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之后终于过了雨季,郁郁葱葱的杉树叶在微风中传来沙沙声,小院前种下的花丛盛放了一季后又重新□□,盛阳之下,笸箩中铺满了碾碎的草药。
淡淡的药草香散发开来,阳光落在方亭琉璃瓦一角,折射出几层金色的光圈,铜片风铃传来清脆声响,一切都显得静谧美好……至少在一刻钟前,何时雨是这样想的。
经过几十日,落住在春来镇里的人越来越多,凡是路过小镇前的人,都能瞧见春来镇靠西侧一片茂密的杉树,绿意盎然,一看便是好过活的地方。春来镇临近城池,将来入城也方便,且众人手中无经商的银钱,只有从官府那儿签几亩田地农作才能将日子过好,于是不过短短个把月,春来镇的人便渐渐住满了。
这几十天何时雨忙前忙后与阵子里的人打交道,因他的确在何桑那儿学了几分本事,故而镇子里来了新人,有老人小孩儿不舒服的,镇中留守的官兵便让人来请他,久而久之何时雨却成了镇子里家喻户晓的名医。
头疼脑热皆是小病,好治,可就怕将来遇见个疑难杂症,何时雨也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每日归来挑灯夜读,也渐渐将医书看了进去,做好将来一辈子悬壶济世的打算。
这些日子里寒熄亦很安分,白日就在院子里坐着,除了与阿箬实在有些目无旁人地眉目传情之外,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到了晚上他也不用睡觉,反而去后山采了不少草药回来,不过百日便将堂屋内他自己变出来的药柜上分门别类的药品全都收集完全了。
何时雨过得充实且惬意,这几日对寒熄的脸色也渐有好转,撇开他私心不满过去阿箬为了寒熄哭过好几夜之外,寒熄在他面前的表现的确挑不出任何毛病,所以他对寒熄的脸色也逐渐好转了许多。
这种好心情还未维持多久,就在一刻钟前,寒熄说他要走。
他自己走便算了,还要带着阿箬一起离开。
今日本天晴,又是小满,春来镇前正赶集,热闹非凡,西侧的人本就很少,杉树小道后的院子除了来看病的人之外,更少有人走动。几声鸟鸣,何时雨才将药草晒下,便听到了这个噩耗,顿时脸色垮了下来。
他沉默了许久,先是瞥了一眼寒熄,坐在方亭内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折扇,上面泼墨似的一面劲风扫竹正对着何时雨的方向,随着寒熄扇风舞动,似有青涩的竹香。
寒熄自在地微笑着,道:“我本先前就打算走的,但阿箬说得对,何公子这处还需添置药材,事情不处理妥当,我们走了她玩儿得不尽兴,何公子一人也忙不过来。”
“你走就走,我还留你不成?”何时雨抿了抿嘴。心道难怪这两人平日里对视总有心照不宣之感,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更难怪近来寒熄安分守己,原来是阿箬早答应了要随他离开。
女大不中留的。
何时雨自然知道,在阿箬还只是十岁的小姑娘时,何桑便有过一段时间多愁善感,担忧的便是阿箬的终生大事。
如今这事落在何时雨的头上了。
何时雨朝阿箬瞥了一眼,少女乖巧地坐在小藤椅上,就在院子里庇荫之处,手里捧着一杯花茶,那是寒熄一早用药堂里晒干的茉莉花冲泡的。他怕阿箬苦,贴心地在里面放了点儿花蜜,何时雨喝了一杯,味道不错的。
寒熄的确能将阿箬照顾好。
只是……
何时雨问阿箬:“你也想和他走?”
这句话连控诉的口气都说不出来,阿箬听见,莫名便觉得他可怜了许多,又从何时雨的身上看见了几分何桑的身影,像个落魄又可怜的孤家寡人。
阿箬点了点头,抿了口花茶,小声道:“阿哥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何时雨今年二十有二了,旁人家的男子如他这半年纪的,孩子都能赶集打酱油了。阿箬有时想,便是乱世中不好找媳妇儿,那如今天下太平,欣欣向荣,春来镇中心怡何时雨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也该定下婚事,迟迟未有动静,或许与她也有关系。
何时雨放心不下阿箬,便不急着操心自己。
“你们要走去哪儿?远不远?”何时雨没阻止阿箬的意思,阿箬也有十八岁了,她的人生可以自己做决定,只是他难免担忧:“你别走得太远,逢年过节还是回来得好,我们说好了每年都要去何桑爷爷那里祭拜……”
说着说着,何时雨又有些不满地瞥了寒熄一眼:“你家住哪儿?说准确些!我不时过去看看我妹子过得好不好,若她不好,我定要把她接回来的!”
当年若不是阿箬,何时雨早就死在大雪中了,他与阿箬一并在乱世中艰苦地活了下来,便是兄妹之情,也非一般兄妹。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扇子也不晃了,阿箬愣了一瞬,连忙站起来,有些呵斥地脸红道:“阿哥胡说什么呢?!”
这话就像是将阿箬托付出去,要阿箬与寒熄成婚的意思了,什么叫家住哪儿?待她好?接回来?
“我、我与寒熄只是出去游玩一段时间,最迟立秋前就归来!”阿箬说完这话,又一口气将手中花茶饮下,转身跑回了药堂里放下茶杯,再回头看向屋外的两名男子。
“立秋前回来?出去游玩?”何时雨渐渐反应过来了,他扭头看向堂内阿箬:“你不是要嫁到他老家去?”
寒熄闻言,半垂眼眸低声笑了笑,貌似轻松地道了句:“我已无处可去,阿箬答应了要收留我的。”
何时雨还不清楚寒熄的身份,他只知道寒熄大约不是人,但他也不敢猜测寒熄是妖,一来妖在话本里都是摄人心魄的奸邪之辈,寒熄的确长得夺魂摄魄,但与奸邪毫无关联,二来……他还记得曾有人说过寒熄是妖,被阿箬一石头砸破了头的画面。
寒熄说他无处可去,何时雨的心里又起了半分同情,再看阿箬隔着一扇门都随他话而点头,这回想起了扮长辈架子,微微抬起下巴问道:“非得立秋才回?”
“也未必那么准时。”寒熄道:“或许明年回来也说不定。”
何时雨:“……”
他就多嘴问这一句。
抿唇,再看向前院后院晒着的药材,一根也不是他挖的,全是寒熄夜里上山找来的。
或许寒熄找这些草药并不费事,可若换作何时雨去找,大约没有三五年也凑不齐这么多种类,更何况他若去找草药,便不能在官府人员面前时时露面,博个名声。寒熄近百日来的妥协,也顾忌着这一层原因在,说来他已经做得够好,何时雨也没什么好挑的了。
何时雨道:“那你们要游玩便去吧,记得别走太远,说好了立秋前归来,不许迟了。”
阿箬扬唇一笑,眉目弯弯的,她一高兴,何时雨也就不想其他了,左右人生在世几十年,能寻个知己多不容易,何况阿箬的知己亦是所爱之人。
“阿哥最好了!”阿箬高兴起来,嘴也甜。
她以前没笑过这么多回,何时雨有眼睛,他会看,只要阿箬开心便好。
兄妹俩隔着一扇门互相望着彼此,阿箬又说要去后院给何时雨翻药,何时雨便双手揣在袖子里故作闲散,双眉微抬由阿箬去忙最后一日。
寒熄是有些吃醋的,因为阿箬说何时雨最好,可这分吃醋又带着些许莫名的满足,像是一股略酸的温水从心间淌过,他又回忆起许久以前的记忆。
那一世的何时雨不同于眼前恣意。
他的心性没变,依旧待人友善温和,至少这段时间春来镇里的人对他都赞许有加。
那一世的何时雨没有这般松懈过,他的人生从某种角度去看,很像那一世的阿箬,他们都在一件事上钻了牛角尖。阿箬面对寒熄时选不出第二条路,何时雨也被困在宣蕴之的生生世世之中,难以自拔。
再看眼前青年露出的温和笑意,寒熄也就不醋那一丝半分。
阿箬说过,何时雨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即便他在凡人中算是长寿,可终究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阿箬曾远离亲人几百年,何时雨与何桑都不曾真的放下过她,她也未曾真的放下过他们,这一次重来,阿箬可以陪着何桑直至他入土为安,她也想陪着何时雨,亲手料理他的身后事。
寒熄答应过阿箬,他也愿意陪着阿箬守着这一方小药堂,守着何时雨,待何时雨百年之后,他与阿箬还有无数个未来的日日夜夜,况且只要陪着阿箬,怎样都行。
阿箬给何时雨晒药翻药,何时雨闲下来无事可做,便去街市上转了一圈。
日落西山,阿箬在厨房里做晚饭,炊烟袅袅升起,寒熄守着厨火,偶尔从烟囱后探出半张脸与她相视一笑。
院子里有些声响,阿箬探头去看,何时雨正好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木架的大汉,二人在何时雨的指使下进出他的房间,过不了没多久二人走了,阿箬的饭菜也做好了。
水煮青菜,菌菇汤,葱烙面饼与炒鸡蛋,这算是时下较为丰盛的一餐。
三人入座只有两人动筷,何时雨习惯了寒熄不吃不喝的状态,只是饭吃到一半,他朝寒熄含糊地说了句:“一会你去我房里看一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阿箬将脸从碗后抬起,睁圆了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过去。
原来是何时雨白日听到寒熄说他已无家可归,他便动了些心思,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时雨表面对寒熄不太满意,实际做得却很妥帖。他去集市买了个竹面屏风与木床,让人扛回来拼好了。
何时雨的屋子不大,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改为放了个竹面屏风,从此一屋分为二,左边是他的住处,右边新架起的木床与长桌还有一个空箱子,就专门留给寒熄用。
阿箬心里有些暖,就连寒熄也看着何时雨愣了一会儿。
屋外太阳刚落山,天还未全黑,西方紫红色的天空余晖落在前院方亭的琉璃瓦上,有一缕光正好顺着窗户落在了饭桌上,随着时间,投上了何时雨紧张而握紧筷子的手背。
寒熄忽而便明白了白日阿箬说得那句“阿哥最好了”,何时雨对他有莫名的偏见这一点寒熄一直都知道,故而在一些口角上面,他也未曾让过对方,但何时雨都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身边的所有人好。
寒熄嘴唇微动,尚未出声,何时雨便不太习惯这过于安静温情的气愤,快速扒饭。
他将自己的房间分出一半,便是准备好迎接寒熄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了。
“多谢。”寒熄还是说出了口。
何时雨觉得肉麻,喝汤差点儿呛到,想了半晌,也只能说一句:“日后对我阿妹好些。”
“我自会对阿箬好。”寒熄彬彬有礼:“我也会对何公子好的。”
何时雨:“……”
寒熄想了想,叫何公子有些生分,于是他改口:“日后我便随阿箬一并叫你兄长吧。”
毕竟这世上能让神明唤一声兄长的人,何时雨是第一个,是半间小屋与一张木床换来的亲近。
何时雨本想说一句,谁要他叫兄长了,却抬头看见阿箬直愣愣望过来的眼神,咽下热汤,嚼着菌菇道:“随你。”
用完晚饭后,寒熄便去看了何时雨重新布置的房间,屋子里照样简陋,因为一分为二更显得拥挤了许多。右侧单独分出来的一张床上铺着刚买的被褥,不是多好的丝绸,胜在柔软,一扇竹面屏风隔开了二人空间,寒熄觉得,他的那句多谢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了一些。
当天晚上寒熄躺在新床上休息,即便神明无需睡眠,可他还是闭上眼睛感受了一夜凡人的睡梦。
屋子里很安静,何时雨没有鼾声,屋外的月亮也很明亮,这间小屋朝寒熄这半边开的窗户,正好对着隔着一方小院另一边阿箬的门。
次日,寒熄带着阿箬离开了春来镇,临走前阿箬还特地嘱咐让何时雨好好照顾自己,世间时局好转,但生病的大有人在,只要他别为了帮助别人而害了自己就好。
何时雨嘴上嘀咕了一句啰嗦,口气却多了几分不舍,他从未与阿箬分开过,便多问了几句他们去哪儿。
寒熄要带她去哪儿,阿箬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早有约定,要走遍曾走过的每一处。沧州大地地大物博,一处一行,几百年也未必能重复走到相同的地方。
阿箬说:“我会给阿哥带当地特产回来的。”
何时雨摆了摆手,让他们快走。
人真走了,何时雨又有些孤独,他当初选此小院除了它偏僻,还有一点它的确不大,因为要价不贵,可当这所看上去很拥挤很小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又显得太过空荡了。
前院与后院里晒着的药大部分都已为成品,可以收入干燥的药柜之中,何时雨忙完这些便觉得无事可做,盯着前院里的花儿看了半天。
寒熄带着阿箬游山玩水去了,院子里的花儿也暂停生长,昨日开了一半的花苞今日还是那么点儿大,何时雨不禁腹诽了寒熄两句。依着人间习俗,他虽与阿箬不是同父同母血亲相连,可怎么也算寒熄的半个大舅哥,哪儿有留他一人对着半生长的死物的道理,那扇屏风与那张床,还是白买了!
原以为无所事事的日子,没过两天便忙了起来。
早些时候何时雨与阿箬路过的山林间有山匪,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灾荒年间的蛮人占山为王,专门抢掠过往百姓,但若与官府有些关系的,他们都会避让,却不知是否近来太过安生,反而让那些乱世中获利的人没了甜头,前一日居然抢起了挂有官府印记旗帜的商队,致使三死十六伤。因春来镇离得不远,而城池中无大夫,这些日子何时雨的名声又传了出去,那一行商队便暂且落住春来镇,官府叫人来药堂通传,请何时雨去治伤。
何时雨收拾了药箱便跟着来人去了镇子中心唯一一家客栈里,一路上的人都对他颇为尊敬,见人之前何时雨还有些惶惶不安,瞧见都是皮外伤后,他也心定了半分。
几间屋子看下来,该配的药都配妥当了,何时雨也准备离开,官府的人又拦住了他,有些为难道:“还有一人需何大夫看诊。”
何时雨等他接下来的话。
那人道:“看诊之人是往北两百多里之外湘水镇中的名门,往上推几百年都在名在册的,是咱们江南一带世族宣姓。只是前几十年饥荒灾祸,到了她这一辈只剩下个女子掌家,偌大植林家业也靠她一人支撑,万不能出一分差错,故而此番看诊,需得何大夫谨慎再谨慎。”
何时雨一听来者名号便觉得汗如雨下,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便让官差带路。
宣家的确是南方世家,往上几百年都是做植林生意的,而南方重风水园林建造,故而宣家的威望也很高。何时雨在见到宣家掌舵人之前还以为是个年迈的妇人,未曾想却是个二十左右风华正茂的女子。
这一次山匪劫道,宣家死了几个忠心的护卫,少了几百两随行的盘缠,除此之外也未有其损失,毕竟那几十车装的都是草木,山匪看不上也不识货。
宣家掌舵人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何时雨给她看诊时都隔着一层纱,他只管下药看病,其余的一概不问,对方反而找他说了几句话。
“何大夫瞧我的伤,几日能好?”宣蕴之开口,声音沉沉却很轻,这是何时雨给她看诊的第三日,她第一次开口,也是何时雨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抬眸朝薄纱后的身影看去一眼,这才是他认真看对方的第一眼,匆匆略过又收回了视线。这道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何时雨不认得任何姓宣的人,只是心中涌上了些许莫名惆怅,又在几息后化为乌有。
“七日后,宣姑娘便大好了。”何时雨道。
不过是一些外伤,用不着日日看诊,只是官府对宣家看重,而宣家其他受伤的男子又要换药,何时雨才每日都例行过来一趟。
二人对话仅此一句,宣蕴之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将目光落在何时雨身上许久,她看了对方三日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于是对话就此止住。
后来的七日,何时雨也只是照常看诊治伤,七日过后他也就真的没再来看过宣蕴之了。
宣家人要离开春来镇时,还有人来何时雨的药堂前与他谈话,那人说宣家有的是钱,便是前几十年饥荒中他们过得也很好,他们家有专门的粮库、银库,便是再饥荒个五十年也不愁吃喝的,谁要是入赘了宣家必是享一辈子清福。
何时雨正在院子里浇花,听见这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有一次瞥见了宣蕴之身上挂着的玉佩,非同凡品,的确是有钱人,但他还是说了句:“最好便不要饥荒了吧……”
毕竟前二十年的人生,并不好过。
来者愣了一下,又笑出了声:“镇子里的人都说,那宣家姑娘看上你了呢,何大夫。”
“这话不可乱说,伤女子名节,宣姑娘聪明能干身世不凡,我不过一介凡夫,匹配不上的。”何时雨说完这话,又去晒药,当真满不在意的模样。
来者干笑了两声便走了,何时雨并未唤他留下,那人走到春来镇前,宣家行队已经准备妥当,就要归去湘水镇。
方才还在何时雨院前与他说话的春来镇人走到了宣家行队唯一一辆马车前,将方才何时雨说的一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马车内的人。
“如此,便罢了。”宣蕴之的声音很好听,如春风化雨,带着几分孤高凉意。
她本不是容易动心之人,姻缘之事更讲究缘分,商队出行前宣蕴之都会祈福,几个月前入庙一时心动,想起她已经年过二十,如同长辈的管家吴叔也在催促,便多嘴问了一句姻缘。
解签人道,缘在归途。
宣蕴之亲自带队谈生意,又在归来的途中遇上了山匪。其实那日山匪并未占得太多便宜,因为山匪行凶半途恰好有一对男女路过,杀了山匪几人,吓跑了剩下的人。
那女子似乎认得她,为她化解了难处,宣蕴之只丢了几百两银子,手下大半都保住性命,也算走运了。
女子为她指路,说是前面不远处的春来镇有个医馆,医馆里有个何大夫医术了得,她的伤只有何大夫能看。
宣蕴之动了些心思,便住在了春来镇,也请来了何大夫。
何大夫年轻,她打听了对方只有一个妹妹,双亲不在,也未成家,见到何大夫那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满山枫林,他们似乎站在枫树下一同看日落。
可宣蕴之原是不喜欢枫树的,她只觉得那树一季疯长,遍地皆红,太过炙热耀眼,她更喜欢委婉含蓄的植物,小花浅浅开,独枝染碧叶最佳。
三日她都不曾主动与何大夫说话,何大夫也像看不见她似的,终于宣蕴之没忍住,问了他一句自己何时伤好,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与梦境里一般无二。
宣家也有大夫,可何时雨为人看诊认真、仔细、声音洋洋盈耳。她曾推开客栈小窗看见他在楼下与人交谈,他眉眼弯弯,一派温和,像是生来便没有脾气,那一瞬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特地与他周身契合,宣蕴之少见的动心,又意外想起了几个月前临行前卜的那一挂姻缘。
她的伤好了,在春来镇也待够了十日,宣蕴之与何时雨没有半分进展,回去前她又觉得惋惜,便差人去旁敲侧击。来者告诉她,何时雨的眼里只有他院子里晒的药与养的花,油盐不进。
宣蕴之觉得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心中有些失落,却也很快释怀。
她是宣家独女,只能招男入赘,何大夫清风朗月,又有一技之长,不必要为了她离开春来镇,去湘水镇当上门女婿。真叫他从大夫变成华衣商人,也显得太不符合了。
宣家的商队走了,因感激春来镇在宣家家仆受伤时收留,宣蕴之还特地说会让人过来赠春来镇一些果树,再请专人看养,养好的大片果林便作为酬谢之礼,这比任何银钱都要好使。
立秋那日,何时雨意外发现原来他们这小院靠山而依的那条通往山间的小路上,居然生出了许多红枫,纤细的红枫树树干不过人的胳膊粗,树也不过人高,却红艳艳的一片,煞是好看。
阿箬与寒熄答应了他要在立秋前回来,便在立秋当晚归来了。何时雨没留二人的饭,吃饱喝足正躺廊下凉椅上等月出,院子里突然出现两道身影,险些将他从椅子上吓摔下来。
阿箬回来后第一时间目光于院子里扫了一眼,什么特别的也没瞧见。
“找什么呢?”何时雨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几个月不见,又忍不住呵斥:“你们俩下回能不能先出声,再出现?吓我一跳。”
阿箬哦了声算作答应,余光瞥见了方亭内石桌上放的几片红枫叶,眸光一亮,问了句:“阿哥近来遇见喜事了?”
“挣钱了算吗?”何时雨笑道:“医馆开到现在,我终于看见现钱了。”
阿箬抿嘴,摇头道:“不是,我是说……姻缘之类的。我听闻你英雄救美,给湘水镇一宣姓大家的姑娘治病医伤了?”
“是啊,几个月前的事儿了,你怎现在问?”何时雨反问:“你说给我带的特产呢?”
阿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讷讷的,反倒是寒熄对着空旷之处抬了抬手,于他指尖掠出一抹银光,好些物件凭空落在了地上。
立秋正热,何时雨却察觉到一股寒气,他朝寒熄所指之处看去,瞧见了几朵端放在锦布上的雪莲,还有一朵从未见过的碗口大的花儿,层层花瓣有数千片,花瓣晶莹剔透的,还有淡淡清香传来。
“我与阿箬去了雪原,雪莲与源莲,可入药也可作装饰,算特产吗?”寒熄浅笑着。
“算!”何时雨道:“雪莲入药,源莲卖钱,不过源莲是什么?”
寒熄温声回答:“可防老防腐,具体作用医书有写,就在第四百六十七页第九行。”
何时雨:“……”
所以这人真的曾在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内看完了整本医书,若他也有这个本事就好了。
经过几个月,春来镇又热闹了几分,便是入夜街上也有些未关的商铺和行人,屋里没饭,阿箬本也无需吃的,可她心中有些闷,还是借口出来买吃的,拉着寒熄离开了小院。
镇子街前人不多,阿箬贴着寒熄的胳膊,半垂着眼只管想事,路过几家店铺也未停留。
寒熄看了她好几眼,询问:“你有心事?”
“方亭内的枫叶,不是摘给宣姑娘的。”阿箬抬眸看向寒熄,声音掩饰不住的失落,她道:“我们离开前分明遇见了宣姑娘,分明……我已经指着她到春来镇了。”
这一世的宣蕴之二十岁了未成亲,何时雨也孤身一人,阿箬在见到宣蕴之时,甚至想这或许便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上一世何时雨不死不灭,宣蕴之英年早逝,他们一个在无数的轮回下爱上同一个人,一个守着对方无数次轮回也不肯放手……
可这一次宣蕴之没有留在春来镇,何时雨也未跟她离开,即便他们相遇,可命运的齿轮轨迹更改,便再也拼不上原轨了。
阿箬知道那一世何时雨的遗憾,他从未真的与宣蕴之相爱相守百年,一切的爱转到最后变成了恨,可他们都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息不曾更改的执念。
夜灯莹莹,再往前走,道路两侧商铺关闭,无灯照路,便彻底黑暗了。
寒熄拉住了阿箬,对她道:“我们回去吧。”
不是所有的路,都要埋头走到黑的。
回去的途中,寒熄给阿箬买了几块炸糍粑,切成小小一块,粘上碾碎的黄豆粉,黄豆香味扑鼻,糍粑软糯粘牙,阿箬吃了几口,吃到了糍粑的芝麻糖心,心情稍稍好转了些。
寒熄道:“姻缘不可强求,他与宣蕴之,或许从来都没有缘分之说。”
上一世的何时雨与宣蕴之从未真正走到一起,而后何时雨生生世世的强求换来了后半生的痛苦。
阿箬还记得殷柳,那是宣蕴之不知道第几次的转世,到后来的她宁可何时雨被杀死,也不愿再面对他偏执又可怕的感情,和那双看不入眼底只对宣蕴之的专一。
也许寒熄说的是对的,何时雨曾痛恨自己为何不是普通人,为何不能陪宣蕴之一世平凡。可当他真的变成了普通人,没有因为孤身一人流离失所入宣家做工,没有日日面对宣蕴之的掌家才能心生敬佩怜惜,没有得宣蕴之亲手教学认植栽树,没有那次藏匿山间的几日共处,他未必真能毫无底线地爱上对方。
际遇不同,心境不同,所视,所爱皆不同。
阿箬吃完了糍粑,也走到了家门前,何时雨还在院子里张望,见到二人回来了这才背手装作不在意地走到了方亭旁。
方亭下的花丛与寒熄离开时一样,一朵花没开,一朵也没败。
何时雨嘀咕了一句:“你这花儿还开不开了?我日日浇水,每日一个样,像假的似的。”
何时雨只是没话找话,缓解尴尬,却没想到寒熄目光一怔,却笑了出来。
“兄长说得对,它该开了。”寒熄的声音很轻,何时雨被他一声“兄长”喊得反倒不自在了起来。
寒熄在院子里开的花不该是假的,应四季该开时开,开败时败,这才是自然常态。
停留在花朵上永不枯萎的仙气被收回,其中好些含苞待放的花儿恐怕要不到几日便要盛放,尤其是小小的茉莉,也许来日清晨便能绽开几朵。
阿箬看见了小院前花朵盛开,也做好了一切随缘,顺应自然的准备,她想凭着何时雨这性子,近些年都别想他能定下来成家了。可没了仙气束缚的花儿短短几日便开了,原以为不会动心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寻到了他的花开之期。
春来镇旁的城里来了个大户人家,府上公子生了疮疾,由少夫人陪同来春来镇看诊,也是听何时雨医术了得,这才特地走一趟。
那公子生的疮只是小病,奈何城里没大夫,何时雨的名声又在附近传了出去,这才在家门前迎来了一桩姻缘。
跟在大户人家少夫人身边的丫鬟是随少夫人陪嫁而来,自幼跟少夫人一并长大,像半个姐妹似的相处。何时雨给公子看病,少夫人在旁陪同,她便守在小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去闻亭下盛放的茉莉花,甚至伸手戳了戳花苞上的露珠,又把指尖含进了嘴里。
何时雨挖了公子身上的恶疮,送公子与少夫人出门,便看见那小姑娘在吃花露,两颊鼓鼓的,像是一边塞了个小枣儿似的。
姑娘穿着一身绣桃花的长裙,扎了双丫髻,她不纤瘦婀娜,倒是哪儿都圆圆的,像个桃子香的小馒头。那时天色已晚,方亭檐下风铃声阵阵,昏黄灯光下的女孩儿又去闻别的花儿,小心翼翼地不触碰,风吹起她的鬓发,何时雨突然发现,她笑起来居然还有两个小酒窝。
公子带着少夫人与那姑娘离开了,少夫人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手帕,里面放着两块糕点,姑娘贪吃,一口塞下一整块,鼓动着嘴消失在杉树小道上。
不过才只出去了一日,阿箬回来便看见何时雨站在方亭下摘了一朵茉莉花放在唇边浅尝。
新鲜的茉莉花嚼碎了有涩味,何时雨微微蹙眉,阿箬问他:“阿哥为何要吃花?”
何时雨顿时扔了手里的茉莉花梗,干咳了一声,结结巴巴道了句:“茉、茉莉可入药……”
“……”阿箬微微眯起双眼:“我知道。”
何时雨瞥了她一眼,又瞥她身后的寒熄,道:“下回不许这么晚才回来,天都黑了!”
有一日阿箬白日没出门,也看见了那圆圆的姑娘,一脸福相,正在药堂前看着药。
堂内何时雨给那富家公子换完了药便时不时隔着窗户瞥那姑娘一眼,瞧见姑娘倒好了药,似乎有尝药渣的意思,他便坐不住了,连忙凑到窗户这边来,说了句:“苦的。”
那圆圆的姑娘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毕恭毕敬道:“何大夫。”
何时雨故作淡定地从一旁拿了阿箬平日吃的蜜饯罐头隔着窗户递出去道:“尝完了若苦,可以吃这个。”
姑娘愣愣地接下,何时雨便紧张地摸了一把脸,转身离开了。
阿箬目睹全过程,恍然明白了过来,她再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圆脸的姑娘一眼,目光又落在对方手中捧着的蜜饯罐头。难怪……前几日何时雨突然买了好些回来,说是给她买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院内还晒着药材,方亭下的茉莉花已经全落光了,但木槿花开得正好。
莫名接了蜜饯罐头的姑娘脸骤然通红,又想起了药,想放下罐头去拿药,又舍不得罐头,犹犹豫豫打开罐头塞了两口蜜饯,这才将罐头放在廊下一角,端着药进了药堂。
后来阿箬问何时雨:“那方家的公子身上疮疾都好了,你还不打算主动些,想拖到几时啊?”
何时雨被她这一问,脚步都乱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局促,心跳声阿箬都觉得夸张。
“就、就快了!”何时雨没否认自己的心意,只是他平日里在镇子众人前长袖善舞的,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总放不开手脚,索性还知道心动,阿箬便不担忧他会孤独终老了。
再后来,阿箬问何时雨为何会喜欢方家的丫鬟,何时雨让她别打听这些,有空便想想总与寒熄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腻歪在一处成何体统。
寒熄:“……”
何时雨不会说,他看见那姑娘的第一眼,她正背对着他偷吃花蜜,何时雨觉得她居然想吃花,多半是个缺心眼儿。可当那姑娘转过身来,他看到她尝到花蜜中那一丝甜而绽放的笑容时,就好像渐暗天色下,唯一一束落日的光,都被她揽在身上了。
大抵是因为,何时雨此生都不曾那样幸福地笑过,便轻而易举被这些微幸福感染。
他想,尝一口花蜜真值得高兴吗?
于是那天阿箬回来,正看见何时雨仿若个傻子,生吃了一朵茉莉花。
阿箬说,让他确定了心意便不要犹豫,去方家提亲,将那姑娘娶回来当嫂子。
何时雨又点了寒熄一句:“我阿妹这么着急办喜事儿,你是一丝半点她的别有用意也听不出来吗?”
阿箬连忙道:“阿哥!你知道我只是操心你的婚事!”
何时雨朝阿箬笑了笑:“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阿箬还想说什么,寒熄破天荒地插了句话:“兄长说得是。”
阿箬:“……”
至于何时雨,他托人打听过了,方家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未被那方家公子收入房中,少夫人与方公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圆圆的姑娘身上去。
他在筹钱了,也在备礼。
与未来的姻缘,只差再一次精心谋划下的……巧遇。
而后某一日,出方府买小食的姑娘意外遇见给自家妹妹买蜜饯的何时雨,她不曾想过春来镇中有蜜饯糕点铺的,何时雨却还是进城了。
姑娘还记得种满小花有方亭的药堂前,何时雨隔窗递给她的蜜饯罐头。
“何大夫。”姑娘恭敬。
何时雨请了清嗓子,道:“出了医馆便不必如此拘谨了,我……我叫何时雨。”
姑娘眨了眨圆圆的眼,双颊绯红,顺话道:“哦,我叫……叶小枫。”
“枫叶啊?”何时雨笑道:“好巧。”
他药堂倚靠的后山上,见风就长了半山的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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