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嘎吱”——
又是一道声响, 这是枯木被踩断的声音。
容舒放下手里的灯笼,握住顾长晋的手,在他掌心写道:“谁?走?”
小娘子的指尖柔软细腻, 跟用翅羽挠他掌心似的, 又麻又痒。
顾长晋按下缠绕在心尖的那点异样, 反手攥住她的手,轻轻颔首。
他这次过来只带了两名勇士营的人,密道外的人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他不能让她涉险。
顾长晋没有任何迟疑,转身便要带她离开密道。
只二人才走了两步,忽然“嘭”地一声,那木门竟叫人从外推了开来。月华似潮水一般涌入, 将地上一道身影拉得极长。
这木门用的是机关锁, 唯有他与玄策知晓如何开。
门开的瞬间,顾长晋上前挡在容舒身后,目光直直望向立在门外的人,旋即眉梢微抬。
“玄策?”
眼前的男子依旧一身灰色的禅衣, 过肩的发用布帛高高竖起, 露出一张线条凌厉的脸。
“该叫你太子殿下还是顾大人?”
玄策凤目挑起,手一松, 缓步往密道行来,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阖起。
“大师随意,”顾长晋打量着他的脸, 道:“你受伤了。”
玄策身上的禅衣沾着血, 面上亦是失了血色, 一看便知是受了内伤。
玄策往顾长晋身后淡淡一瞥, 道:“顾大人要找的面上带疤的人贫僧已经找到, 只不过在回京的路上,半路杀出来一群人,将人给劫走了。至于大人所说的那位闻溪姑娘,贫僧离开肃州之时,正巧遇着了前往肃州接她的人,那些人若贫僧没猜错,应该是官府的人。”
顾长晋眉头微蹙:“那面上带疤的人是谁?又是何人将她劫走?”
“那妇人姓丁,乃太原人氏,原是大同府白坪山上一家道观的烧火婆子。”玄策淡声道:“一个月前,她离开白坪山,前往肃州。恰巧那几日丹朱县主正在捉拿潜入肃州的鞑靼细作,那几名细作为了脱困便挟持了丁氏。贫僧出手救了她。丁氏很怕被人瞧见她的脸,一获救便匆匆离开,不想第二日丁氏竟跑来求贫僧护她到上京。”
“可知她因何要来上京?”
“她要来打听一桩发生在肃州的杀夫案,”玄策抬眸望着顾长晋,“经手那案子的县令顾大人也认识。”
顾长晋挑眉,“你是说管大人?”
他口中所说的“管大人”便是嘉佑一十八年与他一同告御状的探花郎管少惟。提起管少惟,顾长晋便想起了前几日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桩案子。
那案子大抵就是玄策说的“杀夫案”。
这案子的被告乃肃州一名妙龄女子陈梅,原告便是她名义上的丈夫钱大。钱大是当地出了名的老光棍,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陈梅的叔叔为了几十两银子的彩礼,不顾陈梅的意愿,强行将陈梅许配给了钱大。
二人拜堂成亲那日,陈梅拿剪子刺伤了钱大,之后便去了衙门自首。
“正是他。这桩杀夫案,管县令原是判陈氏与钱大的婚约无效,不能以‘杀夫罪’定案。只这案子上呈到知府手中时,那知府却以谋害亲夫的罪名,改判陈梅斩首之刑。管县令不服,将这案子呈交到刑部来。”
顾长晋沉吟道:“丁氏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
“贫僧没问。”玄策眉眼淡漠道:“丁氏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还得顾大人亲自去查。贫僧与丁氏被黑衣人包围时,丁氏似乎知晓这些人的身份,催促贫僧快走,说这些人不会杀她。”
玄策没走,但寡不敌众,那群黑衣人到底是从他手里掳走了丁氏。
他们的目标只是丁氏,人一到手便迅速撤退,玄策循着踪迹一路追到上京来。
“丁氏如今就在上京,”玄策冰冷的眸子里迸出一丝杀意,“贫僧掘地三尺,也会将她找出来。”
玄策说到此,不知想到什么,忽又道:“此间事了,贫僧便会离开大慈恩寺,前往大同。贫僧欠顾大人的那一诺,日后顾大人可来大同寻贫僧践诺。”
顾长晋眸色微动,听玄策这意思,竟像是要彻底放下与梵青大师的恩怨,离开大慈恩寺。
玄策说罢这话,也不管顾长晋应不应,兀自转身离去。
容舒一直被顾长晋护在身后,他二人在密道里的对话,自是一字不落地入了她的耳。
听见玄策说起肃州那“杀夫案”,她下意识便抿紧了唇,大抵是太过震惊,连自个儿的手被顾长晋紧紧攥着都不曾察觉。
玄策的身影一消失在密道,顾长晋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我们先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又回到了院子。夜愈发深了,空气中的水汽凝在头顶的树叶里,被风一吹便“啪嗒”一下落在容舒的手腕。
手腕上的凉意终于令她觉察到异常,轻轻一挣,手便从他掌间挣脱。
顾长晋看了她一眼。
“我兴许知道丁娘子与那‘杀夫案’有何干系。”容舒抬起眼,清澈的眸子跟在泉水里浸过一般,“管大人之所以会判陈梅与钱大的婚约无效,是因着陈梅的叔叔无权给陈梅定下婚事,依照大胤律令,唯父丧母亡者,陈梅的叔叔方能给她定亲。”
顾长晋道:“你的意思是,丁娘子是陈梅的母亲?”
容舒颔首道:“陈梅在户籍上的确是双亲俱亡,但她坚称她的母亲未死,还说她母亲一直悄悄回来看她。是以,丁娘子很有可能就是陈梅的母亲。”
“只是大人,这桩案子,不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一年。”容舒定定望着顾长晋,面色凝重,“这是嘉佑二十三年三月,你去了青州后才出现的案子。陈梅应当是在嘉佑二十二年的十月嫁给钱大并刺伤钱大入狱的,为何这桩案子会提前发生?”
这世间的律法对女子尤为苛刻,只要是谋害亲夫,不管丈夫有没有死,受的是轻伤还是重伤,也不管妻子谋害丈夫有无苦衷,只要有谋害的行为,那官府便一定会判那妻子死刑。
这桩案子的关键便是陈梅与钱大的亲事是不是有效,而要令这桩亲事无效,那便要证明陈梅的母亲尚在人世。
“你怀疑有人想借着这个案子将陈梅的母亲,也就是丁娘子逼出来?”
容舒轻轻颔首:“这只是我的猜测,前世我被送来四时苑之时,这案子已经定谳,陈梅与钱大的婚约无效,陈梅最后是以伤人罪定的罪。”
钱大未死,只要这桩亲事无效,陈梅便没有杀夫,也不必被斩首了。婚约既然无效,只可能是陈梅的母亲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并未死。
顾长晋沉吟半晌。
本该在嘉佑二十三年才发生的案子,提前到现在发生,说明这桩案子是人为的。
萧馥派闻溪去肃州寻人,定然就是为了寻这位丁娘子。大抵是遍寻不着,又恰巧知晓丁娘子还有一个女儿,便想用这法子逼丁娘子自己现身。
若不然,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光棍何以能一下子拿出数十两银子求娶陈梅?
只这丁娘子是谁?为何萧馥一定要找到她?
还有闻溪,玄策说是官府的人将她接走,会是谁?
“我先送你回去。” 顾长晋望着容舒,“容家的事……”
他本是想问要不要他来处理,然而对上那姑娘的眸子,这话忽又变成——
“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会将一队金吾卫交给常吉。”
让她放手去处理承安侯府的事,是支持她与容家做个了结,将金吾卫交给常吉,是为了护她。
容舒低眸看着灯色昏黄的灯笼,轻轻道了声谢。
马车踩着夜色行在官道,回到宛平县的客栈时,子时已过半。
盈雀、盈月张罗着给她梳洗,收拾停当后,容舒来到窗边,掀开帘子,见外头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方悄悄松了口气。
夜里在榻上,她却久久不能入眠。
好不容易睡下了,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纷沓而至。
翌日一早,常吉过来给她回禀邱石杨的事,见她眼下两团乌青,忖了忖,便道:“姑娘可要再歇一会?总归这些事也不急着这会同您说。”
“不碍事。”容舒目光扫过常吉皱巴巴的衣裳和身上的血迹,问道:“邱石杨可是招了?”
“那厮是块硬骨头,属下费了些功夫方套出一些话来。”常吉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容舒,道:“再耗几日,大抵就能让他将全部秘密吐出来。”
容舒仔细看完,颔首道:“国子监旬日休假,下月初的旬日,我们便回承安侯府。”
今岁上京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十日,便已经下过两场雪了。
坤宁宫的宫婢一早便起来扫雪,还有人搬来椅子,拿着个绑着棉布的竹梆敲檐下将将结成团的冰棱。
许鹂儿从司乐司过来,见宫人们忙忙碌碌的,笑着见礼后便在廊下安静等着。
坤宁宫的人都知晓皇后娘娘喜欢许女史,是以见到许鹂儿一大早就来,也不惊讶,笑着让人给她送来手炉。
许鹂儿等了片刻,桂嬷嬷便出来同她道:“你有心了,今儿皇后娘娘要出宫祈福去,你回去司乐司罢,这几日你也累了。”
戚皇后这几日总是不能安眠,朱嬷嬷便差许鹂儿过来给戚皇后唱佛曲,念佛经。她声音儿好听,便是念起枯燥无味的经书也要比旁人动听许多。
戚皇后好几回都是在她的诵经声入梦的,也因此,桂嬷嬷看许鹂儿是一日比一日顺眼。
许鹂儿闻言,拢了拢手炉,便柔声道:“鹂儿一点儿也不累,能伺候皇后娘娘是鹂儿的福气,若不是皇后娘娘,鹂儿这会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了。”
她的那些过往这宫里的人都知晓,桂嬷嬷笑道:“那也得你是个好姑娘,皇后娘娘才会开恩宣你入宫做女史。”
许鹂儿莞尔道:“皇后娘娘今儿出宫祈福,嬷嬷不若让鹂儿陪着罢。娘娘路上闷了,还能有鹂儿给她唱个小曲解闷。”
桂嬷嬷心神一动,这趟出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娘娘昨个夜里一日未眠,有许鹂儿在,一会在马车里兴许能睡上片刻。
总归到了大慈恩寺,将许鹂儿留在马车里等着便是。
皇后出行,少不得要将打点出行要用的一应用物。
一个时辰后,几辆挂着琉璃羊角灯的华贵马车慢悠悠驶出宫门。
许鹂儿跪坐在车厢里的绒毯,与桂嬷嬷一同伺候戚皇后。
城门处的守卫早就得了宫里的话,将城门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生怕挡了戚皇后乘坐的马车。
马车过城门时,戚皇后掀开明黄色的车帘子往外看了眼,便见对面一列正要进城的马车整齐安静地在侯在一侧。
马蹄“嘚嘚”而行,戚皇后正要放下车帘,对面一辆绿篷马车忽然车牖一开,露出一张色若初桃的脸。
那姑娘望了过来,一双桃花眸如春潮含水,又如寒星藏辉,竟叫戚甄觉着格外熟悉。
细雪簌簌而落,不过片刻功夫,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戚皇后松开手,方才那一瞬,也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跳了下。
“娘娘,可是外头风太大了?老奴不若再添个炭盆罢。”桂嬷嬷上前阖起车牖,问道。
戚皇后摆摆手,好笑道:“不过一点冷风,本宫哪儿有那般娇弱了?”
接过许鹂儿递来的果子茶,戚皇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一想到马上便要见到那孩子了,先前那点异样很快便搁置下来。
宫里的马车一辆辆驶出城门后,排着城外准备进城的马车方才缓缓动了起来。
容舒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初时还不知为何城门的守卫不放人,常吉下去打听,方知晓是宫里有贵人要出行。
贵人……
嘉佑帝的后宫惯来冷清,除了戚皇后,刑贵妃,便只有两名潜邸旧人。登基多年也不曾下旨选秀,是以如今后宫便只有那几位妃嫔。
想起方才隔着纷纷扬扬的细雪瞧见的那张面庞,容舒心知今儿出行的定是宫里的妃嫔。至于是哪一位,却是不得而知了。
这一桩小插曲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
今儿承安侯府的人都在府里,除了二伯父,旁的人都在,便是容涴,也正在赶去麒麟东街的路上。
容舒垂眸望了眼手里的木邮筒,长长舒出一口气。
二十多年前,承安侯府借着从龙之功,从落魄的小军户一跃成为勋贵侯门。旁人看到的是容家外头那层光鲜亮丽的壳子,哪里知晓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容家大房、二房与三房的恩怨容舒并不想理,她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与阿娘一起彻底摆脱这个泥潭。
半个时辰后,常吉停下马车,放好脚踏,轻轻叩响车门,恭声道:“姑娘,到了。”
容舒踩着脚踏下车,旋即抬眼望向上书“承安侯府”四字的匾额。
记忆中那辉煌大气的匾额,如今再看,不过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木头罢了,一场风浪过来便能砸个稀碎。
“进去罢。”她淡淡道。
第八十二章
侯府的老管家前来开门, 见是久不归府的大姑娘,多少有些惊讶,诧异道:“大姑娘?”
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望了眼, 没见着侯夫人的身影便更觉疑惑了。
以那位护犊子的作风, 今儿大姑娘回来, 也应当会跟着从鸣鹿院回来才是。
容舒笑着应了声,正要提步入内,忽听“吁”地一声, 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哒哒”着停在身后。
容舒往后一看,目光在马车上挂着的刻了个“蒋”字的木牌顿了下。
下一瞬,便见一名披着胭脂色狐裘,头簪珍珠凤尾钿的貌□□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正是嫁入蒋家做宗妇的容涴。
自从容涴嫁入蒋家后, 姐妹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
容涴是容舒亲自让人送信, 请她今儿回来侯府的。
容舒从不觉得一个姑娘嫁出去后便当真成了泼出去的水,承安侯府的事容涴亦是有权知晓真相。
“阿姐。”
容涴松开婢女的手,朝容舒走去。
今儿陪容涴回来的不是自小伺候她的婢女,而是两名脸生的容舒从来不曾见过的婢女。
这两名婢女瞧着比容涴要年长几岁, 规矩倒是学得极好, 一见着容舒便恭敬地行了福礼,旋即双手置于小腹, 快步跟在容涴身后。
这两人一看便知是蒋家那位大夫人放在容涴身边的,容舒对容涴的性子十分了解,方才那两位婢女上前去搀她时,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是忌惮与不耐。
容舒下意识又看了容涴一眼。
她今儿妆容十分精致, 衣裳也华贵, 正是今岁上京贵女圈流行的花样, 只她那双惯来明亮的眸子却没了从前的神采。
容涴在蒋家大抵过得不好。
“二妹妹。”容舒上前迎她, 又对老管家道:“今儿回府,是因着有要紧事要与诸位长辈商量。我与二妹妹这就去荷安堂找祖母,劳烦姚伯通知各房的人去一趟荷安堂。”
老管家一时有些踟蹰,老夫人和侯爷都还未发话呢,大姑娘这样一通命令下来,若是惹得老夫人生气了,怪罪下来,够他喝一壶的。
老管家正要回“先去荷安堂通报一声”,一抬眼便见容舒清凌凌的一双眼盯着自己,心口登时一跳,忙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老管家一走,容舒便给盈月递了个眼神,道:“盈月、盈雀,今儿天冷,你们带蒋大奶奶的婢女们去暖阁暖暖身子,顺道尝尝咱们承安侯府的香茶果子。”
盈月、盈雀脆声地应了声是,那两名婢女却不肯,不动声色道:“大奶奶身边无人伺候——”
容涴冷冷打断她们:“承安侯府是我娘家,我回来娘家难不成连个伺候的人都寻不着了?作为客人,哪里容得你们置疑主人家地的安排了?你们是蒋家的仆人,可莫要丢了蒋家的脸面!”
蒋家那两名婢女被容涴这样一番呵斥,面色依旧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便跟着盈月、盈雀往烟柳堂去了。
容舒还当她这二妹妹已经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立规矩立得都要没脾气了,想不到那股子气性还在。
眉眼忍不住噙起些笑意,道:“二妹妹在蒋家过得可好?”
“尚可,我到底是蒋盛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嫡妻该有的尊重与体面,他们不敢不给。”容涴瞥她一眼,缓缓道:“蒋盛霖纳了他的表妹做妾,我索性便给他再抬两个貌美良妾,让她们三人自顾争宠去,我只管做好蒋家的宗妇便好。”
容涴嫁入蒋家没多久,蒋盛霖便迫不及待地纳他表妹做妾,她到那会才真实地体会到眼睁睁看着丈夫宠爱旁的女子是怎样的感觉。
不好受,当真是不好受。
好在她清楚自己嫁入蒋家不是为了蒋盛霖的宠爱,而是为了借蒋家之势帮扶侯府。
这般一想,丈夫的宠爱以及后宅的那些个勾心斗角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甚至懒得去讨好蒋盛霖,总归她做不来那小鸟依人、离了男人便走不动路的羸弱模样。
也正是在蒋家的这些日子,让她对曾经高大俊伟的父亲有了旁的想法。
当她重新再审视父亲与嫡母还有阿娘的纠葛,她不得不承认,容舒说得对,她甚至做不到像嫡母那样大度。
嫡母从不曾打扰过父亲与阿娘,也不曾给过秋韵堂难堪,更不曾将她与阿弟从阿娘身边抢走。
出嫁前她总是为阿娘觉着不值,出嫁后,当她经历了与嫡母相似的境遇后,她忽然觉得不仅阿娘不值,嫡母也不值。
思及此,容涴不由问道:“今日怎地不见母亲?”
“沈家出了事,阿娘回去处理了。”容舒抱着手炉,望着一边凋败的荷花池,轻声道:“你嫁入蒋家若是觉得不开心,那便离开。我还是从前那话,你不必牺牲你的一辈子来换承安侯府的前程。一个家族能不能繁荣昌盛,靠得不是外嫁女带来的助力。这样的助力,便是扶得了一时,也扶不了一辈子。”
前世不就是如此么?
承安侯府一出事,蒋家可是头一个撇清关系的,容涴连去大理寺狱探望父亲母亲的自由都被蒋家剥夺了。
雪越落越大,容舒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将目光从荷花池的枯枝败叶里收回,看着容涴认真道:“承安侯府也不值得你搭上一辈子。”
容涴并未接话。
与容舒不一样,她自小便得祖母、父亲喜欢,对承安侯府的感情自是要比容舒要深得多,自小也被灌输了要为家族奉献的使命感。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同蒋盛霖和离。她做不到像容舒那般,喜欢了便嫁,不喜欢了便和离。
说起来,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她现在就是太子妃了。
“顾长晋如今成了太子殿下,你可会有甚麻烦?”容涴道:“当初你们和离之时,整个上京都在传是他厌了你,这才与你和离的。”
容舒倒是不曾想容涴会担心顾长晋寻她麻烦。
她笑了笑,道:“传闻之事本就不可信,放心罢,顾大人不会寻我麻烦的。最迟明年开春,我便会离开上京了。”
说到这,她忽地停下了脚步,又道:“若是有一日承安侯府倒了,你不必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声音竟是难得的郑重。
容涴心中登时起了些不详之感,忙道:“还未问阿姐,为何特地差人让我回来侯府?可是侯府出了事?”
容舒略一思忖,便颔首道:“承安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
“戚家”二字一出,容涴脸色骤然一变。
戚家前些日子可是人人都避之若浼的,就连惯来长袖善舞的英国公老封君都闭起门来,不设宴不赴宴。生怕卷入戚家的事里,惹皇上厌恶。
若不是戚皇后忽然认回来一个太子殿下,戚家大抵连香火都保不住。
现如今容舒竟然说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这事儿若是捅了出去,侯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容涴喉头一紧,道:“是谁投靠了戚家?”
荷安堂。
那厢容老夫人听老管家禀告完方才容舒说的话,眉毛拧得就跟扭曲的虫儿一般。
“她这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她与她娘躲在鸣鹿院里,成日不着家不说,侯府派去的人也不搭理,一副不把侯府看在眼里的模样,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容老夫人说着,心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自打沈氏离开了侯府后,这侯府的中馈她就彻底撒手不管了。
从前侯府的一应用度有沈氏的嫁妆支撑,吃的用的皆是好物。如今沈氏把中馈丢还给她,容老夫人这才知晓要过从前那样舒适的日子得花多少银子。
容老夫人虽是农女出身,年轻时没少吃苦,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无法再过回从前那种一块银子掰成两块花的日子。
是以心中对沈氏的怨气日益高涨,对裴姨娘也愈发不满。
沈氏一个商户女都能把中馈管得那般好,裴姨娘这个簪缨世家培养出来高门贵女却是样样都管不好。管不好便也算了,偏还不能节省些。
容珣对裴姨娘总是有求必应,作画时用的墨要用好墨,纸要用好纸。容老夫人不当家不知晓,一当家才知道一锭墨一刀纸就是得花至少一金,真是再厚的家底都架不住这般折腾。
按说裴姨娘画技高超,若是这些画能拿出去卖还好说,至少能换回来不少银子。偏偏她自矜身份,不愿意卖画,只愿意拿来自赏。
每次看到容珣托人去买好墨好纸,容老夫人这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荷安堂如此,秋韵堂也是如此。
容老夫人可算是知晓没了沈氏,她要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这么多年来,她在沈氏面前高高在上惯了,怎可能低下头求她回来管中馈?
本想着下个月便以过年节为由,让容珣委屈些,去认个错将沈氏哄回来的。
她身边的嬷嬷见她一脸不满,怕她一会又要给大姑娘甩冷脸子,忙接过话道:“大姑娘这趟回来,您正好能趁机叫她早些回来侯府。侯夫人把大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姑娘回来了,侯夫人自然也会跟着回来。”
容老夫人也知这个理,容舒回来了,沈氏舍不得女儿,自然会回来。
再者,她这大孙女的前头夫君如今成了太子,容老夫人还打算叫她去寻太子殿下重归于好的。
便是不能重归于好,也要同太子殿下叙叙旧情,只要太子殿下能记着她与容家的一点好,照拂一下容家,那容家何愁不能在上京的勋贵立稳跟脚?
容老夫人想起自个儿从前对顾长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场景,肠子都要悔青了。
谁能知晓这么个寒门破落户竟然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如今容家就是太子妃的外家了!
一想到这,容老夫人一颗心就更疼了。古嬷嬷说得对,眼下这大孙女,她不仅不能凶,还得放下身段哄着,最好能将她哄回来侯府住。
“去将我那几饼龙团拿出来泡上,沈氏爱吃这茶,想来她也爱吃。”
她身边的嬷嬷忙答应着出去了,待得小厨房的人将茶泡好呈上来时,各房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荷安堂。
大房来的人是朱氏与大郎君容泽,二房是钟氏与二郎君、三郎君和三姑娘,三房是容珣、裴姨娘还有四郎君容清。
明明也不是个团圆日,可今儿却是难得的人齐,就差在辽东就职的二老爷容玙和去了鸣鹿院的沈氏。
众人一番请安行礼,才刚坐下便听外头的婆子通禀说容舒与容涴到了。
容老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扬起个笑脸,道:“快把昭昭和涴儿请进来。”
容舒上一次进来荷安堂还是容涴出嫁那日,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院子,她心中已是没有半点波澜。
提裙入内,同容老夫人虚虚行了个礼,便道:“今儿昭昭将容家所有人请来,乃是有要事与诸位长辈商量,劳烦祖母让底下人都出去罢。”
容老夫人见她神色淡淡,见到她这位祖母也没半点热络,心中十分不喜。
“底下人都出去了谁来伺候茶水?”她从一边嬷嬷手里接过茶盏,慢慢抿了口,道:“你一个小姑娘,能有甚要紧事?这般兴师动众的,又要所有人来荷安堂,又要将伺候的人赶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承安侯府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容老夫人惯来拎不清轻重,容舒早有准备,正要开口,身边的容涴却比她快了一步,面色凝重道:“祖母,今儿阿姐要说的事,事关侯府清誉,还望祖母听阿姐的,让底下人先出去!”
容涴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祖孙二人的感情一贯来好。可这会容涴却替容舒说话,反驳容老夫人的话,委实是稀罕。
容老夫人眯起眼,望了心爱的孙女一眼,半晌方道:“都出去罢。”
一声令下,荷安堂里伺候的仆妇婆子,还有各房带来的婢女俱都鱼贯出了屋。
落烟将手里的一摞文书递与容舒,同柳萍一起跟在容家的仆人身后走了出去,旋即在屋门外守着。
“不是说有要紧事要商榷?”容老夫人放下手中茶盏,不紧不慢道:“现下闲杂人等都不在了,你说来让我听听,究竟是何事那般要紧。”
容舒神色平静,目光掠过强忍着不满的容老夫人,缓缓扫过正屋里的每一个人。
前世这些人都下了大理寺狱,关进去的那日,老夫人还中了风,差点儿一命呜呼。
容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朱氏身上,她上前两步,站在朱氏面前,轻声道:“大伯母,邱石杨如今就在我手里,该招的他俱都招了。大伯母是要昭昭说,还是您自个儿说?”
朱氏霍地抬眼,端着茶盏的手重重一抖,深吸一口气方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道:“昭昭在说甚?大伯母怎么听不懂?”
“大伯母怎会听不懂?邱石杨是二伯父的人,曾是青州卫所里的一名军户。这些年邱石杨改名换姓在您庄子里做庄头,便是为了悄悄执行二伯父的命令。您、二伯父还有舅舅一直在秘密地为戚家和萧誉办事,想要在萧誉登基后,夺回父亲手中的爵位。”
容舒淡淡道:“我本是想着大房、二房与三房若是有甚恩怨,您能趁着今儿将话说清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恨谁便寻谁报仇去,不该将整个三房的人都赔进去。阿娘、裴姨娘、二妹妹、四弟弟还有我,我们从来不曾欠过大房和二房!”
这话一落,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忽然“噌”地一声,钟氏站起身,皱眉道:“昭昭,你在说什么?”
目光在朱氏与容舒之间梭巡了一番,又道:“你说你二伯父做什么了?”
容舒侧眸,望着钟氏震惊的面色,轻抿了下唇。
二伯母果真是什么都不知晓,二伯父与她父亲一直将她瞒在鼓里。这些年来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上京,伺候婆母、照顾三个孩子,连娘家都鲜少回去。
却不知她的丈夫、父亲正瞒着她投靠戚家,卷入党争之中。
容舒忖了忖,道:“这些事,二伯母不该问我。”
钟氏眼前一黑,一口贝齿差点儿咬碎,见容舒不应,她转过眸,紧紧盯着朱氏:“大嫂,昭昭说的可是真的?”
朱氏并未应她的话,只静静望着容舒,心里正惊疑不定地琢磨着容舒知晓了多少。
邱石杨是否真的在她手里,又是否真的招认了一切?
邱石杨此人对容玙忠心耿耿,便是死也不会背叛容玙。
朱氏安慰自己,容舒不过是在诈她。便不是在诈她,那也不必惊慌。
他们不过是选择了支持萧誉而已,这些年来他们做得隐秘,想要找出证据谈何容易?戚衡被囚,萧誉被圈禁,朝廷清算戚家,不也一直没查到沈家或者容家这头来。
况且,昭昭便是手里握着证据,她当真敢交出去吗?
她也是容家人!
这些证据交出去,整个承安侯府都要遭难,她还有她娘都逃不过!
思及此,朱氏稳了稳心神,正要道一声“不是”,旁边忽然橫过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
是容泽。
“昭昭说的是真的,但大房里与二叔合作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
朱氏一愣,错愕地望着容泽,“大郎——”
“阿娘,做错了的事便要去纠正,去承担后果。” 容泽注视着朱氏,清雅的面庞露出一丝笑,“这是阿娘幼时教导我的,我从不曾忘记。”
第八十三章
容泽的话令屋子里的人惊诧了一瞬。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身上。
容舒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书信。
钟氏紧紧皱起眉头, 就连高座上的容老夫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却惯来敬重她的长孙。
“胡说——”
出乎意料的,这一声怒喝不是出自朱氏,而是出自高座上的容老夫人。
容泽望向满头银发的容老夫人, 温声道:“祖母,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与二叔不甘心三叔夺走了容家的爵位, 这才谋划了一切,投靠戚家与萧誉。昭昭说得对,我不该为了报复就让无辜的人牵涉进来, 也不该将父亲的死归咎到三叔身上。”
朱氏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所有的镇定自若在这一刻寸寸皲裂。
没错,她教过容泽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责,却也教过他不要揽下旁人的罪过。
七八岁时, 一个小厮打碎了他书房里的砚台, 他怕那小厮受罚,便说那砚台是他打碎的,主动去她屋子领罚。
那时她便担心这孩子迟迟早早会被他那份温良给害了。
朱氏摇着头道:“大郎,这不是你的错——”
“阿娘, 此事你不必替我遮掩。”容泽截断了朱氏的话, 面色坦然而坚定,“孩儿宁肯自戕, 也不愿连累母亲。”
朱氏眼中热泪滚滚而落,她了解容泽,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
这孩子是不是在怪她?
她轻声呢喃道:“泽哥儿, 你父亲是被害死的。这不是大房的错!”
话落, 她抬起眼, 望着容老夫人与容珣的眸子里满是恨意。
“是他们母子!为了得到本该落在你父亲头上的爵位, 害死了你父亲!”
容珣被她这目光看得一怔, 茫然道:“大嫂此话是何意?我从不曾害过兄长。”
“你不必在这假惺惺!你兄长待你不薄,当初你非要闯进去掖庭救裴韵,你兄长二话不说便带你去救人,冒险性命危险给你们断尾,甚至还因此受了伤。他那日若没有去掖庭,便不会落下病根,也不会让你娘寻到机会给他下毒!”
容珣脸色霎时一白,愣怔怔地扭过头,望着容老夫人。
“胡说!”容老夫人用力一拍,颤着身子站起身,道:“我不曾给珺哥儿下过毒!大夫说了,珺哥儿是死于一场急病!”
“不是急病!”朱氏泪如雨下,切齿恨骂道:“我曾亲自开棺找仵作验尸,容珺是中毒而亡的!他中毒那晚便只有你与我进过他屋子。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他一直拿你当做亲娘!”
容老夫人胸膛剧烈起伏,涨红着脸道:“我亦是拿他当做我亲儿!我嫁入容家时,在阿姐病榻前起过誓,会对珺哥儿视如己出,若不然便叫我梁玉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随着她的话一句一句落下,容老夫人唇角微抽,脸上松弛的肉剧烈抖动,竟是有了中风的征兆。
“阿娘!”
容珣慌忙上前,扶住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枯枝似的一双手死死抓住容珣的臂膀,目光依旧盯着朱氏,抖着唇道:“我没有……害……珺哥儿。”
她是个农家女,自小便要干各种重活帮补家计。
可父亲与阿娘什么都只紧着两个弟弟,为了给弟弟凑齐读书的束脩,甚至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商人做妾。若不是阿姐派人来接走她,让她给容老太爷做填房,她只怕早就已经被那老商磋磨死了。
她不是个良善人,可她对阿姐对容老太爷的感激却是发自肺腑。阿姐病逝前,她立下过毒誓,怎可能会害容珺?
她从没害过容珺!
容老夫人望着朱氏的那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泪来,脖子青筋迸发,仿佛一条条血色的蚯蚓在枯皱的皮里蠕动,这副骇人而狰狞的模样看得朱氏心脏“怦怦”直跳。
容老夫人将目光缓缓看向容珣,“阿娘……不曾!”
容珣慌乱点头,眼泪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滚落。
他用力扶着老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望着朱氏哽咽道:“大嫂可知我为何不愿将四郎记在珍娘名下?因为我早就打算将爵位留给大郎,这想法我与阿娘提过,阿娘从不曾反对过。大嫂信我,阿娘绝不会害长兄!”
朱氏想说一声“我不信”,可看着容珣那副慌乱无措的模样,话哽在喉头,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容珣擦一把脸上的泪水,“阿娘,我现在就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便要背起容老夫人。
也就在这时,两道身影快步朝他行来。
容泽托住容老夫人的另一边手臂,温声道:“三叔,此刻不便挪动祖母,你同侄儿一起把祖母放在罗汉榻上。”
容珣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罢这话,不自觉地点了下头,与容泽一起将双目泛白的容老夫人放上榻。
趁着容泽与容珣放人的当口,容舒从腰封取出一颗药,碾碎了掺在茶水里,旋即解开容老夫人最上头衣襟上的一颗盘扣,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容老夫人嘴里。
“这是孙医正给的药,对祖母的病症有缓解的效用。”
容舒轻声解释着,望着双目渐渐合拢的容老夫人,目光复杂。
她原也以为祖母与大伯父的死有关,只方才祖母那模样,又不似作伪。
容珣望了望容舒,又望了望容泽,道:“你们祖母断不会谋害旁人的性命,当年长兄死后,她还曾去祠堂,对着嫡母的灵牌磕头。”
说着颓然站起,又道:“至于我为何会知晓,是因着那夜除了大嫂与阿娘去看了长兄,我也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人陪同我一起去。”
容珣说到这便顿了顿,目光扫过容舒,落在朱氏身上,道:“是舅兄,沈治。”
沈治?
朱氏回想起容珺病重时,沈治曾带着一大匣子的珍稀药材去沉茵院,脑中“轰”地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钟氏见状,寒着一张脸上前搀住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晕倒,我还有话要问你!”
话说得不客气,可扶着她的那双手却极稳。
朱氏缓缓侧头,低声道:“你心里也猜到了不是么?邱石杨这名儿你大抵听二弟说过,他一直是二弟的人,当初便是他在青州救了沈治。至于二弟为何要瞒着你,兴许是他与你父亲不愿意你分心,只想要你安心在承安侯府照拂几个孩子。”
“你在侯府里左右逢迎,既要讨好老夫人,又要去秋韵堂与裴姨娘打好关系,不就是为了三个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吗?二弟说过,若是这一次二皇子大事能成,他便能为你与孩子们挣下个将军头衔,日后你便是诰命夫人。”
朱氏说罢便望向容泽,笑着道:“大郎,你不必替阿娘顶罪。阿娘说过,做错了事便要挺直腰杆去承担后果,此事,阿娘做了便会认。”
说着便定定看向容珣,道:“容珣,分家罢!这些罪大房认了!”
“谁都不必认罪也不需要离开承安侯府,这些分明就是误会!”容珣大声说着,旋即看向容舒,缓下声音道:“昭昭,你大伯母、二伯父也是你的长辈,你将那庄头和手里的证据都交与我,这些事为父会处理。”
容舒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容珣这般狼狈,涕泪四流,眼神凄然,望着容舒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从怀里取出那些书信文书,轻轻地道:“父亲可知这封信是从何处来?这是从曾经的二皇子府搜出来的,不仅仅是密信,还有这些年沈治偷偷运到上京,借由邱石杨与大伯母之手送进二皇子府的银子,俱都登记在册。这些罪证早就被搜了出来,只不过是还未交到大理寺罢了。”
这些书信账册都是顾长晋派人送到容舒手里的,有邱石杨的口供,有这些书信账册,承安侯府怎可能逃得了罪?
容珣“咚”一下跪坐在地上。
“此外,沈治还曾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购买了大批火器,想藏在大伯母的庄子里。若是朝廷在庄子里搜出这些火器,父亲可知承安侯府会被定下何罪?是造反!”容舒顿了顿,面色凝重道:“皇上当年赐封容家侯府爵位时,曾赐下诰券。眼下这局面,要么分家,大房、二房认罪;要么用诰券与爵位抵罪。”
这一世沈治还未来得及将那批火器藏在大伯母庄子里,承安侯度的罪名会轻得多。前世父亲在认罪后,大抵是归还了诰券,这才使得容家罪减一等,只判了流放之刑。
若容家愿意舍下一切,去大理寺自首,以嘉佑帝宽厚的性子,多半会从轻发落。
该如何做,她不会插手,也插不了手。
半个时辰后,容珣派人从太医院请来的御医抵达荷安堂,给容老夫人看病。
容珣一直在正屋里头陪着,直到御医给容老夫人施好针,喂好药,方从内室出来。抬眼瞥见站在廊下的容舒,他脚步一顿,沙哑着声音道:“怎地不回去清蘅院?”
“我明儿便会离开承安侯府,离去之前,还有一事要父亲帮忙。阿娘正在扬州处理舅舅的事,无暇分身,便让女儿替她走一趟。这是和离书,阿娘已经在上头落了款,父亲落款后,明儿女儿便去顺天府加盖官印。” 容舒揭开木邮筒的封戳,取出一封和离文书。
容珣一怔:“你说这是什么?”
“和离书,阿娘与父亲的和离书。”容舒淡淡道。
“沈一珍要与我和离?她为何不亲自回来与我说?” 容珣疲惫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怒,拔高了声嗓道。
“因为阿娘有她要守护的家族,有她作为沈家人该尽的责任。” 容舒望着容珣,目露失望道:“父亲与阿娘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不了解阿娘的为人。阿娘不仅要查出舅舅的罪证,将舅舅交给官府问罪,还要将舅舅偷偷买下的那批火器找出来呈交给朝廷,以防有人利用这批火器作乱。”
“那我便在这里等她,等她亲自来与我说!”容珣下颌绷紧,一副没得商量的姿态。
容舒始终不解,父亲为何始终不愿意放阿娘离去?前世如此,这一世亦是如此。
是因着他知晓大伯父的毒是舅舅下的,是以要阿娘为舅舅赎罪,还是因着旁的缘故?
“父亲可是恨上阿娘了?当初正是为了给阿娘送嫁妆,舅舅才会留在承安侯府,伺机给大伯父下毒。”容舒盯着容珣布满血丝的眼,道:“父亲可是因着怨恨阿娘,这才不愿意同阿娘和离?”
雪沫子随风沾在脸庞上,容珣狠狠搓了一把脸。
不过半日,他身上那股文雅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颓丧与茫然。
“我不恨她。”他道:“若要恨她,岂不是连我自己也要恨了?是我娶了她,也是我当初带沈治去看长兄。”
话音停了片刻,容珣接着道:“大嫂与大郎恨我是应该的。”
“长兄不会恨父亲。方才长兄背大伯母回去沉茵院时,让我同父亲说,他们大房愿意分家,还望父亲为容家留下一条退路。”
泽哥儿不恨他?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容珣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片暗沉的天幕。
父亲与长兄拿命相拼才挣下一个爵位,如今这爵位要在他手里弄丢吗?
想起父亲劝他与珍娘成亲时,对容家未来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容珣一颗心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里直直下沉。
“我娶你娘时十分不甘愿,可是现在要我与她和离,我更加不甘愿。”容珣抬手挥去落在他面上的雪霰,“我知她不喜我,但无妨,只要她冠着我的姓,这一辈子我们都是夫妻,来世我们依旧可以做夫妻。昭昭,我不会与你娘和离。”
容舒也不惊讶,只平静道:“ 明儿我依旧会去顺天府,若是不能去给这份和离书盖上官印,那我便会去状告父亲宠妾灭妻,恳请顺天府尹判你与阿娘义绝。”
容珣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她目光平静,不避不闪,眸子里没有怨恨,也没有仇视,唯有决绝的不管不顾的坚定。
宠妾灭妻……
容珣从不曾想过他竟然有被自己的长女威胁的一日。
“父亲这么多年来都拎不清轻重,难道这一次就不能拎清一回,做一个有担当的承安侯,当断则断,当舍则舍?你凭什么不愿?你可曾做过一回好丈夫好父亲?没有!阿娘不欠你,我也不欠你。凭什么我们不能离开这个带不来半点欢愉的地方?今日我没有将证据送往大理寺,而是给你们、给容家时间做决断,生恩已还!父亲若是不愿,可以,明儿我们在顺天府对簿公堂罢,总归承安侯宠妾灭妻的事在上京无人不知,也不差这么一桩笑谈。”
实在不愿再听容珣自私透顶的话,容舒说罢这话便转身离去。
望着她被大雪淹没的身影,容珣捏紧手里的和离书,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细白的雪绒越刮越大,容舒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清蘅院去。
今夜的承安侯府格外的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将这世间衬得愈发的静谧。
行至半路,身后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下一瞬,一把绣着青竹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
容舒脚步一缓,侧头望着容泽,轻声唤了声:“阿兄。”
容泽温和地“嗯”了声。
二人一路无言,到清蘅院时,容舒到底是忍不住问道:“大伯母可还好?”
容泽轻轻一转,将伞面上的雪霰甩落,笑着道:“阿娘无事,多年的心结放下,她说她今儿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容舒“嗯”了声。
容泽垂眸望她一眼,又道:“昭昭做得很好。”
容舒抬起眼。
来承安侯府之前,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会遭到这里所有人的谩骂与怨恨。是以,她始终是平静的,不曾让自己的心绪乱过半分。
可此时容泽一句“昭昭做得很好”竟叫她瞬时红了眼眶。
“今日若不是你来,阿娘兴许永远都不知父亲被害的真相,届时被沈治继续利用,还不知要犯下多少错。阿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还有为了我的前程。”容泽道:“说到底,我也有错。当初我能进国子监便是戚家帮的忙,那时我便该察觉到蹊跷。”
“阿兄没有错。”容舒打断他,道:“若是阿兄有错,那我也有错,我在扬州府住了那么久,早该察觉到舅舅的不妥。”
上一辈的恩怨本就不该延续到下一辈,而他们也不该为父辈的过错而自责。
容泽清秀的眉眼缓缓舒展开,颔首道:“昭昭说得对,我们都没有错。”
天光被漫天的风雪切割得愈发昏暗,容舒站在廊下,望着容泽离去的背影,缓缓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泪意。
夜里容舒给沈一珍回信,忽然听盈雀匆匆进来道:“姑娘,侯爷在外头等着。”
容舒垂下眼,将羊毫放入笔洗里洗净,挂好,这才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廊下灯色朦胧,容珣俊雅的脸好似半日间便苍老了许多岁。
“昭昭,这和离文书,明儿你便拿去盖官印罢。”容珣低声道:“等见到你娘了,便同她道,从前种种,皆是我之过,如今解怨释结,让她勿念。”
容舒接过,张了张唇,想问容珣为何又改了主意。
可转念一想,知晓原因又有何用?
她轻轻颔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翌日一早,一辆青篷马车从麒麟东街驶向顺天府。
衙门一早便开了值,几个衙役正坐在廊下,缩着肩头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前头行来一个身姿清窈、眉目如画的女子,忙打了个激灵,起身迎道:“可是容大姑娘?”
容舒微讶,下意识道:“是,几位官爷识得我?”
领头的一名衙役恭敬道:“容大姑娘在扬州府的义举上京无人不知,小的怎会不识得?”
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招呼身边的人道:“快去备茶!”
吩咐妥当了,这才又哈了下腰,对容舒道:“容姑娘随我去堂屋,今儿人少,府丞正闲着呢。”
办理和离析产的府丞态度比那几名衙役还要殷勤,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在那和离书上盖戳,笑吟吟道:“容姑娘,令尊与令堂今日之和离已在官府登记在册,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多谢大人。”
容舒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稳稳落地。
盈雀、盈月正在顺天府那两头石兽旁等着,见容舒出来,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去,道:“姑娘,您在上京出名了!”
容舒不由得想起方才衙役口中的“义举”,忖了忖,便道:“可是我在扬州开沈家粮仓的事传出来了?”
“何止!”盈雀抬着下颌,骄傲道:“还有您为梁大人借粮备药、救助扬州百姓的事,咱们上京百姓都知晓了!都说姑娘您有沈老太爷的风骨呢!”
容舒眸光一动。
她在扬州府的事怎会在这个时候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这是有人在给她造势?
第八十四章
容舒将昨儿给沈一珍写的信托镖局的人送去扬州便回了鸣鹿院。
她昨日回承安侯府, 常吉带着几名金吾卫的亲卫一直在偷偷护着她。今儿她回鸣鹿院,常吉依旧跟着。
“我这里有落烟与柳萍在,你无需再护着我了, 顾大人身边信赖的人便只有你们几人, 你回去同顾大人复命罢。”
常吉却不应, 只笑吟吟道:“正是因着主子身边能信赖的只有我们几人,是以我才不能离开,我就在鸣鹿院的外院守着, 您把我当做空气便成。”一副您再怎么撵我也不会走的模样。
容舒无奈,只好道:“我正好要差个人去承安侯府盯着,你若是有合适的人,便替我吩咐一声。”
说着便让盈雀递了一个装着金叶子的钱袋过去, 当做是给所有护卫的酬劳。
常吉多少有些了解容舒的性子, 也不拒绝,舔着脸皮便收下了。
两日后他回去东宫复命。
顾长晋刚看完陈梅杀夫案的案牍,见他腰间挂着个精致的钱袋,便道:“哪儿来的?”
常吉早就已经把里头的金叶子分了, 特地挂出来, 便是给顾长晋献个宝,这会听他问起, 忙扯下钱袋,道:“少夫人赏的,属下特地带过来给主子。”
顾长晋又看了那钱袋一眼, 旋即瞥他, 淡淡道:“你自个儿留着用。”那不是她的绣工。
常吉有些纳闷, 还以为主子见到这钱袋会暗搓搓地藏起来呢。
下一瞬便听顾长晋问道:“她在忙什么?”
“少夫人这两日都在鸣鹿院看账册, 沈夫人匆匆去了扬州, 这头不少事都要处理,少夫人便接手了过去。”常吉顿了顿,“听说这头不少生意,少夫人都准备转到大同府去。”
顾长晋“嗯”了声,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盏,啜了口,道:“承安侯府那头可有进展?”
“容老夫人还未醒来,少夫人喂的药及时缓住了老夫人的中风症状,但到底是年岁大了,想要醒来至少还得十头半月。依照御医的说法,容老夫人心火旺,便是醒过来了,也很容易再中风。承安侯日日都去荷安堂伺候汤药,那裴姨娘也跟着去了。两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容老太太,也算是夫唱妇随了。”
常吉说到这,忍不住讥讽了一句,见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又瞥过来,忙继续道:“承安侯昨日还亲自去了祠堂,将御用诰券与当初皇上赐爵位的圣旨请了出来。”
顾长晋放下茶盏,轻叩了下桌案,道:“他想要用这诰券与爵位换容家无罪。”
若是容家分家,大房、二房一旦获罪,也怪罪不到三房来。如此容珣便能继续坐稳承安侯的位置,但若是不分家,那三房被大房、二房牵连也是板上钉钉之事,只能用御用诰券与爵位换容家所有人的平安。
“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若那承安侯当真愿意舍下一切保全家族,总算是长出点骨头了。”
常吉护短,因着容舒的缘故,委实是厌恶透了容老夫人与容珣,眼下见容珣终于能有点担当,虽说不至于刮目相看,但到底是少了些厌恶。
顾长晋却道:“容珣大抵是在等容老夫人醒来,才会做最后的决定。”
要真下定了决心,早就已经带着诰券与赐爵圣旨去大理寺认罪。
常吉一听,狠狠“呸”了声:“亏我还高看了他一点。”
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主子,昨儿少夫人问了我,京里的那些传言我们是何时传出去的。”
顾长晋掀眸,“你如何答她?”
常吉心虚道:“属下老实说了是从您入主东宫开始的,主子放心,少夫人瞧着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当然不会生气,总归等容家的事一了结,她便会离开这里,说不得还能借着这传言 ,让手里的铺子卖出更好的价位。
顾长晋半落下眸光,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的反应他早就猜着了。
“以后少夫人问话,无需瞒着,跟她照实说便是。”顾长晋又拿起桌案上的案牍,道:“没甚事便回去守着她。”
常吉眼下唯一的正事便是保护容舒,哪儿还有旁的事,闻言便应好,走了两句又挠了下脑门,道:“主子,横平可是回来了?”
顾长晋颔首:“他半路打听到玄策的踪迹,只比玄策晚了几日回到上京,如今他就在大慈恩山。”
大慈恩山,那便是在盯着戚皇后?
那位皇后娘娘去了大慈恩山也有两日了罢,听说要在大慈恩寺祈福七日,从前皇后出行至多三日便回,今儿倒是罕见地多了几日。
常吉边思忖边出了东宫。
大慈恩寺,正殿。
戚皇后将手里的功德册交与小沙弥,便净手取香,插入香炉后又行了跪拜礼,方出了正点。
桂嬷嬷一面儿给她撑伞,一面儿道:“娘娘,那姑娘来了。”
戚皇后脚步一顿,捏紧了手里的念珠,道:“她在何处?”
本该昨日便见到这孩子的,偏生路上起了大风雪,那孩子被困在风雪里,这才耽误了一日。
桂嬷嬷道:“在小佛堂。”
戚皇后颔首,望了眼逐渐放晴的天色,笑着道:“桂嬷嬷随我过去吧,旁的人在这侯着。”
从正殿去小佛堂的路不近,桂嬷嬷见戚皇后步子越走越快,忙道:“娘娘慢些,仔细脚下的路。”
戚皇后好笑道:“嬷嬷可是忘了本宫从前在雪地里还曾舞过剑、猎过兽。”
她是将门虎女,虽说父亲为了让她嫁入东宫,总爱将她拘在家里学琴棋书画,但到底有戚家的血脉在,骑猎射箭不在话下,更遑论是在雪地里疾行奔跑了。
桂嬷嬷望了眼戚皇后唇角的笑靥,她很久不曾见戚皇后露出这样的笑了。自从启元太子死后,戚皇后脸上的笑是越来越少了。
是因着马上要见到小公主了罢?
小佛堂外头守着四名护卫,见戚皇后来了,忙恭敬行礼。戚皇后知晓这些都是孟宗的人,略一颔首,便道:“诸位辛苦了。”
说着便往里望了眼。
小佛堂的大门敞着,内室悬着面绣着梵文的棉布帘子,此时帘子被风吹得“哐哐”作响,掀开的缝隙里露出里头一道窈窕的身影。
戚皇后心跳骤然加快。
是那孩子罢?
那孩子知晓真相后,可会怨她恨她?
带着点儿近乡情怯的忐忑,戚皇后脱下身上的斗篷,递与桂嬷嬷,道:“嬷嬷在外间侯着便好,本宫自己进去见她。”
戚皇后说着穿过外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戚家先祖的灵牌,四条檀香木大香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上百面灵牌,两侧十数盏佛灯被帘子带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昏黄的灯色里,身着豆青色袄裙的姑娘正忐忑不安地坐在临窗的圈椅里。
这姑娘生得十分好看,雪肤乌发,明眸善睐,便是身上的衣裳朴实无华也掩不住这天生的丽色。
听见掀帘的动静,她抬眼望了过来,迟疑半瞬后,起身行礼,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戚皇后上前扶起她,温声道:“不必多礼,你知晓本宫是谁?”
闻溪轻轻颔首:“几位大人同民女提过今日要见的贵人是皇后娘娘。”
顿了顿,她迟疑道:“不知今日娘娘因何召见民女?”
戚皇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半晌方笑道:“坐下,陪本宫说说话。”
待二人落座,又笑意盈然道:“本宫听说你同太子殿下一样,自小便养在徐馥膝下,她待你可好?可有同你说过你的身份?”
闻溪轻轻应道:“民女是孤儿,刚出生便被嬷嬷捡去养着了。夫人待我极好,自小教我习字,教我琴棋书画,对民女视如己出。”
她提起萧馥之时,脸上难掩孺慕之情,俨然是把萧馥当做一个敬爱的长辈看待。
当初小五一口一个“阿娘”地唤着戚夫人时,戚皇后偶尔也会期望那一声“阿娘”喊的是她。
这会听闻溪提起萧馥,戚皇后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吃味,却不料心中竟无波无澜。她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暗道到底是不一样。
小五三不五时便会去坤宁宫陪她,她看着小五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一点一点长大成明媚妍丽的姑娘,便小五不是她女儿,情分也是不一样的。
眼前这孩子虽是她的亲骨肉,但到底隔着漫长的十九年,要打破这层隔阂谈何容易?
思及此,心中对闻溪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怜惜。
戚皇后轻轻一叹,指着高案上的灵牌,缓缓道:“这里是戚家的佛堂,供奉的都是戚家的列祖列宗。这些,都是你的亲人,当年你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戚皇后望着闻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女儿。”
“刺啦”——
一声椅子腿拖动的声响从内室传出,桂嬷嬷担忧地往里头看了眼。
这小佛堂便是当年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地方,也不知小公主会不会对娘娘心生怨怼?毕竟当初娘娘便是在这里舍下了她,交给戚家人。
也正因着此,小公主才会流落民间十九年,被萧馥拿来作为报复皇后的棋子。
桂嬷嬷待得里头再次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戚皇后牵着闻溪的手从里行出。
“嬷嬷,今儿闻姑娘同本宫一起宿在竹楼里。你让鹂儿上来罢,她们二人年岁相当,大抵能多些话聊。”
桂嬷嬷怔楞了下。
闻溪是戚皇后之女这事十分隐秘,陪着戚皇后来此的都是她的心腹,许鹂儿还有旁的宫女都被桂嬷嬷安排在山脚下的屋子住着了。
她望了望始终垂着眼的闻溪,心知这姑娘大抵还抗拒着娘娘,娘娘这才让许鹂儿来陪她。
鹂儿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她陪着,小公主兴许能与皇后娘娘熟络些。
桂嬷嬷忖了忖便含笑应下。
山脚的居士楼里,许鹂儿听到皇后娘娘的传唤,微微一惊,忙道:“可是娘娘出甚事了?”
来传话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雪映,听罢这话,便笑道:“慌甚?娘娘有我们伺候着,哪儿能出事?”
嗔她一眼,又接着道:“快跟我来,娘娘今儿遇见个十分投契的姑娘,想着你与那姑娘年岁相仿,便想着唤你去跟前,一同说说话。”
许鹂儿这下终于放下心来,换好衣裳便打着伞跟在雪映身后出了屋。半路经过一处松涛阵阵的松林,她下意识朝那片银装素裹的密林望了眼。
雪落纷纷,密林深处一道斜长的影子藏在幢幢树影里。
许鹂儿慢下脚步,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旋即快步跟上雪映,往半山腰的竹楼去。
第八十五章
许鹂儿到了竹楼, 桂嬷嬷上前来叮嘱道:“夜里便由你和雪映伺候闻姑娘,记住要用心伺候,莫要怠慢了。”
许鹂儿含笑应“是”, 推屋进门。
窗边的小榻上, 气质恬淡的姑娘一见到她们进来, 便站起身行了个礼,一颦一举皆规矩得很,叫人挑不出错处。
许鹂儿望着闻溪秀丽的面庞, 温柔地上前福身。
夜里竹楼半数灯皆熄灭了,戚皇后住的那屋子却依旧是灯火煌煌。
她一身寡淡的禅衣,正端坐在几案后头翻着佛经。
黑夜里,一行身着缁衣的僧人缓缓行在雪地上, 夹杂在这僧人中间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
不多时, 众人抵达了竹楼,为首的僧人轻轻叩了叩门,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进来”,便推开门, 领着那老妪进了屋。
戚皇后抬眸望着他们, 目光扫过那老妪时,柳眉忍不住一挑——
那老妪面上竟然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缁衣僧人双手合十, 道了声“阿弥陀佛”。
“皇后娘娘,今晨孟大人特地派人护送丁施主到大慈恩寺,孟大人道丁施主便是您想见的那位。”
戚皇后放下手里的佛经, 颔首笑道:“有劳几位大师了。”
说着便望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忙将几位僧人送出了竹楼。
屋子里便只剩戚皇后与那姓丁的老妪。
那老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礼, “民妇叩见皇后,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声音十分柔润, 并不苍老,听着并不似她外貌这般苍老。
戚皇后垂眸望着她,温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丁氏垂着眼皮抬起脸,柔黄的灯光落在那张伤疤纵横的面庞,她撑在地上的手忍不住颤抖。
戚皇后眸子里露出一丝怜惜。
“这是那晚你自己动手划伤的?”
丁氏应道:“是,民妇不想死,便决定舍了这张脸。”
“难为你了。”戚皇后道:“此事是戚家的错,日后本宫定会补偿你。现在你同本宫说说,可记得那孩子身上有何特征?”
丁氏道:“小公主出生之时,是民妇给她擦身,包上襁褓的。民妇若是没记错,小公主的右肩上有一颗朱砂痣。”
说着在肩上比划了一下。
朱砂痣。
戚皇后一瞬不错地望着丁氏,又问道:“除了那朱砂痣,可还有旁的东西?”
丁氏撑在地上的手指轻轻一颤,道:“无了。”
戚皇后又问了几句,待得丁氏一一应答后便颔首道:“今儿你在这竹楼住下,本宫让桂嬷嬷带你下去歇息。”
丁氏却不肯动,伏地请求道:“求求皇后娘娘救救民妇的女儿!”
“你女儿?”
“是,民妇的女儿名唤陈梅,如今就关在了大理寺狱。”
陈梅……
戚皇后对这桩杀夫案早就有所耳闻,此时听丁氏提起,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这事。
“你便是为了你女儿,方才在上京现身?”
丁氏含泪应“是”。
孟宗的人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查到了白坪山的道观,却扑了个空。
只没多久,这妇人却凭空出现在了上京。
一个宁肯划破自己的脸也要销声匿迹的人,忽然出现在上京,多少会令人生疑。如今知晓她是为了女儿而来,这就解释得通了。
一个母亲,为了女儿,的确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戚皇后垂下眼,温声道:“你既然是陈梅的母亲,那陈梅与钱大的婚事自是无效。此事本宫会知会孟大人,届时都察院会替陈梅陈述冤情。”
丁氏用力地磕头,啜泣着道谢:“民妇谢过皇后娘娘!”
桂嬷嬷将丁氏送去旁的竹楼,回来后便听戚皇后道:“让雪映伺候时,注意看那孩子右肩可有一颗朱砂痣。”
桂嬷嬷应下,顿了顿,道:“娘娘可要带她回宫,寻孙院使验一验?”
“先看看雪映那头如何说,这孩子若当真是她,与太子的关系……”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想起在小佛堂里闻溪问起太子时的那双眼,心中一沉。
饶是那丫头努力装作云淡风轻,也藏不住眼底的情意,那是一个女子提起一个心上人时方才会有的眼神。
这就是萧馥对她的报复么?
从前便是萧馥藏在眸底深处炙热而疯狂的情意泄露了她对启元太子的心事。
戚甄喜欢过启元太子,二人曾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萧馥望着启元太子那目光让她觉得不喜。
也正是因着她的不喜,启元太子后来鲜少来大慈恩寺看萧馥。
闻溪与顾长晋青梅竹马,是否两情相悦倒是不知,但至少闻溪是喜欢顾长晋的。
戚皇后沉吟道:“暂且不能带她回宫,等太子定下亲事后再带她回去。”
桂嬷嬷上前给她按摩头,道:“小公主可有说她是因何去了肃州?那承安侯府可有逼迫小公主离开上京?”
桂嬷嬷可是一直记着,正是因着承安侯的嫡长女看中了太子,要与顾家联姻,小公主才不得不离开上京。
这问题戚皇后也问过闻溪,那孩子吞吞吐吐的,只说是无意中听到嬷嬷说她父母在肃州,这才要去肃州寻亲。
戚皇后看得出来她在撒谎,至于为何撒谎,倒也不难猜。
不过是不愿意瞧见心上人娶妻,与旁的姑娘卿卿我我罢了。这样的心情,戚皇后也曾有过。
启元太子娶太子妃的那日,戚甄便是称病没去东宫吃他们的喜酒的。
“与承安侯府无关。”戚皇后淡淡道:“不过是不想留在梧桐巷罢了,这才想偷偷离开上京。也多亏承安侯府的人将她送离了上京,若不然这会她大抵还在萧馥手里。”
说到这,戚皇后心中又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什么。
萧馥筹谋了那般久,一是为了将启元太子的儿子送上太子之位,二是要报复她。
那孩子提起萧馥时,眼中的孺慕之情是真切的。
萧馥夺走她的孩子,又让那孩子爱上自己的血脉兄长,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的确确是在报复她。
只以戚甄对萧馥的了解,此人心肠极其恨毒,报复她的手段大抵不止这些。
按那孩子的说法,萧馥这些年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差,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
是因着这个原因么?
还是因着与那孩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多少生了些感情?
戚皇后捏着手里那串少了一颗念珠的玉佛手钏,又缓缓蹙起了眉。
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娘娘,不好了!闻姑娘吐血了!”
戚皇后闻言,忙放下那串念珠,道:“快去请梵青大师!”
两刻钟后,梵青大师匆匆而至。
梵青大师乃大慈恩寺的住持,医术高明,给闻溪把脉后便叫人去煎了两碗解毒药。
“闻施主这是中了一味西域的慢性毒,这毒十分难缠,闻施主身上的毒素已经积累了有十余载,半年内若是不解毒,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戚皇后忧心忡忡道:“大师可有解毒之策?”
梵青大师道:“贫僧对此亦是无能为力,这世间最擅解毒之人一是从前的太医院院使洪老太医,二是如今的院使孙白龙。”
洪老太医在启元太子死后便失踪了,如今只能去寻孙院使。
戚皇后望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娘子。
这便是萧馥最后的报复吗?
让她找回亲生女儿,又让她看着女儿痛苦死去而无能为力,就像当初萧馥只能眼睁睁看着启元太子死去一样。
戚皇后垂下眼睫,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明儿我们便启程回宫。”
闻溪吃下梵青大师开的汤药后便沉沉睡去,她身上的衣裳沾着血,戚甄亲自给她换了衣裳,掀开里衣时,她目光一顿。
那姑娘的右肩上赫然一颗针尖大小的朱砂痣。
许鹂儿取了干净的衣裳进来,见戚皇后定定望着那颗小痣,轻声问道:“娘娘,可要鹂儿来给闻姑娘换?”
戚甄摇了摇头,道:“本宫来罢。”
给闻溪换好衣裳,戚皇后坐在榻边陪了好半晌,待得榻上的姑娘呼吸变得匀长,方灭了佛灯,往外间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阒然幽黑的内室里,闻溪缓缓睁开眼,摸过方才梵青大师放在床头的安神药囊,从里头摸出颗药丸子。
竹楼外,霜雪盖地而来。
梵青大师缓慢行在满地银霜里。
庙里的僧侣正在大殿做晚课,晚钟荡涤在幽静的山林。
他并未去大殿,而是去了回了自己住的僧寮。
僧寮朴素,只有一张榻,一把罗汉椅,一个绣着梵文的蒲团。
此时那罗汉椅上正坐着一人,那人一身落魄禅衣,瘦骨嶙峋上的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去的乌青。
正是玄策。
这是他大半月前在路上遇袭受的伤。
便是那日,丁氏被人掳走了。
玄策曾是大慈恩寺的首席大弟子,一眼便认出了那日掳走丁氏里的人就有大慈恩寺的僧侣。
也因此,那些人才没有趁机夺走他的性命。
“你派人将丁氏掳走,让她去都察院,如今都察院又将她送来大慈恩寺,究竟是为何?”玄策定定盯着梵青大师,目光锐利。
梵青大师道:“你不该去肃州,也不该卷入这些事里。”
“怎么?父亲这是在担心我?”玄策讥讽一笑,“还是父亲担心世人会瞧清你的真面目?堂堂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道德败坏的伪君子。”
梵青大师面色平静,玄策的那些话并未叫他脸上起半分波澜。
二人静默对峙,忽然银光一闪,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插入玄策脖颈。只听“嘭”一声,玄策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梵青大师神色一变,上前拔出玄策脖颈里的银针,见他脖颈只有一个红点,并未泛乌方松了一口气。
“郡主何须动手?”梵青大师回眸望着从暗室出来的萧馥,道:“策儿聪明绝顶,方才那根银针定会叫他瞧出蹊跷。”
“大师一片慈父之心委实是令人感动。”萧馥坐在轮椅上,安嬷嬷将她从暗室里推了出来,“大师放心,方才那根银针涂的不过是迷药,您这孩儿睡几日便会醒来。只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大师还是趁早做个决断罢。您可是大慈恩寺的住持,大慈恩寺不能毁在您手里。”
梵青大师不语,胸间垂落的念珠被窗边的雪光照出一层黯淡的光。
良久,他淡淡道:“贫僧已经将药交与了闻施主,郡主如今的身子还需多休养。此处已经叫策儿知晓,贫僧会给郡主重新安排个地方。”
萧馥似笑非笑地望了梵青大师一眼,也不再多说,搭在椅把手上的手指微微一抬,安嬷嬷便将她推回了暗室。
进了暗室,安嬷嬷将她搀扶到一边儿的床榻,低声道:“那玄策知晓得太多,梵青大师既然狠不下心来,索性便由老奴动手。”
萧馥咳了两声,道:“不必,梵青大师不会让玄策离开大慈恩寺。”
安嬷嬷见她脸色愈发灰败,眸光一涩。
那杀千刀的孟宗,与戚皇后合作后,便想要除掉郡主,竟敢派人去梧桐巷杀她们。若不是郡主警觉,她们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只郡主在那场刺杀中到底是受了伤,如今身子一日比一日破败,昏迷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安嬷嬷当真是怕她会再也醒不来。
“郡主为何不让少主来见您?”安嬷嬷道:“少主已经顺利入主东宫,如今勇士营与金吾卫皆听他号令,郡主完全可以将那些事交与少主去做。”
“萧衍心思深不可测,不能叫砚儿冒险。就让砚儿做个人人景仰的太子罢,旁的污遭事我来替他做,日后便是要下地狱,也由我来替他去。”
提起顾长晋,萧馥面上忍不住带了点笑,“再者,砚儿到底是太过心慈,吩咐他去做的事他未必会听。你以为梁霄当真是因着他受了重伤方没有机会动手?他不过是怕梁霄死后,江南一带会起乱。不过也正是因着他的抉择,才会令孟宗下定决心助他,也算是歪打正着。”
安嬷嬷听她提起“江南”,想到什么,神色凝重道:“沈治那头递来新的消息,说张妈妈已经醒了,可要老奴寻个人去扬州府接她回来?那位的身边如今没有我们的人,张妈妈回来,还能有个人继续盯着她。”
萧馥却摇了摇头,道:“张妈妈如今在不在她身边已经不重要。”
她轻轻咳了一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总归闻溪那丫头马上便要入京,届时,自然会有人替我们除了她,我们耐心等着看一场好戏便是。”
第八十六章
翌日一早, 一名勇士营亲卫策马而来,匆匆穿过城门,在东宫大门处停缰下马, 疾步入内。
那人送来一封书信, 是身在扬州的七信送来的信。
“七信大人让属下同殿下道一声, 目前他们那头并未收到任何回信,也没有任何人前去扬州府接走张妈妈。”
顾长晋淡淡颔首:“沈治如何了?”
“依旧是不肯吐话,侯夫人已经搜出那些书信与账册, 不日便要开祠堂将沈治逐出沈家。”
有七信和椎云在,沈一珍那头不会出甚意外。
顾长晋本是想利用张妈妈与沈治来引出萧馥的,只可惜到这会都不曾听到一鳞半爪的消息。
只是不急,萧馥迟迟早早都会来寻他。
“去给七信回个信, 让他务必要护好侯夫人的安危。”
这厢才刚吩咐了两句, 便有一名内侍从外进来,对顾长晋道:“殿下,该去勤政殿了。”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披上大氅便往宫里去。
昨个夜里宫里递话要他今儿一早入宫去。
眼下鞑靼正在整军入侵北境诸府, 南边滇贵几地又有流民作乱。
嘉佑帝宣他入宫便是令他协同兵部、户部和五军都督府解决南北两境的燃眉之急。
顾长晋在勤政殿呆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是接近午时, 嘉佑帝留他在乾清宫用膳,还差人喊来了怀安世子。
萧怀安如今将将十一岁,先前顾长晋认祖归宗之时, 二人在太庙便已经见过。对萧怀安而言, 今儿是第二回 见顾长晋。
只对顾长晋而言却不是。
顾长晋曾在梦里梦见过他, 那一次他还曾向萧怀安身边的小太监学着如何用石片雕冰雕。
萧怀安与梦中的小少年一样, 十分的沉默寡言。
他是嘉佑帝看着长大的, 嘉佑帝将他喊来,自然是希望他与太子能亲近些,这样日后他便是不在了,也依旧有人能继续照看萧怀安。
只可惜萧怀安心防太重,对顾长晋谈不上疏远,但也称不上亲近。
饭毕,嘉佑帝面露疲色,挥挥手,让汪德海将二人送出乾清宫。
萧怀安身边伺候的两名小太监撑伞过来,给萧怀安披上厚厚的大氅。
顾长晋认出了其中一人便是前世那位教他雕冰雕的太监,上前一步,问道:“你叫何名字?”
他这般贸然一问,直把那小太监惊得肩膀一耸。赶忙把腰压得更低了,掐细了声音恭敬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才名唤潮恩。”
惯来沉默寡言的萧怀安下意识往潮安身边靠近了一步,抬眸定定望着顾长晋。
俨然一副他会护着底下人的姿态。
顾长晋唇角微掀,道:“可要与孤出去玩雪?”
他这话一落,萧怀安立时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惊诧。
正迟疑着,那名唤潮安的小太监已经上前,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前两日不是还让奴才给您雕个冰狐狸?您今儿在文华殿的功课既然已经做完了,索性便听太子殿下的,去外头耍耍雪,奴才不仅给您雕冰狐狸,还给您雕个冰老虎。”
潮安这般说自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皇爷看重太子,朝堂上的臣公亦是十分拥护他,便是连从前支持大皇子的刑家党羽都开始有人倒戈,转而支持太子殿下。可见宫中形势已是明朗,太子殿下日后定能得登大宝。
世子与太子殿下交好,日后自然也就能多得些照拂。
今儿皇上让世子来乾清宫用膳不就打着这主意么?
眼下太子殿下愿意纡尊降贵与世子亲近,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只潮安并不知,顾长晋想带出宫的可不是为了萧怀安,而是为着他。
汪德海才刚回到乾清宫,还未进去同嘉佑帝回禀,便见底下的小太监快步在他耳边附耳道:“干爹,太子殿下想带怀安世子出去走走,让儿子来同您递个话呢。”
汪德海一听便知顾长晋这是要他同嘉佑帝递话,忙掀开帘子入了内室。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倒是有些意外,以为顾长晋是想带萧怀安去东宫教导他,不怎么思索便笑道:“随他们去,权当是让他们兄弟二人培养一下感情。”
得了嘉佑帝的准话,顾长晋便带着萧怀安还有那名唤潮安的小太监出了宫。
马车行在官道上,在雪地里轧出两条长长的轮印子。
萧怀安望着渐渐远去的东宫,好奇道:“太子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顾长晋瞥了他一眼,小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少了些故作老成的世故,多了些少年气,倒是与他梦中见着的怀安世子渐渐重合了。
“去郊外,郊外有一片老梅林,那里的梅花也差不多要开了。”
鸣鹿院外头那片老梅林的确是冒出了花骨朵,正拥挤而热闹地挤在枝头,远远瞧着,竟分不清是雪还是花了。
容舒正在院子里拨弄算珠,盈雀一脸喜气地过来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这会马车正停在外头呢。”
容舒手一顿,蹙眉道:“他怎么来了?”
盈雀道:“听说是要带宫里的怀安世子出来踏雪。”
人都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作为主人,不管如何都要去打声招呼。再者,容家与沈家的事,顾长晋一直在默默助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款待一番。
思及此,容舒也不扭捏,换了套衣裳便出去院子。
顾长晋刚穿过影壁,便见她捧着个铜手炉踏雪而来。
小娘子着了件烟紫色葡萄缠枝纹交领短孺,下配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绛紫色斗篷,将身后一地霜雪衬出十分惹眼的明艳之色。
顾长晋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她。
他顿了脚,静静立在那,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容舒福了一礼,“见过两位殿下。”
顾长晋道:“不必多礼。”
一边的萧怀安抬起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容舒一眼。饶是他不知晓眼前这女子是谁,都猜到了太子此行是为了她而来。
果不其然,便听旁边那身量高大的男人温声道:“带个人来给你雕些小玩意儿。”
萧怀安一听,又继续明白了,原来太子是为了带潮安出来,带他,不过是顺带。
小少年垂下眼睫,倒也不生气,总归能出宫,他也是欢喜的。
他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宫了。
鸣鹿院里的老梅林里有个天生天养的湖,这会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常吉带着人去湖里凿冰,盈月、盈雀领着人在老梅林的竹亭里点起火炉温酒。
众人一顿忙活,常吉将冰抬了过来。
潮安这会也知晓顾长晋带他来的用意,从腰间掏出块磨得极薄的石片儿,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冰团便兢兢业业地雕了起来。
正忙着呢,旁边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石片给我一块儿。”
潮安一愣,太子殿下怎会要这东西?
他不敢耽误,忙将手里的石片递了过去,旋即缓缓瞪大了眼睛。
便见顾长晋驾轻就熟地在一块冰团上划拉出一双要阖不阖的眼睛,而后是耷拉着的耳朵,蜷成棉球一般的身子,细长的尾……
不多时,一只蜷在地上歇息的猫儿静静伏在顾长晋的掌心,那猫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把周遭的人都看呆了。
潮安最是纳罕,他这手艺是幼时同一位老太监学的,太子殿下又是从哪儿学的,这雕工瞧着怎么好似同他是师出同门?
顾长晋雕好后便收起了石片儿,往竹亭走去。
容舒正在竹亭里煮酒,顾长晋一闻便知她煮的是梅花酒,梅香酒香缠绕在风里,带着点儿甜。
他走向她,对容舒道:“张手。”
容舒不明所以,却还是放下了酒盏,张开了手,下一瞬,只觉掌心一凉,一只粉雕玉琢的猫儿冰雕落在她手中。
她将将烫过酒,手被热雾熏得暖暖的,这会冰雕往掌心一放,立时便化了一层薄薄的水。
容舒忙道:“顾长晋,会化。”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笑道:“不碍事,化了再雕。”
说着又挑了块更大的冰团,十分闲适地坐在竹亭的木阶上。这木阶方才特地有仆妇扫过雪,干净倒是干净,就是他身上那件大氅沾上了不少雪沫子。
容舒垂眸望着那猫儿,一时觉得十分眼熟。
没一会儿便想起来了,前世也是这一年的冬日,常吉给她送了这么一只猫儿冰雕,说是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
她喜欢得紧,怕这猫儿会化,还叫人做了个悬在梧桐树下的小木笼,将猫儿放了进去,一打开支摘窗便能瞧见住在里头的猫儿冰雕。
那日顾长晋从都察院回来,站在窗边望着那小木笼看了好半晌。
翌日常吉又送来了一只鸟儿,一只小鹿还有一只胖嘟嘟的柴犬,虽说那小木笼造得大,但架不住越来越多的小冰雕将里头的空间一点点抢占,到最后又添了两个小木笼。
三个小木笼错落有致地挂着,外头还缠着细灯,夜幕一降临,那里头的小冰雕便像是会发光一般,煞是好看。
容舒一直让常吉打听是那位热心的近邻送来的呢,想回些谢礼的。
常吉嘴儿跟蚌似的,总说没打听出来。
这会看着那石片儿在顾长晋手里都要雕出花来了,哪儿还不明白?
那热心的近邻可不就是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男人么?
容舒望着男人清隽的线条深邃的侧脸,只觉掌心的冰水又是凉又是热。
竹亭里头放在炭盆,手里的猫儿化得愈发快了。雪水从指缝里滴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没一会儿,那姿态慵懒的猫儿在她掌心彻底消失。
容舒拿过帕子,擦干手后便继续烫酒。
马上便是用晚膳的时候了,盈月几人在竹案上支起了两个大铜炉,乳白色的汤水在铜炉里翻滚,“咕噜”“咕噜”地冒着大泡。
容舒拢了拢斗篷,从一边取出个卧兔儿便出了竹亭。
萧怀安蹲在地上,正盯着潮安的手看得专注。
忽然眼前一暗,一抬眼便对上一对含笑的桃花眸,微微怔了下。
“世子殿下把这个戴上罢?免得耳朵冷。”
萧怀安盯着容舒手里的毛茸茸的卧兔儿,略忖了忖,起身接过,又神色认真地道了句谢。
容舒看小少年年岁小小,却非要装作一脸老成,忍不住笑了笑,道:“世子殿下喜欢这些小冰雕?”
萧怀安应“是”,他不是个爱多话的性子,往常在宫里基本就是嘉佑帝、戚皇后问一句,他答一句。
对不熟悉的人便更不爱说话了,譬如这一路行来,他与太子殿下拢共才说了四句话。
只这会也不知为何,应了一声“是”后,又忍不住多道了句:“在宫里不便养爱宠,潮安便想出这个法子给我雕些小动物。”
一句话,便叫人知晓这孩子在宫里过得有多谨小慎微。
不敢养爱宠是怕会冲撞了后宫里的贵人,也怕会被人拿来做过河的桥。
容舒望着小少年干净又俊秀的眉眼,笑了笑,便道:“殿下把这些冰雕放在木笼里,外头放些灯饰,夜里挂在屋檐下,又好看又热闹。”
小娘子的声音温婉柔软,眉眼间笑意盈然,令人如沐春风,忍不住想要去亲近。
萧怀安“嗯”了声,将方才容舒递来的卧兔儿乖乖戴在头上。
这卧兔儿上头绣着一只软萌可爱的幼虎,戴着他头上,倒是令他身上多了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二人说了片刻话,容舒便站起身,想要回去竹亭,殊料一抬眼便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
顾长晋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上的活,这会正倚在亭柱上,定定看着她。
容舒往他脚下一看,上头已然摆了五六只憨态可拘的小动物,猫儿、狗儿、鹿儿还有一只大尾巴扫尾子。
“有木笼吗?”他忽地出声。
容舒这头还未及开口,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常吉立马接过了话,道:“有咧,小的马上去拿。”
几个小木笼没一会儿便送了过来,顾长晋将小冰雕放入木笼里,对她道:“挂哪儿好?”
说着目光往一边儿扫去,隐约记得,她住的那间厢房正对着这片老梅林的。
于是下颌一抬,又道:“那边儿的梅树?”
顿了顿,继续道:“你带我去?迷路了不好。”
他这人什么时候有迷路过?
容舒张了张唇,迟疑几息,到底是没说什么,抱过一个手炉便领着他过去了。
二人并肩而行,默默地行了一截子路后,容舒指着梅林最外头的一棵老梅树,道:“就这里罢。”
顾长晋将木笼挂上去,抬手轻轻一点,木笼轻轻摇晃,里头小冰雕争前恐后地挨上笼子门。
隔着做成栅栏状的笼子门,几只憨憨的小冰雕睁着剔透的大眼正默默地望着二人,充满了野趣。
容舒唇角抿出一枚笑靥。
头顶的小木笼晃呀晃的,还有细小的香雪从枝头坠落。
顾长晋立在覆着皑皑白雪的老梅树下,低声问道:“容昭昭,还难过吗?”
容舒一怔。
“若不是因着你,容家的人此时早已经下了大狱。我愿意给他们时间去做抉择,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儿上。”顾长晋缓缓道:“你不欠他们。”
容舒自然是知晓自己不欠容家什么,正如她对容珣说的,生恩已还。
只是一想到阿兄,一想到三妹妹、三郎和四郎他们,心头无法避免地觉得沉闷。
这两日她把自己关在鸣鹿院不停地看账册,打点阿娘在上京的铺子,便是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事。
她掩饰得好,连自小伺候她长大的盈月盈雀都瞧不出半点端倪,更遑论常吉、落烟他们了。
顾长晋又是如何知晓的?
明明他远在京里。
明明他正是政务缠身的时候。
他费工夫跑这么一趟,便是为了给她雕些小冰雕,挂在树下逗她开怀么?
掌心那股子又是冰凉又是滚烫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压抑着不去想前世,不去想那个冬日挂在梧桐树下被簌簌风雪吹得摇晃的木笼子,也不去想他在背后为她默默学过多少东西,又做过多少东西。
他大抵也知晓她的想法,便也不提,只默默地做。
容舒目光轻抬,望着老梅树下的木笼,轻声道:“殿下日理万机,不必浪费时间来鸣鹿院做这些的。”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无事,再过两日便好了。”
他不过是往前挪了一小步,她对他的称呼立马从“顾长晋”变成礼数周全的“殿下”了。
明明,她知晓他就是顾长晋,只是顾长晋。
喉结轻抬,树下的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推了下那木笼子,温声道:“因为我很快就要做些让你生气的事,是以现在要多做些哄你开怀的事。这样——”
他望着她,唇角微抬,慢声道:“容昭昭生气时多少能念及我这会的好,气就能消得快一些。”
第八十七章
顾长晋一行人在竹亭用过了晚膳便回京了。
萧怀安坐在马车里, 垂着眼不说话,手里还拿着容舒今儿给他的卧兔儿,细白圆润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上头的兔绒毛。
顾长晋还在回想着今儿在老梅树下那姑娘微微瞪圆了眼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勾起。那会她嫣红的唇分明动了动, 大抵是要问他想做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却不想落烟寻了过来, 那姑娘只好生生咽下嘴里话。
坐在对面儿的萧怀安抬眸打量着他,他的目光十分直白,直白到顾长晋想忽略都不成。
“我以前听过宫里的人说过容姐姐。”萧怀安忽然道。
顾长晋挑眉, 道:“说什么了?”
萧怀安想起那些不好听的话,不想说,只微微蹙起眉,道:“都是些不好的话。”
顾长晋一听便猜到了会是什么话。
左右不过是拿她的生辰说事, 还有的便是他们二人和离之事。
人人都以为他们二人和离是因着他厌了她。
他因着这事还曾经动用私权, 将几个乱嚼舌根的贵女“请”去都察院问话,叫那几个家族丢尽了脸面。
如今他入主东宫,曾经按下的谣言再次甚嚣尘上。
这世间总有人带着恶意揣测旁人,顾长晋甚至能预见一旦容家和沈家的事被传了出来, 又不知有多少脏水往她身上泼。
要么说她命格克亲, 因着她不祥,这才使得沈家、容家皆遭了大难。要么说她得罪了太子, 惹得太子报复,这才给沈家、容家招来祸害。
只这些事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太子哥哥既然与她和离了,为何今日还要来寻她?”萧怀安道:“若是被旁的人瞧见了, 会有闲言碎语的。”
顾长晋好整以暇地望着萧怀安。
小少年成日寡言少语的, 这会倒是不觉得话累口了, 一说一大串, 还话里藏话地试探他。
顾长晋往后一靠, 微阖下眼,道:“我会娶她,会叫这上京嚼过她舌根的人将从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捡回去,也会让这世间再无人敢轻贱她。”
他会当着所有容家人的面求娶她,让那些轻慢她的人知晓,他们从前对她所做的种种究竟有多错。
便是他们用容家的一切换下平安,他也要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焦灼不安,不得安宁。
她四岁便被逼着离开上京,在扬州府孤独地住了九年,她这些所谓的至亲不闻不问,在她回来上京后,也从不曾善待过她。
但凡他们从前对她好一些,让她对这个家、对她的姓氏有过一丁点眷恋与不舍,以太子妃甚至未来皇后娘家的身份,容家便是跌至谷底也会有起复的一天。
杀人者诛心。
他们很快便会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知晓他们失去了什么。
男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皆是掷地有声,萧怀安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兄长一直都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鲜少会在他脸上看到情绪的起伏。
方才他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萧怀安捕捉到了。
他心思比同龄人要敏感,也十分聪慧,此时自也知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他对容家姐姐的关心会令这个兄长待他更好些。
萧怀安于是道:“宫里也有一片梅林,想来容家姐姐也会喜欢。”
又道:“届时我让潮安给她雕小冰兽,挂满一整个梅林。”
鸣鹿院的梅林是天生天养的老梅林,与宫里那片经过人工栽减的梅林到底是不一样。
顾长晋很清楚,那姑娘喜欢鸣鹿山的梅林,却不会喜欢宫里的梅林。是以,他才会道他日后做的事她会生气。
萧怀安住的地方在东六宫,时辰已晚,这会宫里早已落了匙。顾长晋安排他在东宫歇了一晚,第二日天不亮便送到上书房学经史。
午时一下学,汪德海便请他到养心殿。
“昨儿世子殿下一夜未归,皇上心里担忧着呢。”
他们昨日出宫有金吾卫跟着,还有顾长晋在,嘉佑帝倒不是真的担心,不过是要知晓他们因何事去了城郊的鸣鹿山。
这些事萧怀安自然不能隐瞒,遂一五一十地说了昨日的事。
“容家姐姐礼数十分周到,待侄儿亦很好。”萧怀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卧兔儿,认真道:“怕侄儿耳朵冻着了,昨儿还特地给了侄儿一个卧兔儿。”
嘉佑帝瞥了瞥萧怀安手里的卧兔儿,微微有些意外。
萧怀安心防重,打小便只亲近那些真心待他好的人,鲜少见他会这般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说话。
容家的大姑娘,承安侯容珣的嫡长女,也就是太子先前在坤宁宫请求赐婚的姑娘。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起事,容家是最早投靠他的军户。
容老太爷与容珺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嘉佑帝自是记得他们,但对于现在的承安侯容珣,却是印象不深。
而容珣的嫡长女,若非太子那日提起,嘉佑帝更是连半点印象都无。
最近此女在扬州府的义举正传得沸沸扬扬的。
知晓她是曾经的扬州首富沈淮的外孙女,嘉佑帝对她在扬州做的事倒是不觉惊讶了,沈家的家风一直不错。
当初底下人偷偷瞒着他想要拿沈家杀鸡儆猴立威,嘉佑帝得知此事时,沈淮已经将泰半家财通过容老太爷的手送到嘉佑帝手里。
看出嘉佑帝对沈淮的赏识,容老太爷更是当机立断与沈家结了亲。
沈家为国为民散家财,引得旁的豪富之家跟着纷纷效仿。
这才叫当时国库空空的大胤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嘉佑帝笑道:“得了旁人的招待,自是要好生回谢,改日朕让皇后宣那容家姑娘入宫,你亲自去道个谢。”
那日太子请求赐婚,嘉佑帝既然允了,自是不会反悔。
宣她入宫,也好让皇后歇了要让太子娶戚家女的心。
“退下罢,昨儿玩了半日,今儿莫要贪玩。”嘉佑帝慈爱地望着萧怀安,“日后你要助你兄长好生守护大胤,现下就要学好本领。”
萧怀安脆声应下:“皇伯父放心,怀安同穆将军学了骑射,日后怀安便去边关守护大胤的百姓,驱逐外敌。”
嘉佑帝带着病容的脸笑了笑。
汪德海端了一碗药入内,萧怀安知晓嘉佑帝用了药后便要小憩,忙告声退下。
他一走,嘉佑帝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只这药才饮下没多久,他便咳了两声,明黄的帕子染上了几丝殷红的血。
汪德海一张脸登时皱得跟菊花似的,“奴才一会便去请孙院使给陛下施针?”
嘉佑帝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随着年岁增长,沉疴痼疾便愈发严重,便是孙院使也没甚好法子,吃药施针也不过是叫他多活几日罢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总是有一死的,嘉佑帝对生死早就看透。
他一直舍不下的便是萧家的这份祖业与大胤的百姓。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将长晋那孩子送到了他跟前。那孩子能力卓绝,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将大胤交到他手里,嘉佑帝知晓自己便是这会死了,也能安心阖目了。
望了眼汪德海忧心忡忡的脸,他叹了声,道:“你想去请便去请罢,此事莫要传出去,尤其是莫要让皇后知晓了。”
汪德海知道嘉佑帝说的是他咳血这事,满口应下,亲自去请了孙院使。
孙白龙提着药箱赶来,兢兢业业地给嘉佑帝施针。一个时辰后,待得嘉佑帝安然睡下,方疲惫地走出养心殿。
殊料人才刚回到太医院,一口茶都还未抿呢,坤宁宫那头又来人了。
一问方知是将将回到坤宁宫的戚皇后请他过去解毒。
孙白龙以为中毒之人是戚皇后,哪儿敢耽搁?
于是又赶忙提起药箱往坤宁宫去。
此时的坤宁宫,宫婢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桂嬷嬷与朱嬷嬷亲自收拾了一间偏殿,指挥着几名内侍将昏迷中的闻溪抬到里头。
孙白龙赶来后方知中毒之人不是皇后,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只他虽不知躺在榻上的姑娘是何人,但见戚皇后神色凝重,便知这姑娘对皇后娘娘来说十分重要。
也不耽搁,拿出瓷脉枕,便给闻溪把起脉来,越把越惊奇,两条雪白的眉毛高高扬起。
“这姑娘中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奇毒乌葵子,这毒十分难缠,想要彻底拔出毒素至少要花个一年半载,还得耗费不少天材地宝。”
戚皇后见孙白龙对这毒似乎不陌生,肩膀一松,道:“孙院使只管救她,需要的药材本宫自会备好。”
孙白龙一听,越发确定戚皇后看重这姑娘了,忙郑重应下。
戚皇后望着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孙白龙。
“还有一事要劳烦孙院使。”戚皇后面色平静地望着孙白龙,道:“请孙院使顺道验一验这孩子的血与皇上还有本宫的血能否相融。”
这话的意思……
孙白龙眼皮子重重一跳。
他在这宫里堪称是耳听四方的人精,许多秘辛都知晓,眼下自然也听懂了戚皇后话里的深意。
难怪皇后娘娘对这姑娘如此看重。
“下官遵命。”孙白龙恭敬道:“就是皇上那头……”
“本宫亲自去与皇上说。”戚皇后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你放心,这事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说罢,她便回去正殿换了套常服,往养心殿去。
嘉佑帝这头刚听汪德海禀告完,便又听人来报,道皇后来了。
似是猜到了戚皇后的来意,他目色一深,道:“快请。”
待得戚皇后入内,又屏退左右,连汪德海都不留,道:“都出去罢。”
戚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玉佛珠手钏。
嘉佑帝认得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每回她心神不宁时,便要将这手钏戴在手里。
嘉佑帝亲自给她斟了一盏茶,温声道:“皇后坐下说罢。”
戚甄却并未落座,深吸一口气便要跪下行礼。
忽然一双手紧紧搀住她的手臂。
“皇后不必如此。”嘉佑帝神色温和,“是当年被换走的那孩子找到了?”
戚皇后呼吸一紧,她实则早就猜到了,嘉佑帝已经洞穿了一切——
萧长晋不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是启元太子之子,而那真正被换走的孩子,该是位公主。
“长晋是启元太子之子,这事朕早已知晓,想来皇后也猜到了。朕不提,便是不会追究皇后的过错。”嘉佑帝道:“朕与皇后的孩子可是你今儿带回宫的姑娘?汪德海说,皇后将孙院使请去了坤宁宫,可是那孩子病了?”
“不是病了。”戚皇后眼眶微红,“是被萧馥下了毒。萧馥将她养在身边,常年累月地给她下毒,若是再不解毒,便会有性命之危,大抵活不过半年。”
嘉佑帝蹙眉,“孙院使如何说?”
“孙院使道这毒来自西域,十分难缠,要解毒还得费不少功夫。”
“孙院使说话惯来是十成的把握说成八成,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定然是有解毒的法子。”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安慰道:“皇后难不成还不知孙院使的为人?”
孙白龙的为人帝后二人的确是了解的。
戚皇后缓缓一笑,忖了忖,便道:“臣妾想让孙院使给陛下与那孩子验验血。”
若那孩子当真是他们的孩子,依照萧家的秘术,血液定然能与他们的相融。
嘉佑帝望了戚皇后一眼,良久,笑道:“朕这头无需验,皇后不放心,那便验皇后与她的。”
戚皇后并非不放心,只不过是经过当年偷龙转凤之事后,她与嘉佑帝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
再小的事都不得隐瞒。
方才嘉佑帝那般说,便是在安她的心,他信任她。
戚皇后堵在心间的那口气总算是找着出口了。
“先前长晋住在梧桐巷时,还有流言道那孩子与长晋是两情相悦,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戚皇后笑着解释:“那孩子与长晋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便如同兄妹,她一直拿长晋当做兄长看待。”
嘉佑帝闻言便颔首道:“太子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前些日子才求了朕给他们赐婚。这是太子认祖归宗后求朕的第一件事,朕不忍他失望,便应下了。”
戚皇后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是承安侯家的嫡长女。”嘉佑帝缓缓道:“他们二人也曾结过鸳盟,太子从来不曾放下过那姑娘,求到朕这里,想要与她再续前缘。”
竟是那姑娘……
难怪!
都察院的人曾从萧誉的府邸里搜出一些容家、沈家的书信,按说容家与沈家这会该下狱接受盘问才是。
皇上这是因着那姑娘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来太子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娶容家那姑娘。
戚甄低下眼,“臣妾听说容家那姑娘当初在扬州府救了不少百姓,还三番两次救下太子的命,二人患难与共,也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嘉佑帝道:“皇后过些日子可宣那姑娘入宫,先探探她的喜好,也好为日后的大婚典礼做个准备。”
嘉佑帝与戚皇后在养心殿这一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
知晓戚皇后带了个姑娘回来,他眉心一蹙,心中对那人是谁隐隐有了猜测。
“可知晓那姑娘姓甚名何?”
传话的内侍回道:“奴才并未打听到那姑娘的名字,只知那姑娘似乎是中了毒,皇后娘娘亲自请了孙院使给她治病。”
中毒?
顾长晋眯起下眼,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
这是萧馥动手了?
第八十八章 (小修,增加了六百字,建议重看)
为何萧馥要将闻溪送到戚皇后身边?
那位闻溪一直在找的面上带疤的人又是何人?
顾长晋望着菱花木格窗外一枝被霜雪压低的腊梅枝, 眉心微微蹙起。
戚皇后与他虽是合作关系,但顾长晋知晓戚皇后始终提防着他。
他亦是不能完全放下对戚皇后的戒心,戚家折损在他手里, 戚皇后心里对他是否心存怨恨犹未可知。
戚皇后经营后宫多年, 如今的坤宁宫, 他能安插进去的人便只有许鹂儿。许鹂儿在大慈恩山时,横平悄悄与她见了一面。
根据横平送来的消息,戚皇后在大慈恩寺见了一人, 而那人是都察院送去的。
顾长晋拿起书案上的案牍,沉吟了半晌,道:“皇后娘娘在大慈恩寺时,都察院曾送去了一人。寻个机会去找许女史, 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打听到皇后娘娘与那人说了什么?”
那内侍稽首应是, 正要退下,顾长晋忽又叫住他,道:“若许女史不知,叫她不必冒险去打听, 孤自会有旁的法子查出来。”
“是。”
那内侍一走, 东宫长史便领着一人穿过外院,来到书房。
“太子殿下, 管大人求见。”
管少惟乃肃州辖内的县令,若无调令,本不该离开他任职的县城, 除非是有重大冤情, 上陈无路而不得不入京。
先前顾长晋便听容舒说过, 前世管少惟为了陈梅的案子, 曾摘下乌纱帽亲自走金殿陈冤。
这一世, 他依旧是来了。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盏,道:“快请。”
管少惟进来后便拱手作了个长揖,道:“听说太子殿下正在查陈梅案,微臣对这案子又有了新的发现。”
“钱大当初下聘的那笔银子,是一名黑衣人秘密给的,要求便是钱大拿到这笔银子后求娶陈梅,还承诺只要钱大娶了陈梅,便能再得一百两银子。而陈梅会在成亲那日杀钱大,也是有人挑唆。也就是说,”管少惟望着顾长晋,咬牙道:“这桩杀夫案是有人在布局,目的便是为了引出陈梅的母亲。”
顾长晋颔首道:“陈梅的母亲的确未死。”
“陈梅同微臣提过,她母亲曾卷入一场阴谋里,这才不得不隐姓埋名。方才臣去大理寺狱时,她又同臣道,她母亲几日前去见她,信誓旦旦道她会平安无事。”管少惟顿了顿,“陈梅与钱大的亲事便是作废,她也会因着伤人而入狱,微臣觉得陈梅母亲说的平安该是有旁的含义。陈梅先前在肃州时便曾无故昏倒过两回,微臣请过几个郎中,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微臣怀疑,陈梅应当是中了毒。”
又是中毒?
顾长晋眸光一闪,思忖片刻后,道:“孤有一事要交给管大人去做。”
说着,便落笔写下一封信,递与管少惟。
管少惟瞧见信上的内容微微一惊,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信的用意,郑重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坤宁宫偏殿。
孙白龙给闻溪施好针后,轻轻掰开了她的下颌,取了一滴舌尖血。
许鹂儿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殿,瞧见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很快便垂下头,柔声道:“孙院使,可要奴婢现下就喂闻姑娘吃药?”
得了孙白龙的首肯,这才继续提步往里去。
孙白龙望了她一眼,想起这姑娘便是当初太子殿下宁肯走金殿也要救下的姑娘。
如今宫里谁人不知许女史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再看她言行得当、进退有度的举止,更是脱胎换骨,与从前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今非昔比,这姑娘再不是从前那位走投无路的孤女了。
许鹂儿喂好药,孙白龙等了片刻,未见闻溪出现任何异样,方舒了口气,交待两句便出了偏殿。
廊下的支摘窗半开,许鹂儿斜眼望去,孙白龙的身影是往正殿去的。
这是去见皇后娘娘罢,只孙院使为何要从闻姑娘舌尖取血?
莫不是为了调制解药?
正想着,一道细瘦的身影踱了进来,许鹂儿抬眼一看,见是朱嬷嬷,忙起身行礼。
“见过朱尚宫。”
朱嬷嬷“嗯”了声:“你在这伺候了大半日,去歇会罢,闻姑娘这头有我守着。”
说着瞥了眼她身侧的空药碗,又道:“这空碗怎可留在这?若是摔了,仔细你月俸又要被扣,快送回小厨房去。”
朱嬷嬷是女官之首,她的话许鹂儿不敢不听,只好端起碗离开。
朱嬷嬷在她离去后,拿出手帕擦走闻溪额上的细汗,又悄悄掰开她下颌看了眼,见她舌尖有个红点,知晓孙白龙已经取过血了,绷了半日的脸方露出一丝笑意。
这厢许鹂儿放好碗便往坤宁宫的正殿去,远远便瞧见孙院使步履轻松地出了坤宁宫,往太医院去。
方才孙院使取了闻姑娘的血后,还一脸紧张之色的,这会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许鹂儿觉得怪异。
回到司乐司的内务府,便匆匆写下一张字条,放在一根吹坏了的竹笛里。
夜里这根竹笛送到了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看完藏在里头的字条,结合今儿管少惟说的话,渐渐弄明白了萧馥布下陈梅杀夫这一局的用意。
闻溪在肃州没找到丁氏,便设计了一起必须她出面才能救下女儿的冤案,与此同时还给陈梅下了毒。
等丁氏露面后,便利用陈梅身上的毒,逼迫丁氏听她们的吩咐,借都察院之手来到戚皇后的跟前,给闻溪按上一个宗室女的身份。
从戚皇后将闻溪安顿在坤宁宫的行径来看,闻溪大抵是以戚皇后与嘉佑帝被换走的女儿送来皇宫的。
取舌尖血便是为了验亲。
只是闻溪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若是真公主,萧馥给她下毒又送回戚皇后身边,是为了让戚皇后眼睁睁看着闻溪死去?还是萧馥给闻溪安排一个弑父杀母的任务?
若是假公主,那给闻溪下毒便是想用这苦肉计令戚皇后减少对闻溪的猜忌,届时只要孙白龙验出闻溪与戚皇后乃血脉之亲,戚皇后与嘉佑帝便不会再对闻溪的身份起疑心。
以顾长晋对萧馥的了解,多半是后者,若不然萧馥也不需要给陈梅下毒,借此来控制住丁氏。
也就是说,顺着丁氏往下查,可以找到真正的公主。
顾长晋长指轻敲着书案,不由得想起闻溪来。
他与闻溪委实称不上是青梅竹马,闻溪养在萧馥膝下,俨然是拿萧馥当做是自己的母亲的。
顾长晋恨萧馥入骨,怎可能会与闻溪亲近?
幼时闻溪与林清月时常跑来给他们送东西,诸如各类吃食、亲手做的鞋履、帕子。
顾长晋从不曾收过,久而久之,许是知晓他不喜,又许是年岁大了知晓男女之别,渐渐地便来得少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与容舒定下亲事之时,闻溪跑来寻他说话。
“那位姑娘是母亲特地给长晋哥挑的,我去给你瞧过,生得十分美貌呢,想来长晋哥会喜欢。” 她面上笑嘻嘻的,可眼底那一丝紧张之色出卖了她的心事。
顾长晋知晓她在试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可知姑母为何一定要我娶她?”
大抵是听出他话里的不耐,闻溪只当他这点不耐是针对那位还未过门的未婚妻的,神色微微一松,摇头道:“母亲不曾与我说过,大抵是因着——”
还未及说完,安嬷嬷便寻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顾长晋垂眸,那时闻溪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
因着什么?
雪越下越大,红墙绿瓦渐渐覆上一层霜白。
坤宁宫的宫人一早便起来扫雪、敲冰棱。
皇后祈福归来,顾长晋于情于理都要来给嫡母请安,一下朝便来了坤宁宫。
戚皇后没甚心思与他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只留他吃了两盏茶,便差桂嬷嬷将他送出了坤宁宫。
顾长晋一走,戚皇后便去了偏殿陪闻溪。
孙院使给她们验过血,闻溪的的确确是她的孩子。
如今这孩子身中奇毒,这两日泰半时间都陷入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只越是这般,戚皇后便越是心疼她,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亲自给她擦身喂药,恨不能将从前欠下的一下子都弥补回来。
十一月廿一这日,闻溪一大早便醒了。
廊下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是两个被调来偏殿伺候她的宫女在碎嘴子。
“听说了么?承安侯府的人竟然与戚衡勾结,替从前那位做了不少事。”一个声音软糯的小宫女道。
“从前那位”说的便是曾经的二皇子萧誉。
“自是听说了。”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回道:“还是承安侯亲自带着族中晚辈去的大理寺,不仅呈交了罪证和认罪书,还归还了罪减一等的御造诰券,请求皇帝褫夺容家的爵位。”
小宫女不由得唏嘘:“当真是荣华富贵一朝散尽。”
闻溪轻轻蹙起眉梢。
容家的事她亦是一知半解,母亲并未同她详说,只知晓父亲与容家合作不过是为了留个后手,给戚家致命一击。
如今戚家已倒,容家却依旧出事,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
她不由得有些心焦,那沈家与父亲呢?
可会受到牵连?
她从肃州回来时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也不知晓如今沈家如何了。
浑浑噩噩间,忽又听那小宫女压低声音道:“听说太子殿下启程去了承安侯府,太子殿下曾经是承安侯的乘龙快婿呢,只承安侯一家十分瞧不起他,这才使得太子殿下与容家的大姑娘和离了。”
是长晋哥。
闻溪阖眼时忍不住想:他为何要去容家?
却说容舒这头,容珣决定不分家且要去大理寺请罪的事,她昨个夜里便已经听容泽说了。
容泽特地来鸣鹿院,与她道:“祖母醒来后,才刚听完三叔的话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只父亲再次问她是要分家还是归还爵位时,祖母选择了归还爵位。”
容泽说到这,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在容泽的记忆里,容老夫人与三叔一直待他不薄,甚至比对昭昭还要好。
阿娘从前送他去书院,又送他去国子监,大抵便是为了让他少些留在侯府罢,怕与容家的人感情太深,日后会埋怨她的狠心。
只阿娘却预料不到,祖母与三叔竟然会选择舍弃爵位,从而保住大房与二房的人。
二十二年前,祖父带着父亲与二叔、三叔,志气昂扬地来到上京,令容家从太原府一家普通军户一跃成为勋贵豪庭。
眼下繁华散尽,容家被剥夺爵位后,能回去太原府当军户都已是幸事一桩。
“若是能回去太原府,那我便能像父亲一样,策马驱敌去。”容泽笑着道:“我天资驽钝,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过是个举人,终于是不必再为着科考而辗转难眠了。”
明儿容家去大理寺自首后,容泽的功名也会被剥夺,日后不得参加科举。不仅仅容泽,二郎、三郎和四郎同样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除非立下大功或者得到圣人的恩典。
这些容舒都知晓,从那日她回去承安侯府,她便猜到了大房、二房的下场。只她没猜到的是,容老夫人与父亲最后竟然会宁肯舍下爵位,也不肯分家。
“我原是劝三叔分家的,可三叔不肯。三叔说一笔写不出一个‘容’字,要么一起留在上京,要么一起回去太原府。还说这爵位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用这爵位换大房与二房的平安,也是应该的。”
当初这爵位的确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但三叔若不愿意将爵位归还,也是人之常情。
容泽望着暗沉天幕下扯絮般的落雪,轻声道:“大房欠三房的,我会一直记着。”
一个家族倒了,有的人会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泯灭于众人,而有的人会奋发图强,从低谷一步一步走回来。
后者的路远比前者的路难走。
容舒印象中的阿兄实则是个不爱争的人,此时闪烁在他眼中的光芒,容舒从不曾见过,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发了芽。
容泽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匣子递给容舒,道:“这是阿娘让我给你的,她让我同你还有三婶说一声对不住。容家出事后,沈家也会受牵连,你与三婶本是最无辜的人。”
容舒的眼眶有些湿,却不肯接。
容泽又笑道:“这木匣子你不接,明儿也会被抄走。”
容舒这才接下,“阿兄放心,便是沈家受牵连,我与阿娘也不会有事。”
容泽“嗯”了声:“阿兄知晓的。”
容泽送完东西便回去承安侯府。
第二日天不亮,跟在容珣身后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接到容珣的认罪书,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带怀安世子去鸣鹿山的事,他早就听闻过了,如今也不知该弄个甚章程好。
刑家已经示弱,大皇子甚至准备自请去南边就藩。
李蒙这个大皇子党正想方设法地与东宫交好,承安侯府这事自是不能办砸了。
于是悄悄派人去东宫探了口风,听到一句秉公办理便知太子殿下这是不愿意保了。
遂匆匆写下奏折送入内廷,等着皇上批红,当日那奏折便回到他手里。
嘉佑帝在上头批了红,又将贬为庶民改为发回太原府卫所。
容家在来上京之前,便是太原府代州的军户,祖祖辈辈皆在卫所任职。如今让他们回去代州,也算是网开一面,给容家留了一条活路。
李蒙立即带着一大批官差来到麒麟东街,将承安侯府那块金字匾额拆下。
匾额被砸碎在地时,容舒正立在承安侯府的大门外。
容珣背着容老太太从里行出,瞥见容舒的身影,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容老夫人下颌无力地支在容珣的肩上,察觉到容珣停下了步子,便吃力地抬起眼皮,往外望去。
外头站着的是她最不喜欢的孙辈,也是她,逼着容家三房人撕破脸,将从前的恩怨赤裸裸摊到人前。
她甚至舍下了父姓,只顾着去同她娘过好日子去。
容老夫人原以为再见她,自己定然是要勃然大怒。可真见着她了,心中那点火星子压根儿烧不起火来,没几下便灭了。
归根结底,容家落到今日的下场,非她之错。
“让…她…走。”容老夫人喘着气道。
有甚好看的?
马上这一整个上京的人都要来看热闹了,她便是舍下父姓,在旁人眼中,也依旧是容家人。届时,不定要遭多少唾沫星子。
既然要走就走得决绝一些,莫要再回来!
容珣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容舒,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沈一珍的身影,心空荡荡的。
圣人仁慈,虽褫夺了容家的爵位,但并未剥夺容家的军籍,他们可以回去太原府的祖地从头再来。
只今日他们便要启程离开,珍娘这是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来看看吗?
第八十九章
容珣将容老夫人放入牛车, 正要回去寻容舒说话,却见她提起裙摆,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
院子里充斥着官兵们的吆喝声, 铺满落雪的地面被踩出一行行乌黑的脚印。
容泽搀扶着朱氏缓缓走来, 他们身后跟着钟氏、裴姨娘还有二房、三房的所有小辈。
众人见到容舒, 脚步不由得一顿。
朱氏轻轻唤了声:“昭昭……”
幼时容舒误入沉茵院时,也是这样的霜雪日。那时小姑娘跟玉雪团子似的,看得她的心格外软。只是如今, 物是人非,那个会软着声唤她“大伯母”的姑娘大抵再也找不回来了。
朱氏的声音与从前一般无二,轻柔如水,带着淡淡的温柔。
容舒轻抿了下唇, 对她略一颔首, 唤了声“大伯母”便越过她,取出几个荷包递给容泽。
“这是我给阿兄、二郎、三娘、三郎还有四郎备的,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日后你们便是成亲了, 我也不知晓,索性便提前将贺礼给备上。”
那些个荷包沉甸甸的, 容泽也不拒绝,笑着道:“成,阿兄替他们拿着。”
说着, 又对身后的二郎几人道:“快谢过你们阿姐。”
二郎容鸿先开了口, 朗声道:“谢谢阿姐, 阿兄说阿姐与三婶不同我们去太原府,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容鸿是二房年岁最大的孩子, 也是最明事理的,知晓容家会遭难,是父亲与大伯母犯的错,与长姐无关。
容舒笑着应好。
容鸿之后,容淇也咬着唇,领着容泊上前道谢,最后过来的人是四郎容清。
容清今年才将将五岁,对今日发生在府里的一切依旧是懵懵懂懂的。
只他打小就喜欢容舒,忙挣脱了裴姨娘的手,拔腿跑向她,道:“大姐姐不同我们去太原府吗?清儿想要大姐姐与二姐姐一起去。”
容清大大的眼睛渐渐浮上一层水,又道:“大姐姐,二姐姐为什么还不来?”
“清儿以后便是三房的顶梁柱了,可不能轻易掉泪珠子。”容舒弯腰揩去容清眼角的泪水,道:“你放心,二姐姐便是今儿不来,日后也会去太原府看你。”
以蒋家人的作风,今日定然不会让容涴来这。但容舒很清楚容涴的性子,便她今儿不能来,日后也会寻机会去太原府。
容清听见这话,这才露出个笑。
裴姨娘在身后唤了他一声,他不舍地望了眼容舒,迈着小短腿回去裴姨娘身边,乖乖地牵住裴姨娘的手。
容舒直起身,望向裴韵。
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眼下两团暗影青得吓人,鬓间甚至现出了几缕银丝,一下子便现出了老态。
但她到底是经历过满门被灭的人,眼前这抄家的阵仗虽骇人,但裴韵一点儿也不慌。
昨儿容珣本是想要给她一封放妾书,说要让她走的,说她留在上京,有容涴照料着,再有蒋家人看顾,她的日子会比在代州好过。
容珣握着她的手,用愧疚语气道:“阿韵,我虽与珍娘和离了,但正妻之位我会给她留着,等哪日她不气了,兴许就会回来。”
裴韵直到那一刻才知晓,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一场笑话。
其实早就有端倪了不是么?
是她选择了自欺欺人。
裴韵知晓去了代州后,日子会很苦。
容家所有的财产被籍没,容老夫人又中了风,她不仅要照顾清儿,还要伺候容老夫人。若是能以容珣正妻的身份跟着,倒也不枉她陪他吃这一场苦。
偏偏容珣宁肯放她走,也不愿意给她妻位。
最可笑的事,容珣愿意放她走,她偏偏还不愿意离开。她也说不清是因着舍不下清哥儿,还是因着心里那点不甘。
就这样罢,总归沈一珍不会回来,容珣便是等到死,也等不到她回去他身边。
裴韵望着容舒,道:“涴儿可是给你递信了?”
容家出事后,不管是容涴还是蒋家都不曾派人来过。裴韵听容舒方才那番话,只当是容涴给容舒递话了。
却不想容舒摇了摇头,道:“不曾。蒋家这会大抵已经禁了她足,不许她过来。”
裴韵一听,想反驳一句“怎会”。
可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了从前裴家落难时,蒋家送来的是她的庚帖。不仅没有对裴家伸以援手,怕被裴家连累,还立马与她划清了界限,退了婚约。
思及此,裴韵面色不由得一白,一股森冷的寒意从脊梁骨缓缓向上攀爬。
今日蒋家没有派人来,她多少也看明白了蒋家的态度。日后,日后,涴儿在蒋家的日子又该如何?
裴韵不敢想。
“这里马上便要贴上封条了!”一名官差扯着嗓子催促道:“别在这杵着,都给我快点儿!”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跑来一名官差,扶了扶跑得太急而歪在一边儿的帽笠,对容舒恭敬行礼道:“容大姑娘,宫里来了道跟您的圣旨,这会正在大门外等着呢,您赶紧接旨去。”
容舒叫这官差说得一愣。
这官差很快又哈着腰补了一句:“太子殿下也在外面侯着。”
麒麟东街虽不及朱雀大街贵气,但也住着不少世家豪族,头衔儿还不比承安侯府低。
今儿容家被抄家,这些人家可是派了不少人来,把一整条麒麟东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容舒出去时,外头的人乌泱泱站了一大片儿,正中间那人正是顾长晋。
那些个看热闹的人知晓他的身份后,慌忙往后退,于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长街里,就顾长晋身边空空荡荡的,只有三名宫里来的内侍侯在一侧。
其中捧着圣旨的老太监着了一身绯衣,一看便知是个大监。
这架势瞧着就是有大事要发生。
人群里好些有眼力见的仆从已经纷纷往家主府中跑,递消息去了。
容舒原是有些不解,可一对上顾长晋的目光,心脏立时怦怦直跳,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件会惹她生气的事是什么了。
那厢汪德海见她终于出来,立即扬起一个慈祥的笑,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上前一步道:“容姑娘,咱家乃乾清宫总管太监汪德海,今日奉皇上之命——”
“且慢!”容舒捏紧了斗篷的一角,望着汪德海道:“汪公公,可否让民女与太子殿下先说两句?”
“这——”汪德海愣了愣,还是头一回宣赐婚圣旨被人给打算的。
这容家大姑娘虽说是从容家的族谱里退了名,但容家从今日开始便要成为落魄户了,她便是退了名,也还是会受牵连。
眼下这赐婚圣旨对她来说,不啻于是沙漠里的一眼甘泉,能救命的!
瞧她这反应,分明是猜到了这圣旨的内容,却硬生生打断他,一副不欲他宣旨的模样。
汪德海不敢擅自揣测容舒此举的用意,忙看向顾长晋。
本来宣旨这事吧,太子是无需跟着他来的。这么冷的天,若不是皇爷吩咐,他汪德海还懒得跑这一趟呢,偏生太子非要跟过来。
莫不是早就猜着这容姑娘的反应了?
思忖间,便见那姑娘已经提起裙裾,走向太子殿下,轻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细雪纷飞,顾长晋身上的大氅落了一层霜色雪霰。
他垂眸望着容舒,心知这会便该狠下心来让汪德海继续宣读完圣旨的,唯有如此,他与她这桩姻缘方不会有任何变故。
他知晓自己卑鄙,这姑娘心里顾念着沈家,顾念着沈一珍,也顾念着容家的一些亲人,她不会抗旨不遵。
只这会望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该狠下来的心蓦地软下。
“你想说什么?”他道。
容舒望了眼四周,实在不愿意叫旁人听见她与顾长晋说的话,便道:“殿下随我来。”
说着便往承安侯府里去,里头的官差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呢,见太子殿下走了进来,俱都一愣。
顾长晋看了眼听到消息从里头走出来的大理寺卿李蒙。
李蒙登时一个激灵,怒吼道:“愣着干什么,都随本官出去!”
官差们如蒙大赦,纷纷放下手里的物什,跟在李蒙身后出了侯府,还体贴地关上侯府的大门。
原先吵吵闹闹的院子一下子没了人气。
容舒回眸望了顾长晋一眼,道:“殿下随我来。”
顾长晋提脚跟上,这姑娘一直不说话,他便也不说,默默走了两刻钟后,二人来到了清蘅院。
容舒从前住的那院子里种着一片湘妃竹,这会光秃秃的竹身上裹着一层雪,远远瞧去,跟一根根白玉似的。
容舒指了指这片竹子后那白墙黛瓦的屋子,道:“从前我就是住在这里的,一间院子,一间屋子,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偶尔阿娘要出门了,方才能跟着她出去,开开眼界。”
她说着这,便顿了顿,“在梧桐巷时,我也是在松思院过了整整三年这样的日子。”
三年。
她说的是前世。
顾长晋抬眼,漆黑深沉的目光定定望着她。
容舒笑了笑,道:“当初我嫁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嫁人后会过怎样的日子,我亦是明白。是以,我不是在埋怨过去。只是顾长晋,我时常觉得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女子,她的天地不该是后宅里的一砖一瓦,也不该是目之所及的方寸之地。”
这世间多不公平啊,男子可以上朝堂,可以下战场,可以五湖四海地跑。而女子呢,两道大门,一间庭院便圈禁住了一个女子的天地了。
不该如此的。
“我现在想要的,不是和谁成亲。而是在我有生之年,去看看除了上京与扬州之外的天地。”
风越刮越大,小娘子细软的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
顾长晋喉结滚动,克制着声音道:“嫁给我,不代表你会失去你想要的天地。”
容舒摇头。
“皇宫再大,那也还是一个被一砖一瓦圈禁起来的天地。便是贵为皇后,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瞧瞧戚皇后便知晓了,明明顾长晋不是她的亲生孩儿,却不得不认下他,就为了保住她的地位,保住她的娘家,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也依旧要殚精竭虑,也依旧是举步维艰。
“我们会不一样。”顾长晋道:“你想要的天地,我都会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容舒,这一次,不一样了。”
如今的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不必再像前世一样,克制着隐忍着,什么都只能埋在心底。生怕走错一步,就会带着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嫁你时,也以为会不一样的。”
容舒淡淡一笑,她想,大抵还是她不够深爱,不愿意为了他舍弃她想要过的日子。前世若不是她死得早,她依旧会与他和离,会离开他。
“可我放不下。”顾长晋上前,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在她耳边沙哑道:“容舒,我放不下。我不想再经历失去你的痛苦,我想要一睁眼就看到你,触碰到你,听你唤我一声‘顾允直’。我宁肯你恨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容舒任他抱着,洁白的雪花似翅羽,落在她的长睫上,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她缓缓垂下眼。
“我不会恨你。因为我知晓,顾允直舍不得伤害容昭昭。”容舒微微笑道:“任何人都有可能会伤害容昭昭,但阿娘和顾允直不会。”
便比如今日,她很明白,他不会将她逼到抗旨不遵的地步。从他任由她打断汪德海宣旨,她便知晓了,今日这婚赐不下来。
顾长晋目光晦涩,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喉头甚至多了一丝铁锈味儿。
“只是三年而已。顾允直,我与你只成亲了三年。”
三载光阴能有多长?
这么一段称不上长的光阴又能沉淀多少喜欢多少爱?
容舒很明白,顾长晋此时的执着,大抵是因着前世在他最喜欢她的时候,她那般惨烈地死在了他的怀中。
等他放下了前世她的死,大约也就能让这段感情过去了。
天色愈发灰暗,雪越落越大。
容舒轻轻推开了顾长晋,柔声道:“殿下会放下的。就像我曾经喜欢了你四年,我也放下了。届时殿下就会知晓,放下一个人远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
第九十章
不过一小会儿, 麒麟东街又来了一些人,都是那些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派来打听消息的人。
承安侯府门外,汪德海与李蒙面面相觑。
本该坐上马车离开的容家人亦是不敢动, 容珣、朱氏、钟氏还有裴姨娘就在马车旁, 静静望着那扇合得紧紧的朱门。
眼角余光忽地一晃, 裴姨娘侧眸望向从对街走来的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蒋家大夫人身边的老嬷嬷。
裴韵讥讽一笑。
容家出事,罢了爵也籍没了家产,蒋家作为姻亲, 不闻不问,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眼下大抵是听到旁人说皇上要给容舒赐婚了,又悄悄派了人来打听消息。
这是指望着容舒做上太子妃后,要借着容涴与东宫攀上关系?
裴韵觉得讽刺, 时至今日, 方彻底看清蒋臻那伪君子的真面目,也终于知晓蒋家这所谓的书香门第究竟有多势力。
当初在春日宴,容舒与顾长晋和离后,带头讥讽容舒的便有蒋家女, 彼时涴儿还与她们吵了几嘴, 被裴大夫人禁了足。
后来太子认祖归宗,蒋家又四处打听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些人自是不敢肖想太子妃之位,他们盯着的是东宫两名良娣与两名孺子的妾位。
而盯着这些位置想要将家族里的宗室女送入东宫的家族,可不止蒋家。
裴韵望向汪德海手中那张明黄色的圣旨, 那上面写着的是太子妃、良娣还是孺子?
容家已失势, 皇上和皇后娘娘不大可能将太子妃之位给容舒。
裴韵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说来也是可笑, 如今最希望容舒能做太子妃的人兴许就是她了。
只要容舒能当太子妃, 涴儿在蒋家便不会被轻贱。
思忖间,便听“吱嘎”一声,门开了。
顾长晋与容舒从里走出。
紧接着李蒙高喊一句“参见太子殿下”,门外的人哗哗跪了一地。
容舒也要跟着跪下,手肘却被一边的男人托住,下一瞬,便听他道:“都起来罢。”
外头这些人里也就容舒与汪德海没跪。
汪德海手捧圣旨,自是不必跪的,目光扫过顾长晋扶着容舒手肘的手,他上前道:“殿下,可要奴才继续宣旨了?”
顾长晋淡淡道:“汪大监将圣旨给孤罢,孤一会便入宫同父皇解释。”
看来这婚当真是赐不成了。
汪德海抬了抬眼,不着痕迹地扫了容舒与顾长晋一眼。
二人的面色除了有些苍白,丝毫瞧不出异样。
一会皇爷问起,他都不知该如何答,总不能说是人姑娘不愿意嫁给太子罢。
一想到容舒,汪德海真真是不知该说这姑娘是胆识过人还是不识好歹,太子妃之位都捧到跟前来了,竟然敢硬生生地退回来。
半个时辰后,汪德海回到皇宫复命。
“你是说容家那姑娘不愿意?”
嘉佑帝正在看北境的战报,听到汪德海的话,略惊讶地抬了抬眉。
汪德海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道:“正是。容家那姑娘把太子殿下叫去说话,再出来时,太子殿下便让奴才将手里的圣旨给他,不必赐婚了。”
嘉佑帝忖了半晌,旋即胸腔微微一震,笑道:“此事便让太子自个儿处理罢,那姑娘既然不愿意,朕也不想强人所难。”
顿了顿,又道:“太子回来后,请他过来见朕。”
一个时辰后,顾长晋来到乾清宫,嘉佑帝打量了他两眼,道:“那道圣旨是你同朕讨的,便交由你处理。只是你作为大胤的太子,尽早定下太子妃能更好地稳定朝堂局势。”
顾长晋恭敬道:“儿臣明白。”
此时的坤宁宫,戚皇后也得到消息了。
在汪德海启程去麒麟东街时,戚皇后便知晓他手里拿的是道赐婚圣旨,还以为等汪德海回来,皇上便要命她着手准备册封太子妃的大典的。
却不想容家那姑娘压根儿没不答应。
这姑娘胆儿不小。
桂嬷嬷给戚皇后梳头,听说了这事,不由得心神浮动,道:“娘娘,既然那姑娘不愿意嫁,皇上又是个不强人所难的,说不得咱们戚家的姑娘还有机会。”
戚皇后从铜镜里望了桂嬷嬷一眼,淡声道:“皇上不喜本宫插手太子的婚事,本宫索性便不管了,让太子娶戚家姑娘的念头,嬷嬷莫要再想。太子有心上人,本官若还要勉强他娶戚家女,那便是在与他结仇了。”
桂嬷嬷有些可惜,却也知戚皇后说的是对的。
片刻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又道:“太子殿下与小公主自小一起长大,小公主又是殿下的妹妹,若是能与太子继续交好,对娘娘也有利。”
言下之意便是让闻溪与顾长晋多往来了。
戚皇后明白桂嬷嬷不过是希望她与顾长晋的联盟能再牢固些,这才想要利用闻溪与顾长晋的交情,同东宫交好。
只是……
戚皇后叹了口气,道:“等那孩子身子好些了再说罢,现在还是莫让他们见面。”
太子对闻溪是没有男女之情,但闻溪显然不是,眼下不是让他们见面的时候。
至少也要等那孩子知晓太子已经有心上人,彻底死了心再说。
待得那孩子醒来,便寻个机会同她说太子去麒麟东街求娶的事儿罢,长痛不如短痛,她虽不能认祖归宗,但也不能因着明面上的身份没有亲缘关系便有那等畸恋的心思。
戚皇后最怕的便是她同萧馥一样,为了一个不能爱的男子彻底疯魔。
戚皇后闭上眼,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最不乏的便是耳报神与好事者,不过半日的功夫,太子殿下欲求娶容家大姑娘为妻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上京。
容舒回鸣鹿院这一路,盈月、盈雀欲言又止地望了她许久。
容舒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道:“你们安心罢,太子殿下并没有记恨我。”
“那……殿下是不是不打算娶姑娘了?”盈月语气带了点儿可惜,“殿下挑今日来宣旨,也是想给姑娘撑腰。”
沈家富庶,容家一倒,多少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对沈家出手。顾长晋今儿来这一趟,的确可以打消那些人的念头。
只顾长晋的用意可不止这些,今儿这一出下来,大胤还有谁敢求娶于她?
谁敢与太子殿下抢人?
旁人求不求娶她,容舒实则是无所谓的,总归她本就不打算再嫁人。
至于盈月问的那话……
容舒垂眸望着盖在膝上的斗篷,又想起了男人那执着的不可动摇的目光。
“容舒,便是今儿不赐婚,我也不会放开你。”清蘅院里,男人温柔地拍走她帽檐上的雪,沉着嗓子道:“我知晓我这样做很卑鄙,可是我没办法看你嫁给别人,我会妒忌,妒忌得发疯。”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愿意等,容昭昭等了顾允直三年,顾允直也愿意等她三年。这三年,你想去大同便去。只三年后,你不能再拒绝我。”
立下一个三年之约,大抵便是他最大的让步。
“那姑娘三年后,是否就要回来上京,嫁给太子?”落烟实在忍不住,悄悄问道。
她家将军也很喜欢容姑娘呢,原还想着容姑娘去了大同,将军说不定会有机会。可现在听着,容姑娘莫不是打算三年后便回来上京履行约定了?
容舒轻声道:“三年时间,指不定太子殿下早已不喜欢我了。这上京才貌双全的好姑娘多着呢,皇上与皇后娘娘也定然会给他安排旁的世家女。毕竟,太子殿下年岁也不小了。”
再者,她也没应下这三年之约。
顾长晋说完那番话后,她可没接茬。
夜里沐浴后,盈月、盈雀过来给她绞发。
盈雀望了望她,吞吞吐吐道:“姑娘是不是,不喜欢太子殿下了?”
容舒拉过一个竹熏笼。
竹熏笼外头罩着薄纱,隔着薄纱隐约能瞧见里头微弱的碳星子。
容舒将手轻轻贴上熏笼,慢慢道:“我喜不喜欢他不重要。”
盈雀张了张嘴,还要再问,却被盈月狠狠掐了一把腰,她嘶一声,瞥了眼目露警告的盈月,恍然回过神来。
姑娘若当着不喜欢,会直接说不喜欢。
方才她没说不喜欢,只说喜不喜欢不重要。
盈雀乖乖闭上嘴。
容舒的目光始终望着熏笼里的碳星子,也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小动作,绞好发便让她们出去,没让她们留下来守夜。
几人奔波了一整日,这会都乏了。
盈月与盈雀出去后,容舒便熄了灯。刚要放下床幔,不经意间却瞥见支摘窗外的一点柔弱的光。
那支摘窗对着的便是那片老梅林。
容舒将床幔挂回铜钩,趿上一双蝴蝶鞋,悄悄来到了窗边,轻轻一推,便见一排缠着灯饰的木笼子在风里晃荡着,昏黄的光在漫天大雪里闪动,仿佛是藏在雪夜里的照夜清。
隔得太远,容舒看不清里头的小冰兽。
从前挂在梧桐树下的那个小木笼,因着离得近,每次推开窗,里头那些憨头憨脑的小冰兽总能看得一清二楚。
前世顾长晋从扬州府回来,昏迷了好些时日,刚苏醒便匆匆进了宫。
那日从宫里回来,她其实有注意到他的指尖有十数条细小的结了痂的口子。
掰过他的手便问:“郎君的手指怎么受伤了?”
“旧伤。”他淡淡说着,却没收回手,任由她握着,岔开话题道:“常吉说有人给你送了个小冰雕,喜欢么?”
容舒颔首笑:“喜欢的。”
她说着便起身去取药匣子,隐约间,身后的男人好似说了句“喜欢就好”。
还有那日,她吃的那碗寿面,是他做的吧。
难怪那时他的面色那般古怪,他这人醉心于公务,休沐日都不曾歇过,但过生那日却提前下值,就为了她做一碗长寿面。
前世总觉得他冷淡,但其实,他将对她的好藏在了许多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事情里。
冷风嗖嗖着往屋子里头灌,容舒打了个冷颤,知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啪嗒”一声便落下了窗。
也不知是不是这冷风惹的祸,先前那沉沉的睡意倏地没了踪影。在榻上烙饼似翻了几个来回,容舒索性起来给身在扬州府的沈一珍写信。
十一月的扬州府也落了雪。
椎云今日去城门接人,见七信与沈一珍安然归来,方松了一口气。
沈一珍回了沈园便将手里的一本账册翻开,道:“谭治买的那批火器刚运到泉州便被我与七信公公截获,如今这批火器就藏在沈家的商队里,二位大人可要我将那批火器继续往北运,送到上京去?”
七信与椎云对视一眼。
椎云笑道:“不必,太子殿下已经同梁将军说好,这批火器就留在扬州,届时梁将军会差人往北境押送。如今北境诸地战事吃紧,这批火器正好能派上用场。对了,沈夫人,这批火器谭治用的乃沈家的银子——”
沈一珍忙抬手打断椎云,道:“这批火器本就是谭治意欲图谋不轨方秘密购买的。既然被缴获了,那便是朝廷的,沈家只当是将功赎罪。”
这么一大批火器把沈家的老底都快掀翻了,椎云原是接了顾长晋的口信,要将当初谭治买火器的银子退回一部分给沈一珍。
不曾想沈一珍竟然如此深明大义,对这么一大笔银子丝毫不动心。
椎云还要再说,却听沈一珍笑道:“沈家能逃过此次的灭门之祸,已是大幸。这批火器权当是我们沈家为大胤的边关做些好事,不仅仅是火器,沈家粮仓里的粮食马上也会运往北境,支援北地的战士。”
椎云知晓沈一珍心意已决,只好拱手道:“沈夫人大义,沈家的功劳,我定会同太子殿下一一禀明。”
能截获到这批火器,的确是沈一珍的功劳。
谭治此人十分狡猾,众人只知他买了火器,却不知那批火器何时会送来,又通过怎样的路线送往何处。
要说还是沈一珍了解这厮,盘问了两日便猜到了谭治运火器的路线,亲自带人去截获那批火器。
这才没叫这批火器落在旁人手里。
七信见沈一珍面露疲色,便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笑道:“这是容姑娘前些日子给您写的信,想来上京那头的事也告一段落了。”
说着便将信递与沈一珍,与椎云一起起身离去。
七信住在官署里,与椎云不同路,二人出了沈园,椎云便道:“七信公公回去好生歇两日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待得七信坐上马车,往官署驶去,方翻身上马,回了屏南街。
谭治如今就囚在屏南街,椎云很清楚谭治是谁的人,是以沈一珍开祠堂将谭治逐出沈家后,椎云便将谭治秘密藏在了屏南街的密室里。
偏生谭治这人嘴硬,宁肯吃下藏在齿缝里的毒药,也不肯吐露萧馥的事。
椎云花了大力气方将他的命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这人死不足惜,只怎能叫他死得这般痛快?他还得利用他与张妈妈将萧馥引出来。
椎云回到正厅,刚吃完一盏热茶,便听看守谭治的人悄悄来报:“大人,谭治醒来了,他说他要见沈夫人,有十分重要的事与沈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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