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雨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寿终正寝,如寒熄所言,命八十七。
许是因为阿箬见证了何时雨这一生经历过的一切,知道他是幸福的,所以远看他身后事时也没有太难过。
当时药堂前挤满了镇子里与附近城池中特地赶来的人,他们哭做一团,何时雨儿孙满堂,将他的后事办得风光有序。
曾经阿箬还想过若何时雨孤独终老了,她就将他与何桑埋在一起,省得日后上坟上香还要走两处。可见到何时雨鬓生白发的子女,见他们将何时雨抬上了早已长满了红枫的后山,她想那里或许才是何时雨最后归处。
离开春来镇的路上,还有腿脚慢的正要往药堂赶的老人,在杉树小道旁与阿箬和寒熄擦肩而过。那老人被家里孩子搀扶,走了两步又回头,没忍住对着阿箬的背影咦了一声。
那老人的孩子问她咦什么,她道:“她长得……很像何大夫那远嫁的妹妹。”
说完这话,老人又立刻反驳:“不会不会,何大夫的妹妹便是如今还活着,也有八十好几了,怎会还这般年轻。”
后面的话阿箬便没听了,她牵着寒熄的手略紧,背对着药堂的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却坚定。阿箬想她今后或许很少会再特地回来了,因为这个世间再没有她的亲人。
阿箬从未出现在何时雨的子孙面前,这几十年她虽每隔一段时间都回来,但停留的时间不长,只与何时雨偶尔月下小酌,聊聊他药堂医馆的生意,聊聊她又见识过什么。
何时雨也未想过要将阿箬介绍给他的孩子们认识,他知道阿箬与寒熄身份特殊,此生长久,待他百年之后无牵无挂的,反而自在。他何时雨与阿箬永远都是比亲兄妹还亲的兄妹,但他的孩子不是阿箬的孩子。
春来镇与何桑埋身之处离得很近,阿箬离开春来镇后便去见了何桑。当年埋何桑的地方已经长了许多大树,此地如风水宝地,何桑的坟墓独居其中,依山傍水,因有人每年都来打扫,所以墓前干净,墓碑上的字也还算清晰。
阿箬给何桑跪下了,为他上香,寒熄便站在一旁陪着。
三炷香点燃,幽蓝的火焰燃烧刹那便灭去,清香飘起,短暂模糊了阿箬的脸,也短暂勾起了她过往回忆。
生命树下求的因果,在这一世得到了回报,一切姻缘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阿箬有了来世,能与寒熄获得不一样的结局,何时雨也一样。
没了弑神食神,他们过得自在又幸福,前世受过的一切苦难都如镜花水月,不过噩梦一场。
这世间记得苦痛的,只要有她与寒熄这两个长留人世的人,便够了。
这几十年,阿箬去过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她所行之处,不再孤独,她不用再对着不断拼凑放入背篓中的尸骨说话,也不用因为一阵风、一场雨、一夜梦境而心惊胆战,只要她伸出手,便能握住寒熄的手掌。
她有了依靠。
也就不会再孤独。
“或许……您早就已经转了第三世了?”阿箬插好香,说完这话后心尖颤了颤。
是啊,何时雨都寿终正寝了,早早离世的何桑爷爷也恐怕度过了他的第二世,转而第三世,成了不一样的人,或男或女,说不定的。
那些与阿箬过去有关的,都逐渐死在了时光的洪流里,注定不会再发生了。
阿箬抿出淡淡一笑,她起身,看着墓碑上的两行字,有一排是她与何时雨的名字,上面的“寒箬”字迹特殊,与整个墓碑上的字都显得格格不入。
寒熄见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才道:“我第一次见到碑时,上面落的是阿箬,不是寒箬。”
他亲眼见到阿箬变成了寒箬。
“阿箬给自己起寒姓时,想的是什么?”寒熄问她。
阿箬回眸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变大,眉眼弯弯,此刻聊起过去也不再避讳:“我想,总要与你沾上些关系才行。”
她以为那是她作为凡人的一生,她也以为自己会与何时雨一样老死,她想她大约会选择孤独一辈子,但至少要留住寒熄的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姓氏。
寒熄朝她伸手,阿箬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而后起身,被寒熄牵得几乎撞入了他的怀中,又因为此刻他们就在何桑的墓前,还是站稳了,离了两寸。
“走了。”阿箬对着何桑的墓碑道:“等我下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给您上香啦。”
下次路过,也不知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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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曾背着寒熄走了三百余年,于是寒熄也牵着她的手,将她曾经历过的苦,都转成了另一种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甜。
她与之有关的记忆,不再是痛苦绝望的。
她趁夜爬过山捉过鬼,是因为听说那个鬼或许与岁雨寨人有关联,曾经她爬过的山依旧,再上山去不是捉鬼,而是与寒熄看了一场绝无仅有的灿烂日出。
她也曾深入妖道道观,被其信徒捉弄,浑身是伤惨不忍睹,而今真神降临,妖道中没有岁雨寨人坐镇,不堪一击。阿箬与寒熄临走前,还被那镇子里的百姓送了一筐瓜果,足足吃了半个月,那段时间二人身上都布满了甜腻的果香味儿。
诸如此类事情有许多,阿箬也发现了,即便没有岁雨寨的人,那些该走的命定之路还是会到来,只是因为没有岁雨寨人,便换了另一种结果,不再叫人惶恐震惊,每每回想都汗毛竖立。
三百年,于神明而言须臾之间。
可将自己当做凡人切切实实地去感受,每一日都大为不同。
时间一久,阿箬也忘了去数他们到底经历了多少,共同生活了多久,总之每一日都很新鲜就是了。
再遇见隋云旨,是完全出乎阿箬意料的一场巧合。
她与寒熄已不再特地去走某些特殊的地方,所行之处不去注意当地的名字,但阿箬知道,他们此刻所在的城池绝不是落金城,虽按地理位置来看很像,城外挂的牌匾却不是这个。
阿箬与寒熄入城后便找了家客栈休息,住了一夜今早起了听客栈小二说镇中的鲜花饼做得极好,适合她与寒熄这种吃斋的人,阿箬便来买鲜花饼了。
鲜花饼铺前排了老长的队,热腾腾的糕饼香带着鲜花儿的味道传来,半条街的人都被吸引。因面容问题,阿箬给寒熄戴了帷帽,又因排队的人多,寒熄便让阿箬去一旁等着。
鲜花饼铺旁正好是个药堂,阿箬便去看药堂前摆弄贩卖的药香囊,才拿起来端详,便听到了隋云旨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大,嚷嚷着要药堂的掌柜的交出源莲。
掌柜的道:“对不住,少城主,那源莲的卖家因路上耽搁,再有七日才能到咱们这处,要不您七日后再来?”
“七日?我与你说好了前日交货,我已经宽限你两日了,现在还要七日?如此言而无信还做什么生意?你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铺子!”隋云旨说完这话,当真从腰间抽出长剑砍了药堂里一把小椅子。
那剑阿箬见了眼熟,金花镶宝的,这才让她多看了对方一眼,便这一眼,她认出了隋云旨身上半妖的气息,也认出了他。
阿箬拿着药香囊在药铺门前站了许久,她于心中算时日,又问卖药香囊的今夕何年,才知道此时的隋云旨应当已经十八岁了。按照妖结丹生子,落丹身死来看,隋夫人英枬熬不过今年这个冬天。
卖药香囊的人道:“从三年前隋少城主便到处找源莲,听说这东西可以使尸体不腐,保持人的容貌栩栩如生,隋少城主这般着急,必是城主夫人大限将至,唉……”
“他是你们城的少城主?”阿箬又问:“此城名何?”
“英龙城。”那人答:“咱们城二十多年前还是一片废墟呢,多亏了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有头脑,短短十几年内便将咱们英龙城建设起来,虽不及四方城池稳固,却叫大伙儿都过上了好日子了。”
英是英枬的姓,龙实为蛇。
原来没有吴广寄点石成金之术,隋城主与英枬也能将一座城池给扶起来,虽不及往日落金城富贵滔天,可至少此刻这座小城在阿箬的眼里,也不再遇雨斑驳,处处假象。
到底是神力给了人欲望,也叫人不甘。
没有吴广寄不死之身的诱惑,英枬也不求长生之法,她早知道自己会死,只是为了给家人留个念想,处处寻找源莲。
阿箬再看了一眼方才大闹药堂的隋云旨,少年半妖之身却不自知,活得如阿箬初初遇见时一样有一身傲气,也与后来修妖的隋云旨大不相同。
或许他此生都不会知道他娘是蛇妖,也不会走向妖化之路。
气消之后,隋云旨又道:“我再给你七日时间,七日之后我来取源莲,届时见不到源莲……”
“不会不会,小人这便让人骑马去取,五日……不!三日之内,亲自将源莲奉上城主府!”那掌柜的见隋云旨终于肯松口,也泄了气。
一块鲜花饼递到了阿箬的面前,阿箬这才将视线从药堂里收回,她看了一眼捏着鲜花饼的手,如葱尖似白玉,比鲜花饼可口。
她张口就着寒熄的手咬了一口饼,刚烤出来的鲜花饼温热,花酱流入口中,甜香不腻,的确是好吃的。
“在看谁?”寒熄问她。
阿箬含着鲜花饼,笑道:“你不是都瞧见了?”
帷帽轻纱遮面,可遮不住寒熄落在阿箬身上的眼神,隔着那层薄薄的纱他看见了阿箬满脸笑意,似调侃地对他挑了一下眉,于是心里那点儿酸味也就荡然无存了。
他自是看见了隋云旨。
“阿箬想帮他?”寒熄问。
阿箬摇头:“我可没那么大度。”
她虽不讨厌隋云旨,却不喜欢隋城主与隋夫人,再见面,怕是几百年前的旧仇翻涌,她没忍住把那将死的英枬再一道束妖符给烧死了。
“我只是有些感触……”阿箬拿起两个药香囊,付了钱后一个挂在了自己的腰上,一个挂在了寒熄的腰上。
那两个药香囊她闻了许久,桃花香味儿与茉莉香味儿,很好闻,且小巧精致,也不显眼,很好看。
牵着寒熄离开,阿箬也没回头看药堂一眼,她道:“感触人的一生果然是注定好了的,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出生,有些人注定何时死,但……悲惨不是注定的。”
阿箬侧过脸抬眸,隔着薄纱对寒熄莞尔一笑:“对吧?神明大人。”
寒熄微怔,他好久没听到阿箬这样称呼自己了,心头略痒,像是有猫在挠。
“鲜花饼……好吃吗?”寒熄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声音略哑,眼神炙热,像是要将这层阻碍他与阿箬的薄纱烧穿。
“好吃啊,你尝尝。”阿箬瞥了一眼寒熄手中的鲜花饼,他买了可不少。
寒熄轻缓慢眨了眨眼,轻声道:“我突然发现,我的手动不了。”
阿箬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想要透过帷帽看清寒熄说这话的表情。两息之后,她脸上骤红,想起自己方才就着寒熄的手咬一口鲜花饼的场景,于是抿嘴,蚊子哼似的吐出一句:“那、那我喂你。”
从寒熄手中接过鲜花饼,阿箬掀起帷帽一角,甚至不好意思去直视寒熄的眼,将鲜花饼凑到寒熄的唇边,待他咬了一口后才问:“好吃吗?”
“嗯。”寒熄心满意足了:“果然好吃。”
阿箬悄悄扫了一眼他的眉眼,却发现寒熄的脸也布上了浅浅的红色,这类似撒娇的行为,几百年来,神明鲜少有过,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淡定。
他们还处于闹市之中,周围人来人往,即便是恩爱夫妻也不好在人前做出太过亲昵的举动,更何况寒熄戴着帷帽,惹人注意。阿箬捏紧鲜花饼,另一只手牵着他,只想快步离开这里,免得看来的人越来越多。
隋云旨方从药堂走出来,因拿不到源莲满脸不悦,收了宝剑,他正要打道回府,忽而迎面一阵风吹来了淡淡的鲜花饼味儿,他记得母亲也喜欢吃这个,便想买两块回去。
人满为患的鲜花饼铺前,一抹青绿衣裙的少女正昂头对着身边的人笑了一下,隋云旨的呼吸于这一瞬停滞,眼也未眨,待到他胸闷气短,想起来要呼吸时,那两抹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好像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阿箬姑娘,我想起来我应是欠你一朵源莲的。
乍听见身后药堂里掌柜的说要人快马加鞭去接迎源莲,隋云旨心中又恼了半分,再去回想,也记不住方才少女的面容了。
此生,是不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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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记得上一次英枬死后没多久,便遇上了澧国、翼国两国交战,两国之间的战争波及边野小国,东车国送往翼国为质的东里荼蘼公主从皇宫逃脱,带着白一一路走到了煊城,只要离开煊城,她便能离开翼国的范围,奔向家乡。
这一次没有白一,那个曾被阿箬从蛮人手中救下来过一次的小孩儿后来也不知去向了。阿箬没再给他起名,也不曾关注过他的点滴,不知他后来有无再被蛮人捉住,又或者走运地与何时雨一般度过一生。
因为没有那动动嘴皮子便能更改国运的国师,两国之间的战争也减少了许多,澧国的新帝依旧昏庸,但没有落金城取之不尽的金银为资,他也不敢贸然向翼国发难。
阿箬与寒熄走过了红枫铺就的山岗,那里曾有年迈的澧国国严老向边野小国求救的必经之路,如今这条路上因为无战无殇,也无人逃难,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
按照上一世所行,他们走过山岗便要入山坳田野村落间,再往西走便能去到煊城,这一回,阿箬走的是东。
她没听过战争,即便有,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被万人围堵城门接连两天战火硝烟,她更想去看看东里荼蘼的故乡。
东车国很小,与翼国完全没有可比性,上一世阿箬不曾见过,这次一看,即被它寸土之地的国都惊吓了一番,也被那满国都外,围在城墙底下盛放的荼蘼花惊艳了一番。
小公主口中的荼蘼花的确很漂亮,如白雪铺就,盛放至生命耗尽。
城门前有人进出,穿衣打扮与阿箬和寒熄相差很多,若是走远路,他们会在身上或车上挂上东车国的吉祥乌目鸟。
有个小孩儿寻花香而来,走到阿箬面前看见她只是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眨了眨,并未排斥,也未惊讶。没一会儿小女孩儿爹娘便带着通关的文牒走到阿箬跟前,牵着小女孩儿向阿箬用西牛国的语言打了个招呼,再带小女孩儿离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箬想她这次来对了。
“不曾有过战争的地方,果然很好看。”阿箬说完,仰头对着寒熄露出一笑,她是真心感受到了乌目鸟的寓意,幸福与安定,也是东里荼蘼的向往。
没有质子,没有战争,没有倾尽所有只为一搏之力,也没有在战事下叫苦连天的百姓。
阿箬突然有种想要再往后看看的冲动,这是前三百年不曾有过的期待与希望。
之前寻找寒熄尸骨的三百余年,阿箬不仅没有认真看过这世间百态,人间山河,也没有好好看过身边的人。
后来寒熄苏醒了,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经历过十一年,这十一年内发生的事、见过的人,阿箬对他们记忆尤深。
隋云旨看向她茫然又逐渐变成坚定的目光。
东里荼蘼忘却过往在杉树下朝赵焰挥手。
被怨气与鬼咒环绕的云城,与那能泣出血泪的慈恩圣女像。
还有好多、好多。
从落金城不再富可敌国,从隋云旨未因其母将死而去天际岭寻找一个叫“阿箬”的女子开始,一切都变得与过去不同了。
当欲望被赋予神力,带来的往往都是执念与灾祸。
可源头破除,阿箬突然很想看看,他们不一样的人生。
“我们去看看吧,寒熄。”阿箬牵着寒熄的手,目光盈盈,她道:“你我能摆脱宿命,他们必然也会与曾经走过的路剥离。”
“我想去看看。”阿箬胸腔震荡,握着寒熄的手也愈发地紧:“我想去看看,在没有岁雨寨人的干扰下,他们真正应当拥有的人生轨迹。”
寒熄对阿箬的要求,自无不答应。
他们没有加快脚步,而是按照往常时间,一步步往熟悉的方向而去,采荷花与莲蓬的季节,正是他们去往云城的日子。
云城外不再挂满诡异的旗帜,一路往里,这里不过是一座与外界其他城池相似又不相似的普通城池。道路、街巷、人来人往,没有漂浮于风中的怨气,没有慈恩圣女像,也没有故弄玄虚的谢府。
阿箬还是去谢府走了一趟,她借的是林念箐家的名,说是林大夫亲戚那边拖来一件信物,要交给谢大夫人。
在等待传讯的过程中阿箬便听谢府的家丁说道,谢家出了两个好儿郎,一文一武,长兄被封了个小将军,因边关无战事,在家陪着妻儿女。二公子谢随前几年高中,两年前被调派去京都做官,近日也有好消息传来,恐怕不久便有麟儿降生了。
家丁说这话时,颇为骄傲。
阿箬也笑,她没问洛湘何去,她怕洛湘已经与林念箐成婚,如此一问她便露出马脚。因上一世洛湘在洛芯死后建立的慈恩圣女像前睡了一夜落下病根才致使后来命不久矣,这一世的洛芯还在,她应当也无大碍。
不一会儿便有个女子出来,穿着打扮不像谢大夫人,果然那是洛芯的侍女。
“我家夫人昨夜饮酒,今早有些头疼,二位与我进客厅等候吧。”那侍女说着,没忍住往寒熄身上瞥了一眼。
寒熄的脸上带着纯白面具,他这张脸极具吸引力,出门在外,总得遮住才行。
即便如此,身形相貌摆在那儿,想不惹人注意也不行。
阿箬来此,本就是为了打听如今谢府的大夫人是否还是洛芯,既然不曾变过,那便代表谢随放下他的执念,洛芯也算得了好的归宿。至于谢运……没有蓝的魅惑,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丈夫?
未可知之事,阿箬不往坏处去猜。
她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那侍女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扰了,林大夫家让带来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还请姑娘送至谢大夫人手中便可。”
侍女接过,阿箬便拉着寒熄要走。
侍女也未强留,只是看着手中绢布包裹一小团东西不知是什么,打开看一粒粒的小碎末,更是瞧不出。
侍女无法,还是将这一巴掌大的小包裹带入了谢府,交给了正准备起身迎客的洛芯。
“夫人别起了,他们走了。”侍女道。
洛芯一怔:“走了?”
侍女点头:“是,但留下了这个。”
她将手心展开,绢布松散,露出一半灰黄的碎末。洛芯只需一眼瞧去,便认出了这是月季花的种子。
她喜欢月季花,谢府上下皆知。
只是这样一件小东西,不值得林家特地派人送来,洛芯想起去年嫁去林家的洛湘,姐妹俩向来感情深厚,想来这样细心的小玩意儿,也只有那丫头会托人带给她。
洛芯收下了,便对侍女道:“今个儿天气不错,你去将院子里的空地翻翻土,我倒要看看这种子能种出什么样儿的月季花来。”
其实不是多特殊的月季花,不过是曾为洛芯散魂处,在那满丘野月季中,阿箬随意摘下的几颗花种。
不过她想,洛芯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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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城离开后,兜兜转转两年时光,阿箬又去了白月城,这次她有不一样的心境,可以与寒熄乘坐画舫在月湖上游一日,下一整天的棋。
自然,阿箬不太会下棋,她没有这般静下心来学过一样东西,但寒熄都记得,一步步教她,教着教着,阿箬也总算学出点儿趣味来。
正是隆冬,月湖边上有一层薄薄的冰,但月湖中心的水还是流动的,因为没有风,画舫行得很慢,坐在船头的船夫不愿划桨,裹着厚袖缩成一团。
阿箬撑起下巴思考许久,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寒熄瞧见了,抿嘴笑了笑:“走对了,这样你便堵住了我这条路。”
他的手指落在棋盘上,轻轻点了几处,阿箬瞧见眼眸一亮,抬起头看向寒熄时颇为兴奋地扬起嘴角:“这样我便吃了你的白子?”
“是,这几颗白子都归阿箬了。”寒熄点头,等阿箬拿走了棋盘上的白子后,寒熄又指着一处道:“但你忘了防守这处,所以只要我的白子落在这一角,你可要满盘皆输咯。”
阿箬又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眨了两下眼睛后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耷拉着肩膀:“啊……我只想着怎么赢你,却忘了还要防你了,下棋太难了。”
寒熄的白子落在旁处,他哄着道:“再给你防我的机会。”
“好!这一次我一定防好!”阿箬提起袖摆,跃跃欲试。
镂空的花窗外吹来了微风几许,带了两片雪花,冰凉地落在阿箬与寒熄执子的手背上,二人一同抬头看去。顺着雕迎春花的窗棂朝外看,能看见浅浅几层波浪的水面,也能看见湖岸上枯萎的垂柳,与絮絮飘零的晶莹。
“下雪了。”阿箬轻声道。
寒熄嗯了声。
没一会儿便有奏乐声从远方响起,阿箬继续想棋局,才有思路,听到这欢快的吹拉弹唱近了许多,她没忍住抬头又朝外看了一眼。
雪越下越大,一排绑着红腰带喜庆的队伍在枯柳下走过,穿街走巷地后面还跟着一些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在湖中央,离岸边有些距离,所以那乐声也不是很响,彷如从很远的过去传来,被大雪遮蔽,队伍的轮廓也变得不太清晰。
阿箬问:“那是谁家在办喜事?”
船夫道:“齐家公子迎娶杨家小姐,是咱们白月城的大喜事儿呢。”
“齐家公子可是齐宇林?杨小姐是杨姝?”阿箬又问。
船夫回头对阿箬笑了笑:“二位不是咱们白月城的人,居然也对白月城里两家公子小姐有所耳闻?”
“恰好有旧友相识。”阿箬应了一句。
船夫又道:“是他们二人,齐公子之父齐卉曾为太子师,齐公子又中了举,这才回来履行与杨家的婚事。杨小姐与齐公子自幼定亲,二人青梅竹马,又水到渠成,实在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
“的确。”阿箬轻叹。
杨姝与齐宇林因书结缘,只可惜因为白月城中多了个岁雨寨人,搅弄风云,害人不浅,也叫他们原本应当幸福美满的人生多了几番波折。
上一次齐宇林即便知道杨姝与银仙儿换了身体也不曾放弃她,哪怕背上背信弃义之名也要与她在一起,他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
齐宇林是值得托付之人,杨姝与他,合该有无波无澜的一生。
雪越下越大,阿箬也已经看不见迎亲的队伍,那乐声逐渐远去,就像从未来过。她低头看了一眼棋局,因坐姿改变,角度不同,豁然开朗,一子落下,居然吃了寒熄大半面棋子。
“好棋。”寒熄夸赞,见阿箬兴奋的模样没忍住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
他下手很轻,捏完又用拇指轻抚,察觉到她脸上的凉意,寒熄对船夫道:“靠岸吧。”
“我还没玩儿够呢。”阿箬难得赢了一局,可不得乘胜追击?
寒熄笑道:“换个暖和的地方玩儿,下雪了,等会儿湖边结冰便不好靠岸了。”
阿箬想也是,便依了他的话。
画舫靠岸的确有碾压薄冰的破碎声,寒熄率先上岸,再牵阿箬站稳。客栈里也有棋盘,他们可以回到住处裹着厚毛毯,烘着暖炉继续博弈。
只是离开岸边前,阿箬回眸看了一眼湖面,水色深深,似幽绿墨玉,那上面飘着方才路过这处迎亲队伍放鞭炮炸开的红色纸屑,像是千万朵浮于水面的小小花灯。
那年七夕,满月湖的祈愿花灯中,也有寒熄为她特地点燃的一盏。
她已无心愿可求。
阿箬握紧了寒熄的手,心中酸涩又满足:“快走吧,真的好冷。”
她的心愿早已达成。
后来,阿箬与寒熄还沿着青云江漂渡秋风峡,只是这一次秋风峡虽灵力充沛,却无结界防御,两岸猿声偶起,也不见凌乱的妖气,更没有不知如何入山,又在山下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垂钓的某人。
青云江很清澈,秋风峡的山形依旧如鬼斧神工,独特地让寻常人有进无出。
江底无巨如小山的大鱼,江岸也没有设阵修行的云峥。
有俗心者不入仙道,或许云峥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与白一一样,死在了岁月里,死在了他应有的人生命运中。
但秋风峡中开满了不死花,花谢花开不言败,那些落下的花瓣有其存在的痕迹,它会顺着江水流向它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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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多年,阿箬也沿着原路走上了归途,路过湘水镇时一时没认出这个地方。
与三百多年前所见不同,此时的湘水镇没有被红枫环绕,也没有满山似火的树,没有立于山下的小屋,更没有两株将死的梧桐。
湘水镇前的牌楼依旧是宣家所设,且宣家家大业大,为植林行业翘楚,又懂风水,几百年前的祖宅扩修,便是站在镇子外往山上看,也能看清落座于半山腰处的宣宅。
正是傍晚,镇中炊烟袅袅,有几缕是宣宅中飘出的。
阿箬只是路过湘水镇,没再靠近,她骑在马背上,远远眺望宣宅一眼,记忆中腐朽如废墟的地方人气旺盛。事实果然如她所料,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时光亦如此。
越过湘水镇再往前走两百多里,便是春来镇,又回到了她与寒熄出发周游之地。
那些阿箬在湘水镇没有看见的红枫,悉数长在了春来镇小药堂的后山上,红艳艳的一大片,像是被大火烧着了半边山峰,无人制止,它们恣意地铺向山下镇子里。
再沿着杉树小道往里走,小药堂前的院子里寒熄当年种下的花还在,因为品类杂多混在了一起,几乎将方亭爬满遮盖,小药堂里也早早没了人,只是沿着药堂旁空出了一条整洁石头铺就的小路,是通向何时雨夫妇的墓碑。
听镇子里的人说,何家早就已经搬入城中买了大宅了,何氏医馆名动天下,其家中还有人考入了太医院,是正儿八经的京官,给当今天子问诊看病,可谓风光。
阿箬觉得如此甚好。
她没有去山上见何时雨,几百年过去,何时雨早轮回多次,便是他们彼此相见也不会相识。那座坟下尸骨腐化,成了满山的泥,滋养着他喜欢的枫。
所以阿箬从小药堂前离开时,只摘了一片红叶带走。
出了春来镇,寒熄才给了她一样东西,阿箬伸手接过,落在手心里的是一个韧草编成的碧绿的月亮结。
阿箬心下一怔,手中红枫叶险些落地,再抬眸朝寒熄看去,她想起来……寒熄在何时雨那里学过手法,他也会编月亮结。
“若舍不得,我们就回去再看兄长一眼?”寒熄轻声询问。
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阿箬的情绪,他知道阿箬其实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云淡风轻。她很重情重义,故而爱深,恨也深,有执念,有欲、望,还容易钻牛角尖。
可阿箬也了解寒熄,她知道寒熄心中所想,也知道面对事实。
人死了,化作灰烬土壤,可人也没死,因为存在过,所以会有人记得的。
“不用了,那里没有阿哥,前面的山上,也没有何桑爷爷。”阿箬将寒熄编的月亮结绕在手腕上,抿嘴笑了一下:“但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忘记,他们就永远在她的生命里。
阿箬的笑很温柔,难得她没有钻牛角尖地去分辨个生死,寒熄也知道,那些曾埋藏在阿箬内心里的痛苦,也随着这一路走来烟消云散,她懂得放下,便是真的释怀了。
她亲眼见过了这个由寒熄复苏后的世界有多美。
她的眼里有了山的形状,树的颜色,花儿的香气。
她也亲身体会过了这世间情感的多重多样。
有过偏执,有过恨,有过怨,有过自责,也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阿箬自私过,也胆怯过,后来她一无所有,如今也像是一无所有。
其实不是的。
阿箬拉着寒熄,手腕上的月亮结蹭的皮肤有些痒,可她心里很暖。她像是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生的意义,那些过去被脑海中另一种向往美好的情绪而覆盖,抹去。
她不是一无所有,阿箬有她的神明。
“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寒熄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牵着阿箬。
那双桃花眼中,青绿衣裙的少女微微昂起头,感受迎面而来的风。微风吹开了她额前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畅意的脸,也吹动鬓角的青丝,吹动簪在她头上的竹枝上,那片青翠的叶。
阿箬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鹿眸纯澈,一如樟木林中的初见,莹莹水光,倒映着多彩的世界。
“那哪都好,反正有相公陪我。”
阿箬娇笑了一下,刻意说出相公二字,就是想看寒熄的反应。
寒熄瞳孔微震,表情不变,牵着阿箬的手没忍住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心化作一滩温水,流向四肢百骸。
他永远为阿箬心动。
“那便走一程,看一程吧,阿箬……夫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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