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被困囿在狱里几日, 已然形容消瘦了一圈,身上的袍子空空荡荡,仿似灌进了一口风。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 却敏锐地观察着秦观月的模样。细致到她双颊似乎清减, 腰似乎细了半寸。
在离开前,他曾做过最坏的准备。即便如此,这几日每每想起秦观月或许会真的另谋出路,他的心里还是会掀起难以抑制的波涛。
于情理上, 他知晓让秦观月暂时离开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打算, 但在私心里, 他还是做不到那样的无私。
没有一刻他不在脑海中勾描她的容貌,回想着他们之间的过往。
在遇见秦观月之前,他已然是不知所往、无处归寂的一缕游魂。
是秦观月为他辟鸿蒙、知始终,这污鄙不堪的混沌世间, 似乎还有那么一块净土,其间有一人还值得他流连。
在秦观月身上,顾珩的推度再一次失算。他没有想到秦观月会来,当两人相视之时, 顾珩只觉得胸腔里响起剧烈的震颤,铺天盖地的啸动扑覆着他。
在巨大的惊诧退去后,顾珩在余庆之外,渐渐品出一丝不悦。眉山渐渐凝成川字:“是贺风。”
斩钉截铁的肯定,他无需多问, 也能窥知一切。只是让他不悦的是离开前分明再三告诫过贺风, 不许让秦观月得知内情, 更不许让她以身涉险。
贺风一向忠耿, 为何今日会驳逆他的命令。
秦观月盯着他看, 眼圈渐渐泛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一声质问中,像是要将这些日子受尽的委屈与不甘倾泻而出。
顾珩被她问得无言,低低地唤了她声月娘,来不及有其他的辩解,秦观月又抢在他开口前逼近了一步。
“你说要护我周全,不许我与其他人一起,哄我为你生儿育女。然后呢?你便是这样对我的。”
她从怀里掏出身契、宅子的地契,眼底红得像是溺了晚霞,其间溢满了粼粼的水光。
“你把这些东西给我,你要做什么?”
秦观月握着那些契子的手微微颤抖,在这闷热潮湿的密牢里,鼻尖上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的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一把将那些契子砸在顾珩脸上。
契子如落叶般在空中旋转,又缓缓落回了地上。
“顾珩,你真想把我推开?还是又像之前那样在试探我。”
顾珩站在原地,像是被指责过错的孩童,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抬眼,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眼底跃动。他沉默良久,忽而抬起手抚上秦观月的脸颊:“月娘,你瘦了。”
秦观月看着遍体伤痕的顾珩,嗓子里干涩不已,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珩冰凉的手沾着淡淡的血气,掌心抚摸着她的脸颊,像往常一般相亲无间。
秦观月微微启唇,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字,眼泪便先夺眶而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那日仓促之下,不告而别,顾珩也有难言之隐。
陆起章的每一步行棋,都在顾珩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他刻意为之,要让陆起章与天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瞒过了天下人,瞒过了燕帝,若他想继续隐瞒,自然可以让这件事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让它烂在那夜的漫天火光中。
但如今他不想了。
他在燕帝身边蛰伏多年,没有一日不想用最恶毒的方式杀了燕帝报仇。
但他知道对于燕帝而言,死亡反而不足以作为惩罚。他不会让他与大燕就这样轻易的解脱。
善恶有报而天道轮回,燕帝终该为自己的荒唐付出沉重的代价。
昨日送进来的饭盒里藏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是秦荣的字迹,上面写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开秦观月,是他做过最难的抉择。在狱中数日,他并不畏惧鞭刑拷打的折磨,皮肉之苦,不足为惧。
可他时刻挂念秦观月的安危,既担心她为自己的不告而别生气,更害怕她对这一切根本不在意。
借着微弱的光亮,顾珩看见秦观月眼角晶莹的泪,心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柔软地化开了。
他赌对了,她是在意他的。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心疼自己而落泪,在顾珩看来,这一滴泪比世间千万的珠玉还要珍贵。
心里的潮涌就要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顾珩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可以冲破理智,含藏着不顾一切的力量。
只有秦观月能够调动他的喜怒,但他甘愿让自己沉溺其中,哪怕此生都要被她控制,他也甘之如饴。
顾珩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俯身吻上她的双唇。他冰凉的唇瓣在与她相贴的一刹忽然有了灼热的温度。
他径直挑开防线,向潮润的舌尖探去,与之交绵延缠,如同紧紧织绕的两道和泉相汇。
他的力道强劲,大有誓要将她吞入腹中,揉进骨血的意思。秦观月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偶尔从唇齿间溢出几声婉转低吟,落在顾珩耳内,点起他眼底更盛的念火。
秦观月双腿虚软快站不住了,顾珩看着那抹羞红从她的玉颈蔓延到耳根,才将肯放开她。
“月娘,你信我吗?”
秦观月呼吸不畅,还没能从刚才的情形里抽离。睫毛上挂着雾珠,眼眸湿润地望着顾珩。
“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顾珩为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这次的确与之前不同,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原先,秦观月担忧顾珩的生死。她威逼贺风带她见顾珩,也并未报太大的希望。
可贺风居然真的有法子让她进宫,从那时起秦观月就开始怀疑顾珩与贺风是不是在布一场大局。
她心疼顾珩受伤不假,但同时也害怕顾珩又像以前那样将她蒙在鼓里。
“我想信你,可我该怎么才能信你?珩郎,你我之间就不能坦诚相待吗?难道看着我为你着急担心,你就会欣悦?”
说到最后秦观月有些激动,下意识地推开了顾珩。她本以为顾珩会像以前那样牢牢地抓住她不放,谁知今日她只是轻巧地一推,顾珩便皱起了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秦观月心里不妙,再一看顾珩的胸前已有淡淡的血渗透出来。
顾珩的唇色苍白,秦观月惊慌地搀扶着他的胳膊坐在墙边那破旧的长椅上,哽噎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的。”顾珩拍拍她的手背,勉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
秦观月坐在他身边,肩头微颤,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恐慌,她怕顾珩真的会离他而去。
“你不会有事,对不对?”
她盼着能听见一个肯定的答案,盼着顾珩告诉她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让她不要担心。
“胜败在天,月娘,我不能骗你。”顾珩云淡风轻地一笑,语气平静。
秦观月的心当即凉了一半。
“陆起章与我有几分年少情谊,虽然如今这不值一提,但我对他应该还有些用处,我想他暂且不会要我的命。”
顾珩顿了顿,又道:“但若是他真的疯了,非要立即杀了我,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秦观月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顾珩有十全的把握,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谁知他居然是拿他对陆起章的几分了解在赌。
秦观月猛地站起身,气急攻心,一时头脑晕眩不已,险些倒地。
“顾珩,你疯了!”
陆起章是个疯子,这几日他不顾劝阻,杀了好几个老臣。
而顾珩居然要赌这个疯子是否还残存一丝理智,这岂不是比陆起章还要更疯。
她又坐回顾珩身边,握住他的手:“你不能这样。”
“哪怕是为了我们。”
我们?顾珩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秦观月垂下了眼,一滴冰凉的眼泪坠落在顾珩的手背上。
她牵着顾珩的手覆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上,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想你死,更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世便没了父亲。”
——
天牢里容不得温存的延续,不多时,铁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他们待得有些久了,守卫来催。
秦观月拭去了眼泪,站起身:“我要走了。”
顾珩呼吸凝滞了一瞬,依旧坐在原地。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月娘,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秦观月别开头,小声嗔道:“我拿这事骗你做什么。还不是都怪你……”
“月娘。”
秦观月本以为顾珩会欣喜不已,毕竟他先前多次提过想要一个骨肉,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没在顾珩的脸上看见笑容。
她有些担心顾珩是否觉得这个孩子的不是时候,成了耽误他大业的绊脚石。
一时间秦观月的心情似坠入了深渊,表情也有些不悦:“珩郎,你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顾珩久久没有回话,秦观月一时又惊又恼:“看来珩郎是觉得这孩子碍着你的事了,也罢,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找个离你远的地方躲着,不再让他招你的烦。”
秦观月气得捡起地上的身契地契,转身就要走,手腕却忽然被顾珩握住。
“月娘。”顾珩虽然极力压抑,但仍然能听出声音里细微的起伏,他又握紧秦观月的手腕,只将千言万语汇成四字。
“等我回去。”
——
秦观月依照贺风先前的指示,从天牢离开后径直来到淑华宫,而后便有人与她接应,带她从偏门出宫。
贺风站在偏门外的马车边等候,面上神情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忤逆丞相的意愿,若非秦观月以身孕要挟,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带她进宫。
贺风亦不明了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如今的关头,容不得一点差错。
扶秦观月坐进马车,贺风便吩咐车夫行车。秦观月却叫住贺风,请他进马车一叙。
贺风踌躇半刻,目光扫过她的小腹,皱了皱眉,最终无奈地顺着她上了车。
如果秦观月能顺利诞下子嗣,那么丞相在这个世上,便还有一位血脉相承的亲人。
车帘缓缓落下,马车开始前行。贺风坐在另一头,与秦观月离得很远。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地上,在这狭小的车厢内,显得十分局促。
“贺风,同我讲讲他的过去吧。”
秦观月没有问顾珩,而是从贺风口中探寻踪迹。是因为她不忍心让顾珩亲口告诉她。
若残忍地让他细细回想一遍,对他而言无疑是又一次沉重的伤害。
贺风沉默了一会,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风说,那夜风很大,一点星火燃起,很快便吞噬了整个李宅。原先燕帝的旨意是李氏男丁受火浴,女眷充作官妓。
李夫人等女眷不愿受辱,在官卒到来前上吊自缢。李氏文道世家,自有风骨,除了那名抱着顾珩逃生的婢女,其余府中的几十口嬷嬷仆人亦随其主而去,宁死不愿偷生。
李宅被焚的那日,京郊十里之外都能看见绵延的火光,那炽热的火焰和浓浓的黑烟似乎要冲破天际。
那日之后,京城好几天都弥漫着皮肉被焚烧后的气味,久久不能散去。
贺风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观月第一次知道顾珩的身世,震惊的无以复加。顾珩的学识谈吐,与疏离的气质,让她从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样的人一定出身高贵,与她不同。
可谁知他竟然有这样悲惨的过往。
秦观月倏然感到小腹微微作痛,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消失无踪。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孩子与她的连结,似乎它也在为顾珩的遭遇而感到难过。
从秦观月离开天牢之后,顾珩便一直坐在原地。
那场大火燃尽了李家全部的人,即便秦观月能带给他慰藉,但在这世上他不会再有血亲。
而今真的有血脉的延续,他却不知所措。
顾珩再起身时,双腿已有些酸胀。他走向狱间后侧,抬手抚触上一块不起眼的石砖。
伴随沉重的声响,砖墙渐渐向两侧移动。
一条深幽的暗道逐渐显现。
顾珩随手取下墙上高悬的火把,迈入暗道,身后砖门缓缓合上,他只身向暗道尽头走去。
行至末段,早有一黑衣男子等候。黑衣人恭敬一礼,为顾珩披上苍蓝色的外衫。
“您受苦了。”
前几年燕帝大建骊台,劳民伤财,顾珩状似无意地提了一次燕宫年久失修,于龙脉无益。
燕帝果然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次日便任命顾珩主持修缮燕宫。
修缮之间,顾珩悄然无息地又多建了几条暗道。参与修建的工人皆是暗卫,暗道修完之后,顾珩便将他们遣散至大燕各处,以备后用。
每一条暗道尽头都有一人看守接应,他们相互不知晓其他人的存在,亦不知晓其他暗道在何处。
二人顺着暗道向前走,至一处宫殿前,顾珩停下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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