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从很小就知道,他的老师是不同的。
在重华宫任职的大儒们,大多在朝中有十分重要的职务,他们一般都白发苍苍,留着长到胸口的胡须,张口就是家国大义、之乎者也。
只有郑钧之不同。
他年轻俊美,温文尔雅,看着他的目光也并不像是在看“皇太子殿下”,不像是在看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只把孟瑛当成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他的神情当中,孟瑛能够明显感觉到爱屋及乌的情绪……这很奇怪,因为郑先生与他父皇的关系是出了名的明君诤臣,哪怕在天子身畔多年,也能因为政见不合吵出天崩地裂的架势。
其他鸿儒学士们都说,郑大人跟别人不同,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父皇就说要砍他的脑袋,这么多年下来,哪怕到惹得君王暴跳如雷的程度,郑先生的脑袋还是安安分分地留在脖子上。
孟瑛对他尊敬有加。
惠宁十二年,七岁的孟瑛正式拜他为师,加太子太傅之衔。皇太子自重华宫读书之外,还由郑钧之教授他君子六艺,如骑射、术数、乐器等,他与郑先生形影不离,以亚父相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听见这个称呼后,气得两天没有吃饭。但孟瑛还是按照对待老师的礼节对待郑先生,直到那一日。
惠宁十二年七月,孟瑛起得早了,用完早膳,便前往慈宁宫给皇祖母请安。
他猜测对方还没有醒,不愿意惊扰到人,便没有让人叫起守了后半夜瞌睡的内侍,也免去宫人的行礼,进入正殿等候。
在一片珠帘摇动的光影之下,他的视线随着晨曦的微光慢慢上浮,这张年少青涩的脸蛋上露出一股很熟悉的安静神情,他的眉眼有些像董灵鹫,所以在男子当中看来,是极为特别的秾艳华贵,特别是眼下才七岁,面貌难辨性别,几乎面若桃花、眼如秋水。
孟瑛等了片刻,听到珠帘相撞的声音,他连忙起身,下意识地要低头向皇祖母行礼,视线却映出另一个人。
他抬起眼,见到万分熟悉的郑先生拨帘而出。按理说,太医侍奉内廷,应当发冠整齐、衣不解带,在宫人所住的地方下榻。
他知道老师是医官出身,照料祖母的身体。孟瑛一度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父皇才看在这个情面上,对他有极高的容忍度……但眼下看来,不是这样的。
孟瑛的视线落在他并未束好的长发上。
郑玉衡见到他,也跟着怔了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时,孟瑛刚要开口,就见他的亚父抬指抵唇,视线飘向寝殿,摇了摇头。
董灵鹫还在休息。
他将顶到喉咙的话语咽了回去。
两人走出寂静若死的慈宁宫,廊上的早风寒凉沁骨。孟瑛顿下了脚步,那双肖似董灵鹫的眼睛极为沉默、又极为凝重地盯着他。
生于皇家,早熟是很理所应当之事。
皇太子望了他片刻,没有等郑玉衡开口,率先道:“亚父。”
郑玉衡抬手回礼:“太子殿下。”
孟瑛往日会避开一半身体,以示对老师的尊重,但今日没有。他平静地受了这一礼,然后问他:“这是我父皇对老师容忍有加的原因吗?”
郑玉衡看着他道:“是,但也不是。”
“请老师细说。”孟瑛道。
“陛下是贤明之君,不会做杀诤臣、拒谏言的事情。”郑玉衡道,“但这么多年,是否因为太后娘娘的缘故,阻挡了他的杀心,臣不得而知。”
孟瑛点了点头。
廊中两侧的池水泛起涟漪,波光晃动。
“老师对我这样好,”孟瑛问,“是因为我长得像祖母吗?”
郑玉衡微微一笑,道:“即便太子长得像陛下,臣对太子也是尽心尽力的。”
两人走过回廊,孟瑛已经将请安的事抛到了脑后,他不知道想了多久,才忽然回头,跟郑玉衡道:“亚父,你这样做大逆不道。”
郑玉衡望着他,屏息等待他后面的话。
“我会询问皇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他说,“我也会问父皇的。如果老师这样对待她,是为了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的话,我会用大逆不道的罪名弹劾你。”
郑玉衡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在太后身边得到的……也太多了。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偿还得清。”
孟瑛愣了愣,他还是个孩子,即便是装得老成,也会有流露出意外之色的时候。
“你真是很像她。”郑玉衡望着孟瑛说完,然后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这让孟瑛几乎从他身上看到几分董灵鹫的影子。他低下身,伸手拍了拍孟瑛的肩膀,像是对待一个大人一样对待他,“请瑛儿容忍容忍我吧。”
孟瑛沉默地转过头,不去看他。
事后,他确实去询问了董灵鹫和孟诚,只不过两人的态度都很含糊暧昧,哪怕是他的父皇,竟然都没有生气,而是跟他说,郑钧之真该死,竟然让你知道了,可孟诚的语气,分明是不想杀他。
他日渐长大,在亚父的帮助下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皇太子。孟瑛的帝王术几乎是董灵鹫手把手教的,正因如此,他的性格不像孟诚、也不像王婉柔,他身上有很浓重的董太后的痕迹。
孟瑛身为太子,自然在朝观政。他的老师是当朝宰辅、母亲是元配中宫,哪怕下面有弟弟妹妹,但他的地位依旧无可动摇。正是因为太子之位无可动摇,才让他免去争权夺位的危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朝局当中。
在他的预估当中,有一件不敢说、但必须要考虑的大事就快要发生——皇祖母旧疾缠身、早年夙兴夜寐、神思枯竭,用的药日渐乏力。她一旦宾天,大殷的半壁江山就会坍塌,眼前看似清明的政/治局面,马上就会因为这座无形之山的倾倒,冒出层出不穷的问题。
而且他也考虑到……到这一日,他不清楚父亲、还有老师两人,究竟有没有精力掌控局面。
在他的隐秘忧虑之下,这一天还是随着冬雪纷飞,毫不容情地到来了。
那日凌晨的更声一响,孟瑛便从榻上惊醒,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揪心的疼痛,就像是从他身上狠狠地挖去一块血肉般。他站起身,太子妃同样惊醒,出声问:“殿下……”
孟瑛不知如何开口,他捂着心口,眼前的烛火明灭不定,在这股疼痛稍缓时,外面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喊声,声音猛地穿透耳膜。
“太后娘娘——”一个小厮扑进门内,跪到在他面前,声音伴着哽咽和嘶哑,“薨了……”
孟瑛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到小厮说:“宫里车驾就在外面,陛下急火攻心,吐血晕厥,请、请太子殿下监国治丧!”
孟瑛脑海中一片轰鸣,在听见这句话时,他的喉口也涌上一股腥甜,一只手扶住了灯架,顿了一瞬,将喉间的血咽了回去。
过了大约几息,他松开捂着胸口的手,对太子妃道:“起身入宫,母后分身乏术,内眷之事恐怕要靠你。”
太子妃闻言点头。
两人当即赶往宫内。孟瑛承担大任,不敢懈怠,他必须十分忙碌,才能让自己的心痛稍缓,才能在姑姑枯守灵前,哭到快要昏厥时上前安慰……他必须极为努力,才能表现出一切都有条不紊、分毫不乱。
但出乎意料的是,郑先生并没有崩溃。
原本在他的设想当中,父皇跟亚父可能都会被这件事击倒,这个看似祥和二十余年的皇家,会在一个人离去后而迸出将要碎散的裂纹……但郑玉衡很是平静,他从容不迫,与孟瑛共同治理丧事。
要不是有他在,孟瑛一定会活活熬白头发的。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非常意外……郑钧之每日如游魂一般来去,既不哭,也不闹,思虑周全,所有孟瑛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他都考虑得天衣无缝。
这样的表现终于还是触怒了有些人。
同样上了年纪、曾经获封节度使的耿大将军避过灵前,在停着素幡、立着文武百官的庭中猛然上前,一把揪住了郑玉衡的领子。
那时他还在计算停灵的路线,神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迎头就是一拳,冲着他的胸口而来,他没有反抗的意思,被耿哲一把掼到地上,红着眼睛、目眦欲裂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敢为她哭一哭!郑玉衡!”
没有人阻拦。哪怕是平日里在朝中对武将再有意见的人,都不曾上前。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位加太子太傅衔、三十多岁,正在年富力强时期的宰辅大人,这位文官之首,誉满天下的诤臣。
他、还有此刻愤怒的耿哲,这位获封节度使的武将之首。这两人是皇太后的左膀右臂,是她忠心不二的心腹之臣,如今,那位执棋之人抛下他们,独自离去了。
郑玉衡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打得吐了一口血,在他的肩上,那道在北伐前线督运粮草受得旧伤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近乎要将他整个人劈为两半。
但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只是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说:“耿哲,我没有眼泪了。”
耿将军提起他的衣领,抬手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武将,是当初跟郑玉衡一起押送粮草的何统制,他几次升迁,已经成为耿哲之下最能打的一员悍将。
何统制死死地抱住耿哲,喊道:“将军!你再动手会打死他的!”
耿哲扭头嘶吼道:“滚开!他这辈子都报不完娘娘的恩德——郑玉衡!她死了,你连眼泪都不敢给她流,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是一场很荒唐的闹剧。
一个偌大国家的两位国之柱石,不应该因为一个已故之人撕破颜面。
郑玉衡没有看他,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从地上重新站起来,没有管自己沾着泥土的衣角。这身位极人臣的衣饰,本来就不是为了他自己而穿的。
他没有看其他人,那些或者鄙夷的、探寻的、疑惑的视线,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望着停灵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到:
檀娘……
被你疼了一世,到头来,这顿打还是没逃掉。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在素幡飘荡的门外,终于迟迟地响起大将军的恸哭。他在前线点燃烽火的时候没有哭,在与外族厮杀时没有哭,这些年来受过大大小小八十余处的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一生的眼泪都留在了这一天,为太后娘娘送行。
寒冬逼人。
当夜,照例守灵的孟瑛踏入堂中,他重新续了烛火,在变得明亮的烛光当中,见到了他的老师。
文武百官只在白天祭奠,不可守夜。按规矩来说,孟瑛应该赶他回去,但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郑玉衡没有跪在守灵的位置,他伏在棺椁的高台之下,在满是焚香气味的台边蜷缩起来,素衣简冠,与棺木上覆盖的雪白布料融为一体。
孟瑛看了片刻,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亚父?”
郑玉衡忙碌了太久,比孟瑛夜不成寐的情况还严重,他慢慢地抬起眼:“殿下。”
“怎么不回去睡,”孟瑛道,“这里……太冷了。”
郑玉衡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道:“让你为难了。我只有……在这里能睡着。”
孟瑛看着他的脸,不再说话。
他看着老师站起身,细心地将棺木上的素帛归拢到正确的位置上,这动作很熟练,就仿佛是在为她重新掖紧被角、拢一拢长发一样。
随后,郑玉衡转过身,带孟瑛走到殿外的一个小房间里,将这些年来董灵鹫留下的手稿、那些话本故事未写完的后续,还有一些她来不及教授给孟瑛的经验之谈,这些东西编撰成了书册,装满了木箱。
郑玉衡将这些自己暂且保管的东西,全都交给了他。
在这一刹那,孟瑛仿佛预感到了一种类似于遗言的托付。他看着郑玉衡抚摸这些书页字迹,上面熟悉的张猛龙碑依旧在目,老师的指腹抚摸过去时,有些细微的颤抖。
孟瑛忽然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什么,开口道:“老师——”
“瑛儿,”对方同时唤了他的名字,“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
孟瑛忍不住提高声音:“亚父,你……”
他的声音卡在喉间。
他面对强权一生不曾弯腰的亚父,撩起素衣,低头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俯下身,向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太子叩首。
孟瑛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道遗旨,如果是你的父皇,他一定不会允许。”郑玉衡道,“但幸好……幸好是你。”
孟瑛低下身欲扶他,道:“有什么事不能起来说?既然是皇祖母的遗旨,那……”
郑玉衡没有起身,而是把那道藏在他袖中的卷轴递给了他。
孟瑛愣了一下,将旨意展开,他的视线刚一触及这道字迹,就很快跟方才董灵鹫亲自写的手稿区分开来……亚父也曾经练过张猛龙碑,只不过他的行书要比这个出色太多了,所以这件事几乎成为一个秘密。
换而言之,这不是董灵鹫的遗旨。
这是郑玉衡所写的。
这是一个殉葬的遗旨,他甚至为自己罗织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以达成殉葬的名正言顺,从而不伤害董太后的声誉。他考虑得十分周全,代替董灵鹫将自己身上的职权均分给了可靠之人,这些人有的跟他政见不合、有的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
孟瑛沉默少顷,捏紧写着懿旨的卷轴,语调略微急促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此人还骂过老师一辈子仰仗祖母,是独自不可立足之人,如此不识人……”
“……这话,也不算是说错。”郑玉衡道,“识人是你和陛下的事,他们只要好用就行了。”
“亚父……”
“殿下不必劝说。”他眉目清澈,平静温文道,“臣是漂泊无乡之人,因为有太后娘娘,一世才有归宿,如今她不在,这世上,也就没有我的归宿了。”
孟瑛转过头,看向外面时亮时暗的灯烛。
许久之后,他才克制住哽咽得几近沙哑的声调:“您……还有别的……”
郑玉衡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叹道:“能让殿下容忍到如今,已是郑钧之一世的造化。要是还能实现愿望的话,未免也太贪心了。”
孟瑛道:“您尽管说出来便是。”
他看着孟瑛的神情,发觉这位皇太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放下包袱,在最后的最后,还是贪心了一回。
“要是殿下能做到的话……”郑玉衡缓慢、平和,甚至带着一点浪漫的幻想说着,“能不能把我跟她埋在一起?我……我怕分离得太远了,她找不到我,会伤心的。”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