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尘儿?”
没动静。
“师尊?”
依旧没动静。
万山重紫层云,晚霞秾丽多娆。可惜如此好景色,待在上头的二人皆无心观赏。
一梦崖之顶。
紫衣少女负手独立于此,望着黄钟峰那道飘起来的红绸,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她身前是晚霞的光,身后的无尽的影。落得一身孑然,满身孤傲。
自从瞧见了那红绸飘扬在太初境上空后,自从足不出户一整日后,自从知道了她晚上说梦话早就……暴露得一干二净,卿舟雪耐着性子和她打了许久的配合——
云舒尘便一直站在此处,没怎么动弹过。
白衣女仙站在她身后,微微翘起了唇,然而面上的笑容尚未凝固时,云舒尘侧眸,眸光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那浅笑便收了下去。
神色平整,面无表情,自带一股冷感。
卿舟雪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望着远方的群山,她的眉梢甚至因为忍笑而微微蹙起,瞧着似在苦思冥想。
云舒尘转回眼神,垂眸道:“想笑就笑。憋什么。”
那人倒还真听话,一声轻笑便自唇缝中漏了出来。
云舒尘属实被气到了,她还从没见过平日这亳不风趣的木头,笑得这么愉悦过。就像是情根已经……
哦,的确是齐全了。
不缺情根,但可能有点缺心眼。
卿舟雪笑过后,宽慰她道:“知你想起来此事,许多老弟子都甚是欣喜。那红绸之下,许多人都在向鹤衣峰道贺。怎会取笑?”
云舒尘不想说话。
“当年你在战中身陨,”卿舟雪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顿了顿,“他们……我,都以为此即永别。如今鹤衣峰真正的峰主一朝归来,众望所归,大家都很高兴。”
云舒尘的食指动了动,她抬起刚碰上去,然而另一双却紧紧握住了她。
“这些年,我未尝不惶恐。”卿舟雪认真道:“怕寻不到你,又怕你认不得我。倘若再弄丢一次,我真不知去何处寻了。”
云舒尘对上她的眼神。双眸依旧是漆黑清透的,有什么情绪……譬如一点担忧,九分庆幸在里头映得很清楚。
卿儿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思虑往事的人。
为何一下语气就低了许多?
云舒尘似乎读懂了什么,她静静看了她半晌,挪回目光。
曾经的事非要谈起,就如那把已经废弃的剑一般,锈迹血迹斑斑。她爱她,也曾怨过她,心疼过她,也有一些恨她。不过待到往事随风散去,跨过暮雪千山,如今再看,倒是并没有怀着往日的复杂……与她在一处,仍是很高兴。这样简简单单的高兴。
眼下平安喜乐就好。云舒尘不欲让她再想起前尘那些惶恐,她思索片刻,开口将语调放得轻柔了一些。
“怕我会走?”
果不其然,卿舟雪点了点头。
“怕也没用,自是要走的。我现在留在此处实在烦恼。”
“只不过——”
她侧过身子,眉眼微弯,轻嘲道:“怎能只有我一个人下山过苦日子,自然是要带上你的。”
卿舟雪看似想要说什么,云舒尘朝她那边慢慢走了一步,鞋履叩得崖石一声轻响。
她抬手抚住她的肩膀,仰起头,试图以气势弥补一下身高的差距。
倘若能走,卿舟雪早就递了暂时的辞呈,再与她云游四海也是一件美事。
可惜。
“新一届问仙大会要举办了。”
卿舟雪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还有两个徒弟,总不能让她们在鹤衣峰上自生自灭。”
“……”
云舒尘被噎了一口,她连忙拿出手掐指一算,下一届问仙大会还有五十年,倘若她随着卿舟雪留在峰上,岂不是还得忍过这五十年的尴尬。
可能忍到那时候,都已经不尴尬了。
习惯了。
云舒尘抚着额头,顿时头疼起来。
对于此事,她除了想到把那两个小倒霉蛋逐出师门以外,还没有想到更为温和妥帖的办法。
两人就此事谈了一夜,最后卿舟雪决定将徒弟们也捎上。还能顺带将那两人的历练也一道解决了,一石二鸟。
云舒尘嫌弃地嗯了一声。
自从希音知道可以和师姐师尊一起出门以后,她兴奋得一蹦三尺高。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甚至比云舒尘她们还要快一些。
“你能想象吗!”希音使劲儿地晃着若谷,宛若一头饿了八百年瞧见血肉的狼崽子:“那个每天逼着人练剑,风雨无阻全年无休的女人竟然会让我们下山玩儿?我一定是在峰上憋疯了!”
若谷抵住她:“你别嚷嚷了,小心师尊听到。到时候不带你去。”
实际上她们的师尊虽然年岁过百,但是人依旧耳清目明,这点动静隔着百丈远,也听得很是清楚。
云舒尘正将打开衣柜门,一件件清点着衣物,让卿舟雪收拾进纳戒,她听着希音的惊叹,忍不住道,“你平日在徒弟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就这样不错。”卿舟雪若有所思:“若是待她们太好,便会如你那时一般,懒得练剑,懒得修行,稍微一累,就能在我怀里撒娇半晌。”
“……闭嘴。”
云舒尘不由得想起“慈母多败女”这句古言,她心底悚然起来,身子也不经意稍微向旁边挪去。
“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卿舟雪道:“我还是你瞧着长大的。”
“这怎能一样。”云舒尘知她向来没什么廉耻感,因此只是叹息一声,懒得和她多费口舌。
“师尊!”
那窗子被人推开一角,一只猫被举了起来,塞在里头。希音好奇道:“师尊,小锦能带走吗?”
“……”
“不必。”云舒尘揉了揉眉心,先一步应道:“寄养到周长老那里。”
希音一愣,“啊,师妹……哦不,师祖你也去历练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微不可闻地惊叹道:“师祖,你要和我们一起去问仙大会么。”
云舒尘面无表情,拿指尖点了一下茶面,沾了滴水珠,翘着手指,冲窗外轻轻一弹。
一滴茶水朝她射去。
希音脑门被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呜咽一声,将猫咪抱下来,窗户立马合拢。
“她好凶。”
希音吸了一口小锦,弯着眉眼,边走边不知死活地笑道:“不过想起哈哈哈……那小娇气包就是太初境老一辈传说中那位风华绝代的云长老,我真的哈哈哈……明明是一个姓,师尊又对她那样好,我竟然都没怀疑过哈哈哈……”
小锦趴在她怀里,似乎赞同地喵了一声。
屋内。
茶杯又裂了一道纹路。
卿舟雪连忙将茶杯拿过来,搁在一旁,顺势瞥了一眼云舒尘的神色,不由得宽慰道:“别气了,明日我罚那孩子抄经去,不敬长辈。”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冷着脸继续盘算行李,“不必。我倒不至于和小孩置气。”
过了许久。
“……抄一百遍。”
*
午时,是身为掌门难得的闲暇时光。
林寻真忙完一上午的事,每到此刻总是有些困乏。她便阖眸坐在掌门之位上,轻轻摸着那把无锋之剑。
她不是剑修,却握住了这把权柄。当年虽在掌门师叔身边日夜观摩,但当真正一个人担起了这担子,始才知晓,这些事远比旁观辛苦。
不过还好,她对于修行却远不如对执掌宗门热忱,人总是要做自己适合的事情,才不复人来一趟。如今形势,也无需她有至高修为。
门派之中,卿师妹可作镇宗之利刃,震慑八方来犯。
有她在,林寻真很是放心。
可是今日却收到了卿舟雪的一道亲笔信。说是她想要带着徒儿和云师叔一道下山云游,这次可能去得久一些。
林寻真叹了口气,估计游历是假。她昨日才与越长歌促膝长谈,好歹让这位祖宗撤下了那道横幅。
果不其然,云师叔是受不了她的。
她思忖一番,也好。
近来太初境太平,卿舟雪将周边妖兽威胁扫荡得太干净了些,这样容易把宗门弟子养废。
她去云游,正好又空出来一些历练任务。
林掌门欣然允了此事,特回书一封。
结果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了越长老的一封辞藻华丽的请辞。
这位师叔虽然行事放荡不羁,但是的确很有水准。
竟然给她整出了一封情义真切的骈文。
林寻真读得有些头疼,只见那字缝里层层叠叠地写着“因为怕被事后报复,她准备出门玩几年保平安,小师侄江湖再见”几个真挚的大字。
掌门手里的笔颤了颤,考虑到太初境也的确需要安宁一些,她还是准了她的假。
本以为事情在此已结束。
结果林寻真还是想得单纯了一些。
到了夜半,她又收到了一封请辞。
打开一看,字迹有些凌乱,似乎是越长老亲自手书,名义却是自柳长老发来。
林寻真蹙眉从头看到尾,看着看着寻到了些熟悉感,她很确定前面一大堆估计都是越长歌所书,柳长老只是在末尾冷漠地留了一个名字,以作同意。
“……”
短短一日之间,出走了四位长老。云舒尘和卿舟雪倒还好说,柳师叔又关她什么事?
……莫非是嫌月俸太低,相互通了气罢工。掌门陷入沉思。
*
当夜,月黑风高。
越长歌打点好行装,拉着柳寻芹风风火火地下了山。
柳寻芹答应陪她去拿一颗妖丹,以作炼丹之用,并未打算在外头逗留太久,兴许不过多日就要折返。
但既然与她一起下山,难免和她同去同归。
越长歌一身黑衣,甚至脸上还戴了一层黑纱遮面——这分明是太初境的地盘,她却扮得像是要去烧杀抢掠一般。
柳寻芹颇有些不忍直视,收回了目光,眸光淡淡瞥向前路。
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师妹在想些什么。
越长歌却在一路叹息,“让你换身没那么浅色的,我若是被那个女人暗杀——柳寻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
忽地有一惨白身影在黑暗中闪过,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
越长歌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揪紧了身旁的人,声音有些发颤:“这片好像是墓地来着。我脚下这……会动?!”
“走开。”声音冷淡如霜。
越长歌轻嘶一声,委屈道:“你干嘛突然凶我?”
“……你踩到的是,”柳寻芹忍无可忍:“我的脚。”
那女人顿时松了口气,飞快一步撤开,转身笑道:“早说,吓死我了。这些鬼物虽说不如何厉害,但实在样貌丑陋,遇上了总归晦气。”
但不知为何,越长歌转身时,却瞧见柳寻芹的神色微微一愣。
“怎么了?”
她一点点挪过目光,往那边飞快地望了一眼。待看清东西后,越长歌忽地花容失色,又一把揪紧了柳寻芹。
原来方才看到的白色不是她眼花。
夜间的一阵迷雾散去,逐渐显露出人影。
卿舟雪和云舒尘,携着两个徒儿,与她们大眼瞪小眼,似乎是碰巧撞上的。
越长歌和云舒尘正对了个着。
良久后,她轻咳一声:
“你也……下山了?”
伴随着对面那女子一声冷笑。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
第222章 尾声
此处并非荒郊野岭,但的确是一片坟场。
自蒙蒙夜雾中能看到一点清亮的烛火,被法力小心地维护着。
卿舟雪手中拿着一点瓜果糕点,弯下腰身,摆在墓碑面前。
她们即将远行,是以顺路过来扫一下墓。
不料越长歌也抄着小路走,阴差阳错之下,这便正好撞了面。
云舒尘在一旁撑着把伞,稍微朝那边倾了一点点。
然而那双眼睛掩在伞沿下,并未看向卿舟雪,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越长歌。
“师妹这是往哪儿走?不如与我们一起同行?”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越长歌忽地正经:“你——”
云舒尘向着她的方向慢慢走了一步,手指转着伞骨,荡开一圈。
越长歌死死抱住柳寻芹,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道:“你别让她过来。就算没了修为,这眼神也够瘆得慌。”
“你先前不去惹她,现在也不会心虚。况且,这与我有何干系?”柳寻芹亳无慈悲。
话虽如此,柳寻芹还是转向云舒尘:“不顺路。只是下山寻一些炼丹材料罢了,不会在外头耽搁过久。”
云舒尘颔首,又凉凉地瞥了越长歌一眼,“既然不顺路,师姐慢走。”对上柳寻芹,她讲话还是如一的温柔亲切。
“卿卿,好了么?”
卿舟雪烧完了一个话本,才将火焰挥灭,闻言起身,“嗯。”
她甫一抬头看向云舒尘,云舒尘刚好路过越长歌身旁,驻足冷笑道:“这些年记得好好修炼。十年不晚。”
果然还是不会放过越师叔的么。她大体甚是成熟,在某处又较真幼稚得有些可爱。
卿舟雪在其后摇了摇头,跟上去牵起云舒尘的手,又叫上后头两个说悄悄话的徒儿,与柳越二人就此别过。
待那四人走出很远,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可以松开了。”
越长歌闻言,将手放松了一些,但仍算半挽着,她欣然道:“柳柳儿人美心善,果然不会见死不救的~妾身无以为报,愿——”
柳寻芹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下山寻药的。”
“当真?”
越长歌有些怀疑,笑了笑。
“嗯。”柳寻芹这话倒是不假。她先前日子钻研许久,想知道这世上有无灵根再生之法。
不过关乎为何寻药非得捎上越长歌,此一细节仍然值得商榷。
柳寻芹记挂着她最为看重的大弟子。当年白苏辞别太初境,一人独自下山,一下子过了很多年,至今也没什么消息。她寻齐全了药,没逗留多久,就和越长歌回峰了,想来是还得研究一段时日。
这些年,卿舟雪与云舒尘走过许多地方。但是她们二人都更喜欢江南柔婉的景色,因此故地重游,在此处逗留得比较多。
又一年满池红荷,颜色过于稠浓,像是要几滴坠落下来的夏色。
希音窝在船上,和若谷挤在一起玩水。不事修行的日子总是这般快活。两姑娘挽起裤腿,把脚丫浸在河中,在水底下相互踢着打架。
师尊和师祖买东西去了,留着她俩看船。
此刻天边呈一种淡青色,头顶晕成一种雅致的灰。
此刻岸边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在远处的江面上,一层白浪层层叠叠地堆着,相互挤压着朝这边涌过来。
一碰岸堤,忽地炸开。
水雾白浪涌起高尺,在惊喜和惊呼之中,人头攒动,往后退了好多步。
云舒尘与卿舟雪撑伞立在岸旁,像是两株孤芳自赏的兰,她们离人群中心较远,方才本想挤进去,可是卿舟雪实在受不了这摩肩擦踵的观潮大流,两人只好退了出来。
一浪涌起,水雾飞溅。
虽然隔得远,水面上还是像起了云一般,煞是好看。
云舒尘将伞往前倾了一点,她将手里包的一些桂花糕收了起来,而后想了想,又拈起一个尝着:“免得待会湿了。”
卿舟雪本等着她的投喂,结果那人却像是忘了这茬,一面饶有兴致地看潮,一面吃着糕点,全部进了自己的嘴。
她看了一眼潮头,慢慢将伞面扣下来些许,挡住两个人的身影。
圆圆的伞面下,一只手顺着伞骨向下握着,腰间被攥出来一道褶皱。
伞内传来一声嫌弃:“是在外头。”
“可那是最后一块了。”另一道声音很轻,“不是说桂花味的,是说桂花味且加了绿豆的绿豆糕。”
待到一下一个潮头打来时,两人才松出一口气,离得远了些。
卿舟雪如愿以偿地知道了桂花味且加了绿豆的绿豆糕是什么味道,还带着她的余温。
云舒尘再次从伞下抬起头时,眼尾处难免泛了一点点浅红:“好吃么?”
“嗯。”卿舟雪冲她笑了一下,“比纯是桂花味的好吃。”
“让一下——”
方才伞面覆着,未曾瞧见后方。云舒尘感觉侧腰上被蹭了一下,好在卿舟雪反应迅速,将她及时拽了过来。
啪嗒几声。
有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往下一看,是一地的点心,砸得四分五裂。
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正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满地狼藉。
那小姑娘抬头一见云舒尘,先是被美貌恍了一下眼睛,然后忽地一下就哭了起来,扯着她的衣裙:
“糕点没有了……”
云舒尘蹙眉。
她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又哭又闹的。幼年的卿儿安静懂事,勉强在忍耐水准之内。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于和这不懂事的小娃娃较劲,太过丢人。
“莫在闹市跑,容易撞到人。”
很快,云舒尘放平神色,反而冲她温和一笑,将她手里那一点点布料不动声色地拽出来。她自袖中掏出几枚银钱,塞入那只小手:“别哭,再去买一些。”
那小姑娘吸了口气,哭啼不止:“不要钱……那糕点是我娘亲亲手做的,用来谢白大夫救命之恩……呜……”
卿舟雪听着听着,却忽地正色道:“你说的是哪位?”
当听她边哭便嗝出“白苏姐姐”四个字时,卿舟雪一时愣住。
她半蹲下身子,与那小姑娘平视,清声问道:“小丫头,你可否告知我,她在何处?”
本是出门游玩,不料无心栽柳,竟遇上了故人。
这一路上,卿舟雪和云舒尘七拐八拐,跟着那小孩钻入了一道很深的巷子。
那孩子擦干了眼泪,一路上都在夸白大夫妙手回春,是如何治好了她母亲的心疾。先前还奄奄一息的人,今日竟能下地走动。
她说她家里穷,除却吃饭以外,根本没什么积蓄,平日也看不起病。但是那位菩萨姐姐义诊却从不收钱。这附近的穷苦人家,大抵都有受过她的恩惠。
沿着青灰砖石进去,这只不过是个寻常医馆,朴素得很,自外头来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就不进去了。”
云舒尘停在门口,轻轻摇头:“白苏念我是长辈,每次都甚是拘谨客气,况且我与她不是太熟,你们师姐妹二人会旧就好。”
“也好。”卿舟雪将伞给了她,“师尊,是在此处等我,还是回船上等我?”
“我慢慢走回去就好,不碍事的。”
云舒尘将伞合拢,拿在手上。她稍微偏着头,瞧着卿舟雪犹豫片刻,便打起帘子走进了医馆。
医馆中依然朴素。四平八稳的棕褐色木柜,陈列着一股药材的苦香。里头独坐着一位清秀佳人,手执医书,支着下巴,似乎是好不容易忙完一天,这会儿才落了点闲暇时光。
卿舟雪心下觉得宽慰。
果然是她。她还是那个老样子。
那人闻声,抬起眼睛来,瞧见面前的白发女子,竟一下子愣在原地,连手上的医书也松了几卷。
“师妹?”
白苏讶然:“你怎的来了?”
卿舟雪揉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脑袋,微微一笑:“我和师尊带着两个弟子四方云游,不慎路过此处,机缘巧合之下,竟认出了这小丫头说的神医是你。”
白苏轻咳一声:“比起我师尊的医术,我当真差得很远,远称不上这个。你可莫要胡说了,免得给她老人家丢脸。”
“没有。”小姑娘不赞同道:“白苏姐姐就是神仙。前些日子这里发了洪水,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你也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我娘还有隔壁大姨都讲,这是神仙下凡渡世的。”
白苏认得这个小丫头,她问道:“你是小栀?今日不去上学堂,怎么跑回来了。”
“我……弄砸了。”谈起这个,小栀又想着回家不免被长辈责怪,讲了来龙去脉,白苏听得叹了口气。她宽慰道:“你既然觉得我是神仙,神仙可不需要吃什么。是吗?”
不知多久,她才将小栀哄好。没了礼物,却仍有情义在。卿舟雪看着那孩子紧紧抱了白苏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看来师姐在此处,过得的确不错。小栀走后,白苏给卿舟雪倒了杯茶,两人随意谈了些近况。听说太初境现在如日中天,林寻真为事业奔忙着,一切都好;听说柳长老还是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并无变化;总之云长老也想起了前尘,这一些卿舟雪没有多提,只是浅淡地笑了一下。
白苏却从这温和一笑之中,知道她如今是求仁得仁了。
“真好。”白苏放了心,听说这些事时,她眸中微微闪着一些光亮:“如今都失而复得,各偿其愿。”
“柳师叔兴许也想念你了。”
卿舟雪问:“近几年,还打算回去么?”
白苏微微一愣。
当年她是无意偷听了师尊与长老谈话,怕师尊把灵根献祭,才做出这等冒然举动。
哪怕多年过去,柳寻芹心底过不了这道坎,哪怕她嘴上不说,心底恐怕还是存有一分遗憾或是愧疚。
白苏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我在此处过得很好。没了灵根,仍可为寻常人看诊,兼之这一路走走看看,救死扶伤,并不有违我当年夙愿。”
“也是。”
卿舟雪也并未再三劝她,师姐从前温顺,从不忤逆长辈的话。这个决定既是她自己做的,想必对于日后也有了规划。哪怕身为修道之人,亦不止只有一种活法。
“往事不可回头,万种得失,若是能得一个不悔,这样就很好了。”
卿舟雪走出医馆时,天边已是一种暮昏色。现如今街头的人已不多,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
好像耽搁得久了一些。
船停在离观潮很远处。
卿舟雪快步走了回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不妙……许是直觉。
远远地,便瞧见那片碧河之中,整只船湿淋淋地浮着,像是刚刚从水面下翻过来。
岸边坐着两个落汤鸡,正在瑟瑟发抖。
站着的是眉梢紧蹙的云舒尘。
“怎么了?”
云舒尘淡淡道:
“你两个乖徒儿坐船上玩水,最后闹得厉害了,竟能连带着船翻到水里去。”
船入了水,问题并非很大。对于水灵根修士而言,只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卿舟雪起先还不觉得如何,没想到往水面一看,姹紫嫣红,煞是好看,糊成一片,呈现出一种纠结的颜色。
好像有什么方才搁在船上忘了拿下来,遇水则化,如今几乎已经没剩多少了。
她心中微惊,那不是师尊她——来自东海的……虽说是一种胭脂水粉,不过由于原料极为罕见,因此很具有收藏价值。
那俩傻徒儿还在瑟瑟发抖,卿舟雪的心也抖了起来。当年她劈了云舒尘的峰,却还能侥幸活得好好的——大抵是因为师尊对于剑魂还有些兴趣。
希音轻声说:“师尊……我前天才把经抄完,手都快断了,这次能一起交吗。”
云舒尘在一旁折了一细枝,往水中一掷,木遇水而生,顿时又幻化成了一艘一模一样的船。
她兀自走了进去,头也不回。
“守船事小,也甚是简单。”卿舟雪开始训徒弟,“但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这经书抄了那么多遍,我怎的看你一句都记不住?”
希音忙不迭点头,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记住还是没记住。至于若谷,她已经不敢吭声。
“再将前日所抄的东西写一遍,再给你师祖赔罪去。”卿舟雪叹了口气,瞧着那两艘船,“你们将那艘清理干净,按照如今这般看,还是分开来得好。”
新生的那艘小船上,忽地露出女人的一个侧脸。她掀起船上罩着的一层帘,手微微抬着,好整以暇地看向卿舟雪。
“教徒无方,你也别闲着。一百遍。”
卿舟雪忽地愣住。
当两艘船再次启航时,一只里头载了三个,另一只里头只载了一人。
载着三人的那艘,里头点了灯火,彻夜不熄。
希音的笔杆子戳着脸颊,同情地看着卿舟雪:“师尊……你都这么大了,还会被你的师尊罚抄经,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师尊,你从前经常这样吗?”
灯火一船盈盈,眉目平静、姿容冷淡的女人一笔一划地誊抄着经文,并不说话。
直到天至破晓,她转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将笔搁在一旁。
“从前本是没有的。”
她正襟危坐,蹙眉道:“自从收了你们二人为徒,我已是第二次被罚抄经了。”
这话说的。希音和若谷面面相觑,对她挤出了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
实际上,希音结合《云舟记》,早就看出了卿舟雪和云舒尘之间一些暗流涌动的……情感。只不过碍于师祖一颗黑心,远比师尊可怕,希音难得地怂了,每日将此事闷在心里,甚至都没有和若谷分享。
若谷稍微单纯一些,将话本和现实分得很开。
自从分了两船以后,若谷瞧见卿舟雪的手腕有些僵硬,平日端茶拿东西倒是无事,只是对于较为敏感的剑修而言,她用剑时能感觉出来一点点偏移。
若谷已练剑多年,她自然知道这种感受。不管手腕再有力,倘若维持一个动作久了,也容易酸涨。对于练剑这样精细的活,影响便能从其中看出来。
每当单纯的徒弟关怀她时,卿舟雪总是沉默片刻,而后说抄了一夜的经文,有些手酸。
若谷顿时愧疚起来,她和希音怎么又不听话了,害得师尊被罚。可是近来师尊被罚的次数有些多,从初一誊抄到十五,每日还有些虚弱。
如此看来,师祖当真要比她严苛许多。若谷叹了口气,心中不由得悲悯……始知众生皆苦。
她们一行人继而北上,这边没有南方富饶,况且绝大部分都已是魔族的地盘,自有一番风光。再瞧了一遍北源的雪山,又去蓬莱访仙岛,漫无目的地闲游着,最后不知不觉到了西边。
西边是黄沙而蛮荒的世界。
卿舟雪脸颊被风沙刮得生疼,她驻足于沙山之顶,望着眼前那一轮通红的落日。
脑中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在秘境之中,她和几个师姐妹坐着一破破烂烂的木舟,从沙丘顶端疾驰而下。阮明珠一路上笑声宛若银铃,但是白苏已经快要吓晕了。
再一盯着这轮红日,总觉里头还能走出那个明艳如火、又带着一股子野蛮劲儿的年轻姑娘。
“卿儿?”
趁着希音和若谷被沙狼追得满地打滚,云舒尘遮着面,与她靠得极近:“在想什么?这些天也待够了,不如走得快些。”
卿舟雪的思绪被打断,她瞧着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将布料扒了一点,得以让她双眼露出来。
“吹风这么吓人的吗。”
云舒尘瞥她一眼:“此处风大干燥,白日又极晒人,连水都没法凝出。你自从伤身以后,愈合能力不如先前了,倘若不愿顶着满脸褶子回去,还是仔细些好。嗯?”
“好。”卿舟雪听话地闭上眼,任由云舒尘将她也裹了个严实,她一边任由她动作,一边商量道:“那便不久留了。正巧问仙大会也快开始,这一月就慢慢回宗可好?”
“最好如此。”云舒尘的神色这才松和许多,仍对这片蛮荒沙地有些偏见:“此处你自个来,我是再不来了。”
回宗之路上,难免经过流云仙宗曾经盘踞的地带。如今这里宗门不复存,但是街市却热闹起来,商行极为发达,是沟通东西南北的重要轴心——看来李阁主当年的野心图谋,如今已经实现了。
此中修道之人多,因而两人变幻容貌,免得被认出。
这里有家铺子甚是有名,招牌上挂着“贩剑处”三个响亮易懂、念起来又有些奇怪的大字。
天底下的剑修都喜欢来这里逛一逛,老板绝不止贩剑,还会给各位修士的灵剑提供一些额外的养护与修理。
希音和若谷携手进去后,云舒尘问卿舟雪,要不要再寻一把新的佩剑?每日瞧着她用冰剑、树枝、叶子……虽说也能用,但瞧着实在寒碜。
卿舟雪犹豫了片刻。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换新东西的人,每新换一样,这时才感觉旧的那件彻底消融在时光之中。
但是她也万万不想再拿起清霜剑。
权衡一二,她还是点了点头,“嗯,你替我选。”就像当年一样。
云舒尘微微蹙眉,她的目光随意扫了扫,这里头不乏有好物,但那只是寻常的好。如今这九州都已认为卿舟雪当得起剑仙一称了,得寻个什么模样的宝剑才配得上她?
“倒真会给我出难题。”她的手指抚过一个又一个的剑鞘,瞧了许多把,也没看见合意的。于她心中的偏私而言,就算将当年的“清霜剑”放到跟前,恐怕都有些衬不上卿儿如今的剑道。
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堆在众多的精美宝剑之中,显得有些朴素。
云舒尘没有看上,可能是嫌弃它丑。
但是卿舟雪却走了过去,将其拿了起来。这一仔细看,竟觉得很合眼缘,握在手里也舒服。
“不好意思。”一个小姑娘却蹙着眉,斩钉截铁道:“那是我的剑。”
卿舟雪朝下望去,本是寻常一瞥,但那张面孔太过熟悉。
心中一怔。
恍如隔世的感觉席卷全身。
这小姑娘长得好像顾若水。
其实不算朋友,是当年她唯一一个比较欣赏的对手。顾若水天资之高,极为罕见,哪怕她并非是真正的剑魂,却半点不比修无情道之前的自己差劲。
最后在流云仙宗覆亡之时,旁的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唯有顾若水一人出宗迎战,保全了流云仙宗最后的气节。
最后死在了清霜剑下。
倘若出身同宗,结局可会不一样?
面前的小姑娘有些冷淡,许是恼了,她重复道:“我今日是来取剑的,前辈错拿了我的剑。”
对于剑修而言,自己的宝剑被别人拿在手中,肯定有些介意。
卿舟雪轻咳一声,将那把剑递给了她。小姑娘一把将剑抱在怀里,朝她行了一礼,便端正地转身欲走。
“你学剑几年,有无宗门师承?”
小姑娘听着身后一道清冷温和的声音传来,她顿住脚步,转身对上那位年长的剑修。
“自幼习剑,此是第三个年头。没有师承。”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听闻太初境中有一剑仙,剑法登峰造极,四年后宗门大比,我准备去试一试,希望能拜入她门下。”
“……”
指她?
卿舟雪被小姑娘冷着小脸当面夸了一通,颇有些尴尬。她思忖片刻,开口道:“你若是有志于此,日后跟着我,我会传授你剑法。”
那孩子愣道:“那,前辈是何人?”
“太初境卿舟雪。”
然后那孩子便彻底呆在了原地。
“卿儿,你还是用树叶树枝撑一段时日罢了。”云舒尘的声音自卿舟雪身后传来,似是有些无奈:“太过一般,不想选……嗯?”
云舒尘瞥见了那个抱着黑剑的小姑娘,自然也觉得有些熟悉。
她轻轻挑了下眉,“你与她说了什么,这孩子怎么呆愣愣的。”
“向她传授剑法。”卿舟雪轻声重复了一遍。
好啊,前面两个糟心玩意儿还没出人头地,又来一个小徒孙。身为鹤衣峰真正的老峰主,云舒尘却有些头疼——她还没有寻到下一个能主修五行大阵的混元五灵根,称得上是门衰祚薄,自己的徒弟反倒比她先一步桃李满天下了。
罢了,没必要去寻。云舒尘决定写一本后人看不懂的功法,塞入某个山洞,等待有缘之人拾取。
渡过这一条江。
马上就要到太初境了。
卿舟雪将那孩子暂且托付给希音和若谷照看,自己仍与云舒尘同留一条船上。回宗以后,要和掌门谈话,还要将两个徒儿的赛事顾看好,兴许还得安置一下小若水,总之闲不下来。
此刻算是难得的静谧。
“要日出了。”卿舟雪靠在云舒尘肩头,方才她浅眠了一阵,声音难得带了些倦意,习惯性问道:“师尊,你冷么?”
“不冷。”云舒尘柔声答道,反而给她裹紧了衣裳。卿舟雪如今身体的确不如往年,偶尔也会头疼脑热,感个风寒什么的,变得更像个人了些。除此之外,暂且没有什么旁的影响,这些年静心修行,神魂也稳定了许多。
“师尊,待到她们比完之后,我们再去何处?”卿舟雪正在醒神:“原来出门也不错。这一路走来,景色都很美。”
还在喊师尊呢。
可云舒尘竟也不觉得突兀。这俩字就这样顺着双耳进去了,异常丝滑。多年是这样叫的,如今有些改不过来,倘若一不注意,随时都能从嘴缝中溜出来。
她侧眸朝身旁那人看去。
此刻舟到江心,天边万紫千红后,又是一片鱼肚白。
卿舟雪的侧脸上,浅淡地泛着一层柔光。
江风吹起了她鬓边的长发,整个人还是如当年那般飘逸出尘。只不过眉眼间到底多了几分成熟,青涩不复。
云舒尘端然凝视她许久,卿舟雪察觉到她的视线,扭头和她对视。
“嗯?”
“没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竟这么多年了。”她想了想,“既然喜欢看,那便挑个景色好的地方去罢了。最喜欢什么风景?”
“处处都不错。”
卿舟雪阖上双眸:“各有各的美,怎好比较呢。”
真是这样么?
云舒尘再看她半晌,便收回了眸光,将自己与她裹了起来,双眸微弯,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恰逢前方朝阳怒红,喷薄而出。照得江面波光粼粼,晕成一片光晕,美不胜收。
她心里想,世上风景千千万,不过浮光掠影,尚能入眼。
唯有——
那玉雪可爱的小孩,攥着她的袖子,软糯地唤她的名姓。
到那清冷出尘的年少女子,白衣舞剑,剑尖挑起纷飞的大雪。
再到那名震四海的剑仙,泠泠于苍茫人海间。
这才是,这才是入了眼,更入了心,从此这一生,都注定放不下,舍不了,离不开的风景。
“卿卿?”
卿舟雪睁开眼睛,一只手抚在她的发尾,轻轻拨弄了一下。
云舒尘的声音温柔清淡,像是忽地有些怀念往昔,准备与她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她用着这样娓娓道来的语调。
“我好像还记得,你第一日莽撞闯入我洞府时的模样……”
第223章 番外:师尊母亲辈的往事
“君上,如今我族已立稳于小西北幽天,外族皆已归顺,四海之内无不安宁。
大祭司微微弯腰,她艳丽而繁复的裙摆垂在地毯之上,顺着地毯上蛇形扭曲的花纹,向前延展至一高座。
座上的女子穿着不如祭司艳丽,显得要端肃高贵一些。眉尾斜飞入鬓,双眸的弧线很妩媚,而她的嘴唇,似乎天生是微微翘着的,仰着头看人的神色带着一股含笑的意味。
“嗯。”女人挥了挥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下去。”
大祭司的一番慷慨陈词,还没有落地便已经胎死腹中,她叹了口气:“君上,您的确到了成婚的年纪……”
“你若再说一句。”
唐伽若阖上眼睛,“本座把你舌头割了,晾出去当人肉干。”
“君上!”大祭司眼泪都要飙飞出来,她忽地一下子跪在地上:“自您接连拒了郁家的长女,秋家的长女,二女儿,三女儿,我们便主张不选世家女子,族中长相端正,家世清白的姑娘也寻了三百余位,结果一一又被您驳回……您知道,您知道民间的流言蜚语已传成什么样了么?!”
“嗯?”唐伽若来了兴致,笑了笑:“是何模样。”
“她们非议您好男风。”
唐伽若双眸微睁,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了起来。她笑得有多欢畅,大祭司就有多害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大祭司颤抖道:“君上,倘若这流言属实,臣只能一头撞死在这伽罗殿上,以死明志。”
唐伽若笑完以后,欣然起身,“无稽之谈罢了。你也当真?”
“本座这才把这内内外外荡得干净了些。”唐伽若故意叹了口气,“你们怎么半日休息都不与人?这便催着我成亲,下一步便该催生孩子,日子愈发没盼头了。”
“阿姊?”
门开一缝,又一女子缓步走来。唐伽若见了她,笑容骤然温和了许多:“是伽叶来了。”
唐伽叶是女君的妹妹,两人眉眼长得甚是相似,自外貌上来看,几乎也没有太大分别。
她瞥了大祭司一眼,扬着下巴道:“君上不喜欢听这个,你怎么非得每日来叨扰一次。”
大祭司生无可恋:“臣也是一片忠心,自古有言忠言逆耳利于行——”
“好了。”唐伽若叹息一声:“别死谏了,此事本座自会考虑。大祭司,你好生回去筹备今晚的祭祀大典。”
“……是,是。”
唐伽叶蹙眉看了一眼祭司,待她退下以后,神色这才微松,转头看向唐伽若,认真问道:
“你当真没有中意的女子吗。”
女人半是无奈笑着,半揉了揉眉心,“什么?连你也要来烦我?”
“没有。”唐伽叶也笑了一下。
她自小最为崇拜的便是面前的长姐。
北源山以北,比不得仙界凡间风和日丽。此处魔物横行,常年不见天光,唯有强者才能拥众人王之,睥睨这片残酷的土地。
而于她心目之中,阿姊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野心勃勃,自信从容,像是骄阳一般。
唐伽叶放眼整个魔域,也未曾瞧中哪个女子能配得上她。况且如今这般,她反而高兴——姐姐不娶亲,便不会与自己生分,不是么?
“还是你乖,坐吧。”唐伽若笑笑,换了一个姿势坐着,舒展一些,她抬眼看着这伽罗殿窗外一望无际的灰色天光。
“这些年,风景真是看腻了。”她黑色的指甲轻轻叩了一下精美的座椅扶手,依旧盯着外头若有所思:
“听闻北源山南边,有很多仙门聚集,那儿土地富饶,天也明亮。不似我们这儿常年阴森森的。”
唐伽叶咂摸了一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仙门。
“既然好,”她颔首道:“把那片地方抢过来便是。”
唐伽若嗤笑一声,“要是有你一句话这般容易就好了。”
“暂且还不到时机。我可没这个心力与他们大动干戈。”
“也是。”
唐伽叶对此并无异议,她微微仰头,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之意:“修道之人惯来虚伪懦弱,若无必要,也不用和他们打交道。”
唐伽若听着这些老生常谈,支着下巴,不置可否。
族中的确不待见修道之人,此乃魔域的共识。
于她而言,倒没什么讨不讨厌一说。倘若有利,便一定能寻得共谋处。
“今晚的祭祀大典,我便不去了。”
唐伽叶一愣,她摇了摇头,“可祭祀并非小事。需君上在场,如此不敬,会触怒神明的。”
“的确,太不敬了。”唐伽若微微一笑,她招着唐伽叶过来,素手拍了拍她的脸蛋:
“这不是么?你瞧你生得和我这般像,莫说她们,连女娲在世也看不出分别。为了避免不敬,不如——”
唐伽叶双眸微睁,她醒悟过来,稍稍偏开了头:“不行,你又要出门。”
阿姊总是闲不下来,除却打仗征战,亦爱玩乐享受。
自然而然地,唐伽叶被赶鸭子上架,顶替了她几天,每日过得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觉不对。
结果此域真正的君王倒好,她总爱乔装打扮,装作寻常女子将魔域大街小巷窜了个遍,一连几日不归,弄得几个知情人心内惶惶,甚至暗地里差人去找。
唐伽叶不想再经历一遭。
“这里也唯有你,敢如此和我说话。”
唐伽若冷哼了一声,她扬起下巴,神色高傲:“总之,此事就这样定了,待会我叫人把礼服给你送过去。”唐伽叶双眸抬起,阿姊虽好,但任性起来也着实有些霸道,她倔强地抿起了下唇,最后一撩衣裙,就此跪了下来,“祭祀不可儿戏,君上三思。”
不知何时,唐伽若已经从王座上走下来,负手而立,站在她跟前。
“帮个小忙而已。”她的声音又忽地低了下来,分明是命令的语气,却还是说出了一股温和的味道,“妹妹肯定舍不得我难过。”
双臂被托着扶了起来。
唐伽叶被她一棒子一颗枣儿弄得有些头晕。她直直望向那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僵持片刻,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妥协,正如上次、上上次、上上许多次一般。
“……阿姊,这是最后一次了。”
*
此处天清气朗,的确独有一份娟秀。
只可惜仙门云集,人来人往,简直是糟蹋了这片宝地。
唐伽若甩开折扇,掩住口鼻,这一股子修道之人的味道,果真让人有些不适。
她双眸微眯,坐在一间酒楼的窗边,向下望着人山人海。
将祭祀那摊子挪给妹妹后,她便一路向南,轻松来到流云仙宗附近。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已将全身的属于魔族的气息收敛起来,故而一般人瞧她,只是肉骨凡胎。
今日流云仙宗附近的人很多,据说是有一年轻修士在此布道讲学。
唐伽若的兴趣不大,她还从未听过仙家的学问。不过既然恰巧碰上了,知晓一下也无妨。
她打算稍后去瞧瞧。
魔君大人不紧不慢地喝了碗茶,酒楼的小二一见这女人一身黑金贵袍,气质非凡,便知道是位大主顾,立马仔细地迎了上来:“客官今儿来点什么?”
“有什么?”
小二报菜名非常顺溜,一口气讲了二三十个。
横竖她也不知那是些什么,名字都挺风雅,感觉和魔族的吃食略有不同。唐伽若实在懒得听了,便道:“招牌的,都上一份。”
没过多时,一桌实在摆不下,分了十九盘,的确都是很陌生的模样。
入口滑嫩生香,果然风味有些区别。不像她们,总是会烹一些魔兽的肉,比这个略柴一些。
蔬菜竟然是绿的么?
魔君大人陷入疑惑,她嫌弃地掠过了此盘。去寻点看起来正常的吃食。每一门她只是浅尝辄止,精挑细选地扫了一遍,待到搁下筷子时,也差不多填得七分饱意。
瞧瞧下头的人又多了些,再不去恐怕无立足之地。
她付了钱,还不等人找,便转身潇洒离去。结果还没出门,忽地被赶出来的老板一把拦住。
“你付的是何物?”酒楼老板道:“我这小店可不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唐伽若眉梢微蹙,她的目光落在老板掌心的几块黑色印锭上——那的确是魔族的真金白银,面额不小。
她的余光看向别桌修士,忽地发觉他们的银钱似乎和自己那边并不流通。
真是麻烦。
她取下手上一圈玉镯,也丢进了他的手心之中。
“此物买下你家酒楼足矣。让开。”
可是玉镯自外行粗看,根本看不出成色好坏。
那老板冷笑一声:“这是糊弄谁?没钱还吃什么饭?本店从不赊账,今天你非得付干净了才走得脱!”
放肆。
倘若是妹妹也罢,这等小人也敢冲着她不敬。
唐伽若神情冷淡,她睨过一眼,自上向下将人打量了一遍——这女人生得有些奇怪,五大三粗的,嗓音也难听得很,不对……按他们的说法,应当是个男子。
她在刚入流云仙宗的地界时,只觉得这等人的面貌有些怪异,像是魔域中尚未开化的魔兽,如今看来又添了一项——愚蠢且无礼。
烦人,索性肃清干净。
唐伽若的指尖刚氤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魔气,才如赤练蛇一般环绕上对面破口大骂之人的颈部,一点点地收紧。
忽然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我瞧这位打扮似是外地人,不要为难她了。店家,这些银票可够?”
唐伽若的手微微一顿,她嗅到了一股修道之人的气息。警觉之心骤起,于是便将魔气撤下,按兵不动。
“够了……够了。”老板往手中一掂量,远过于方才那桌的酒菜钱。他的态度顿时和颜悦色起来:“仙子雅量。”
唐伽若倒觉有趣,她侧眸朝边上瞥去。
那仙子身披流云仙宗的道袍,衣尾泛着一层柔和的浅蓝,当真如云雾般轻柔飘逸,走过来这一段,款款生风,步步生莲。
她戴着一层面纱,只将眼睛露在外头。
那双眼眸生得极为好看,像是一泊湖上起了烟雾。
原来修道之人,也不全是面目狰狞。
唐伽若微微一怔,难免多看了一会儿,直至香风扑面。稍后,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男子,更觉怪异。这修仙界真是很奇怪,这俩……当真是一个种族的么?
第224章 番外二
仙子替她付完了钱财,冲她淡淡笑了一下,而后便自唐伽若身旁经过。
唐伽若的眼眸微微下垂,注意到了她腰带上绣着的流云纹路。
是这方仙宗之人。
自服饰来看,与那些外门的小喽啰不一般,此女的地位显然要高一些。
“仙子唤作何名?”
那女子的脚步微微一顿,侧眸过来时,眼睫上映了一片朦胧的曦光。
“我姓云,名为芷烟。”
唐伽若看着她的身影头也不回地离去,步履略快,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莫非也是去听那什么论道的?
她思忖了片刻,若是能与她相熟,便能寻个掩护混进流云仙宗里头看看,如此也好。
唐伽若一路到了论道处,才发现自己的推测稍微有些偏挪。
云芷烟并非听众,她是讲的那位。这方圆几百里的修士聚拢过来,流云仙宗门口那片场地挤得人山人海,也不知是真心想学道,还是欲要一睹芳容。
唐伽若本来没有多大兴趣。可那位女仙的声音甚是悦耳,不疾不徐,温润如玉。她竟也不知不觉听了几个字进去。
唐伽若难得对修道之人抱有了一些肤浅的好感。魔君大人的身旁从不缺乏绝色,女希氏族几乎没有长相难看的,一个赛一个的艳丽。
但是生得如此含蓄婉约,一身皮相还掩不住通身气质的人,倒是很少见。
散场后,云芷烟似乎有些疲乏了,她让身后的师妹帮忙倒了一杯茶,润一润喉咙。结果那位师妹方才还在思索道法,迷迷糊糊地递了杯茶过来,脚步一踉跄,茶水险些泼了出来。
云芷烟刚想施法挡开,另一把折扇却已飞来,完美地收拢了所有的水珠。
她讶然看过去,那位没钱付账的女子又将折扇收拢,冲她微微一笑:“真是巧了。”
“多谢。”
云芷烟依旧礼貌又疏离,似乎方才帮忙垫钱只是举手之劳,她并不想和外人产生太多交集。
“方才仙子所言,我有几句不解,何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此句出自晋书,前半句道经中也有提及,和其光同其尘,有很多参悟的角度,粗略言之,是指人收敛光芒,顺应时势而灵活变动。”
“这样啊。”
那黑衣女子双眸微弯,“芷烟妹妹甚是博学。对了,这是方才的饭钱,我不习惯欠旁人的情分。”
云芷烟微微一愣,掌心中不知何时躺了一堆昂贵首饰,日光一照,熠熠生辉。
她再抬头看去,面前的人已经完全消失,走得毫无征兆。
芷烟妹妹?她比她大么?
低头一看,手中的珠宝个个圆润生辉,瞧着成色很好。
远远超过了一顿饭钱。
云芷烟收也不是,扔也不是,她犹豫片刻,又将掌心合拢,在心底道:好奇怪的人。
*
唐伽叶叹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唐伽若微微一笑,“有这么累么。”
她将外袍脱下,随口问道:“祭祀大典怎么样?”
“一切照常,没有出意外。”
不知为何,唐伽叶自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点修仙人的味道。她不由得蹙了眉,跟在唐伽若身后走了几步,“这样的气息……你去了何处?”
“流云仙宗。”
唐伽若见妹妹一脸警惕,不由得翘起唇角,故意摇头叹息:“仙家这山水风光就是不错,改明儿我便搬出去,宝座给你。”
“阿姊!”
唐伽若彻底展颜,“逗你玩的。急什么?”
她见妹妹心情不悦,便与她聊了一下外头的见闻。唐伽若自那儿的蔬菜绿油油讲到那里的楼阁多为木质,别有一番风情。
她心不在焉地聊着,但是思绪却渐渐飘远。那些景致虽然迥异,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吸引人,吃食口味独特,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但是云芷烟,倒很是不错。
她上次有意将钱留得多了一些。唐伽若饶有兴致地想,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四处打听她,而后又无功而返。
这般场景实在有趣。
此一出门,魔君大人心情甚好。
她待在小西北幽天,安分守己地理了一段时日政务。
最近部族扩大了许多,自也需要更多的地盘。
北源山以北的魔域虽然广阔,但是能供族人繁衍的地方属实不剩多少。唐伽若沉思良久,她还是将目光盯到了北源山以南的地带。
那一处,也有一些修仙门派。倘若要将势力延展过去,这些阻碍便一个都不能留。
清除是小事,可惜这些宗门大多背倚靠流云仙宗,倘若贸然吞下,说不定又得引发一场仙魔之战。
真是头疼。
搁修道之人眼中,魔族尤为好斗烈性。但是对于稍稍明智一些的君主而言,征战意味着牺牲和削弱,流血过多便会被淘汰。倘若不是非不得已,或者是利远大于弊,魔族也不愿轻易招惹流云仙宗。
然而,几月之前的那个女人在唐伽若心中轻轻掠过只影。
看起来,要弄清流云仙宗的底细,云芷烟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唐伽若这般想道。
不出几月,她又如法炮制,拉着自己的倒霉妹妹顶替魔君之位,自己则去了一趟流云仙宗。
宗门内有禁制,不可靠近,以免打草惊蛇。
唐伽若便守株待兔。
云芷烟看着并非像是一时兴起就去随便寻个酒楼吃喝的人,自古修道者都讲究少思寡念,很多人连口腹之欲都不曾有。
上次她在酒楼碰到她,而那老板似乎也与云芷烟相识。
想来并非巧合。
这很可能是云芷烟平日的一个习惯。
唐伽若的运气不错,只在此处喝了一上午的茶,又闲逛了一下午,待到日暮时分,她便瞧见了一个熟悉而绰约的身影。
“如上次一般就好。也是要带走的。”
那女子依旧戴着面纱,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
彼时唐伽若坐得较远,况且她也只是微微侧过头去,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云芷烟打包了两份像点心一般的东西,并没有耽搁多久,看似想要转身离去。
两份。
还有一份是给谁的?
唐伽若的手轻轻弹了一下茶杯,故意发出一些声响。此刻她已经将目光收回去,并未留心看她。
云芷烟也往这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眸心泛起讶然,“是你。”
“嗯?”
唐伽若支着下巴,勾着唇:“真巧。”
“正好。”云芷烟自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她,温声道:“姑娘还我的珠宝太过贵重,后来我去估了价,换成了此处能用的钱,这样给你,路上能方便一些。”
云芷烟的手悬在唐伽若眼前,而那魔女只是笑着,并不接。
唐伽若轻挑眉梢:“我赠你的传家首饰,本是心意,你怎么都拿来换了钱呢。”
云芷烟一僵,诧异地看着她。
此言当真?
她们二人只不过萍水相逢,哪有人会一见面便将有重要纪念意义的东西当做抵债还人的?
“这……”云芷烟有些尴尬,瞥了那奇怪的女人一眼。她微微叹了口气,“改日罢,我替你赎回来。”
仙家的女子,脾气都这么温良么。
搁在魔域,这可并不是值得赞美的品性。看来只有修仙界奉之为宝。
唐伽若又觉有趣,得将面前这个仙子逼到什么程度,她才能冲人发火?
自这张柔和婉丽的面相来看,也实在想象不出她生气时的模样。
云芷烟手上的银票刚欲收回,却被另一只手夹住,轻巧地拽了出去。
“说笑而已。”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其实就是一些能值几个钱,又不常戴的首饰。”
“既然如此……”云芷烟的神色忽地有些冷凝。
而唐伽若却在这一刻站起身来,她金黑交加的繁复衣裙随着起身收拢,其上的花纹缓缓流动起来,就像是盘踞的蟒蛇忽地苏醒一般。
“总之。”她双眸含笑:“我初来此地,多谢芷烟仙子照拂。”
云芷烟的话止在嘴边,仰头看着她。
面前的女人比她稍微修长一些,妩媚又高贵。
“这附近于我而言都甚是陌生,相逢便是有缘。”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云芷烟,弯眸道:“你是流云仙宗的人?我也能进去看看么?”
“不行。”云芷烟摇头。她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底细,怎可轻易带入宗门。
唐伽若压根没想过她会答应,醉翁之意不在酒。
人性总是相似的。
在拒绝一个人的第一个请求以后,再提出另一个,利用这点下意识的愧疚,她答应后者的可能便高了许多。
“没事。”
唐伽若蹙眉:“听闻这流云仙宗,在日落之时云雾缭绕,站在远方山巅观之是一奇景,我又不认识游人同行……嗯。”
只是站在宗门外头远眺一下吗?的确如此,有许多四处游历的修士爱挑群山东南峰远眺落日下的流云仙宗,曾有一段时间,此等美景广为流传。
云芷烟一想,这并不算过分的要求。瞧她修为也不是很高,不知道能不能飞上险峻的奇峰……帮一下也未尝不可。
且恰巧和她顺路。
云芷烟看了一眼天色,叹了口气,“好。此时正是最好观日落云海之时,你随我来罢。”
第225章 番外三
流云仙宗,东南峰之巅。
一览众山小,云层叠荡升腾,落日余晖雄浑,这样一照,像是有金色的光芒从缝隙之中露出。
唐伽若负手而立,吸了一口气,山野草木的味道盈入鼻腔,异常清新。
“这般的景色,我常年观之,但是仍然觉得很美。”
云芷烟望着天地自然之景,静候清风拂面。
“只有景色美吗。”
云芷烟不由得扭过头去,正与唐伽若的视线撞上。
那女人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微微笑起,可是她舒展眉梢的模样很好看,并不惹人生厌。
她莫名自信道:“这分明是美景衬——”
唐伽若悠悠指着自己,轻哼一声:“美人。”
云芷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可惜面纱挡住,瞧不清楚。
溢美之词多由别人来讲,方能显得自己谦逊。
哪有这样的人,会指着自己一通夸的。
可是她偏生做得很是自然。
“我不能陪你久留,待这太阳落山,也要回宗了。”云芷烟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忽地又感叹道:“我身旁多是修士,同门沉溺于修行,师尊也比较喜静……总之,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子。”
唐伽若也不经意地笑了笑,她的目光下挪,落到二人交叠的手上。
真随意。
她也没见过还没聊几句就突然牵人的姑娘。看在她不懂的份上,勉强才不算流氓行径。
“在我家的风俗,若是牵了另一人的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云芷烟素来只知男女大防,她诧异地蹙了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是一对眷侣。”
“可是我们都是女子,竟还有这一说?”
云芷烟似乎被她说得一愣,慢慢松了手,轻咳一声,将那只手背在身后。
“自然有。”唐伽若偏着头,“况且天经地义。”
云芷烟摇头道:“你不会御剑,我只是想带你下山,就如来时一般。那时你怎的不抗议,莫不是又诓我?”
“原来你竟已占我便宜两回。”唐伽若神态自若,回敬她刚才的话:“我活了这些年月,也从未遇到过你这般的女子。”
“是吗。”
云芷烟思忖片刻,忽地微微一笑,“既然姑娘如此介怀,我也有其他法子带你下山。”
她卷起一道轻风,将唐伽若腰身束住,如吹落一阵秋叶一般。
唐伽若眼前一乱,不由得阖上,再次睁眼时,竟然身已至山下,四周坦荡,再不见巍峨仙峰。
魔君张开手心,垂眸看去,里头静静地躺着一秋叶。
这修道之人的术法,真是花里胡哨。
不过。
她随手将那片秋叶夹住,轻轻一飞,丢向远处。
唐伽若释放了浑身的魔气,装出来的温柔风趣也骤然气势凌人了几分。
“出来。”
一名女子自远处现身,温顺地伏下身,半跪在她脚边,“君上,我已打探过了,太上忘情的确是那位……姑娘的师尊。”
“太上忘情。”
唐伽若早听闻过她的道号。
她转过身,沉思片刻。
“前几日便是她在北源山边设下屏障?”唐伽若在心底冷笑一声,真是敏锐。
*
云芷烟送走了那个奇怪的女子,不知为何,她方才的确被她逗得有些想笑。此刻心中轻松,竟也很是畅快。
那人虽是说些奇怪的话,不过倒能与自己聊得很来。
云芷烟理了一下外袍,踏着一朵云,飘向流云仙宗。
她朝太上忘情——也就是她的师尊的居处走去。
敲了几声门以后,云芷烟候了一会儿。不过多时,那门便如有生命力一般自发敞开了。
一容貌清艳绝伦的女子,正盘腿坐在所置一蒲团上,屏息打坐,她面前正放着一矮桌。
待到云芷烟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她才止了打坐,眼睫往下一压,而后缓缓抬了起来。
屋内的陈设很是单调,几乎没有什么颜色。
女人的眸中也如这陈设一般,冷冽干净,没有夹杂纷杂的情感。
云芷烟骤然对上那双眼眸,顿了顿,温声道:“我去给您倒杯茶。”
瓷杯微碰,啷当轻响。
“您又修行一整日了吗?”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将买来的一些小吃摆上桌面。就着茶水的蒸汽一熏,顿时有了点儿活人间的气息。
“不必。”
太上忘情看着她忙活了一阵。
“上次宗门摆宴时,师尊夹这道点心的次数最多。”云芷烟说:“我知道您是喜欢的。”
是么。
偏爱这种东西,在许久以前就被无情道道法侵蚀了罢。
太上忘情微微摇了一下头,“你吃。”
云芷烟也盘腿坐下来,双眸微弯,似是早有准备:“可徒儿买了两份。总不能又扔了。师尊这些年一直都在修行,为何不能抽空放松一下。”
“不曾累过,谈何放松。”
云芷烟似乎有点受挫,蹙起眉梢,那双妙目的弧度淡去,慢慢低垂下来,“嗯。”
太上忘情一直在品读她的神色。
她在失落些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品尝她带回来的点心么。
太上忘情的目光下挪,落到桌面上洁白如云的糕点。她自认谈不上喜爱,也谈不上讨厌。只不过既然已经辟谷,便无需多此一举罢了。
她抬起衣袖,拈了一块,只是浅咬了一小口。而后便放回了原处。
云芷烟一愣,终于再次展颜:“您怎么突然……好吃吗?”
“嗯。”
在云芷烟靠近的一瞬间,她衣袍上残存的一些浅淡魔气引起了太上忘情的注意。
“慢着。”
云芷烟感觉手腕被另一指搭住,师尊的手因为修习道法的缘故,要比旁人冷一些。故而腕间凉意甚是冻人。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任由她捏着:“……怎么了。”
太上忘情探查了一番,她并没有任何异常情况,看来那点魔气只是衣裳上附带着的,轻轻一挥便再也嗅不出什么。
近来魔族有些躁动,只是竟未曾想到已经胆大至此,敢在仙宗境内明着活动了。
“没事。”
太上忘情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最近妖魔横行,出门留心。”
“是。”
云芷烟见她短短几句话以后,又再次陷入寂静。双目阖上,沉溺于打坐修行的冥思之中。倘若不是还稍微有一些均匀的呼吸,她整个人便像是如冰雪刻成的雕像。
这样真的不累吗。
云芷烟自问不休不眠地修行以后,身躯虽然轻盈,但是在神识上仍会感到疲乏。
她知道太上忘情足够专心,自己无论做什么也不会打扰到她。所以便安静地坐在原地,一个人将自己的那份默默吃完。然后又将东西收拾好,还顺手温了一壶茶。
云芷烟盯着壶下的一撮小火苗,不知为何,心底觉得空落落的。
从小到大,似乎一直如此。
自有记忆以来,云芷烟便在太上忘情身边旁。
师尊似乎有别的徒弟,但这些年云游在外,故而云芷烟印象不深。对于宗门之中的人,她们对自己过于尊敬,也总是聊不到一块去。
她总是自己一个人修行,累了便一个人自娱自乐。
除却指点和必要的叮嘱之外,太上忘情几乎与她没有什么交流。
儿时总是试图以一些笨拙的法子来引起师尊的注意,可惜师尊的关注也只不过浅浅一瞬——她只是确认她的安危而已。
而自己想要与她分享很多东西,一些奇思妙想,一些欢喜与失落。云芷烟觉得她和师尊应该有许多能聊的话……她可以听她讲曾经的事,可以去讲九州天下——哪怕无所事事的闲聊呢?
大多数时候,她的声音,宛若对着一面空空的墙壁,永远得不到回应。
待到熬过了青春最好的年纪,这些心思也一点点地淡去。如今可能是习惯了,也甚少来烦她。
云芷烟的日子依旧如小河一般缓缓流淌着。
又过几日,太上忘情有事外出。
那时云芷烟在自己的屋内修行。
忽地耳根子旁有了些声响,睁眼看过去,帘子被人掀了一角,露出半张面孔。
那女人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是她。
她换了一身衣裳,仍是以深黑为底,却不显单调,异常繁贵华美。
“你?”
云芷烟微微一怔,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流云仙宗的。”
“兴许是看我生得面善,不是坏人。旁人一个心软,就与我行了方便。”
唐伽若歪着头:“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云芷烟对她的话半个字也不信。门规如此,不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对她破例。
“此处是清修的地方,若无别的事,你还是换个地方游玩较好。”她微微蹙眉。
“也好,我倒也觉得此处无趣。”
那双手却伸在她的面前,手腕间的红玉镯子如朱砂一般赤红夺目。
“既然如此,随我出来。”
“……出来?”
“不然如何带你去别处逛逛。”
那女人似乎是在嘲笑她,又勾起唇:“整日关在无趣的宗门里头,你倒也坐的住。”
“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出行。”
云芷烟的心在一瞬有些动摇,不过很快她忍住了这般的诱惑,摇头婉拒道:“况且,我每日也得修行。”“这世上修行之法,可不止枯坐一种。”魔女仍在循循善诱:“只可惜你活在这么古板的地方,肯定不知道。”
云芷烟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什么?”
那只手指轻轻勾了勾:“你靠过来一些,我便告诉你。”
她半信半疑地,往这边走了一步。两人仅仅只是搁着一道帘子被打起来的窗。
“别动。”
黑色的指甲顿时抚上了她侧脸,拨弄了一下鬓边散乱的发丝。
下巴忽地被抬起。
云芷烟感觉面前袭来一片阴翳,她一警觉之下,下意识去推搡那人的肩膀。
但是唐伽若却并未吻她,只是凑得极为相近,呼吸几乎可以相闻。
近在咫尺,那红唇轻启,浅吹出一口气。
云芷烟忽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随后便再也不省人事。
第226章 番外四
她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身处何方。
云芷烟倏地睁开双眸,向四周抓握去,摸到了一些柔软的布料。她撑着身子,短暂地眩晕了一会儿,便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此刻正坐在一方舟上,顺着溪流而下。
四周皆是大片红枫,长势分外喜人,一片片丰腴张扬,如鸡冠子那般艳丽。
这是——
“怎么样。”一道女声在她耳畔说:“这样的景色,我猜你从未见过。嗯?”
然而唐伽若看她迷茫了一会儿,待到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很快脸色冷凝下来。
“这是何处?”
“不知道。”
而那女人说话更是恼人,对此一笑了之:“毕竟我连流云仙宗都不甚熟悉,不是么。”
“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你是何名姓。”云芷烟一把攥住她的手,蹙眉道:“并不想与你出来闲逛。放我回去。”
那双眉往上一挑,目光似有深意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似乎在询问她干什么。
云芷烟顿时尴尬起来,想起这个女人之前说过的话,两地风俗迥异,于是松开了自己的手。
“唐伽若。”
她收回目光,看着远方的枫叶,言简意赅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唐伽若稍微偏着头,仔细观察着云芷烟的神色,叹道:“与你几次相遇,也算有些缘分,怎能说完全不认识我。”
“你们这儿的人,说话都这么喜欢伤人心么?”
这三个字在魔域久负盛名,但可惜的是,仙家的人好像并不认识。毕竟两地除了交战,便几乎从无其它往来,而交战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对不住。”云芷烟垂下眸:“但宗门有令,若无必要,我并不想——”
“他们不让你出来。”唐伽若侧卧在舟上,青丝流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就一直乖乖的?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么?为什么?”
“清规戒律虽严谨,如若每个人都不遵守。”云芷烟摇头:“那宗门该乱成什么样。若遇上大事,那便麻烦了。”
“只一两次,况且只有你一人,不会生乱的。”
她的语调带着引诱的意味,总是这样一点点地蛊惑着她。
云芷烟甚是头疼,她满心都是抗拒,可是念得久了……还是摁不住心中一点点的外界的向往。
在很多年前,便被自己藏了起来的,那一丁点憧憬。
她坐在流云仙宗的云雾里观了好多年山下人间门,每年望月,每年春节,还有端午,每当在此时,她才感觉自己的生命中确实淌过了春去秋来,而不是一谭凝滞的静水。
年少时自然也会幻想,就像江湖中的游侠一般,踏过锦绣河山,一路潇洒自如,吃喝玩乐,可惜那只是幻想罢了……流云仙宗门规森严,同门都沉溺于修行之中。她在这方面几乎寻不到可谈的人。
师兄在外面。师尊近年来身旁只有她一个人。她若是一走了之,本来就孤寂的那人好像就更形单影只了,如此也不太妥当。
虽然云芷烟知道太上忘情估计一点都不会在意。
正思忖着,嘴却被一糖葫芦堵住,噎得她差点半含着山楂,扭头便吐在手心。“总之这一时半会,陪我也无妨。”那女人把签子拿回去,自己则优雅地咬了半个。
*
云芷烟醒来以后,本是可以一走了之的。
但某种莫名的“不可错过”,还是让她挣扎的心情一点点淡去,最终在这么多年的压抑之下,隐隐约约抬了一个小头。
因此她并未反驳唐伽若所言,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舟上。
唐伽若瞥了她一眼,大抵是知道了什么,心下好笑,便也不戳破她,而是带着她走了很远。
先是行舟慢赏两岸风光。待到人烟再次聚拢时,天色已暮。
然而星星点点的昏黄光芒却亮了起来,连成一片。街道上的人群络绎不绝,几乎人人手中提着一盏式样不同的灯笼,小孩则会将其抱在怀中,蹒跚地跟在后头。
“原来……这样热闹?”
光映在她的眸中,好像是群星落入湖面,涟漪与星火相融。云芷烟又在面上遮了一层薄纱,将容貌遮了个七七八八。
“本无瑕疵,何苦要遮住。”唐伽若却甚是自然地将她的头发撩出来,挂在耳后。
云芷烟的注意力完全被周遭挪过去,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习惯了……在宗时我每去观他们修道,似乎有些影响旁人,时而也会招些麻烦。师兄告诉过我,遮住出门会清净许多。”
她扭头过来,双眸微弯:“的确少了许多麻烦。”
唐伽若思忖一番,才有些绕地转过了弯来,她不屑地笑了一声——是云芷烟那群同门自己修行心思不定,反倒怪到她头上来,着实可笑至极。
想到此处,唐伽若竟有些怜悯她了。
魔君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芷烟仍然让她过目难忘,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天生会得到很多偏爱,却未曾想到,原来长在这种清心寡欲的地方,美貌也是有过咎的。
……若是能把她带回老巢?想必会过得开心一些。
这个念头也只起了一瞬,唐伽若便在心底将其挥散。
这时云芷烟走在她前头,背影绰约,落在眼中很是生动。
唐伽若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眉梢蹙起,将目光挪开。
——她是太上忘情的徒弟,所以只是暂时的交情,到头来终归是殊途。
唐伽若身为魔域的领头,还不至于疯到要和她推心置腹。
她这样一想,将心底那点莫名的可惜与怜爱收了起来。
这在此刻,她们前方人山人海,彻底堵住了去路。几根木架子搭着的高台上,悬着大大小小的灯笼,其上刻着的花纹各不一样,有生肖模样的,憨态可掬,也有些花卉,或者印着跳舞的神女。
最大最精美的一盏,悬在最顶上。
如月亮一般,莹润光洁。
底下的几个小孩在不断攀高,试图去摘顶上最大的一个月灯。可惜越往上木架搭得愈发陡峭,没几处能够落脚。
底下的已经摘完了,光秃秃一片。
“想要那盏灯吗。”
还不待云芷烟看去,她发现身旁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影子骤然出现在月灯旁边,将那些正在攀登的小孩吓得险些掉了下来。
最高的一盏,放在唐伽若心中,自然也是最好的。这些凡人的把戏,对于与生俱来强大的魔族而言如同小儿科。
她飞到半空,长袖一甩,精准地打落了那盏灯,火星耀眼了一瞬,如流星一般坠落下来。
她也旋身坠入人群之中。
然而唐伽若落地时却站得相当稳当,怀中正正好,捎着了那盏最大的月灯。
她将灯提了起来,悬在云芷烟面前:“拿着。”
云芷烟轻咳一声,瞥了一眼后头那几个气哭了的小不点,“嗯……去这样玩的,好像都是小孩子?”
唐伽若微微一笑:“那不是正好么。”
灯往她怀里一塞。
云芷烟摸着月灯上头绒绒的一层毛,似乎绣了一只小兔的纹路,越看越讨喜。她下意识,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那女人自她身旁擦过,语气里带着愉悦的意味:“小兔子衬你,漂亮又可爱。”
……她是不是在说她幼稚。
可是当温热的气流忽地擦过她的耳廓时,云芷烟竟恼不起来,反倒僵在原处,心里像是被压了老久的韧竹,嗖地弹起来,撞开了漫天的绵绵细雪,飘得到处都是。
唐伽若这句嘲笑,不知为何,云芷烟记了许久。
从那个月灯节开始。
*
从那个月灯节开始。
云芷烟的生命之中,本来只有一些单调的词。修行、打坐,克己。每日翻来覆去地用着,兴许一直要用到她飞升或是入土。
如今又增添了崭新的一个——那是个很有趣的女人。
她叫唐伽若。
月灯被偷偷地放在了房内。
如今已经不再亮起,不过毛茸茸的兔子还是一样憨态可掬。
那个女人行踪飘忽不定,不过总是挑着太上忘情不在的时候来寻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将人拐带出宗。
云芷烟与她慢慢熟悉起来。比自己的师姐们还要更亲昵一些,无话不谈。
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之后的习以为常,最后云芷烟反倒希望她来……将她从枯燥无味的苦修之地中解救出去,而后跟着她去走南闯北,就像少儿时梦到的那般。
“这么说来,平日和师尊关系不错?”
唐伽若坐在一山峰顶,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的眉眼,“听闻这门内弟子皆道那位老祖冷淡,对你也这样?”
“可能是师尊修无情道。”她阖上眼睛,两人就静静地待在一处吹风:“她只是话少。至于对我……其实挺好的。”
无情道,听起来倒很是厉害。
唐伽若将其暗自记下,故作讶然:“她的无情道,是何境界了?”
云芷烟则摇了摇头:“不知。但,应该是在掌门之上。”
谈起境界,云芷烟对于唐伽若更为好奇:
“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修为。可是你却并不像是毫无修为的凡人……这是什么修炼功法?”
这是特意伪装过的魔族血脉。唐伽若只能在心底庆幸,云芷烟对于魔族的气息并非相当厌恶敏锐。
“是自家族中流传下来的。祖母曾令不可外传。所以……”唐伽若正寻思着编得密不透风一些,结果云芷烟并不觉得有异,她甚为赞同道:“是我问得唐突了。就如四大仙门一般,他们围绕在流云仙宗四方,各家有各家的法门,也不会传给外姓人。”
唐伽若静静听着,她暗自笑了笑,有四大仙门,与流云仙宗关系密切,东西南北……压根不用套话,她这人简直抖落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相信我吗。
可是——
唐伽若略一走神,手上忍不住随便拽了些什么,忽地一疼,指腹不甚被草叶割开了尖。
几滴血珠从缝隙之中渗出来,她不经意地将其蹭去。
但是那根手指却忽然被握住。
云芷烟蹙眉,“你不疼吗?”
她低头将那点草木所带的尘土吹走,而后用一白绢将其裹好扎紧。
唐伽若看着她蹙眉忙活着,睫毛在轻颤,容貌温和端丽,怎么看都甚是动人。
魔域向来尚武,她很确信在自家那片土地上,绝对寻不出细致体贴到认为这种小伤还会疼的姑娘。
在云芷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神色骤然复杂起来。
第227章 番外五
今夜,将云芷烟送回宗门,唐伽若难得没有很快离去。
她一身黑衣隐没在月色之中,只余下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盯着那片身影没入转角。
树影之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就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唐伽若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愈发浓稠,待浓得像化不开的徽墨时,又如掺了水一般淡去,由一分为两道,而另一相仿的身形落在了她旁边。
来人语气微沉,凉飕飕的。
唐伽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略感讶然,侧眸一看,果然是她。
是她家妹妹来了。
“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唐伽叶蹙眉,也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她冷冷道:“当然是循着味来的。那女子是修道之人,天生与我们相斥——她的气息太令人厌恶了。”
是吗。
唐伽若平缓地呼吸着,感觉这簌簌晚风之中,还残留着她的清香。
不算讨厌。
“你……喜欢她?”
孪生姊妹之间,总是有一些心有灵犀处。阿姊沉默不言,但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唐伽叶轻咬着下唇,似乎不能理解。
而唐伽若在晚风之中静立良久,“其实仙门中,也不全是冷血虚伪之辈。人不能以出生一概而论,总能遇上几个另眼相看的人。”
唐伽叶蹙眉:“没觉出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呢。人家仙子好雅量,很能容人,脾性比我温软。”唐伽若仍是笑着打趣。
“胡说……阿姊才是最好的。”
唐伽若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妹妹冷幽幽的抱怨。她不由得无奈地弯了一下唇。可耳畔那道声音似乎还有点不悦:“哪怕她是个不错的人,阿姊莫要忘了,她并非散修,一举一动后头还有宗门。”
“——我何时说我喜欢她了?”
唐伽若好整以暇地停下来,然而这倒是把她妹妹问愣了。
魔君的眼神收敛笑意,平归于淡然:“再养精蓄锐几年,拿下北源山是迟早的事。可惜流云仙宗似乎不怎么乐意,我只不过想通过她留个后手而已。走吧。”
*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素净的室内,只点了一支香。香烟盘绕,自云芷烟的眉前飘过。
听到这话,她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云芷烟低垂下眸,她盯着香炉里头燃尽的灰烬。交叠掩盖在长袖下的双手,慢慢揪在了一起。
她去过的地方虽说不多,但在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之中,读过的书却不少。唐伽若所言之风俗,与北方魔域中一个古老的部族甚为相合。
一概不知么?
倒也未必,只是未曾往深处想。
理智上告诉她早点与那奇怪的女人断绝联系为好,可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拐”出去。
在犹豫之中,心愿还是占了上风。
那个女人……她在与自己说话的神色带笑,笑意不像作伪。
云芷烟便将这件事摁在了心底。
虽说师尊迟早也得知晓,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自己刚一回来,便与她碰了面。
她盘腿坐着,本挺直的背脊稍微向前倾了一点,更似在请罪。
“不愿告知于我?”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走了过来,云芷烟的余光看见一片素白。轻微的脚步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待到她终于站定,停留在自己身边时,云芷烟却摇了摇头:“弟子只是觉得,她并不像穷凶极恶之人。”
“人无好坏之分,但有立场之别。”
“掌门这几日为魔族频频骚扰北门的事情焦头烂额,此刻她恰好同你往来,不觉得可疑么?”
跪坐在地上的徒弟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反省,她的眼睫毛轻颤着,略微上翘的弧度,到底因为垂眸而放平,直至于最后,抿起了唇。
我见犹怜。
这个词在心底浅浅地浮现。饶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太硬的话。
“是,我知道了。”
好在云芷烟一向温顺,她松口倒是很快。不过太上忘情的衣袖却被一只手拽住。
太上忘情疑惑地看向她。
“您能不告诉掌门这件事吗。”
云芷烟仍然低着头,眼睛里头烁着些浅淡的期盼。
彼时的掌门立志于降妖除魔,对于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容情。云芷烟不想让整个流云仙宗追查唐伽若到底,哪怕日后不再见她,也不能让那人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观遍这整个流云仙宗,她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师尊。
“为何?”
云芷烟感觉有一根手指抵上了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脸轻轻抬正。
面前依旧是女人冷淡的容貌,不过声音已经柔和了许多。
旁人兴许会觉得不好接近,但是云芷烟看惯了,看了很多年,虽然平时都敬着她,倒觉得亲切。
“师尊,她于我有些恩惠。”
云芷烟眨了眨眼,这话并非虚言,只是这些恩惠不算实物。唐伽若能不嫌麻烦地带她出门,耐心地陪她讲许久的话,已是她难得有些颜色的回忆了。
她见太上忘情良久不言,眉梢微蹙,但仍是定定地瞧着她。
“嗯。”
其实放太上忘情眼中,彼时坐在掌门位置上的小辈只是个庸碌无为之辈,她就算要出手,也的确没有与之商量的兴趣。
所以她
答应了。
跪在身旁的美人双眸又柔又亮,展眉时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这时的浅笑有些晃眼。
太上忘情垂下了抵在她下巴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那般,后知后觉才回过味来。
在云芷烟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蹭着指腹那一处。
*
自那一日后,太上忘情没有出门,唐伽若似乎也很忙碌,没有再来寻她。
云芷烟抱着那盏绣有小兔子的月灯,在修行之余,望着流云仙宗的天色,似乎总有些出神。
生命又回归到以往的清寂。
但是她却觉得有些不堪忍受了。
目光掠过天边的鸟和云,又跃过树和影,最后收回来,一点一点从墙外缩了回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太上忘情。
师尊还是很专心。
可惜自己心似乎还不够静,在修心这方面悟性平平,无缘于无情道,永远比不得她。
实在太过无聊,她的目光便在太上忘情脸上驻足。
云芷烟儿时曾经羡慕于她不会变老,可真正的长生落到自己身上以后,才发现这样的孤寂是无边无沿的。
——面颊上的目光一直盯着,让人无法忽视。
太上忘情双眸微抬,映入眼帘的便是云芷烟托着腮发怔的模样。
“在看什么。”
云芷烟的目光依旧不动,凝视着她,近乎呢喃地问:“您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心里牵挂的人?”
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解,兴许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
云芷烟如梦初醒,她的目光再次垂下,轻咳一声,摇头道:“弟子妄言。”
“以前应该有。”
出乎意料地,太上忘情想了想,面无波澜地回答了此问——有点无趣的问题。
“在修无情道之前?”
云芷烟微微一愣,随后她将声音放柔,仿佛生怕惊扰到她,免得她难得提起往事,而后又像以往那样按下不说了。
“那时只是寻常人,身在尘世,不可避免。”
太上忘情以为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可是云芷烟的神色却甚是讶然,“……也会在想起那人时,觉得欢喜又遗憾么。”
“不会。”
“只是亦有师长同门,很难说无牵无挂。”
云芷烟会错了意,以为那是爱情,颇有些尴尬,片刻后,她又疑惑道:“师长同门?您——”
她记得师尊说过,她并非是流云仙宗的人。
然而太上忘情将话锋一转,很快打断了对往事格外好奇的云芷烟,她淡声提醒道:“你问这些,是因为那个魔族的女子?”
云芷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上了心口。只不过瞬息之间,眼底的神采又一点点淡去,她摇头低声道:“没有。”
她并没有在她面前掩饰住这一丝惆怅。
*
时光荏苒,就这样平淡地过了几年。
月灯节留下的那盏小灯,也渐渐发黄发旧,一直摆在云芷烟窗前。
最近宗门之中,总有些暗流涌动。
云芷烟虽只闭门修道,但却能感觉整个流云仙宗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上下大小长老弟子,皆严阵以待。
听闻流云仙宗以南覆灭了几个名不经传的小宗门,仙魔之间冲突频起,也间接影响到了这边。
魔族——
记忆里的身影,一点点淡去。但是只消一想起,依旧如朱砂点在纸上一般滚烫清晰。
她还好么?
云芷烟率先想着的竟不是宗门的安危。
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连忙蹙眉,将这些私心撇去——到底是过去了。
在两方局势尚缓和的情况下,她与魔女交往,只要不被掌门等一些坚守正道老古板知晓的话,倒还有可能。
但如今这般,是万万不能了。
云芷烟闭上眼,决意让自己忘掉此事——本是孽缘。这些年过去,也再不见唐伽若回来寻她。在几次期待落空以后,她也逐渐淡下心来,权当那几日是一场梦。
但缘分却总是盘绕纠缠不休,将人指向命途的终点。
未过几日,机缘又至。
待到战火烧到距离流云仙宗较近的灵蕴门时,云芷烟不得不接过掌门之令,下山除魔,支援外宗。
虽未修习无情道,但她这些年在太上忘情身旁,耳濡目染之下,修为亦是同辈之间的翘楚。
御剑至灵蕴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气。
满地皆是已陨落修士的残骸,没留一个活口,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废墟之中。其中还有很多在啃食尸身的魔兽,刚才他们费了些力气,才将那群魔兽一一清理干净。
魔气过于浓郁,宛若一团黑云,笼罩于上空,遮天蔽日。
她双眸微沉,眉梢蹙起。
情形似乎比她想得要严重一些。
耳后传来呼啸之声,身旁的修士大喊一声,“师姐小心!”
她倏地抽出长剑,寒光一闪,转身之时,剑刃带出涟涟水痕。血盆大口自身后裂开,一只长着鬃毛,似狼又似狮的黑色巨兽转瞬之间,已经来至她面前。
剑意柔中带刚,直接将那骇人的野兽震退了几步。
她御水围成一圈儿,散成万千细针,密密麻麻地围绕在周身,随着口中念出一个字,一场细雨看似温柔地向它的肉身射去。
烟雨之中,余下一阵血雾。
魔兽轰然倒地,瘫成一摊烂泥。
云芷烟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血雾散开,忽地现出一群黑影,如鸦雀一般聚拢而来。
为首的魔女轻轻勾起嘴唇,似乎对她很有兴趣。
瞬息之间,她不知用了什么法门,竟直接近到自己身前。
彼时周遭同门见状不妙,连忙结阵群起围攻,一时兵荒马乱。
那魔女戴着面具,嘴唇轻抿,虽只露了半张脸,但却有些熟悉。她并不管其他人如何,只顾着朝她攻来。
云芷烟猝不及防接了她几刀,手腕处震得有些酸软。沉下心来,她稳当地振开每一剑,旋步撤向远处。
那是……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
怎么恰好会是她?
转念想着,云芷烟心中一时微凉。
这些人都是她杀的吗。
云芷烟的手一抖,长剑顺着心意向上,挑落了她的面具。
代价是对方狠狠扎入了自己的肩膀。伤口处很快被魔气熏染溃烂成一片,她疼得脸色有些发白,用尽全力将人再次震开。
那魔女眉峰一蹙,眼神尤为凌厉。分明是相似的容貌,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她打量她半晌,忽地冷笑道,“是你。”
云芷烟来不及掩饰心中震惊,面颊旁溅上一片温热。
她猛然扭头看过去,同门一位年幼的弟子被撕成了碎片,混入尘灰血泥。
身后有个师妹颤声道:“师姐,掌门不是说,只是支援一下,用不着这么多人手吗?我们怎么会遇上这么多……”
云芷烟意识到其中有些蹊跷,但是时势至此,已容不得她多想。
她放眼望了一周,很显然,魔族在屠灭了灵蕴弟子以后,并未远去,而是埋伏于四周,专程等着他们前来。
以少对多太不明智。
自己脱身倒是不难。
若要带上身后的这些师弟师妹,她恐怕会举步维艰。
魔族的人太多。
他们尝试过突围出去,可是损伤颇重,仍然被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四周密不透风如乌云一般压来。
云芷烟捂着肩膀,好歹她身法飘逸,自压拢的人群之中踏出,浮在半空。
然而身后一道
惨叫,却让她止不住回头。
“走?”
一柄银匕首上沾着丝缕鲜血,抵上了一位师妹的喉头。那个女孩子整个人被唐伽叶拿捏住命门,整个人都在发颤:“救……”
唐伽叶扫了一眼云芷烟,又将目光挪回来,盯着匕首上的血:“你若留下,我就放了她。如何?”
云芷烟攥紧了手中的剑,她冷冷地瞪着唐伽叶。
匕首往丹田一刺,一声呼救已经断绝。
她的心一颤,没想到这魔女如此果决,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唐伽叶抽出了血红的刃,她放任那具尸身软软滑下,挑眉道:“那算了。”
魔族包围之中,流云仙宗的弟子逃出来的并不剩几人。眼看着她此刻又拽起另一个半死不活的,面孔甚是熟悉,云芷烟终于喝住了她。
“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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