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崔晟在崔樱少时成长中,对她本人的心性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他其实不喜欢崔樱哭,因为他说,用哭来解决事情是最没用的,你哭得越惨别人就会越痛快,但是有一点例外。
如果以眼泪作为武器,那它就是有效的,他教崔樱实在忍不住想哭,那就把这种行为发挥得有价值些。
知道且承认自己弱小并不可耻,善于利用就可以了。
所以崔樱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直觉,她以前是很自卑软弱地叫人瞧不起,可有人就是吃她这套的。
不然初时与贺兰霆在顾家别院相遇,撞破顾行之的丑事,贺兰霆怎么会主动帮她遮掩。
翌日贺兰霆来崔家,同时还把太孙带来了,崔樱明显哭了一夜,眼睛红肿着出来见他,她上前伸手想抱孩子,被贺兰霆抬手躲开了。
他盯着崔樱说:“怎么哭成这样了。”
他心里烦,他所拥有的情感实在不多,虽然能理解崔樱充沛难过的感情,但他认为人都有生老病死,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死亡并不会因为人害怕就不来了,崔樱为什么要将自身的精力投入到注定会发生的事上。
而且她所做的都是无劳之功,反而令自己看上去凄凄惨惨的,贺兰霆自然不想她因为崔晟受伤而损耗自己的身体。
太孙看到崔樱就想到她怀里去,贺兰霆对眼巴巴看着他神情脆弱的崔樱道:“昨日孤就不该把你留在这。“
崔樱:“你还要训我?”
她忍不住埋怨回来,语调伤心委屈,“我都这样了,你难道还要往我心里插刀子。“
似乎母子连心,感觉到崔樱难过,挣扎想让崔樱抱得太孙得不到满足,在贺兰霆的怀里啼哭起来。
周围下人都暗暗抬头诧异地看过来,方才还神色凛然岿然不动的太子在自家女郎面前,当下就妥协下来,在崔樱抱到孩子时,贺兰霆正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抹掉她眼角边的泪痕,沉着脸道:“孤是不愿见你劳累。”
崔樱倔强地躲开他的手,难过道:“我阿兄现在还生死未卜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
贺兰霆知道她想听什么,他眼神晦暗,薄唇轻启,“孤向你保证,会找到的。”最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是一具尸骨的话,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崔樱和他对视,贺兰霆满眼都是她,他会帮自己站在崔家这边的,对吗?
没了崔晟跟崔珣的话,对崔家打击是很大的,崔樱开始庆幸自己做了太子妃,只要贺兰霆向着她,对崔家就是有利的。
如果遇到最不好的结果,她父亲今后就是家主了,崔源也会取代崔珣的位置,期望看在她的份上,贺兰霆会重用他们。
崔樱明白这时贺兰霆对她来说就是根救命稻草,她嫁人了,太孙还小需要她这个母亲在身边照顾,伺候的人再多都不能代替母亲的存在,她不宜老待在崔家了。
她知情识趣地向贺兰霆靠拢,“午时,陪大母用过吃食,我就跟你回去。”
崔晟到现在还没醒来,但大夫也没说要让崔家准备丧事的话,也许还有好转的生机。
余氏逗了会太孙,也跟崔樱说:“你同太子回去是对的,阿樱,你今后都不是独身一个人了,你有孩子,有丈夫,你的心,要稍微往自个儿家中靠一靠。你父亲,没那么窝囊,他也该知道没人护得了他一辈子,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你同太子好好过日子,人心如果不时常暖一暖,情意就会变淡,你也不要老想多余的,只要你过得好,大母就安心了,你阿翁知道也会安心的。”
崔樱耳边响起她的话,目光落到站在窗外的人身上,暮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贺兰霆有公事要忙,却依然跑来接她,知道她临走前还是舍不得,借口雨大多留了一小会,给了她跟余氏告别的机会。
她其实明白贺兰霆是真心在待她,虽然这人方式时常偏激,做的事让人意想不到,但他心里有她,她出事他也能替她出气反击。
太孙生下来后,他们感情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不激烈也不清冷,就是淡淡的。
崔樱坐月子不能同房,贺兰霆也没有强求日夜跟她睡一张榻上,时日一长,她回想起来她跟他已经很久没像烧着的柴火滚在一起了。
她做太子妃也不是不管事,当然有重新被开恩留下小名的方守贵在,这位总管如今在她手下当差,为太子妃效力,替她揽去许多麻烦事,崔樱压力少了许多,但她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更不可能做个对府里的事情一问三不知的女主人,所以她忙碌起来同贺兰霆一样。
她的交际更多来往于皇室宗亲之间,多少人递帖子想见她与她攀上关系,又有多少人因为事情想通过妇人之手联系上她,崔樱不仅不能怠慢还要仔细处理。
还有贺兰霆名下的田产山矿银钱,不走公账的她都要看,但她没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就有权利看到这些。
是贺兰霆给了她许多权利,还派人亲自来教她,他在让她逐渐向他靠近,了解他所拥有的一切,培养她跟他站在一样的高度上,否则她得到的,永远是表面上的东西。
他们各自在忙,时日一长,就显得平淡起来,她也有想过长久不温存,贺兰霆会对她失去激情,或许他身边还会养其他替他解闷解乏的人,也许她都不知道呢。
但就当她遇到魏科时不经意询问,都会被对方诧异地望过来,“怎会,太子妃为何这么想。”
崔樱默然,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她跟贺兰霆很久没有过那方面的事情了,他一个充满攻击性的人会忍得住?如果忍得住,他当初就不会对她不择手段纠缠不放了。
魏科神色正经地道:“太子从太孙出生后一直在忙,有些公事不大好透露给太子妃听还请见谅,但属下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未曾见过殿下召见别人侍寝过。“
魏科义正言辞,崔樱顿时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脸红。
在崔府传来崔晟昏迷的迹象有所好转,虽然还没恢复意识,但手指有动静后,正在照顾太孙的崔樱又听见了另一个喜讯。
“崔珣找到了。他还活着。”
崔樱手中晃动的拨浪鼓停在半空中,她仰头望着贺兰霆高大的身影,他这几日不知道在做什么,书房陆续有下属进出,去过一次就会被那里严阵以待的威严气氛给惊到。
他忙到深夜才会停歇,夜里也会睡在别处,但他每晚会到她房中过来坐一会,要问崔樱怎么知道的,是因为她也睡得不好。
她知道贺兰霆来了,也不出声,没一会贺兰霆就走了,她心里滋味也挺复杂的。
贺兰霆应该只是过来跟她说一声,这么重要的事,一直是她牵挂的,当然是他亲自来说比较好,“你该放心了,夜里睡个好觉。”
他这时目光没看她,停留在试图将拨浪鼓的穗子送到嘴里吃的孩子上,然后他上前捏住那只又短又软的小指头,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直至看到儿子哭了,他才低沉地嗤笑一声。
眼神回到崔樱惊愣欣喜的脸上,“孤还有事,晚食你先吃着,用不着等孤。”
崔樱高兴得还没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点头,“阿兄还活着,好,太好了。他有没有受伤?”她抬头时,贺兰霆已经走了。
魏科:“太子妃毋庸担心,崔大郎君他受的皮肉伤,养些日子就好了。”他顿了顿,似乎还有话犹豫要不要讲。
崔樱疑惑道:“怎么了?”
魏科咽了下去,装作无事道:“殿下近来常忙到夜深,属下劝过一两次,不大起效,属下担心殿下身体……”
崔樱听得愣怔,她好像从没想过贺兰霆累不累,虽然他曾经跟自己说过帝王也是不好当的,他现在还是储君,未来的路更不好走,所以他需要一个知心知肺的人陪他一起。
但那时崔樱并没有往心里去,她认为不过是贺兰霆为了打动她的“花言巧语”,孩子出世后她的精力自然更多的也是在他身上,加上她忙自己的,可能真的跟贺兰霆生分了。
他刚才交代最后一句时,手还是摸到了额头穴位边揉了揉。
贺兰霆下午出去了,他晚膳是在宫里跟贺兰烨章一起用的,回去时天色都黑了。
他本想一脚迈向书房,结果半道改了主意。
这时也没有特别晚,夜还很长,他让人准备好热水,自己则穿过长庭回房歇息片刻再去沐浴。
刚走进自己的庭院,贺兰霆就在宁静的气氛中察觉到有异。
驻守的侍卫,提灯的侍女都没有变,如果不是他特别敏锐,都跟往日没什么不同。
他留了个心眼,推开门神色如常地进去,侍卫替他将门徐徐关上。
刚开始屋内还敞亮,越往里走就偏暗了,卧榻的地方有一盏灯瞬间就灭了,虽然开着窗会被误以为是风吹灭的,而贺兰霆还是一把不留情面地擭住藏身黑暗的人。
他手劲大得吓死人,崔樱要再晚上片刻出声,脖子已经被拧断了。
“是我。”
贺兰霆拿过一盏灯照在卧榻上,深邃的眼睛惊讶而又微妙地,盯着无端出现在这里的崔樱,堪称受宠若惊。
第126章
他放下灯盏,将光照中的崔樱上下打量,她穿着如常,像是等了很久。
他第一反应是崔樱为什么要在这里,她又有什么所求?
与崔樱预想中反应不同,贺兰霆惊讶过后,宛如明知故问,实际上是真心不懂,“你来作甚。”
他语气猛地听上去相当冷淡,崔樱敛着眼眸,捏紧了衣角,主动道:“我是专门来等你的。”
“你等孤?”贺兰霆俊脸稍显疑惑,他什么时候这么不解风情过,只因崔樱昏后对他向来态度平平,贺兰霆怎么都不会相信有这等好事等着自己。
他这一问问得颇为滑稽,兴许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贺兰霆收拢发散的心神,表现得一表正经,不苟言笑:“嗯,何事,你说。”
要是崔樱够敏锐,就能发现其中端倪,他到底在对她的事情上反应有所不同。
贺兰霆当然不想让崔樱知道自己此刻无端端有些紧张,他怎么会紧张呢,他又不是少年郎,更不是初次撩拨她时的色中饿鬼,让他瞧瞧崔樱想做什么,他稳得住的。
他又提了遍,“说。”
崔樱睫毛本就浓密纤长,她跃跃欲试地抬眼,垂眸,又抬眼,像一把漆羽做的小刷子一样,挠在人的心上。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
她拖拖拉拉,先表明来意,“我是来道谢的,我听大母说了,是你召了整个御医院的大人替阿翁诊治,叮嘱他们想尽办法都要治好我阿翁。”
贺兰霆多半有猜到是这样,不然有什么值当崔樱主动来找他呢,他一失望就跟刺猬一样,收敛了那些自作多情,硬邦邦的回应,“嗯。”
“还有阿兄的事。”
崔樱怎会感觉不到他气势上的变化,跟穿了层摸不着的坚硬铠甲,他这是做什么,拿她当敌人一样吗。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我看你最近忙,应当也是在忙灵州的事吧,若不是这样,我阿兄也不会这么快被找回来。我问了魏科,这些事本不该你插手的,但你还是那么做了,背后需要付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你也应当不会说,所以只能过来感激你。”
贺兰霆看她解开衣襟,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放在以前纯粹想要贪欢的话,贺兰霆很快就会兴起,他当然不会犹豫,就会满是玩味一副“算你识相”的态度看着她,欣然接受她的殷勤。
可现在呢,他们已经是夫妻,夫妻就意味不是玩物,他不把崔樱当玩物,她却为了回报自己的恩德想要献上身体,那就是在把他当玩物。
有需要就来找,没需要就当不知道。
他贺兰霆是自尊多强的那种人,让他给人做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物,他杀了对方还来不及,岂会给人丢人现眼的机会。
是崔樱,也只有崔樱。
他打量她此时模样,穿着都正常,除了开始神色有些微微慌,现在看来她面容还带妆,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才来的。
她外衣一褪,内里就是寝衣,明目张胆的诱惑。
在发觉贺兰霆的眼神在仔细观察她后,崔樱自觉地起身上前,要为贺兰霆褪下衣裳。
就在她褪掉一层外衣时,手忽地被他攥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漫不经心,又玩味冷静的醇厚声线出现了,“哦,那你就是来给孤侍寝的。”
“太子妃这么大手笔,当真是,令孤受宠若惊。”
崔樱以前不会反驳,也不会多说,她承认,“是,我是来侍寝,你我是夫妻,但你侍我,还是我侍你,不都能尝到滋味,又有什么分别?还是你偏要跟我在这上面分个高下,争个输赢压了我一头,你才高兴。”
贺兰霆沉默地听着,他那股躁闷的郁气积在头上,蓄势待发。
崔樱知道他在听,话也不停:“是不是我为了阿翁阿兄的事,向你道谢让你误会我来跟你报恩?你在想什么,我是心存感激,可没想过拿这种事跟你交换跑来寻欢作乐。为何非要我说得明白你才懂?昭昭夜里要是醒了还得我去陪地,我要是去了你今夜就别想见到我。你还记不记得昏前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要是再有这些想法……”
贺兰霆捂住她的嘴,她声音娇柔不失清脆,直接化作铃铛在他心头摇荡,提醒她说过的狠话。
她吓唬谁,也只有吓唬得了他,他贺兰霆不爱听这个。
他态度软化下来,是因为她前头说的,扫去了他心中不快与阴霾,他是傻子吗,会感受不到她抛来的南枝,她也在用她的方式跟他相处求和呢。
久违的快活跟石子般在湖面激起一圈涟漪,贺兰霆恶劣的本性免不了展露出来,一边捂住崔樱的嘴,一边又要问:“那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你不说清楚,孤就会乱猜,孤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就是想听崔樱再热烈大胆点,讲明她如今对他的感情,为了催化她,他又恨又爱地捏着她的肩头,贴着她的脖颈冷声控诉,“多少日了,你对孤主动过几回,都是孤视线追着你跑,孤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自昭昭在宫里差点出事,你觉得是孤带他进宫的过错,孤是太子,皇后、圣人想见他,孤就得带他去,这些人你一个怪罪不起,你就生着闷气,背地里怪着孤是吧。”
崔樱也动了情绪,呜呜乱哼反驳。
当然贺兰霆说的有对也有错,但他能不能先撒手,别捂着她嘴了给她个机会。
贺兰霆受够了对她此前的各种小心翼翼,他怎么不给她机会,他觉得今夜就是个很好的机会,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她得听他把话讲完。
他本是头虎狼,却不得不为她收起爪牙,他真的很久没欺负她了,“孤没忘你说过的话,但是你先惹人浮想联翩的。你当着孤的面解什么衣?哦,何止,你今夜还主动跑来孤房里故意熄了灯躲着。孤怎么不想偏,难道你想让孤以为,你是来求孤陪你玩捉迷藏的?”
他带着冷酷的话音故意嗤笑,崔樱恼怒地踩他一脚,两脚……贺兰霆笑意僵在嘴角,垂眸盯着崔樱的脖子,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崔樱好不容易喘上气了,回身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贺兰霆身形稍稍往后一震,她色如春花,柳眉一瞪,逐字逐句,“我、想、你,就、想、跟、你、做、夫、妻。”
“够不够,这些够不够?”她先前是在一番感谢的话后,举止让他误会了,可那是因为她今夜来他房里,很多事情就不言而喻,是一种委婉和好愿意重新走进彼此心里的方式。
贺兰霆同样是她在那方面的启蒙,她想着用他曾经对过她的方式,就这样直白的暗示,他应该会喜欢会高兴才对,结果呢。
他非要她说的那么明白才行吗?她以前说明白之后有好下场吗,不是被他耻笑过,她现在不说了,想他自行体会,他怎么就不懂了。
是,她做出这种决定很大方面是因为崔晟跟崔珣,但她更多看到的是贺兰霆在这方面的态度。
谁想让自己一生过得一塌糊涂,做错事就去改正,趁还有机会就别浪费,人生是求不得圆满,是没法叫自己事事都顺心。
可日子还要过,同个屋檐低头不见抬头见,日久见人心,贺兰霆这段时日里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给过顾行之机会为什么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她以前也有不对,学不会反抗学不会说不喜欢,学不会只以自己意愿为主,那也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她磨合。
这世上谁会一心一意,无缘无故将就谁,都是自己与自己和解才走出困境。
她还想着,这么久了,彼此间确实没有睡一起过,那今夜在祖父兄长事情的发酵、推动下,二人平平常常睡一觉,就相当于说开了,是一个进展,结果却超出她的幻想。
崔樱略略感到赧然失望,她又不是不害羞、不难为情,这嫁了人确实是跟做闺阁中的女郎不大一样,她的身份套了个“妻”的正式名号,要是做些出格的举动,就显得不规矩不正经。
可在贺兰霆面前就不同了,只有在他跟前,私下里她崔樱就还是那个崔樱,跟贺兰霆就是纯粹的男子与女子。
“都是头一回做夫妻。”
“你是第二回 。”
贺兰霆飞快抢话,语气着重压在“第二回 ”上,眼珠乌黑发亮,俊朗面目没那么可恶,就是高抬的下颔与鼓动的喉结,显得颐指气使。
崔樱方才是口误,不过她跟顾行之昏后的日子,当真与跟贺兰霆在一块不一样,她那时跟顾行之都算不上真正的夫妻,貌合神离。
现在她做得了府邸的主,甚至贺兰霆穿什么衣物,吃什么饭菜,能不能用上一口好茶,都得受她管。
这个管不是亲手伺候,是指一种指示、安排。
她听贺兰霆的话音,就能察觉到他跟她一样,态度不约而同地在向彼此靠拢低头。
她“喔”了一声,与贺兰霆四目相对,面庞秾丽艳情,柔柔道:“反正就这样吧,你都听完了,那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贺兰霆最会装模作样,他富含深意地将崔樱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每一刻停顿都叫人心弦绷紧了,“孤、不、知、道。”
“你不是最会?”他话音刚落,接着拐了个弯,“还请太子妃,赐教。”
他这时候倒像很硬气的那种迂腐书生,可那双眼睛深处犹如多了两道焰火在跳动,他抿着唇,眼神挑衅,气势悍然,双手背在身后。
他望着崔樱,就如在无声地在嚣张地说“孤就站在这,分毫不动,看你怎么撩拨,你试试”。
崔樱怦然心跳加速。
她咬唇,试试就试试,她也是有备而来的。
她做了之前被贺兰霆阻止没完成的事,秋燥是不会出多少汗的,但白日里有些闷,贺兰霆走动得多当然有汗意。
但天黑了,他本身更注意整洁,出汗不多,衣物也有熏淡淡的叶子香,清爽好闻。
崔樱踮脚在他脖颈处像只温柔的猫嗅了嗅,故意嫌弃道:“一股汗臭味。”
贺兰霆张了张嘴,突地发不出声,拧眉肃容,眸色一点一点深谙,嘴唇抿紧,感受到一只牙尖嘴利的“猫”咬住了他的耳朵。
紧接着,他尝到了崔樱给予他痛并快乐的折磨。
庭院里刚才还守着房门的侍卫们自发离远了些守着,就连侍女过来禀告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太子去沐浴都将其拦下了。
“太子在行正事,回去跟伙房那头说,太子妃在太子这,让他们过会将热水备足了。现在不用,待会就不一定了。”
这夜不管对崔樱还是对贺兰霆,都属于久逢甘露,他们躺在一张榻上,崔樱侧身偎依在他怀里,枕着贺兰霆肩膀,“你说我阿兄在灵州的事还要办多久。”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交流话题,尤其是在彼此温存之后,浮动的温情稍不注意就会被打破。
但意料之外的,贺兰霆转过侧脸与崔樱对视,枕头下被压住的是那只被对方一嘴“折磨”过的耳朵,贺兰霆悄悄摸过,有牙印了,还出血了。
崔樱对他的赐教,明日足以让所有人知道他跟她发生了什么。
“崔珣有大用,他在灵州比在京畿好。”盯着崔樱的眼睛,贺兰霆还是补了句,“他挺过这一回,对崔家有用的。”
崔樱目光扫过他的脖子、肩头,都是她种的痕迹,有个牙印跟他耳朵一样深,这是她头一次在贺兰霆身上盖章,她懂了他为什么在这上面总对她毫不留情。
她如今也体会到了这种宣誓主权的滋味,“我只是问问,不是要请你将他调回来,你可不要误会我。”
贺兰霆手臂一轻,崔樱抬起半身,手指点着她留下的印子,本是慵懒迷人的模样,忽然在他忍不住出声时,更快地惊醒般“啊”了声。
贺兰霆怔怔地看着她掀开锦被,匆忙套了件外衫就要下榻,被她这副架势惊到的贺兰霆跟着坐起来,追问:“出何事了。”
“是昭昭。”
崔樱竟比他更快听出外面有孩子哭啼的动静,她使劲推他,“你孩儿来了。我就说他要是夜里醒了,我要去陪地,后半夜你就不要想见到本太子妃了。”
贺兰霆:“……”
第127章
崔珣站在门前,思忖片刻,还是从婢女那接过托盘,端着汤药走了进去。
贺兰妙容躺在榻上,一脸病容,看到他来脸上瞬间散发出惊喜的光彩,她身旁的侍女识趣地让开位置给崔珣。”郎君。”
崔珣眼皮一跳,捏紧了手中的碗,与贺兰妙容对视片刻,感受到她眼中的情意后,又垂下眼帘,坐到床榻边,“该吃药了。”
贺兰妙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我要你喂我。”
崔珣看不出在想什么,只见他还是听了贺兰妙容的话,当着屋内侍女的面,亲自喂她喝药。
贺兰妙容高兴极了,她恋慕崔珣,从灵州和他相遇就对他情有独钟。
他到灵州赴任,她想尽办法追过来陪他,早先她跟崔珣以“师徒之仪”维持着表面上的情意,随着她表露心意,为二人的关系披上了一层暧昧的外衣。
崔珣看着放诞不羁,在男女之事上极有分寸,他不给她再进一步的机会,贺兰妙容不是那等轻易放弃的人,她想自己比崔珣年轻,她耗得起。
她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再有进一步的机会,不想此次遇袭倒是让她捡着了便宜。
崔珣出事那日她就跟他在一起,贺兰妙容替他挡了其中一人的袭击,受了不小的伤,借着冲动与勇气轻薄了崔珣,打破了两人长久以来维持的平静。
她可不是那种娇弱的女郎,她能有胆子为崔珣豁出性命,就是对他势在必得。
虽然他们只是亲了一下,崔珣明显也情动了片刻,接着就将她拉开了,然而还是被贺兰妙容发现了他眼里的松动。
她不再叫他什么“夫子”,叫郎君更亲昵,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自觉跟崔珣应是到了交心的程度。
喝完药,她对崔珣说:“过几日,等我伤好全了,我让人传信回宫,让父皇给你我赐婚。我要嫁给你做妇,崔珣,好不好?”
崔珣无声静默了片刻,开口道:“你回去。”
“不管嫁给京畿哪个儿郎,都会比我好。”他说罢起身,留下一道绝情的背影。
贺兰妙容没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被拒绝后僵硬地看着崔珣离去,笑意在嘴角变得僵硬。
崔府。
崔晟的转醒让府里多日郁积的闷气一扫而空,他就是崔家的主心骨,他挺过来对所有人都是件振奋人心的事。
崔樱一得到消息,便去探望他,崔晟虽然醒了,精神看上去却大不如以前了,他两鬓斑白的头发失去了许多光泽,更是消瘦不少。
崔樱看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崔晟就跟以前一样问:“阿奴,你要哭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崔樱就真的感到眼热。
她刚积蓄起泪水,还没从眼眶流下去,崔晟就和气地笑看着她,道:“你哭吧,让昭昭见见,他阿娘哭的时候什么样。”
崔樱抬眸朝儿子看去,昭昭被抱坐在余氏腿上,正含着短小的手指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崔樱瞬间感到眼中湿意跟退潮一样,贺兰霆从门外进来,正好就见到她女儿家含羞娇气的一面,她甜得发腻的声音对着崔晟、余氏撒娇。
不知道崔晟说了什么,崔樱找余氏告状,“大母,你看阿翁啊,他笑话我。”
她跺了跺脚,帕子一甩,吸了吸鼻子,又拿到眼角擦了擦。
崔晟余光越过她,看向背光而来的贺兰霆,崔樱回头对上他的目光,脸颊兀地就热辣辣的。
贺兰霆一进来,气氛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跟崔樱明明都没有特别的交谈,偶尔不经意交换的眼神,一方看向另一方的目光,旖旎多情的叫长辈都有些招架不住。
崔樱就像被一头雄狮盯住围绕起来的猎物,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在余氏提出去外面走走以后爽快地起身。
贺兰霆静静地看着她们,他喧宾夺主的眸光在崔樱身上转了一圈才收回,就算被崔晟看在眼底发现了也不觉得羞耻。
“宰辅大人可好。”他状似平常一样问。
崔晟回以虚弱的微笑,明眼人看得出来,他因这场事故伤到了身子,“尚可。可惜老臣没死,定要将某些人失望了。”
贺兰霆与他默默相觑,互不相让,半晌,他低声道:“宰辅大人应该知道,都是形势所迫,出此下策的人……”
“老臣知道不是殿下的主意。”
崔晟意有所指道:“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几年,陆续有人出事,老臣原以为上面是想将兵符收回去,往日处置的也是些贪官污吏,没想到远不仅如此,这是容不下我等世家啊。””殿下与臣的约定还作数吗?”
贺兰霆:“若宰辅肯退位让贤的话。”
他定定看着上了年纪的崔晟,他老了,但他还是崔家的主心骨,他在一日,他的同僚旧友门生就会拥护他,那些人拉帮结派听崔晟的比贺兰烨章的还要听话。
他在那个位置坐得够久了,是时候退下来了,他的退出会令其他党羽措手不及,没了崔晟的庇护,那些人群龙无首就会被其他势力欺负,这时候等皇室出来,就能很好地接管拉拢他们。
贺兰霆:“就算宰辅大人退下了,崔家不是还有一个崔珣,他在灵州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愁以后得不到重用。只是当前,针对的不光是崔氏一家,看在崔樱的份上,孤违抗父皇,也只有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你退,他进。”
他在明示以崔晟的地位和权势,来换取崔珣的前途。
不这么做,崔家会跟容家一样,什么都得不到。
这当然也有损失的,崔晟退下来,依附他的党羽被皇室接管,他的权势就会从中削弱,以前他是数一数二的重臣,发句话就能让下面的同僚、下级官员听他的。
但人都是攀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崔晟不在朝堂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指挥别人做事。
如此下来,崔家就大不如以前了,唯一的希望就将寄托于在灵州的崔珣身上,能不能东山再起就靠他了。
如果崔晟此时不退,将来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看似损失很大,要一蹶不振的样子,却能保留根基,这个折中的法子的确是很为崔家考虑了。
而且贺兰霆跟贺兰烨章也并不是真的要将世家一网打尽,没了崔家顾家,一样还有其他势力,只是就像一片茂林,谁长得过于突出了,自然就要削掉谁。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让这些世家变弱,变小,受控于他们掌中,等到下一批势力壮大,再除掉再换另一批上来,位置不管谁来坐,都要他们说了算。
崔樱跟余氏在园子里没逛多久,就听下人传报太子要走了,摆明着是想崔樱跟他一块回去。
余氏挥手,“去吧。”
以往崔樱定然会犹豫一会,这回她多看了余氏几眼,便满含春色地去了。
自从崔樱跟贺兰霆恢复同房共寝后,二人关系有目共睹地发生了变化。
有的下人不知情,以为太子跟太子妃感情本就平平,不想从那夜之后,就跟大火烧着一样,光是站在他们身后,都能感受到双方对彼此情意正浓。
明明太子是那等不将情绪流露于表面的人,太子妃也是个含蓄柔静的性子,奇怪的是,萦绕两人之间的火热、旖旎、暧昧的气氛还是遮掩不住。
崔樱跟贺兰霆走在一块,因为书房里的事而抱怨了几句,“你能不能不要那样看我,当着阿翁和大母的脸,是想叫人看我笑话吗。”
贺兰霆眉梢一扬,他怎么看了,他不就是正常看吗。
他说:“可你那是在对他们发嗲。”
贺兰霆垂眸,直勾勾地往深了去看,“你什么时候对孤那样一次。”
崔樱受不住他强势而富有侵略性的眼神,刚才还恃宠而骄的人跟哑巴似的,气势像猎鹰跟前弱小的鹌鹑,乖乖地闭嘴。
他们还在崔家,贺兰霆知道分寸,也就戏弄了她那两句话。
崔樱却觉得远远没那么简单,她有预感地为了不让二人回去路上尴尬,还特意命人把太孙抱来,她亲自带着,将儿子当做拦虎的挡箭牌。
只是千算万算,她还是漏了一算。
太孙现在尚小,还处于需要让人喂女乃的阶段,他根本不和乳母的,都是崔樱在喂他。
母亲怀里温软香香,太孙刚睡醒,精力充沛地在崔樱怀里拱来拱去与她亲热,一旁的贺兰霆不知道何时睁开双眼,闭目养神的他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
崔樱平常带孩子衣衫不整习惯了,太孙虽小手脚都十分有力气,看得出来以后也是个不好相与小魔王。
一心顾着阻止儿子拽着她的衣角塞进嘴里,崔樱已经不大管自己是什么模样了,这正好令悄无声息关注他们的贺兰霆大饱眼福。
他忽然的出声差点吓了崔樱一跳,“他是不是饿了。”
崔樱从儿子往她怀里拱时就发现了,但她想着现在还在外头,即使坐在马车里外面看不见,人声鼎沸的也叫人害羞。
她只好哄着孩子回去再喂,哪想刚才闭目养神的贺兰霆大刺刺地盯着娘俩,神情正经冷静,正人君子的不行,如果不是他眼光一直很有侵略性的话。
“我,我等回府了再喂。”
“他还是孩子,能等?”
贺兰霆平淡的话声里带有一丝逼迫威压之意。
他在崔樱羞恼的注视中,矜傲地抬了抬下巴,不怀好意的勾起了嘴角,指挥道:“喂吧,就现在。”
他那得势的模样,不像是在让崔樱喂儿子,而是要喂他。
第128章
嗷嗷待哺的太孙对填饱肚子这件事已经等不及了,吃不到娘亲给的粮就会哭,崔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平常喂孩子都是在房里,要么落缤在,要么乳母在,要她当着贺兰霆的面亲自解衣是很羞赧不适应的,她忍着这份不适应,眼波如春的朝贺兰霆瞪过去,“你别看。”
贺兰霆目光很平静地挪开了。
崔樱低头一阵忙碌,贺兰霆听见衣料摩擦滑动,发出来的嘘嘘索索的声音,还听见崔樱说“吃吧”,然后就跟被召唤一样,眼珠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崔樱倒抽了一口冷气,怀里的孩子吃东西透着一股狠劲,加之刚才一时得不到满足,现在一碰就绝不松嘴了。
崔樱感觉到痛,但孩子懂什么,她只有忍着痛楚,皱着两道秀眉轻拍着太孙的背,不时轻哄。
等她抬眸,才发现说好不看的贺兰霆不知观望了多久,他脸上表情很耐人寻味,被发现后丝毫不感到心虚。
对上崔樱的目光他镇定自若,视线专注也不避让,甚至多数集中在崔樱刹那间娇羞又恼怒的面庞,并且时不时扫向胸襟前不知不觉展露的春光。
崔樱臊意上头还没冷静下来,就听贺兰霆问:“他对你一直是这种吃法?”
崔樱注意力在“吃”上,她有了新的发泄口,“不然呢,他一个稚儿懂什么。”她挺过了生孩子那关,才觉得养孩子也难。
被咬都是常事,她见贺兰霆还盯得目不转睛,一脸深思,不禁抱怨道:“你还瞧什么,要不是你是男子,我就把他给你喂了,让你也尝尝其中滋味。”
贺兰霆是个男子怎么可能出奶,给他喂也喂不出来。
他在崔樱恼羞成怒的瞪视下挨着她坐过来,“孤可以试试。”
崔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微微用力推搡了他一把,“你胡说什么。”她差点被逗笑了,贺兰霆还真打算给孩子喂奶啊?
下一刻贺兰霆说的话让她嘴上笑意不见了。
“你说的,要让孤尝尝其中滋味,孤尝尝就尝尝。”
崔樱脑子发懵,眼冒金星一片目眩。
贺兰霆靠过来时崔樱头顶犹如一片黑影笼罩,她忍不住揪紧了对方的衣袖,隐忍地皱起眉头,面上就跟马车外的霞光一样。
为了帮她保持体力,不让怀中的太孙掉下去,贺兰霆还算有点良心替她伸手托住。
崔樱咬着牙不敢出声,贺兰霆尝到以后就果断抽身,炽热的温度刹那间变凉,崔樱浑身就是一个激灵。
贺兰霆在旁拧着眉头,眼眸深邃,有几分古怪的品了品其中滋味,评价道:“好腥。”
崔樱整个人像烫熟的虾一样,神思都静止了。
回府以后下马车时,近身侍候的下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妃跟太子,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闹僵了。
就连太子伸手扶她,都被太子妃将手拍开了。
这对太子根本毫无影响,即便太子妃闹了别扭,太子都表现得十分纵容,他很快就将她抱了下来。
太子妃带着孩子和婢女将太子大胆地视作无物,抛在脑后,她面容娇艳透着一丝冷意,快步往里走。
下人们是不敢多看她略微怪异的身姿的,脚也不行,于是都紧盯着地面,只能感觉到身旁宛如掠过了一道含着香气的轻柔风。
然而在前庭里,崔樱还是被人拦下了。
方守贵带人手里拿着笔跟单子,一副有事要说的样子。
崔樱不得不将太孙给落缤抱着,问他什么事。
贺兰霆很怡然自得地踱步过来,崔樱即便快步疾驰,对他来说不过是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这人长得娇小脚步也迈不开多大的,贺兰霆个高腿长,凑近时三两步就到了崔樱身边。
方守贵:“午时前一刻就有人抬了两个大箱子放在外头,说是主人家吩咐不远千里运来的礼物,没有书信,来者说是太子妃问起,就说是故人好了。奴打开查验过了,那些礼……”
珍贵的有,稀奇的也有,但更多的是给孩子用的小玩意。
方守贵让人把箱子抬上来打开看看,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崔樱盯着与京畿不大相同,有些许域外样式的玩具片刻,已经能猜到这些是谁送的了。
那个故人的名字她没说出来,一旁的贺兰霆淡淡道:“是他。”
“抬走,送还给顾家。”
这故人除了顾行之没有别人了,崔樱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他来太子府求贺兰霆办事那天,那是他们之后见过的最后一面。
而今过去很久,她都差点将他忘了。
崔樱对贺兰霆的做法没有更多的置喙,虽然顾行之让人不远千里送来的礼是他的心意,但他是不是忘了他自己还有个孩子。
贺兰妙善据说被囚禁在公主府足不出户,她见不到自己生的孩子,顾家那边更不会带孩子去探望她,这属于是隔绝了二人的母子关系。
而那孩子的父亲还远在异乡,崔樱宁愿顾行之将这份心意放在自己子嗣身上。
崔樱得知崔晟辞官那天,正好在皇后宫里。
她本不想进宫,但顾皇后宣召,说是想念太孙已久,再不带孩子给她看看,就要引发忧思了。
这种理由名正言顺,崔樱再不想也只得收拾仪容去了。
顾皇后身边的女侍官来报信时,崔樱就在旁边,她怔怔地听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女侍官:“……宰辅大人一提出辞官,满朝哗然,当场就有不少大臣挽留。”
顾皇后将崔樱愣怔的神色纳入眼中,勾了勾唇道:“如此盛况,可见崔宰辅的地位,快要比圣人都德高望重了。”
崔樱听她这么给崔晟扣帽子,回过神来说:“母后谬赞了,我阿翁岂能与圣人比肩,定然是有不足之处的。”
顾皇后:“你倒是替你祖父谦虚。”
崔樱能明白顾皇后对她的不喜从哪里来的,她先是嫁给她的侄子,后又嫁给她的儿子,这样一个女子,换作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喜欢。
但像今日这么明显还是头一次,她不喜中又透着些许怜悯,崔樱仿佛成了她眼里的可怜虫。
“唉,你……”顾皇后很慈悲地叹了声气,她说:“到底年纪不大,朝堂许多事都不知呢。”
她忽而凑得极尽,几乎快要贴着崔樱的脸,在她耳边道:“曦神对你百般好,他难道就没有说与你听,崔宰辅受伤不是意外,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崔樱惊恐地在顾皇后眼中看到了她对自己的同情,她奇怪的并没有笑得幸灾乐祸,反而充满苦涩和讽刺。
她凉薄地说:“你以为,姓贺兰的有几个好东西?他们最看重的利益,永远都是自己。”
崔樱今天来万万没想到还会听到这样的秘密,她没办法忘记顾皇后说的话,“同为女子,同为贺兰家的儿媳,我即便不喜欢你,也不得不告诫你一句,永远不要相信他们对你是真心的。就算对你有情,在他们心中,你的分量远远不及这座江山重要。你阿翁,我父亲,我们顾家,通通不过是皇权的牺牲品,害你阿翁的,你猜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位……”
崔樱浑身冷冰,她视野中顾皇后的这座宫殿成了会吃人的地方,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崔晟受伤,可能是贺兰霆授意的。
他怎么,怎么会一面宠爱她,与她朝夕相处,情意绵绵,一面又对她的亲人痛下狠手。
听顾皇后的意思,圣人难道也是这么对顾家的?
她心慌意乱地带着孩子匆匆离宫,竟忘了之前贺兰霆同她说好的,一起回府的约定。
贺兰霆从议政堂出来,他阿翁顾缘维叫住他,“殿下很久没去顾家探望你大母了吧,她近来身子有些不适,却还记挂着你,不如同老臣一起,回去坐坐。”
贺兰霆看着他,顾缘维今日应该很高兴,崔晟一退,他在朝堂的身份就更显赫了,才安定没多久,就以为顾家不在被打压的名单上了。
但他还是答应了,“告诉太子妃,让她先带太孙回去,孤还有事要办。”
顾缘维听他提起崔樱,笑容慢慢变得平淡不少。
贺兰霆想崔樱肯定是不想去顾家的,好歹是前任丈夫的家里,多尴尬。
结果在路上魏科回来禀告他,“太子妃已经不在宫里了。”
崔樱回去后心绪始终平静不下,她坐在房里一个人胡思乱想,顾皇后对她说那些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假的,难道她想借此破坏她与贺兰霆的关系?她身为母亲,难道就想看见儿子跟儿媳闹不和么?她怎么那么大胆连圣人都一起讥讽了。
如果是真的……同样是世家,为什么只有崔家出事,顾家却没有?到头来撞到她阿翁的那两个生事的武将倒是被贬职。
再联想今日崔晟辞官的消息,崔樱心里疑云四起,她很大直觉偏向顾皇后的说法,但她情感上更相信自己的丈夫。
她想着要不要回家一趟,可坐了这么久,她动也没动一下。
直到下人过来传报贺兰霆的话,崔樱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等他,或许她更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然而她听到的是,“太子到顾府做客去了,未免太子妃担心,派奴前来禀告一声。”
第129章
贺兰霆从顾缘维那告辞,路过长庭,忽然听见一顿苛责打骂声,走近后才发现,正好碰到顾行之的二兄顾闻松挡住去路,在惩戒教训府里的下人。
他面色如常地睇着眼前的一幕,语调低沉慢悠悠地问:“这是做什么。”
顾闻松一脸吃惊地抬头,接着指着地上哭泣的女子,“让殿下见笑了,臣在教训新进府的下人。”
顺着他的话,那名女子怯生生地误以为没人知道似的,向上偷看一眼。
虽然只是刹那间,却足以令人看清她小半张脸。
跟在贺兰霆身后侧的魏科当即皱了皱眉,顾闻松一鞭子甩下去,凶狠道:“没规矩的东西,谁叫你偷瞧的。”
被打的女子越发显得凄楚可怜,“大人饶命,奴婢不敢了。”
就连声音都有些许像……魏科下意识看向贺兰霆,只听他忽然道:“抬起头来。”
顾闻松看似阻拦地说了一句:“殿下,这就是一个贱婢。”
贺兰霆不予理会,只一味目光深沉地盯紧了地上的女子,顾闻松向来脾气不好,当面踢了女子一脚,迫使她抬头,“听见没有,还不快抬起脸让贵人看看你。”
女子的脸彻底露出来,过了片刻,似乎察觉到贵人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终于似羞非羞地垂下了头。
贺兰霆:“叫什么。”
婢女怯懦地回应,“回殿下,奴婢叫樱沫。”
贺兰霆追问:“哪个樱。”
婢女瞬间想去顾闻松的脸色,不知想到什么还是克制住了,“奴,奴婢是樱花的樱。”
气氛忽地一窒。
本以为贺兰霆会发火,魏科都准备说点什么时,不想太子出乎意料地还夸了一句,“名字不错。”
刚才还惶恐的婢女陡然娇羞起来。
顾闻松暗地观察着贺兰霆的神色,适时道:“樱沫是臣新收的添香婢女,做错事才在这被臣罚的,殿下要是喜欢,臣愿割爱……”
他看贺兰霆这么久都没生怒怪罪,那应该是对樱沫是有兴趣的。
他敢这么笃定,也是因为贺兰霆眼睛就没从婢女身上挪开过,还称赞了对方,这可是顾闻松费劲心力找来的美人。
“此女年方二八,还没知事。”
顾闻松笑得暧昧下流,他还对婢女说:“你是运气好,今日碰着了太子救你一命。”
婢女很识相地跪着移动,扑倒英俊高大的男子面前,“奴婢愿侍候在太子殿下左右,恳求殿下怜惜。”
顾闻松默默观望着眼前的情况,一面斟酌着贺兰霆此时的想法,他觉得一个未婚正当青春的貌美女子,比起已昏还生了孩子的妇人,还是有相当大吸引太子的胜算的。
他见过崔樱,崔樱就是凭借楚楚可怜、娇花一般的模样才迷得太子跟自己弟弟魂不守舍,搅得顾家不得安宁,还差点坏了顾家与皇室的和气。
那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她怎么配做太子妃。
他弟弟因为她,差点丢了前途,还离开了京畿,崔樱在顾家人心中,已然成了祸国妖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长得不俗又如何,天底下又不是只得她一个貌美女子,而且她都生过孩子了。
这日子一久,是个男子都会想要新鲜感,一时间不碰不代表他没那个心思,而是没碰到动心的。
樱沫就是顾闻松比对着崔樱来找的,有崔樱的气质,也有近似崔樱的音容。
就算太子不会立马动心,也会因为看在肖似的容貌上有几分好感吧?
顾闻松回过神,看见贺兰霆的动作时一愣。
对方用脚抬起了婢女的下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长得很像谁。”
婢女仿佛被盯得很不好意思,她不敢动,望着眼前威武明秀的太子,臣服于对方的威势中,直愣愣地道:“是有……说奴婢与太……”
这蠢东西。
顾闻松直觉不妙,突然咳嗽几声,打断她的话。
然而贺兰霆表现得有几分耐人寻味,示意:“继续说。”
他发了话,在场没有几个能违背的,婢女虽然感到心惊,内里却对眼前的男子抱有丝丝期许幻想,“他们说奴婢沾了太子妃的光,与她有四五分肖似。”
她以为又会得到一句夸赞,不想对方只问:“他们是谁。”
这下话不能再说下去了,顾闻松上前扯着婢女的头发将其拉开,一脚踹在她的心窝上,一声惨叫当场吓到了路过的下人。
顾闻松:“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太子妃,那也是你能比肩的?别人夸你几句就找不着北了,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了是不是。”说罢又是一脚踢上去。
“奴婢没有,是太子问奴婢,奴婢才说的啊。”
婢女疼得花容失色,瞬间痛哭流涕地爬向贺兰霆,“殿下,殿下救命啊……”
她将贺兰霆视若救命稻草,顾闻松看似做法凶恶,实则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也是想看太子会不会对着婢女心生怜惜,才会出此毒手,眼见婢女就要碰到衣角,贺兰霆竟后退了半步。
不光顾闻松愣住,伸手求救的婢女也呆呆地仰头看向他。
“殿下。”
贺兰霆连多余的眼光都没施舍一眼,他对着顾闻松道:“怎么不打了。”
他极为平静冷漠的态度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对上贺兰霆的视线,顾闻松跟遇到危险似的忍不住绷直了背脊,呼吸变得紧张粗重。
“闻松,太子妃姓什么叫什么,你难道不知。”
贺兰霆不笑时还算客气,他但凡皮笑肉不笑地动一下,就代表事情不好善了了。
顾闻松眼皮跳了下。
贺兰霆:“你在羞辱谁?”
他冷冷地盯着对方,直到顾闻松认输似的跪下,低头说他错了。
“殿下,是误会。”
“交给你了。”
顾闻松错愕地看过去,才发现那句命令是太子对身边神情肃正的下属说的。
他手上的鞭子一着不慎,被姓魏的抢了去,对方俯视下来,冷笑了声,“顾二郎君,得罪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东西,是个人都以为能取代太子妃在太子那的地位。
美色?若不是遇对了人,光美有什么用,在太子心中,怕是不对味的,上赶着贴上来的根本算不上是去伺候他的,反而是占便宜来的。
贺兰霆的马车停在顾府外面,直到魏科出来才离开。
而长廊里,等到下人过来一看,方才还呵斥得很大声的顾闻松早已遍体鳞伤地晕死过去。
“那婢女怎么处置的。”
“属下警告她以后不得再叫原来那个名字,以免冲撞了太子妃。”
贺兰霆似乎觉得这般太轻描淡写了,他并不满意,“你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他看到魏科脸上的怔忪,挑眉问:“你觉得那种攀炎附势的人可怜?她会不知道顾闻松打的什么主意?你为了这种人而手软,不愿划烂她的脸,割了她的舌头?”
“她……属下看她与太子妃肖似,一时迟疑……”
“哪里像了。”
贺兰霆打断他:“画着相似的妆容,学着她说话的模样,作出楚楚可怜的气质,这就肖似了?你什么眼光。”
他很不屑,俊脸冷傲,勾起轻视的唇角,“太表面了,你们也太轻看孤了。”
魏科脸上一热,第一次有种被无形的耳光扇了一巴掌的错觉。
所有人都以为贺兰霆是被美色所迷,才会不顾母家兄弟,对旁人的妻子下手。
可是一开始,贺兰霆对美色的态度始终是玩味的,他没认真过,没认真的结果就是樊懿月,而今从一个高贵的世家妇,成了前夫安置在外面的外室,连她生的孩子都被厌弃的当成了外室子。
贺兰霆怜惜么,他一点都不,要是人人都能打动他的话,崔樱当初就不会连命都快丢了。
“今日之事,别让崔樱知道。”
“是。”
魏科问也没问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母家的兄弟送枕边人给自己的丈夫,谁听了心里会舒服,早已恶心死了。
贺兰霆更不是那种表功的人,他考虑得很周到,分得清是一点不被在意的小事重要,还是崔樱的心情更重要。
“太子妃呢,房里没人么?为何不点灯。”
回来后,贺兰霆踏进院槛,就瞧见外面一片灯火阑珊,而本该明亮的屋内却一片漆黑。
侍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上前。
过了会,贺兰霆面上的平淡化作孤烟,他接过提灯,让人退下,推开门进去搜寻崔樱的身影。
侍女说他不在的时候,崔樱从宫里回来就枯坐在房里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出来,谁要进去,都会被她赶出来。
至于灯,当然也就不许点了。
贺兰霆在床榻上没找到崔樱的身影,眉心便拧在一块,他同崔樱情浓,见不到熟悉的那抹影子莫名感到不适应。
他照过屋内的一角一寸,最终在柜子后的角落里发现了她,贺兰霆眉头松缓,同时舒了口气,他才知自己也会心悸。
但看到崔樱抱着双膝,躲在角落睡着的模样,他又不觉多想,是出了什么事,才叫她变成这样。
提着的心刚放下没多久,又被捏攥住。
崔樱在察觉到下身悬空时,一下惊醒过来,她听见贺兰霆叫她别动,他手里的灯差点掉下去,掉了就会点着屋子。
贺兰霆将她放到椅子上,才耐着性子问她:“出了什么事。”
崔樱仿佛跟谁置气一样,扭过头不看他,“……”
贺兰霆强硬地扳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此时有侍女得了吩咐,进来点灯,偶有瞄到太子跟太子妃这般画面也不觉得稀奇了。
贺兰霆浑然不知崔樱在宫里发生的事,他指腹摩擦着崔樱的下巴,多情地问:“什么事,连孤也说不得。还是……”
他顿了顿,想为她撑腰的语气,“谁得罪你了。”
崔樱眼里像是多了一把火,明亮炫目,她仰视着贺兰霆问:“你去哪了。”
“顾家。”
贺兰霆:“孤让人回来传过话的。”
崔樱“哦”了声,接着问:“那你在顾家做什么?”
他此时已经感觉到不大对劲了,但贺兰霆想到在顾府发生的事,直觉说出来不好,思量片刻,淡淡地不当一回事地道:“喝茶,探望大母。”
他不知道他不过是片刻的思索了下,就让崔樱胡思乱想了许多。
她问:“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贺兰霆蹙眉,“什么。”
崔樱红着眼,鼓足勇气地质问:“我阿翁,差点死了的事,是不是跟你们有关?”
贺兰霆顷刻懂了崔樱今晚的异样源头出在哪了,她怎么知道的,谁告诉她的,谁让她参与进来的?
“贺兰霆,你父皇想置我们崔家于死地是不是?”
贺兰霆对她毫不客气的指名道姓的方式感到不悦,但他没有对崔樱发火生气,他只想查清楚谁跟崔樱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日子过得好好的不就行?
他摸着崔樱的脸皮,充满安抚的意味,“不是你想的那样,崔樱,别多想,孤同你阿翁说好了的,他本就年纪大了,此时退下时机正好。”
崔樱嘲讽地笑了笑,她白净的脸蛋像涂了一层面粉,然而事实上,贺兰霆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他平生第一次因为崔樱这么笑看着他而皱起眉头,感到事情的棘手。
崔家是崔樱的底线,更何况还被她知道了崔晟出事不是意外,她会不会怪他,肯定会。
“是啊,我阿翁就是年事已高,退位让贤正好。”
崔樱手指轻一下,重一下戳着贺兰霆的胸膛,她温柔的嗓音在这一刻冷冰冰的,“那你阿翁呢,你舅舅呢?他们就该在其位,我阿翁就该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吗?”
“还有我阿兄,他在灵州被刺杀,也同顾家脱不了干系吧?”
贺兰霆想再碰她,都被崔樱推开了,“我真是个傻子,明明我阿翁阿兄因你们出事,我却还要感谢你。”
她从椅子上起身,贺兰霆猛地将她拽了回来,眼神凌厉如有风雨,“去哪儿。”
崔樱说的话跟戳他心肝一样,“我怕啊,我对你怕啊贺兰霆,你娶了我,却还要对付我的娘家,哪天要是我家破人亡了,我岂不是还会被你像傻子一样瞒在鼓里,与你情投意合,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被这么讽刺,贺兰霆平静的胸膛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他额角的青筋冒出,薄唇紧抿,与崔樱互相瞪视,面上均有被彼此气到的浮红。
第130章
她怕他,她竟敢说害怕他。
一遇到崔家的事她就跟刺猬一样,才过了几日的柔情蜜意,她跟从未发生过似的,满身是刺,眼神怨愤。
是不是他怎么做都不能令她满意,是不是在她心里,无论他怎么对她好都比不上姓崔的。
他这一刻倒真的觉得贺兰烨章说得不错,他就该让她失去身边多余的人,让她一无所有,让她只能成为自己的傀儡、附庸。
最好打座屋子给她,将她关在里头,除了他谁也见不到。
什么崔晟,什么崔珣,通通都去死。
崔樱感觉手腕上的力道变重,贺兰霆许是被她气得不行了,面色僵冷近乎咬牙切齿道:“孤有时候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爱慕过,可我又担心,看了以后哑口无言、自取其辱。”
有一瞬间,她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敢动。
“你今夜除了孤的身边,哪都不许去。”贺兰霆将她按回椅子上,冷声呵斥外面的侍女,“抬水进来,由太子妃伺候孤沐浴。”
崔樱回神,连忙起身,她可没答应在俩人争吵后还有心思伺候他。
可贺兰霆力气极重,他光是一只手就能按住崔樱的肩膀,使她身板挺不起来。
“你是想崔珣步你阿翁后尘么。”
“……”
崔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正在气头上的贺兰霆同样没错过崔樱一丝一毫的反应。
他面不改色地想,看吧,不管是崔晟还是崔珣,还是没提到的崔家其他人,都能轻易掌控崔樱的喜怒。
贺兰霆:“你真是投胎错了身份,你该是他们的婢女、仆从,否则怎会比他们生父生母还要在意他们。”
崔樱被他讥诮得面红耳赤。
“我又不是天生天养,我为人子女,难道不该孝敬长辈?我吃崔家的喝崔家的用崔家的,是崔家将我养大,我若不在意他们与禽兽有何分别?”
贺兰霆被她怨怼得刮了一眼,嗤道:“是,你是该想着他们,等他们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时候,你还觉得是应该的。你多么清高多么讲孝道,可再想想,你把孤放在什么位置,又把孤的儿子放在什么位置?”
贺兰霆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比不过崔晟、崔珣当中的任何一个。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崔樱心里有过他又怎么样,他在崔樱眼里,怕是比不过她阿翁阿兄的一根毫毛。
他宁愿她看重她自己,也不愿她一心扑在崔家上面,她成亲了,是他孩子的母亲,她就该知道真正该把心思放在何处。
贺兰霆一提到孩子,崔樱就跟哑火了似的。
然而贺兰霆到了浴桶里,在崔樱在他逼迫下,不情不愿地为他擦背时还要冷言冷语地嘲讽几句。
“是不是孤今晚不拦着你,你还打算回你的崔家去?”
“孤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你最好不要跟孤置气,随你怎么想孤,逼迫也好威胁也好,你只要记住,崔珣还在灵州。”
“你阿翁退下是必然的事,崔崛不堪大用,崔家能靠的只有你阿兄。”
崔樱眼中背对着她的贺兰霆变得极其可恨,她嫁给他以后没求过什么。
那时她阿翁身在高位无须她担忧,父亲能力平平,胜在如今安分许多,他不惹事别人也不惹他,崔珣离得远,除了通过书信得知他过得好不好,其他都没有需要崔樱操心的。
现在一想,到底是不争不抢好,还是贪得无厌好。
崔家也算前者了,结果竟逼到今日这个地步,偏偏背后的主谋还是她身边的人。
他们瞒着她,在对她的家人下毒手,她这个太子妃保不住崔家,保不住祖父兄长,她还当着有什么用?
贺兰霆扭头看向忽然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崔樱,她正在发呆。
她失神地望着其他方向,双目不知不觉就湿透了。
贺兰霆眼眸暗了暗,他知道她心思细腻脆弱,可能是因为想到崔家人又伤心了,可木已成舟,大局已定,就不是她哭闹一场就能解决好的。
崔晟受伤对他来说是意外,如果他早些得到消息,定然会派人去阻拦,可他父皇连他都一块算计了,此事也给了贺兰霆一个深刻的教训。
为了弥补,他已经尽量帮崔家选好退路了。
显然崔樱心里过不去,还在为崔晟受伤的事耿耿于怀,她并不满意这个结果,甚至还想有顾家付出同样代价的想法。
她这想法的确没错,但顾家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他们连兵符都上交了,想要使他们“溃不成军”都不过是时日多久的问题。
贺兰霆只是恼火她因为崔家,对他的态度。
他就记得她掷地有声地说的那段话,什么是叫怕他,什么叫做与他情投意合是场笑话?他潜意识里把崔樱说的话,当做了她想同他决裂的信号,这怎么行?
可是看她焉巴巴的可怜状,贺兰霆对她又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
意识到这点,贺兰霆更加恼火,他语气不大好地说:“你若不闹脾气,孤对你也不会是这……”
他背上忽地砸下来一道白影,水花四溅,贺兰霆垂眸盯着掉进桶里的帕子,没有出声。
“我阿翁在朝堂数载,不说忧国忧民,他也是在其位谋其职,说一句鞠躬尽瘁也不为过。”
崔樱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充满悲凉和愤怒:“你们都说他年事已高,那为什么不能叫他体面的退下,他为官这么多年,效忠你和你父皇,效忠这个国家,他难道不该有个善终?可他连最后的他体面都没得到。”
“而你却告诉我,这个下场就是好?”
贺兰霆眼睁睁地看着她捂面而泣,她在为崔晟不体面的退出而伤心,她知道崔家本就很看重自身颜面,崔晟一个多么自傲的老臣,他贡献过青春、智谋、肝胆、忠心。
临到头来,被指“老了,不中用了,用不上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将其狠狠踹开,他会怎么想?
崔樱自然是懂得崔晟怎么想的,才哭得如此难过,她再也待不下去,不想听贺兰霆说什么,拔腿离开屋里。
她怕贺兰霆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也不想跟他争锋相对了。
她暂时……没有办法顾着自己的利益,忽视家人承受的痛苦,装作不知情的跟贺兰霆恩恩爱爱,那会让她自己都不耻。
落缤吃惊地看向从正院过来的崔樱,天都黑了,女郎这时不该留在那边歇息吗,难道太子没回来。
崔樱来时脸上已经抹干了泪水,看着面色如常,唯有眉宇间多了几分灰暗。
她主动交代道:“我来看看昭昭,我今晚在这里睡,他夜里醒了我也好照顾。”
过了半夜,贺兰霆也不曾找过来。
白日里来替他传话的,不是魏科就是方守贵,说是过几日圣人与皇后要前往御道宫苑祭祀,他们也要同去,让崔樱早做准备。
方守贵来传了好几次,他同魏科都知道太子跟太子妃又闹僵了,太子甚至还不许太子妃随意出府,尤其连崔家都不许去。
太子妃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眼见的不怎么高兴。
这场拉锯的冷战还么持续太久,不想太子竟然有意示好,让他来传话的同时,还命他给太子妃送上一些御贡的宝物。
方守贵态度殷勤,就期望着两位主子能早日和好,他们也好跟着过平静日子。
否则府里跟乌云罩顶似的,谁都不想整日活在胆寒心惊中。
方守贵腆着脸,小心翼翼道:“太子那边出行要收拾的东西,还请太子妃把把关。”
他身后,还站着好几排捧着宝贝展示给崔樱看的侍女,然而崔樱正在陪儿子玩乐,好似很忙,根本懒得去看一眼。
对方守贵的请示,她也是一句话就回绝了,“以前没太子妃的时候,都是怎么收拾的。”
方守贵心底一凉。
接着果然就听崔樱说:“不用问我了,一切照旧吧。”
内务这种事,虽然用不着她动手,但过问或是看一看都是正常的,这毕竟是身为太子妃的分内事。
没想到她连敷衍都不愿意,可见这回他们二人之间问题大了。
此次祭祀,是按照惯例祭奠贺兰家的先祖,御道宫苑就修建在祖地的附近,离京畿倒不算太远,来回数十日就够了。
崔樱收到信才知这次出行,不仅是皇室宗亲跟着去,还有不少臣子也会随行。
就连崔晟都有份。
崔晟名义上从宰辅位置退位了,但他还有其他身份,贺兰烨章钦点他为皇子太傅,有实名但无实权,名头倒是很光线,一同前去不惹人非议。
崔樱得知后,皱眉不悦,她阿翁自从上次受伤,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样长途跋涉,难免会耗费他的精气。
但是圣人有令,此次随行人员都已定下,再有更改必会引来圣人不满。
除非称病去不了……
崔樱连忙回信,劝崔晟在家中修养身体,然而还是被崔晟拒绝了,他回信上只有几个字:圣令之下,不可违抗。
他是很遵守君臣礼仪的,大概也知道不去不行,不想崔樱多担忧,还是多回了一封信,叮嘱崔樱照顾好自己跟太孙,不要忧思过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崔樱被贺兰霆控制,不许她回家,见不到祖父祖母,光是看着信上的字就一阵感伤。
她想见不到人多看几遍崔晟的字也好,然而贺兰霆突然来了,打破了她安静的独处。
崔樱慌慌忙忙收起信,抬头才发现贺兰霆只是路过,他故意引起崔樱注意,在门口停顿吓唬吓唬她,让她等了片刻却不进来。
崔樱神情冷凝,故作漠然的防备都无用武之地。
她明白自己被贺兰霆戏耍了,不由地对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声,做完她又觉得自己粗鲁,没好意思地抬袖挡住脸,冷哼。
在维护崔家利益这件事上她是不会低头的。
贺兰霆看似走远,实则在不远处就停了下来,他回头望着崔樱待的屋子。
她以为他不知道崔家送信过来的事?若不是他授意,这信能在崔家跟太子府之间往来。
他想她为何不出声挽留,她要是求自己,跟自己说说话,他或许愿意答应帮帮她。
帮她替崔晟说情,免了他同去御道宫苑的事。
她不是最孝顺么,这回怎么不来找他了?
贺兰霆问身后的下属,“崔樱方才难道没看见孤经过。”
“太子妃看见殿下了。”
贺兰霆心里多少舒坦了些,他面无表情地微微松了口气,“之后呢。”
“……太子妃背着殿下‘啐’一口。”
“……”
崔樱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抓到小动作的,秋祭那日从她上了御驾开始,贺兰霆就对她别有深意、虎视眈眈的。
她对他始终避之如虎,冷漠相对,时刻提防。
但她也有不小心大意的时候,她在出行路上打了瞌睡,再醒来已经是在贺兰霆身下,她想动,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抬手,贺兰霆飞快将她扣住。
他们隔了好些日子四目相对,眼中才有对方的影子。
第131章
崔樱对他心结未解,不想跟他过多纠缠,她假装自己在贺兰霆身下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气势贞烈。
贺兰霆怒极反笑,嗤了一声,“这么久了,还不肯对孤低头?”
崔樱感到匪夷所思,紧闭的双唇微张:“我为何要低头。做错事的难道是我?”
她看着贺兰霆黝黑有神的眼睛,咽了咽唾沫,语气坚定地道:“这事,我这辈子都记在心上。”
崔樱一般在看重的事情上才暴露自己强硬的一面,贺兰霆身份地位是比她高,他身为太子当然以自己家的江山利益为重,这都没错,但这不是让她阿翁落得如此下场的理由。
哪怕贺兰霆厌弃她,因此不高兴,影响彼此间的感情也好,她都不会退让低头。
人总得要有自己的坚持,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也是块不好咬的硬骨头,如果这点坚持都没有,只会让其他人以为这是苟且偷生之辈。
崔樱手抵住他的胸膛,平静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亦有我的态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要我来认错。”
贺兰霆意料中的没有发火,他对崔樱的情感相当复杂,遇到事,崔樱不管什么态度,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能让贺兰霆心生一种这就是她的感觉。
虽然有时可恨,却叫他念念不忘。
她代表的或许就是贺兰霆缺失的那一部分,他冷哼,到现在已经没有逼迫她放下这件事的想法了。
不光崔樱需要时间平静下来,他同样需要时间思考、考虑该怎么解决彼此间的心结。
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哪个孰轻孰重了。
贺兰霆:“你说得对,你阿翁为这座江山社稷做过贡献,稳住过朝堂局势,献过良策,哪怕他这么做其中亦不乏为崔家谋利,但也不该是这个下场。”
他认同了崔樱的想法。
崔樱诧异极了,惊讶地看着贺兰霆,想他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莫非有诈。
贺兰霆垂眸,深深地横扫她一眼,跟她说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孤知你难受,只能尽量弥补。孤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你,看在你我夫妻的份上,不想因为朝堂上的事损害你我之间的关系。”
“你懂的,崔樱,时至今日,孤是为了你才选择让步。”
“你若不信,等着看就好。”
崔樱猜不到他打算怎么做,争吵那日,他可是口口声声拿崔珣威胁她的。
贺兰霆并没有想她立马缓和对他的态度,不过是借着二人独处的机会跟她说清楚,表明立场。
否则以崔樱对他避之不及的架势,要缓和关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受够了看崔樱的冷脸,示意道:“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要与孤闹不和,不用一日时辰,所有人都会知道。”
崔樱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是说她跟他都暂时放下争端,维持平和恩爱的样子。
崔樱幽幽地望着他,“你若真这么想的,那就最好不过了。”
御道宫苑占地百亩,后山祖地亦有重兵常年看守。
众人一到就先安置休整,崔樱住的是贺兰霆往年的院子,幸好贺兰霆来时路上说服了她,不然夫妻二人又要分房睡了。
像他说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窗外的枫叶红得似火,傍晚霞光一照,更是艳丽无双。
趁着天色未黑,崔樱尽快沐浴换了身衣裳,贺兰霆跟她一样,发丝微湿地走进房里。
忽略镜子里倒映出的高大身影,崔樱容色平淡镇定地整理仪容。
贺兰霆在她身后冷不丁道:“替孤收拾收拾。”
崔樱恍若未闻,她是听了贺兰霆的话,暂时放下争端,不代表她就能马上跟他嬉皮笑脸了,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
“崔樱。”
崔樱抬眸,像是才听见似的,招呼道:“来人,给太子整理衣着。”
她扫了贺兰霆一眼,看他如看太孙一样大的小孩,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贺兰霆头也不回地挥手,驱赶侍女,固执道:“为夫要你来。”
崔樱这么久了,对贺兰霆的种种心思不乏了解。
他就是想趁着暂时说和的阶段,各种小动作小手段地与她缓和夫妻关系,用尽借口理由,直到被招惹的人烦不胜烦,终于搭理为止。
贺兰霆按住她的双肩,将人转了过来。
崔樱被迫与他面对面,只得抬头仰视他,贺兰霆催促道:“快些。要开席了。”
纵然明日一早就要祭祖,按照惯例御道宫苑还得准备当晚的宴席,考虑到事态轻重,崔樱纵然不情愿,还是替贺兰霆收拾起来。
崔樱以为贺兰霆单纯的只是想她伺候他,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火热时已经晚了。
她跟落入陷阱的猎物被贺兰霆搂在怀里,这屋内还有下人在,扶着镜子的侍女更是偷瞄到太子怎么趁太子妃不注意,占了她便宜的。
不过很快她们就不敢多看了,唯有低着脑袋,一阵面热脸红。
崔樱硬拽着贺兰霆的衣襟好久,久到被他亲吻得喘不过气,才松开转而挠他掐他脖子。
贺兰霆听着崔樱将近窒息的喘息声,自己也气息不大沉稳地贴着她休憩,在此期间安抚地在她脸颊上落在碎吻,这次偷香偷的意犹未尽。
事发突然,崔樱腿软地靠着贺兰霆,脑子还是懵的。
“你。”
她气恼贺兰霆偷袭,更气恼自己的反应,一想到屋里这么多侍女看到她跟贺兰霆亲昵的一幕,心里是既尴尬又没脸的。
她挣脱着火热的气氛,甩开贺兰霆腰上没系紧的玉带,恼火地道:“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去看昭昭了。”
她眼神明明如刀,到了旁人眼里却更像春波一样,嗔怨的煞气冷淡是有,可有的人全不在乎。
贺兰霆步履随着她转身,他回头,对扬长而去的崔樱说:“孤去接你阿翁。”
这让崔樱站住脚步。
她如开窍般,醍醐灌顶地明白贺兰霆这么做的意思。
他在给她阿翁抬身份,而一同出现在夜宴上无疑是展现太子敬重崔晟最好的方式。
哪怕他受伤了,哪怕他不得圣人欢心,哪怕他现在从那个位置不体面地退下了,只要太子对他态度足够有诚意,就足矣让旁人不敢轻视崔晟。
他这是要忤逆圣人,还是要故意气顾家呢。
崔樱见到崔晟,他走得较慢,与身旁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相比,他真的非常显老了。
贺兰霆是充满生机,枝叶繁茂的大树,崔晟是到了风烛残年的病弱之人,他落下了病根,身形削痩许多,唯有眉眼间还有股不服输的气势在。
“阿翁。”
崔樱想要上前扶他。
崔晟笑着摆手,被岁月染白的鬓边随之纵起,他瞧着精神还好,“走吧,路程不远,用不着如此。”
他还提到贺兰霆,“劳烦殿下亲自来请了,老臣真是受宠若惊。”
“应当的。”贺兰霆神色如常,他一直放缓脚步,本来个子很高大的人,步子迈得也大,如今与一老一少走在一块,明眼都能看出他很将就他们。
作为臣子,崔晟自然是不能与他并排而行的。
但他又是长辈,需要受到敬重才对,是以一下变成了贺兰霆同崔樱跟在他两侧,就跟护着他一样。
这些崔晟自己也能感觉到,但他没昏庸到认为贺兰霆是因为他才这么做的。
对方的本性他多少有所了解,怕是连顾缘维本人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哪怕是血亲,储君就是储君,就是皇后也不得在威势上压太子一头。
然而他们一行人这般太明显了,在接近门口时,崔晟借口抱太孙,将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崔樱。
他道:“就让大家都瞧瞧,太子与太子妃的威仪,多登对。”
这种宴会通常都很锻炼人,要想展示自己的才能或是身份地位,今晚就是绝佳的时机。
崔樱身份地位有,但她出来见人的次数不多,崔晟出于利益的角度,当然是不想抢了他们夫妻风头的。
崔樱想说什么,被贺兰霆拉住了。
他低声道:“你阿翁不需要你怜悯。”
崔樱这才反应过来,是她关心则乱,思虑太多,总认为她阿翁出了这样变故,需要被人照顾,心里不由得就生出许多同情。
其实这样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她暗自咬唇,默认了这一安排。
宴席上贺兰霆对崔晟的态度果然很引人注目,崔樱开始不放心,后来见到周围人待崔晟还和他以前风光时的态度一样,有恭敬有爱戴有敬仰推崇,观察良久她终于松了口气。
接着,她看向多日不见的顾皇后。
崔樱忽然发现,对方神色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她眉间的郁气颇浓,连嘴角的笑都是牵强的。
她跟圣人之间,充斥着虚与委蛇的气氛,他们挨着坐的,私下里动作不明显,但崔樱还是察觉到应当是圣人先动手拉扯了顾皇后,然后惹得对方生怒了,竟抬手躲开了。
过不了一会,顾皇后就连续让人上酒。
崔樱没盯多久,就被人发现了,她垂眼避开贺兰烨章笑不见底的视线,她情愿面对熟悉的贺兰霆,都不愿意面对这位虚伪的父皇。
宴会结束后,崔樱能感觉到崔晟今夜精神上明显振奋高兴许多。
人是受不了太久冷遇的,即便崔晟平日待同僚下属门生们都很好,但当他不是宰辅的时候,那种感觉还是不同的。
不是说他做人的失败,当中不乏真的非常敬爱他的人,而是现实就是没有权势、身份上的加持,会顷刻间,尝尽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崔晟有他自己的傲气,兴许他不会对恶意多加理会,但他也会想要争一口气。
那口气就是不服老,因为人一老,无论做什么都有心无力,这种无法改变的事实才是最打击人,伤透人心的。
而崔樱也看到了,贺兰霆一个太子,他还特意让人将崔晟的位置安排在他旁边,当时座上的贺兰烨章没有任何表示,但顾家人的脸色都快绿了。
之后贺兰霆去送崔晟,崔樱则带着太孙先回住处了。
她以为贺兰霆很快就会回来,结果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崔樱躺在榻上都快睡着了,才听见他进门的动静。
当贺兰霆一身酒气扑倒在她身上时,崔樱瞬间被惊醒,伸手拽紧衣襟。“明早还要祭祀。”
贺兰霆似醉非醉,俊脸熏红,眼珠乌黑如漆。
他直勾勾地盯着崔樱,故意作弄她,朝她吹了口酒气,低哑问:“孤今晚做的,不值得一点奖励么?”
第132章
崔樱看着贺兰霆跃跃欲试的目光,本想拒绝,突然又不想扫他的兴致,于是主动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亲。
崔樱:“好了,安寝吧。”她侧身躺倒,十分平淡地接着睡。
就这般就结束了?
俯身在上的贺兰霆怔怔地睇着崔樱,无言的气氛仿佛都在嘲弄被随意敷衍的他。
“崔樱。”
他推搡她,崔樱横了心地不予理会,不一会就真的睡过去了。
贺兰霆碰了碰她的鼻子,感觉到她鼻息平和,顿生荒诞的嗤笑怒意。
他其实根本没喝多,不过是想借着微不足道的酒劲,趁今夜时机好和她趁热打铁,将两人的关系拉拢回来。
不想崔樱不解风情,贺兰霆神色嘲讽,被她置于不顾的结果给气笑了。
他躺下良久,胸腔一股热意不断,始终没法入睡,干脆侧身撑着脸冷冷地盯视着一旁安睡的小妇人,“……”这要是块真木头,他早已命人将其烧毁了。
天未亮时,崔樱就被侍女唤起身了,贺兰霆竟起得比她还早。
崔樱站在室内逡巡一圈,不见他人,“太子呢。”
“殿下被请去太庙了,说是等太子妃醒了就可以过去了。”
“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是太子不让的,太庙那边香火味太重,常人待久了都会头晕,太子妃这时去也不算晚,正好能赶上仪式开始。”
崔樱在太庙门口缓了缓气息,才踏进去,这时天色半暗透着一点靛青色,太庙里头已经来了不少人。
崔樱的出现不算特别显眼,她默默挪到贺兰霆身边。
贺兰霆经过昨夜仪表举止恢复正常,不含一丝酒气,“去上香。”
崔樱微微愣了下,“现在?”
贺兰霆:“寻常香而已,祭祖的在后面。”
崔樱被他拉住手,贺兰霆带着她亲自过去,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足以再次验证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
“看来,太子妃也是个有福之人。”
崔晟朝旁边的顾缘维瞧去,同样精明的两双眼对视良久。
崔晟率先笑了:“多谢吉言。”
顾缘维跟他一样,只是笑不见底,感叹道:“不过,这人最怕的还是福薄缘浅,没命享。”
这种刻薄寡毒的话叫人闻之不悦,然而崔晟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他温声有力,说:“是啊,就像你我这等老家伙,就属于顾侯你方才说的这种。”
顾缘维冷冷看着他,好个崔晟,说他孙女一句,竟连自己还带他一起咒了。
自从崔樱跟顾行之和离,又嫁给贺兰霆,崔顾两家的关系在朝夕之间崩坏,容氏一倒,崔晟受伤从宰辅的位置上退下。
顾家如今看似是一家独大,实际上近来也感觉到更严重的压力与不满。
顾家做的事又不是真的滴水不漏,自然有人能猜测出现今的局势,谁春风得意,谁就是罪魁祸首。
大概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态,崔晟被设计的事,让下面的臣子多有怨言,更激起了许多同僚私下为他鸣不平。
一时流言四起,都在传是顾家背后操作的手臂,残害老臣,可惜没有人拿到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顾家日子也不大好过,既不想窝囊受气,又不想在圣人眼皮底下再惹是生非。
“圣人到。”
外面一声通传,让庙内气氛瞬间安静。
崔樱身形摇晃,在起身时差点没站稳,这里头的香味确实浓郁得让人待久了头晕眼花。
尤其一场祭祀下来,不是跪就是拜,几轮礼仪之后,神思都恍惚了。
贺兰霆的手恰巧在她腿软摇晃时,撑住了她的腰,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有劲的力度,崔樱抬眸悄悄瞟了周围两眼。
没多少人关注,看来多数人跟她相同,崔樱比较担心身体不好的崔晟会扛不住这么长久的活动。
她回头望去,找到人群中的祖父,果然她阿翁瞧着精神上变得吃力了。
贺兰霆突地捏了把她的腰,他应该也看到了崔晟此时的情况,低声安抚,“他只消说一声,就会请下去歇息。”
但崔晟没有,可见是他自己坚持这么做的。
崔樱面露担忧,“还要多久。”
“再等一炷香。”
待到太祝宣布祭祀礼毕,崔樱感觉到周围不少人都歇了口气。
从天不亮就操弄到现在,时间过去大半,临近午时,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碍于这种情况都不好表露出来。
贺兰霆:“你可以去找你阿翁了。”
崔樱点头,正要转身走,“那你呢。”
贺兰霆看她还有点良心,没把他忘了,他淡淡道:“孤还有事。”
崔樱纳闷:“隅中该用饭食了,什么事,不能等用过再忙。”祭祀结束,就能回房歇息,吃的可以选择在宫苑里准备的大堂,也可以回自己的住处。
周围人陆续散场,就连圣人跟皇后都走了,崔樱疑惑地望着贺兰霆,忽然听见他“呵”了一声,别有深意地掠过她一眼,“孤不饿。孤想吃的吃不着,不想吃的没胃口。”
崔樱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顿时恼他不讲场合顾忌,这还是在太庙里头。
她飞快道:“那我让人给你把饭食备好,你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回来吃。”
贺兰霆冷哼,目送崔樱背影离去,他凝望片刻才收回视线。
崔樱一回院子就听见太孙的哭声,她去参礼太久,超过了平常给孩子喂食的时间。
崔晟被她请来一起用饭,见此情况道:“先去瞧瞧孩子吧,阿翁在这等你忙完回来。”
崔樱点头,跟抱着孩子的落缤进了房里。
大概晌午的时候,贺兰霆还没回来。
崔樱同崔晟坐在一块,在院子里喝茶赏枫,半刻钟后,有人匆匆忙忙进来找她。
那是个眼熟的侍卫,崔樱愣了一瞬,似乎察觉空气中的异样,她走到一旁,隔了些距离才问:“出什么事了。”
“太子有令,请太子妃跟属下走一趟。”
未免她紧张不安,侍卫补充道:“事出突然,属下知道的不多,是太子吩咐,让太子妃同属下去了就知道了。”
虽是解释,但崔樱还是感到怪异。
她思虑片刻,“我知道了。”
崔樱回到崔晟那,跟他说了一声,“阿翁,昭昭要劳你在此照看了。”她没有多余的解释,崔晟好似有所了解她有事要忙,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眼看着侍卫带自己去的院子越来越不对,崔樱秀气的眉头越拢越紧。
面前的高门楼阁,树木繁茂的深院是顾皇后的居所,临到门前,崔樱放慢脚步,侍卫拦下她身后的侍女道:“还请太子妃一人进去。”
崔樱没见过这种阵仗,她目光擦过守卫在周围气势汹汹,面容带煞的侍卫们,一直忽略不掉心头的疑虑忐忑。
她走进去,身后的门一下被合上。
在看清房里的情况时,崔樱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满室狼藉,仿佛在她来之前,这里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混乱。
她在发现顾皇后的身影后,被对方此时的模样惊吓得退后半步,“母后。”
顾皇后呆坐在椅子上,发丝凌乱,听见崔樱的声音,才抬头朝她望过来,那是一双不到半日,就变得死气沉沉的眼睛。
她大概想不到崔樱会来,眼神呆滞,还有几分迷茫。
待到看清是谁,顾皇后才没有起伏地“喔”了声,“是你啊。”
崔樱踢开地毯上破碎的瓶身,刚才的惶然紧张平息下来,她默默靠近顾皇后,像怕惊扰到她,柔声问:“是我,曦神让我来陪你的。你还好吗?”
她走到顾皇后身旁,蹲下身,目光观察打量周遭的痕迹,明白了为什么只让她一个人进来。
顾皇后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视线微微一顿,嘴唇惊讶地微张。
紧接着,就听顾皇后发出一阵古怪的笑。
那笑声任谁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你说呢,你不是都看见了,你看我好不好?”
她忽然抓住崔樱的肩膀,在摇晃间,崔樱惊恐地望着她癫狂的笑容,闻到了从她手上传来的血腥气,顾皇后指间凝固的血迹,与她刚才在桌椅下发现的那把匕首一样。
良久。
顾皇后疯够了,眼底闪过一丝心虚自责,语调变得悲痛愤怒,道:“本宫把他杀了。”
崔樱闻言只觉得她说的话震耳发聩,她甚至有些晕眩想再问一遍。
“杀,杀谁?”
顾皇后双眼阴沉沉的看着她,凑到她耳边寒气森森的道:“就是他,曦神的父皇。”
崔樱顷刻间瘫软在地上。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可地上染了血迹的刀就在眼前。
顾皇后似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她轻视地俯视受到惊吓,脸色发白的崔樱,“你怕什么,动手的是我,他太欺人太甚了,太欺人太甚了……”
她念念叨叨地说了好几遍,倏地语调一变,变得委屈和怨憎,“都是他气我,他吓唬我,他想让我一无所有,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崔樱受她情绪激动的影响,心跳快得就要冲破胸膛,她不知道顾皇后跟圣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闹成这样的局面,但她本能地想要安抚接近崩溃的顾皇后。
她的样子太不对劲了,崔樱自己也是被她说的话吓得头晕脑胀,可她顾不上太多,连忙抱住顾皇后,先让她安静下来,“不会的,母后。圣人他,他不会那么做的。”
“他会。”
顾皇后甩开她,神色可怖,过了会盯着崔樱幽幽恐吓道:“还有你。你看到了吗,以后你也会是我这样的下场。”
“你我都一无所有,只能做个依靠他们的可怜虫,他们就满意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第133章
贺兰烨章躺在榻上,看着好似呼多气少,实际睁开双目依然冷肃精神。
他光是菲薄的自嘲一笑,就令室内安静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为他包扎伤口的御医,不由地谨慎而小心地觑他一眼。
贺兰烨章轻伤在腰腹,重一点的在手腕,腰腹刺开的口子不大,在与顾皇后争夺匕首时划开了腕上的皮肉。
贺兰霆被端下去的血水与手帕,沉默的眼睛里有一丝微光闪过。
他母后心还是不够狠,再往上几寸,刺重的说不定就是心口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
在御医等人退下后,没有多余外人的情况下,贺兰烨章饶有兴致地问贺兰霆:“你说,谁给她出的‘弑君’主意,是想害死她不成。”
他被自己的妇人捅了一刀,要不是反应过来,就该归西了,可他脸上竟然还带有笑意。
贺兰霆没跟他一起笑,他敛着眉与对方相似的年轻俊脸上,是一片复杂的深思。
他觉得贺兰烨章应该跟他一样心里都明白,他母后这么做,不一定是谁给她出的主意,也有可能是逼到一定份上了,激起了她的凶性。
毕竟,他知道他母后已经被对方约束断绝与顾家往来了。
顾皇后同顾家女眷来往是非常密切的,这点很早贺兰烨章就不喜欢了,因为那帮女子该嚼的口舌半点不少,很会同顾皇后叙说冤屈,替自己的丈夫到女儿、妹妹跟前博同情和怜悯。
顾皇后也并不傻,她很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顾家能得赏的机会,顾皇后也帮他们争取了,且一次都没少过。
就这样顾家的女眷还不满足,这种不满足的心理仅仅只代表着这些妇人的胃口,还是她们身后夫君的不满,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顾皇后嘴上不说,不会对家父家兄还有母亲嫂嫂表达不满,心里的郁气却会越积越多。
这些通通都转化成了对贺兰烨章的意见,当夫妻二人因为两家利益出现矛盾后,被限制自由与权利的顾皇后终于爆发了。
从她对贺兰烨章出手的那一刻,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即便没有人给她出谋划策,最终都会成为她是被人蛊惑,神志不清,才出此下策的。
既然贺兰烨章不想处置顾皇后,自然要有人为此承担怒火。
贺兰霆对上贺兰烨章隐藏怒意,微带嘲弄的眼神,顺着他的话声色沉稳地问:“父皇想要怎么处置背后谋划之人。”
他们都互不点明,却好像都知道说的是谁一样。
贺兰烨章闭了闭眼,这时候才显现出一丝沧桑:“朕身体大不如以前了,祭祀事宜已经结束,你先带着人马回去,朕要你代为理国。”
他到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当然很多原因出现在他多年前就大病一场,弄坏了身子,不然以他这个年纪,他不至于看起来比多数人要清瘦。
他注视着正坐在面前的太子,他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威仪、相貌、能力、手段样样不少。
相比之下,他才是那一轮从西山缓缓下降的落日。
贺兰烨章:“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朕感念祖宗已久,不舍得离去,要在御道宫苑住个一年半载,来年秋天,再带你母后回去。”
他的意思是顾皇后也会留在这里,趁这个阶段,贺兰霆将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顾皇后不在京畿,见不到也伸不出手,等日子一天天过去,说不定她也就认命了呢。
在贺兰霆要离开前,他忽地又说了一句,“你那妇人……”
他提起崔樱也不称她为“太子妃”,就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提起儿媳。
贺兰烨章:“你把她叫去陪你母后,就不怕吓着她?”
贺兰霆已经背过身了,“她不会。”
他回头看着贺兰烨章,“她就算胆子小,骨头也是硬的。”
贺兰霆出来时就想,最好让崔樱在他母后那待久一些,知道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她才会明白,他跟他父皇有多不同,她会庆幸,自己对她的忍让。
今日之事,也给贺兰霆一个心眼,凡是不要逼得太紧,会得不偿失。
他跟贺兰烨章到底是有区别的,他父皇宁愿两败俱伤,做一对怨侣,他却不想。
他宁愿多花十倍百倍的心思,让崔樱陷入他编织的密不透风的温柔乡,也不愿今后被崔樱视作仇人。
贺兰霆走到顾皇后的居所门前,走近了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崔樱单方面安慰顾皇后的说话声。
他默默听了会才敲门,假装刚刚才来的样子。
屋内比之前一片狼藉的时候整洁干净多了,顾皇后换了身衣物躺在床上,呆滞的眼神在贺兰霆进来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对着两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贺兰霆微微用力,就将崔樱拉到了自己身旁。
他对顾皇后道:“母后好些了么,儿臣来接太子妃回去。”
顾皇后虽然对崔樱说的是,自己杀了贺兰烨章,然而她也不能确定,贺兰烨章到底有没有性命之忧。
她等着从贺兰霆口中获得一个准信。
然而就听她的长子问:“母后是想听,父皇有恙还是无恙?”
顾皇后面色奇差,贺兰霆问的正是她纠结之处,她一方面憎恨贺兰烨章控制她,打压她的母家,一方面又对他留有夫妻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怎么想的,有人比她要先打破这异样的尴尬。
崔樱两眼不赞成地朝贺兰霆摇了摇头,她柔声道:“母后一直担心父皇身体,自然想知道父皇是不是没事了。”
哪有子嗣问长辈时,这么嘲讽呢,顾皇后眼见着精神气色都不好,何必还要再刺激她。
崔樱以为贺兰霆是对顾皇后刺伤自己父亲一事,抱有怨气,主动搭上他的胳膊,以手轻抚,“你快说吧,别吓唬人了,好歹叫我们都安个心。”
顾皇后亲眼看见神态冷淡的贺兰霆咽下讽刺的言语,他冷静道:“御医诊断,索性未能伤及脾肾,还有救。”
崔樱不知顾皇后听了怎么想,她一直提着的心像是终于放下了。
如果顾皇后真的得手,杀了圣人,那她就成了千古罪人,她这一生也就完了,皇室宗亲要让她偿命,世家也会不依不饶,她残害的不是一般人,乃是当今圣上,她死不足惜的。
现在好了,一听贺兰烨章没死,崔樱重重松了口气。
她的反应被贺兰霆纳入眼底,不由得让贺兰霆想象,若是他们之间,也出了这样的事崔樱会怎么做?
她会不会像顾皇后一样手下留情?还是一捅到底。
参见崔樱对崔晟崔珣等人的看重,还有上回跟自己大吵大闹的一幕,贺兰霆心里顿时有所触动,她可能会跟自己拼命。
可能宁死,她也不苟活了。
贺兰霆眼皮一跳,默默盯着崔樱看了一阵,想他比起贺兰烨章,算是悬崖勒马,没将事情做绝。
他当然可以在这二人的事情上,吸取经验和教训,做得更不动声色,甚至显得与他无关一些,但之后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要的是崔樱爱他又不是恨他,崔晟受伤都够崔樱要记一辈子了,他岂能不引以为戒。
贺兰霆说了贺兰烨章要留在御道宫苑待个一年半载养病的事。
一听自己回不去京畿,被跟对方一起留在这的顾皇后,顿时心有不甘起来:“本宫还以为他命不久矣就该少生事端,他爱待在这还是待在哪,与本宫何干……”
贺兰霆对她的埋怨恍若未闻,他拉着崔樱的手往外走。
崔樱:“等等,母后这里没人照料怎么办?”
贺兰霆:“会有人过来看她。”
崔樱跟在他身旁,与贺兰霆并排而行,脚上竟也跟得上他的速度:“那之后呢,她会怎么样。”
崔樱没傻到会认为,顾皇后做了这么出格的事,会不受一丝一毫的惩罚。
“父皇,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她第一时间想的是,贺兰烨章会不会因此废后。
顾家这次麻烦大了,这两处被侍卫们看得很紧,瞧着是一点风吹草动都透露不出去。
贺兰霆突然停下,低头看着她。
崔樱疑惑,“怎么了?”
她容色上的担忧不作假,贺兰霆感到奇怪地问:“你不恨她吗。”
“谁?母后?”
“你怨我父皇、顾家那般对你阿翁下狠手,他们现在闹成这样的局面,你不该高兴么?”贺兰霆想起崔樱跟他因为崔晟吵架那回,就是从顾皇后宫里出来,她情绪就不对了。
他冷冷道:“若是我,不见得会为任何一人担忧。”
崔樱懵懂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她眼中蒙上一层惆怅,乌黑有神地回望贺兰霆道:“若是正当得一报还一报,我定然不会心生怜悯。同样我也不会为此落井下石,你知道母后同我说什么吗?”
“焉知来日我会不会也落得如此境地,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未来的影子,要是有一日你我意见相左……”
贺兰霆痛快打断她,“孤不是一直在忍让吗。”
崔樱手腕被他捏得发痛。
贺兰霆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只要你把对崔家的心思有多半放在孤身上,我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蛊惑道:“像以前,就如以往,崔樱,生同衾死同穴,你知道么?没有人生来有人陪伴,但只要你想,孤会陪你。”
帝后之间的事像被掩盖雪中的落叶一样隐秘,在侍卫们的刀刃和监视之下,没有风声走漏出去,但也有事先放出消息。
就如跟贺兰霆商议的那样,贺兰烨章以先祖托梦为由,留在了御道宫苑,实则不仅为了养伤,也是为了困住顾皇后。
回京后理国的担子便被太子接了过去,贺兰霆早已过了及冠之年,国家大事向来都有替圣人分忧,此时由他接手亦是顺理成章。
崔樱跨进书房,贺兰霆跟下属议事的声音一顿。
她带人送上熬好的甜汤,笑着问:“我来得不巧吗?”
贺兰霆议事时何曾有过外人打扰,但崔樱能畅通无阻,就意味着她不一样。
他挑起眉梢,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碗:“怎会。”
崔樱对许久不见的张幽等人笑了笑,“今日寒露,特意让人煮了一锅热汤,诸位尝尝。吃完你们接着议吧,我去照看太孙。”
她被人拉住,贺兰霆揉了揉她手背,“你尝过没有。”
当着众人的面,崔樱被贺兰霆喂了一口才放她走。
贺兰霆幽幽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走远。
过了会,才让魏科继续提起御道宫苑传来的消息,“……本身匕首上淬的药量不重,虽然药效发作的较慢,但都体现在日积月累里面,长久下来,自然会久治不愈。”
第134章
有些事情贺兰霆一辈子都不会让崔樱知道,顾皇后会动手亦有一部分他安排的功劳。
从贺兰烨章算计他,示意顾家对崔晟下手时,贺兰霆进宫那晚就已做出决定了。
他倒不是真想弑父,他只是想将局面扳正一些,最好在他掌控之中,如果不在,难免要做点谋划出来。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既然要与顾皇后做对怨侣,安安分分地颐养天年不行吗。
贺兰霆不喜欢被掣肘,没有任何一个正当风华的储君喜欢被控制,尤其在掌握大半国事之后。
而今他锋芒正盛,贺兰烨章应该也明白拖不久了,才干脆留在御道宫苑那边。
贺兰霆代为理国,在所有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缺了一道圣旨,名义上还是储君,做的可都是圣人该做的分内事了。
他连亲生父母都算计,当然就更不想让崔樱知晓他骨子里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
他怕吓跑她,崔樱那么讲孝道的一个人,贺兰霆都能想象得出她要是得知了真相,会用怎样一双充满惊恐骇然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人生不就是处处充满欺骗,谎言才能叫人感到幸福。
他遮掩的不过是他骨子里的本性,他对她的情意倒是真的,不然他做什么费尽心思哄她留下。
深秋一过,寒露四起。
顾行之的父亲,顾乘章与北鲜王频繁来往的信笺被截获,同时还有一批运送盐铁的车马队伍滞留灵州被崔珣扣下。
原来这两方势力早有勾结,一个伪装成货商运送盐铁到北鲜,一个组织私兵迎接囤积铁矿,多出来的劣质粗盐再转手兜售。
盐是必需品,出售渠道掌握在官家手里,私自采盐换成粮钱是为了一己私利。铁矿乃是用来打造武器的材料,北鲜要囤积铁矿莫不是跟顾家联合,暗地里想要造反。
这事性质可不小,崔樱之所以知道还是在某个天不亮的时刻,她陪要主持早朝的贺兰霆用早饭,冷不丁听他提到的。
贺兰霆:“灵州有码头、货船,商道宽广,不管从何处来的货物,大多都要从灵州过路。除了要防患水匪,水道更快且方便,跟其他货物夹在一块不易引人注意。你知道顾乘章在灵州化名所雇的船只有多少么。”
他笑不达底,“大数是五百艘船,小数零散遍布在其他货商那,零零总总算起来近七百艘船。”
装载了盐铁的船只混杂在众多货船中掩盖过去,再换上自己人或是用钱财打点上下收买一通,惧于皇后母家的名声,为了得利还是有人愿意效劳帮忙的。
起先即便知道有这样的事,但无凭无据,抓不到把柄,直到近来崔珣传回消息,整个案子才算柳暗花明。
“等此事了结,你若想崔珣回京,孤就将他调遣回来。你觉得如何。”
崔樱想不到他还会问自己的意思,怔然片刻,对都要走了,还侧身等她回话的贺兰霆道:“我自然是想的,可我阿兄怎么想的还不知道。”
贺兰霆不以为然:“那就等他回京复命再说。”
崔樱送他一直送到门口,外面以魏科为首的侍卫都换上了禁军的衣服,贺兰霆一出现,他们便跪下请安,气势震天,威严有纪。
崔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贺兰霆刚才同她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贺兰烨章了。
而今对方不在京畿,大有在御道宫苑常住下去的意思,执掌杀生大权、代为理国的贺兰霆则一天比一天有帝王的样子。
她忽地感觉陌生,这陌生中还带有一丝敬畏。
“孤这几日不在府里,你也就别出去了。”
贺兰霆走前忽然叮嘱了她几句,“就待在家中,不管谁上门求见都无须理会,一律不见。”
本来还打算回崔府探望祖父祖母的崔樱,听了贺兰霆的话直接打消了心里的想法。
料想他今日上朝,要让朝堂许多人不得安生了,怕人上门叨扰才这么说的。
崔樱莫名有些紧张,大概是被贺兰霆看出来了,他最后道:“别担心,没人敢来孤府邸犯事,孤命张幽近些天都在附近带人值守,你有什么事就让人传话给他,交给他去办。”
崔樱一想他这些天不在府里,不由得拽住了贺兰霆的衣角。
她这举动好似愉悦到了对方,贺兰霆顺着力道将她带到怀里,“孤走了。”
他附耳在崔樱边小声说了什么,在她捂嘴睁眼的惊讶中低低轻笑两声,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御驾。
贺兰霆走进大殿时,朝会上的大臣们都来齐了。
当他坐下,幽深冷厉的双眼往下看,目光落在谁头上,定力不足的难免会有一瞬间慌张。
定力沉稳的,已有了对危险来临的预料。
“诸卿……”
贺兰霆逡巡一圈后突地冷声问道:“怎么不见顾太尉?”
“回殿下,太尉大人,抱病在床告假了。”
“告假又如何,还不是被禁军请到了朝堂上,我若是他,脸已经丢光了!”崔崛下朝之后,马不停蹄地回府,在屏退下人的院子里跟崔晟说道当时的场面。
崔崛虽然幸灾乐祸,面上却露出些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惊惧,“太子真狠得下心,那可是他的母族,他连这也不顾了,令人将跟北鲜王有牵连的顾乘章一派都押进大理寺审讯,谏议大夫劝都劝不住。”
说罢猛拍大腿,一副大仇得报的口气,“那顾缘维说是抱病在床,结果到了殿上依旧精神抖擞,然而在太子不顾情面,下令处置顾乘章时,那老家伙郁气攻心,当场瘫了。”
崔晟卸下宰辅一职后,一直赋闲家中,养了许久的身体,如今气色比以前要好得多。
他半靠在一张卧榻上,临近池子一边抛洒鱼饵,默默看着钻出水面拥挤抢食的锦鲤,连崔崛都不好判断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直到过去许久,崔崛才听到他说:“侥幸吗。”
崔晟忽然提起与顾家毫无相干的话:“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不知死活,做过的贪污受贿之事,案子压在太子手里。”
崔崛不好意思地想要忽略过去,“……是我鬼迷心窍,但那,那都过去了。”
崔晟冷眼朝他看过来,“是,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请顾家给你说情,可你看,这位连自己的外家都没有一丝心慈手软,他会对你一个外人手下留情?现在来看,或许是另有隐情,不知是否看在阿奴的份上……”
他对崔崛警告道:“总之,你这辈子最好都安分守己,别学那家人,给自己女儿抹黑。”
夜里一道惊雷响彻上空,沉睡中的崔樱浑身一抖,茫然苏醒,接着一阵淅沥的雨声传入耳中。
她身后一片空荡,不见往日喜欢贴着她后背的那道身影。
若是贺兰霆在,崔樱即使半夜惊醒,只要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和修长的身躯,就能很快安下心。
可今晚是他进宫的第五日了,漫漫长夜,崔樱竟头一次尝到什么叫孤枕难眠。
雨水在窗棂下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待到深夜,宫里陷入万籁俱寂,唯有议政堂旁边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王石巍等人埋头正在清算与顾家、北鲜之地勾结在一起的罪证,侍人进来端茶送水的姿态都小心翼翼。
在背对着众人的窗户边,贺兰霆望着屋外阴暗的天色负手而立,方才一道电闪雷光在离他极尽的地方落下,他刹那间微微走神,想到还在太子府邸的崔樱。
他本是可以让崔樱带着孩子一起进宫的,但后宫居住的多是贺兰烨章的妃嫔,她要是来了必定会受到不少人的骚扰,还不如待在府邸清净。
而且就连是他,为了避嫌也留宿在议政堂这边。
雷声这么响亮,雨势这么大,他不在她一个人睡得安稳么?
崔樱本身体寒情况较重,生了太孙后也没改善多少,雨夜她最容易脚底心发凉,要是没有人替她捂着,十有八九到了清晨会被冻醒。
可这次不仅不凉,她周身都暖烘烘的。
崔樱动了动双脚,发觉腿上背后腰上都有力道贴着她,登时侧头往身后看去。
不知道贺兰霆是半夜几时回地府,居然没惊醒她,他只脱了外袍就来陪她了。
这人脸白如玉,紧闭的双眼和嘴唇无形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微拢的眉头仿佛睡梦中都在烦忧忙碌公事。
崔樱看得出神,不自觉伸手描摹,意料之外的,机敏的贺兰霆都没轻易苏醒,看来这几日他的确很忙。
屋外雨势已经停了,为了不扰贺兰霆安睡,崔樱轻手轻脚的下榻。
当落缤照常抱着太孙过来找她喂奶,在她出声那一刻,身边就有侍女小声示意,“太子回来了,太子妃命我等都小声些。”
话音刚落,崔樱就从室内走出,她都梳洗穿戴好了,见到落缤跟孩子率先露出笑颜。
她的笑跟贺兰霆在不在家还是很有区别的,显然太子能在百忙中抽空回来一趟,就足以让太子妃喜笑颜开。
意识逐渐清醒的贺兰霆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开始以为是崔樱,直觉摸向身旁的位置,结果只得到一片清冷,于是顷刻间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张白嫩圆润的小脸,五官摘取了他与崔樱的相似之处,正呆坐在贺兰霆身旁,忧国忧民地望着他。
侍女只见太子从室内,一手抄起太孙,醒来第一时间就询问起太子妃的去向:“太子妃在何处。”
崔樱在府邸门口。
门开了,方守贵在她身后一直在劝说她回去,劝她别管这事。
魏科也挡在她跟前,拦住不让她跟跪在地上,满身风尘泥土的顾行之交流。
崔樱隔着这些人,同不远千里赶回京畿的顾行之对上目光,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意,接着就是满眼的悲痛凝重。
他应该是因为他父亲的事,回来找贺兰霆求情的。
顾行之哑声道:“我只想见太子一面。”
他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但众人心里都明白,唯一能做主的就只有崔樱。
许久不见,顾行之好似变了个模样,他以前那股浪荡子的习气都少了许多,眼神可见沧桑。
崔樱曾经利用他想给肚里的孩子一个正经名分,现在她知道,该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第135章
贺兰霆并不拒绝崔樱将儿子留给自己照料,他以为崔樱去前庭是为了处理内宅的事,与手里的贺兰晸大眼瞪小眼片刻,接受了要独自面对儿子的事实。
贺兰晸自生下来就跟贺兰霆不亲,他同他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小年纪就能看出他待人的脾性冷淡。
贺兰霆想他年纪小见不到亲近的人,兴许会哭闹一阵,结果贺兰晸没有一点怕生的迹象,他平静地在自己父亲臂弯中打着呵欠,镇定得不像普通孩子。
过了会,贺兰霆感觉手上一热,鼻息中传来一股淡淡异味。
他垂眸对上贺兰晸乌黑发亮的眼睛,对方两手攥成小小的拳头,似乎浑身都在使劲。
他就知道中招了。
崔樱在门口看见侍女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眸光一扫,心里几乎有了答案。
她颇为意外地盯着贺兰霆微弯的身姿,发现他跟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说教,太孙双腿被他一手握住,贺兰霆不轻不重地扇了儿子屁股两下,冷冷道:“以下犯上,孤该治你个不敬之罪。”
这话听在崔樱耳中多么耳熟,这不就是当初他用来吓唬她的说辞。
“你平日都吃的什么。”
“真是臭不可闻。”
崔樱没忍住啼笑出声,正在教训儿子的贺兰霆飞快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崔樱笑着笑着便感到赧然起来,她上前粗略看了看眼前状况,问:“他得罪你了?”
贺兰霆掂了掂孩子的两条小腿,面色倨傲地抬起下巴,“得罪了,你替他赔罪?”
崔樱朱颜越发红润,她细指点了点贺兰霆,提醒道:“青天白日,你正经些。”
贺兰霆看她眼神越露骨,崔樱就越掩饰地看向别处。
她想起来意眉头微蹙,大概明知会惹贺兰霆不悦,还是清了清嗓子,“我有正事同你说。”
随着崔樱说出口的话,二人之间刚才还旖旎的气氛逐渐消散。
贺兰霆的沉默不语就是最直白的回应态度,他早就料到顾行之会从北鲜赶回来为顾乘章求情,可是要想这件事从轻处罚,可能么?
崔樱:“我对顾家犯的事不表异议,他连夜奔波,只想求见你一面。”
贺兰霆:“你在帮他说话。”
他对崔樱跟顾行之联合谋划欺骗他,混淆血脉的事印象深刻,根本不想崔樱再与顾行之有任何联系,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
不想崔樱不仅违背他的意愿,去见了顾行之,还来向他求情。
贺兰霆背过身讥讽,“看到他风尘仆仆为他父亲劳心劳力的样子,怎么,你对他心生怜意了?”
崔樱听他这刻薄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计较了。
虽然这话令她感到生气,崔樱还是没被恼怒冲昏头脑,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并非如此,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你吵架,影响你我夫妻间的感情。”
许是她提到跟贺兰霆之间才是夫妻,令贺兰霆周身僵硬冰冷的气势有所缓和。
但他还是不忘挑拨顾行之这么做的动机,“他想见孤,是想替他父亲说情。你忘了你阿翁怎么受得伤,你不是因为这件事要记恨孤一辈子,难道你不想报仇了?”
崔樱反驳道:“当然不是。”
“顾家所做的事本就罪有应得,按本朝律法怎么定罪都好,我说了我不表任何异议。他曾经帮过我,如今在门前跪着求我,这个人情到了我该归还的时候了,今后我与他就再无牵扯。”
发现贺兰霆无动于衷,崔樱如同泄气般道:“我只针对他想见你一面,才来替他说情,你若不愿,无可厚非,我去回绝他就是。”
贺兰霆不作回应。
崔樱等了等,终是出去了。
顾行之在府邸外没有命令进不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是湿的,他一身衣裳连带脖颈和脸颊都沾上了泥点子,浑然看不出以前风流倜傥的模样。
看到崔樱出来,顾行之眼中闪过一缕期翼的光。
然而当崔樱的裙裳离他越来越近,顾行之心头的希望就越来越低。
她还学不会那种不动声色,一双盈润黑亮的眼眸露出不忍的眼神,就已经叫顾行之明白了结果。
果然,和他预料中想的一样,崔樱走之前也没有向顾行之保证,一定能说服贺兰霆,她只是表示愿意试试。
崔樱:“我的话不奏效,兴许对他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她将端来的茶杯和一碟糕点放到地上,“吃完这些你就走吧。”
顾行之一路奔波,为了尽早赶回京畿,有近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他不意外贺兰霆会拒绝见他,他没对顾家立马下令,满门抄斩就算不错了,不然哪还有顾行之回来求见的机会。
他听了崔樱的话,往嘴里僵硬而机械地塞入糕点,没嚼几口就囫囵吞了下去,再喝光那一杯茶就起身了。
崔樱:“保重。”
顾行之正准备上马,另想办法时,忽然被人叫住,“等等。”
方守贵被派来传令,“太子让顾家郎君进去。”
这话让崔樱愣在原地,顾行之进去之前看了看她,他眼中的崔樱如他想象中那般过得很好,她多了几分成过昏的妇人的沉稳,可她还是年轻,哪怕她做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面庞始终妍丽秀美,散发着纯真恬淡的风韵之气。
他路过她,苦涩一笑,道:“还是奏效的,你要信你自己,崔樱,你是独一无二的。”
能令贺兰霆三翻四次低头的人,怎会真的是个普通人呢。
至少,在他们眼中,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又身有缺陷的崔樱已经不普通了,她可是能影响一个行事作风独到专横的上位者。
顾行之被带去了贺兰霆的书房,这座府邸他来过许多回了。
以前来的时候,没跟崔樱定亲,那时风流恣意,堪称滋润。
后来定了亲,不知什么时候事情就变了,他再来这座府邸就是以客人、外男的身份。
他跟表兄,也成了对彼此有敌意的陌生人。
顾行之一眼就看到神情漠然等着他的贺兰霆,他上下一扫,似乎面露嫌弃,朝方守贵示意地轻轻颔首,“带他梳整一番再来。”
贺兰霆睇着很久没见的顾行之,没有崔樱,他对他还仅存一丝表兄弟的态度,“你看你自己哪还有过去的风光。”
顾行之对他,就如同对崔樱那样复杂。
他拒绝了方守贵请他去沐浴更衣的决定,顾行之站在贺兰霆跟前道:“顾要是没了,我再干净,也不可能有以前的风光。”
贺兰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然后呢,想孤放人?”
贺兰霆:“你利用崔樱心软,难道为的不就是这个。”
顾行之被猜透心思,不见心虚愧疚,能不能让崔樱帮他说情,是他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
为了他父亲,他只能期望崔樱看在过去人情的份上帮他一把。
而今他的前妻嫁给了表兄,他们终成一对眷侣,还育有一个孩子,顾行之痴痴的笑声中,透着对自己的嘲弄。
他问贺兰霆:“那表兄,你打算怎么处置顾家。”
与北鲜勾结,损害国家的利益,不管是哪门皇亲国戚,按照律法都会被抄家。
顾家如今正处于重兵把守的阶段,男丁女眷分开看管,像顾乘章和顾行之上头的兄长们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顾缘维在朝堂瘫倒后就卧病在床了。
这是看在母家和顾皇后的最后一点情面上,贺兰霆才没闹得过于难堪。
他盯着顾行之,神情冷酷,觉得他应该知道分寸,别得寸进尺的好。
顾行之请求:“能不能留我父亲一命,阿翁已经病倒了,若是再受刺激,恐怕会……”
贺兰霆对他不再有耐性搭理,他沉声道:“天下人都在看着,你想孤因为你一句话就徇私枉法?当初这么做的时候,你怎么不劝他收手呢?”
贺兰霆走出书房。
他与顾行之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说了最后一句,“孤不处置你已是仁慈,顾家的事与你无关了,滚回你的北鲜去。”
崔樱站在庭院里,看到顾行之行将就木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
蓦然一只手将她拉走了,贺兰霆挡住了他们彼此望向对方的视线,崔樱这时不想再惹怒他,她匆匆收回目光,按住手腕轻声对贺兰霆说道:“慢一些,你走太快我跟不上。”
那是她见过顾行之的最后一次。
也是最后一眼。
顾行之在京畿待到顾家的处置下来,他四处奔走,想挽回局面却收效甚微。
顾缘维被革职,手中权利悉数被缴,顾行之上头三个兄长参与得深,难逃一劫,同他们父亲顾乘章一同关押在大牢,等待被流放的命运。
今后的顾家除了顾行之能安然无恙,撑着门面,再无别人。
局势已定,在崔珣跟林戚风带上北鲜要犯,从灵州回京的那天,顾行之带着顾家仅存的旧部,和家中父亲兄弟的家眷整顿出发,离开京畿。
两路人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在关口相互错过。?
第136章
崔樱借了贺兰霆的书房办事,他书房大又敞亮,时常有人收拾清整,后来乱成一糟的情况还是极少见的。
不管是桌案还是桌椅、地上、柜子上都铺了好多画像,室内几乎没法下脚。
太孙粘她粘得很,走到哪儿都要跟到哪儿,现在铺了画像的地上乱看乱爬,身后有侍女时时刻刻盯着他。
而崔樱正盯着画像的人和旁边的注释,替崔珣相看适龄婚嫁的女郎,顾不上照看儿子。
“这些天送来的画像没有上千幅也有百来幅了,我看这些女郎各个都很好,阿兄在其中却一个也没相看上吗。”
崔樱自个儿都看的眼花缭乱了,结果崔珣那边推说都不喜欢,她现在很犯难。
崔珣立功回京,政途属于上升期,他的亲事也到了提上日程的地步。
崔家叫他相看女郎,崔珣借口事忙,理所应当地请了妹妹来帮他参考人选,像是崔樱说想让哪家的女郎做嫂嫂,他就娶哪家的女郎进门。
这种看上去是听取崔樱的意见,实际上也是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做法。
但是崔珣忙也是正经的,他不大想要在京畿久留,还是想到灵州去,时日待的不长,为他择妻就得抓紧时间了。
贺兰霆才半日不在府里,一到书房,看到的就是与往日不同的场面。
无处下脚的他只能站在门口,没让人通传,看着背对着他的崔樱正跟婢女探讨,怎么游说让兄长认真对待自己的昏事,好好从中挑选合自己眼缘的女郎相看相看。
因为讨论得太过沉迷,崔樱都没发现他,还是长大了许多的太孙,爬到门槛对着他吐口水时,崔樱想起孩子才转过身。
刚好看到这一幕。
贺兰霆单手拎起短手短脚,小小一团肉乎乎的儿子,动作不大,看得出来是有收敛地向她挑眉示意,“想保他周全的话,就用你自个儿来赎他。”
说罢他提着对他不服,踢动小腿抗议的贺兰昭昭就往内宅去了。
崔樱顿时放下画像,“都收拾了吧,刚才看的那些,就把家世相当、年龄相配的给阿兄送去,他要是再不满意,就说我也瞧不好了。”
对着父亲吐口水,贺兰昭昭免不了挨了一顿打。
还是被扒下裤子那种,肉肉的小屁股被一把团扇的扇柄敲木鱼似的,来了几下。
崔樱对贺兰霆拿着自己的扇子惩罚儿子的行为颇为恼火,她一把抢过去,扬起手像是要把贺兰昭昭挨的揍都还到贺兰霆脸上。
贺兰霆身形不动如山,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崔樱动手他肯定能在顷刻间钳制住她。
然而香风扑鼻,崔樱只对他凭空扇了扇风,就将扇子砸进他怀里,“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你欺负他作甚。”
崔樱让人把挨了揍,哭得泪眼带花的贺兰昭昭抱走,自个儿也准备离开。
椅子上贺兰霆踩住了她曳地的裙裳,威风堂堂,冲面露惊讶的崔樱轻佻地勾唇,“不欺他,欺负你吗。”
崔樱很有危机意识地扭头想跑,她太熟悉使坏时候的贺兰霆是什么样。
“那就子债母偿。”
贺兰霆跟她争夺她的裙裳,拔河似的,崔樱天生平衡力不行,一个趔趄就被拉拢到他怀中,他在她秀颀白嫩的脖颈处深嗅。
再抬眸眼神叫人腿软又害羞,“你好香,你擦了什么这么香。”
贺兰霆对人的气味同他对相貌一样挑剔,但在崔樱身上,他能接受她的美中不足,及所有的一切。
她人站在他面前,哦不,出现在他视野中就是香的。
就像一开始他们相遇,那时他见了崔樱,才知什么是“露浓花瘦”般的美色。
崔樱挣扎,她被贺兰霆说的“子债母偿”给羞恼到了,在被贺兰霆扛在肩上,往床榻走去时还在拍打他的肩膀后背,“放我下来。”
“现在不成,不能做,妙容同我约好下午到府上来做客。”
她要是跟贺兰霆厮混,不到夜里都不会停,那今日跟贺兰妙容就要失约了。
贺兰霆不为所动,他把崔樱丢到榻上时,像在按一条打挺的鱼,“妙容?你胆子不小,还敢见她。”
“怎,怎么不能?”
贺兰霆在她脸上轻啄,不吊胃口,大发慈悲地跟她说:“你为崔珣择妻,她喜欢你兄,你还要见么?”
崔樱到现在都不知道崔珣跟贺兰妙容到底怎么回事。
说他们有什么,这二人在京畿里从未当众一起出现在过人前,私底下就更没人清楚他们是不是对彼此有意。
说没有什么,很早之前贺兰妙容就透露过看中崔珣的意思,可过去这么久,二人不热络,旁人也就没把握。
“他们,他们……”
崔樱被亲得神志模糊,想要问什么都忘了,声音都被贺兰霆尽数吞进肚里。
“别想其他人,想想孤吧。”
贺兰霆吻技从来都非常高超,崔樱舒服得浑身柔软得像只不会说话,只会露出腹部求抚的猫。
她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被贺兰霆的迷魂汤给迷糊了,“从明日起,你搬进宫里,陪孤上朝。”
贺兰霆不断地在她耳旁倾诉,“你知道孤长宿在议政堂的吧,夜里想你想得身上都疼了。你操心旁地为何就不操心操心我?”
“这样,白日你陪孤,夜里孤陪你。”
“这桩买卖不亏你,是不是很划算,嗯?”
崔樱费尽心神才得出个说不出口的答案,哪里划算,按照贺兰霆说的不管是白日还是黑夜,不都是跟他在一起。
比贺兰昭昭难对付,花心思花时间话体力,是亏本生意。
崔樱想拒绝,脑子却跟被灌水一样,成了被支配的东倒西歪的人偶,尤其贺兰霆从她背上贴上来,手穿过指缝和她十指相扣的时候。
崔樱面若芙蓉,气若扶风。
贺兰霆荤中夹杂着情话跟她说:“你当初,你跌坐在孤怀里,知不知道孤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孤被你坐得动弹不得,你好厉害。压着孤的‘把柄’,是不是好厉害?”
他来回几个夸赞的“好厉害”让崔樱头晕脑胀的快羞过去。
“别说了。”
崔樱想堵住他的嘴,手掌心却被紧紧扣住。
她偏头,贺兰霆贴着她的脸,眼睫似乎都相抵,“要说的,不说你怎么才知孤以前怎么想你。”
爱本身浓缩了情感与欲,然后化身成崔樱。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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