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珉去了周家一次后, 才知道事情压根不是他想象得那般。
但他并不相信玉梨从此以后改邪归正了,看到霍芳的时候,闻珉心里一直不太舒服。闻珉虽然比不上太子的身份尊贵, 但他母亲周妃是皇帝的表妹, 自己出身高贵,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唯一吃到的苦头恐怕就是在越国,在霍芳的手中。
霍芳在宫里不可能不做事情, 玉梨和周太后这边关系亲切, 常常让霍芳跑腿送一些东西,这天玉梨让霍芳将自己给周太后做的几只帕子送去, 霍芳去了之后,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含烟突然给玉梨传消息道:“公主,霍芳姑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十三皇子,十三皇子非说霍姑姑顶撞了他,将霍姑姑扣在了他的宫里,他要给霍姑姑一点教训。”
玉梨脸色一白:“什么?”
霍芳在玉梨身边多年,她是玉梨身边的大宫女,一直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当年霍芳的确对闻珉做过一些苛刻的事情,以闻珉的心胸, 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确实有可能。玉梨知道有些主子不会把下人的性命看做是人命, 在他们眼中人命就像草芥一般低贱,
玉梨赶紧下床换上了衣物:“我过去看看。”
含烟道:“公主,奴婢刚刚求着宋良公公一起过去了, 十三皇子连宋公公的面子都不给, 您过去的话, 只怕是火上浇油。”
玉梨颓然坐在了床上:“太子呢?太子在哪里?”
“应该在书房。”
玉梨道:“我去太子面前问一问。”
张青看到玉梨惨白着一张脸过来,他愣了一下:“公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时玉梨有心情和他们开一些玩笑,今天连玩笑都来不及开,直接推门进了书房:“太子殿下。”
闻璨抬头:“冒冒失失,洛欢,你来做什么?”
玉梨垂眸:“霍姑姑被闻珉抓走了,你——你能不能帮我把霍姑姑要回来?”
闻璨眸色一变:“他以什么缘故抓走的?”
“闻珉说霍姑姑冒犯了他——”玉梨道,“您知道,这绝对不可能,这段时间霍姑姑从来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从来不敢张扬跋扈,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闻璨起身:“你在这里等着。”
玉梨上前两步,抓住了闻璨的手腕:“闻璨,当初一切事情都是我在背后唆使的,与霍姑姑无关,倘若你心中有气,尽管惩罚我好了,即便将我赶出宫去,我也每月半句怨言。”
“将你赶出宫去?”闻璨回身反握住了玉梨的手臂,“你就这么想离开孤?洛欢,为了一个宫人,你会承担一切?她在你眼中比孤更重要?”
玉梨低头不言。
闻璨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闻珉抓来霍芳只是要吓唬吓唬对方,他还记得当年霍芳横眉冷眼指使自己做各种粗活的场景。闻珉从小就娇生惯养,当年他才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落在霍芳的手中,霍芳却不肯给他饭吃,经常让他忍饥挨饿,甚至还用鞭子抽他。
闻珉手中握着一支藤条:“霍姑姑,你居然也有今天。”
霍芳的脸上被他抽出了两道血痕,此时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们主仆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闻珉道,“我皇兄脾气好,得到玉梨之后没有杀她,反而封她为太子妃,倘若你们落在了我的手中,我早就杀了你们泄愤。”
霍芳冷冷的看着闻珉:“当初所作所为皆是我一人的主意,与公主并没有任何干系,公主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皇子若要惩罚,尽管惩罚我一人。”
闻珉在她脸上又抽了一下:“有其主必有其仆,玉梨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却不阻拦,你说她有没有罪?”
霍芳现在只剩下满腔恨意:“公主自幼被我照顾长大,在她眼中我才是最亲近的人,我惩罚两个不明身份的外邦人,她难道为了你们两个外人而赶走我?十三皇子,倘若你的奶娘无故责罚两名外邦人,你是偏向你的奶娘,还是偏向素不相识的外人?”
“你居然还敢嘴硬。”闻珉脸色瞬间冷了,藤条劈空将落在霍芳的脖颈处,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踢开,闻珉手中这支藤条被被夺走了。
闻珉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皇兄。”
闻璨面容虽然平静,但他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闻珉,你在做什么?”
“我替皇兄教训这名贱婢。”闻珉道,“她和玉梨公主当年欺侮我们兄弟两人,而且玉梨公主骗走了您的九凤镯,还将这支九凤镯给弄丢了,这是皇兄生母遗物,难道您就不记恨吗?”
闻璨看了一眼霍芳,霍芳脸上被抽出了三道血痕,血珠顺着伤口流淌下来。
“啪”的一声,闻珉挨了一道藤条。
闻璨的力气比他的力气大了十倍不止,这一下划破了闻珉的衣物,血瞬间从衣物里渗了出来。
闻珉一脸震惊:“皇兄,你在做什么?”
闻璨冷冷的道:“孤替父皇好好教训你,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读进狗肚子里了。”
又是一道声响,这次闻珉抬手去挡,手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涌了出来,他这道伤口比霍芳身上的伤口重了五倍不止。
闻珉又气又怕:“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当初我们为什么会流落越国?”
闻珉怯怯开口:“因为皇后派去的刺客,随行侍卫被杀,我们两人落水漂流到了越国行宫旁边的山中。”
“倘若当时无人救走我们,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闻珉小声道:“会被山中野兽叼走。”
当时闻珉和闻璨重伤难行,伤口被水流浸透之后更加严重,被饿了几日后,闻珉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下去。
“救命之恩和责罚之恨,孰重孰轻?”
“自然是救命之恩更重。”闻珉道,“但是,救人一命就可以随意打骂被救之人吗?恩是恩,怨是怨,两者怎么可以混淆?我是堂堂十三皇子,在一名贱婢手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不讨还?”
“孤问你,你报恩了吗?”
“没有······”
“恩是恩,怨是怨,你不记恩,却来报怨,闻珉,孤问你,这是君子所为还是小人所为?”
闻珉脸色变了又变:“皇兄,我——我错了。”
闻璨将手中藤条折成数段扔在了闻珉的身上,抽刀斩断霍芳身上的绳子:“走。”
闻珉心里还是觉得委屈:“救我们的人是玉梨,就算报恩也该报给玉梨,这名贱婢当时竭力阻拦,为什么我不能打她?而且您忘了我们最后的下场了吗?”
闻璨冷飕飕的看了闻珉一眼:“因为打狗需要看主人,她们两人的主人是孤。”
闻珉被吓得赶紧闭上嘴巴,再也不敢乱说一句话了。
不过——伤口真的很疼,这几年来,闻珉再也没有被人用藤条狠狠抽过了。
暮色四合,从闻珉的住处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
霍芳用帕子捂住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太子殿下,谢谢您。”
闻璨冷冷的道:“孤并不想救你。”
霍芳苦笑一声:“我知道。”
她跟在了闻璨的身后,犹豫了很久,霍芳道:“奴婢当年确实不愿意公主救治你们两人,你们一身血腥,我本以为你们是被强盗抢劫的富家公子,生死有命,我不想让公主参与外面的事情。但是,公主的脾气你是知道,就算是受伤的麻雀她也要救,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两个人。”
“公主自幼便得陛下宠爱,除了她的兄长以外,没有见过太多外面的男人。你们两人长得都很俊朗,这件事情瞒不过同在行宫的太皇太后,我罚你们骂你们,都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老人家不希望你们两个外男乱公主的芳心,尤其是你。”
霍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最宠爱公主,倘若不是怕公主伤心,她一定会杀了你们。让我对你们苛刻,也是为了让你们两人养好伤后主动提出离开。公主自幼最听我的话,在行宫那段日子,常常勒令我私下里不准骂你,可我怎么可能听公主的话?我已经听了太皇太后的命令。”
闻璨并不知道这些缘由,他一直以为是玉梨纵容霍芳。
“不过,在你们饭菜里下药,将你们两人放在船上漂向晋国,这确实是公主的命令。”霍芳道,“当年您是不是向公主表白,将九凤镯送给公主?那天晚上公主很开心,她说她要将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让陛下封你官职,以后两人长相厮守,公主问我,是不是要过两天才能答应你,因为女孩子要矜持一些。但是,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突然病逝,皇后把持朝政,封锁了这个消息,这是太皇太后在宫里的眼线冒死传出来的。”
“皇后妒恨公主的生母,公主亦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公主明白这一点,那天公主告诉我,她说你们绝无可能,让我安排船只将你们送回晋国。公主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她当真以为你们两个只是普普通通的晋国贵族公子,皇后做事残忍,你们若无皇帝的封赏,公主担心皇后和新帝会杀你们全族。”
“公主在树下嘲讽您,说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讽刺您异想天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在树后。”霍芳深吸了一口气,“公主说完这些与我一起离开,走的时候公主对我说,她说她希望您将来有一天会遇到不会伤害您的姑娘,但是,九凤镯绝对不会还您了,绝对不允许您将它送给其他姑娘。”
当年的事情其实历历在目。
因为那是闻璨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在母亲去世之后,闻璨第一次感到了喜悦。
少女在阳光下欢喜,他便觉得欢喜。
当时闻璨其实认为玉梨喜欢自己,倘若她不喜欢自己,肯定不会拿自己的九凤镯,她既然喜欢,便代表她接受了。
所以闻璨忐忑不安等了很久,等待玉梨答应。
却没有想到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
玉梨当时高高在上的讽刺他,她说她会嫁将军,嫁状元,绝对不会嫁给低贱的商人,而且闻璨还是异邦的商人。闻璨信以为真,且信了三年。
“或许您想问,为什么公主要隐瞒您,为什么不和您一起私奔。天下之大,她一个弱女子只见过宫廷。”霍芳语气很慢,“而且公主真的很爱她的父皇,她不会让皇室蒙羞,她要回去给皇帝戴孝守灵。九凤镯从未弄丢,公主最珍贵的东西都会缝在枕头里面,夜夜伴着她入眠,您去她常睡的枕头里搜,一定会搜出来。很多事情公主都会藏在心里,她从小就这般,表面上与人无话不谈,实际上藏了很多事,性情更是高傲,如果奴婢今天不告诉您,她可能至死都不会说。”
闻璨带着霍芳回到了东宫。
玉梨看到霍芳受伤的面孔,心疼得差些没有掉下眼泪,她一边诅咒闻珉一边让含烟去找最好的药膏过来。
闻璨进了内室。
玉梨常睡的是一只软枕,看这精致的鸳鸯戏水的花样便知道是她亲手所绣。
闻璨掀开枕套掏出枕芯,在一堆药材和棉花填充的枕芯里发现了一个香囊。
香囊花纹式样与闻璨身上佩戴的这只香囊一模一样。
打开之后,一张雪白的手帕包裹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镯子。
手帕上只绣了两行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其实年少时的玉梨也曾憧憬过爱情,太后在佛前祈祷国泰民安,玉梨在佛前祈祷自己能够找到一个陪她玩的良人,不要书呆子,不要小将军,要一个很好看很有趣的人。
终于有一天,玉梨闭着眼睛说自己愿望实现了。
她遇到一名很俊美的男子,是她救治的,是她疗伤的,对方温柔敦厚,满足她一切愿望,会背着她上山打野兔,山再高路再远对方都背着她不撒手。
她想告诉太后,想告诉自己的父皇,然而少女的心思不可说,她只能偷偷藏在心里。
所有的不可说在某一天变成了不能说。
玉梨的父皇去世了,她被锁进了深宫,陪着太皇太后吃斋念佛。
太皇太后询问玉梨,问她想嫁哪家的公子,玉梨是越国最漂亮的公主,即便不受皇兄喜爱,仍旧有很多年轻公子想要求娶。
玉梨并没有想太多,只想随缘就好。无论如何她这一生还要继续过下去的,伤心,难过,失望,痛恨,无聊,她也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父皇去世了,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要尽量过得开心,如果能够为国做出一些事情再好不过,玉梨不会逃避。
她知道自己和最喜欢的人再也见不了面,对方可能被她伤透了心,但是,对方那样年轻,那样俊美,一定会有很多可爱的姑娘喜爱,对方慢慢忘记自己,重新爱上别人,生儿育女,游山玩水——希望这次不要遇上强盗。
再之后,玉梨被当成和亲工具送到了晋国。
她想不通晋国太子为什么会要自己,大概是听说过她的美名,认为她长得很漂亮。玉梨跋山涉水来晋国的路上看到很多风景。
坐船坐马车,每走一处,她便忍不住想,当年被自己救过的文公子也看过这些风景。那位文公子大概娶妻生子忘记自己了,或许听说自己被献给了本国残暴的太子,会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或许玉梨也该忘记过去,努力生存下去,过全新的生活。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进了东宫,过了很多很多天,一个穿着玄色蟒袍的男人打开院门,那张俊美的面孔和玉梨记忆里的面孔别无两样。
玉梨实在惊讶。她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都没有说出来。从对方的目光里,动作里,玉梨知道对方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所以玉梨不能讲出自己的喜欢和可笑的过往,不能说自己曾“一寸相思一寸灰”,她只能说一句“不应该”和“难怪如此”,长长的叹一口气,在对方的厌恶里慢慢开始新的生涯。
过往不能回去,破掉的镜子很难再圆,玉梨在晋国皇宫无所依靠,只好投到了太后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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