍不住干呕,微风一吹,她整个身子都冻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将自己缩成一团。
谢潇南上了岸,从乔陵手中拿过方才脱下的墨色外衣,然后扔在了温梨笙的头上。外衣十分宽大,一下就将她的身影罩住。
鱼桂也赶忙动手,将墨色外衣给她披好,低声说:“方才奴婢要下去救你的时候,世子爷已经跳下水了。”
温梨笙把墨色的外衣裹在身上,身体仍然被寒冷侵蚀,轻轻抖着抬头看向谢潇南,就见他蹙着眉头拧衣袖上的水,欣长的身姿立在皎皎月光之下,侧脸拢着华光。
将两袖的水拧出来之后,他用手背擦了下嘴唇,将唇上的血珠抹出长长的痕迹。
方才脱水而出的一刹那,温梨笙盘在谢潇南身上,与他唇瓣相贴,这场景鱼桂和乔陵都看得很清楚,这会儿看到谢潇南擦着唇上的血色,同时没有说话。
温梨笙吸了吸鼻子问鱼桂:“那挨千刀的人呢?”
鱼桂道:“方才小姐让我揍她,我将她打了一顿,她逃跑了。”
温梨笙道:“太好了,打得是重是轻啊?”
鱼桂比划了一下:“鼻子打得血流不止。”
她也不敢下手太重,若是真把庄莺打得半死不活,那温家跟庄家的事还不太好处理。
温梨笙打了两个喷嚏,咬牙切齿道:“活该,让她推我下水,若是日后在街上碰到她了,我见她一次揍她一次!”
谢潇南转头看了温梨笙一眼,见她裹着自己的外衣瑟瑟发抖,说道:“快些回去,免得着了风寒。”
温梨笙也从地上站起来,衣裳的水仍往下滴着,风一个劲的往墨色衣袍里钻,她打个哆嗦对谢潇南行礼道:“多谢世子舍命相救,日后若是得以回报恩情的机会,我定义不容辞。”
谢潇南见她将自己的衣袍穿在身上时,长长的衣摆几乎拖到地上,衬出她略显柔弱的臂膀,神色也有些许缓和:“无事。”
温梨笙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转头看向谢潇南,欲言又止。
“说。”谢潇南看出她的犹豫。
温梨笙便指了指嘴:“唇上的血没擦干净。”
谢潇南闻言又用手背擦了擦。
温梨笙又觉得耳根一热,这才转头快步离开了。
她浑身湿透,不宜在外面久留,便没回酒楼中,径直坐温家的马车回去。
路上鱼桂突然叹一口气,说道:“幸亏是世子爷下去救的小姐。”
温梨笙原本正把目光投向窗外思绪出神,听到这句话便回过神来,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鱼桂其实并不会水,若是方才真的跳下河来救她,极大的可能就是两个人一同溺在水中挣扎,而谢潇南身后还有乔陵,若是他让乔陵下水救人的话,在水中发生的那件事必定就会非常棘手。
温梨笙虽说平日里并不怎么注重自己的名声,但一个姑娘家,在这种情况下与一男子肌肤相贴又唇舌相缠,如若传出去,那温梨笙基本上在沂关郡是找不到夫家的。
没人会愿意娶她,哪怕她是郡守的女儿。
而让温梨笙嫁给谢潇南身边的随从,那也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一件事,毕竟温浦长也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状元郎,皇帝钦点的朝廷命官,他唯一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随从呢。
温梨笙知道鱼桂心中所想。
当时的她睁不开眼睛,却在第一时间抓住了谢潇南脖颈上挂着的玉,摸到玉的一刹那她脑子里只有谢潇南,想不出第二个人。
所以迫切的从他嘴里汲取空气虽然是本能的求生行为,但其实也是得到了她心底的认可。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只是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究竟是不是这样,于是这些话温梨笙没说。
“小姐接下来如何打算?”鱼桂问。
“什么打算?”温梨笙疑惑道。
“小姐既然与世子这般,何不让老爷与世子议亲,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只怕对小姐的名声有极大的影响。”
温梨笙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眼神变得古怪:“你想什么呢!首先世子当时是为了救我,在水里的一切皆是我当时太过惊慌才造成的,其次世子可是谢家嫡脉的独苗苗,这种世家望族怎么可能娶我这个小小郡守之女,话本子里那些大家族都是要什么门当户对的,我难不成真去给谢潇南当妾室啊?我才不愿意去呢。”
鱼桂也就是随口一说,听到温梨笙说的这些话,她也颇是赞同的点点头:“我觉得也是,世子那等门楣,定然是会娶奚京里的世家小姐。”
温梨笙方才说的话其实也有这层意思,但是一听鱼桂说了,又十分不爽,啧了一声道:“什么意思,你家小姐我就这么比不上别人啊?”
鱼桂忙道:“自然不是,咱家小姐乃是沂关郡独一无二的,自然配得最优秀最俊俏的公子。”
温梨笙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就是。”
他娘的前世没能嫁出去,肯定是因为沂关郡没有人能配得上她。
温梨笙十分不要脸的想着。
鱼桂看着她的神情,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
她觉得整个沂关郡里,最优秀最俊俏的公子,就是世子了。
主仆二人心思各异,回了温府之后,鱼桂就连忙张罗着人给她备热水,又让人煮些姜汤驱寒,虽说这时候正是天气炎热,但在夜风里掉进河中,还是极其容易生病的。
泡进热水中,温梨笙整个身体开始恢复温度,有些冻僵的手指也有了知觉,她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洗了个干净,回房后又喝了一碗姜汤,暖呼呼的钻被窝里睡觉。
温浦长喝了酒从酒楼回来之后,才听说了温梨笙被推下河的事,当时谢潇南救上人之后就直接走了,而被打得鼻血横流的庄莺自知惹出了事,也不敢再回酒楼便直接回家了,就剩不知情的温浦长和庄毅在酒楼中吃喝。
为了给庄毅的一坛荔枝酒喝完,温浦长卯足了劲的跟他瞎聊,途中几次庄毅都想推脱告辞,皆被温浦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将他一坛酒喝了个精光。
结果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温梨笙被推河里了。
他二话不说就奔着后院去了,急着问人有没有事,到了门口见鱼桂在外面守着,便招手将她唤来:“今晚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掉水里了?”
鱼桂便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温浦长听后气得脸都红了,原地转了三圈,负手道:“庄家那个孩子,心思也太歹毒了,小小年纪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我非要找他们算账去!”
但今日已晚,已是不适合再去,温浦长憋了一肚子的火,打算明日一早就上门去。
鱼桂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思来想去,还是将今晚谢潇南在水中救了温梨笙的事告诉了温浦长,顺带说了两人出水的时候相拥而吻的事。
温浦长一听,当即惊得愣住了,缓了好半晌之后才摸了摸头顶,为难道:“哎呀,那谢家咱们可高攀不起啊。”
鱼桂诚实的点头。
温浦长又道:“我想想办法吧,此事莫再跟笙儿提,留意她平时的行为,若有奇怪之处立即告诉我。”
鱼桂点头应了一声,才行礼送别温浦长,自个又回屋子外守着。
温梨笙果然生病了,她浑身湿透在风中吹了太久,就算回来之后泡了热水喝了姜汤,还是在后半夜发了高热。
温浦长就怕她患风寒,特地派了人轮换着守在她门外,婢女后半夜进去探她体温的时候,就察觉了不正常。
温浦长当时喝了酒,睡得正香,却被下人唤起说小姐生了高热,便立即从床榻上爬起来,闹得温家灯火通明,给温梨笙找来医师治病。
鱼桂也被惊醒,守在她的床边,不断的用水给她擦额头。
温梨笙醒了一回,见温浦长满脸急色的站在床榻前,便问道:“爹你进我闺房干嘛?”
温浦长都被她气笑了,说道:“我来看看是哪个笨蛋半夜发高热。”
温梨笙身体烫得厉害,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正难受着却还要跟温浦长斗嘴:“是哪个笨蛋半夜不睡觉站别人床头。”
说完她又闭上眼睛,一副十分疲惫的模样。
医师给她扎了针,又开了药方,让鱼桂拿去熬煮,药煮了很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煮好,端给温梨笙喝又费了很大的功夫。
药太苦了,温梨笙闹了许久都不愿意喝,最后还是拌着蜜浆才勉强喝下去。
等她喝了药又睡去,温浦长才放下心来,盯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回到自己房中休息去,躺了没多久天就亮了,他又起身赶去官署,临走前吩咐下人不用喊她去上课,等她醒了之后准备好吃食就行。
温梨笙一觉睡了许久,她恍惚记得后半夜很闹腾,很多人在她耳边说话,还往她身上扎针,又被强迫着喝了一碗非常难喝的药,然后声音才慢慢散去,她沉入梦境。
梦中她仿佛看到了当初沈嘉清背着剑向她辞别的场景。
那时候整个大梁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江湖上有很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阴邪|教派,专门将妇女幼童钉在棺材里然后摆在阵法上,美其名曰献祭给罗天仙姬以换取凡人不能得之神法。
当时只是听说,后来有人在沂关郡的城外挖到了这种棺材,一打开里面就是活活窒息而死的幼童,这事在沂关郡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温浦长立即下令彻查,但沂关郡江湖门派众多,向来鱼龙混杂,查了半年都没有任何头绪。
后来有人又在郡城外挖到了棺材和那个诡异的阵法,足足有七副棺材,顿时引起了郡城大乱,甚至都有人举家逃离。
而后沈嘉清就在一个清晨向温梨笙辞别,他向来不是什么正义凛然之人,平日里最喜欢做些琐碎之事,跟着温梨笙一起得过且过,那日却突然说自己要出远门了。
温梨笙问他做什么。
沈嘉清说他要去匡扶正义,斩妖除魔。
温梨笙是不信的,还以为他在说笑,却不想他前所未有的正经,与温梨笙道别之后,就真的离开了沂关郡,此后三年,了无音讯。
后来的沈嘉清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遇到什么危险,是不是还活着,温梨笙皆一概不知。
温梨笙沉在梦中,看着沈嘉清坚定的面容,她很想问一句:“你后来去了哪里?为何再也没有回过沂关郡,你知道谢潇南造反成功,篡位登基了吗?”
只是梦终究是梦,她没有问出口,还是像上辈子一样,看着他转身离去,消失不见。
温梨笙从梦中醒来,高热退去后的疲惫让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双眸也沉沉的,心绪还沉在方才的梦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也发现了,或许是重生之后的后遗症,她每回只要梦到关于前世的事,都真实的好像又发生一遍似的,所有场景细节,所有心情和对话,她都看得清楚。
温梨笙长长叹一口气,鱼桂听见了声音,打起床边的纱帐:“小姐醒了?可要吃些东西?”
说着就用手背来探她的额头,感觉到温度正常,便松一口气。
温梨笙没什么胃口,只道:“渴了,给我弄些水来喝。”
鱼桂倒了温水来递给她,扶她坐起来喝,一杯水下肚,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这才精神了些。
这一觉睡到接近中午,温梨笙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穿衣,让鱼桂备了些吃的给她。
虽说生病的感觉不大好,但是不用去千山书院了,温梨笙一想便觉得十分高兴,病恹恹的模样也压不住她眼角的喜色,吃饱喝足之后她想动身去找沈嘉清。
鱼桂却将她拦住,说温浦长特地吩咐过,不准她乱跑,要在屋中好好养病,若是病好了就去书院上课。
温梨笙为了不去上课,只得又回了房间中,呆坐片刻后让人叫来了蓝沅。
蓝沅这几日都闲在温府,她知道外面有追杀她的人,那些个厉害角色她根本不敌,为了不被杀掉她只得躲得严严实实的。
她来到温梨笙面前,知道昨日半夜温梨笙生病了,闹腾到快天亮才休息,便关切的问道:“你昨日没事吧,我听闻你被推到了河里,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温梨笙握着小拳头:“有个非常坏的女人把我推下去的,等我病好了便要去找她算账,你跟我一起!”
蓝沅点头:“好,我帮你打她。”
温梨笙忍不住笑了笑,而后将她引到桌前坐下,拿出了笔墨:“来,今日正好闲着无事,我教你写字。”
蓝沅是个实打实的文盲,她的师父只教她功夫,却没教过她读书写字,不会认字在外面是要吃大亏的,为了让她行走江湖更加便利,温梨笙主动担任小夫子这一职。
蓝沅是那种性格很老实的孩子,她没有温梨笙性格突出,不会有什么想学和不想学,温梨笙提出了教她,她便跟着学。
她从最简单的一些字教起,一些笔画简单好认,提笔也容易写的,让蓝沅反复的读和练习。
见蓝沅学得认真,温梨笙也有种成就感,一晃几个时辰过去,两人也都坐累了,站起来在院中走动。
温梨笙突然想起了蓝沅的事。
“你下山了之后乘船时遭遇恶匪之后救下的那个女人,后来咽气时你拿走了她的包裹,到现在还在你手中吗?”她依稀记得有这件事。
蓝沅点头:“我本想找到她的家人,将包裹转交给他们,但是进郡城好几日,都没能打听到她的消息。”
“郡城这么大,你要找一人自是非常难的,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体貌特征?”温梨笙又问。
“那女人跟我们长得不大一样,皮肤很黑眉骨也高,鼻子又挺又翘的,且身量也高,看着不像沂关郡的人,但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去郡城寻亲人。”蓝沅说。
温梨笙听她的描述,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萨溪草原上的那些人,有些女然就如她描述的一样,皮肤黝黑而身量高大,眼窝深眉骨高,都是他们的样貌特点。
温梨笙道:“我想看看那个包裹。”
蓝沅欣然点头,说道:“我之前想从里面找找有没有什么代表身份的东西,结果翻了个遍只发现一个令牌和书信,我拿着令牌询问过很多人,他们都没见过。”
温梨笙跟着她来到房中,看她取出了包裹后一打开,里面全是些衣服还有一些碎银,余下的就是蓝沅所说的令牌和书信。
那个令牌像是铜铁所制,入手颇沉,上面雕刻着展翅的飞鹰,爪子和鹰喙都极其锋利,下面刻着字,但温梨笙细细一看,发现这字她不认识。
温梨笙皱起眉头,端详片刻,而后拿起信,二话不说给拆开了,拿出里面的信纸,只见信上是满满一篇她不认识的字,洋洋洒洒有些缭乱,末尾的落款处还盖着一个红红的印章。
“那女人恐怕不是来沂关郡寻亲人的。”温梨笙神色凝重道。
蓝沅露出惊讶的神色:“信上写的什么?”
温梨笙道:“我看不懂。”
蓝沅静了一下没说话。
“这上面并非我们这里的字体,”温梨笙说道:“我觉得那女人可能是哪个江湖帮派中的人,然后来沂关郡送信是她的任务,不过在途中遇到恶匪不幸丧命,这信与令牌应当是非常机密的东西,所以落入你手中之后,他们便开始追杀你。”
蓝沅之前并没想到会是这样,惊异道:“我还以为他们是与那些恶匪一伙的呢。”
温梨笙道:“现在东西在你手里,除非他们将你杀了,否则是不会结束对你的追杀。”
“那我把这东西还给他们如何?”
温梨笙道:“没有用,先将东西收好,待我请教一下高人看怎么处理这事。”
温梨笙的打算是先去问问沈嘉清的爹,毕竟江湖上的事,沈雪檀是比较熟的。
她在家休息了一日,温浦长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庄毅昨夜连夜将庄莺给送出了城,不知道送往何地了,许是怕温浦长又带着女儿上门找事,所以提前防备一手。
不过温浦长硬是讹了他两坛荔枝酒才善罢甘休。
温梨笙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往嘴里塞虾饺,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响:“算那小王八蛋溜得快!”
而后就是正赶上千山书院的休沐,也不用去上课,转眼到了八月份,声势浩大的武赏会终于拉开了序幕。
沂关郡南边的大峡谷上头,有沈雪檀几十年前就在那里建造的山庄,那山庄占地面积极为宽广,里面涵盖了大片的竹林,梨树和各种奇异花种,房屋建筑超过百间,十分气派,后来沈雪檀挪到郡城内居住,这山庄就闲置下来。
半年前,山庄的周边就开始建造擂台,那地方的场地非常大,且风景秀美,不管是在那里游玩还是比武都十分适合。
武赏会一开始,本来住在郡城里的江湖散客纷纷赶往大峡谷上的山庄,沈雪檀招待人是看身份的,但凡是有些名号和实力的都能进去住,但若是些无名小卒则会被拒之门外。
当然,这些都是要收钱的。
温梨笙自武赏会开始之后,便不再去千山书院上课,一连好些日子都没看到谢潇南了,偶尔想起来脑中也是不断闪回当日在河中与他唇舌勾缠的场面,一时间心跳加快面皮发烫,既是尴尬又是有些觉得羞人。
八月上旬,她的混世小队传来了消息,先前吩咐他们去城中搜寻关于胡家二房的孩子的消息,这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将收集来的消息汇聚成册子给了温梨笙。
胡家二房有兄弟四个,其中老三是嫡系,三老爷膝下足足八个孩子,四个是正房所出。
符合温梨笙所说的,嫡出得宠的有老四胡山俊,老五胡芯,老六胡裘春。
其中胡山俊年二十一,已有妻妾,但极为好色,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郡城中各大秦楼楚馆,五天的时间有三天三夜泡在里面,且平日里行事嚣张,若是在街上看见美人,都要凑上去摸一把。
胡山俊经常把街头看上的女子派人迷晕劫走,夜晚送到他的私人宅邸强行发生关系,事后再补一把银票和恐吓威胁,让女子不敢报官声张,借用胡家势力欺压,若是有人不从,放回家没两日就会被毒死在家中。
胡山俊就用这种方法,五年内杀了三人,每次有人报案都因为证据不足和报案人的突然撤案而导致无法调查。
温梨笙看册子的时候就看了一肚子火,想到这种人竟能在沂关郡横行霸道就觉得恨得牙痒。
她狠狠戳了几下册子上的名字,唤道:“鱼桂,去查查胡山俊这两日的动向。”
温梨笙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亏,她先前被梅胡贺三家整得那么惨,又是绑架又是追杀的,还给逼上了阮海叶的帮派,躲到萨溪草原最后才回了郡城,这些暗亏她吃了,也记住了。
现在梅家被抄,梅兴安已定了死期,贺家似乎与谢潇南建立了某种约定暂且不管,但这险些害她丧命的胡家,温梨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胡家让她不好过,她也会让胡家不好过。
鱼桂办事很快,当然也可能是胡山俊的动向太好调查,在当日下午就递来了消息,说胡山俊明晚会跟着狐朋狗友约在山水居。
山水居算是郡城中非常出名的烟花之地了,里面的花魁是名动满城的才女,既谈得一手好琵琶,还有一副好嗓子,有些恩客一掷千金只为跟她睡一觉。
温梨笙虽然平时爱玩,但从未去过秦楼楚馆,不过既是为了整治胡山俊,这次就破例了。
她让鱼桂备了三件衣裙,打算将蓝沅也带上。
山水居的格调与一般青楼不同,楼中风景建筑极为别致,一进门就看到门的两边有假山之景,涓涓细流从假山上流下,哗啦啦的水响十分悦耳,混杂着男女的调笑与乐器声。
这里是不做女子生意的,一见温梨笙带着人进门,便有人摇着扇子走来:“哟,三位可是走错地方了吧?”
温梨笙也不喜欢废话,直接送衣袖里拿出银票:“借一步说话。”
那老鸨看见这银票,眼睛都直了,立马一改态度将温梨笙引上了二楼的房间细谈,茶水一奉上,老鸨就坐下来询问:“不知这位姑娘是有何事呢?”
温梨笙道:“今日晚些时候,我爱慕之人会跟朋友一起来此地喝酒,我想撤了三个倒酒的侍女吗,让我们顶替上去。”
老鸨大约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愣了一会儿道:“来此地之人,皆是寻花问柳的……”
“无妨。”温梨笙道:“我爱慕他,不在意这些事,只求能为他斟一杯酒就好。”
老鸨神色动容,将她放在桌上的银票摸去:“姑娘放心好了,我定会将此事安排妥当,你只管说你爱慕的郎君何时来便是,若是没有衣裳,我便派人给你们挑。”
“这倒不必,我自己带的有,不过麻烦你派来两个施粉厉害的姐姐来,给我好好打扮一下。”温梨笙说道:“银钱我自不会少你们的。”
“姑娘真是豪爽的人。”老鸨笑着起身,摇着扇子离去:“你且等着。”
房中剩下鱼桂和蓝沅,两人不知道温梨笙再打什么主意,皆安安静静的盯着她。
温梨笙拿出两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才交代了这次的任务:“等下你们想办法将这个药下到胡山俊的酒里或者菜里,每个人行动一次,若是失败了就立即放弃,不可再试。”
温梨笙手上能使唤的人并不多,随便找的人她也信不过。
这次的事又只能抓准了胡山俊好色的一点下功夫,这药只要一颗入了胡山俊的口中,便足够他受的,但若是下毒的意图被他察觉,这计划必会前功尽弃,所以若一次不成功断不能再继续,就只能交由下一人来做。
为了保险起见,温梨笙带来了鱼桂和蓝沅,三人轮番上阵,也不怕任务失败。
若是三人都失败了,那温梨笙也不用想着报复了,直接去城南跟着养猪得了。
鱼桂是向来对温梨笙言听计从的,她如何指挥,鱼桂就如何做。而蓝沅在温家白吃白喝老些日子,终于能做事了,表示这次一定全力以赴。
三人换上了准备好的衣裙,这衣裙比寻常的要更为轻薄,双肩除覆着轻纱隐隐约约露出圆润白皙的,裙子两边开着叉,走路的时候会露出光洁的小腿,除此之外倒没别的露了。
衣裳画好之后,老鸨果然派了两个女子来,手上提着盒子,里面装得都是各种胭脂水粉和朱钗饰品。
那女子给温梨笙修了眉形,眼角贴了亮晶晶的饰品,巧手辫了个十分精致的发型,最后点上朱唇,端详了她片刻,又在她双眉之间点上一个朱砂痣,瞬间给她添了不少仙气,如偷偷下凡的神女。
温梨笙见过两次胡山俊,为保险起见,她还带了遮面的墨纱面罩,架在鼻梁上扣着耳朵,只露出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睛,和眉毛之中的朱砂痣。
甚至为了看起来不突兀,温梨笙对老鸨说让到时候进去斟酒的女子全都蒙上半边脸,准备好一切之后,天色渐晚。
鱼桂的消息准得很,胡山俊在日落之后果然领着一众人来了山水居,他是这里的常客,老鸨熟练的给他引到三楼的雅间里,而后喊人上酒。
胡山俊每回来排场都很大,一批人斟酒,一批人给他演奏琴乐,在雅间里会闹到半夜山更,享受极了。
确定了他今日穿得是白衣裳之后,三人混在斟酒女的队伍中,赤着脚进了雅间里。
这些女子手臂或者脚腕上都会带着银镯铃铛,走路的时候发出脆生生的响声,方一进门琴声就传来,屋中燃了某种甜腻的香料,整个屋子都充斥着香气,男子们的说话之声夹杂在其中,奢靡而热闹。
温梨笙进去之后站定,按照胡山俊的规矩,他要亲自挑选女子给自己斟酒,所以进去之后先一字排开等他挑选。
刚站好,就听到有人啧了一声:“怎么今日都遮着面?”
温梨笙悄悄抬眸,往桌上扫了一眼,一下就看见坐着的有两个穿白衣裳的人。
其中一个是没见过两次的生面孔,但依稀让温梨笙有些印象,因为胡山俊的眉毛有一截是断的,这是认他的主要标志之一。
而另一个,却是身着雪色长衫,领口袖边都以金丝为绣的谢潇南,他面色淡漠没什么表情,眼眸垂着,以手支着脑袋,看上去有几分懒洋洋的。
温梨笙一下子懵了,万万没想到好几日不见的谢潇南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潇南轻抬眼眸,对她对上了视线。
温梨笙几乎是惊慌的躲避了他的目光,匆忙看向别处,手心里瞬间就出了层薄汗。
“把脸上东西摘下来了,都遮住了,让我们怎么看。”有人不满意道。
一行斟酒女中,有个姑娘娇俏道:“公子,这是蓉妈想出来的新花样,说这样带着更有神秘感呢。”
胡山俊倒觉得这样也不错,确实让他觉得新奇不少,他露出兴奋的神色,贪婪的目光在一行女子人上看来看去,上下扫视,最后却道:“世子先挑吧。”
这一声“世子”如小锤子一般,在温梨笙心口上敲了一下,不轻不重,却一下痒起来。
谢潇南的目光扫了一圈,兴致缺缺道:“不过如此。”
胡山俊哈哈笑道:“看来咱们沂关的胭脂俗粉入不了世子的眼。”
其他人立即跟着附和:“这是自然,奚京要什么没有?”
“世子的眼界与咱们就是不同。”
胡山俊道:“那既然如此,我便先选吧,选完这批之后我再让她们换一批上来供世子挑选,或许总有一人能入世子的眼。”
说罢他指了下温梨笙:“你来。”
温梨笙见他指了自己也并不意外,稳了稳心神,便动身往前走,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脚腕上的铃铛一步一响。
胡山俊坐在最里面,位于谢潇南的对面,要去那个位置正好从谢潇南身边路过,她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一阵阵的紧张,从谢潇南身边走时脚步都下意识放轻了。
刚走过谢潇南的手边,就忽而觉得手腕一紧,紧接着一股霸道的力道将她往旁边一拉,温梨笙一个没站稳,惊呼出口的瞬间就坐到了谢潇南的腿上,手也本能的撑在他胸膛。
继而一只手臂顺道圈住了她的细腰,另一只手臂从她头上绕过来,隔着墨纱帘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强行一偏,惊慌失措的对上了谢潇南的眼。
谢潇南的眸中这次再看,好像就不那么平静了,如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难以探测,他呼吸似乎重了些许,低下头往前一凑,在她的耳下颈边的位置嗅了嗅。
喷洒在耳根的灼热气息顿时让她局促,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在闻什么?
她身上的香气吗?
会不会也像方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些男人一样,抱着楼中的姑娘调笑说你身上好香啊。
温梨笙正胡思乱想呢,就听谢潇南的声音贴着耳边,低低传来:“劣质的胭脂味道。”
温梨笙:“……”
第48章
这胭脂水粉用的全是楼中姑娘的, 实际上山水间的姑娘们也算是富养,不管是衣裳还是饰品,都算得上精巧。
也正是如此, 方才那姑娘给温梨笙面上妆点的时候,她虽然觉得芳香有些浓重了,但并不会觉得这种气味低劣。
倒是不知谢潇南这般挑剔。
温梨笙坐在他的怀中,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她一抬眸就能将谢潇南眼睛上的睫毛看得一清二楚,呼吸声在耳边盘旋,飞落颈间,如燎原之火所过之处便掀起炽热。
她有些难耐, 动了下手臂想要从他身上站起。
却不想谢潇南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相当牢固, 刚动一下就收紧,将她牢牢的按在腿上。
胡山俊见状立即大笑起来, 对谢潇南道:“世子爷,这些个倒酒的女人都是一楼的低等货色, 是给些银子跟路边乞丐都能睡的,还是莫脏了世子爷的手。”
这话刺耳难听,温梨笙转头朝那边站着的一排倒酒女看了看, 见她们仍面色如常的带着笑, 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话侮辱人。
也是, 这世间哪里不是按三六九等分的?即便是在这青楼之中也如此分明, 有的人接待地位低下抠抠搜搜的男人, 有的人则接待达官贵族子弟。
胡山俊用手点了点屋中的一扇大屏风后,说道:“那后边坐着的, 才是我给世子爷备的姑娘, 个个都是楼里的挑尖货, 腰段好得很。”
温梨笙的手搭在谢潇南的肩膀上, 从他的肩膀上错眼往后看,就见那画着孔雀的大屏风后影影绰绰,果然有不少女子,正在抚琴轻唱。
她正暗暗打量着,却觉得下巴上的力道一收,头又被转了过来,谢潇南盯着她问:“乱看什么?”
温梨笙把药藏在了小拇指的指甲里,她怕自己乱动之后那些药都掉落,只得用双手推了推谢潇南的肩膀,用极小的声音对他说:“放开我。”
谢潇南却不理会,身子往后一仰就靠在椅靠上,并没有松手,只将下巴一抬:“倒酒。”
这架势仿佛是完全没有把胡山俊的话听进去,虽是如此不给面子,胡山俊还是满脸堆笑:“世子喜欢就好。”
温梨笙被他按着不能动,只得先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然后贴心的端起酒盏送到了他面前,柔声柔气道:“公子请用。”
却没想谢潇南眸光轻动,看了她片刻,而后将头一偏,表示不喝。
温梨笙当即想摔酒杯。
你他娘的不喝,让我倒酒干什么!
温梨笙见他偏着头视线放在别处,一时没忍住带着些许怨气的瞅他一眼,却没想到他又突然看回来,她表情来不及收回就这样落在了谢潇南的眼中。
谢潇南将她一双带着气性的眼睛看了又看。
温梨笙目光一飘,不知怎么的落在了谢潇南的唇上,发现先前被她咬破了的口子已经完全愈合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漂亮的唇形抿成一条直线,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正在她观察的时候,谢潇南撤了手臂的力道,往她腰间推了一把,让她重新站好。
温梨笙立在他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若是方才谢潇南不突然拉她的话,这会儿她早就给胡山俊倒好了酒下好了药,却没想突然生变。
胡山俊见她直愣愣的站着,便说道:“既然世子青睐你,那你便好生伺候着。”
说着他又朝那排女子中看了看,抬手点了点鱼桂:“你好像是生面孔,过来我瞧瞧。”
鱼桂见自家小姐半路被劫,知道重任担在了自己身上,便不动声色的朝胡山俊走去,与温梨笙擦肩而过。
剩下的人也开始挑选,实际上他们十分看不起这些负责斟酒递筷的女子,充其量当个下人使唤的,所以胡山俊方才说话才这般难听,但这些女子早已习以为常。
挑挑选选之后,蓝沅因为身材有些干瘦而被嫌弃了,随着被剩下的三个女子一同出了屋子,临走前她还颇是不甘心的望了望温梨笙,大约是为自己没有机会执行任务而感到遗憾。
鱼桂走到胡山俊面前,刚用手抬起酒壶,就见胡俊山眉头一皱:“你这手……怎么这般丑?”
鱼桂的手确实算不得好看,她每日都不懈怠的练功,所以手背上晒得很黑,干皮成片。
似是没想到会有这茬,鱼桂愣了一下,然后手往袖子里一缩用纱袖挡住了手背:“遮住就好了。”
她飞快的拿起酒壶给胡山俊倒了一杯,胡山俊因为方才的事心情有些烦躁,皱着眉喝了两杯,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你出去吧,你这手看着太扫兴了。”
鱼桂放下酒壶,低着头快步往外走,与温梨笙路过的时候她轻轻点了下头。
胡山俊性子暴躁易怒,仅仅是一件小事,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阴郁了不少,桌上的一众人平日里都是跟在胡山俊屁股后面的马仔,这会儿见他心情不虞,也没再继续调笑,房中一时间只剩下了琴声。
温梨笙跟鱼桂对上之后,知道她的药已经下了,便生出想要离开的心思,但她现在若是走就显得太突兀了,只得站在谢潇南身边,眼睛也不乱看,落在了谢潇南搭在桌边的手上,发现谢潇南的右手拇指上戴了一个精致的墨玉扳指。
她之前没再谢潇南手上看到过任何东西,乍然出现一个扳指,衬得他的手白皙修长,如精心雕琢的白玉。
他就这样慢条斯理的用食指转动着墨玉扳指,敛着眉眼,平添几分贵气,纵使在这活色生香的奢靡之地,他也仿佛置身事外,格格不入。
过了会儿,有两个女子进屋来,在香炉中点上一种香,用扇子扇了会儿,空气中顿时飘起一种异样的味道,在屋中迅速的散开来。
那种香气并不冲鼻,也不显得腻,相反倒是有些清淡,温梨笙觉着还怪好闻的。
谢潇南这才掀起眼皮,看向胡山俊:“胡公子倒是会纵情享乐。”
胡山俊这会儿的表情缓和许多了,听见他的话之后便笑起来:“能与世子一同喝酒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要想尽办法让世子玩得尽兴。”
谢潇南的手仍旧慢慢的转动扳指,说道:“无趣至极。”
胡山俊的表情僵了一下,据温梨笙的混世小队调查,这地方算是胡山俊最常来的地方之一了,他对这里面不少女子颇是喜爱,却没想到被谢潇南定了个“无趣”的标签,当下不免有些尴尬。
胡山俊琢磨着这些东西是不合谢潇南的心意了,便扬手道:“停,你们都过来吧。”
屏风后的琴声停下,随后一阵窸窸窣窣,那些女子起身依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温梨笙好奇的转头看去。
就见那些女子粉面含春,唇点朱色,走路的时候身姿窈窕婀娜,确实不管是身段还是面容,都比那批来斟酒的女子好上太多。
其中有个女子大约是胡山俊近日来正捧着的,扭着细腰从温梨笙旁边路过,走到胡山俊身边一下就坐在他的怀中,娇笑道:“胡郎可算是来了,奴家正想得紧。”
温梨笙一见这场景,简直没眼看,藏在墨纱下的唇嫌弃的撅了起来。
胡山俊搂着她一笑,抬眼见原本安排给世子的女子正怯生生的站再后面,而方才那个倒酒的还大剌剌的杵在世子身边,便指着她皱眉道:“你没眼色啊,还不让让地方。”
温梨笙不明所以的看了看,这才发现有个眼睛圆溜溜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缩着肩膀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姑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眼谢潇南,低声道:“麻烦这位姐姐让一下。”
温梨笙不爽的啧了一声。
“世子放心,这姑娘是我专门挑的,身子干净还没接过客。”胡山俊说着,又对温梨笙道:“你聋了是不是?”
温梨笙冲胡山俊笑了一下,眉眼舒展开,眼眸弯弯的将眉间的一颗朱砂痣衬得十分漂亮:“我在这是碍事,要不我先出去?”
胡山俊见了她的笑之后,一下怔住了,盯着她眉间的朱砂痣,而后疑惑道:“我好像没再这楼见过你。”
温梨笙应答:“我是初来此地。”
胡山俊冲她招手:“你过来我仔细瞧瞧。”
温梨笙心中顿时升起一顿烦躁,心道这狗贼屁事还挺多的,反正眼下这药也给他下好了,要不直接转头出去算了。
正想着,她手腕一紧,腕间侧面被一个带着暖意的润玉贴住,低头一看是谢潇南那只带着墨玉扳指的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再一看,谢潇南方才还显得冷漠平静的面容染上了一层烦躁,眉头微微拧着,仿佛崩在了耐心的边缘。
看着他脸色不大好,胡山俊身旁的姑娘也是个人精,连忙娇笑道:“这位俊俏公子,您可千万莫动气,这妹妹确实瞧着面生,我不记得蓉妈最近有招什么新人进来,还是让胡郎问问比较好。”
正在这时,桌上另一人开口了:“堂哥,还是叫这些女子都出去吧,世子不喜这种场合。”
温梨笙觉得声音耳熟,转眼看去,见说话的人竟是胡书赫。
一时有些意外他也会出现这种地方,但转念一想,胡书赫也是胡家人,他唤胡山俊堂哥,就说明胡书赫其实是胡家大房的人,出现在这里八成是因为他是谢潇南和胡山俊的牵线人吧。
胡山俊瞅了他一眼,颇是看不上眼:“男人谈事没有酒和女人能有什么意思?”
“就是,哪有一群大老爷们坐着干聊的。”胡山俊的马仔跟着附和。
谢潇南双眸沉沉:“你已经耽误我不少时间。”
“别介啊世子爷,我这不是受父所托嘛。”胡山俊倒上一杯酒,笑嘻嘻道:“听说你想跟我父亲见面,不过我爹最近出城了,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说,我再回去转告我爹。”
谢潇南听闻,翘着嘴角轻笑了一下:“真想知道?”
胡山俊道:“那是自然。”
“即便知道之后人头不保?”谢潇南道。
胡山俊这回没有那么快应答了,他看着谢潇南,仿佛是想从他的表情上找答案,摸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而后胡山俊说:“我是胡家的嫡子。”
“笛子还是骡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谢潇南说。
温梨笙乍一听还没明白意思,而后忽然听出谢潇南是在取笑胡山俊,顿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了两下之后又连忙低着头忍住。
胡山俊恶狠狠的剜她一眼,没好气道:“世子若是这样说的话,我是没办法将话转达给我爹的。”
谢潇南眼角攀上笑意,带着些许瞧不起人的嘲讽:“那就躲着,看你爹能躲多久。”
胡山俊咬了咬牙:“那看来今晚的事没得谈了?”
温梨笙想了想,忽而开口道:“说得对。”
胡山俊被她这没头脑的一句话说的愣住了,疑问道:“你说什么?”
温梨笙腕上一用力,就挣脱了谢潇南的手腕,笑着朝胡山俊走去:“我说,你说得对,男人谈事怎么能没有酒和女人呢。”
胡山俊一脸奇怪:“这都多久之前说的了?你耳朵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啊?有病就快去治。”
搁在平时,温梨笙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话,早就蹦着跟人干起来了,这会儿她忍着,走到了胡山俊的面前,动作缓慢轻柔,拿起酒壶给胡山俊的酒杯倒满,说道:“我是有病,不过不是耳朵。”
她指了指心口:“是心病。”
胡山俊的目光随着她的手动,见她一双手白嫩纤细,看起来漂亮极了,他面上的烦躁顿时消散,端起酒杯一口就把温梨笙倒得酒给喝光了,变脸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山水居啊?”
在一看,就见她小拇指有一截沾了酒水,粉粉嫩嫩的指甲泛着水光,便一把抓住要往嘴里送:“沾上了,我给你舔舔。”
温梨笙笑着说:“我这手指刚才抠了脚丫子。”
胡山俊一下僵住,松了她的手:“抠了脚还给我倒酒?”
温梨笙道:“我不是说了我有病吗?”
“有病爷给你花钱治。”胡山俊忽而觉着自己倍有面子了,方才被谢潇南拉着的女人跑来给自己倒酒,他抬手把怀里的女人推了起来,对温梨笙道:“来,坐爷怀里。”
这下可不得了,惹得那女子妒火中烧,顿时将矛头对向了温梨笙,气愤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在楼中见过你,何以将脸蒙起来不敢见人?”
温梨笙道:“我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说着她将蒙在脸上的墨纱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完完全全的脸来,扬唇一笑:“怎么样,我漂亮吗?”
如此一笑,那颗朱砂痣更衬得她仙气飘飘。
胡书赫一下子就站起来,平日里板着的脸也终于出现了惊色:“温梨笙,你怎么在此处?”
胡山俊一听,顿时叫起来:“温梨笙?是温家那个混丫头?”
整个沂关郡,谁不知道温梨笙啊,就算是没见过也听过其名声。
胡山俊将温梨笙上下打量,不敢相信她突然出现在这山水居里,当即脱口而出道:“温家倒台了?他女儿怎么跑到山水居来倒酒?”
一时间房中乱哄哄的,温郡守仍屹立不倒,温梨笙就会一直待在保护伞之下,不可能会出现胡山俊说的那种情况。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就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的。
“温梨笙。”嗡嗡的议论声中,谢潇南的声音穿过杂音而来,他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冷漠,只剩下不易察觉的倨傲:“过来。”
温梨笙走到谢潇南的手边,捂着自己的心口叹了口气道:“胡山俊,我这心病别人还真治不了,就得你治才行。”
胡山俊一愣:“什么意思?”
“早就听闻胡家二房的嫡少爷风流多情,我一直想见你一面。”温梨笙道。
“你爱慕我?”胡山俊笑出了声。
温梨笙觉得这话十分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而后道:“你自己觉得可能吗?”
胡山俊脸色一僵,沉下了嘴角:“你耍我?”
“胡家前段时间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耍耍你又如何?”温梨笙道:“今日我来这里就是想让你转告一些你爹,我要见他,让他约个时间来温府敲门。”
温梨笙的话中满是不敬,胡山俊大怒,拍着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敢使唤起我胡家来了?”
温梨笙轻哼一声:“行,到时候别求着来见我。”
胡山俊起身,把桌上的酒菜都给掀了,气道:“小丫头,你真是胆大包天,敢只身来这地方,当真以为我是好欺负啊?”
“你敢动我吗?”温梨笙直直的看着他。
胡山俊听了这话,第一时间先是朝谢潇南看了一眼,稍微将脾气按了按:“你别以为躲在世子身后,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能仰仗他一时,还能仰仗他一世?”
温梨笙微微扬起下巴,一副十足嚣张的样子:“我在沂关郡生活那么多年,仰仗的从来都不是世子,我温梨笙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胡家对我下手之前,就该明白这一点。”
且温梨笙打能在地上跑开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她平日里只做些招猫逗狗的闲事,倒不至于成为整个沂关郡赫赫有名的存在。
胡山俊被她气得喘起粗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素问温家的丫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却从不知有朝一日能骑到他头上来。
他扬手,让自个的一帮小弟堵住了门:“小丫头,既然你找来了,那我们就玩玩。”
“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家吧,话我就放这了,胡公子听与不听,是你自己的事。”温梨笙对他不屑的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之后转身就要离去,脚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轻灵的脆响。
走到门口,几人堵在门前不动,温梨笙冷声道:“滚开。”
几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见谢潇南也站起身,朝着门处走来。
这次几人不敢再拦,纷纷让开,让温梨笙拉开门走了出去。
胡山俊见二人走了之后,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先前坐他怀中的女人上前劝慰,却被他抓着头发打了一顿,一时间屋中哭闹声不止。
胡书赫起身,对胡山俊道:“堂哥还是快些回家将此事告诉三伯父吧。”
胡山俊迁怒于他,却知道胡书赫是大房的心尖尖,不敢朝他动手,只怒声呛道:“我还能怕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胡书赫面色平静道:“温梨笙向来行事胆大,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她既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对堂哥做了什么。”
胡山俊正气头上,表情语气没一个好:“她还能怎么样?对我下毒?”
说完他表情一僵,顿时想起了方才温梨笙给她倒的那杯酒,神情迅速变得难看起来,甩袖大步出了雅间。
温梨笙从那屋中出来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踩着楼梯下了二楼,就见二楼走廊中老鸨蓉妈站在栏杆处往下看,瞧见她下来连忙摇着扇子走来:“姑娘行事如何?可给你爱慕的郎君倒酒了?”
温梨笙没还没回答,就听见楼梯中传来一声轻响,她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再楼梯的拐角之处,头顶悬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投在梯间,面容看的不分明。
她想先去换衣服,便往前走了两步,蓉妈追上来,扇子遮面笑着:“那是姑娘的如意郎君,瞧着可真是俊啊,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男人比头发丝儿还多,从未见过生得这般风骨的少年。”
想起谢潇南的狗耳朵,温梨笙连忙在唇上竖起食指:“嘘嘘嘘。”
“哎呀放心,他听不见的。”蓉妈笑着道:“要我说,干脆我给你找点东西,三个数就能把人药倒,先拖上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其他的,这模样瞧着也雍容华贵的公子哥,捞个妾室也是赚的啊。”
“别说了别说了。”温梨笙小声道。
蓉妈心说这姑娘胆子也太小了,隔了这么远声音又这么小,那公子怎么可能还听见,正当她还要说话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什么药三个数就能把人药倒?”
温梨笙和蓉妈同时被吓了一跳。
蓉妈转身喊道:“哎呀娘呀,小公子怎么走路没声呢?”
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两人身后,看了摇着扇子的蓉妈一眼,又将目光放在温梨笙的身上:“你今夜来此处,就是为了给爱慕的郎君倒酒?”
温梨笙啧了一声,对蓉妈抱怨道:“我都让你别说了,你不知道这个人的耳朵多灵,简直就是狗……”
她及时闸住了声音。
“狗什么?”谢潇南眉尾轻挑。
温梨笙笑眯眯的,打算混过去:“世子怎么在这呢?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出去。”
蓉妈一听这声世子,露出一个惊吓的表情,不敢再留在此处,悄默默的往后退了几步快速跑下楼去了。
廊中就剩下了温梨笙和谢潇南两人,隔着栏杆往下就是一楼喧闹笙箫之声,在一个非常吵杂的环境里,温梨笙却奇怪的能听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
谢潇南垂低眉眼看她:“我来看看你打什么算盘。”
温梨笙往前走着:“我能打什么算盘,我这种小心眼的人,肯定睚眦必报啊,胡家前段时间还想杀我,我肯定要给他们找些不痛快。”
谢潇南落后她半步:“所以你做了什么?”
温梨笙从袖中摸出小瓷瓶,晃了晃道:“下了点东西在胡山俊的酒里。”
谢潇南从她手里拿过,拔开塞子看了看:“什么药。”
温梨笙转头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道:“对男人不大好的药。”
谢潇南:“?”
温梨笙又道:“就是那种,不能传宗接代的……”
话还没说完,谢潇南就把这瓶子塞回了温梨笙的手上,而后拿出锦帕将方才捏过瓷瓶的手指反反复复给擦几遍,跟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温梨笙瞥见他的动作,嘟囔道:“不吃进嘴里就没事。”
谢潇南眉毛一抽,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药?”
“风伶山庄啊,那里什么药都有。”温梨笙走到一个房前,而后对谢潇南道:“世子留步,我要进去换衣裳了,今夜就当没在这里看见我吧,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哦。”
谢潇南停下脚步:“说了又如何呢?”
温梨笙想了想:“那若是我爹罚我抄文章的话,我定会半夜翻谢府的墙头去找世子。”
谢潇南的眸子如一汪清泉,没再接话。
温梨笙进了房间,就见蓝沅和鱼桂已经换好了衣裳等着,见她进来蓝沅急忙迎上来:“如何了如何了?事情顺利吗?”
温梨笙走到屏风后面,一边脱衣裳一边道:“顺利,药下酒里他也喝了,今晚辛苦,回去吃好吃的吧。”
蓝沅松一口气,耷拉着两条眉毛:“可惜我没被选上。”
温梨笙笑了一下:“无妨。”
她换上了来时穿的衣裳,又擦去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眉间的朱砂痣甚是好看,出于私心的给留下了。
温梨笙把脸擦干净之后,对鱼桂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找世子。”
蓝沅双眼迷惑:“柿子?”
“对。”鱼桂看出她的疑惑,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是那种软软甜甜的,挂在树上的柿子。”
蓝沅面色一喜:“能带我一起找吗?我也想吃。”
温梨笙看她一眼:“鱼桂,世子就在门外。”
鱼桂吓得赶忙闭嘴,带着蓝沅从房中出去,温梨笙对这镜子把头上的一些小朱钗给一个个摘下来,又去了耳饰,这才往门外走。
从屋中往外看,门外已经无人,她心中纳闷,难道谢潇南先走了?
走出门后往旁边一看,就见谢潇南还站在门边,雪白的长衫披着头顶洒下来的光,俊朗的轮廓稍显模糊,温梨笙探出半个身子冲他道:“世子,你进来一下。”
谢潇南起初没动,而后听见温梨笙的脚步往里走去,这才动身进了屋子,顺手将门关上了。
这屋子是很普通的接客屋,与三楼相比规格差得远,但屋内整洁,没有燃一些乱七八糟的香。
房门一关,外面的声音就被隔绝,整个屋子显得特别安静,温梨笙转头望他,见他进屋关上房门之后就一直站在门边没动,便诧异道:“世子站在门边干什么?”
谢潇南道:“你该回家了。”
温梨笙道:“我知道,但我还有些事想跟你说。”
谢潇南道:“在这里议事不方便。”
温梨笙道:“怎么不方便,就是些小事。”
怎么回事,这谢潇南怎么跟防贼似的防她?难不成真是上次被咬怕了?不可能吧?
但想起那晚夜里,谢潇南微微皱眉用手背擦唇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血时的场景,温梨笙又觉得心虚,于是她苦恼的挠了挠头:“上回咬你的事,真的是意外,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淹死了,没办法所以才……想从你那分一口气。”
谢潇南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事,眸光一撇错开了与她的对视,没有应声,
房中依旧很静,燃着的烛火偶尔有噼啪的声音,温梨笙从原本的从容和坦荡中,逐渐生出了一丝局促,耳朵尖也烫红了。
半晌后,谢潇南走到房屋中间,对她问道:“何事,你说。”
温梨笙回神,连忙道:“武商大会最近要开始了,世子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沈嘉清也参加的,他会在比试的时候使霜华剑法。”
谢潇南道:“我本就打算去。”
温梨笙面容攀上喜色:“那我跟沈叔叔要两个山庄里挨得近的屋子,咱们到时候一起去玩啊。”
谢潇南定定的盯着她,眸光一动:“两个挨得近的屋子?”
意识到话有不妥,温梨笙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咱们住得近一些,走动也方便嘛,你别多想。”
“我何时有多想?”谢潇南问。
“你没多想,是我多想。”温梨笙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恼道:“我想得太多了,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谢潇南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想了什么?”
温梨笙张口,正要说话,却见谢潇南忽而将头一偏,看向了门处。
这个动作温梨笙极为熟悉,她甚至都不用思考,直接问道:“有人来了?”
谢潇南点头,听了片刻后,而后眉眼一舒,放下了稍许戒备之态。
转头时,就见方才还站在他面前说话的温梨笙已经没影了,转眼一寻,就见窗户大开,温梨笙在窗户边,一条腿跨到了外边就这样半坐在窗子上。
谢潇南露出疑问的表情。
温梨笙转头冲他招手,小声道:“发什么愣呢世子爷,快走啊。”
“这里是二楼。”谢潇南说。
“我知道,”温梨笙朝下看了一眼,道:“这下面有个搭了棚子的贩摊,我直接跳到棚子上再滑下去。”
谢潇南走过去,身子探出窗户往下一看,说道:“若是把棚子砸破了怎么办?”
温梨笙发挥惯性思维:“还能怎么办,我赔银子呗。”
“你没想过你可能会摔死吗?”谢潇南抓住她的手腕往里扯:“下来。”
“这才二楼,不至于摔死吧。”温梨笙虽然嘴上不大赞同,却还是从窗上下来,说:“算了,那两人不一定会来这个房间,等他们进房之后咱们就离开。”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外面推了一把。
温梨笙吓得有些惊慌,左右看看之后,见这房中除了一个不怎么遮掩的屏风之外,还真没什么好遮挡的,于是又跑去翻窗子:“世子爷,你不走就留这吧,我可是先走一步了哈,到时候你名声上要是有什么亏损,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就要翻,谢潇南一把拽住她的后领子,不让她翻。
“哎呀你快放开我。”温梨笙与他的手挣扎较量起来,拉扯间将他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给捋了下来,刚想说话,门就一下被人推开了。
温梨笙朝门口望去,顿时目瞪口呆,整个人僵住:“爹?”
“小泼猴,你怎么在这?还坐在窗子上?!”温浦长同样眼睛瞪圆,把惊诧的表情完完全全表现在脸上,指着温梨笙怒道:“还不下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啊?”温梨笙一手捏着墨玉扳指,一手扶着窗台从上面翻下来。
温浦长后面跟着乔陵,两人进屋之后又关上了门,他对温梨笙道:“我就是在粪坑里见到你,也不会有一点意外了。”
“胡说,”温梨笙小声反驳:“你现在就是满脸意外的表情。”
“我这不是意外,是愤怒!”温浦长叫道。
温梨笙有些怕的缩了缩脖子,往谢潇南身后藏了些许,而后道:“爹,你怎么能在世子面前大喊大叫,如此无礼呢?”
这句话果然立竿见影,温浦长当下收敛面上的表情,躬身像谢潇南行了一礼。
谢潇南道:“温郡守请坐。”
温梨笙也从他身后欢欢喜喜的出来:“坐坐坐,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嘛。”
温浦长眼尖,看见她手里有东西,一指:“手里拿的什么?”
温梨笙抬起被指的手,把掌心里的墨玉扳指翻出来,然后顺势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睁眼说瞎话:“哦,这是世子送给我的。”
温浦长看着她手上那个大了一圈的扳指,眼睛一瞪,又看了看谢潇南,见他面色如常,既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解释,一时间还真拿捏不准,不由心中一阵乱想。
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
他轻咳一声,犹豫片刻,最后才斟酌着开口道:“世子啊,我这泼猴、啊不是,我这女儿年纪还小……”
谢潇南:“?”
第49章
温浦长见谢潇南的眉梢流露出些许疑问来, 忽而惊觉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大合适了,于是忙对温梨笙板着一张脸:“谁准你随随便便拿世子的东西的?快些还给世子!”
温梨笙本来也没打算讹这个东西,只是这墨玉入手光滑温暖, 触感十分好,她用指腹多摸了两下,而后摘下来给了还给了谢潇南, 却还要嘴欠一下:“我没要,是世子执意要给我的。”
谢潇南瞧她一眼,大约是看在温浦长在场的份上,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阴阳怪气, 只是将右手一伸, 想接过扳指。
温梨笙却一手抓着他的腕处,一手把扳指一送, 顺势套在了他大拇指上,尺寸是量身打造的, 合适的很。
谢潇南稍显怔然。
温浦长看见,眼珠子都瞪圆了,张口就要训她:“你干什么你, 爪子老实点!”
温梨笙嘻嘻一笑, 死猪不怕开水烫:“世子不要灰心, 这是我爹不让我收, 并非是我本心。”
温浦长啧了一声:“行了你, 怎么不去街头跟着耍猴的一起舞呢,戏那么多?”
温梨笙往窗户边一指, 说:“我真去了?”
温浦长被她气得红了脸:“你少跟我贫, 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温梨笙心说这事还真不好处理, 毕竟这地方也算是温浦长的禁地之一,温家家教甚严,家风也古板,断是不允许她来这里的,若是不好好解释,怕是回去又要抄文章抄到半夜。
虽说温浦长管不住温梨笙,但该罚还是要罚。
温梨笙正想理由的时候,往旁边一瞥,而后道:“我是跟着世子来这里的。”
谢潇南闻言看她,神色意味不明。
接着就听温浦长一拍桌子:“你再给我信口胡诌?!我跟着世子一起来此处,怎么不知道你也在?”
“你们一起来的?”温梨笙大吃一惊,诧异的看向谢潇南:“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我就溜了呀!
谢潇南一点也没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我说过此处不方便议事。”
“你就不能说的明白点?”温梨笙非常不理解,掰着手指头:“‘你爹也在这’五个字,有那么难说出口吗?”
谢潇南俊眉轻动:“倒成我的不是了?”
温浦长责备她道:“怎么跟世子说话的?”
谢潇南便扭头对温浦长说:“她方才混在楼中女子当中给别人倒酒。”
温梨笙瞪大双眼:“怎么还带告状的?你讲不讲武德啊?”
温浦长听后,脸当场一黑:“你这逆子,我说你这两日怎么鬼鬼祟祟,鼠头鼠脑,原来是谋划着干票大的,这种地方你都敢来,下回是不是连世子的谢府你都敢翻墙进去?”
温梨笙惊诧道:“你怎么猜到的?”
温浦长眉毛一皱,凶道:“你还真有这打算?”
“怎么会呢。”温梨笙赶忙道:“我来这里真的是为了办正事的,这里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有什么好玩的,若非是有事我才不会来这里呢!”
今晚上也是有够倒霉的,谁能想到她爹跟谢潇南一起来这里,方才办了事就该与鱼桂一起直接走的。
“你方才给谁倒酒去了?”温浦长又问。
“给胡山俊啊。”她道。
“你怎么会认识胡家人?”
温梨笙道:“我与胡家有着不解之缘,我一见胡山俊,就感觉我跟他有一些命定之人,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
温浦长举着茶盏:“不知道我这一杯下去,你脑门顶不顶得住。”
“那肯定是顶不住的。”
“那你觉得我能理解吗?”
温梨笙想了想,在辩解中反客为主,想温浦长问道:“倒是爹,你和世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温浦长一顿,没有回答。
倒是谢潇南的疑问响起:“你是胡山俊命定的什么人?”
温梨笙道:“命定让他痛不欲生的正义之人。”
温浦长扶额,他算是跟温梨笙贫嘴贫得累了,于是下逐客令:“楼下往南走一段路有咱家的马车,你快些回家去,别在这碍事,回去我再找你算账。”
温梨笙巴不得快些走,她站起来刚要动身,忽而眼珠子一转,然后动作飞快的转身一把抓起谢潇南的右手,非常迅速的把那个方才她亲手带上去的扳指给捋下来,捏在掌中一边往外跑一边道:“这个就当做你方才告状的补偿。 ”
谢潇南还没什么反应,温浦长见状,就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道:“你还敢从世子手里抢东西?快还回来!”
父女俩都不会功夫,但温梨笙平日里爬树翻墙,身体灵活轻盈,一下就蹿到了门边,温浦长根本没她速度快,就眼睁睁的看她站在门边,晃了晃已经戴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吐了下舌头道:“不还不还,略略略。”
温浦长被她气个半死,拔腿要去追她,却听谢潇南道:“温郡守莫动气,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温浦长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下来。
温浦长心里清楚的很,但没说。
温浦长当年还在奚京的时候,在礼部当职,谢潇南诞生时,谢家大办宴席,几乎宴请了所有朝廷重臣,先帝亲自从国库中给他挑选诞生贺礼,礼单还是温浦长亲手抄写的,更是带着一众人反反复复将贺礼检查好些遍,那墨玉生烟的扳指,就是其中之一。
不怪他记性那么好,十来年了还记着,只是当时这批贺礼极其被看重,他熬了好些个通宵从头到尾操办此事,生怕哪里出了差错,那批贺礼中排得上名号的宝贝他全记得。
所以方才温梨笙开口胡说这是世子送她的东西时,温浦长的第一个反应还以为送的是定情信物。
温浦长不好将此事挑破,只得盘算着回去之后再把那东西拿回来明日还给世子,便暂且顺着台阶下了:“笙儿方才失礼,世子见谅。”
谢潇南看了眼自己的右手,眸中染上不易察觉的轻笑,他摇了摇头:“无妨。”
温梨笙出了山水居之后,把那大一圈的扳指套在手上,一边转一边盯着看,乐呵呵道:“真好看啊。”
温家也不缺各种玉石宝贝,有时候一个巴掌大的玉饰价钱够寻常百姓吃喝大半辈子的,但没有哪一个玉饰比得上这个扳指。
到底是为什么呢?之前那块紫玉也是,这东西也是,好像谢府的东西就是比别的好看些。
温梨笙戴着不合适,她怕扳指掉了就一直握着右拳,打定主意玩个几日再还给谢潇南。
回到温府时,晚饭已经被提前回来的鱼桂备好了,三人在后院里吃饱喝足,温梨笙在院中坐了会儿,仰头看着天幕上缓缓流动的繁星,直到沂关郡的夜钟幽幽传来,她便沐浴净身,又练了会儿字才睡觉。
温浦长回来时,温梨笙已经睡熟了,他没让人喊醒,只让鱼桂进屋去手脚轻些翻找一下那个墨玉扳指拿出来。
鱼桂领命进去找了好一会儿,最后撩开床帐,在温梨笙的手上看见了那东西,她见温梨笙正呼呼大睡闭着眼睛做梦呢,便想偷偷把扳指给摘下来。
却不曾想还没摸到,温梨笙好似在梦境中感觉谁要摘扳指似的,突然将右拳一握。
鱼桂不敢再动,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将事如实告诉了温浦长。
温浦长气得在门口连道三声逆子,而后拂袖离去。
忙碌了一天的温大人只好转身离去,打算明日再要。
温浦长平常不怎么做梦,今晚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奚京,站在谢府大门之前。
谢府坐落在一条名唤沉香街的地方,周遭没有一户寻常百姓和商户,全是些世家望族所聚之地。
温浦长寻常是没有机会往沉香街去的,只是那时候他跟着礼部尚书一起将贺礼送去谢府,当中有三份礼,一份是当时的皇帝亲自拟定的封赏,一份是代表礼部的贺礼,一份是他自己送的。
虽然与前两者相比,他自个送得就显得十分寒酸了,但景安侯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仍是站再门口笑着将他迎进了门。
温浦长是第一次进这样气派的住宅,当时奚京的传言,说谢府中的一根柱子,就价值万金,温浦长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忐忑,心里默念着绝对不要在谢府丢人。
那些众人所送的,来不及搬运到库中的贺礼,几乎要把院子给占去大半,放眼一看全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大官,整个大梁的中流砥柱,是温浦长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的重臣。
那些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仿佛没有任何架子,温浦长站在不远处一边对这谢府管家清点贺礼,一边用余光偷看,这般云泥之别让他生出黯淡的情绪。
“找到你了。”忽而有人将手搭在温浦长的肩上:“亲家。”
温浦长转头,就见景安侯立在他身后,满脸笑容。
“啊?”温浦长吓了一大跳:“侯爷说什么?”
“亲家糊涂了不是?今日是咱们孩子的大喜之日,你还站在门口做什么?”景安侯说道。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大红喜袍的谢潇南从人群中走来,面若冠玉风姿不凡,走到他面前笑吟吟的行礼,乖巧唤道:“岳丈大人。”
巨大的情绪瞬间冲击了温浦长,他一下就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霎时间所有情绪沉沉落下去,百味杂陈。
他娘的,做梦都想让世子当女婿?都馋到这地步了?
实在是不太妙。
温浦长缓了缓心绪,见天色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唤人打水,准备去官署。
穿衣的时候他随口问道:“笙儿还没起吧?”
下人答:“回老爷,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
“什么!”温浦长大惊:“她居然也有起那么早的时候?去哪里了你们知道吗?”
下人答道:“小姐说是要去千山书院念书。”
温浦长道:“真有此事?”
那当然是假的,温梨笙怎么可能起那么早跑去千山书院。
她坐着马车,慢悠悠的来到风伶山庄门口。
这还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来风伶山庄,这里就好比她第二个家,小时候温浦长忙于官职,她自己在家中孤单,沈雪檀就会将她接到风伶山庄玩,这一玩就玩了十几年,她也慢慢长大。
前世沈嘉清离开沂关郡之后了无音讯,没了能喊着玩的小伙伴,温梨笙去的也就不勤快了,直到后来谢潇南占领的城池越来越多,沈雪檀也辞别,自那之后温梨笙就再没去过风伶山庄。
好像也有两年多了,温梨笙看着熟悉的地方,心中生出一阵感慨。
守在门外的护卫自然都知道她,熟门熟路的问:“温大小姐,又来找我们少爷啊?”
温梨笙笑着说:“他在家中吗?”
守卫道:“在的在的,我们去通报,你先进来等。”
庄门里专门为温梨笙建了个小屋子,因为风伶山庄比较大,要进去找人来回也要花些时间,有时候温梨笙不想进去玩只想找沈嘉清出来,就可以在这小屋子里等着。
她坐下之后守卫上了杯泡着果子的茶给她,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沈嘉清就喊着温梨笙,大摇大摆的推开了门。
“梨子,你可算是想起我来了,你个见色忘义重色轻友的白眼梨。”
“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别怪我动手。”温梨笙指着他警告。
沈嘉清把袖子一撸,理直气壮道:“我说错了?现在外面满大街都在说你跟世子关系非同一般,有望飞上枝头,攀上谢家的高枝儿。”
温梨笙道:“那都是别人乱嚼舌跟的,这你都信啊?”
沈嘉清哼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那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我去你家找过你两回你都不在。”
“别提了,我被我爹撵去了千山书院,谢潇南还按头让我念书学习,简直就是煎熬。”温梨笙叹一口气:“还是跟我好兄弟在一起玩开心。”
“又是谢潇南,难怪别人总说你跟谢潇南有一腿呢。”沈嘉清晃了晃她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温梨笙,你清醒一点,谢潇南这次来沂关郡可是奔着摘掉温大人乌纱帽来的,我听说有不少人些匿名信投到谢府,举报温大人贪赃枉法。”
“哎呀,那都不是真的,我爹现在跟谢潇南关系好着呢,上回你在我家不是也听到了吗?沈叔叔和我爹都让我们跟谢潇南打好关系。”温梨笙道。
“你之前跟我说,谢潇南虽年岁不大,但是个心狠手辣的嗜杀之人,且患有疯病,每每发病都要残忍杀好多人,饮人血才方可镇压心中的杀意,来咱们沂关郡,其实就是为了养病的……”沈嘉清将当时温梨笙胡诌的一番话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温梨笙:“……”
她一时觉得有些头痛,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是真的很有道理。
那时候的温梨笙总惦记着后来沈嘉清的手臂差点被谢潇南折断,只觉得他是万万招惹不起的,便编出了这样一些话吓唬沈嘉清。
却没想到后来的事一件接一件的发生,她才发现对谢潇南的误解颇深,且见到谢潇南之后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从一开始的恐惧忌惮,到现在的欢喜雀跃。
温梨笙想了想,而后道:“之前那些说的都不作数,谢潇南作为沂关郡的贵客,我们算是沂关郡的主人,他与我们压根就不是敌对关系。”
“是吗?”沈嘉清狐疑。
“而且你想想,谢潇南是客人,你是什么?”温梨笙拍了拍心口:“你是我的家人,我自然要先好好招待客人啊,所以这些日子才忙碌于他的事,但是我们俩的铁哥们关系是一点都不会变的。”
沈嘉清道:“此话当真?”
温梨笙信誓旦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嘉清说:“每回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在骗我。”
温梨笙惊叹:“沈嘉清,你什么时候从一个傻子,变成了一个有心眼的傻子?”
沈嘉清道:“跟你打交道,还是要多长几个心眼的。”
温梨笙哈哈一笑,终于打算不再跟他说笑,把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沈嘉清。
当初骗沈嘉清也是为了让他能够离谢潇南远点,那是在完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实际上如果有机会改变沈嘉清与谢潇南的关系,就压根不会发生前世那件事,沈嘉清也不会差点被打断了手臂。
事情从梅家酒庄开始到给胡山俊下药,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沈嘉清也终于明白温梨笙此时的处境不大安全。
温梨笙说清楚这些事颇费了些口舌,说完后两人沉默着坐了很久,颇有些大人之间商议大事的模样,最后还是温梨笙打破了宁静:“我方才在路上听说春风馆上了新菜,要不要去尝尝?”
沈嘉清脸上还是凝重的神色,点头说:“你请。”
两人一拍即合,赶去春风馆先饱餐了一顿。
吃完饭后已是晌午过后,温梨笙摇着扇子跟沈嘉清走在街上,两人也有段时间不曾这样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闲逛了。
因着二人在沂关郡横行霸道多年,哪条街的混混都被他们揍过,这样往街上一走,便不时有人上前来恭敬的打招呼。
大都是些想跟在他们身后,借着名头欺压寻常百姓的人,温梨笙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懒得搭理,沈嘉清则皱着眉头让人滚蛋。
二人俨然一派恶人模样。
行至街头,就见前面的空地围了一圈人,温梨笙快走了几步前去凑热闹。
拨开人群一看,就见人群当中有个老头,拿着一小截竹管吹泡泡,那泡泡已经吹得老大了,旁边一群孩子发出惊讶的叫声。
温梨笙与沈嘉清对视一眼。
“怎么?想比比?”沈嘉清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我当年可是我们山庄吹泡泡第一人。”
“得了吧,你当年吹不出来泡泡坐门口哭呢,别以为我没看见。”温梨笙无情的拆穿,往前走着:“咱俩比比,谁的泡泡小,晚饭就谁请。”
沈嘉清摩拳擦掌:“你等着,我吹个比你脸都大的。”
温梨笙给那老头几个铜板,然后拿了竹管沾沾胰皂水,尝试着吹了一下,果然一个小泡泡就冒了出来。
沈嘉清看了嘲笑道:“你这还没我鼻涕泡大。”
温梨笙道:“你等着。”
两人就站在一群孩子当中,认认真真的开始了吹泡泡的比赛,但是由于这吹出来的泡泡不易成型,所以每人有三次机会。
周围孩子的加油声越来越大,温梨笙和沈嘉清也吹得面红耳赤,最后她有些憋不住气了,瞥见沈嘉清的泡泡还在变大,不得已伸出罪恶的手指戳了一下。
沈嘉清的泡泡扑地一下就灭了,她赶忙把自己的泡泡往上轻轻一扬,笑道:“你输了你输了。”
沈嘉清不服:“你耍赖。”
“游戏没有规定不可以耍赖啊?”温梨笙坦坦荡荡道。
沈嘉清气不过,要去戳她的泡泡,温梨笙忙抓着他的手阻拦,两人正一来一回的较量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哇,好厉害,好大的泡泡!”
温梨笙耳朵一动,忽而惊觉了什么似的,转头循声看去,就见一袭雪白金纹滚边长衣风谢潇南立在不远处的路边,他身边还站着几个生面孔,皆是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女,谢潇南的手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正一脸惊喜的看着逐渐升空的泡泡。
“堂哥,沂关人好厉害,居然能吹出那么大的泡泡!”那小女孩又道。
温梨笙一下子想起这是前世发生过的场景,也是先前在萨溪草原的时候,她梦到过的。
记忆中谢潇南的朋友和堂亲来沂关郡找他,谢潇南便应他们要求,难得在郡城的街上逛着玩,就在街头碰到了正在跟沈嘉清比赛吹泡泡的温梨笙。
不过前世这事发生的时候,温梨笙与谢潇南还完全不熟,话都没说上的那种。
她记得这谢潇南的堂妹夸完之后,谢潇南会带些轻浅的笑意,温柔的回答:“奚京人也会。”
但眼下一瞧,谢潇南逆光而立,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漂亮的唇线微抿,拉出一个不大高兴的弧度,隔着几步的距离盯着她。
与她对上视线之后,谢潇南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先是落在温梨笙抓着沈嘉清胳膊的手上,又看向两人抵在一起的肩膀,最后再与她对视。
这时候,沈嘉清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先前不是吹牛说你跟这谢世子关系贼好的吗?怎么瞧着他看你很不爽,好像马上就要来给你一拳的样子?”
第50章
沈嘉清是那种, 只要你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没笑,那就是看我不爽的人。
所以这会儿谢潇南在他眼里就是一整个不爽的样子,但温梨笙仔细瞧了瞧, 并没有看出什么分别来。
他说:“你到底跟这谢世子关系如何啊?若是等下他来揍你 ,我是拦还是不拦?”
温梨笙推了他一把:“闭嘴吧你,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要是挨揍了我第一个拦你垫背。”
说完她又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已经低下头看着自个的堂妹,手掌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那都是小孩子才会玩的东西。”
温梨笙拨开旁边围着的孩子, 笑着走过去, 说道:“世子这话说的不对,这小姑娘分明也是个孩子。”
她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来, 然后想将她抱在臂弯里,结果伸手试了一下, 抱不起来。
她笑眯眯的问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小姑娘稚声道:“八岁了。”
温梨笙心里琢磨着,八岁的话, 她应该是能抱起来的啊, 上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都抱起来了。
于是她又伸手试了试, 沉了口气这次加重了力道, 抱着小姑娘的腿弯使劲一提。
还是没能提起来, 她趔趄了一下,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谢潇南这时候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行了起来吧, 耍什么杂技呢?”
温梨笙既尴尬又觉得好笑, 她凑到谢潇南面前小声笑道:“怎么回事, 我怎么抱不起来她啊?才八岁就这么沉了?”
谢潇南也觉得好笑:“你没看到她背着东西吗?”
温梨笙还真没看见, 她伸长脖子去瞅,那小姑娘也非常配合的扭过身来,就见她果然背着一个绣着飞鹤长松的锦袋,带条与小姑娘的衣裳颜色一样,所以并不明显。
那锦袋里的东西明显不少,往下坠着。
温梨笙用手提了一下。
嚯,这么沉?
“怎么能给小丫头背这么重的东西呢?会压得长不高的。”温梨笙不大赞同。
小姑娘却自己仰着脸说:“是我自己要背的,这些都是给堂哥的东西,我要亲自背着送给他。”
温梨笙看着这小姑娘的脸蛋,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哪来这么乖的小孩啊?
她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弯腰说:“你现在不是已经见到你堂哥了吗?把东西给他呀。”
小姑娘说:“我要亲自背到他住的地方去。”
“你这小孩脑子还挺轴的。”温梨笙评价道。
估计谢家人脑子都轴。温梨笙这样想着,然后悄悄看了谢潇南一眼,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你再说一遍?”谢潇南说。
温梨笙哈哈笑着,而后看了看他身边的两男一女。
三个人自方才温梨笙走来的时候就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她。
她往谢潇南身边站了站,问道:“这些都是世子的朋友吗?”
其中一个竹青长衣的少年瞧出她与谢潇南关系不错,便对她笑着道:“姑娘不必拘谨,晏苏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在下周筠,字秉文。”
周秉文,温梨笙虽没见过这个人,但也熟知此人事迹。
他是谢潇南造反的左膀右臂,赫赫有名的火烧阳猗城和千旗谷之战皆出自他的手笔,谢潇南从沂关郡往南,周秉文自阳猗城向东,两人各领着队伍一路攻占城池,最后在奚京之外汇合。
周秉文绝对是谢潇南造反登基的得力干将。
温梨笙一想到这,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认认真真的打量起来。
周秉文,出生自天下学子仰慕的周家,当今丞相之子,气质温润笑容平和,浑身的书卷气息,恍若随时随地就要捧着书大读特读的书生。
“晏苏?”温梨笙疑惑的挑出字眼,这个名字让她感觉颇为熟悉。
周筠笑道:“这是世子的乳名,打小我们便唤他晏苏。”
温梨笙暗自惊诧,心说这乳名这么正经的嘛?果然大户人家跟我们就是不一样,而后她回道:“我的乳名是梨子。”
谢潇南看她一眼,大约是觉得温梨笙很难好好的介绍自己,于是对身边的几人开口道:“这是温郡守之女,名唤温梨笙。”
旁边站着的姑娘听后忽而扬唇一笑,嘴边显出个梨涡,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就是温郡守的女儿?你还记得我吗?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去你家参加宴席呢。”
“啊?”温梨笙傻眼了,一时间觉得奇怪的点太多,不知道该说哪个:“我当时刚出生,能记得什么啊?”
那姑娘咧嘴笑起来,仿佛被自己逗笑了:“也是,你看我都糊涂了,主要是能在这看到你确实有些高兴,你父亲当年在奚京时与我父亲是同僚,关系很好,所以你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将我也带去了,当时我四岁,你父亲把襁褓里的你报到我面前时,让我摸摸你的脸。”
“我名谢晴,是晏苏的堂姐。”她摸了摸那八岁小女孩的脑袋,说:“这是我妹妹,谢悦。”
温梨笙确实是在奚京出生的,后来她娘亡故,温浦长又被调职,而后就回到了沂关郡,在郡城里长大。
听着她说的这些,温梨笙感觉很奇妙。
她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也是在奚京住过一段时间的,不过记忆太久远且她又年幼,导致她去想时那些画面都糊成一团,看不分明。
对“晏苏”这个名字也有一种很难说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听过。
但是想谢潇南周秉文这种出身大族的孩子,哪怕是跟他们都在一个奚京生活,温梨笙也是没机会接触和见到的,毕竟在奚京等级阶层牢固而严格。
谢晴小时候见过她,大约也是因为两人的爹是同僚,而且关系又很好。
“你们怎么从奚京来这里?”温梨笙问。
“我父亲最近外调,在羌城办事,正好离沂关不远,我们便商量着一同来这里看看晏苏。”谢晴说道。
“沂关郡我熟的很,你们既然来了,那我就带你们四处转转,还有几日就是拜月节了,我们郡城这几日会热闹。”温梨笙说完,不等他们推辞,就转头朝沈嘉清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过来。
沈嘉清便慢慢的晃过来,张口便道:“聊什么呢搁这站大半天?”
温梨笙道:“这些是世子在京中的亲朋,他们来沂关郡寻世子玩,不过对郡城不大熟悉,咱们给他们领路,带他们在城中玩玩。”
沈嘉清打眼瞧了几人一下,而后道:“行啊,反正我今日也闲着。”
温梨笙想说你哪天不闲?不过在这种场合就不与他呛声了,转头对谢潇南道:“世子应当不会不同意吧?”
谢潇南眼眸一低与她对上视线,看着她一双眼睛里藏着明晃晃的希冀,想起之前温梨笙也多次提过要带他在沂关郡玩,或是对他发起邀约。
她好像对这件事颇为执着,于是在温梨笙的注视下,谢潇南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温梨笙立即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主动牵起了谢悦的小手:“走。”
一行七个人,并排走着有些占道,于是温梨笙牵着谢悦还有沈嘉清三人走在前头,谢潇南落后半步与谢晴并肩,在后面就是周秉文和方才那个没人介绍名字的男人。
沿着路走了半条街,温梨笙感觉谢悦的脚步越来越慢,似有些吃力的喘起来,额头也渗出了汗珠,温梨笙又看了看她背上背着的锦袋,觉得有些心疼,弯腰问她:“小悦悦,你累不累呢?要不要把背上的东西取下来?”
谢悦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道:“我还能背。”
“可是我们要走很久的。”温梨笙道。
谢悦摇头:“堂哥说等我背不动了再给他。”
温梨笙怔然片刻,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潇南,不期然撞上他的眸光,他平和而淡然的问:“怎么了?”
“真的要让她一直背着吗?”温梨笙道。
“让她背吧。”谢潇南说:“等她真的觉得累了,以后便知道量力而行。”
谢晴也道:“梨子你不用管她,这是悦儿自己要做的事情。”
温梨笙冲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心想谢家人果然与旁人不同,他们的家风和育人理念大约都相当严谨吧,即使是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也同样坚持,在这样的环境和教育之下长大的孩子,恐怕很难没有作为。
但温梨笙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绝不会这样严格,若是孩子他爹凶巴巴的话,那她指定要站在房顶上与孩他爹争执。
不过一想到孩子他爹,温梨笙的思绪奇妙的扩散开来,好奇她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个还没见面就身着喜服被削掉了脑袋,血流一地的孙家人。
温梨笙打了个寒战,连忙摇摇头不想了。
最近两日约莫是要下雨了,起风之后温度下降了许多,整个沂关郡好似刮来了一场凉风,走在街上也觉得凉爽不少。
温梨笙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一些出名的酒馆和琴坊,都是些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地方,但温梨笙去的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越往闹市走,周遭的人就越多,难免觉得拥挤。
沈嘉清随便在路边逮了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往前边一指:“走前边给小爷开路。”
几个混混都被温梨笙和沈嘉清揍过,见到两人顿时吓得不得了,连忙散开走着,把周围的人群疏散,免得挤到了身后的贵人。
那架势很像是出山巡游的山大王。
几人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声:“温姑娘!”
温梨笙循声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就见有个女子拨开人群快步走过来,一脸的惊喜道:“本来想着在郡城中碰碰运气的,没想到竟然还真在这里见到你。”
温梨笙一瞧:“闽言?”
来人正是在萨溪草原结识的闽言,她没穿哈月克族的服饰,反而是换了一身寻常梁人的衣裳,也不是自个来的,她身后还跟着几人,其中一个就是个子高大的索朗莫,站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这些人又是谁啊?”沈嘉清小声问。
温梨笙也小声的回道:“这是我先前在萨溪草原认识的,你看到那个身量特别高的人没有,就是他爱慕我,想让我留在萨溪草原跟他成婚,我当时差点就回不来了。”
闽言笑着朝她走来:“没想到怎么快就又见面了。”
索朗莫也跟在后面,只不过走到近处了却停在了谢潇南面前,低头垂首行了一个哈月克族的礼,连看都没看温梨笙一眼。
沈嘉清又凑过来说:“你能不能别吹牛了?人家看着都不认识你。”
温梨笙给他一肘子:“死一边去,别跟我说话。”
闽言已经走到面前来:“你跟你夫君……”
温梨笙反应非常快,这个词一出口她立马大声的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耳根都染上绯色,而后扒着闽言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将她带离几人身边,小声道:“闽言啊,我正招待客人呢,今日可能没空与你叙旧,日后你闲的话可以去温府找我,你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在哪。”
闽言点头,笑着说:“原来如此,那温姑娘就先忙吧,改日我自登门拜访。”
道了别之后,闽言喊着索朗莫又转身离开。
温梨笙长舒一口气,心说这次真的差点就出大事了,她对谢潇南一众人说道:“走吧,前头就是城中有名的游玩街。”
街上的人非常多,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就连几个开道的小混混也被挤散在了人群里,许是怕继续待下去危险,就赶紧趁乱跑路了,沈嘉清寻了一会儿没寻到人。
人这么多的情况下,一不小心就会走散,温梨笙也不敢再牵着谢悦了,把她交给了谢晴,而后脚步慢下来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走着。
七个人的队伍逐渐散开,不过离得并不远,温梨笙时不时回头看一下他们有没有跟丢,只是她身量不算高,有时候会被个子高的人埋没,只得蹦得高高的去看。
于是谢潇南隔一会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温梨笙从人群里蹦出来,露出半个脑袋看他。
也不嫌累。
因为赶上拜月节,道路的两边全是些卖各种东西的摊贩,什么放水里的花灯和飘天上的天灯,以及各种青面獠牙或是画神明像的面具,还有灯笼摇板等一些拿在手上玩的,总之什么样的都有。
还有些则是制定好规则的游戏和竞赛摊贩。
温梨笙几人就停在了几个连摊前,这地方往路边挪了几丈,由于不挨着路所以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没了方才的拥挤。
温梨笙被铃铛声音吸引,往左边而去,沈嘉清几人则是看见有个贩摊上能射箭,便都朝着另一地方去了。
她走到铃铛前,只见此地摆了两个大木架,每个架子上挂了好些个铃铛,铃铛上绑着一个锦囊,锦囊的颜色各不相同,五花八门,风一吹这些铃铛就细细碎碎的响起来,声音颇是悦耳。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搭了一个大棚子,正坐在躺椅上嗑瓜子,瞅见一行衣着华贵的人来了此处也不起身,只高声道:“十个铜板摘一个铃铛,摸到什么就给什么。”
温梨笙随手摸了一个捏了捏,感觉是空的,纳闷道:“你这铃铛里面有什么?”
“纸条。”老头答:“颜色不一样,摸到黄条得一两银子,摸到白条得二十文,摸到黑条什么都没。”
温梨笙道:“那若是有人花十个铜板就摸到了黄条呢?”
“那就算人运气好呗。”
温梨笙深信自己就是运气好的那一个,二话不说掏出了一块碎银:“我要摸。”
老头起身,收了她的铜板:“随便挑。”
温梨笙走走停停,在一串铃铛面前挑选,最后选了个蓝色的锦囊,打开一个,迷茫的抬头:“怎么是空的?”
“不是空的,是黑的。”老头道。
温梨笙手指进去摸了一圈,果然摸出个黢黑的纸条,劈手就把纸条扔了:“晦气,我还要摸!”
于是十个铜板又出手,温梨笙又摸了也一个,还是黑的。
她又摸,一连挑了四个,四个全是黑的。
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看着看着就轻笑出声。
“你这是不是全是黑的啊?”温梨笙忍不住质问。
老头哼了一声:“我从不做虚假买卖。”
温梨笙很不甘心,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小银子,只是她攥了一把锦囊全是黑的,让她难免有些生气,便壕气道:“你这锦囊我全包了,你给我拆,我看看到底有没有黄条白条。”
“不成。”老头一口否决:“我不做这样的买卖,这游戏本就是图个运气,你自个没运气别在这挑事。”
温梨笙气得嘴都歪了,蹦起来喊道:“你说什么你这个老头,信不信我把你摊子给砸了?!”
老头也不怕:“你砸了我就报官。”
一说到报官,那温梨笙可就不敢在横了,先前有一回她就是把人家摊子给掀了,结果被拉去报官,官府不仅立案,且还是温浦长亲自坐堂审她,审了好长时间呢,差点当场大义灭亲!
“有话好好说,别报官啊。”温梨笙嘟囔着,又摸出拿出银子:“我最后再摸一个。”
铜板给了老头,她站在木架前对一个黑色的锦囊和红色锦囊犹豫不决,拿起又放下来来回回挑选很久,最后下定决心拿了个黑色的。
刚拿起来,旁边就伸来一只好看的手,把她挑剩下的红色锦囊拿起。
温梨笙转头一看,见是谢潇南,讶异了一下,而后笑着说:“世子,你先拆开看看?”
谢潇南眼角藏着不明显的笑意,将锦囊打开,往里看了一眼:“黄纸。”
“怎么可能呢,我在这挑了十几个锦囊了,根本就没有黄条。”温梨笙一撇嘴,根本不相信,而后拆开了自己手里的那个,只看了一眼就把锦囊掼在地上:“什么垃圾!”
老头哎了一声:“一个锦囊十文钱。”
温梨笙叉腰道:“我把你这锦囊全买了,麻溜收摊回家去,多大年纪了还在这摆摊坑人,信不信我叫郡守大人亲自过来打假?”
正喊着,谢潇南就从锦囊中拿出了黄色的纸条。
温梨笙瞥见,眼神当即直了。
老头见状笑起来:“你看看,你运气不好怨不得我的摊子,这不就有人抽到了吗?”
说着他拿着一两银子走过来:“小公子运气真好,唯一的一个黄条都让你抽到了。”
温梨笙手一伸,就要去拿那张黄条:“这是我的。”
谢潇南将手一抬,眉毛一挑:“你的?”
温梨笙踮着脚去拿:“我方才就想挑这个的。”
谢潇南仗着身高优势,又举高了些:“但是你没选这个。”
温梨笙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你还没给银子的,你拿的也不作数,我方才给了那老头银子买两个锦囊绰绰有余,若是你不把这个拿走,那我肯定是要拿的,所以归根结底这个还是我的。”
谢潇南听着她的歪理,竟也觉得有些道理,把手中的黄纸条给她了。
温梨笙倒不是在乎这一两银子,只是想讨个吉祥的彩头罢了,毕竟一连抽到那么多黑条,她点子背到家了。
老头送来一两银子,谢潇南道:“给她吧。”
温梨笙笑嘻嘻的接下,想了想,没把这一两银子放进钱袋里,而是放进了袖中的小挂兜处。
而后随着谢潇南一起走到了沈嘉清几人所在的摊位上。
那摊位摆着几张并在一起的桌子,桌上是弓箭,前方打着竹架,挂了一条条笔直垂下来的绳子,绳子的低端勾着圆形的纸,各种各样的颜色,约靠后的形状越小。
周秉文道:“晏苏,来比比吗?”
谢潇南看了竹架和各种颜色的纸:“彩头是什么?”
“这个摊主给的彩头是玉骨扇和合鞘剑,不过若是咱们之间的话……”周秉文笑着说:“你不知一直想要我手里那把赤玉剑吗?”
谢潇南拿起桌上的弓试了试:“所以你打算白送我了?”
周秉文道:“哪有这么好的事,咱们这次搭档赛,我与怀谨一组,你与晴姑娘一组。”
说罢他又看向温梨笙:“温姑娘若感兴趣也可以一起来玩,你就与沈公子一组。”
温梨笙当然也想玩,但她私心想跟谢潇南组队,主要是因为沈嘉清的箭术实在是太烂太烂了,估计还没她射得准。
但谢潇南的堂姐在这,她没机会。
便点头道:“好啊,我们也一起玩。”
沈嘉清虽然箭术烂,但对自己的箭术颇为不自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梨子,咱俩联手就没输过。”
很快几人就位,交了银子之后周秉文率先上阵,拉弓搭箭,对着一排挂着的小圆纸射出。
一人有三支箭的机会,但每人每回只能射一箭。
谢潇南站在桌前,将那弓一拉,姿势十分板正漂亮,停顿了片刻之后羽箭离手直直的飞出去,温梨笙也紧张的盯着。
只见羽箭破空而去,穿过一张张圆纸,而后狠狠的钉在最后那个用草垛编织的墙上,一支箭上串满了纸。
温梨笙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发出惊叹的倒抽声。
不过谢潇南虽说箭术了得,但谢晴确实完全不会拉弓的,三箭基本全浪费了。
温梨笙对弓箭也不太熟悉,但她兴趣来了的时候学过一阵,倒是能完完整整的把箭射出去。
她没什么心思射箭,只等着轮到谢潇南的时候一个劲的看。
看他动作利落的拉弓,看他平静的眸光下射出箭,然后看箭一连穿过数个圆纸最后钉在草垛上,引发围观人的一阵惊呼。
那个叫怀谨的男人箭术也厉害,但在串纸的准头上还是差了点,不过他与周秉文加起来的话,倒未必比不过谢潇南一人的。
沈嘉清在这几人之中,箭术就比谢晴好了一点,他射出的第一箭力道失了准头,往地上插去,第二箭倒是正常飞出去了,但压根没沾上那些挂着的纸,光溜溜的扎在草垛上。
不过他自己不在意,还说:“一箭比一箭好。”
温梨笙也不在意,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沈嘉清的搭档这件事。
这样一人一箭,很快三箭就轮换着结束了,最后摊主拔下了羽箭,一个个的数上面的纸,已经让人把彩头玉骨扇和剑拿了出来。
周秉文叹道:“悬了。”
谢潇南睨他一眼:“反悔了?”
周秉文笑着摇头:“可真行啊,晴姑娘跟你一组,都没能把你拖下去。”
谢潇南道:“对手太弱的话,队友再怎么没用,也不影响结果。”
谢晴一听,笑着捶了他肩膀一拳:“好你个混小子,搁这嫌弃我呢?”
怀谨也道:“他就是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打一开始就乐意你这个搭档。”
沈嘉清则站在谢潇南几人当中,听着几人说笑也跟着乐呵,问谢潇南:“你的箭术那么厉害,是跟谁学的啊?奚京的武馆吗?还是武学院?”
周秉文对他的自来熟承接得也很自然:“晏苏打小就拜了师父的,他的功夫都是跟师父学的。”
“难怪这么厉害。”沈嘉清给予了高度肯定。
温梨笙站在一边盯着摊主数纸,心里越来越紧张,她方才见怀谨的箭上中的纸也很多,谢潇南能不能获胜还是很悬的。
毕竟谢晴是一张纸都没穿上。
越数她就越心急,紧紧地盯着摊主数完了纸,而后见他抬头对谢潇南笑着说道:“恭喜这位公子,你胜出了。”
温梨笙一时间高兴得蹦了起来,一下就扑到谢潇南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开心的喊道:“赢了赢了!”
她整个人扑过来时谢潇南完全没反应过来,脸上都是怔愣的神色,被她扑得左脚后撤了半步。
就听沈嘉清道:“人家又不是你搭档,你高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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