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1076,5月16日。
人类联盟第一主星系,一级主星,赤道2环。
雨水瓢泼,铁锈斑驳的废料运输车排成长长的队伍,逐一缓缓通过停满食腐乌鸦的铁栅栏。戴标识的检查人员穿着雨衣,隔着车窗,挨辆挨辆检查车上的人员。说是检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
就是用人命去探。
异种母巢发动第三阶段战争到现在,时间过去近半个月。
“孢囊雨”终于结束了,各大势力逐渐从混乱中勉强恢复点行动力。位于银河主星的自由军一号基地,初步研发出了寄生种筛查器。目前的寄生种筛查器程序十分繁琐,必须采集检查目标的血液,进行dna分解读取粒子元素,才能判断有没有被寄生。
采集血液这一环,便是最危险的一环。
寄生种是目前已知潜伏能力的异种,一线检查员一旦真的检查到被寄生者,检查到的瞬间,就是被尾针撕开面骨的瞬间。
好在采集血液的流程很简单,交给小孩都能做。
因此,采集样本和检查样本被分为两部分。
灾难后割据各地的大势力一般雇佣荒野里的流浪汉或者城市里的普通人,充当临时检查员,负责采集血液。由这些人收集起来的样本,再由医疗人员进行检查分析。
前者就有了个新名称,叫做“肉探”。
是说他们就相当于肉身探头。
好一点的势力,比如自由军,会给这些人发一些简单的防护服,虽然不能抵抗异种的袭击,但至少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狠一点的势力,比如“孢囊雨”后各地自行立起的企业军团,强制性驱赶这些人去采集样本。
有些买不起大批量检测剂的势力,干脆把他们当引诱寄生种暴露的肉饵。真遇上异种,咻咻两发子弹,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人肉探测仪了。
“走快点!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混蛋,磨磨蹭蹭,想逃跑是吧?听着,谁敢跑,高架上的,就先给谁来一枪子!”企业军团的一级小队长踩着黑色长雨靴,挥舞着电棍,高声催促,一群衣衫破旧的人,经过简单的培训,就朝排队等候的车走去。
“这些该死的走狗。”走远一点后,就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骂起来。
“现在还肯检查的都不错了。听说之前城里被寄生的太多,检查不过来,电子天堂直接一栋楼一栋楼封锁,往里面扔毒气弹。”
“嘘,别说了。”
一名检察员走到一辆卡车旁边,刚伸出敲窗,车窗的玻璃就破碎了。哗啦一声,高架桥上两束能量弹同时扫了过来,检察员和异种齐齐被打倒在地。检察员一动不动,异种的金属骨尾还在泥浆里蛇一样扭动。
四周的人纷纷惊叫着躲开,又被企业军团的电棍逼拢。
无人机在暴雨的云层穿过,掠过荒野的检测站,朝地平线上的城市飞去。
哪怕是最快稳定下来的自由军,也直到今天,才有能力腾出手去探查一下“孢囊雨”爆发后的整体情况。
城市的情况比荒野来得更糟糕。
建筑物基本没什么变化,但城市出奇的寂静,霓虹灯有的熄灭了,有的还亮着。一栋栋灰沉沉的建筑鬼影般立在雨中。惨淡的绿光和血一样的红光,零星涂抹在高楼错落的阴影中,给死一样寂静的城市平增许多恐怖的色调。
没有谁敢开灯。
一栋栋房屋的门窗都是紧闭的,窗户后黑漆漆,判断不出还有多少活人。
无人机降低高度的时候,探照灯从钢筋水泥之间扫过。
建筑物角落很昏暗,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乍一看仿佛堆满了什么腐烂的肉块垃圾。但探照灯扫过去后,光束照亮了那里边的情形——不是垃圾,是许多筋膜般伸张开的紫红交加的肉质,有的地方拉得很长,跟触手一样,牢牢黏在管道上。有的地方却像发酵的面皮,
湿哒哒,黏糊糊往下滴暗红粘液。
光束扫过时,几条金属光泽的骨尾在狭窄的管道缝隙里一闪而过。
一只爬在肉网上的寄生种,扭过头,朝飞行器露出两排细密森白的獠牙。这只寄生种的上半身保持人类的样子,是名白领。下半身则是近乎蝎子般的古怪形象,甲壳鼓起,长长的尾部没进一名被捆在肉网上的年轻女性的腹部。
寄生种的尾针打开,伸出长长的注射管。
半透明的胚卵从注射管排出,一个接一个产进女性的腹腔。她的肚子鼓得仿佛胀气的青蛙。
年轻女性还活着,口中被紫红色的肉块堵住,眼睛惊恐地睁大,不住流出泪来。
——她是被这只寄生种骗开门的。
前者以走投无路的逃难者形象,敲遍了同一条走廊的所有房门。其他人都门户紧闭,唯独这名年轻女性,听着外面渐渐虚弱的哀求声,于心不忍,打开了铁门。结果打开的瞬间,铁灰色的触手卷来。
善良葬送了她的性命。
无人机飞过时,她的眼里流出哀求的神色。
————
巨大屏幕投影出恐惧和哀求的瞳孔,会议室里气氛沉凝,一部分人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一部分人笔直地坐着,目光笔直地看着无人机传回来的景象,面部的肌肉紧绷得像是用生铁焊铸。
“在伪装态下,寄生种能够继承宿体的记忆。宿体基因等级越高,寄生过程记忆损失度越少,保留下来被寄生种吸收的行为惯性越多,寄生种的伪装态就越完美。”
冷淡的声音在会议室响起。
会议室尽头,律若的身形有些半透明。
古怪的气氛对会议室尽头的律若没有任何影响,他控制着无人机在城市不同的角落巡逻,提取出来的画面转化为各种不同的数据,标示在半空中:潮湿度1-20rh,平均产卵数目50100;湿度20-40,平均产卵120200;湿度4070,平均产卵260320……湿度与温度配合的情况下,寄生种将在一周内产繁殖3到4次。
“寄生过程记忆损失程度和基因等级有关……”自由军的生物科学员皱着眉思索,“也是,寄生种第一批寄生的,应该是前往母巢的那一批勘探成员,他们的基因等级都在a级以上。基因等级高,保留下来的寄生体思维完整,所以返回之后,没有被检测出来。寄生种被当做样本,送到了异种研究中心,并且被各大企业集团私下要走。”
“不,还要比那更早。”自由军战略分析部部长开口,“想想母巢勘探队返回后,第一批接触的是什么人?”
“第一批接触的……”生物科学员脱口而出,“太空信息安全部!”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这样就说得通了。”自由军北纬基地负责人道,“第一次对母巢的勘探,开启了一个毁灭的讯号。母巢认为人类必定再次前来。”
是的,人类也确实那么做了。约克森在心里说。出于为胜利的冒险行动,亦或者出于对进化的贪婪——人类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克制对更强大的力量的追求和野心。因为这种贪婪的本性,人类冲出了地球,开启了新纪元。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贪婪的本性,让母巢判断出毁灭人类的最佳方案。
第一支勘探队传回了大量关于母巢的宝贵数据,但他们最后的退路却毁于人类的内斗和自相算计。
——这就是毁灭人类最佳也最有效的办法。
“第一支勘探队覆灭后,母巢分化出了新的异种——寄生种,这个时候还有一个阻碍。”说到这里,自由军北纬基地的负责人吕佰停顿了一下。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转头看了后方的律若一眼。
战争的第一阶段,律若担任具备实权的军事裁决部部长。在他的指挥控制下,联盟的军队成功将异种拦截在防御线之外,母巢并没有找到合适投放“孢囊雨”的时机。
相对于庞大坚固的虫舰、狰狞恐怖的宇宙异种,寄生种的缺陷也十分明显:
单体的寄生种虽然强大,也不能做到其他异种那样,在宇宙中与金属机甲能量炮弹正面作战。而包裹寄生种幼体的“孢囊雨”,为了能够在穿越大气层时,及时大范围释放出寄生种,孢囊表面的“肉层”十分柔软,能够大型武器进行拦截。
一旦在律若全面控制战争的时候,投放“孢囊雨”,那么结果只有一个:还未进入联盟内部,就被尽数拦截。
他就是异种母巢实施寄生计划的阻碍。
“第二阶段战役……”约克森喃喃。
会议室其他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身为自由军高层,他们都清楚,从第二阶段战役开始,律若就逐渐被调离了军事指挥中心,尽管名义上“军事领袖”还是他,实际上使用全数据光脑系统,对战线进行全面控制的,是由斯坦福森带领的研究院成员。
第二阶段的战役维持了第一阶段的辉煌。
全数据系统展现出作为一个划时代全宇宙全领域同步性系统的强悍军事指挥能力。哪怕更换了一个协调控制的人选,战役依旧保持在98左右的获胜率,对联盟政府来说,98和100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这恰恰是母巢需要的。
母巢需要联盟更换掉指挥人选,需要联盟将律若调离军事权力中心。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营造出了第二阶段“人类沿袭第一阶段辉煌”的假象:母巢用数以计的异种,换掉了最致命的人类指挥官。
相对于异种恐怖的繁殖能力,以亿万为单位的庞大族群数量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当威胁最大的人类被调离军事中心后,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母巢只需要等待。
等待人类自己把潘多拉的魔盒带回去。
“第二支勘探队返回时,信息安全部是第一批接触勘探队的人。”北纬基地负责人吕佰道,“他们要保证母巢样本带回的安全,后期也是由他们负责对母巢初卵样本研究的军事封锁管理……”回顾到这里,一股寒意已经蹿上了其他人的后背。
信息安全部并不怎么外露于人前,但事实上,对各方面高层人物接触最多的部门!
信息安全部的实权未必很高,但不论是军方、议院还是企业,都要和他们打交道。
他们甚至能够以“排查间谍”“排查潜伏者”“交递保密信息”的理由,在非公开场合,接触大量联盟政府高层、企业高层。因为是在非公开场合,那寄生被发现的概率就小之又小——何况,信息安全部还掌控着联盟最大的监控系统,天幕!
“信息安全部一级以上的成员,基因等级都在b级以上。”生物科学家喃喃。
高基因等级保证了寄生过程,寄生体记忆损失率低,寄生后伪装态完美。
会议室寂静无声。
当时自由军内部的看法主要是,如果真让联盟政府研究出进化的方法,拉大基因等级阶层,对自由运动将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出于这种顾虑,前期他们的注意全落在异种研究中心,完全忽略了对所有接触过“母巢样本”的人的追踪。
异种研究中心保密等级过高,封锁过于严密。
等到他们在“孢囊雨”降临前两天,发现研究中心被大量寄生控制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事实上,到这个时候,还有很多自由军成员没有预想到后果那么严重。
很多人都以为,这顶多只是一场发生在银河主星和部分获得过“异种母巢”样本的“生化危机”,直到“孢囊雨”降临,才意识到,是席卷全联盟的末日。
整个事件中,人类一共有三次拯救命运的机会。
第一次,是第一支勘探队遇到母巢的攻击,接应的轨道舰。
第二次,是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战役过度,指挥权的交接。
第三次,是第三阶段战争正式爆发,距离完成只差一线的坍塌计划。
三次机会,全如流沙般从人类的指缝中流过了。
约克森忍不住回头去看坐在会议室后方的律若。
他原本就生得难以接近,有种完美到犹如仿生人的无机质感。投影出来后,银色的头发溢出光影,脸颊素白如不真实的光,瞳孔毫无正常人该有的温度,仿佛彻底变成了一个存活于赛博空间,执行命令的电子天使。
在不需要他开口的时间,他一直微微低垂眼睑,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仿佛系统桌面的人形ai。
给他指令和要求,他才会做出反应,除此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他就只是窗口里处于等待状态的虚拟图像。
只有在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提及“第一次勘探”的时候,他才抬起眼睫,视线短暂地在虚空中停留了一下,就又重新落了回去。
“联盟政府被寄生了,还不够人们团结起来反抗吗?”约克森出声问道。
听到他的问题,与会者几乎都在苦笑。
“我们能说联盟政府被寄生了,”一名女军需部部长对约克森说,“他们也能。”
约克森花了几秒,才从她的话里解读出了寄生种带来的信任陷阱——他们对外声明政府高层被寄生了,没有拦截异种,甚至还炸毁了全数据光脑中心。那么反过来也一样,母巢同样能控制联盟高层的声明,自由军已经被异种寄生,才会营救走人类的叛徒。
——明面上,人类联盟的军事领袖,一直只有一个:
那就是律若。
在集中力量反抗异种之前,人类已经被拖进了互相指责、互相怀疑的泥沼。
“先稳定秩序。”女人淡淡开口。
她出声后,会议室里的自由军成员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抛开绝望消极的情绪,商定下一步的计划。是先检查并清理这片区域,还是先恢复和另一个基地的交通通道,会议室一下嘈杂起来。
散会的时候,自由军成员朝女人行礼,却发现女人没有起身要离开的意思。
“领袖。”北纬基地的吕佰诧异地开口。
刚要问,就被军需官扯了一下。
这个时候,吕佰才猛然发现,会议室里没有起身离开的,还有一个人——坐在会议室最末端的律若。
他一愣,直到这个时,才忽然想起营救行动那天,那个叫“明茉”的生命学派高层歇斯底里喊的话……儿子,律若是领袖的儿子。这件事划过脑海的瞬间,吕佰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意识到这种古怪感觉的来源:
领袖和律若,一个坐在会议室前端,一个坐在会议室后方,中间仿佛隔了无形的墙。完全无法将“母子”这个本该温情脉脉的关系放到她和他身上:领袖不认为自己是律若的母亲,律若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她的孩子。
一个冰冷坚硬,一个没有感情。
一直到其他人全部离场,律茉才将视线移到了律若身上。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冰冷地审视律若,那种审视并不像一个母亲审视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而是一个女人审视一个从她子||宫里爬出来的怪物。
“我一直想亲手杀了你。”律茉冷冷说。
律若沉默地坐着,没有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律茉的视线落到他严丝合缝扣着的领口和袖口。
沉默片刻。
“你可以试试-2抑制素。”律茉说。
律若抬眼望向她,律茉却已经起身离开了。
————
律若中断了远程投影。
蓝荧荧的光照在律若的眉骨上,他垂下的睫毛就像两柄银色的小扇子。他坐在鸢尾庄园地下实验室的手术台旁边,地面散落了一地的注射管。参加会议之前,他刚刚在自己身上试验了几种新的抑制剂。
-2抑制素就是其中的一种。
律若不知道律茉为什么知道-2抑制素对异种的污染有效果,却也没有要去探究的想法。
这些天来,他一直待在鸢尾庄园的地下室,待在一个算法模型旁边。抑制剂对被污染的身体起到的效果越来越小,但在研究新抑制剂和污染发作的间隙,他会垂眼看着那个很久没有进展的算法模型,核对数据。
模型已经核对了三年。
每个数据、每个代码、每个运算方程,都已经核对过上万遍。核对到现在,这种核对本身已经没有任何科学意义,只是一种单调的重复。
核算完之后,他会从前面的数据出发,代进一些假设的数据,将算法模型一点一点继续推算下去。好像这么一直算,一直核对,只要他能求出最后的解,就能把方程对应的主人找回来。
可代入的数据是虚假的,推算的进度自然也是错误的。
验证更无从谈起。
但他也只会这么一件事了。
再一次推算出来的方程全部清空,律若十指交叉,垂眼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研究新的抑制剂。
起身的一瞬间,警鸣响彻整个空间,同时响起的,还有封闭气闸启动的轰鸣。律若一把抓起能量枪,转身对准门口。
沉重的金属大门轰然打开。
打开的一瞬间,大门两侧的检测器警灯在蜂鸣中亮起,将整个实验室照成一片血红。
危险血腥的红光中,站在单井电梯厢里的,是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如立于血色霞光里的远山青松,透出晦暗压抑的魔魇气息——那是一只异种,一只伪装成人类的异种,一只无比危险的异种。
可律若的手却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面对律若的枪口,那道修长晦暗的身影捧着一束蓝宝石鸢尾花,类冷血爬行动物的金眼珠定在律若脸上。
“……若若。”它说,“许我余生。若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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