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能从天牢回来, 秦观月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落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归于平静,顾珩的消失,搅动了原本就不太平的朝局, 闹得人心惶惶。
京察司在京中大肆搜掠, 不顾百姓哭喊阻拦,如失去理智般踹开户门,以长矛戳刺各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如今京中壮年尽被陆起章下令抓去充兵, 能留在家里的不过是些老弱妇童, 压根禁不起京察司的蛮横行举。
几日搜查下来, 误伤的百姓不在少数,更有些流匪氓寇趁机作乱,为非作歹。
一时间燕都民不聊生,原先尚且太平的长街已如死街沉寂, 没有人敢在这乱世里随意行走。
秦观月所在的宅子在燕都郊外,地处偏远,比燕都城中稍微好些,但也遭受过几次搜掠。
好在每次有兵卒将近, 都会有人提前报信,顾珩会带着她们先藏入地下暗室,只留下几个女暗卫扮作的农家女留在宅院里。
兵卒搜不到人,随意掠了些禽畜作物走,也就作罢。
有顾珩在, 秦观月其实并不担心什么, 似乎在她心里顾珩总是不同于凡人, 一切事情都能被他处理得当。
只是她有些担心吴嫔的安危, 与顾珩提起想把吴嫔接来, 顾珩答应会办,她也没再多问。
这一夜,秦观月舒适地睡去,似乎窗外凉风习习,拂去了她身上的燥热。
到了寅时,她不知怎么突然醒来,转身看见顾珩躺在她身边,手里还握着一柄凉扇。
而窗外并无夜风袭拂,那适意温和的风,原是顾珩的手笔。
他怕冰鉴过寒,又怕夜风不好拿捏,于是每夜在秦观月榻边为她拂扇,这样凉度适宜,也不会伤身。
顾珩对秦观月格外的上心,不仅是不愿她为这个孩子受半点的委屈,更是因为秦观月有时小心思太多,他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秦观月孕中总觉得燥热,不免贪凉,还不到暑日便嚷着要吃冰。
顾珩自然不允,但一次趁顾珩在后院修缮花架的工夫,她私下胁迫曼儿为她去街上买了冰酪吃。
一整碗的冰酪她半点不剩,吃完后她当即扔了那碗,不留一点痕迹。那时她还沾沾自喜于顾珩没发现,可谁知到了半夜便腹痛难忍,倾吐不止。
当夜,顾珩站在秦观月榻前,为她清理秽物,脸上神情却如覆寒霜。严厉追问下,曼儿不敢再瞒,将一切都招了出来,顾珩望向她的眼神似要将她劈开,曼儿哭得泣不成声,险些晕倒过去。
后来张医师连夜赶来,诊脉后说秦观月只是一时肠胃受了寒,开了副药服下后终于有所好转,没有伤及胎儿。
秦观月自知理亏,装作无事发生般主动与顾珩示好。
想象中的训责并未出现,顾珩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要爱惜自己,伤了胎儿事小,但不能因此损及身体。
秦观月当时以为顾珩转了性,然而之后的每一天,张医师都会为她每日诊脉,配好调理肠胃的药材和食谱,顾珩会亲自为她煎药烹食,看着她吃下去。
从那天起,顾珩再也没有离开过秦观月身边,尤其是用膳沐浴时,都有他在旁看着。
这样过去了十余日,秦观月终于受不住了,在孟夫人的见证下,秦观月立了信诺书,起誓不再贪凉,才换来顾珩的退让。
他不再整日守着秦观月,但那些药,还是必须得他亲眼看见秦观月服下。
若非今夜突然醒来,秦观月还以为真像顾珩说的那样,是这几日她听话吃了药,夜里才不会觉得燥热。
浅淡的月色下,她垂眸看着他手中的凉扇,目光顺着他的手腕上移,又看见那未被衣料遮盖的皮肤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
那些伤痕太深,有的深入肌骨,即便每日都外敷草药,也于事无补。
秦观月心里又酸又涩,不是滋味,这些伤痕出现在顾珩的身上,实在是突兀。
屋里渐渐有些闷热,秦观月不忍叫醒他,小心地从他手中取出凉扇,试图为他扇风。
然而顾珩倏然睁开了眼睛,握住了秦观月的手腕:“谁?”
秦观月被吓了一跳,旋即明白顾珩是害怕有兵卒闯入,他像是时刻绷紧着弦,哪怕是微小不过的动作,都会让他警惕。
她轻轻拍了拍顾珩的手:“是我。”
顾珩盯着秦观月看了半晌,才渐渐清醒过来,眼里的厉色慢慢褪去。
他缓缓松开手,声音有些低哑:“月娘,吓到你了?”
秦观月摇了摇头,顾珩看见她手中握着的凉扇,眼中流露出歉意:“太热了吗?我不小心睡着了,对不住。”
“没有,你不要多想。”秦观月靠在顾珩肩头,在他手背上一道结痂的伤口上抚过,“你每夜都如此吗?”
顾珩避而不谈,只是接过秦观月手中的凉扇,又缓缓为她扇起风:“这几夜睡得好些了,张医师的药不错。”
适宜的凉风拂起秦观月的发,温柔地吹去那一丝燥热。
她抱着顾珩,两具身躯紧紧相贴,没有世俗纷扰,没有流兵侵乱,似乎这只是夫妻间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夜。
但即大家都闭口不提,秦观月也知道,他们都心里都明白,这是只是难得不易的片刻安宁。
有那么一瞬,她盼着时光能够永久地停在今夜。
黑暗里,顾珩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响在耳边,秦观月聆听着,缓缓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夜海里。
“月娘,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秦观月睁开眼,长睫微微震颤。她埋首在顾珩肩上,看不见顾珩此刻的神情,也难以窥测他的心思。
然而她清晰地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不经意间悄然变快。
顾珩像是一片汪洋,沉寂在暗沉无光的夜色里,看不见边际,也不知在无尽的黑暗下究竟隐藏了多少玄秘。
对于顾珩的身世,怜惜之余,秦观月生出别样的骇惧。
从前,她只当顾珩是个不谙风情的书生,即便有些谋略手段,但观其作派,应当也只是寻常的氏族郎君。
然而直到最近她才恍然惊悟,自己对于顾珩压根知之甚少,若是顾珩愿意瞒她,甚至能瞒一辈子。
那夜顾珩出现在庭院里,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顾珩的吻细密的落在身上,她才恍惚间真正察觉,顾珩回来了。
但她心中总有团疑云,当时她是亲自去过天牢的,天牢防守之严密,顾珩是怎么能从中逃脱的?
她是有过怨的,她和顾珩曾经那样亲密,甚至如今都有了顾珩的骨肉,可顾珩却未与她说起过什么。
可这些疑与怨,在她今夜看见顾珩身上的伤和那柄凉扇时,似乎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只要顾珩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从何处来,又有怎样的过往,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珩郎,我不在意。”她紧了紧双手,凑得更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没有与你说真话,而是骗你说我是秦家小姐。既然这样,我们就都不要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后,秦观月感到心里释然,想起初见的情形,她笑了笑,又道:“无论你从前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了我们好好地活。”
凉扇悬在空中,忽然停止了扇动。
顾珩的眼底似有浅浅的亮光掠过,在半晌的沉寂之后,他又重新为秦观月摇扇。
“我答应你,会为了你们好好活下去。”
——
清晨又热起来,秦观月在燥热中清醒,睁开眼,顾珩已不在身边。
有身孕后她总是比往常更加敏感,哪怕是一片落叶都能让她伤春悲秋许久。
加之有了上次的不告而别的经历,如今她每次醒来,只要找不到顾珩,都会感到无比害怕。
身子逐渐沉重,她在榻上唤了顾珩几句,却没有回声。于是顾不得穿衣盥洗,旋即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地,刚走到门前,墨隐便推开门,捧着一盆水进来。
“娘子要去哪?”
如今墨隐已改了称谓,不再叫她娘娘,而是该唤娘子。
秦观月扫了眼墨隐手中飘着花瓣的盥洗水,神色焦急地握住她的小臂:“顾珩呢?”
墨隐似乎并不着急,反而对秦观月笑了笑。
她将铜盆放在木架上,蹲下为秦观月穿好鞋,扶着她的小臂来到铜盆前。
“娘子先盥洗吧。”
秦观月见墨隐避而不谈的样子,心里更觉得不妙,声音不禁提高了些:“不洗了,我要去找顾珩。”
她一把推开墨隐,急要往屋外走,被墨隐牵住了小臂。
“娘子。”
墨隐怕秦观月动了胎气,不敢再瞒,温声安慰道:“娘子别急,一会儿您就能见到丞相了。”
听见顾珩先前与墨隐吩咐过,秦观月稍稍放了心。但还是不满顾珩与墨隐串通,将她蒙在鼓里。
秦观月随墨隐来到木架前,由着墨隐为她洗漱。
“你们一起瞒着我是要做什么,他要我去哪见他?”
墨隐摇了摇头:“丞相没说,只告诉我们替娘子梳洗后,自会有马车来接。”
秦观月将信将疑地看着墨隐,见她神情坦然,的确不像在说谎,于是叹了口气,只好任由着她为自己继续梳洗。
——
空无一人的燕都长街上掠过一只白鸽,它振翅而飞,向燕宫的方向去。
白鸽飞过鳞次栉比的宫殿,在燕宸殿前停落。
陆起章站在燕宸殿前,向那只白鸽伸出手,白鸽稳稳地停在他的掌心。
陆起章从白鸽爪边取下密信,一甩手,白鸽又展翅飞走。
他缓缓展开那卷密信,目光细细掠过信上字眼,唇角逐渐上扬。
阅尽最后一字时,他将密信攥紧在掌心,揉成一团。
“来人,备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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