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上了林泽的车。
他们从学校出发,一路上穿过无数的高楼大厦,但林泽却没有减速。
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进车内,他们都没有说话。
到达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距离吉尔变异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南安匆匆跟着林泽往医疗监控室走,就见毕德尔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监控室外。他看到林泽,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林泽:“情况如何?”
毕德尔教授:“打了镇定剂,现在安静下来了。”
“不过,没找到感染的芯片。”毕德尔教授说,“我们检查了他植入的所有机械臂和零件,根本发现不了任何异变的现象,而且,他都没有植入过人工芯片,所以这样看来,应该是伤口感染。”
林泽沉默几秒:“没有介质。”
“你说的对,芯片不带有传染性,但现在,人类之间的芯片变异的确发生了。”毕德尔教授说,“现在只是一例,只要被异化的芯片伤害,有了伤口就有感染的风险,但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二城那边呢?”林泽道。
“所有的变异芯片全部停止发售,所以暂时安全,也没有任何芯片感染的报道。”毕德尔教授说,“他们甚至暂停了人工智脑的开发,相比我们真的谨慎太多。”
这些话南安听不懂。
他很乖地趴在玻璃窗前,踮起脚尖,安静往里望去——就见吉尔躺在床上,他的四肢变成了长长的机械臂,就像是甲虫的足肢,是冰凉的颜色。往上,皮肤也变成了银色,就像南安见过的变异人类一样,有着干枯的大片斑痕,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朝外匍匐,蔓延。
于是南安看了很久,医院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长眼睫上,愈发显得脆弱,直到身后林泽的声音传过来,他才回神,转头看向林泽。
“走吧。”林泽道。
南安垂下眼眸:“嗯。”
他跟着林泽出了医院。
路上依旧人来人往,冰冷的雨水打在地面上,南安从脏兮兮的水塘中看到了身后高楼的倒影——这个城市的运转并没有因为芯片失控而停下半分,相反地,正在往前不停地奔腾。
而现在的他们也是。
南安感到难过,但又感觉不是,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情绪,是他作为一个小机器人并不拥有的能力。
但现在,他却越来越像人类,能够感知到这一切,连带着情感都愈发靠近。
南安接过林泽递来的雨伞,一起去了停车场。
等到晚上九点,南安就要陪幼崽一起读故事书,然后睡觉。林泽则在学校顶层有个会议——因为今晚大部分的研究员都在学校,给幼崽进行一系列的科普。
南安到了二层。
此时很多幼崽已经睡去,雨夜中的紫蓝色灯光柔和打在他们脸上,显得宁静美好。不过仍有几个调皮的,在一旁拿着玩具,闹腾不停。
其实南安也困了,和人类幼崽的作息一样,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很轻地哼唧了几句。
但是哼哼完,抬眼看到林泽看他,一下就清醒了。
其实在之前铺床那会儿,他给自己也铺了个小床,上面放了一个糖果抱枕,以及两个粉嘟嘟的小团子玩偶,外加一根像是逗猫棒的毛绒棒。
——简称南安式小窝。
在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故事书,蜡笔,和电子平板,于是南安把不听话的几个幼崽拉到他的小床旁,让他们围着,一起读故事书。
就在南安抽了一本书出来时,见到林泽坐在不远处,对着电脑噼啪打字,没有任何要开会的迹象。
“你不去顶楼吗?”南安问道。
林泽:“毕德尔刚从医院出发,等他到了再上去。”
南安:“哦。”
他没再和这个人类多说什么,他决定还是少说话,否则再被揪到什么尾巴,扣工资就完了。
于是他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遮着半张脸,悄悄瞄了一眼林泽。见他仍在面无表情地工作,南安只好翻开了书。
这是一本叫做《词与物》的书,被简单的羊皮纸包着,十分朴素。
南安翻开了第一页。
“老师,这里面说的是什么?”某一个幼崽趴在南安的床边,睁大眼睛看他。
南安也不理解,他拧着小眉头,翻了好几页。
就见上面写着人类在文艺复兴后的起源,人类精神学,人的有限性等等,密密麻麻一片,南安理解不了。于是他想,可能这本书根本不适合幼崽阅读,也包括他这个机械崽崽。
他决定换一本书。
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并打算合上时,动作忽然顿了顿,一句话映入他的眼帘。
“人类最终会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
南安一怔。
他呆呆看了这句话几秒,然后下意识地往前看去,想找寻更多的信息。南安完整浏览了这一章,发现讲述的就是人类的消失——书中说,这是一种解构中的反复存在的事实,人类会因为科学而壮大,也会因为各种其他原因,比如神经学,语言结构的崛起而彻底消失。
南安不理解这些生涩的词语,就和身边的幼崽一样,他只想看简单的童话书。
但他嗅到一丝危机,好像人类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因此他放下了这本《词与物》,并且把这本塞到了书架的最旁边,彻底打入冷宫。南安噘着嘴,眯眼挑了一会儿,从书架上取下另一本。
只是翻开一页,南安就“哇”了声。
——是之前的那本小王子。
相比于之前那本,上面是立体的插画,每一页都是星球,荒漠,以及小玫瑰,它们撒着亮晶晶的散粉,栩栩如生。一旁则是电子的内嵌薄屏,是星空的底色,辽阔灿烂,上面滚动着淡绿色的文字,是这一页的章节内容。
见南安如此沉迷,幼崽们围过来,伸长脖子瞅着。
“老师,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我们也要看!!”
“老师老师,读给我们听嘛。”
见着幼崽们围过来,南安开心极了。他十分认真地翻着小王子:“就从这一页开始读好了。”
幼崽们齐齐点头。
“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南安轻声读着,“你在你的玫瑰花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
“我曾经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看日落。”
伴着南安轻柔的、带了点软音的语气,幼崽们安静下来。
他们围在他身边,睁大眼睛,听着这个只比他们大一点儿的少年读童话书。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止。
没有变异的芯片,也没有阴霾的雨天。在这个狭小的房间中,似乎有银河流淌,南安沉浸在其中,偶尔读累了,就揉揉眼睛,抱着抱枕跟幼崽一起哼哼,然后继续朗读。
“爱就是,风吹麦浪是你,忽远忽近的脚步声是你。”南安停顿了一下,“星星上的花也是你。”
幼崽:“哇,好浪漫。”
听着幼崽的感叹,南安又笑了笑,他正要翻下一页,忽然动作一顿。不知为何,他突然抬起头,直接撞上了林泽的目光。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南安忽然有一瞬的茫然,因为那双银眸中,有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情绪,像是宇宙中的银河,如同漫天的星子那样,温柔且有力,尽管这样的神色转瞬即逝,但南安觉得,今天他的确是见到了。
这个人类科学家,好像没有那么凶了。
怔愣间,他听到一旁的幼崽催促道:“老师,你快读下一页——”
南安这才回神,他收回视线,于是翻开下一页。他没有按照之前那样,直接朗读,而是问幼崽们:“知道为什么星星会发亮吗?”
“不知道。”一个幼崽马上回答,“没见过星星!”
所有幼崽哄得一声笑了。
另一个幼崽问:“老师见过吗?”
“我……”南安思考了一下,故意隐瞒道:“也没见过。”
“那想去见吗?”幼崽歪头问。
南安点头:“当然啦。”
他可太喜欢星星了。
到时候等他到去南方,见到的就不再是那些高耸的城墙和铁壁,他会再次拥有星空的。
等那个时候,他要重新见那些被他命名的老朋友——星辰伯伯,射手先生和太阳小姐,然后再挥挥手,和他们讲述人类世界的冒险故事。
这样想着,南安不由自主地小声咕哝:“真的好想……好想再看看星星呀。”
他说着翻开了下一页,继续给幼崽读书。
伴着轻柔的朗读,南安再一次完全沉醉在其中,他似乎听到了林泽通讯器的声音,还有紧急频率的滴滴声,但等他再抬头时,林泽已经不在了。
南安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起来。
但他知道林泽是整个玫瑰城市的希望,阻止芯片感染的重担只能落在他身上。
南安继续阅读,直到面前的幼崽沉沉地睡去,他才蹑手蹑脚收起书本。
林泽在桌上留了字条。
——晚托结束后,到一旁的教职工室,可以休息。林泽。
南安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但如果不去,可能又要被这个大坏蛋扣工资了。
南安:“。”
他拧着小眉头,有点生气地鼓起嘴巴,只好悄悄地,一步步挪到休息室去。
十分不情愿。
以至于他出门的时候,忽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那是机械的声音,来自于异常芯片的运转,正悄然从楼下的楼梯那儿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南安轻轻关上了房门,走到教职工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
收起的书本累在桌上,幼崽的水杯和玩具一地,满是狼藉——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他休息的地方。
盯着房间里的书本几秒,南安意识到他又被这个人类骗了,而且没有任何办法进行反抗。
南安:“……”
真的好气哦。
这样想着,南安小小地哼了一声,抓着小拳头,气的眼睫都一翘一翘的。就在他决定转身离开,并且不再相信林泽任何一句话时,不小心踩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件。
于是南安低头看去——
一个长方形的遥控器。
他不知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印象中,教职工室里没有这个玩意儿。
难道是林泽落下的?
带着疑惑,南安蹲下身,用手拨弄了几下。
当他拨到蓝色的按键时,轻轻的咯嗒声传过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启动了。
刹那间,整个房间都被柔和的白光覆盖,铺洒在每一个角落。
南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在之前几个小时,南安曾经对着幼崽说想看星星。尽管没说原因,但想想也知道,他在人类世界太久了,而抬眼见到的只有永远不会消失的雨夜,以及阴霾的雾气。
他早忘了星子是怎样闪烁的了。
而现在——
那是满屏的银河,横亘万里的宇宙,正投影在他对面的墙上,璀璨而又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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