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暇把杨守澈找来,当然是为了问问这几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只是方暇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开口问呢,杨守澈已经非常坦然地认错,只说是这几日都是自己的问题,诚恳地请求原谅。
方暇:“……”
人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他.jpg
而另一边,有了这几日的冷静,杨守澈也确实想通了。
夫子为人师长,指点学生本就是平常之事,他不能因为方夫子平素表现的那点偏爱就心生贪念。
【杨明流】听着少年“自己”那端端正正重新摆平心态的心音,禁不住默了一瞬。
他单知道自己年少的时候不聪明,但是能蠢成这个样子,也实在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这人“想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回忆起这几天跟害了相思病似的模样,抄个书都能抄出写情诗的神态,再瞧瞧这会儿看见了人就喜笑颜开、连眼睛都舍不得多转一下的样子,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了。
【杨明流】承认自己是个挑剔的人。
毕竟他在朝堂上手握大权那么多年,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没有见过,眼光自然拔高了,但是这会儿大概是因为借着杨守澈的眼睛看人的缘故,却觉得眼前的人看着处处都合意,就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合适”到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当年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会怎样?
这点恍惚生出的无意义思索很快就被极冷静的情绪包裹住。
【杨明流】从来都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但却很少回顾过往,大概是因为那些事情乏善可陈、无趣到让人连回忆都觉浪费时间。
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他当年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孤身一人走上了那条路,一条和他最初意愿截然相反的道路。
甚至于若非机缘巧合地走了这么一遭,【杨明流】都要忘记了,原来少年时的“自己”居然是这般模样。他有时候看着杨守澈、恍惚都生出一种错觉,那真的是“自己”吗?或者只是他大梦一场生出的幻影。
不过,杨守澈的怀疑恐怕只会更甚。
【杨明流】一哂,这次嘲的却是自己。
果真是闲得太久了,居然会瞎想这么多没趣又没用的事。
再听听那边两人的对话,可真是字字句句不掩担忧。
忧的是什么?
杨守澈现下学业有师长解惑、友朋有同窗结交、就连生活上也因为这些时日的抄书有所改善。现下少年身上值得忧虑的,也就是自己这个附身的鬼物了吧?
【杨明流】心下嗤笑:倒是护得紧。
对于杨守澈那点小心思,他也越发没了提醒的意思。
要知道,他和这小子不一样。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好人。
看这小子犯傻,倒也是桩难得的乐子。
旁听了两人的对话,【杨明流】对杨守澈的询问也早有预料。
果然,等回来以后不多久,杨守澈就主动搭了话,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等当真听到这话之后【杨明流】还是情绪有瞬间的波动,原本准备好的敷衍借口竟一时没能说出来。
杨守澈却没有注意到这个,该说他早就习惯了身上这个鬼物的爱搭不理。
这会儿见他沉默,只是继续,[你救了爹,现在就连洪少爷身上附身的东西也被驱走,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吗?]
不管如何,“救父之恩”杨守澈还是非常感激的。
杨守澈知晓,要不是有对方提醒的那一场探亲,以父亲那倔性子必然是不肯去医馆的。到时小病拖成大病,真真无药可医,父亲必又怕耽误了他的科考、强熬着日子。
杨守澈无法想,到那地步、他又该如何应对。
——心愿?
【杨明流】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其实他在莫名附到杨守澈身上之后便有这种感觉:只要执念一消,他便可回该回的地方。
执念如何消呢?
不过是弥补遗憾罢了。
那遗憾是带着功名回乡,却看见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父亲;那遗憾是当年让他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却痛痛快快地埋骨黄泉之下……
【杨明流】以为是这些。
但是,他救下了父亲、他驱赶了“洪子睦”、他为自己正了名……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有所触动,却远到不了消除执念的地步。
直到那一句——
少年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旁边炸开,“我便做那个活人!”
好似暗夜中的一抹划破天幕的流星,【杨明流】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触:他可以走了。
那被一团云雾笼罩朦胧思绪的拨开。
原来他的“执念”是这个,原来他的“遗憾”是这个。
和这种明悟同时生出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杨明流】甚至想笑。
如果这会儿他有自己的身体,一定笑得前仰后合,全无一朝首辅大人形象。
——这难道不好笑吗?!
这简直好笑极了!
仿佛就是在嘲讽,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这种将他的过往全盘否认的“执念”,他如何肯承认?!他又凭什么承认?!!
从落水之日已经过了数月,洪元宝终于被过来的洪家人接了回去。
是洪老爷子亲自携着家仆来接的人,虽是极力克制、但仍是满脸的喜笑颜开,只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不是亲儿子落水后变傻了,而是落水之后开了智”。
本来还在想着到底如何给洪家一个交代的山长都被洪老爷子这态度整得发懵。
倒是方暇看见洪老爷子这一见面、又是佛珠又是铜钱又是平安符得往儿子身上挂,倒是看出了点什么。
再一转念便是明白,洪老爷子恐怕早就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毕竟朝夕相处、从小带到大的亲儿子,有点变化很容易就发现,再者方暇看个入侵者也不是个会掩饰的,被发现实在是情理之中。
老山长虽因为洪老爷子的态度迷惑着,但是还是上前一步致了歉。
山长对洪子睦抄袭抹黑书院名声一事确实是有怨言,若只此一事、这会儿赔礼的自然该是洪老爷。但是紧接着洪子睦落水,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人却傻了,这下子却成了书院的罪责,老山长可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家书院担上逼死逼疯学生的这名声。
若是普通学子便罢了,可洪老爷却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每年给书院捐的银子也不在少数,老山长也实在不想因此把人得罪死了,这会儿自然是态度摆得极诚恳。
对山长这道歉,洪老爷子连连摆手道是不用,又以一个比前者还诚恳的态度道:“我果真没看错,应屏书院真是文气鼎盛、有圣人之气照拂的祥瑞之地。”
此一番情真意切只让老山长那满是褶子的脸皮发抽,他一时之间居然听不出对方到底有没有在说反话。
而这会儿功夫,洪老爷子又再施一礼,恳切请求要去看看儿子落的那个水塘。
山长忙道:“以防万一,那地方已经修了栏杆。”
洪老爷子喃喃道了句“风水动了”啊,似乎有点儿可惜的意思,但是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说还是想去看看。
山长自然是答应的。
一行人又往水塘那边去。
洪老爷子又催了句落在后面的儿子,“快跟上,二宝。”
洪元宝也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好嘞,爹。”
山长长年待在书院里,入耳的都是朗朗读书声,听见的也皆是文人寒暄,真是许久都没听过这种这接地气儿的对话,脸上明显露出了点被噎住了的神情。他干脆上前一步、亲自带路,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方暇觉得也可能是洪元宝现在的形象有点辣眼睛。
有了洪老爷子刚才刚下马车时指示着家丁的那一番操作,洪元宝现在的打扮可是大变样。
他脸上黑一道黄一道,不知道抹的是草木灰还是哪里来的黄泥;脖子上挂了一串的佛珠、也或许是洪老爷子朴实的思想作祟,这串佛珠个头又大又圆,要不是颜色和位置过于明显,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这是串佛珠;身上挂着黄绸彩带,仔细看看上面还有红色的花纹,显然是朱砂写的符文;腰间的铜钱玉坠平安符更是不需多说,明明都是低调的东西,被这么密密地连挂了一串、硬生生挂出了豪奢的感觉;更夸张的是,洪元宝现在身后背了一捆……是的、一捆……背柴火似的背了一捆桃木枝。
方暇:“……”
方暇觉得要不是山长确实有愧在身,洪老爷早在刚才干出这些事儿的时候、就被扫地出门了。
不过看看洪元宝现在这一身东西就知道,洪老爷子这些年真是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就是不知道他这么把各家东西都往儿子身上戴,道祖和佛会不会打起来?再想想现在的地界,或许还可以添上个儒道的圣人。
方暇差点被自己的脑补逗得笑出了声。
但是等到了水塘边,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洪老爷子。
一到地方,这位洪老爷子就上前一步,在山长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说是“小声”,但以洪老爷子那中气十足的嗓门、动静也不怎么小,只不过语速有点快,再加上洪老爷子说话又夹了那么点方言意味,方暇没能听清楚。
但看山长那明显懵着的表情,就知道这大概不是什么正常要求。不过老山长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只是就表情看很有那么一点勉强。
很快,方暇就知道洪老爷子刚才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了。
只见后者大手一挥,跟来的仆役立刻训练有素地散开,也不知道从哪里拿的盛水容器,开始以一个要把这水塘捞干的架势打起了水。
方暇:“……?”
看不懂,但大受震撼.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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