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阴冷,忘川蜿蜒。
凄凄的蒿草蔓延在无尽荒土,稀稀落落的幽魂立于其间,不肯轮回。
不过,在这广阔的幽冥之中,却有几名大将守在阴阳交接之处,日夜驻守,似乎在等待着谁。
苏辙活到了九十二岁,无论在哪个朝代,这个年纪算是活得足够了,所以来到地府时,十分洒脱,手里还拎着子孙烧来的酒肉,路过幽冥路时,不少幽魂认出了他,恭敬地打了招呼。
“苏学正啊,不知道碑林刻的如何了?”有好事者问道。
“我走之时,还在雕刻,因着有人以泥灰铸碑,碑文速度大增。”苏辙微笑道,“如今陛下的墓前已经不再是碑林了,而是修成了一座碑宫,大大小小,重叠的碑文,任人拓印。”
“不知有哪些著作?”
“我那兄长、王荆公、司马相公、等我朝名篇,都在其上,还有隋唐、北朝十六国、汉唐典籍,”苏辙略微算了算,“如今已经六千余卷,数百万字,且还有各地捐献的古碑。”
他走时,听说陛下正在准备把自己的陵墓建设一个博物院,搜集天下奇物,任人参观赏玩,只是要收取一些费用。
这事引来朝臣的强烈反对,他们觉得可以修博物院,但帝陵绝不能少,不过当时因为被陛下大婚惊到了,这事便就此搁置了。
他又走了一会,居然见到了自己兄长。
草芦之中,有人席地而坐,正饮得尽兴,他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兄长!
一时间,他惊喜之情无与伦比:“大兄!”
对面那人惊讶抬头,顿时喜得拍腿而起:“子由,为兄可等到你了!”
苏辙与他相拥:“三十多年了,大哥何苦等我!”
对面的文士洒然一笑:“前两日小孙儿于坟前烧文,知子由也魂归九泉,方才在此等候。”
两人立刻坐在草席之上,叙起多年兄弟之情。
苏轼这才告诉弟弟,当初他心灰意冷,来到黄泉之时,本想早日上桥投胎,结果遇到不少旧友,耽误了时辰,需要等上十二年。后来听说人间出了不少事物,一时惊奇,想多了解些,随后,便看到了那位陛下纵横当世,威加四海,收拾山河的手段。
一时间,他不由有些感慨生得太早,死得太早,未能在这位陛下身前一展长才。
于是便又留下来,想看看这位治下的山河会是何等模样。
事实也没让他失望,正好神宗陛下的冥土还在,能庇护他几分,又有从前旧友相随,便安心住下,听着新鬼们带来的消息,听着人间日新月异的模样,畅想着来世人生。
“慢!”苏辙听得有些不对,迟疑道,“神宗陛下也未轮回么?”
神宗陛下可是已经死了六十年,还在幽冥有冥土,这是什么的意思?
苏轼笑道:“子由有所不知,这国土过了一万里、执政过了十年的皇帝,其一生功过,便是地府也难以算清。往往要其王朝衰败之后,方能盖棺而论,是以皇帝大多滞留冥土,久而久之,曾经的丞相、将帅,有些也会随待其侧。”
苏辙恍然大悟:“这些丞相、将帅的功过,一时半会,也难以清算吧?”
苏轼点头笑道:“正是如此。”
苏辙又好奇道:“如此说来,那荒宗一朝,也尚在冥土,未能轮回?”
苏轼顿时哈哈大笑:“要如此说,也不算错,那时真是好一场大戏,且听为兄你慢慢道来!”
……
那年,宋国虽然继位了个书画皇帝,但辽国也是个打猎天子,两方一时不相伯仲,冥界的君王们虽然都不太开心,但也不算过于忧心。
但两个天子到后来越演越烈,一个以花石纲祸乱天下,一个以海东青逼反女真。
当是时,金国崛起,辽国起祸,大宋这边的皇帝确实是幸灾乐祸的,赵太宗还在串门时嘲笑了敌人萧太后,说辽国念佛没念好,否则怎么这皇帝不爱惜生灵。
但萧太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刻反问当年你骑驴车一夜之间跑数百里外,可爱惜过那驴的性命?
话虽然如此,随后的辽国却是越发不堪,两三年里,失去了大半国土,让大宋这边吃饱了瓜,连西夏的三位太后也私下嘲笑不已。
直到朝廷北方糜烂,辽国以两万兵马,俘虏皇帝,又迁走宗室,赔款于辽,一时间,地府这边的宋辽局势也瞬间攻守之势易也。从赵大赵二,到神宗哲宗,无不气得捶胸顿足,神宗更是觉得生出这样的孩儿无颜面见祖宗,险些跳了忘川河。
而到后来,方腊起事,大宋臣子君王弃守王都,却被叛军一锅端走,皇帝让剥皮充草,点了天灯时,大宋诸先祖不但没有心痛,反而个个觉得大快人心。
“子由你是没看到那场面!”苏轼大灌了一口美酒,只是回忆一次,他也觉得快乐无比,抚掌道,“当时,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全守在冥土入口,等着那不肖子孙。等那赵佶来了,本想跪在父兄面前求些安慰,却被先祖齐齐暴打,险些魂飞魄散!”
他大笑道:“这还不算完,事后,那赵佶被先祖押着,跪拜在宫廷之间,到现在都不曾起来,每次他想逃走,却被反复抓住,吊在树上受了黄泉刀风之苦。等将来地府清算时,想来也照样要还。”
苏辙也感觉到了快乐,但又问道:“那蔡京童贯等人呢?”
“他们岂跑得了?”苏轼感慨道,“天下人几个没受到他等荼毒,东南之乱,死者盈野,听闻这些奸臣贼子伏诸,连投胎都顾不得,早早等着,待他们一来,连魂都没留几分,鬼差来时,剩下几分残魂,怕是只能去畜生道了。”
“正当如此!”苏辙只恨当时没能加入其中,但他又揣摩起来,“我当年老朽,不能在今上身边听用,这入了黄泉,不知可否在冥土等那一席之地?”
“可,”苏轼笑道,“只是今上春秋正盛,怕不是要等上三五十年。”
“那又何妨?”苏辙微笑道,“尚且还想再看看,今上治下那大好河山。”
“为兄亦然!”苏轼抚掌感慨,“自三皇起,为兄观尽史书,也未曾见过如此大好山河,安得广厦千万间——若杜子美见此天下,不知做何所想。”
如今的江山,每年建立的不知多少城厦,南方的油糖,北方的米面,海中鱼获,身上羊毛,得此温饱盛世,不多看看,那是何等可惜啊!
“对了,先前见到不少将士,似乎在等谁?”
“他们啊,那是大宋先祖的将士,探听消息,若是哪天有今上的消息,他们便会亲自前去迎接。”苏轼低声道,“到时,为兄也是要去见识一番。”
生平未能见到如此帝王,实为憾事。不只是他,神宗手下那拔新党旧党,也纷纷想要一见这位陛下。
尤其是王荆公,在和神宗讨论变法失败之缘由时,都感慨未能遇到这位宗室。
神宗更是觉得遗憾,不止一次觉得这位赵家虎头分明该投生于他的子嗣,若有这样的子嗣,他又怎会早逝,当太上皇也是好事。
哲宗也觉得可惜,他儿子早早夭折,当时要能像仁宗一般将那赵虎头收为养子,便没有那么多波折了。
“对了,子由,你是那位天子亲自任命,给我讲讲,这是怎样的一位陛下?”
“这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苏辙微笑着给兄长斟酒,“且听我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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