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筑的美男子终于素手调停,妙音乍止,却连一个眼波都不曾施于二人,兀自站在原地,面色淡然。
蒙恬听到他的名讳,也知道了其身份,拱手一礼道:“原来阁下就是燕国有名的高乐师,早在来之前,我就听说了燕太子为两国交好,特地留高乐师在宫中击筑奏乐,今日一见,才知高乐师真是年少有为啊。”
认真算起来,蒙恬应该比高渐离还要大上几岁,并且乐人的身份本就低微,名将之后的蒙恬这样谦逊,全部源于表面的客气,高渐离合该认认真真回了礼,再三自谦,方才是相处之道。
可他要真是这么做,那他就不是高渐离了,其心之孤高,让他不过轻嗤一声,就连‘客气’二字,说得也是敷衍到了极点。
蒙恬恐怕没想到这高渐离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一时愣在那里,将要出嗓子眼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真是好不尴尬。
白珠显然已经习惯了高渐离的无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越有才情的人,这脾性就越古怪,不然也想不出瞎眼以后还灌铅砸人这种主意。
她出来打着圆场,“渐离不善言辞,小蒙将军莫要介怀。”
蒙恬将视线调向她时,也柔软起来,“自然...”他温情款款的话才说出来个头,只听见旁边插进来冷冽一声。
“别叫我渐离!”听着跟他和赵姬关系有多好一样。
这下白珠也默默转过头,装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干笑两声,和蒙恬说了一会子话,无非是这场诈和背后发生的一些故事。
等蒙恬从芷阳宫出去以后,才走了几步路,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他一转身,却发现竟是那个孤傲无礼的高渐离。
即便方才闹了不愉快,但是出于自身的教养,蒙恬还是停下来等他,及人走到跟前时,颔首道:“高乐师,是有何指教吗?”
高渐离眼中的轻蔑呼之欲出,他冷笑道:“指教谈不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蒙骜将军之孙,我不过一介乐人,如何能指教你?不过今日让我实在是开了眼界,早听闻这秦国的太后作风不正,却没想到你这等名门之后,也会拜在她的裙下,真真是丢了这一身铮铮铁骨和你祖父的颜面!”
他夹枪带棒嘲讽一番,蒙恬瞬间变了脸色,寒声道:“高乐师,我敬你是燕国上客,但请你也要注意言词,你侮辱我也就罢了,却还要污蔑太后的清白,岂不知这里是秦国,不是你们燕国!”
他的警告对高渐离起不了多大作用,后者一哂,掸袖道:“咱们都是男人,这种事还需要我剖开来和你一五一十的掰扯?你看赵太后的眼神,写满了敬仰,那敬仰之中,还有一抹不为人知的爱意,若说你和她之间清清白白,为何你披甲戴盔,从秦王那边出来,即刻就奔赴了她的宫殿,即便她是太后,那也已经嫁人生子,是一深宫妇人,你合该避险才是。哦,不过那也难怪,你们秦国不是最喜欢做这种事么?昔日秦宣太后同义渠王私通,生下两子,今有赵太后重蹈覆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怪道都说你们秦人是西北蛮子出身,竟连这点礼仪廉耻也不顾及了。”
他字字诛心,毫不留情面,蒙恬只觉一腔血气往头脑上直冲,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眼前人的脸上。
“你住嘴!”
高渐离承受不住,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勉强站稳后,一缕血丝从他嘴角流下,那白净的面皮儿青紫交加,即便这样,他还是吐掉了嘴里的血沫子,乜人道:“瞧,被我说中了,开始恼羞成怒了是吧。”
浑身的血液都凝固冷却住了,蒙恬竭力压制住自己,惊怒渐渐平息,良久他的双眼才重新清明起来,再也没看高渐离一眼,仓皇逃离了王宫。
这场闹剧就发生在芷阳宫前,自然很快就被报到了白珠那里,彼时她刚从庭前挪回了内殿,净手后正打算吃饭,一听说蒙恬把高渐离也打了,登时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好好的,打人做甚,这高渐离还是燕国太子留下的,于情于理也不该打他,传过太医了没有?”
柳眉忙按住她坐下,道:“已经传过了,太医说有两颗牙险些都被打碎了,眼下高乐师孤身在自己的居所,闭门不出,也不愿见人,奴婢听宫人说,二人似乎是起了口角争执,不过蒙恬将军倒还好端端的。”
蒙恬的脾性,白珠还是略知一二,虽是武将出身,但其教养文采不输那些士人,若非急怒到了顶点,也不会对高渐离出手。
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高渐离又说了什么,让蒙恬这样失控。
高渐离那里肯定是不会说的,白珠想了想,便叫人往蒙家去一趟,召见蒙恬进宫。
这厢传他进宫的宫人候在蒙家,而蒙恬此刻因为高渐离的话,脑袋嗡嗡直响,他心底那点自己都不敢言,不能见天日的心思,被高渐离彻底揭露,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一切。
闭上了眼,蒙恬哑声道:“烦请替我告诉太后,微臣到底是外男,频繁入内宫,恐惹人非议,污了太后的清白,待来日微臣定会亲自去向高乐师致歉。”
宫人将话传给白珠时,她简直是一脸懵逼。
之前因为纸笔的事情,她和蒙恬几乎有一段时间日日相见,商议此事,那个时候也没听蒙恬说这种要避讳的话啊。
难道是因为纸笔已经慢慢步上了正轨,这孩子开始明白要避讳她了?
可不应该啊,下午他匆匆赶赴芷阳宫时,虽然和高渐离闹得不太开心,但和自己还是有说有笑,将此行路上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般说给她听。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就变了呢?
白珠琢磨着这事儿肯定和高渐离脱不了干系,但高渐离那个脾性,有召虽见,可也只是抱着他的筑跟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说曲子上的事尚可,你和他说点别的,就算问他上顿吃了什么,他也是一个字都不说。
她能感觉到高渐离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恨,可翻遍了赵姬之前的记忆和上一世的轨迹,白珠也没找到一点二人之间的交集,不论是荆轲刺秦王,还是后面高渐离自杀式的袭击秦王,赵姬那个时候都已经去世了。
所以白珠只能将这一不合常理的现象,归集于赵姬本身的名声不大好,再加上高渐离自己脾性异于常人。
可蒙恬突然打了高渐离,这事儿真真是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白珠勉强吃了几口饭,头一回满桌菜肴没怎么动,就置了筷子,因为她不喜欢这种不在她掌控之内的事情。
这个任务本来就够难了,这个时期又是人才遍地,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以后要荣登九年义务教育教科书上的人物,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偏离了她所预期的方向,谁也不知道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想了想,既然蒙恬不愿意进宫,那她就自己出宫去找他,反正笔坊还在自己手里,也该做个交接。
没想到半只脚还没跨出门槛,迎面就撞上了一身飒飒而来的乐仪。
即便被尊为上卿,但乐仪也不改自己的喜好,一身右衽矩形交领深袍,簇涌的鹭鹚图和锦缘上的重菱纹繁复缭乱,腰束革带,切云冠下拖着朱红长缨,要不是这个时期推崇简色,再复杂的绣样颜色也花不起来,不然单是这身张扬的穿着,就足够让各国嗤笑了。
白珠只看一眼,就觉得晕,一扶额道:“先生这么穿,让那些官员大臣如何看待?”
要说春秋战国时期,还真是个奇妙的时代,对于颜色的执着近乎于迷信的地步,不论哪国兴哪国灭,都无一例外的遵循金木水火土的阴阳五德,譬如三家分晋中自认继承正统的魏国,则认定自己是火德,所以代表颜色是红色,赵国没占到先,便自己推演出了个火德为主,木德为辅的火木德,颜色是不伦不类的七红三蓝,韩国最弱,也不好相争,自己闷头捡了个木德绿色,而楚国则厚着脸皮说‘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成了土德黄色,燕国信奉自己燕临北海,天赋水德,便是烟波浩淼的蓝色,齐国又推演出了火金德紫色,唯独秦国不参与他们这些花里胡哨里去,举国尚黑,就连底下官员的服饰,也都是清一色的黑白配。
但乐仪却不以为然,兀自坐下,一伸手,柳眉只好给他拿碗筷。
“这还没动呢,太后就不吃了,简直是糟蹋粮食啊。”
他是个混不吝,白珠也不好说什么,任由他去吃,“那先生自己慢慢吃吧,我要出宫一趟。”
乐仪举起筷子,夹菜前笑看她一眼,“我劝太后还是坐下陪我吃饭的好,这个时候你就算去蒙家,蒙恬估计也没脸见你。”
白珠拧着眉头道:“先生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小蒙将军?”
“猜的。”乐仪边吃菜边感慨道:“这高乐师被打的事情,眼下阖宫谁不知道?要我说,也就是两个小孩子不懂事,太后您大人大量,和他们计较些什么。”
他说着,不忘指指对面的空座,“你要问蒙恬,不如问我,太后难道不奇怪这高乐师为何总是冷眼相对吗?这事儿我碰巧知道点皮毛。”
白珠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收回了踏出去的脚,坐下来道:“先生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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