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三月底, 炎热已现。
经过女医每日的针灸治疗,璎娘的眼睛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吃完早饭后, 趁着天还没那么热,璎娘循着蘅芜苑的小石子路往池塘边转了转, 她在树荫下望着小池塘里冒出的一小片荷叶, 嫩嫩的小圆荷叶漂浮在池塘上, 锦鲤在荷叶下游来游去。
这个荷叶是三天前突然冒出来的, 因为每天被关在这里, 璎娘对这突然冒出的小荷叶多关注了些。
璎娘望着那片荷叶出神,距离上次出蘅芜苑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了,依魏国公那人狠毒的心思,他在想什么?
中午的时候, 璎娘望着突然出现的老管家, 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
“让我搬去西苑?”璎娘第一个念头就是西苑里有什么人, 她抿了抿唇, 会是存真大师,两个小和尚?还是唐郎君?她到了洛阳之后认识的人很少,就这么几个,余家人已经见过了。”不用收拾了,西苑什么都有。”老管家对那些女婢道。
走至半路时,璎娘望着和上次去临漪亭, 抚仙台截然不同的路线, 暗自揣测魏国公这次又有什么意图。
“璎娘子。”一道声音惊醒了璎娘。
她抬头看向站在路中央的叶氏, 她记得没错的话这人应该是魏二郎的母亲吧?
“请二夫人请让路。”老管家说道。
叶意如稍微让开了些, 她走到幽州王妃那, 脸上焦急无比, 看着幽州王妃时,只能将不甘嫉愤压在心底:”柔心她被国公送去了寺庙清修,到现在也不许回来,天气这么热,她的身边也没几个伺候的人,寺庙里连冰块也没有。”
叶氏说着哭了起来:“柔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时,腿还受伤了,一直在寺庙受苦。”
璎娘听着她的哭诉,不懂她的诉求:“夫人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现在的处境比牢里的囚犯好不了多少。
“若不是因为你,柔心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叶氏怨恨道。
璎娘沉默片刻,准备把叶氏的话当作耳边风。
“国公是为了你出气,才把柔心送到寺庙里。”叶氏使劲搅着手帕,对幽州王妃恨得不行,纠缠着她:“你和国公说说,让他放柔心回来吧,柔心她吃不了苦。”
璎娘停下脚步,对叶氏道:“夫人找错人了,就算要找,也是找魏国公才对。”
叶氏已经嫉妒的两眼发红,她当然知道命令是国公下的,可她对那个男人又爱又惧,惧多过爱,不管任何时刻,国公对他们的要求只有听话,若不听话,就是被厌恶丢弃的下场。
柔心只不过是违抗了他一次命令,偷偷见幽州王妃,就被国公送去了寺庙。
那个男人如此的狠心绝情,却为何能容忍幽州王妃的所作所为,国公手腕处的伤到现在还没好,不仅没有惩罚,还让她住在西苑。
老管家加重语气:“我们还有事要忙,二夫人若是对国公不满,可在国公面前提出来。”
叶意如不甘的后退一步,眼看着他们离去。
璎娘等到了西苑,脚步迟疑了一下。
她望着西苑里雕梁画栋的连绵宫殿,以及盛开在各处的牡丹,种类繁多,色彩缤纷,现在还不是牡丹盛放的最佳季节,但因为今年天热,已经有不少牡丹盛开了,各种牡丹在风中摇曳,灿丽的像是天边云霞。
璎娘看着如此美景,并未感到任何的喜悦放松。
在这里,每一场华丽的景色盛宴都代表着陷阱,抚仙台,临漪亭上的鲜血已经让璎娘看清了魏国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俊美的皮囊下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到了西苑后,璎娘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西苑的路线图,等到天黑时,她才理清一半,西苑面积之大有点超过了她的想象。
黑夜渐渐降临。
璎娘休息在西苑的露华殿内,她睁着眼睛,听着外面护卫巡逻的脚步声,以及晚春的蟋蟀鸣。
无人时 ,她想起了很多人。
不知女儿可还好?她十分十分想她,想得都不敢多想,她回忆起在抚仙台上听到的那些武将讲话,觉得周宗主的战事应该是顺利的吧,不期然的又想起了荀家父子,原本平和的内心多了仇恨之意,后来,璎娘又想起了慎之,金犇,阿木,阿骨,罗金虎,冬雪等人,也不知罗金虎的岭南之行如何了,今年的天气并不好,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璎娘坐起身,下床推开窗户,让月光洒落下来,露华殿和蘅芜苑一样,除非魏国公来 ,否则一入夜就收起了烛火。
现在只有满月之光流泻下来。
璎娘吹着夜风,才能缓解心里的忧虑。
夜色深深,房门突然被推开了,璎娘猛地看向殿门口。
“王妃如此雅兴?深夜还在赏月?”魏延山提灯进入露华殿,诺大的宫殿只有一盏提灯悠悠而行。
璎娘镇定下来:“住处换了,睡不着而已,不知国公深夜过来何事?”
魏延山在桌上放下提灯,借着月光站在窗前,他看着幽州王妃,道:“这些天下来,我观王妃从未有屈服之意,总是以不记得前尘往事搪塞过去,若你我不是敌对关系,说实话,我还是很敬佩王妃的。”
璎娘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她轻声道:“我受过伤,不记得很多事,国公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才对。”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在月色窗下,显得极为妖冶成熟的那张脸,连口中那股轻淡的语气,在这夜色下,都显得有一分多情。
可魏延山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他低笑出声:“是吗,那王妃初到蘅芜苑突发高热的那个晚上,喊的又是什么?”
其实那一晚,魏延山一直坐在幽州王妃的床头,那时的幽州王妃昏迷不省人事,口中一直在说胡话。
魏延山望着凝脂腴态的萧夫人,很难想象余家口中的璎娘会是幽州王妃。
比如她在余家洗碗洗衣,煮饭扫地,整日粗茶淡饭,辛勤劳作,忍寒挨饿,为了省些药钱可以将汤药分成两次喝,睡柴房,为了躲避她以前可能连衣角都不会沾上的人去宿夜鬼寺,那些苦困的日子,幽州王妃居然也过下来了。
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外物,蘅芜苑里,她没有任何的妆奁首饰,衣着老套,清水素面。
和魏延山听过的幽州王妃的传言生活,可谓是天差地别。
他得到的情报是,周绪将这个女人宠幸到了极致,锦衣华服,玉盘珍馐,以周绪的昏头程度,这世间的宝物她估计都有了,毕竟他连代表半壁山河的龙玺残玉都送了。
而他试探的两三场,全部以失败结束。
璎娘心里一惊,她已经忘了蘅芜苑高热的事情,可事实上就是从那晚开始,她以前的那些记忆继续经常断断续续的出现,她掐紧手心,神色清冷:“这我怎么知道。”
魏延山靠近幽州王妃,偏头,不经意间看见她藏在发间处的耳尖,他避开那抹雪色,缓缓道:“那,萧晴雪呢?王妃有印象吗?”
“国公请自重。”璎娘后退一步,冷声道。
魏延山眼眸沉沉盯着幽州王妃,其实那晚幽州王妃一直在说胡话,他隐隐约约只听见了上大学,乖宝,对不起,稀里糊涂的话,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刚才说出萧夫人女儿的名字只是为了诈她。
“王妃真的还要假装下去吗?”魏延山敛去脸上笑意,他道:“我本不想出此下策,王妃何必逼我?”
璎娘蹙眉,她心中最糟的预感在一点点成真。
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和押解犯人的呵斥声传来,同时还有幽州方言的粗骂声。
“外面有一些幽州兵卒,只要王妃承认恢复了记忆,我就放了他们。”魏延山道。
“我给王妃的时间不多,如果我数到三,王妃仍然还没有表示的话,他们将被一个个斩下头颅,就如同周幽州对待战败的俘虏一样。”魏延山语气阴冷。
“一。”魏延山轻声道。
璎娘望着他,浑身僵硬,耳边的那些幽州兵好似在激烈反抗,他们的幽州口音让璎娘分外深刻。
“二。”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苍白的面容,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就要继续。
昏暗的大殿,璎娘轻闭上眼睛,随后睁开,打断了魏国公的话:“我承认。”
魏延山饶有兴趣道:“王妃不装下去了?”
“装一时不可以装一世。”璎娘本就知道自己恢复记忆的事藏不了多久,能拖延这么多天,自觉已经够本了,总不能一开始,敌人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希望国公可以兑现诺言。”璎娘直视着魏国公。
魏延山却不急:“王妃恢复记忆是什么时候的事?”
璎娘不想回答。
魏延山走到桌旁,拿起那盏提灯出去,心情很好的模样,温和道:“不急,我给王妃看场好戏。”
房门外,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头正坐在桌前,桌上有抚尺,纸扇等物,他的口中模仿着各种声音,惟妙惟肖,璎娘出来时,还能从老者口中听见洪亮地道的幽州口音。
璎娘怔怔望着那老者。
老者看见贵人,连忙诚惶诚恐的下跪。
魏延山道:“洛阳有一善口技者,可模仿任何动静声音,这场口技,王妃可满意?”
璎娘良久才道:“挺好。”
魏延山反问道:“王妃竟是觉得好吗?”他阴鸷的盯着幽州王妃,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他一点也不喜幽州王妃平静时的神色。
“不好吗?”璎娘直到此刻才散去让自己手脚发麻的冷意,她没有看魏国公,只是望着那老者:“这里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死亡,只是一个口技者在表演而已。”
“哪怕他是一个洛阳人?”魏延山清楚知道幽州王妃能中计,是因为房外口技者发出的那些幽州口音,但现实是,一个洛阳口技者利用技巧让她乱了理智,外面的根本不是她以为的幽州人,而是属于敌军的洛阳人。
现在,幽州王妃居然觉得一切很好?
璎娘疲倦的看了一眼魏国公,轻声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魏延山伫立在殿外。
烛火下,幽州王妃裙裾流淌进殿内。
魏延山突然开口:“只要王妃说出天罚的秘密,我保证牢狱里的那些幽州兵,全部活的好好的。”
幽州王妃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他们先死,我就后死。”
魏延山听着幽州王妃反向威胁的话,心中反而多了一丝畅意,不知为何而笑。
第302章
每年的牡丹花最早盛开的一定是洛阳宫的西苑, 其次便是各大贵族的私苑别墅花园,再次便是洛阳的金风玉露楼了。
刚刚到四月,金风玉露楼里每个娘子的房间里都放有牡丹盆栽, 有的是楼里自己栽培的,名贵的则是达官贵人争相送的。
从去年惊姝宴中脱颖而出的花魁严霜正陪在姜校尉, 姜三郎的身侧, 给二人倒酒, 在场的人非富即贵, 她流转在这些人中间, 等房内的人喝完一轮后,她便自觉的到后面去弹琴。
洛阳令父子就在这场宴会上,还有被他邀请过来的齐侍郎,史大都督等人。
史贽因要与齐侍郎一起去金陵招安, 对齐侍郎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对着齐侍郎举杯道:“侍郎前段时间何必着急走呢, 你我能在洛阳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
齐南华无奈道:“实在是皇命难难, 圣上希望我等尽快招安成功,以免江淮百姓再受叛军奴役摧残。”
史贽喝了口酒,身边是他一直宠爱的存真,存真坐在史大都督一旁,伺候着他,史贽借着酒意道:“我看此事想成功极难。”
“也不是没有机会。”姜三郎笑道, 他看了一眼荀言:“话说回来, 多亏了荀郎君, 我们手里才有了一个重要的人质。”
荀言一声不吭的喝酒, 洛阳令笑容僵在了脸上, 干笑两声, 缓和气氛:“犬子功劳微不足道 ,能帮到国公一点点的小忙,我们就已心甘情愿。”
洛阳校尉姜行已经知道了自家三郎姜衍和洛阳令爱子的恩怨,他笑道:“县尊和我皆属同僚,三郎顽劣,做了一些混账事,县尊切莫放在心上。”
洛阳令表示自己不在意,和洛阳校尉举杯同饮。
齐南华故作不知的问道:“奥?敢问人质是何人?”他前几日为了避嫌从唐府搬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洛阳的都亭驿,也就是刘洄死的地方。
“齐侍郎到时就知道了。”史贽道,不过对于幽州王妃对于叛军究竟有多大的作用,他也不确定。
他感概道:“魏公和朝廷与幽州叛军打了差不多一年了,现在太原那边还在和幽州打仗,战事并未结束,只不过是江淮这边,两方暂时偃旗息鼓而已。”
齐南华不懂军事,他试探问道:“庐江一战,魏公不幸失利,叛军占领徐州重镇,朝廷连忙派宋德裕坐镇潼关,以防叛军伐洛攻进长安,可我到洛阳月余了,为何没见叛军动静?”
存真给大都督倒酒,史贽道:“齐侍郎这就不懂了吧。”他用手指点了点外面的天:“今年你看可曾下过几场雨。”
“一场。”史贽起身,竖起一个手指,道:“就一场,每年的三四月就是春耕时节,江南地暖,三月种者为上时,四月上旬为中时,中旬为下时,现在都已经进入四月了,这老天爷还没下雨,外面河面水位下降,田野干涸,村民自己吃水都成了困难。”
“去年洪涝,今年大旱饥荒,不出几月,大灾之年要来了。”史贽:“那些老百姓能图什么,就是一个饱字,叛军本就是北人统治南人,再劳民伤财下去,当心后院失火。”
齐南华听完之后,对史贽拱手道:“原来如此,听君一言,齐某茅塞顿开。”
这场宴会本就是洛阳令想和姜家联络交好之用,现在齐侍郎和史大都督相谈甚欢,而他和姜校尉也摒弃前嫌,算是圆满成功,洛阳令让台下的舞姬上来敬酒献乐,自己也喝了不少。
直到月上中天时,这场宴会才散开。
金风玉露楼内灯火辉煌,洛阳令喝的醉醺醺的,姜三郎坐在步辇上,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他只得下了步辇,满身脂粉香气的他潦草的对着洛阳令拜别。
而齐南华正准备回都亭驿,他和洛阳令父子以及史大都督,姜校尉等人他们回去的路线不同。
两方人反正都笑呵呵的,齐南华对着史大都督拱手后,正欲上马车,眼角突然有道黑影从金风玉露楼一旁的巨大石狮处窜了出来。
齐南华心里一跳,霍然转身。
只见寒光一闪而过,黑影动作快的如同一条贴着阴影处滑行的灵蛇,那抹寒光迅疾的令人心惊,好似一道闪电!
齐南华酒气未散,就已经听到了噗嗤一声,那是锋利的尖刀刺入洛阳令身上轻滑锦绣的丝绸之声。
不过短短一息时间,噗嗤声不绝。
黑面人带着无比狠绝的杀意将洛阳令的心脏用刀尖戳烂了,刀锋旋转而过,洛阳令的人头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便被斩落在了金风玉露楼的门口,沉默后,楼内惊叫声四起。
一切的一切都来的那么猝不及防。
在场的人都喝了不少酒,齐南华望着这一幕,耳边听见了姜校尉和史大都督抓刺客的声音,他咽了咽口水,害怕的往自家马车上边靠,发现洛阳令的爱子正低头看着脚边。
洛阳令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心脏被搅成了烂泥,他的人头滚落到了他儿子的身边。
齐南华望着荀言呆愣愣的,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声。
随着洛阳尉和洛阳大都督的下令,无数兵卒追上了那个刺客。
“关闭山月坊的所有坊门,弓弩手出动,务必抓到刺客!”史贽怒道。
得了,这下回不去了,齐南华根本没想到好好的参加个宴会,眨眼,洛阳令就死了,还死的这么惨。
山月坊的搜查直到天色微明才结束,刺客被弓弩射穿了琵琶骨,以及小腿,最后因顽固抵抗,抓捕他的洛阳卫大怒,被反绑着双手用马拖行至了金风玉露楼前。
齐南华坐在马车里,望着伤痕累累,血迹斑驳的刺客拖送至了史贽面前,等史贽摘下蒙面的黑布,齐南华差点惊吓出声。
存真站在史大都督身边,眼睛蓦地睁大。
他认识这个女人。
史贽望着这个女人,刚想问些情报,荀言大力推开他冲到了刺客身边,他头发凌乱,手上都是血,等看见刺客时,脸部扭曲:“是你?!”
冬雪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她本该站不起来的,可她双手撑着地面,还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她提着心口的那口气,极少露出笑容的她露出一个笑容:“是我。”
她望着荀言:“你们荀家狼心狗肺,草菅人命,早就该死了,枉王妃在金陵时待你如座上宾,像你这样的人…”话未说完,就是一个冲刺,她的手刀即将险而又险的碰上荀言脖颈时,姜校尉出手了。
冬雪被重重一脚踹到一旁,腹部受到重击,直接喷出了一口血,荀言拿刀就要杀她,被史贽阻止了。
“她是幽州王妃的人?”史贽让洛阳卫架起刺客。
“只是幽州王妃身边的一个婢女罢了,让我杀了她!”荀言怒吼,被史贽轻飘飘的挡回去了:“她不能给你。”
说罢,就带走了刺客。
齐南华在马车里,满怀心事的离开了山月坊,存真独自回陶府。
洛阳宫,西苑。
早上一过,璎娘将昨日剩下的半个西苑探索完毕,发现西苑完全就是一个种植牡丹的大型花园,等她回到露华殿时,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天气明显炎热起来。
刚进入露华殿就看见了魏国公。
魏延山靠在椅背处,说起了一件小事:“昨晚有贼人刺杀洛阳令,手段极为凶残。”
璎娘神色冷漠,在她心里,洛阳令父子就是该死之人。
“那贼人和王妃相熟,王妃想不想见?”魏延山道。
璎娘想起昨晚的口技者,对魏国公愈发警惕。
“魏延山起身,他走至门外,对幽州王妃道:“这次不骗王妃。”
璎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看向门外,春光热烈,繁花似锦,像极了魏国公的又一次陷阱试探。
璎娘走至门边,只一眼,便让她浑身血液冻结,僵立在原地。
“如何,此次没有骗王妃吧。”魏延山悠悠然的下了台阶,他站在刺客那,对幽州王妃道:“应是故人来,王妃不来看一眼吗?”
露华殿的台阶很长,璎娘自己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跑到了冬雪的身边,冬雪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璎娘跪在她身边,伸手将冬雪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又擦了擦她脸上的血,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让她眼前都是血色。
冬雪望着王妃,呛咳了一声,口中又流出了血,她抓住王妃的手,感觉到她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气若游丝:“我,我杀了洛阳,洛阳令,从很早之前,就想,杀了。”
“就算王妃,王妃不在这,我也会杀的。”冬雪露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说道,从她踏上旅途,就已经抱上了必死的决心。
璎娘低着头,越来越多的血沫从冬雪的口中涌出,她徒劳的擦着,发现冬雪的身上都是伤,仅仅是她看到的就有肩膀,小腿处的箭伤,口里有血沫,是内脏受伤了吗?璎娘俯身,拼命回想着李繁李大夫教给她的方法。
“你别说话,我会救你的。”璎娘摸了摸冬雪的腹部,她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多么惊慌害怕。
冬雪已经看不清主母的脸了,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清,这就是主母失明看的世界?冬雪闭上眼睛,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滚烫的热泪砸下来,有人在耳边固执的唤她。
魏延山看着幽州王妃给濒死的刺客治伤,她跪在地上,反复查看刺客的伤势,用手轻按刺客肚腹处的伤口,时不时的询问刺客,但多数时刻,她是得不到答案的,在做无用功,可就是这样的无用功,她做了很多。
璎娘额头上都是汗,她感觉冬雪身上最大的伤害应该是脾破裂,这种内脏出血是会要人命的,可没有现代的医疗,根本无法动手术,而她身上多处的伤痕也会让她失血过多而死,璎娘跪在地上,从裙裾处撕下布条简单将冬雪身上的出血口止住,她又摸了摸冬雪肚腹处的紫黑淤青,俯身听了听她喉咙里有无异响。
没有,可能只是轻微的脾破裂?璎娘手摸向冬雪,发现她体温变得很低,唤她几声后毫无反应,显然失去了意识,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
璎娘呆滞在原地,她要怎么做?这里什么都没有。
魏延山望着快死的刺客,正想说话,就看见幽州王妃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在给她的女婢喂血。
“你干什么?”魏延山惊了一瞬,扣住幽州王妃的另一只手,想拉她起来。
璎娘甩开他的手,焦急恐慌的情绪像沸水充斥着她的心尖,她的血型是最常见的,拜托了,冬雪一定要和她一样。
“你是疯了吗?”魏延山莫名的烦躁不堪。
璎娘充耳不闻,直等到眼前有些晕眩时才停下来。
“花费了这么多功夫,还不是没救回来。”魏延山看着毫无动静的刺客,让护卫抬她下去,璎娘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魏延山忍无可忍的抓住幽州王妃的手腕,掌心一片濡湿,从她身上流出的血腥味让魏延山双目冰冷:“她已经救不活了,你的血流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死人。”
璎娘深呼吸一口气,感觉理智到了崩塌的边缘:“放手。”
魏延山渐渐松开幽州王妃的手腕,不期然看见了幽州王妃的目光,她看着他,泪珠还在眼睫上。
一整天的时间,璎娘没有再出过露华殿。
她的手腕被女医包扎了起来,已经不流血了,可璎娘总会想到冬雪。
璎娘靠在床头,常用的绸带已经被她解了下来,放在枕头一旁,夜色已经很深了。
魏延山来时,幽州王妃就安静的靠坐在床头,听见他来,朝他这边望了一眼,神色无动无衷,视他为无物,偏偏她的脸颊绯色惊人,唇色比牡丹还浓,许是临近睡觉的缘故,幽州王妃的长发垂落下来。
乌鬓浓腮,稠丽如花。
“女医说你发热了?”魏延山让屋内的人下去,他走至床边,仔细观察她。
“堂堂王妃,要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婢不喝药?”魏延山坐下来,语气带着嘲弄,他拿过药碗,发现药碗里的药一点也没少。
幽州王妃只是怏怏的看了他一眼,她垂着眼眸,因为高热,眼尾都烧着绯红,突然伸手,想将魏国公手上的药碗打翻。
魏延山按住幽州王妃的左手,又看了看她缠着纱布的右手,两人之间靠的极近,魏延山看着幽州王妃因高热绯红的脸颊,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魏延山用药勺舀了小半勺药汁。
幽州王妃被他按住了左手,右手暂不能动,魏延山察觉到她的抗拒厌恶,慢条斯理道:“王妃还是听话些好,可以少吃些苦头。”
幽州王妃似乎听进了他的话,慢慢的朝他这边靠了过来,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看着她靠近,长睫低垂,长发有一些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低头时,唇色洇红,像是要喝药般,俯靠下来。
幽州王妃身上的香气幽幽传来,让魏延山有片刻失神,也就在这一刻,绯红唇色轻启,里面却有一点寒光闪过,幽州王妃轻仰头,似蜻蜓点水般快速划过他的脖颈。
药碗哐当落地。
魏延山猛地扼住幽州王妃的脖颈,他按着她,将她按在金纱薄被里,俊美的面容有一瞬间扭曲,另一只手却是往幽州王妃的口中探去,细细的血丝从幽州王妃的唇角流到雪白的下颌,脖颈处,也流到了魏延山的虎口上。
魏延山面无表情的用两指从幽州王妃的口中拿出了伤人的利器。
一块很小的三角状的锋利瓷器碎片。
魏延山左手下滑,顺势按压住幽州王妃的气管,迫使她张口呼吸。
他俯身,发现幽州王妃唇内已经被三角瓷器刺的血肉模糊,怪不得从他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
魏延山慢慢坐起身,这才感觉到脖颈的刺痛。
听见屋内动静的女婢也闯了进来,随后惊恐的发现国公脖颈处有一道可怖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鲜血。
第303章
深夜的露华殿内, 燃起了通明烛火,将院内的各处牡丹也都照上了光彩,风一吹, 花枝簌簌。
后殿宣室弥漫着血腥味,往常倒映着树影婆娑的窗棂已经被完全打开, 窗前的焦骨牡丹仍绽放的热热烈烈, 红紫芳馥。
魏延山坐在椅子上, 他微仰着头, 喉结微动, 由医女给他敷上止血的药粉,医女胆战心惊的用小银勺点着麒麟竭敷在国公脖颈处的伤口,这是一道半弧形的细深伤口,从右侧一直划至左侧, 因它伤在脖颈这个特殊位置, 这道伤口看起来如此危险, 若再深几分, 恐怕性命不保。
医女处置伤口时,看见国公搭在扶椅上的手骤然发紧,青筋隐现。
她的手不由抖了一下,麒麟竭一向是止血圣物,但与之相对的就是它对伤口有非同寻常的刺激痛感。
滴滴滚落的血珠落在国公深青色的常袍衣襟处,满是暗色血渍, 魏延山睁开眼睛, 看了一眼慌乱的女医:“退下去吧。”
“是。”女医不敢多言, 她也没敢看屋内另一个受伤的贵人, 将银勺放在锦帕上, 就躬身离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
魏延山朝着不远处的铜镜看了一眼, 细细长长的一道伤痕横亘在他的脖颈处,魏延山至今仍能想起锋利的瓷器像是刀尖般划破他的皮肉,若不是他及时后仰,后果不堪预料。
魏延山低头擦了擦虎口上的血,又看向坐在床边的幽州王妃,伤了人之后,她没有一点惊慌,迆然冷眼旁观。
反倒他像个伤人的侩子手。
魏延山手指抵住额头,蓦然笑起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同一个女人伤了两次,还是周绪的女人。
周绪的女人…
魏延山想到这,脖颈处的伤口霎时如同被烈火灼烧般让他眉尾抽搐了一瞬,过了一会,魏延山拿着麒麟竭坐到了幽州王妃的身边。
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向他。
璎娘很不喜欢这个动作,她抬眸望着还活着的魏国公,只有没能杀死他的失望和恨意,她伸手想将下巴处钳制她的手扳开,却没能松动分毫。
魏延山抬高幽州王妃的下巴,两指用力,迫使她张口,丝丝缕缕的血迹再次从她口中蜿蜒下来。
察觉到拍打在他手背处的手烫的惊人,很明显,幽州王妃还高热未退。
魏延山用沾着麒麟竭药粉的银勺送入幽州王妃的口中,慢慢涂抹着口腔内壁,明显感觉到幽州王妃呼吸暂停了一瞬,额头冷汗津津,牙齿打颤,剧痛让她蹙损眉弯。
魏延山当然知道麒麟竭有多痛,可这些痛都是幽州王妃自找的。
“王妃在周幽州面前也是如此吗?伤人又伤己。”魏延山等涂完药后,将银勺放在木盒内。
璎娘唇齿间都是细密的血丝,舌尖尝到了苦涩的药味,她用袖口将唇边的血丝擦掉,她微闭上眼睛,高热让她头脑有些昏沉晕眩,她讥讽道:“当然不是,只是碰到厌恶之人,当然恨不得除之欲快了。”
魏延山看了下幽州王妃雪颈处被自己弄出的红淤指痕,约摸两指宽,被垂下来的如云瀑发遮住了大半,烛火朦胧,红印若隐若现。
魏延山道:“听起来王妃与周幽州伉俪情深。”
“与国公何干?”璎娘厌恶道。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绯红的脸颊,稍一靠近,就能感受到她本身的高热。
“国公自重。”璎娘睁开眼睛,冷声道。
魏延山按住幽州王妃软绵无力的手,继续靠近,声音阴冷:“可惜世间好物从不坚固,再深的感情多了猜忌分离,最后也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周幽州若知道,王妃经常与我共处一室,他会怎么想?”
璎娘望着魏国公,为什么一个人能拥有上天给他最优越的外貌家世,他的心理仍能扭曲阴暗的不成样子,好像是黑暗的深渊,看不见人性的一丝美好。
“昔日的甜言蜜语,你侬我侬会变成一根刺扎在你们的心间。”魏延山清风朗月的低笑:“海誓山盟?哪抵得过人心易变。”
“他日,周幽州怀疑你的时候,王妃又该如何自证呢?”魏延山。
璎娘抬眼看着他,语气平淡:“为何要自证。”
魏延山一怔。
“信则信,不信则不信。”
“我还是我。”
璎娘擦去唇色溢出的血丝,真有那一日,她也不会多费口舌解释什么,她本就是这样,从未改变过。
魏延山脸色阴鸷,笑容却陡然古怪了起来,不过是眨眼之间,幽州王妃就被他再次按在了薄被中,一只手游离在她的脖颈附近,另一只手则扣住了幽州王妃的两只手腕。
魏延山低头,他的阴影笼罩住床上的幽州王妃:“如果我与王妃的传言不虚,王妃又该如何应对?”
“那我就当被狗咬了一下。”璎娘不躲不避的直视魏国公,语气比刚才还要平静。
魏延山面孔阴沉了一瞬。
他松开手,站在床边:“王妃这般想,让人刮目相看,可真发生此事,周幽州还会爱你依旧吗?”
璎娘动了动重获自由的手腕,坐直身体,沉默片刻,道:“他若心有芥蒂,我不会强求,缘分尽了,好聚好散便是。”
这事不是她的错,她也不会为爱情而活,就算遭遇不幸,她也要活的好好的,她还有宝贝女儿在等着她。
魏延山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花园,道:“那个小刺客其实还没死,奄奄一息的,被我关在牢房了。”
璎娘眼睫猛地一颤,看向魏国公。
魏延山笑容肆意轻劣:“王妃求我,我便让人把她从牢里…”
璎娘想也不想的开口道:“那我求你。”
如此干脆利索的开口让魏延山想笑,而他也确实笑了,脖颈伤痕连带着刺疼,他笑道:“萧夫人是镇北王妃,为了区区一个女婢求人,王妃还真是放得下身段。”
“不过,王妃就不担心我骗你?”魏延山道。
“担心。”璎娘她已经被骗了一次,怎会不担心这是魏国公又一次恶劣的骗局。
“那王妃还求?”魏国公饶有兴致的问道。
烛火下,璎娘认真道。
“万一国公说的是真的呢?”
第304章
璎娘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冬雪, 仍感到一丝不敢相信,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想摸摸, 最后只是轻轻的碰了碰她滚烫的额头,又碰了碰她的口鼻, 感受到极细微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背上。
一直以来挺直的背脊稍微松了些, 璎娘望着昏迷的不省人事的冬雪, 对旁边的女医道:“我也会医术, 我和你们一起处理伤口。”
冬雪身上的伤很重, 到现在嵌在她肩膀和小腿处的箭还没拔出来,后背似乎被摩擦过,鲜血淋漓,看的璎娘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女医们纷纷看向坐在外堂的国公, 见他没有什么表示, 这才空出一个位置让这位贵人来。
没曾想, 这位贵人居然真的懂医术,甚至处理断箭的娴熟让诸多女医侧目。
已是天气炎热的农忙四月,长道宫四角已经放置了冰块,璎娘因为紧张额头上都是汗,一根箭矢射穿了冬雪的小腿肚,另外两根则是射在了肩膀位置, 距离心脏就差那么一点点。
在回燚时, 她也曾跟着李繁一起给伤兵处理过许多伤口, 可轮到冬雪时, 璎娘居然发现自己十分紧张, 幸好最后还是处理好了。
让她最担心的肚腹伤处肿了老高, 璎娘皱着眉头,只能先在伤处涂抹些散淤的药,期间尽量不让冬雪动弹,等包扎好所有的伤口,璎娘俯身听了听冬雪的心跳,噗通,噗通 ,她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她离开了他们太久,记忆也空白了太久,在这个陌生的洛阳,陡然见到冬雪,让这几月被囚禁的日子里好像突然多了些明媚。
最重要的是,冬雪还活着。
这个陪她一起到过回燚,阆歌,江南,清河的人还活着,她陪伴了自己好长时间,璎娘听着心跳声,几乎要喜极而泣。
魏延山看着幽州王妃的笑容,这还是她第一次笑。
等璎娘给冬雪喂完药后,还想再看几眼,就被身边的女婢请出了长道宫。
长道宫距离西苑不远,先前璎娘第一次离开西苑到抚仙台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宫殿就是长道宫,璎娘心不在焉的走着,冬雪究竟是怎么到洛阳来的,有没有其他人和她一起,女儿在清河怎么样了,周宗主他们又如何了,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可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冬雪好起来再说。
奴婢们拿着宝盖在前面开路遮阳,太阳毒辣辣的晒下来,今年夏季刚到就已酷暑。
魏延山走在幽州王妃身后,袍袖缓带,矜贵从容,等待一旁的魏二郎早就看见了父亲,自然也注意到了父亲脖颈处的伤痕,麒麟竭的效果很好,短短时间,那道口子就已凝成一道细细的伤痕。
他已经听说了父亲昨夜遇险的经过。
毕竟是伤及性命的大事。
“儿拜见父亲。”魏慈心恭恭敬敬的行礼,魏延山走到花园凉亭里歇下来,让二儿子也坐下来:“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现在那些州牧已经离去了,我在码头多送了他们一程。”本来今天该是父亲出面的,没想到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防止人心不稳,魏慈心就代替父亲出面送了那些大州州牧,那些大州州牧听说洛阳令遇刺的事,不敢多呆,和他匆忙说几句就离开了。
魏延山温和道:“做的不错。”
魏慈心得了夸奖,心里完全没什么喜意,就在半月前,他的母亲叶氏被禁足了,因为他的母亲不听话,可母亲仅仅是去找了一下幽州王妃而已。
魏慈心白袍下的手攥的死紧,他甚至不敢多看父亲,生怕他的不满会让父亲看出来,对母亲如此严苛,而幽州王妃三番两次的伤了父亲,父亲却仿佛根本不在意。
“洛阳令遇刺,他的儿子荀言一直闹着要处死刺客。”魏慈心继续道:“得知刺客被从大牢里提出来,就一直想见爹一面。”
“我知道了。”魏延山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此事。
魏慈心发现父亲没有和他讲后续处理打算,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父亲,不管对任何人,父亲都是温和文质的,世家大族沉淀的风姿雅量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不呵斥人,也不责骂人。
按理来说,这样的性格应该是最好相处的,可魏慈心却从未这样觉得。
“还有事?”魏延山问道。
“我昨天去看了母亲。”魏慈心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华阴公主:“她一直想回金陵找阿兄。”
魏慈心看着父亲,发现他没有一点伤心,就连他说起小王爷时,眉眼也无任何触动,虽然他的内心早就盼着小王爷死,得到他的死讯时也是开心的,可父亲难道就不感到一点悲伤吗?他可是他的儿子。
“公主患了心病,那些胡言,不用当真。”魏延山道。
魏慈心离去时,还是没勇气对父亲开口说让母亲解禁的事。
魏延山回到书房后,便让韩福过来,韩福来时,他笑道:“不用做那些虚礼了。”
韩福道:“国公,洛阳城内有叛军的人,我已下令全城严查可疑之人。”
魏延山坐在椅内,道:“发现一个,说不定早就有了,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周幽州那边就得到洛阳这边的消息了。”
“幽州的人总是如此惹人厌。”
见国公还有心思挖苦敌方,韩福叹道:“他们就像老鼠似的,总能从意外的地方钻出来。”
“幽州王妃还是不肯说出有关天罚的事情吗?”韩福问道。
“宁死也不说。”魏延山笼袖搭在腹部,话音一转:“听说荀家荀言找你了。”
“还不是为了刺客的事。”韩福看着国公,望着他脖子上的伤痕,道:“他进不来洛阳宫,就让我请国公主持公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是一个刺客,国公为何改变主意了?”
“你想为荀言说情。”魏延山道。
“只是一个刺客。”韩福坚持道:“她当街杀了洛阳令,影响极其恶劣,不应该当众处以极刑吗?国公为何包庇她?”
“刺客死不死其实无关紧要。”魏延山道:“重要的是荀言应该死了。”
韩福愣了一瞬。
“荀氏父子去年决堤害死了无数的人,江淮的人对他怨气颇重,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也是时候下去了。”魏延山声音平静又无奈:“难道我要留着荀家祸害我的名声吗?”
让荀家老父当洛阳令不过是一时之计罢了,坏事干完了,荀家父子这个手套自然也就没用了,不及时摘掉,很容易连累到他。
魏延山本来就没打算让荀氏父子活着。
韩福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方法,毕竟荀氏父子现在人人喊打,国公是东都留守,只能是识人不明提拔了洛阳令,最后自然要为民除害,杀掉荀氏父子后,还能获得一波来自民间百姓的声望爱戴。
“明日你把荀言的舌头割下,列好罪证后分发各处,随后把他丢到城外流民里。”魏延山道。
韩福悚然一惊,想也知道城外的那些流民会如何对待荀言:“是。”
“国公。”韩福还是觉得国公对幽州王妃太过优待了:“幽州王妃,您打算如何处置?”
魏延山望着窗外的梨树,一树梨花如雪盛开,花瓣被风吹的凋零下来,又逐春水而流。
韩福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提前开口:“我看周幽州如此看重她,不如拿她换取城池,金陵,或是徐州,或者利用她,胁迫周幽州退出江淮。”
“有她在。”魏延山看向心腹:“周绪是宁死也不会退兵的。”
“至于换城池…”魏延山思索一会,悠悠道:“我想留着她。”
韩福大吃一惊:“什么?!”
“花容夫人这个名号不太好听。”魏延山想了一下萧夫人时常露出的冷艳冰雪色:“不如就叫白霜夫人,或是晋国夫人。”
晋,太原别称。
“晋国夫人比花容夫人好听多了,不是吗?”魏延山觉得。
“她是周幽州的女人!”韩福不得不提醒国公这件事。
“我知道。”魏延山看向韩福:“可我还是想要她。”
“天下美人何其多,国公为何一定要她!”韩福不解。
魏延山感受到脖颈处的微痛感,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原因。”
“此事我不会说出去,还请国公三思。”韩福道。
次日。
魏延山得到了流民分尸啃食荀言的消息,彼时的他正在莲花坞弹琴,一曲完毕后,便去往了长道宫。
不出意外,幽州王妃就在这里。
璎娘惊喜的看着睁开眼睛的冬雪,用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药汁,摇头道:“你现在还不能起来。”随后还是稍微垫高了枕头。
冬雪扯开嘴角想笑,不慎引到伤口痛处,顿时冷汗直冒。
璎娘爱怜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冬雪转动眼睛,望着周围一个个女医,将心里的话语咽下:“王妃,这是哪里?”
“洛阳宫,魏国公的地方。”璎娘轻声回道:“你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千万不要再动了。”
冬雪望着王妃,终于发现她不是在做梦,王妃完完整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良久才道:“小娘子很想你,主公他也是。”
在敌营里,冬雪并未说出那些门客的名字。
璎娘听到女儿和周宗主的消息,心脏泛起绵密的痛感,连带着眼睛也有些湿,自从恢复记忆后,她又何尝不是呢,深深的思念像钩子缠绕她的心脏,一想就疼。
冬雪艰难的抓着王妃的手,璎娘回过神,轻怪道:“让你不用动,你怎么还动?”
“我听说…”冬雪含糊了一下人名:“您受了很多苦。”
璎娘坐在床边,理了理冬雪有点凌乱的发丝,从年岁来讲,跟着她上过战场的冬雪只比女儿大一岁,还是一个小姑娘,现在为了找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更加酸涩难言。
“没有。”璎娘用另一块帕子擦了擦冬雪头上的冷汗:“我很好,你也要快点好起来。”
冬雪闭上眼睛,闷着鼻音,忽然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她顿时睁开眼睛,一个身材颀长,儒雅俊美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王妃身后。
冬雪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她抓紧王妃的手。
璎娘回头一看,发现是悄无声音,来到她身边的魏国公。
璎娘轻轻的拍拍冬雪的手,让她不要担心,反被她再次抓紧了,冬雪望着王妃雪白脖颈处骇人的红紫指淤,怎么也放不开手。
“我去去就来,你放心。”璎娘俯身抱了抱冬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没事的,我在这里很久了。”
冬雪这才慢慢松开手。
璎娘回头冲她安抚的笑笑,和魏国公走到了长道宫的外殿。
“国公找我有事吗?”璎娘道,等看见桌上的银勺和药粉时,蹙了蹙眉。
“我给王妃上药。”魏延山坐在椅子上,看着幽州王妃道。
“不用了。”璎娘道。
魏延山用一点银勺沾上麒麟竭的粉末,将麒麟竭推到幽州王妃那边:“那王妃自己来就好。”
璎娘望着这些药粉,慢慢将银勺拿了过来,勺子很小,柄上有精细的花纹 ,若不是上面沾满了粉末,倒像是在吃甜品一样。
药粉一接触到口腔顿时刺痛起来,璎娘望着那些药粉,冬雪好像没有…
不过,魏国公突然装好人做什么?
璎娘皱着眉头,心里涌上不安。
魏延山望着嘴唇洇红的幽州王妃,看着她细愁蹙起的青山远黛,麒麟竭入口极痛,不多时,便痛的她眼眸泛起了朦胧水雾。
似是多情眸。
第305章
冬雪等亲眼看见王妃回来, 才将头转正,发现主母手上拿着一个瓷瓶:“这是什么?”
“药,我偷拿的。”璎娘在外堂的时候留了个心眼, 等魏国公走后,立刻把药瓶收了起来, 她用剪刀将冬雪肩膀处的纱布剪开, 湿帕简单给她擦了擦肩膀窟窿处的丝丝血迹, 她往下倒时, 轻声道:“我用过这药粉, 很管用,就是很疼,冬雪你忍着点。”
冬雪没说话,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药香气, 随后便是钻骨般的疼痛, 冷汗直冒, 她望着微褐浓香的粉末, 再联想到上药时剧烈的痛感,感觉这药有点像传闻中的麒麟竭。
“乖,忍着点,疼过之后伤口就会好很多。”璎娘擦了擦冬雪头上的汗,随后又将另一边肩膀处的伤口处理了一下,随后就是左小腿肚。
“我, 王妃, 我自己来吧。”冬雪挣扎着起身, 她看着王妃蹲身在脚踏处, 卷起她的裤脚, 亲力亲为的伺候着她, 心里又急又慌,王妃怎么能伺候她呢?
“别动,马上就好了。”璎娘瞪了一眼不老实的冬雪,仔仔细细的将她小腿肚上的伤口包扎好,又用温水擦了擦她的身子,最后找到一把团扇,坐在冬雪床边,给她扇风。
冬雪脸色涨红,不知是被王妃温柔笑意看的,还是天气太热导致的。
她望着王妃,发现她是真的开心,眉眼舒快。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璎娘摸了摸冬雪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热了,心里终于放心了,这两日,她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冬雪没捱过去,现在冬雪能救回来,真是太好不过的事情了。
“好多了,谢谢王妃。”冬雪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她见四下无人,便用极小的声音道:“何进也在洛阳城里,您被囚禁东都的事,何进已让鱼心和一个大盗门客偷送出去了。”
算算时日,差不多半月了,很快,主公那边就会收到消息,而她也是算过时间做好准备才在金风玉露楼刺杀洛阳令的。
“主公他们很快会来救您的。”冬雪坚定道。
绝境中的期待总能振奋人心,璎娘也不例外,她太想女儿和周宗主他们了,但还是有一点担心:“何进在哪呢?”
冬雪笑道:“在他以前的好友陶景那里。”
璎娘怔了一下,觉得世事好真奇妙。
她抿唇笑道:“我也认识存真大师。”她又后问了一句:“真的安全吗?”
“安全的。”冬雪道,在刺杀前几天,何进就已经住进了存真大师的陶宅,当初何进要去的时候,着实让冬雪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这相当于在史大都督的眼皮底下了,可何进说,有时候最危险的住处反而是最安全的。
“我刚来洛阳的时候听陶景说您曾经失明了,还不记得任何事了。”冬雪抓紧王妃的手。
璎娘见她紧张自己,笑道:“现在已经好了,别担心。”
冬雪看着王妃一如往昔的温柔模样,只觉得心闷闷的疼,若小娘子和主公知道,又该多心痛。
“您怎么流落到洛阳了?”冬雪道。
璎娘给冬雪轻轻扇风,慢慢说起来事情经过。
冬雪听着王妃平淡话述,不知不觉哽咽道:“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的错,怎还哭了。”璎娘平日见冬雪从来都是一张俏脸冷冰冰的,现如今哭的像花猫似的,又心疼又好笑:“再说都已经过去了。”
“晴雪她怎么样了?”璎娘没发现自己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抖。
当从冬雪口中得知,女儿一个人深夜执意要跑到被水冲的七零八落的萧宅四处找她,找不到后趁着众人不注意又跑到了街上去,就坐着小船一个个翻看水上的浮尸,彻夜徘徊在她失踪的地方时候,璎娘感觉到眼眶里的热意汹涌而出,她撇过头,嗓音轻颤:“怎么那么傻。”
她记得女儿小时候胆子很小,一打雷就往她的怀里钻,大了之后也没长进多少,到了这边,看见那些血腥,总要做好几回噩梦,还要喝些安神的药才能睡好。
怎么,怎么有胆子去翻看泡在水里的浮尸的啊?
萧洛兰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小娘子现在很勇敢。”冬雪道:“现在主公上哪都带着她,主公他因为十六郎没有保护好您,把十六郎踢出了江淮,让他回家去了。”
“主公还派了很多人来找您,他还发布了悬赏令,以及对荀家的通缉令。”冬雪耿耿于怀:“余家也是可恨之人。”
若不是余家,王妃哪能沦落至此,故意欺瞒,还抢了王妃财物,他们利用王妃的银钱在洛阳过上了好日子,却根本没有用心照料王妃,反而心思不正,逼得王妃只能入住鬼寺。
冬雪一点也不能原谅余家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得知他们一家最后还得了个官位,更是愤恨不平。
萧洛兰努力止住泪意:“我有次在魏国公那,听说朝廷弃义,徐州被夺了。”
冬雪露出一个笑容:“现在不止徐州是我们的,连金陵也是。”她说起了金陵之战,萧洛兰了解到了小王爷兵败自刎的时候,后续又得知了女儿劝周宗主解禁杀降令。
一桩桩,一件件,让萧洛兰的心都提了起来,又有些恍惚,没在她身边的时候,女儿似乎真的成长了不少。
在冬雪话中,她的宝贝女儿极受金陵民众爱戴,聪慧果决,勇气过人,和在她身边撒娇痴缠的女儿好像是两个人。
萧洛兰擦了擦眼角的泪。
“朝廷下了招安令,派齐侍郎去金陵招安,现在齐侍郎就在洛阳内。”冬雪声音更轻了,近乎耳语:“我有几次经过都亭驿的时候见过他,他身边有朝廷的护卫队。”
萧洛兰被锁在洛阳宫好长时间,从无人和她说过外面的事,一点获得信息渠道也没有,乍听见齐侍郎的时候,过一会才想起是以前出使过幽州的齐南华。
冬雪提到他,萧洛兰一下就想到了冬雪想干什么。
她摇了摇头:“出不去的,就算搭上那些人也出不去的,反而会给齐侍郎带来麻烦,增加危险。”
洛阳是魏国公的地方,做任何事情都很危险,还是不连累他们了。
“你不是说了吗?王爷会来救我们的,不要急,你安心养伤,不要想其他的了。”萧洛兰安慰冬雪。
冬雪目光放在夫人脖颈处的淤青上,那一看就是被人大力掐脖所致,她咬牙问道:“魏国公经常伤您吗?”
萧洛兰顺着冬雪的目光,摸了摸脖子:“还好,其实我也没怎么吃亏。”
冬雪听完王妃利用斫鲙刀和瓷器碎片割伤魏国公的事,根本安心不了。
这也是冬雪急迫的原因。
魏国公不是一个好相与之人。
“你才刚醒,要多多休息,我在一旁陪你。”萧洛兰道,冬雪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这次伤的很重,唯有等伤好了之后,她才能保护王妃。
萧洛兰看顾了一会冬雪后,便被女婢请回了西苑的露华宫,离去的时候,她把那十分好用的药留在了冬雪枕头底下。
因得知了女儿和周宗主他们的事,萧洛兰几乎一整天都在想他们,想迫切的见到他们,可现在的情况她如困牢笼,她连洛阳宫也出不去,璎娘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夕阳落寞,余晖洒金。
萧洛兰如往常一般去了隔间洗澡,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一旁的女婢,因上次伤了魏国公的缘故,露华殿的女婢对她看管的更严了,就连洗澡也要检查一遍她身上有没有利器。
长久的被人监管,很容易让人心理压抑,璎娘尽量让自己心静下来,她入水之后,发现女婢还未离去。
其中一个女婢拿着名贵的琉璃花露瓶朝浴池里滴了几滴,而后安静的侍候在一旁。
萧洛兰觉得今天的她们很反常,往常她们检查完毕后就会离去,她警惕问道:“你们在水里滴了什么?”
女婢放好瓶子,道:“回贵人的话,是牡丹花露。”
萧洛兰看着荡漾的温热水波,又闻了闻空气中浓郁的牡丹香气,发现那些女婢居然在浴池边缘轻洒花瓣,她忍不住站了起来:“不用了,我已经洗好了。”
女婢们立在当场。”你们下去吧,和以前一样就行。”萧洛兰对她们道。
“国公让我们伺候好贵人,还请贵人不要为难我们。”带头的女婢跪下,头抵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萧洛兰看着那些女婢撒着花瓣,第一个念头就是魏国公又想了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每次看似好事的背后一定有恶意的出现。
简单洗好后,萧洛兰看向屋内唯一的华彩衣衫。
和她以往穿的大不一样。
等回到露华殿,萧洛兰望着堆满妆奁的珠宝首饰,眉头皱的越紧。
魏延山究竟想干什么?还是说要参加一次像抚仙台那样的宴会,可上次根本没有多出来的这些珠钗。
她冷眼望着铜镜里出现的人。
魏延山走到幽州王妃身边,闻到了牡丹的香气,露华殿布局与其他宫殿不同,因要赏外面庭院中的牡丹景色,不管是窗台还是门户俱是大开大合,内室也是一样,妆台仿造前朝的样式,铜镜巨大,妆奁低矮,没有绣凳,直接铺着青席。
现在幽州王妃就坐在青席上,厌恶的看着他,紫裙叠纱轻绣,玉牌在烛火下氤氲着柔光。
魏延山静静盯着幽州王妃。
萧洛兰被他看的不适,她只感觉魏国公的眼神像在研究什么东西,似要解剖一切。
就在萧洛兰快忍无可忍的时候,魏延山从妆台上拿下一顶珍珠帷帽:“不喜欢吗?我送给你的这些东西。”
魏延山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一略那些珍珠,这是一顶制作的非常精美的珍珠帷帽,长度只到脖颈位置,颗颗珍珠闪烁着光辉。
沾染着书卷墨香的袍袖轻抬,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想给其戴上。
萧洛阳看着犯病的魏国公,冷声道:“多谢国公好意,我不需要。”她摘下珍珠帷帽,放到妆台上。
“为什么不要,难道周绪送的比我好?”魏延山心平气和道:“我富甲天下,周绪能给你的,我自然也能给你。”
萧洛兰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早已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姑娘,从魏国公三番四次对她动手动脚开始,她就隐约明白了魏国公的心思。
同时对魏国公的这种做法感到眼熟。
周宗主曾经就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可她才不会相信魏国公对她的好意,包括这突如其来的喜欢,更多的可能只能是魏国公又在弄什么幺蛾子。
“我与周郎是夫妻关系,他送我珠钗礼物,我当然接受。”萧洛兰看也未看妆台上那些华美的珠宝首饰,加重语气道:“国公此举却是过了。”
魏延山看着简简单单,连一根绸带系发也无的幽州王妃。
发现她的伤一点也不少,光是脖颈就被他伤了一次,手腕也有伤,肩膀,小腿处还有旧伤,后脑处的伤口也才没好多久,他不在意的听着幽州王妃拒绝的话,有点奇怪,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伤痕累累。
“萧夫人能一嫁二嫁。”魏延山道:“为何不能三嫁?”
萧洛兰起初以为魏国公在开玩笑,等她发现魏国公表情认真,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话有多离谱的时候,霍然起身道:“国公说笑了。”绷着一张脸就要离去,发现被扯住了。
萧洛兰回头。
魏延山五指按在幽州王妃紫裙逶迤的裙角处,屹然不动。
萧洛兰扯了扯裙角,没扯动。
她深呼吸一口气,弯腰摸到妆台上的金簪就划了下去,撕拉一声,裙裾裂了一块,就要重获自由时,魏延山反握住幽州王妃拿着金簪的手腕,温和依旧,却是慢慢将幽州王妃手中的金簪拿了下来。
“非我小气,而是我发现,王妃手有利刃的时候,会杀心渐起。”魏延山握住幽州王妃的手腕,稍微用了点劲,让其重新入座。
萧洛兰额头冷汗直冒,闷哼一声。
魏国公握住她的那只手腕刚好是受伤不久的那只右手,他钳制着她,像是铁块一般,眼角余光不由在妆台上看了一下。
“王妃。”魏延山笑容有一丝不悦:“还请听话些,不要做无意义的事,不然我也不能保证那个小刺客会怎么样。”
萧洛兰坐在青席上,等那阵痛劲过去后,容颜冰冷:“夫妻之间需要感情纽带,国公又不爱我,何必说些让我改嫁的笑话。”
魏延山依旧按住幽州王妃的手腕,实在是这个女人容不得他一丝放松,他听了幽州王妃的话,倾身靠近她,反问一句:“什么是爱,王妃就这么确定周幽州爱你吗?”
萧洛兰想到自从遇到周宗主的点点滴滴,过了会,轻声道:“当然。”
魏延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嘴角扬起,和以往儒雅温和的笑容不同,他的唇齿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他逼近幽州王妃,嘲笑着她的天真:“爱要落到实处的,王妃,而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若真爱你,你就是楚国夫人,而不是花容夫人。”
魏延山用另一只手摸着幽州王妃的脸颊,慢慢抬起她的下巴:“你们甚至连孩子也没有,周幽州的权势力量在他年老之后将全部属于幽州少主,而你呢?没有继承到一分一毫,王妃的家族只能日暮西山,你与你的女儿寄人篱下度日,这就是爱吗?”
“那这种爱,还不如不要。”
萧洛兰不想解释没孩子的原由,魏国公这种人也不会相信,这个世上,她只要女儿一个血脉至亲就够了。
“王妃说我不爱你。”魏延山的确不明白爱这个词:“可王妃嫁与我之后,王妃就是晋国夫人。”他顿了顿,道:“大业成功后,我们的孩子将是天下共主。”
萧洛兰轻讽道:“可国公似乎战事不顺啊,一半山河都丢了。”
魏延山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他重新恢复成清风朗月的模样,豁达笑道:“王妃此言差矣,山河还在。”
萧洛兰听着魏国公的狡辩。
魏延山出其不意的用金簪尾端挑起幽州王妃月匈前的玉牌,低笑道:“这块龙玺残玉就值半壁山河了,王妃在我身边,再加上关中,怎么不算山河俱在。”
萧洛兰怔住,望着玉牌。
“技不如人,输了再重新打回去就是。”魏延山面带笑意看着幽州王妃。
第306章 (晴雪章节)
金陵四月天, 暑气蒸人,街上少行人,廉家家主廉博文带着家仆以及数日前在广陵码头登陆的公羊彦等人, 赶往金陵的楚王府。
说是楚王府,其实并不准确, 它原先是金陵小王爷的宅邸, 兵败自刎后, 他的这座宅邸暂时被节度使收做落脚之地, 简单收拾一下, 改换成周宅,周幽州就与萧小娘子一起住进去了。
廉博文穿着官袍,后背额头被汗湿了大片,他骑在马上, 身后便是在岭南光夷那边居住十几年之久的公羊彦, 说来, 当初他阿弟被贬谪到珠崖那般偏远贫苦的地区, 让他寻找公羊氏的后人,他还见过公羊彦一次,再次相见,廉家家主已经完全认不得以前那个公羊彦了。
想当年公羊彦也是一表人才的人物,怎在岭南过了十几年变成这样了?
说邋遢也不是邋遢,毕竟还是名门后人, 虽是落魄了的, 极为不受重用的名门, 自家祖上阔过, 却一直在走下坡路, 直到公羊彦这代家境寒酸, 接受村邻救济度日,后又被他阿弟搞去了岭南那,一呆就是十几年。
廉博文也是佩服他,就岭南那个破地方他也能呆住,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公孙彦。
岁月如刀,以往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现在变成了一个满脸胡茬的大叔,他自若有余的望着金陵,身上穿着如同平民一样的粗布短衫,下面就是岭南特产的竹布裤子,脚上一双草鞋,手上还拿着一把芭蕉扇正在扇着。
形象极为不斯文,不成体统。
廉大郎想了一路,委婉道:“我们马上就要见萧小娘子了,公羊兄这副打扮在贵女面前,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若不是公羊彦和他廉家有些关系,廉大郎也懒得管,这不是他送来了岭南那边的消息吗?仔细一算,罗金虎那些商队去岭南就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廉大郎感概,同时觉得萧小娘子见到岭南的人和物,心情会高兴些,这也是他亲自从广陵送公羊彦来到金陵的原因。
王妃失踪后,萧小娘子就从未开颜过。
“哈哈,在光夷久了,入乡随俗,这副打扮改不过来了,穿了长袍靴子反而难受。”公羊彦大咧咧道:“不过,我听罗金虎还有李繁,那些农事大家们都讲过,王妃和萧小娘子两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物,我这装扮都是岭南那边的普通装束,说不定还让能萧小娘子看个新鲜。”
“打住,打住,不要在萧小娘子面前经常提及王妃,嘴巴守紧点。”廉大郎告诫道。
“知道了。”公羊彦拿着芭蕉扇一直扇着,中原的天也很热啊,他一路行来,发现农田庄稼都蔫蔫的。
“快点走吧,要不冰要化了。”廉大郎加快速度,三辆马车在他们身后滚滚驰行。
递上拜贴后,公羊彦发现门前停了好多马车,其中随从不乏军中健卒者,更还有官员等在门外。
廉大郎没过多久便带着公羊彦进入了宅内,他让公羊彦在前厅等着,等他回来一起见萧小娘子,自己则跑到马车那边捧着一物跑去了落绮阁。
公羊彦等他走了后,就在前堂东望望,西瞧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回到中原,颇有物似人非之感。
“敢问郎君是谁?”公羊彦笑眯眯的对着出现在马车旁的一个异族男人问道,其人身后还有一个美丽的侍女,来人身量高武,穿着显赫又显眼的朱红长袍,金色长发,深蓝眼眸,腰挎狭刀,异族年轻男子的神色却极为稳重生冷,硬生生压住了那些跳脱之色。
“拓跋木。”拓跋木望着马车内的荔枝:“早春也有荔枝?”
现在是四月份,他记得一般荔枝应是在酷夏六七月,或是八月份才有,岭南路途遥远,纵使走水路也要花上不少时间,那这些荔枝只能是三月就摘送过来了。
“当然有了。”公羊彦上前一步,介绍起来:“这种荔枝叫三月红,是光夷那边特有的早春荔,产量不高,果味与其他荔枝不同,酸中带甜,风味独特,吃起来开胃清津。”
“呀,来的好巧,刚好小娘子最近不想吃饭。”夏荷漂亮的脸立刻往马车里钻了钻,等看见那些十分新鲜的荔枝时,笑道:“等会就洗一些给小娘子吃。”
“将军那边应该也有吧。”夏荷道。
“有的,廉大人刚送去。”公羊彦道。
拓跋木想起这人是岭南来的,便道:“一会你和我们走,萧小娘子想见你。”
公羊彦应下来,跟在这个异族青年身后走着,一边欣赏景色,刚才那个漂亮的小侍女摘了满满一盘早春荔走了,瞧着她跳脱的步伐,和生动的言语,公羊彦猜测这女婢要不是极能讨主子欢心,是个机灵伶俐的,要不她伺候的主人对她十分宽泛。
不过,公羊彦觉得是第二种的可能性较大,哪有先问小娘子再问大将军的,这小女婢有点缺心眼。
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后,公羊彦终于到了周节度使爱女所居住的泊梦小筑。
这里靠近水源,凉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酷热,水车在小筑外不停转动,哗啦啦响。
珠帘卷,拓跋木先是唤了一声晴雪。
公羊彦微微诧异,看来这异族青年和节度使大人的爱女很交好啊。
“阿木把人请进来吧。”帘里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不过许是精神不好,声音不大。
拓跋木把人带进去,就看见萧小娘子坐在小筑的美人靠上,伏着栏杆,头枕在手臂处。
“公羊先生请坐。”萧晴雪坐好,指了指前面的座位,拓跋木站到萧小娘子身边。
公羊彦坐下来,看了一眼萧小娘子,长的十分明媚娇丽。
夏荷端来一盘冰镇荔枝放在美人靠的长椅处,就搁在小娘子手边不远的地方,她还在荔枝周围用了花瓣点缀,她笑道:“小娘子,这荔枝是从岭南运过来的早春荔,您尝看看。”
萧晴雪看了一眼荔枝,想到这是罗金虎差人送过来的,暗自伤情低落。
阿娘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她没有心情吃这荔枝了,她看向公羊彦:“罗金虎在岭南怎么样了?”
公羊彦答道:“罗郎君一到岭南地界就已取得了通行符碟,还与沿海的外族人做起了商贸买卖,期间与当地的土司起过两三场纷争,但在岭南经略使黄大人的调解下,已经与当地土司和好了。”
“现在算是相安无事。”公羊彦在岭南经略使黄有真身边多年,这其中的转圜自然也有他的一分功劳。
但他并未对小娘子明言,很谦逊道:“罗郎君为人爽利大方,随行的李繁李大夫更是赠送了一道预防天花的牛痘接种方子,后得知方子是王妃写的,黄经略使对王妃非常感激,便派我出使江淮,送荔枝给王爷和王妃,以表谢意。”
岭南偏僻,信息堵塞,当然这里说的闭塞是指医术文化的闭塞,比如,岭南的人就不知道帝都在流行什么,而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了,至少黄有真挺关注中原政权的变化。
不过能得到这样一个方子还是让黄有真经略使挺高兴的,毕竟岭南的人也是人,天花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可怖的。
获悉幽州连战大捷,黄有真经略使便派他送荔枝来了,提前搞好关系,可惜,王妃失踪了…
萧晴雪听到牛痘两字愣了下,想起这是阿娘刚来时候没多久做的事,她低声奥了一声:“还有吗?”
“李大夫带着那些农学大家在找的占城稻暂还没有头绪,不过他们仍在继续努力寻找中。”公羊彦道,说完以后,公羊彦见这位贵女神情低落,又讲了一些岭南的风土人情,比如岭南的芭蕉比江淮地区的要大很多。
下雨时,摘一叶可遮二三人,又道岭南的甘蔗十分清甜好吃,他的马车里还有一些甘蔗红糖,想送给她。
罗郎君另还送了许多香料,犀角,金银宝物。
萧晴雪听完了,道:“多谢公羊先生带队送了这么多东西,我很喜欢,岭南到金陵一路车船劳顿,公羊先生先住下来,阿爹现在在忙,等晚上的时候,公羊先生就能见到阿爹了。”
“多谢小娘子。”公羊彦道,离去的时候,遇到一个着装古怪的苗疆女子,进入了萧小娘子的泊梦小筑。
泊梦小筑内。
“鱼心!”萧晴雪不可置信的看着许久没出现的鱼心,飞快跑到她身边,粉裙飞扬,她瞪大眼睛,紧紧抓着她的手,期待的急急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阿娘的消息了,是不是?”
“刚才节度使那边出来,我就跑到你这了。”郑鱼心风尘仆仆,连茶也未喝一口,大盗孟君还被留在节度使的书房,她就跑到了萧小娘子这边,郑鱼心弯了弯眼睛,一笑就露出了小银牙,模样古灵精怪,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们已经找到王妃的下落了。”
萧晴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随后就是巨大的惊喜,她一扫先前的郁气低落,脸上神采奕奕,又哭又笑,感觉心都要飞出去了,高兴的一蹦三尺高:“真的?!在哪呢,在哪呢,我去找她。”
她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团团转圈:“阿木,你陪着我去。”
她提着裙摆就要往外冲,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抱着那碟冰镇荔枝:“远不远啊,最近天气很热,这荔枝是刚送来的,我给阿娘吃,阿娘在哪呢?”她殷殷切切,满怀期盼的问道。
郑鱼心低下头,不太敢看萧小娘子的眼睛,只能说道:“王妃现在在洛阳,魏国公的手里。”
萧晴雪脑子空白了几秒,她再不知事也知道魏国公和阿爹是死对头,洛阳?这么远,阿娘在敌人手中?
拓跋木及时的扶住萧小娘子坐下,将那碟荔枝拿在手中。
萧晴雪怔在原地:“阿娘在洛阳?”
郑鱼心一五一十的说来起来,她在主公面前已经说了一遍,现在又说了一遍,说得十分仔细。
萧晴雪听完以后,感觉脸颊冰冰凉凉的。
鱼心在说什么东西啊?什么眼睛看不见了,什么身受重伤记忆不全,被人欺凌只能逃往破庙,什么瞎眼卖花为生,被敌人抓到囚禁,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和她阿娘有什么关系?!郑鱼心说的这些话,这些话…
萧晴雪胸脯剧烈起伏,恨意充斥着她饱含泪水的眼睛里,她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两眼通红:“住口,你在说什么东西?!”
郑鱼心其实早就说完了,只是萧小娘子不愿意相信而已,她默默退出房门,听见了屋内瓷器摔碎的声音。
萧晴雪发泄一通后,望着底下的地毯,默默抽泣起来,拓跋木让夏荷先出去,他蹲在她身前,只能看见萧小娘子以手遮面,小声哽咽。
拓跋木的手紧了紧:“别哭,知道了王妃的下落也算一件好事,我们一定会救她回来的。”听着自己干巴巴的安慰话语,拓跋木再次懊恼自己的口拙:“王妃也喜欢吃荔枝,等她回来,你可以和她一起吃荔枝。”
萧晴雪放下手,狠狠拍掉荔枝盘子,失控大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里。”她望着那些滚落在地的荔枝,只觉得她们一开始到这里就是一个错误,她们不应该来这的。
这个地方只让她感受到了无尽的痛苦。
“我根本就不稀罕荔枝,阿娘也不稀罕,你懂不懂?!”萧晴雪拔掉自己头上的珠钗簪子,扔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睛里都是泪:“还有这些,我一点也不想要,我只想和阿娘回家,阿木,你知不知道?”
拓跋木望着萧小娘子哀恸欲绝的眼神,一点一点的低下头,俯身将滚落在地的荔枝捡起来放回了盘中。
“我知道。”拓跋木擦掉萧小娘子的眼泪,他一直觉得萧夫人和萧小娘子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许她们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来,至于多远,拓跋木也不知道。”可你回不去了。”拓跋木感觉到萧小娘子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袖口,他望着她,戳破她的奢望。
拓跋木握住萧小娘子有点冰凉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会把王妃接回来,你会重新有家的。”
萧晴雪泪如泉涌,呜呜咽咽,趴在阿木肩头,泣不成声:“对…对不起,我不该发火的,我只是想到阿娘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拓跋木单膝跪在地上,反手轻拍着萧小娘子颤抖的背部。
等到萧小娘子重新安静下来,拓跋木才停下安慰的动作。
萧晴雪拉着阿木的手,哭了很久的脑袋有些麻木,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阿娘在洛阳。”
“是的。”拓跋木应道。
“我要救阿娘出来。”萧晴雪睁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看向阿木,定定看向阿木:“我一定要把阿娘救出来,谁也不能阻止我。”
拓跋木点头的动作顿了顿,去年战事初时不利,周家有旁支提议节度大人暂退阆歌,不找王妃的事被大嘴巴的廉大郎有次无意中透露给了萧小娘子。
“谁阻止我,我就要杀了谁。”萧晴雪紧紧抓着阿木的手,牙齿打颤。
拓跋木望着她,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好,声音有刹那温柔。
“我帮你。”
“别怕。”
第307章
廉大郎端着一盘洗好的荔枝, 一到落绮阁就看见了刚从书房出来的时傅南。
时傅南作为两浙率先的投诚人物首领,最近多次出入金陵与周幽州会面,商谈的什么, 廉大郎不得而知,但想必无非就是保全自己, 而周幽州面对投诚的时傅南, 面上也是欣然接纳, 至少时傅南的淮南节度使以及招讨使之职还在他的头上, 并未被罢官。
而在他的身边, 和他一同出来的还有诸多往来的各大投靠的领头人物,其中就有荆南节度使的嫡幼子,这个青年容貌不凡,神色略忧郁, 看见他时, 对着他微笑致意。
“廉大人步伐匆忙, 可是找周幽州?”时傅南也笑着问道, 现在廉家算是周幽州面前的大红人,不说特意讨好,但偶然遇上一面,以礼待之总是没错的。
廉大郎指着手上的荔枝,笑道:“这不,岭南那边送了些荔枝来, 想让王爷尝尝鲜 , 我便送来了。”
在场不少人心中觉得这廉大人是个媚上之徒, 和他的弟弟廉世清如出一辙, 但面上还是笑呵呵的和气成一团。
“诸位大人可是商谈完要事了。”廉大郎有些奇怪问道, 不然怎么一股脑全部出来了。
“周幽州的门客突然到来, 似有急事,我们就先不打扰周幽州了,等晚上再聚。”时傅南道。
说罢,几人便离开了落绮阁。
廉大郎端着冰镇的荔枝,却是暗自急了起来,莫不是有了王妃的消息?
他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又不敢随意靠近书房,只得寻了个树荫站在树下,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打开,廉大郎抬头一看,是周幽州门下那个苗疆女子,她快速的离开了落绮阁。
房门半开。
廉大郎只能看见里面还有一个身形瘦弱矮小之人,一直低头跪在地上在说着什么,这次廉大郎在树荫下蹲的时间比较久,过了好一会,那个门客才出来,等他一出来,廉大郎连忙端着碟子过去了,盘子里的冰融化,嘀嗒在他官袍袖口处,廉大郎抓着这个门客,将他拉到偏僻处:“可是有王妃消息了?”
大盗孟君看了这人的官袍,感觉是个大官。
“快说啊,我是王妃那边的人。”既然大家都知道他们廉家是靠着王妃起家的,廉大郎也不瞒着了。
大盗孟君奥了一声,便又再次简单的说了一遍,嘴皮子都快干了,廉大郎听完,手上拿着的盘子一个不稳,差点摔落,孟君手疾眼快,将一碟荔枝保住了。
“这,这…”廉大郎六神无主,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把柄,廉大郎想都不敢想:“将军,他怎么说?”
孟君也有些奇怪:“将军什么都没说。”
廉大郎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是魏国公那边利用王妃要干什么不好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退兵,但这节骨眼上,莫说退了,怎么可能退,要知道追随的那些人已经被打上了周幽州的烙印,压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家族前程,一退了,那些人还不得闹翻天,可是要反的,有时候武力并不能永久的解决问题。
不行,他要去探一下口风。
廉大郎急匆匆的走到房门前,敲了敲:“下官廉博文,特有要事禀告王爷。”
“廉大人请进。”出乎意料的,廉大郎听见了崔郎君的声音。
廉大郎端着一碟荔枝走进落绮阁的书房,先行礼,随后道:“岭南来人了,还送了些荔枝来,我想着给王爷送来。”
崔什子坐在书桌不远处,望着一碟水淋淋的荔枝,里面的冰已经全部化完了。
廉大郎送上荔枝,完全没注意到荔枝的冰水滴落在了书桌上,等他抬头时完全被坐在书房后高椅上的周幽州吓到了。
周幽州坐在书房后的高椅上,日光透过窗棂的格条在他脸上画上一道道不平的阴影,将他的脸划分的七零八落,面孔微微抽动,极致的暴怒让他看起来虎目眦裂,双眼血色惊人,廉大郎感受到那股让人窒息的威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冷汗不停。
崔什子暗叹一声:“岭南事宜进行的如何了?”
廉大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回道,他简单说了一遍在岭南的罗家商队的进程结果,和公羊彦说的差不多。
周绪听着廉大郎的汇报,眼珠略略转动,仍然盯着桌上的几页薄纸,纵然纸上的字体行距之间差异不同,有些地方的字迹更是模糊成一团,像是一个人只能看清大致东西,提着毛笔慢慢摸索着写出来的,歪歪扭扭,但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夫人的笔迹。
可正是他认出了,才感觉到痛彻心扉。
周绪不敢想象夫人眼睛失明之后是如何生存的,一个人的眼睛何其重要,他的夫人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会不会无助,恐慌,害怕,周围无一人善待于她,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去年冬日何其冷,她是怎么度过的?
遇人欺凌刁难,借宿荒寺,零落无依,生计艰难,甚至到了最后被重重囚禁在敌宫,而落入魏延山手中,依魏延山阴险毒辣的性子,他的夫人只会受折磨更多。
周绪僵硬的坐在高椅上,只感觉一股腥甜从心里涌了上来,就连轻柔的夏风都带有锥心刺骨的痛意。
廉大郎说完岭南的事,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王妃已经有消息了?”
周绪看着他,声音嘶哑冰冷:“她在洛阳。”
廉大郎被周幽州看的手脚发颤:“王妃陷入敌手,下官斗胆问一句,王爷有何打算?”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周绪微眯着眼睛看向廉大郎,一股暴戾之意扑面而来。
“魏国公那边定不会轻易放人的,而江淮这边,王爷胸怀宽广,仁义无双,这才导致附近州郡纷纷来投。”
廉大郎先美饰了一番王爷,又不好明言,只能断断续续说道:“下官认为王爷一旦放弃江淮,不仅会前功尽弃,很有可能会被他们背叛。”
“所以。”廉大郎打算提前防范,拱手道:“我方绝不能退兵。”
看了许久的崔什子也起身道:“廉大人言之有理,我的想法与廉大人一致,假如魏国公利用主母威胁逼迫主公退兵,一次退就能次次退,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周绪咀嚼着这个词,脸颊肌肉抽动:“退兵?”
他站了起来,腰刀刀柄处悬挂着蓝色的褪色香囊,脸上戾色盯着他们,似一头张开獠牙的猛虎:“谁说我要退兵,我不仅不会退,我还要广增兵力!”
“攻洛营救王妃一事,谁敢提议退兵,就施以寸磔之刑!”周绪用掌击桌,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带着凶残的血腥杀意。
廉大郎低下头,心里稍微安了安,他离去以后,崔什子看向主公,向前深拜:“王妃身份贵重特殊,魏国公先前一直藏匿着她的踪迹,明显是有所图谋,依我猜测,不到绝处,魏国公是不会对王妃不利的。”
周绪怎会不懂一时的安全,和一世的安全,不尽快把夫人从魏延山手中救出来,他就永远不能安心。
“近日谢家助力颇多,有了他们在圣上耳边煽风点火,极力鼓动,长安的质子们被杀了不少。”崔什子道,这是他和主公近期的谋划,已经初见成效。
主公的谋逆,本就让已经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圣上对各路节度使不满,进而昏招频出,一节度使任命年限未满,圣上担心他会在当地形成家族势力,就想将其调往别处,或是任其他职位,但明显的是,有些节度使并不同意,于是,圣上开始大开杀戒,留在长安的质子已经被杀了不少,更甚者,还有一些家族被族灭。
长安质子人人自危,一些有实权的节度使也在寻找出路,主公就在这个时候抛出橄榄枝。
有些节度使畏主公势大,不敢不接,也有一些节度使和主公寻求合作。
就比如刚才出去的荆南节度使的嫡幼子,他是代表老迈的荆南节度使过来寻求合作,也是主公这次比较看好的合作目标。
荆州是大名鼎鼎的军事重镇,荆州的荆门更是扼诸镇咽喉,而荆州地处长江中下游,这次荆州嫡幼子就是乘船顺江而下,直达金陵,荆州向北就可以攻打洛阳,长安。
主公对这位荆州之子也非常友好。
“荆州之子这次带着诚意而来。”崔什子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他缓缓道:“老荆州意欲结亲,以姻亲之利作为互相合作的筹码,主公可有结亲的人选?”
这是一个难题。
主公膝下儿女不多,就一儿一女,既然老荆州派嫡幼子亲自前来,是有诚意合作的。
要不就是荆州节度使的嫡幼子求娶萧小娘子,万一荆州嫡子在长安遭遇不测,那荆州嫡幼子立刻就是荆州节度使,有了姻亲关系,可以让主公如虎添翼。
另一个就是幽州少主娶老荆州家的嫡女,如果与幽州少主成亲,从血缘关系上讲,荆州也会更加亲近周幽州。
故而,老荆州信中也没说绝对的话,只是各称赞了主公的一双儿女龙章凤姿,周幽州教导有方。
但言下之意,总得要一个。
崔什子脑筋转的极快,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主公在许多年前和谢家的口头承诺,现在谢家在朝廷上也帮了主公不少忙。
万一悔诺,谢氏肯定不依。
周绪坐回高椅上,晦暗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容。
傍晚时分,周绪去泊梦小筑看看女儿,从夏荷那里得知女儿下午心情很不好,让女婢们都下去,一进入小筑就发现女儿在和拓跋木在一起
周绪先是看了看女儿微红肿的眼眶。
“阿爹。”萧晴雪眨了眨眼睛,拓跋木站起来。
“在吃糖?”周绪坐下来,看见了桌上放着一碟甘蔗沙糖,红褐色,岭南产的:“厨房有蜂蜜,那种更好吃些。”
“没,我在弄研究让天罚变得更厉害。”萧晴雪一脸认真:“我要去救阿娘。”
周绪欣慰道:“爹知道了。”
见阿爹并未阻止,萧晴雪弯了弯眼睛,下午她得知阿爹的命令时,就已经很高兴了,阿爹没有放弃她的阿娘。
“我会变得很厉害的。”萧晴雪捣鼓着桌上的东西。
周绪看了一眼女儿身后的拓跋木。
拓跋木若有所感,朝着主公方向看了一眼,连忙又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
“我让阿木陪你,你这几天过的开心吗?”周绪问道。
萧晴雪抬头看了一眼阿爹,不明白他的问题怎么这么奇怪。
“有阿木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周绪又问了一遍,拓跋木已经浑身紧绷起来,他望着萧小娘子。
萧晴雪想了想:“开心的。”没有阿木,她根本坚持不了这么多天,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是阿木一直安慰鼓励她。
周绪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那就好。”
“阿爹,你很奇怪哎。”萧晴雪不解。
“没什么,晚上还有一场宴会,我先去忙了。”周绪起身离开。
到了晚上,近期与周幽州往来甚密的所有官员都知道了要攻洛的消息,对此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有激进之意,他们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朝廷秋后算账,如今周幽州明确表示不会退兵出江淮,他们大受鼓舞,同时心底最大的石头也就落下了,巨大的利益将他们紧紧的捆在一起,谁也不能退出。
至于出兵出力,各方表示救援王妃义不容辞。
酒宴进入尾声,周绪坐在首位,举着酒杯起身,狂气豪迈,说的话震人心弦:“诸位,大势在我!”
“与君共饮!”
众人酒酣耳热,心情澎湃,纷纷大拜。
第308章
拓跋木站在阴暗角落里望着前方大堂内的酒宴, 酒宴是将军为了招待那些归顺示好的各大官员将领设的,隔的很远,他敏锐的听力仍能听见座上的觥筹交错声, 宾客众欢。
不提那些人的真正心思究竟如何,但看上去就是衣冠楚楚, 高堂满座。
拓跋木透过花木树影仔细看着那些人, 遇到年轻些的郎君总是忍不住停留观察他们, 这些郎君大都是出生世家的官宦子弟, 青年俊才, 他们跟随在父辈祖辈身侧,言辞举止颇有风范。
其中有位容貌俊秀,仪表不俗的青年更得大将军的青眼,拓跋木发现在宴会上, 大将军称赞了他好几句。
拓跋木认得他。
荆州节度使的嫡幼子贺今朝, 声名斐然, 家世显赫, 父亲手握重权,统领荆襄军事重镇,南国的西大门,此次坐船到金陵,一到就受到了极重的礼遇,而这位荆州嫡幼子本人待人处事也是如当世称赞的一般, 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这样的俊杰, 这样的家世…
拓跋木想到傍晚时分, 大将军说的那些话, 他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只是简单的关心一下萧小娘子的心情, 拓跋木彻底乱了心神,控制不住的乱想。
自从庐江大捷,金犇金将军后面带兵就入主徐州,现在还镇守在徐州那,而他被调回了金陵。
于是,他和萧小娘子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他不可避免的对她的爱意更深,如饮鸩止渴,甘之如饴,每每萧小娘子对他敞开心扉,诉说她的哀愁喜怒,他就在这爱情的泥沼里更沉沦几分,没人知道,当萧小娘子依赖他的时候,拓跋木心跳如擂鼓,只希望,她能更依赖他一点,再多一点,最好永远不要接触到其他的郎君。
因为他比不过。
对萧小娘子的好,人人都可以做到。
人人都可以替代他。
萧小娘子是周幽州的掌上明珠,只要她想,多少人愿意为她解忧分愁,无数人前赴后继的讨她欢心。
拓跋木死死盯着在酒宴上的荆州嫡幼子,早在贺今朝来到金陵的时候,拓跋木就有了一种隐约的预感,再联想其荆襄的地理位置,主公现在已经拿下了徐州,金陵,广陵,以及寿,庐两州,只要拿下荆襄,南方这边已是主公的囊中之物。
随后便是入主长安,传缴而定了。
所有人都在争从龙之功,以往看不见的世家一个接一个冒头,个个都希望可以在那烫手的要人命的滔天权势旁分一杯羹。
他拓跋木可以用命去博一个前程。
可是,他怎么争得过那些世族的名门公子。
大将军会和荆州贺家联姻吗?拓跋木不受控制的想到这个可能性,古来姻亲就是最好的结盟,成了亲家,荆州贺家自然与主公是一伙的。
更何况贺今朝长的仪表不凡,谈吐风趣,性格也很好,家世更是首屈一指,萧小娘子会喜欢他吗?如果主公要萧小娘子联姻,那他该怎么办?
拓跋木在自己嘴里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往后退了一步,酒宴结束,堂内宾客就要散去。
夜色已深,残烛高照。
拓跋木看见大将军站在门口,对着荆州嫡幼子说了两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隔的太远,拓跋木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只能看见贺今朝恭恭敬敬的和大将军拜别。
但那股看重之意,只要不是眼瞎的就能看出来。
拓跋木望着离去的荆州嫡幼子,蓦地感受到一股注视目光,他抬头看去,节度大人就站在堂前,背手看着他的方向。
被发现了?拓跋木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但不知为何,他的脚不受自己控制从树影浓荫中走了出来,他从暗处走到明前,大堂内的烛火比太阳光更甚,让他整个人无所遁形。
他站在堂下,形单影只。
周绪望着拓跋木,这个异族小狼崽子,他的大兄阿骨则是一头大狼崽子,和阿骨不一样,拓跋木以前更像是拓跋阿骨的影子,后面和周十六去南稷学宫上学了,又变成了周十六的影子。
总是喜欢藏在暗处,寡言少语。
周绪看了一会阿木现在的装着,往后苑走去,没过一会就听到了拓跋木跟上来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周绪在一处花园内的小亭里坐下,振袖散去身上酒气,眼底清明锐利。
拓跋木在大将军面前站好:“酒宴热闹,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坐吧,不用那么拘束。”周绪道。
拓跋木坐下来,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有点苍白:“我见荆州的贺郎君并未离宅,而是往客院方向去了。”
“今朝是客人,府里宅子很多,天又这么晚了,当然要住在客院里。”周绪正色道:“他毕竟是贺荆州之子。”
拓跋木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握着腰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语气艰难干涩道:“主公对贺郎君如此看重,可是因为想与贺荆州结亲?”
周绪似笑非笑的看着拓跋木:“贺小郎君仪表堂堂,家世也不错,配晴雪的话,勉强算是一个好人选。”
拓跋木低着头,周绪瞧着阿木的闷性子,他都说到这种地步了,阿木竟然还没有什么表示?连对他反驳的勇气也无,倒真像快木头了!
周绪挥挥手让他离去,免得碍他的眼,心里惆怅烦闷,崔什子偷听完过程,又看了看拓跋木失魂落魄的背影,对主公道:“主公何必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误导拓跋小将军。”
周绪瞥了他一眼:“我只说贺小郎君是一个好人选,又没说他一定是,拓跋木自己想歪了,怪谁?”
崔什子抽了抽嘴角:“您那些话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想歪,更遑论是陷入情爱的大傻子。”
“你怎么看出来,阿木那小子心思的?”周绪道。
崔什子展扇道:“有时候,一个人爱一个人,他的爱意会从眼睛里流出来,只要晴雪在场,拓跋小将军就一定会看晴雪。”
“他那算什么爱,一点勇气也无。”周绪冷嗤道。
崔什子坐下来,又叹道:“拓跋小将军毕竟是异族,和主公您怎能相比,其实原先我也以为您要让晴雪与贺小郎君结亲。”
毕竟这是最优解的办法。
“哪能啊。”周绪想到夫人,叹了口气:“晴雪是夫人的心尖子,也是我的宝贝女儿,让她去联姻,怎么舍得。”
况且这是他早就答应夫人的事。
另一边,等了好长时间的萧晴雪终于等到了回来的拓跋木,她没发现他的异样,就趴在窗台急急问道:“阿木,阿爹他们今晚到底在谈什么事啊?”
今下午阿爹怪怪的,于是等到晚上的时候,萧晴雪就派出阿木去探听情报去了,结果一等就等到深夜。
“阿木,你说话啊?”萧晴雪推了推阿木,发现阿木一直低着头。
拓跋木站在窗前,终于抬起了头。
萧晴雪愣住了,她很难形容阿木的表情,长长的睫毛下,他深蓝色的眼眸里似乎翻滚着海浪,满是隐忍的阴霾郁色和深不见底的悲伤,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怎么了?”萧晴雪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她觉得这样的阿木看起来有点脆弱。
“主公似乎想让你和荆南节度使的嫡幼子,贺郎君联姻。”拓跋木缓缓道。
萧晴雪脑子懵了一瞬,荆州嫡幼子是谁?她根本没见过,可见阿木又不像开玩笑的,难道是阿爹私自给她定下的?不,不应该啊,阿爹再怎么也会和她说一声的。
萧晴雪让自己镇定下来:“应该,应该不会的。”她莫名的焦急起来。
“我见过贺小郎君了。”拓跋木低垂着眼眸:“他长的很好,家世也很好。”
“他再好关我什么事?”萧晴雪听到阿木夸奖的话,更是生气:“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拓跋木的脸颊紧紧贴在萧小娘子的掌心,吐出的呼吸灼热:“…贺小郎君很配你。”
萧晴雪气的跺脚,听见阿木回答更气了:“好啊,既然那什么贺小郎君这么好,还那么配我,你以后就不要再来见我了!”
萧晴雪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成功,她气道:“男女授受不亲,拓跋木你不知道吗?”
拓跋木呼吸一窒,松开手。
萧晴雪简直要被这呆木头气死了,越想越气,话赶话道:“以后我和那什么贺小郎君成亲,你也不许来见我!”
拓跋木长长的睫毛颤动两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不行。”
萧晴雪这次真被气笑了:“凭什么不行,你就不许见我。”
“要见的。”拓跋木声音低哑:“如果你们成亲,我就驻兵在荆州,就在你身边。”
“你简直有病!”萧晴雪被拓跋木异于常人的脑回路震惊了,又对他死不开口的性格感到生气:“你就那么希望我和那贺郎君成亲?”
说着说着,萧晴雪的眼睛红了起来。
拓跋木慌了一瞬,心痛如绞:“怎么会,我当然不希望。”
萧晴雪满意了一点,瞪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阿木,觉得今晚都是他的错,害她又伤心了:“那你还假设那么多?”
“我只是…”拓跋木想起贺小郎君过人的家世风姿:“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上贺郎君,他风采过人,家世出众,端方若君子,是个不可多得的郎君人选。”
萧晴雪望着阿木,发现他说这话不感到违心吗?明明他都要哭出来了,眼尾通红,低低窃语中夹杂着痛苦和对那贺郎君的嫉恨不甘。
拓跋木自知他的身份,不过是周幽州的附庸,还是一个异族,和萧小娘子如同云泥之别,拓跋木感觉心都要被撕扯成了两半。
萧晴雪故意说道:“看你把贺郎君夸的天花乱坠的,可如果我偏偏不喜欢他,不愿意嫁给他呢?”
“你怎么办?”萧晴雪凑到阿木面前,鼻尖对着鼻尖,逼问道。
拓跋木刹那握紧腰刀,他的眼睛如同被闪电点簇的火光,瞳孔倒映出萧小娘子的面容。
“如果你不喜欢,如果你需要我。”
“我就带你走。”
“万死不辞。”
萧晴雪看着拓跋木,发现他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把刀,要为她披荆斩棘,又仿佛是一支箭,要把她送到最远方。
萧晴雪微歪着头看着拓跋木:“阿木,你是不是喜欢我?”
次日一早。
萧晴雪带着阿木去和阿爹请安时,看见了那位贺郎君,的确如阿木所说,长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阿爹对他也很看重的样子。
等他们都走后,萧晴雪看着阿爹,终于问出了自己的问题:“阿爹,你要把我送去荆州联姻吗?”
周绪瞧着女儿有点着急又故作镇定的样子,问道:“谁说的?”
“阿木说你好像有这个打算。”萧晴雪咬着嘴唇。
周绪冷哼一声。
“那究竟是真是假的?”萧晴雪给阿爹送了杯茶,眼巴巴的看着阿爹。
“当然是假的。”周绪接过茶:“昨晚我是故意诈那小子的,他在你面前倒实诚,什么话都说。”
“我就知道。”萧晴雪彻底放心了:“阿爹没事吓人干什么?阿木被你吓的差点要带我逃婚了。”
周绪气了,在他面前像闷葫芦一样,没想到他小瞧了拓跋木这个小狼崽子,一声不吭的就想带人私奔了?
“他怎么说的?”周绪放下茶杯。
萧晴雪就说了昨晚的事,周绪听完,喝了一口茶,冷嘲道:“带你走,就不怕我杀了他。”
不过拓跋木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可圈可点。
一切能以乖女儿的心意为主。
“那阿爹,荆南那边您打算怎么办?”萧晴雪从阿木口中得知荆襄的重要后,就已经犯难了,她记得慎之是有未婚妻的吧,而且谢氏还在朝廷帮了他们不少忙。
“如果没办法的话。”萧晴雪抿唇,艰难道:“阿爹也不用顾忌我。”
“傻孩子,说什么呢?”周绪揉了揉女儿的头,笑道:“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周绪站起身。
萧晴雪这才发现阿爹今天穿了轻甲,不怒自威,魁梧不凡。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方法。”周绪扶着长剑:“在汉江之畔,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和贺荆州结拜为兄弟。”
“老荆州比我年长,尊称他一声老大哥,这不也是一条路?”
萧晴雪听完,这,好像也行啊。
古人还是很看重结拜之义的,感情好的甚至有刎颈之交,结义之时,以汉江为证,仪式隆重深刻,也不比姻亲差了。
甚至还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309章
刚从落绮阁出来, 步入抄手游廊,萧晴雪就看见了廉大人,他正陪在荆州嫡幼子贺郎君的身侧, 两人言谈间偶有笑声传出。
“萧小娘子。”贺今朝看见萧小娘子时,拱手行了行礼。
萧晴雪也对他回了一个万福:“贺郎君安好。”她看向廉大人, 道:“廉大人, 一早上我怎么没看见公羊先生?”
廉大郎连忙道:“公羊兄昨日参加将军大人的晚宴, 喝多了金陵的美酒, 至今未醒。”
萧晴雪道:“我对岭南挺有兴趣的, 等会你让他醒了来见我。”
“好。”廉大郎一口应下,同时觉得公羊彦久不在中原,礼仪做派全都忘记了。
贺今朝见他们有事要说,便寻了个由头自己赏景去了, 他一走, 萧晴雪道:“岭南来的荔枝很好吃, 阿爹全给我了, 廉大人要不要尝尝?”
廉大郎笑道:“廉某荣幸之至。”
萧晴雪和廉大人一起往泊梦小筑走去,廉博文猜测着萧小娘子会找他什么事,等到了泊梦小筑,萧晴雪让夏荷端来荔枝鲜物,廉大郎也没吃,见左右无人, 便道:“萧小娘子可有事要我去办?”
萧晴雪望着帮过她许多的廉大郎, 阿娘当初接收逃难的他们没有接错, 有廉大郎在她这边 , 他的确帮了她不少忙, 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的。
“此次找廉大人过来, 第一是想谢谢你。”萧晴雪道。
廉大郎忙道:“小娘子言重了。”
“我记得廉大人如今是广陵的盐铁转运使和广陵孔目官是吗?”萧晴雪道。
廉大郎一听萧小娘子提到他的官职更惊了,他坐好身体,字斟句酌道:“廉某才疏学浅,一切皆赖王妃举荐和王爷抬举。”
“我想以军师中郎将的身份进入你的盐铁转运司。”萧晴雪看着廉大郎。
廉大郎听了这话,手一抖,小心问道:“我能问问您究竟想干什么吗?”
“我需要你的铁器冶炼府,我要广陵冶炼府里都是我的人。”萧晴雪眼睛亮的惊人,也冷的惊人,语气带着绝无转圜的坚定:“我要造一个战争机器,一个比天罚可怕百倍千倍的天谴,它必须完全属于我。”
廉大郎望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萧小娘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犹豫,战争时,铁有多重要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廉大郎感到压力山大,不自觉的对萧小娘子用了官员统称:“郎官要做的东西可是担心有人会泄密?这个您大可放心,铁器冶炼府有军令,泄密者,全家抄斩,您有什么计划可以交给我去做,我保证会为您保密,如果没有上级的任何调令手谕,铁器冶炼府其实是严格禁止外人出入的,更何况您是想以中郎将的身份进入……”
廉大郎感到很为难,这太难办了,如果是萧小娘子一个人,他还能网开一面,两面,反正都好说,但她是以正式的官职进入铁器冶炼府,她势必会带人,还是自己的人,以萧小娘子话里的强势,她是要完全掌控广陵的铁器军需,挪为己用。
这事太大了,廉大郎感觉自己担不了责。
萧晴雪攥紧自己的手:“阿爹他近日要去荆南,他知道我要做的事,你把广陵的铁器冶炼府给我就行。”
廉大郎听萧小娘子说的模糊,更加不敢了:“郎官没有将军的调令,廉某实在难办,如果能弄来一纸盖印的公文,就好了。”
萧晴雪如何不知道,可她这次只想独吞,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掌控她的力量,她不想任何人的介入,阿爹也不行。
她知道她的官职是阿爹给的,她的部曲也是阿爹给的,甚至她的地位权势都是阿爹给的。
可这次不行。
萧晴雪只要想到去年那个可恨的周氏旁支提的那些建议,她心里的怒火恨意就如同被燃烧起来的火油,烧的不可收拾。
哪怕后来知道那个旁支被阿爹狠狠责罚过了,她还是不能释怀,从那开始,她的心眼就变小了,阿爹待她很好,他待她阿娘更好,可其他人不是阿爹,她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
阿爹也不能介入的力量。
谁也夺不走的力量。
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力量。
萧晴雪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一个白眼狼,明明她的力量全部来源于她的阿爹,可她现在居然也防备起了阿爹。
她只是想自保而已,保护她的阿娘。
到了阿爹那边,她该如何开口呢,说她想要一个规模不小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武器力量,在这个古代,无异于谋反吧。
所以,萧晴雪不敢说,只能迂回地从廉大人这边下手,想悄摸摸的不让阿爹知道。
“一定要那张纸?”萧晴雪咬牙。
廉大郎苦口婆心的劝道:“这事关系非同小可,没有那张纸,名不正,言不顺啊,郎官想以官职介入,可有自己的人手?”
“我在阆歌有自己的下属,幕僚还有技术人员。”萧晴雪从昨晚听见阿木愿意为自己万死不辞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怎么做:“我已经让阿木回阆歌将人全部带过来。”
她有自己的班底,只不过以前没用而已。
虽然班底也是阿爹给的,萧晴雪想到这,有点懊恼和羞耻,但是阿爹给她的那些人真的好用,蒋大嗓,公孙起 ,公孙落,还有她救下的那一老一少的道士。
“郎官手下真有人?”廉大郎听了有点吃惊,节度大人还真的给了萧小娘子兵权?他原本以为萧小娘子的中郎将只是一个挂名。
“有啊,我的蒋大就是一个千夫长,以前还是阿爹的手下,他很厉害。”萧晴雪不想让廉大人看轻了,道。
有了这一千人,她就能把广陵的军器冶炼府包围的严严实实,谁不听话,就让蒋大来处理。
“等等…”廉大郎突然想到一事:“郎官说拓跋小将军一早就离开了金陵为您办事,那他是怎么出城的?节度大人知道吗?”
“知道。”萧晴雪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和阿爹说想让阿木把蒋大他们带过来,阿爹也没说什么。”
“郎官。”廉大郎站了起来,他望着单纯的萧小娘子,走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郎官和大将军是有什么矛盾吗?”
“没有啊。”萧晴雪摇头,她怎么会和阿爹有矛盾呢?阿爹待她很好很好。
“郎官先前说您与节度大人表明要造更厉害的天谴之物,后又派拓跋小将军去阆歌带郎官你的兵力下属,幕僚人员。”廉大郎急了:“现在又来找廉某,种种举动,只怕早就被王爷知晓了。”
廉大郎只要稍微一想,冷汗就唰的下来了。
萧小娘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看她的做法,似乎想在大将军的眼皮底下独立一个她自己的军事力量。
她怎么这么大胆。
萧晴雪怔住了,她迟疑道:“你觉得阿爹已经知道了?”
“我的小祖宗,你干的这个事稍微一想就能联想出来了。”廉大郎拍了拍额头。
“知道就知道。”萧晴雪低头,今天早上探听到阿爹要去荆南结义后,她就对阿爹说了她想蒋大和公孙起,公孙落他们了,她让阿木回阆歌把他们带到这里来,阿爹当时是什么表情?
萧晴雪回忆了一下,发现阿爹只是喝完了茶,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爹知道了。”
“郎官为何要这样做呢?”廉大郎不解。
萧晴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努力吸气道:“你不懂。”心里又酸又疼。
廉大郎的确不懂,依着周幽州对萧小娘子的宠爱,她为何要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等廉大郎告辞后,萧晴雪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对自己说道:“没事,阿爹知道就知道。”
如果能成功控住广陵冶炼府军械库,她将努力打造一个可怕的军事武器,火炮,拥有了它,她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底牌,是这个世界逼她的,她本来不想的。
公羊彦来时就发现萧小娘子似有心事,他一边回答着萧小娘子的问题,比如甘蔗在岭南种的多吗?甘蔗什么时候成熟,甘蔗的生长月数。
像萧小娘子这样不识五谷植物的贵人,公羊彦见过很多,可追根问底的还是少见。
公羊彦一一回答,又说了许多甘蔗品种,比如竹蔗,昆仑蔗,扶风蔗,雪蔗,道:“其实江南也产甘蔗,蜀中地区,长江中下游皆有种植,”
下午,萧晴雪熬煮石蜜时被烫了一下。
夏荷急慌慌的去拿药膏。
没过一会,萧晴雪就看见阿爹大步过来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劳累的事让下人弄不就好了。”周绪看着坐在床头的女儿,轻声责备,又有些心疼:“烫的重不重,给爹看看。”
萧晴雪露出红彤彤的手背。
周绪将药膏放下,看着与夫人三分相像的乖女儿一脸倔强又委屈的神色,半晌叹道:“广陵的冶炼府不能完全给你,它毕竟是重要军需器械产出地,只能划分一小块给你。”
萧晴雪又愧疚又高兴,眼睛红红的:“谢谢阿爹,那它的场地大吗?我需要很大的地方。”
“金陵有一处好地方,石头城有军械库,粮草库,平日里也有重兵把守,等蒋大他们一到,就让蒋大他们过来看守,广陵那地不够,你就到石头城,若缺什么,就朝廉博文要,反正顺江,要什么东西很快就到了。”周绪无奈道:“不要哭了,再哭明天起床眼睛要肿了。”
萧晴雪狠狠擦了擦眼泪,不敢看阿爹:“这次,我不是想故意瞒着阿爹的。”
周绪沉沉叹了口气。
“我只是。”萧晴雪哽咽道:“我只是想保护阿娘。”
周绪看着哭成小花猫的女儿,忽的一笑,带着一丝坦然的伤感。
“爹知道。”
第310章
当周绪从女儿的泊梦小筑出来时, 外面银盘高悬,不知不觉已是夜深,夏季的闷热扑面而来, 远处水车转动的哗啦声不绝,周绪看了一眼守在小筑外的夏荷, 让她等会再往女儿屋里放些冰盆消暑。
夏荷屈膝回道:“是。”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大将军越走越远, 宽阔伟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廊桥中, 她疑惑的挠了挠脸颊, 有一瞬间, 她竟然觉得大将军有些…孤独?
夏荷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小筑木门,其实拓跋小将军每次找小娘子的时候,她都会向大将军汇报,少年艾慕, 无可厚非, 但不能过的界还是不能过的, 还是要有点距离的。
水榭连廊, 九曲弯折,周绪返回到落绮阁处理公事,自打占了这座宅子,他对宅子里的布局就没动过,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只是借住了一下, 当初他们攻入金陵的时候, 发现府里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一个被吊死的歌姬。
周绪记忆力一向很好, 发现是小王爷的姬妾, 当初还和他们见过一面。
后来,他就遣人将歌姬放下来和小王爷以及小王爷最后的遗物千秋剑合葬了。
“主公此次去荆州可要多派些牙将跟随?”崔什子在一旁倒酒,书房四角布满了冰盆,倒也不热。
“我打算轻骑简行,和文桔一起去,无需弄排场了。”周绪撩袍坐下来,是熟悉的北地烧刀子味道,烈酒入喉,口舌辛辣,怪不得夫人一向不喜欢喝,周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不在这的这段时间,你让徐怀册,丁蜉蝣,高重盈他们好好准备一下攻洛事宜,多从两浙的那些墙头草那刮些军需来,最好此次攻洛粮草全部由两浙的时傅南那边的人出。”
崔什子笑道:“在下也是这般想的。”
“李勋身体好些没有?”周绪问道,跟随他许久的李勋已经是个老将领了,人一老,身体上的老毛病就多了,先是带着幽州水军驰援金陵后又和他在庐江,和朝廷禁军交手,接二连三的又和魏军又打了不少仗,战事一停就病了。
周绪就让他一直在金陵养病。
李勋原本是玄甲营领头的将军,征伐回燚的时候他也在他身边,那些玄甲军后又被周绪调至庐州,训练成了幽州水军,现在这批幽州水军就扎在这金陵。
庐州那边的卢琮毕竟有自己的巢湖水军,他再强占庐州水域,就显得有些不怎么好看了。
况且不管是哪场水上战役,庐州的卢琮一直派他的得力干将帮助幽州水军,这份恩情总不能恩将仇报了。
“李将军身上陈年旧伤太多了,此次一病,医者说了,以后不能再上战场了,必须要好好调理静养几年。”崔什子道:“他让我不要告诉您,免得让您烦神。”
周绪略有酒气,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施老将军年前病故了,是吗?”
崔什子见主公心里门清,却还要再问一遍,轻轻咳嗽了一声:“是的。”
当初和他们一起征讨回燚的施老将军在去年冬季病故了。
“这样啊。”周绪喝了酒,感觉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故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他的身边。
“你觉得拓跋木怎么样?”周绪酒气微醺。
崔什子不敢妄下断言,只大致将表面看到的说了说:“拓跋郎君勇武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拓跋小将军早上出金陵城,给萧小娘子办事,崔什子已经知道了,至于廉大郎那边的事他也知道了,同时,他对萧小娘子的胆大感到心惊。
“他在晴雪那是个听话的…”周绪把着酒杯,话语只说了一半,剩下的话只有他自己知道。
崔什子继续给主公倒酒。
“李勋病了就好好修养,我记得他的大儿在慎之的赤焰骑中做副将,都是年轻人,前途大有可为。”周绪端着酒杯,闲谈一般和崔什子说话。
崔什子脸色微凝,李将军现在身体不好,或许有了思退之意,可新的接替者是谁,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你把那封信拿过来给我看看。”周绪揉了揉下巴:“让我看看那小兔崽子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崔什子起身,不多时就拿来了一张信封,上面火漆完好,距离少主托他送过来却已经好长时间了,周绪坐在椅子,打开信封,拿出那张信。
信上开头就是问他这个老父亲安好,随后又说了一些幽州和太原的战事,除却发生的无双将出其不意的差点打到了太炀郡,现在幽州已经扳回了颓势,稳守无虞,塞外偶有不安分的部落被拓跋阿骨死死按住了,边防稳定,就是带队的宇文乾将军在战事上激进了些,偶有失误,暂无大碍。
周绪一行行看着,其实这都是去年的事了,幽州战事情况他也在时刻关注着,总得来说,两方现在仍然处于胶着状态,你进我退,胜负未分,宇文乾率领的北府军和宇文乾一样,喜欢冒进带头冲锋。
信中措辞严谨恭敬,不偏不倚,在信中最后才写到自己的私事,也就是关于陆家的事,幼年照顾他的乳母儿子在战场上生死不明,乳母求了他一通,他让陆家的陆思远去寻了一遭。
周绪揉了揉额头,过了好一会才想起,儿子幼年时的乳母是一个敦厚的老实妇人,也是陆家的家生子,他娘留给他的,小时候几乎是这个乳母带大的,和乳母的两个孩子也经常玩在一起。
“还真是…”周绪笑了起来,笑声感慨中带着沧桑,他把信递给崔什子,看向崔什子:“这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他对夫人深重爱之,对夫人所出的女儿爱屋及乌,凡事轻拿轻放,偏袒爱护。
而他儿子呢,大事很好,就是割舍不掉对他生母的不忍,这还是未养育过的,而晴雪对夫人的感情只会越发深刻,如此,才那么缺乏安全感的索取权势力量。
崔什子粗略看完,道:“少主性真质朴,此番念了旧情才让陆家出浔江,须知有些情分越用越少,我看信上最后言词颇为忐忑,主公您又晾了少主这么长时间,已经起了一个警醒之用。”
总不能真的让少主完全不顾他的母族,更何况,陆家给少主铺的路里充满了陆家人的生命和鲜血。
“其实王妃失踪的消息传到阆歌后,少主就一直主张搜救,对王妃所属的窦郎官和周判官多有升迁。”
“那个周氏旁支的亲朋好友被少主迁怒,许多人被罢黜,牵连之广让周氏许多老人不满,被少主严厉镇压了。”崔什子想起去年阆歌得知王妃失踪的事后,少主有一瞬的慌急失态,后面更是雷厉风行的处置了那些人,他对王妃的维护可见一斑。
“少主从不在主公面前提这些事,我就多嘴说两句,主公勿怪。”崔什子道:“其实在我看来,只要在大致范围内,少主重情重义没什么不好的。”
周绪晃了晃酒瓶,看着崔什子:“你今晚没喝酒,怎么话比我还多。”
崔什子内心苦笑,他是不想看到主公与少主生隙,隔阂一但产生,就难以磨灭了。
“我有时候在想。”周绪望着满地的月光,眼神深处有一抹眷念伤感:“要是慎之和晴雪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就生活在我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稚子无邪。”
“可偏偏每个人都会长大,有时候长大需要很多年,可有时候,只需要一瞬。”周绪勾着酒壶,发现已经没酒了。
“这一瞬,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它终究会来。”
崔什子知道主公在说萧小娘子的事,就昨天一天时间,萧小娘子就长大了。
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思。
“您让萧小娘子不仅拥有自己的马场,兵权,幕僚,等蒋大他们一到,石头城的器械库和城防也是她的,主公。”崔什子冷静道:“这是您自己在帮助萧小娘子的成长,如果您不想,她就是孩子。”
“是啊。”周绪轻声道:“是我在放任她。”
终有一天,她和夫人的势力会扩大到令人侧目的地步,她们身后会有一大群人,那群人会是她们的盾牌保护他们,也会变成枪矛为她们争取利益。
崔什子不解道:“您给萧小娘子的已经够多了,再多恐会招祸,须知,不患寡而患不均。”
每个势力的背后支持者都会敌对对方。
“我知道。”周绪道。
崔什子看主公这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会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我还是不能理解。”他只能这样说了。
周绪有点醉意:“你每天的事情也不少,当你处理完公事,如果有闲暇时间,或许会去城外郊游踏青,如果在阆歌,崔婆婆还会给你说媒让你穿戴好衣物去见人家小娘子。”
崔什子咳嗽了一声,这的确会是阿姐做的事,他已经被阿姐催婚催的扰不胜扰了。
“到时会从点心铺买些点心,裁缝铺里购置衣料,不管成不成,你和崔婆婆一起回家。”周绪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幕僚的平常生活。
“这和我们刚才说的有关系吗?”崔什子道。
“当然有了,这是你的生活全部,阆歌没有战乱时,你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周绪道:“可如果有一天,你的世界变了怎么办?比如说不管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发现他们都像古书里的精怪,而你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无法离开这个妖魔鬼怪的世界。”
明明是平静的话语,崔什子却只感觉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故事,只觉得汗毛直立。
周绪看向窗外的婆娑树影,夫人她们就在害怕这个世界。
这让他如何能不为她们母女二人多考虑打算一些。
她们的世界只有他。
第311章
贺今朝眼神有些复杂的望着前方的萧小娘子, 他这次来金陵的目的已经从自己父亲口中知道了,在来之前,他也曾想, 周幽州会做什么选择。
联姻他其实并不抗拒,像他们这类人, 对自身的婚姻本就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 更多的是家里长辈衡量相看, 随后才定下来。
婚姻嫁娶就是一场利益的结合。
在来金陵之前, 贺今朝和他的父亲贺荆州想的差不多, 无非是他娶萧小娘子,若不然,就是他的三姐嫁给幽州少主。
总之,他返回荆南的时候会给父亲一个结果。
当然, 被拒绝这种可能, 在贺今朝的心里是极小极小的。
现在是, 朝廷和魏国两方联手, 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落入了下乘。
眼看随着庐江大捷,徐州等地的要塞彻底被周幽州掌控,两浙归诚,而他贺家不管愿不愿意,始终会对上周幽州这尊庞然大物, 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贺家总得也要在这乱世讨个活路,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 这次和他一起回去的, 是周幽州。
汉江之畔, 义结金兰。
当贺今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被周幽州亲自前往的这份重视,感到一阵心神激荡。
他的父亲病重,荆南又太过重要,依照着圣上对各类节度使的厌恶,父亲一死,肯定要收回节度使职权,派遣新的荆州节度使上位,可他们贺家怎能甘心,大哥入长安做质子十余年,忍辱负重,到头来,竟要落个被圣上罢官夺职,全家抄斩的下场吗?
谁能忍受这样的结局?!
还有家里的那些破事,族中子弟只知道争权夺利。
可他留在长安的大哥又该怎么办呢?贺今朝想到这,不免痛苦起来,这次派他来,父亲显然是要放弃在长安为质的大哥,来换取他们家族的前程了。
贺今朝想起父亲连病重一事都不敢让朝廷的人知晓,就怕朝廷来人看望,他的病情被锁在重重帷幕里,不止为了防范朝廷,还有为了阻止底下的牙兵,以防他们生出二心,这时,一个强有力的结盟是必不可少的。
贺今朝在一旁不远不近的站着,直等到萧小娘子和周幽州说完话,现在天色还很黑,周围是随周幽州前往荆州的轻骑,为首之人是一向低调的林文桔林将军,这些轻骑一看就是北地里一等一的强悍精锐,他们安安静静的站在夜色里,像是一尊尊沉默铸就的生铁簇拥着他们的主人。
周绪翻身上马,看着天还未亮就给他送行的女儿,不由想起一件小事,他招了招手。
萧晴雪连忙跑过去,仰头看着阿爹,明明已经告过别了,她还是分外不舍:“阿爹,有事吗?”
周绪弯了弯腰,腰刀上的褪色香囊晃荡个不停,他低声叮嘱道:“等会回去再睡一会。”
他记得女儿很喜欢赖床,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有点乖乖的。
萧晴雪眼眶冒出热气。
“好了,爹走了。”周绪直起身。
萧晴雪背过身,听着他们离去的动静,手擦了擦眼泪,好像不说再见就可以没有离别一样。
江边。
一艘无比巨大巍峨的楼船,在漆黑的江面上乘风破浪,楼船上竖列矛戈,幽字大旗随风猎猎招展,船上兵律严谨,林文桔从上方雀室下来时,居高临下,看见了前方荆州的大船,主公让他们在前方带路,其实是一种礼让在前的谦词,总不能自家的楼船,斗舰在前方大摇大摆,而荆州船屈居下方。
那样去,可不是结好的,倒更像是结仇的。
现在主公礼待荆南,让跟随贺郎君一同来的荆州士兵纷纷心里一松,他们最怕周幽州以势压人,贺今朝在幽州的楼船上做客,不得不说,周幽州刚才的举动让他心里多了好感。
只希望此行一切顺利,贺今朝想着。
周绪在楼船上望着远处江边漆黑的群山,以及波涛汹涌的江水,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千山,落到荆州,襄阳,江陵等地,他眼里的野心如同这漆黑的天幕,囊括所有。
荆州,益州,同属长江上游,其中以荆州距金陵最近,顺江而下的话,最多一两天必达,自从占据了金陵后,周绪也在暗中观察着这个长江上游的庞然大物,他将幽州水军驻扎在金陵,未尝没有防备上游荆州的意思。
可他得到的资料是,荆州似乎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反常的安静中,它并未接受朝廷的征召成为伐幽一员,在他打广陵,占金陵,夺徐州的时候,它也没有动。
现在,周绪想起楼船里贺郎君半遮掩的道,此行最终目的并不在荆州州城江陵,而是在襄阳时,周绪那张被江风吹的微冷面容上浮现一丝僵硬的笑意,相比较平和富有余力的荆州,他更喜欢安静空虚的荆州。
老荆州定是出了什么事,至少是可以让他产生了危机的事,才在襄阳。
很快,周绪就知道了。
襄阳城。
周绪的楼船和斗舰以及随行的艋艟已经行到了荆州的这个咽喉部位,汉水通流不息,周绪踏上襄阳城的时候,已经有贺家的人提前等候,贺今朝提前下了楼船,为周幽州带路。
周绪一行人走到了襄阳城贺府,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常年闭门不出的贺荆州都露面了,大堂烛火并不明亮,贺氏众人对前来的周幽州显得受宠若惊,宴会间频频向周幽州敬酒。
周绪来者不拒,通通收下。
贺荆州只在宴会只在开头时,说了一句欢迎周幽州的到来,就再未说话,也未饮酒,他的身体不能支持他抬手举杯了,曾经健壮的身体萎缩成了脆弱,他已经虚弱的不能再虚弱了。
老荆州的病容上已经完全瘦脱了相,颧骨凸出,面如金纸,从他身上传来的药味,连满屋的香气也不能遮掩住,贺今朝小心的伺候在老父身边,充当他的支柱,让他可以坐直身体。
周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老荆州命不久矣。
他又看了看贺氏众人脸上遮不住的惊慌不安以及对他明显的倚重讨好,这场宴会,都是贺家人,连一个牙兵牙将也无。
宴会过后。
老荆州特意留下了周幽州。
周幽州看着这个老人,他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着,往外吐血,周围的人膝行上前欲伺候,被老荆州挥手退下了。
老荆州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对周幽州道:“如你之见,我要死了。”
周绪点头:“我看见了。”他看了看空荡的宴会大厅:“你压不住你手下的兵了吗?”
老荆州又咳嗽了一声,忽然笑了起来,这笑让一旁的贺今朝尤其不解,周幽州刚才的话可谓是扎人心肝疼。
老荆州缓了缓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周绪,你说的话仍能这么戳人肺管子,无怪乎无双将对你耿耿于怀,怨怼嫉恨。”
周绪笑了笑,看着老荆州,其实,各个大州节度使很少有完全不知底细的,更多的时候,他们互相认识。
他自然也认识老荆州,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在先帝时期就见过他一次。
老荆州借着儿子手里的茶杯,漱了漱口,吐出嘴里的血腥味:“我贺家是…荆襄大家,当年先帝任我为荆州节度使。”他喘了喘起:“我,兴然应允,原以为可保我族…繁荣兴盛。”
“可,家门不幸。”老荆州闭上眼睛:“族中子弟勾心斗角,我年事已高后,更是内斗不止,争相许重利给荆州牙兵,无端发赏,导致,他们的心大了。”
嫡子在长安当人质,剩下子女却无一人成才,最小的儿子文雅有余,勇武不足,从未上过战场。
周绪发现老荆州已然如同风中的烛火,好似一吹就灭。
牙兵本就是从军中精锐抽调的亲兵,也就是贺氏的亲兵,显而易见,老荆州当初组建时是想着和其他节度使一样,想要一个听从于自己的私军。
可现在,这些亲兵失控了。
想必那些贺家子弟在争权夺利中,经常许以那些牙兵重利,让那些兵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周绪回想起堂中的那些贺氏族人,又有多少是看见他来之后,脸色微变,面露惧色的,好像挺多的。
“咳咳。”老荆州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们肯定在怪我引狼入室。”
贺今朝看着老父亲如此,眼睛微红,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就在前不久,家族旁支中有人煽动将领要把父亲杀了,以此上位,虽然最后那人被处决了,因为是家丑,这事也藏了起来,但父亲自从被刺杀过,身体不日不如一日。
“现在。”老荆州咽下茶水,声音轻飘飘的,他看向最小的儿子:“传我命令,今晚上参加宴会的那些贺氏族人,心有异动勾结牙兵者…”
“杀无赦…”老荆州的声音愈发轻了:“那些参与叛乱的牙兵,他们在荆州老家的家眷…”
“全部…”老荆州握紧最小儿子的手:“全部诛杀。”
贺今朝听着这道命令,浑身颤抖。
“明日汉江之畔。”老荆州看着周绪,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与周幽州义结金兰,广告天下。”
周绪躬身拜道:“能与贺大哥结成异性兄弟,是我之幸。”
老荆州这次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了,他推了推小儿子:“去,拜见你二叔。”
贺今朝对着周幽州行了一个大礼:“二叔。”
周绪亲自扶起他:“贤侄请起。”
等贺今朝退出去后。
“荆州,今朝守不住的。”老荆州睁开混浊的眼睛:“以后,就烦劳周幽州看顾了。”
“只是,要留他,留他一命。”
周绪看着他,闻到了死亡将近的味道:“我会的。”
“谢,谢了。”老荆州虚弱道。
“贺大哥就不怕我出尔反尔?”周绪看着病重的老荆州,从他刚才的做法,就知道老荆州其实极为狠辣,为人老奸巨猾,这样的人居然会相信他说的话。
老荆州这次又笑了。
他在看周幽州,又似乎透过现在的周幽州在看以前的周幽州。
他咳嗽了一声,回想起给长安送质子时,在长安遇到的一个北地愣头青年轻人。
那年大雪寒冬,初到长安的北地年轻人在雪中站了一夜,等到兵部的人来了才发现差点成雪人一样的年轻人。
那时他和兵部的诸公站在一起,台阶下的年轻人振去身上大雪,三步作两步走到户部的人前,还没靠近就被驱赶了,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只得在台阶下自我介绍。
“我叫周绪,是幽州龙威大将军。”
在场的诸公没有一人理会他,一个北地来的兵蛮子,名头听都没听过,估计是什么杂号将军,在他们眼中,连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诸公们走进衙门,老荆州听见了年轻人的大声质问声。
“我是来为幽州讨要兵马军需的,前天我去了户部,没有人见我,昨天我去了工部,被人赶出来了,难道兵部里的诸位大人也不愿见我吗?”
一个杂号将军,谁会理他。
他的声音被隔绝在了大门外。
大雪下个不停,那个北地年轻人很快又变成了一个雪人,那时老荆州觉得好笑:“你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连路边的乞丐都不会看你一眼,你为什么会觉得兵部的那些人会见你?凭你是幽州来的?”
年轻人实在很年轻啊,一点也不了解长安的办事习俗。
“那他们想要什么?”年轻人的眉眼处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拍了拍腰刀上的雪,身上没有任何贵重之物。
“别的不说,金银这些俗物总得有吧。”老荆州道。
年轻人似乎笑了笑,眉眼处的细雪纷纷抖落,一笑就有无形的暴眦血腥气扑面而来,齿间有大雪的冰寒:“我不会送的,送的再多也填不饱那些大人的肚子,有那些金银,我不如送给北地同袍们过个好年。”
“那你还来?”老荆州道。
年轻人笑容就像一个野兽:“我还年轻,总要斩断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才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兵部挡在门外。”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大门主动为我而开。”
老荆州当时只觉得这个北地年轻人在说笑,而他也的确笑了,笑年轻人的心高气傲,不识抬举。
“你就这么对自己有信心?”老荆州道。
“当然,龙威大将军不仅战无不胜,还一言九鼎,说什么是什么。”年轻人翻身上马,自负到了极点,明明是自夸的话,偏偏这个年轻人说来,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烛火闪了一下。
老荆州回过神,继续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龙威大将军,一言九鼎,不是吗?”
周绪默然片刻,也笑道:“是的。”
龙威大将军战无不胜,一言九鼎。
第312章
不出半月, 反贼周幽州与荆襄结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有水流通的地方,就有这则消息的传播, 江南已经彻底知晓了荆南的反叛,这个出其不意的背叛让朝廷好似挨了一个闷棍, 傻在当场。
就算想补救挽回荆襄, 也来不及了。
因为反贼周幽州与贺荆州在汉江之畔, 歃血为盟, 结为金兰, 而就在他们结义那天的下午,老荆州溘然离逝,新上任的荆州节度使是贺家嫡幼子贺今朝,竟是完全不顾在长安的荆州质子, 那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嫡幼子在周幽州的见证下, 年纪轻轻坐上了大州节度使的位置, 并正式与之结盟。
据说, 老荆州去世的前夜,荆州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灭口惨剧,那一天夜里,贺氏人口无端少了几十,不少被牵连的荆州其他世家被族灭,而那些隶属于荆州节度使的牙兵以及他们的家眷, 至少有五千人被屠戮一空。
这些死亡给予了荆襄所有人的震撼胆寒, 它来的如此快, 好像早就知道了那些目标, 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 新任的荆州节度使和反贼迅速控制了襄阳,随之而来的就是荆州九郡归属,连一旁的益州也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安静的好像隔壁没发生任何事。
没有朝廷的认命,也没有符合嫡幼的继承顺序,更没有来自荆南牙兵的绝对拥立。
如果贺家亲兵能完全拥立贺家,那老荆州也不会从江陵离开坐镇襄阳,贺今朝也不用悄悄顺江下金陵了。
骄纵的荆南牙兵已经被贺家人的一些极力拉拢,赏赐,养大了胃口,但在反咬主人前,一些牙兵就被收拾掉了,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一起。
残忍的雷霆手段让剩下的荆南牙兵愤愤不平,但等到老荆州和周幽州结义的消息传来,大热天的,他们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静下来,等到周幽州推举贺小郎君上位,那些平日骄纵蛮横的荆南牙兵竟全部温顺恭敬的在年轻的节度使下俯首。
纵使私下有人猜测,这个新任的荆南节度使底下坐着的是一脉相承的手足骨血,站错队的世家人员以及许多亲兵性命,但没人能否认,他现在就是荆州节度使。
周幽州庞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荆襄,顺便辐射了江州,益州等地。
而据闻,新的贺荆州对反贼周幽州恭顺无比,二人常以叔侄相称。
这一道道消息传到洛阳,长安时,长安惊惧万分,随后就是严厉斥责反贼的这一行径,见江淮那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朝廷不做任何反应,立刻将原本的荆州质子封为荆州节度使,以证他才是真的,反贼扶持上来的不过是他的傀儡,是假的!
现在朝廷已经吵成了一锅粥,为了谁带兵讨伐逆臣贺今朝。
洛阳。
齐南华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的手脚发颤,恨不得呼朋引伴,高歌一曲,实际上,他只能在都亭驿默默的喝茶,窗户大开,他这几天观察到洛阳周边的郑州,汝州,睢阳,颍川,各处紧要之地的官员纷纷前往洛阳。
荆襄一但被反贼控制,那中原腰眼处可就是真真正正被插上了一把刀子。
齐南华猛地灌了口冷茶,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防止被魏国公察觉到端倪,他已经很长时间没靠近洛阳唐家了,就在不久前,朝廷的段党来了一次清君侧,将他去年提拔组建的新派保皇党杀的差不多了,现在,他也不清楚段党的人查到哪一步了,若查到他身上…
这次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荆襄的反叛不止让长安的人暴跳如雷,也让洛阳的诸公心急如焚,他们纷纷求见东都留守魏国公商量对策。
洛阳宫内。
五月,西苑的牡丹花已经全部开放,整个西苑徜徉在牡丹花的海洋里,露华宫若隐若现在花间。
窗轩大敞,蝉鸣聒噪,夏天的暑气蒸腾着大地。
冬雪跪在王妃身后给她梳发,金簪挑起如云瀑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发型,妆奁上满是珠宝首饰,王妃却只让她用末端锋利的金簪,冬雪听了便知道王妃在想什么。
“娘子。”冬雪又用了一根金簪插在王妃鬓发处。
萧洛兰见冬雪说话声音低低的,先看了一圈女婢都在门外,自己也轻声道:“怎么了?”冬雪的身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是行走抬手间还有些不利索,她原本是要自己盘发的,冬雪执意要给她梳发。
拗不过她,等她一弄完,萧洛兰就把冬雪拉着坐到了自己旁边,自己拿起一把团扇给自己和冬雪扇风。
冬雪认真说道:“那个老管家七八天没来了,屋内的冰盆已经两三天没有了,露华宫的女婢也比平常少了些。”
萧洛兰看了看四周:“你是觉得外面有事发生?”
“有可能。”冬雪道:“也许是外面很忙,老管家已经暂时顾不上这里,便把露华宫的冰盆消暑等物忘置脑后了。”
萧洛兰想了想,也觉得很有可能,自从大半月之前,魏国公匆匆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外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无暇顾及。
冬雪一直看着窗外。
萧洛兰连忙按住她的手:“西苑外一直有巡逻队,宫里肯定有弓弩手,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见王妃十分紧张,冬雪原本有些焦虑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她笑道:“王妃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我只是想去和那边的女婢说一下,让她们送些冰来。”冬雪看着王妃汗津津的,热的微红的脸侧,想到王妃在阆歌何尝受过这种苦,自从流落洛阳,什么罪都受了。
“算了,别去了。”萧洛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等会我们去芭蕉叶下乘凉,那边兴许有风。”
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屋内像蒸笼一样,没有一丝风,的确住不得人。
萧洛兰卷着竹席,团扇,以及一块布垫,带着冬雪到了露华宫西边的一处芭蕉叶下,这里树荫正浓,在草地上铺好竹席,放下布垫,萧洛兰又让女婢拿些茶具,糕点过来。
天气太热,她最近也没什么胃口。
冬雪肩膀,小腿上有伤,她就让她坐在竹席上坐好。
细风吹来,萧洛兰终于感觉凉快了一些。
冬雪给王妃斟茶,又奉上绿豆糕:“天气如此酷热,这里没有冰盆水车消暑,娘子受苦了。”
“一起吃吧。”萧洛兰喂了一块绿豆糕给冬雪,笑道:“其实也不是太热,等到傍晚就好了。”
自从冬雪来了,萧洛兰心情也不那么压抑了。
等到傍晚时分,天气果然凉快了一点,萧洛兰又检查了一下冬雪的伤势,见它们恢复良好,心情更高兴了几分。
不过还不等晚上,老管家就来了,请她去莲花坞,萧洛兰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外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魏延山又想起了她,若能从魏延山口中得到几分消息就好了,不过,那人十分狡诈,口中的话不能全信…
冬雪站起身:“我和王妃一起去。”
老管家强调了一下:“国公只请了王妃一人。”
冬雪脸色冰冷,萧洛兰安抚道:“我去去就来。”她鬓发处的金钗在黄昏里闪着光,冬雪仍然有些不放心,等王妃走后,气恼的望着自己不能自如活动的小腿。
萧洛兰看见莲花坞的临漪亭,她不免又想起了余家,余大郎那些人。
现在莲花坞与前两月截然不同,万亩荷塘内,荷叶连天,现在还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只有少许荷花含苞,在风中摇曳,万般浓绿一点微红。
水廊四处通风,魏延山坐在乌篷小船的船头处,看着幽州王妃站在亭内,便道:“萧夫人,请上船一叙。”
萧洛兰望着船上的魏延山,发现他只身一人坐在船上,船尾连一个掌舵的人也没有,拥有万亩荷塘的莲花坞,可想这湖有多大,比在阆歌的镜湖也不妨多让,如果掉下去…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萧洛兰恢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提裙慢慢走到临湖处的石阶上,然后踏上船头,船身微微摇晃,她走到船头处,发现船内小舱也无人。
阶上有人解开缆绳,乌篷小船被湖水波浪冲进了荷塘里,小船随波飘荡,风与浪送它到哪,它就到哪。
很快,临漪亭在萧洛兰的眼中变成了一个点。
小船在荷叶中开道,在湖面流下一道水痕,又被荷叶遮拢。
萧洛兰坐在魏延山的对面,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魏延山看了一会,眉间皱痕微现,他披着长袍,衣襟敞散,说不出的写意风雅,只是过于冷沉的目光让他面容多了一份阴霾。
“王妃又病了?”
萧洛兰莫名其妙,她皱着眉头看向魏延山。
魏延山观察了一会,有点奇怪的问道:“热的?”
幽州王妃玉容带着明显的霞色,很像她高热的那几次,结果这次好像不是,而是单纯热的?因为幽州王妃目光清明。
萧洛兰的闷热被湖风吹散了很多,鬓发也被吹散了几缕。
魏延山顺手折了一支细荷插在竹制的瓶内:“近日诸事繁忙,许是有不长眼的怠慢了王妃,等回去我就惩戒一番。”
萧洛兰很不习惯魏延山这样的好意:“国公此次邀我过来是何事?”
魏延山又折了一支细荷,荷花在水中一沾而过,花苞上带着水珠,他将花骨揉了揉,花瓣分叠,很快就是一朵半盛开的荷花,荷香染了他一身:“周幽州得知夫人在洛阳的消息,已经开始集结大军攻洛,大半月前荆南忽然反叛,主动做周幽州的傀儡,朝野上下慌成一片。”
魏延山低声笑道:“一个个问我怎么办?”
“还能如何?自然要打了。”魏延山望着大好景色,从纷杂的事物中脱身后 ,他发现自己唯一可倾诉之人居然是敌首的妻子,的确是一件好笑的事。
“不然一退再退,可就要把洛阳,长安拱手于人了。”魏延山将第二朵荷花被插入了瓶内,与第一朵相依偎。
萧洛兰听到这个消息,面上不显,心底警惕越盛。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见她衣诀飘飘如碧云,太液芙蓉色,晕潮莲脸儿,偏偏眉眼冷意如霜。
“王妃开心吗?马上就要有人来救你了。”魏延山道。
萧洛兰衡量了一下,确定此刻的魏延山心情很不好,便决定当一回哑巴,她当然高兴了,但她还不想刺激敌人。
“开心也没用。”魏延山笑意冰冷:“不管怎么样,王妃都要留在我身边……”
萧洛兰被吓了一跳,咬牙望着黑心肠的魏延山,不知多痛恨。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冷冰冰的神色,笑起来,想摸摸她的脸,见她躲避,不悦的单掌捏住她的脸颊,让她看他。
“到时,王妃是催命符还是挡箭牌,就看王妃在周幽州心中究竟有多少份量了。”
魏延山靠近这个女人,看着她因疼痛微蹙的青山黛眉,以及控制不住的轻轻吐气声,唇色浸透着殷红,银牙轻咬,似是恨急了他,表情不再像是泥塑般生冷僵硬。
魏延山闻到了幽州王妃的香气,他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一些,他望着她,他手中的这个女人,是属于北地的一个草莽兵蛮。
用这般仇恨的眼神看他,魏延山捏着幽州王妃的脸,让她靠的更近,他面对面着她,这个女人在周幽州那边也是如此吗?还是说,会柔情蜜意,床帷里颠暖倒凤,极尽鱼水之欢?一个草莽也能配她,他如何就碰不得?
魏延山眼神一点点沉下去,身体鼓噪,慢慢低头亲了下去,还未碰到唇,就感觉幽州王妃扑到了他的怀中,魏延山怔了片刻,下一瞬船身剧烈摇晃一翻,他被她推到了水里。
萧洛兰剧烈喘息,她稳住身形,望着被荷叶层层掩盖的湖面,心跳如擂鼓,大脑空白了一瞬,成功了?还是…
就在她转身查看的时候,脚腕被一只手大力抓住了,整个人被拖到了水里,她连忙扒住船边。
船身摇晃不停,萧洛兰转头一看,发现魏延山单手扶在船边,俊美儒雅的面容阴沉一片,不等幽州王妃上船,他就拉着她的手将她硬拽到他的身前。
萧洛兰鬓发散乱,魏延山攥着她的手腕,发现幽州王妃手里拿着一根金簪,金簪尾部寒光闪闪。
魏延山怒极反笑,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从不老实,低头吻了下去,萧洛兰手腕被钳制住动不了,眼睫颤了颤,随后狠狠一咬。
魏延山慢慢移开,他的口腔里都是血腥气,血液顺着他的下颚,流到刚刚愈合的脖颈伤痕处,继而流到水中,丝丝缕缕。
魏延山感受了一下舌头的剧痛,攥着幽州王妃的手却从未放松,反而紧了几分。
萧洛兰感觉手腕都要被捏碎了,她冷汗淋漓,咬牙不出一声。
魏延山低头,说话间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萦绕在萧洛兰的耳边,阴冷无比:“我死了,王妃就要与我共赴黄泉。”
萧洛兰冷笑。
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
第313章
洛阳宫。
扶风院。
微褐浓香的麒麟竭一入口, 魏延山脖颈处的青筋霎时暴起,隐约可见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痕横亘在他的咽喉处,喉结滚动不停, 等过了三五息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 神色冷漠。
魏延山望着桌上的公文, 翻看起来, 宰相段守澄是他的人, 已经查明了朝廷里对圣上进谗言的几个新派保皇党和礼部的齐南华有说不清的关系, 而主掌礼部的谢家难道就完全不知情?
以前的长安谢氏一直是中立态度,现在倒是积极参与对在长安的质子围剿当中了,若没有他们搅风搅雨,说不定荆襄也不会如此动荡, 给了周绪可乘之机, 魏延山脸色越发阴沉, 他望着段党发来的公文信件, 抽出以前的一张。
幽州进奏官闵亭倒戈投向段党,年前被人秘密揭发家中藏有甲胄欲谋反,全家抄斩,不论是谁告的密,这件事的最终收益只有周幽州,这朝中, 若说没有周幽州的爪牙耳目, 魏延山打死也不信。
长安谢氏…恐怕早有二心了。
谢氏, 洛阳唐家…
烛火晃动, 魏延山披着一件暗色竹纹长袍静坐, 过了一会让护卫去拘拿一个人过来问话。
老管家收好药物, 顺便给国公换上茶水,他已经很老了,伺候了魏家祖孙三代,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国公长大的,而国公也未因他年迈,觉得他是累赘,一直带着他。
“您又受伤了。”老管家一到书房就闻到了药味,他看向国公的脖颈处,那里的伤才刚好。
魏延山舌尖刺痛,似有火烧的剧烈灼痛感,他表情平静:“无碍。”
老管家不懂国公怎么想的:“您对幽州王妃从不设防,幽州王妃却三番四次伤您,晚上您还让老奴给露华宫添办夏物,天下女人何其多,国公您…”
魏延山看了一眼老管家。
老管家住口,俯身道:“公主癔症越发严重了,一直觉得景筠郎君还没死,她不顾奴仆劝阻,住到了景筠郎君以前的清泉宫,时常与空无一人的宫室对话,仿若景筠郎君还在世。”
骤然听见大儿的表字,魏延山停下处理公文的手,他放下笔。
“公主病了,就派人好生伺候着公主就是。”魏延山语气毫无波动,老管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国公,有些走神:“您难道就不伤心吗?”
无忌郎君是国公第一个孩子,老管家在无忌郎君小时候还曾抱过他,哄过他,无忌郎君小时候长的多好啊,得知无忌郎君死讯的时候,老管家还病了一场。
老管家看着国公,国公年轻时长的芝兰玉树,俊美至极,到了中年更添几分温和儒雅,面若神君,偏偏说出的话却似无情的魔鬼一般。
“伤心什么,为公主伤心?”魏延山用手帕擦了擦手:“还是为景筠伤心?”
“公主锦衣玉食,病了也有无数人伺候着,景筠从小就霸道鲁莽,任性妄为,不听劝阻私自跑去寿州。”魏延山眉眼凉薄:“您老怎么不为惨死的韦将军伤心,还有被他弄丢的寿州,广陵,我在江淮倾注了多少心血,他冲动的时候有没有动过脑子。”
魏延山声音更冷了:“他想死就让他死,早死晚死都一样,现在自刎金陵,还能落一个不屈的美名,这样的结局对他已经够好了。”
老管家愕然又心痛道:“无忌郎君是您的儿子啊。”
“儿子?”魏延山自言自语:“他若不是我的儿子,在他不敬皇权,肆意殴打太子时,就已经被万箭射死,乱刀砍死了。”
老管家黯然伤神,难道国公对无忌郎君没有一点父子之情吗?他这个老货在无忌郎君小时候带过一段时间都感到心痛之意,老管家声音低低:“您就这么不待见无忌郎君吗?他自刎时用的还是您送给他的千秋剑。”
魏延山感觉到自己的舌尖又开始剧痛起来,伤口又冒出了血丝,口腔里都是铁锈腥味:“到了末路慷慨赴死,并未对反贼下跪求饶,丑态百出,这是他应该做的。”
老管家不知为何,潸然泪下。
书房里空无一人。
魏延山咽下口中浓郁的甜腥,大约等了半小时之后,护卫带来一人,正是余大郎。
魏延山看着跪在下方的余大郎,并未说话。
余大郎额头冒出冷汗,他跪在地上,被抓来时只觉得十分惶恐。
“幽州王妃被请到蓝田庄园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魏延山问道。
余大郎手脚发颤,头脑一片空白。
“想好了再说。”魏延山道:“你能有好几次机会,可你的家人只有一次。”
余大郎额头低到地板上,恐惧万分,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颤抖着说了实话,他那时住在唐家,被唐家人请到了唐府让其讲述璎娘的事情。
魏延山听着案卷上没有的东西,顺便问了些问题,等全部问完以后,他看着余大郎,温和道:“回答的很好,下去吧。”
余大郎手脚发软走出去,年轻人佝偻着身体,脑子混沌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回答了些什么,眼前突然一黑,栽倒在地,脸上都是泪水。
老天爷,他再也不想出人头地了。
魏延山唤来韩福,让其带兵去汝州拿下汝州别驾唐氏所有人押回洛阳,在开战之前,总得清理一下蛀虫,随后又让亲卫拿东都令牌让史贽捉拿唐府全部人员以及齐侍郎,全部下狱!
下完命令以后,魏延山坐回高椅上,细细梳理了一遍朝堂上传来的各种信息,最后写信给段守澄,长安谢氏与反贼有勾结,必不能容下他们。
一切处理完毕后,天色已经蒙蒙亮,魏延山起身,暗色长袍转过十六道屏风,书架,两根朱红雕花柱子各铸着两条金色的锁链。
幽州王妃坐在青席上,手脚俱被锁链扣住,锁链长度不长不短,却足以控制她的行动。
她的长发垂散到玉白砖上,衣裙逶迤,将魏延山的所作所为全部听了个遍。
魏延山坐在她的身边:“我本不想这么对王妃,可只有这样,王妃才会老实一点。”
身有利器,杀心渐起,这句话用来形容幽州王妃一点也没错,只有把她手脚锁住,她才会无害。
萧洛兰转头看着他,似乎是屋内冰盆过多的缘故,她的脸色极为冷白,那双春水般的眼眸里满是碎冰的寒意,眼尾长睫倒刺进眼瞳几根,眼尾殷红。
魏延山看了一会,拂了一下幽州王妃的眼角。
“我给王妃解开,还请王妃万勿再吐口水了。”在昨天傍晚之前,魏延山从没想过,堂堂幽州王妃会吐口水。
魏延山慢慢解开幽州王妃脑后打结的绸布,白色的绸布紧紧覆盖住了她的嘴唇,让她口不能言,现在他解了下来,布条将幽州王妃的唇,颊勒出淡淡的红色印记。
“很好,等会就送王妃回去。”魏延山放下绸布,发现幽州王妃安安静静的,只有他的声音响起。
“谢家,唐家…”魏延山只说了这么两句。
萧洛兰低头望着玉白砖面,上面隐隐约约的倒映出她,衣袖里的手攥成一团。
“其实王妃应该给唐家说话的。”魏延山看了一眼幽州王妃:“毕竟唐家帮助过王妃不是吗,王妃反常的一言不发,岂不是坐实了王妃心里有鬼?”
萧洛兰抬头看他。
“王妃又在用那种眼神看我了。”魏延山反而笑了起来:“恨不得想杀了我。”他抬手抚上幽州王妃的侧脸:“在战场上,周绪少有敌手,可在朝堂上,我才是手眼通天,党羽遍地。”
“国公总是如此聒噪吗?像乌鸦一般喋喋不休,惹人生厌。”萧洛兰呼吸间都是凉气,心扉闷痛不休。
魏延山放下手:“王妃生气了?”
他端坐在幽州王妃身侧,道:“王妃知道你的夫君杀了我多少人吗?万万数不止,流血漂橹,尸骨成山。”
“只许周绪杀我的人,不许我杀周绪的人?”魏延山道:“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想争天下。”萧洛兰嘲讽道:“可你连你身边的妻子儿子都不爱,又如何爱天下人,这天下到了你手上,才是老天瞎眼了。”
他感受舌尖连绵不绝的痛意,不合时宜的想到先前幽州王妃唇含碎片的时候,她受到的痛苦是不是和他一样。
魏延山没说话,过了一会道:“天下的君主如果把爱放在身边的人身上,才是天下人的灾难。”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萧洛兰深刻理解了这句话。
魏延山解开幽州王妃的镣铐。
萧洛兰动了动发酸麻胀的手腕,心急如焚。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离去,他仰躺在地上,面无表情。
周绪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早年抢劫成性,暴戾恣睢,目无法纪,到了江淮,杀人如麻,降兵照杀不误,论手段凶残和他不相上下,都是争天下的,良善之人早就被人吃了,现在说他心怀大爱,可不可笑,也不知周绪给萧夫人灌了什么迷药?
第314章
萧洛兰回到西苑时就听见了露华宫内的动静。
她急忙跑过去, 发现冬雪被巡逻卫按到了地上,老管家在一旁面色不虞,冬雪抬头看见王妃, 才放松挣扎的力道。
“下次再敢私自出苑,哪怕王妃想保你, 也保不住了。”老管家警告了一声, 带着巡逻卫离开。
萧洛兰连忙扶起冬雪:“你怎么样?”
“我没事, 您一夜未归, 我很担心, 娘子,发生什么事了?”冬雪担忧的看向面色发白的王妃,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发现王妃手腕通红一片, 头上发饰簪子也没有了, 不由紧张起来。
萧洛兰拉着冬雪回到内室, 内室温度冰凉, 四周放满了消暑的冰盆,萧洛兰却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双手紧紧搭在一起,裙裾随着走动飘荡:“事情很不好,魏国公昨晚派人抓了唐家和齐侍郎,将他们下了大牢。”
冬雪惊道:“齐侍郎是要去招安的使者, 也被扣押了?”
萧洛兰点了点头, 她焦躁不安的在屋内走来走去:“还有谢氏, 你以前说过此次招安人选除了齐侍郎外还有谢家的人, 他们都在洛阳, 这该怎么办?”
谢家和齐侍郎还是幽州在朝廷的内线, 一但发现,朝廷和魏国公这边肯定是除之后快。
萧洛兰心凉了半截,这怎么想都是一个死局,魏国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冬雪脸色凝重,她先安慰道:“您先别急,谢家怎么说也是当世大家,此次招安来的是谢万钧谢大人,他的大兄是宰相,二兄是礼部尚书,魏国公那边应不会如此不留情面。”
可萧洛兰仍静不下心来,她能感觉到魏延山说那些话时的杀意,他是真的想杀了谢家和唐家的人。
她该怎么办?萧洛兰一直坐到黄昏也没能想出一个对策来。
与此同时。
洛阳大牢。
姜三郎望着牢里的唐五,他拎着一条鞭子,看向牢房里关的唐家人,最后将目光放在谢青妩的身上。
谢万钧立刻睁开眼睛,齐南华嘴巴里发苦,他预感这次死期真的要到了!
“谢三娘子。”姜三郎走到单独关押的谢青妩那,示意牢头打开牢房门:“出来一下。”
“你想干什么?”谢万钧厉声喝道。
姜三郎不耐烦的用鞭子抽了一下栏杆:“你们谢氏和唐氏皆属逆贼同党,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敢叫嚣,信不信我让狱卒给你们吃些苦头!”
谢万钧眼神冰冷。
唐五抓着栏杆:“姜三,你要打就打我,抓青妩做甚?”
谢青妩脸色苍白了一瞬,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裙站了起来,她看向已经打开的牢门,又看了看已经进了牢房的狱卒们,走了出去。
姜三郎看了一眼唐五,火气消了一些,他走到栏杆处,道:“你们唐家为什么要背叛国公呢?做出这等蠢事,以国公的性子,你觉得你的阿爹阿兄还能够活下来吗?”
唐五脸色煞白一片,他伸手够着姜三郎的肩膀,如遭雷劈:“阿爹,阿爹…”
“有时候站错队可是要命的。”姜三郎退后一步,纵然是好友,他在这个时刻也不会搭救唐家的:“地府团聚时,只能怪你们唐家和谢家瞎了眼吧。”
唐秉白使劲摇晃着栏杆:“姜三,你把我爹我哥他们怎么了?”
“过来。”姜三郎只看着谢青妩:“跟我走。”
谢青妩跟在姜三郎身后走着。
她离去后,唐秉白愤怒的踢了一下栏杆,带着恐慌问道:“娘,二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唐母怒斥道,她冷着一张脸,嘴唇微颤:“这天下哪有万全的谋划…”
谢万钧道:“大战在即,魏公只怕是想拿我们开刀,震慑一些有心人。”
关押在另一个牢房里的薛四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顶,他默默叹了口气,昨夜史大都督带人抄家时,他换了一身奴仆衣裳,现在正和一大堆谢家奴婢在一起,这次若能逃出去,薛四想着要拜拜佛了。
如果魏国公真要杀人立威,除却唐府主人一干人等,奴仆也要杀吗?薛四深思。
另一边。
谢青妩望着魏二郎,有点惊讶又有一点了然,是魏二郎要见她,在长安时,魏二郎就对她表露过爱慕之情,不过被阿爹婉言谢绝了。
魏慈心难掩复杂,他道:“我想了一夜,始终不明白你们谢氏为什么要倒向周幽州,在长安时,你推拒掉我组织的任何宴会,也是这个原因吗?”
谢青妩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的撩了撩发丝,勾至耳后,容颜秀美白皙,有什么好说的呢,魏二郎常不在长安,自然不知段党在朝廷上只手遮天,谢氏难以冒头,就像去年,只要惹了段党的人不开心,她三叔就被卸掉了官职,在事情未暴露前,三叔这趟招安之旅也是段党的人搞出来的,就为了想杀了三叔。
党羽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
她谢氏既然要争,自然就要争那天下第一,而不是沦落他人随意支配摆弄的二流。
“只要阿爹想,你们做的小动作瞒不过阿爹耳目的。”魏慈心道:“唐家已经没救了,谢氏早晚会步唐家后尘,此刻你若脱离谢家,还能活命。”
谢青妩听到这话,笑道:“青妩是死是活,不劳魏二郎君的关心。”她施了个万福,转身离去。
姜三郎看着魏二郎:“慈心,我看谢家小娘子着实不识好歹,你好言相劝没用,让她知道和国公作对是什么下场,她就知道怕了。”
魏慈心收拾好失落的心情:“不用你做多余的事,谢家不是普通人家。”
姜三郎有些不甘,还是听话的和魏二郎离去。
当韩福压着汝州唐家人回到洛阳时,正是一个阴天,狂风大作,这场推迟了几月的雨压在乌云中,无数农人翘首以盼,当他把唐家人跳落下马,重重惯到洛阳宫的青石院中时,这场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魏延山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檐角铁马被风吹的作响,音色高厉,刺人耳膜。
直到院内都是唐家人,从牢里带出来的谢万钧微微闭上眼睛,谢青妩被压在地上,脸上都是雨水,忽然,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震动了石砖,她回头望去,是两个全身被盔甲覆盖的武将。
韩福也望着这两个武将,是主公麾下的骁将董魂,元书也,董魂就是去年从凤翔带兵去灞桥的将领,可惜,国公计划被反贼打破了,其中一半失误有无忌郎君的功劳,这也是韩福不喜无忌郎君的原因。
“这就是背叛之人吗?”董魂粗声粗气道,他面容丑陋,却力大无穷,二话不说就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很快,便有甲士拾起头颅,装在木盒内,一排排列开。
萧洛兰被请来时就看见了满地的无头尸首,她踩在血泊里,大雨倾盆而下,让她有些看不清到底死了多少人。
“还有一个天子使者。”董魂揪住齐侍郎的衣领,看向魏国公:“国公,要杀吗?”
齐南华腿有些发抖,已经快被这武将的凶残吓死了,他是真怕啊,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魏延山手支着头,一派闲适。
“天子使者有谢大人一人就够了,到时这些礼物便由他送给反贼。”
谢万钧眼睛发红,谢青妩的手被二叔攥的很疼,疼的她几乎落泪。
齐南华腿彻底软了,知道死期将近,他望着即将砍下来的大刀,开口道:“慢,慢着。”
“国公,我。”齐南华嗓子眼都在抖:“我自己来。”
董魂看了一眼国公,见他没有说话,挥刀砍下,没曾想被他躲过了,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重新逮了过来。
“王妃,可认识齐侍郎?”魏延山看向一堆尸体中的幽州王妃。
萧洛兰看向齐南华,齐南华对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走过去,手脚冰冷的像是冬日雪人。
“让王妃看,看笑话了。”齐南华抖着抖着,还是很害怕,但又似乎不太那么害怕了,他做的事,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能杀别人,别人就能杀他,拼的不过是一个扶龙之功,可现在,好像还没享受到成果就要死了,这一生想,过的好像也就那样。
不过眨眼之间,齐南华的人头即将和前几十人一样落地,行刑的董魂看见幽州王妃突然伸出的手,不得已将刀砍斜几分。
齐南华倒在地上,他捂住脖颈,感觉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流出来,很快将地面染红,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萧洛兰跪在他身边,大雨滂沱,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抬头看向魏延山。
雨水落下,似有两滴触目惊心的血泪从她眼眶中流出。
魏延山感觉到舌尖伤口又开始剧烈痛了起来,连带着脖颈处的伤痕,也泛着从骨髓里阴出来的疼痛,让他声音也更加寒冷。
“朝廷内外,若有投周者,这就是下场。”
第315章 (过渡章)
存真回到自己的陶府时, 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他推开门,步伐急重。
何进放下手中的佛经, 重瞳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妖异无比,他看着喘息不匀的好友, 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都杀了?”他低声问道。
“你最近不要出门了。”存真再次强调道:“唐家通敌叛国, 除却一些奴仆和出嫁女, 成年男子无一幸免, 人头都已经装到盒子里去了, 连齐侍郎也遭了毒手,国公下令让谢大人带着反贼的同盟遗物去招安,恐是示威。”
何进沉默不语。
“国公显然是打算重重敲打那些心有二意的世家,唐家只是一个信号, 接下来就是长安谢氏, 现在已经不存在任何中立派了。”存真大师道, 这时候任何中立都代表着背叛。
“今晚, 就有很多世家明确表示要与魏公和朝廷一同抗击反贼,收复河山,卢博士收敛了唐家人的尸首,还提笔写了悼词。”存真喝了口茶,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发生在短时间内,他跟在史大都督身后才见识到了这些隐秘事件。
“董魂董将军被国公封为郑, 汝两州镇抚使, 已经前去汝州赴任。”
现在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刻,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反贼那边的巨大压力, 荆襄的反叛让魏国公这边如鲠在喉。
何进听完以后, 想起一事:“你在洛阳宫有见到王妃吗?”
存真大师:“…见到了。”
何进捻着佛珠:“王妃她怎么样了?”
存真大师拨弄了一下衣前的长发, 外面还在下着雨,他回来时被淋湿了一点,他含糊了一些细节:“璎娘子她看见了那些木盒,后来似乎想求齐侍郎,但没有成功。”
存真大师现在还记得,大雨中,幽州王妃用手扶着齐侍郎半折的脖颈,她跪在地上,汹涌的血水将她的衣袖裙摆淋湿了彻底,她没有哭,过了很久,她只是恍惚的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血,殊不知,她的手上都是血。
那一瞬间,存真想到了芙蓉泣露这个词。
“我听你以前所说,魏国公对王妃一向优待,奉为上宾。”何进道。
存真回想了一下,略有些犹豫道:“是的,洛阳宫的西苑以前一直是魏公喜爱之处,苑内私藏万花,旁人轻易进不得,被国公送与王妃住了。”
“且王妃几次伤了国公,从未听说过惩罚,这事已经让韩福很不满,觉得…”存真看了一眼周幽州手下的人:“觉得国公对王妃私心太重…”
何进表情不变,有时候,一个人痛苦,不一定指身体上的痛苦。
何进想了想说道:“你能经常见到王妃吗?”
“想什么呢?”存真无语,对好友道:“我是沾了史大都督的光才能进洛阳宫,西苑在洛阳宫深处,守卫森严,平常也看不见王妃。”
“我劝你别打歪主意,国公杀人也不少。”
入夜。
何进坐在床边打坐,存真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干什么?”
何进仍然闭着眼睛:“魏公平日对佛理也颇有研究,魏二郎因其眉心一点朱砂痣,受魏公喜爱,很难说无尘子这个称号是不是魏二郎为了讨好魏公宣传出去的。”
“下次若有机会进洛阳宫。”何进慢慢睁开眼睛:“你想的话,可以多作高僧装扮。”
“就这么简单?”存真等了一会没听见下文。
“就这么简单。”何进似有笑意:“说不定,哪天你就能在洛阳宫留下来,作为故人的身份,为王妃开解烦忧。”
存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
何进转动佛珠:“有私心,就有爱憎欲,不是吗?”
存真半信半疑。
接下来的三天,存真总是想起何进的话,在这洛阳城,他的宅子很安全,何进也很安全,对于要不要按照何进的话去做,存真想了想,还是不要冒险了,如往常装扮就行了。
史大都督最喜欢他穿着颜色鲜亮的郎君袍服,他平日里也如同一个锦衣郎君,很少穿寺庙里的衣服,现在不用史大都督去招安了,他的心情也好了,存真得到的赏赐也多了起来。
谢大人已经带着齐侍郎的任务出发了。
存真对此哀叹一声,无可奈何,谢家小娘子是谢宰相的掌上明珠,国公暂时没对她做什么,只是被关押了起来,但想想也知道,如果长安谢氏倒台,谢家小娘子的命运不会很好。
存真站在史大都督身后,听着史大都督和韩福以及众将领的讨论,现在魏公他们已经有了反贼攻洛的心理准备,但反贼究竟从哪里攻,各执一词,有的说反贼会从襄阳向正北沿蒿县出发,因为这个方向可以攻打洛阳。
而在不久前,陆浑这条路上异动频发,也验证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还有的将领觉得会从金陵方向攻洛。
存真听着他们讨论,想起董魂正好被魏公派去了汝州,是不是说明,国公也在防备襄阳方面的袭击,因为襄阳向北就是南阳。
等魏国公布置完沿途重镇防范后,大家陆陆续续走出书房。
“陶景大师。”
存真心里陡然一激灵。
史贽道:“国公只是想问问话。”说完就拍了拍存真的肩膀,让他不要紧张,随后出去了。
存真跪在地上,心里直打鼓,他可没帮着何进干什么,安分守己。
魏延山望着存真,过了一会道:“听说你与幽州王妃相识。”
存真冷汗唰的下来了:“下官之前不晓王妃身份,只当她是普通妇人,才多有收留之举,还请国公恕罪。”
魏延山语气平和:“既是故人又是好友,这么长时日没见了,也应该走动一下。”
存真有一瞬间的愣神和不敢相信。
居然,真的被何进说中了?
他低头唯唯道:“是。”
魏延山闭目养神,缓解近几日不眠的不适。
一片黑暗中。
幽州王妃恍若血泪的那双眼睛,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不要再看他了!
魏延山猛地回神,明明已经痊愈的伤口,又开始似痛非痛起来,让他谪仙般的面容微微扭曲。
第316章
西苑的牡丹正是一年中开的最盛的时候。
绿竹掩映, 姹紫嫣红。
存真乍一进来,眼花缭乱,后守住心神, 等到露华宫后,扑面而来一阵清凉, 冬雪从内室出来时看见是存真大师, 闪过一丝惊讶, 她不动声色的看向引存真大师过来的老管家:“这是何人?时至午后, 我家娘子要休息了。”
存真见冬雪装作不认识他, 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贫僧法号存真,乃王妃故交,国公特意派遣贫僧来看看王妃。”存真不等老管家说话就自我介绍了一番,顺便点明是国公让自己来的。
老管家把人带到, 想起国公的吩咐, 心不甘情不愿的让女婢送上午食, 这两天, 这个幽州王妃吃的一向很少,离去时还打开了西苑大门。
“存真大师,请先到茶室一坐。”冬雪将人引到茶室那边。
存真进入装饰雅致的茶室。
内室。
萧洛兰听见冬雪说存真大师来了,一直坐在窗前的她陡然回头,她的瞳孔有一瞬的扩大,心脏瞬间激烈颤动, 反胃发酸, 她趴伏在妆台上, 控制不住的干呕了几声。
“只有存真大师。”冬雪心痛不已, 连忙轻拍着娘子的后背, 递来漱口用的清茶, 道:“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刀斧手,弓箭手,魏国公也没来。”
萧洛兰缓了好一会,擦了擦嘴角清水,手脚发僵发麻的感觉逐渐平息:“他怎么来了?”
现在每一次和相识的人相见,对萧洛兰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喜悦,她现在已经不想再见到任何和她有过交集的人。
“存真大师说是魏国公让他来看看您。”冬雪小声道。
萧洛兰忍不住怀疑这是魏延山又一次试探,她倦怠的闭上眼睛:“你帮我转告存真大师,就说我身体不适,请他回去吧。”
冬雪看见王妃略苍白的面容,过了会离开了内室,等再次回来时,道:“存真大师已经离去了。”
萧洛兰一直紧攥的手松开了几分,冬雪陪在王妃身侧,窗前花粉香浓,绿影摇曳,她却不禁想起王妃上次回来时满身血迹,目光无神的模样,那时真是吓死了她,还以为王妃受伤了。
后来她才知道唐家和齐侍郎的那些事。
冬雪担忧道:“您昨日就未用膳,现在都已经快下午了,多少吃一点。”
萧洛兰只是怔怔望着窗外。
冬雪轻还想再劝一会。
“我是不是很没有用。”萧洛兰看向冬雪,喃喃道:“他们不该死的,若不是认识我,又怎会落得这个下场,你也是,九死一生的来见我,我也没能护好你。”
萧洛兰摸了摸冬雪这小姑娘消瘦的脸颊,眸中尽是痛楚:“我总是给你们带来灾祸。”
存真来时 ,她退缩了,她害怕被魏延山发现端倪牵扯到暂时还安全的何进小师傅。
从她遇到的余大郎,唐家,幽州士兵,齐侍郎,来找她的冬雪,何进,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被她连累成这样,萧洛兰根本无法释怀,心如刀割。
“王妃万不可这么想。”冬雪急了,她握住王妃的手,道:“那些人的不幸皆是魏国公一手造成的,他那般做无非是想让您屈服。”
“请您不要自责。”冬雪坚定道:“一切的一切都是魏国公的错,是他带来了灾祸,在幽州时,您在主公那 ,我和何进可都是好好的,您的身边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残杀之事。”
“魏国公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冬雪握紧王妃微凉的手,给予她力量。
可萧洛兰仍然不能释怀,她忘不了啊。
冬雪只能陪在王妃身边,想着去前堂拿些糕点来,等她到了前堂,意外发现露华宫的女婢们在小声谈论西苑大门开了,冬雪去看了看,发现西苑大门彻底被打开了,就连巡逻卫也都少了很多。
“大门为何开了?”冬雪看向露华宫的女婢。
“管家说国公有令,从今往后,贵人可以在洛阳宫随意出门散心,无需再紧闭大门。”女婢道。
冬雪心中起疑,魏国公能有这么好心?
她试探的往外走了走,发现真的没有人阻拦,还去隔壁的宫殿逛了一圈,等发现真的可以随意走动后,她迅速返回了西苑的露华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妃。
萧洛兰听到可以随意在洛阳宫走动的消息,有些不信。
“是真的。”冬雪道:“娘子不若出去看看。”她不想王妃如此消沉自厌下去,“我听您说,谢家小娘子也被抓来了,不知是不是也在这洛阳宫,我们这边走动自如,或可寻她一寻,也好知晓她如今状况。”
萧洛兰恍惚想起那天,似乎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也跪在血水中,再想到唐家和谢家的关系,是了,现在谢家小娘子孤身一人,周围亲属皆死了,孤助无依。
她是谢宰相的女儿,魏延山应不会立刻就下毒手。
萧洛兰勉强打起精神:“你说得对。”
冬雪一喜,让王妃用了些餐食,萧洛兰走出西苑的时候,还有些怔神,真的走出来了,她看了看四周,只有女婢跟着她们,她带着冬雪沿着宫道走了走,发现真的没有巡逻卫来阻止她们。
久违的随意走动让萧洛兰第一时间居然是有些踌躇和警惕,她提着心,装作闲逛一般走着,冬雪护卫在王妃身侧,记住洛阳宫的路线。
当魏慈心看到带着一群女婢走来的幽州王妃时,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是洛阳宫!不是幽州阆歌!幽州王妃居然在宫内出没而无人监管阻拦?
“王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魏慈心走上前,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阿娘被父亲关禁闭至今,今天他便来看看阿娘,没想遇到了幽州王妃。
萧洛兰没想到会遇见他们,神色冷倦。
魏慈心看向那些女婢,女婢们只能说道:“国公有令,贵人可在宫中随意走动散心。”
魏慈心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比他更失态的则是庭芳苑的阿娘,庭芳苑中,叶意如因被关了禁闭,不得外出,她站在苑门口,脸色青白:“国公下的令?”
魏慈心压住心里的不忿,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他娘亲如此苛刻,不过是私自见了一次幽州王妃,就被禁足,而幽州王妃居然还能堂而皇之的出来,父亲对她宽容至此!
叶意如在苑门恨恨的看着幽州王妃。
“走吧。”萧洛兰对冬雪道,准备重新探索。
眼见幽州王妃离去,被关了很长时间的叶意如讥讽道。
“国公今天喜欢你,什么都能给你。”
“等哪天你挡他路了,他也能从你身上踩过去。”
国公就是这般无情的人,叶意如对幽州王妃又恨又嫉。
“母亲禁言!”魏慈心提醒口出不敬的母亲,唯恐她再说些出格的话,父亲对幽州王妃不同寻常的态度虽然已经被大多数人知晓并反对,但这事并未摆到明面上来。
萧洛兰望着他们。
魏慈心也在看着幽州王妃,她的容颜霎那间变得极为冷漠,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好似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
魏慈心不由气了个满怀。
“王妃无需为那些人动气。”离开后,冬雪一边举着伞给自家娘子遮阳,一边说道。
萧洛兰回神:“我没生气。”
她只是很厌恶有关于魏延山的一切。
残阳暮火时,萧洛兰在一处华美的宫殿门口见到了华阴公主,宫门大敞,她仍然穿着华服,周围奴婢成堆,偏偏对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只对着空气温言细语,好似面前有什么人,一叠声唤着景筠。
萧洛兰看了一会,转身离去。
夏风缠着她的衣角,意外的在离华阴公主宫殿不远处找到了一个被人严加看管的小院,进不去,她驻足良久,冬雪看了看守在小院处的护卫,扬声发问。
“谢小娘子在吗?
护卫自然来驱赶。
萧洛兰拉着冬雪离这院子远了些,就在远处看着,夜色渐深,小院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她徘徊在小道上,心有忧虑,不肯离去。
“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冬雪建议道。
话音刚落,萧洛兰猛然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大树枝繁叶茂,夏天长的极盛,已经冒出了小院,此刻树上树叶晃动,一个秀美纤弱的小娘子爬到了大树枝桠处,正望着她们。
萧洛兰看着谢家小娘子苍白憔悴,眼眸红肿的脸,不知道她是如何爬到树上的。
冬雪惊讶的看着树上的小娘子,又看了看王妃。
“是她。”萧洛兰低声道。
还真是谢家小娘子。
回到西苑的露华宫,得知魏延山在茶室等她,萧洛兰恨不得杀了这人。
等看见魏延山,萧洛兰不禁又想起了那天闻到的血腥味,她略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月明星稀。
魏延山已经知道了幽州王妃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不过他不在意,这人终究还在自己手中。
“存真是王妃故友,王妃为何不见他?”魏延山给萧夫人倒了杯茶:“还是说他不得王妃喜爱。”
萧洛兰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魏延山,她望着茶杯里的涟漪,道:“存真大师德高望重,我不见他,他也不会介怀。”
隔着袅袅茶烟,香炉兽首,魏延山微微闭上眼睛,他已经有好几天未眠,每每一闭眼,就是幽州王妃看他的那一幕,像是一个古怪的心魔,空气中除却茶香,还有幽州王妃身上的香气,缓解了他的头痛。
魏延山想笑,他手抵住额头,这世上大概只有萧夫人一人觉得存真德高望重,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披着高僧袈裟,蓄发锦袍,面目姣好的娈童。
“王妃今日逛游了洛阳宫,不知心情可有好些?”魏延山一整天都在处理公事,反贼要攻洛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陆浑这条进洛阳的这条道上,异动频频。
萧洛兰仍然不去看魏国公:“仙宫琼楼,自是美不胜收。”
魏延山按住幽州王妃的手腕,她看他时,他只觉得心魔骤起,可她不看他时,魏延山更觉得…无法忍受。
魏延山抬起幽州王妃雪白的下巴,让她看他。
萧洛兰喉管顿时痉挛,暗青宽袖传来淡雅的书卷墨香,可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血水遍地,她似乎又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萧洛兰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魏延山慢慢放下手,脸色阴沉。
萧洛兰看着魏国公,她蹙着眉,等瞧见魏延山的表情时,却又有种报复的快感,萧洛兰细细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浅浅水迹:“抱歉,看见国公,我实在没忍住本能反应,请国公多多包涵。”
这话说的软中带刺,魏延山阴翳的看了一眼幽州王妃:“我就如此入不得王妃的眼?”
萧洛兰不咸不淡道:“各人入各眼,也许国公在他人眼中是好的也说不定。”
魏延山冷笑道:“周绪在你眼中就是好的?”
萧洛兰也冷笑道:“总归比国公好。”
“就凭他在你面前会作姿态?”魏延山偏偏要让幽州王妃看他,他捏着她的脸颊,迫使她望他:“一个宰人如猪狗,杀了千千万万人的屠夫,说要拯救这个大楚?若没有周绪,幽州诸郡就会被我接手,那时朝廷上都是我的人,幽州再无粮草兵饷,盔甲刀剑之缺!”
“没有周绪,我一样能带着神武军驱逐突厥,重铸河山!”
可偏偏出了一个周绪!
萧洛兰眼里冷意更盛,说出的话如刺扎人:“国公说周郎是屠夫,那我问国公,招揽故意破坏河堤,使万千百姓流民失所的荀氏为洛阳令的国公又算什么?是袖手旁观的侩子手吗?”
“荀家父子死有余辜。”魏延山道:“我已将他们处死以告天下。”
“国公莫不是当我是傻子?”萧洛兰厉色道:“又要搬出那套糊弄人的说辞,说国公先前不知道荀家所作所为,依我看,国公不是幕后主使就是得利帮凶!”
萧洛兰很少如此咄咄逼人,她的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烧灼着人的心:“国公与荀氏乃一丘之貉,都是罔顾民生的人。”
“为了胜利,有时候的牺牲是必不可少的,王妃指责我不把人的命当命,那我就告诉王妃,周绪手上的人命比我多得多了。”魏延山逼近幽州王妃。
“哪天轮到国公牺牲,希望国公到时候还能如此大义。”萧洛兰讥讽道。
魏延山平静道:“若魏某万般谋求落空,该是什么下场就是什么下场,自无怨言。”
萧洛兰扯了扯嘴角。
魏延山看着幽州王妃冰冷如霜的侧脸,他们两人之间似乎从来都是剑拔弩张。
倒真不如记忆还未恢复时。
魏延山看向窗外,长风盈袖,眉眼锋锐冷然。
第317章
荆州襄阳。
周绪皱眉望着手里的信件, 他要在襄阳这多住一段时日,想让乖女儿也过来,没想到晴雪拒绝了, 理由是她要在广陵好好干自己的事。
“这真是…”周绪又翻看了一遍,莫名惆怅。
一旁的贺今朝对周幽州的家事不好说什么, 萧小娘子不仅送了信来, 许是担心周幽州会生气, 还送了许多荔枝, 公羊彦就是此次送荔枝的人, 他按照萧小娘子的吩咐说了好些好话。
贺今朝在一旁也就听了个大概,大概就是萧小娘子在广陵很忙,没有空来陪父亲,便让人送了些荔枝来, 请父亲吃荔枝。
贺今朝觉得萧小娘子一定很得宠很得宠, 内心隐有羡意和失落, 父亲在时, 他在家也很得宠,他坐上荆州节度使的位置后,家族里的人果然闹了起来,暗讽他认贼为叔父,坏了祖宗基业。
贺今朝只想冷笑,父亲的位置不传给他, 难道传给其他人吗?传给家族里那些如狼似虎的贪婪亲戚旁支吗, 等他们一上位, 就杀了他和他的阿母阿姐?
若不是那些人暗搞刺杀手段, 他的父亲也不会亡故, 因此, 贺今朝对家族里心怀不轨的那些人下手极狠。
有周幽州在一旁压阵,反叛之人被处理的很快。
自然,他也让出了一些权利。
包括让幽州的兵入驻襄阳,樊城,江陵等地。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周绪收好信件,对贺今朝,和颜悦色道:“今朝,这荔枝尚还新鲜,是岭南那边又陆续新送来的一批,你拿两筐去,给嫂子和小棠尝尝。”
“多谢叔父。”贺今朝起身谢道。
“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多虚礼。”周绪笑道。
贺今朝还是把礼数给做足了。
公羊彦让仆人挑着两筐冰镇荔枝随着贺今朝离去,这两筐荔枝在如今炎热的六月也算是稀罕物了,这天马上就要到六月了,旱的不得了,除却上月下了场下雨,竟是一根雨毛也没看见。
去年水灾后江淮这边又出现了小股疫情,刚好一点,今年又是大旱,还正逢战乱打仗,公羊彦暗暗叹了口气,随后也知趣的告退了。
胡大力等屋内没人了,伸出大手薅了一把大将军桌上的荔枝,吃了一颗,回味了一下:“这就是荔枝啊。”
杨东看不惯胡大力如此粗鲁做派,道:“胡校尉,要吃就坐下好好吃,”
“咋就没好好吃,我还得供着它吃啊?”胡大力反驳了一下,他挠着自己粗糙的胡渣,还是坐了下来。
“行了,这碟你们都分了吧。”周绪推了推桌上一碟满满的鲜荔,胡大力高兴的拿过来,盘子放在他和杨东的桌椅中间。
杨东倒不是贪嘴,而是上有赐的时候,往往代表着一种自己人的行为,因而板着的严肃脸也松快了几分。
“朝廷那边欲让贺郎君的大哥做荆州节度使,还大发公文以告天下,暗示贺郎君官位不正。”杨东吃完以后说起了正事:“主公,荆州这边贺家的族人要不要再敲打一下。”
胡大力烦躁道:“要俺说干脆把贺家人都杀了算了,反正现在荆襄也在我们手里了。”他这几天简直受够了某些贺家人隐晦的叽叽歪歪。
杨东喝道:“你脑子坏了,病逝的老荆州可是主公的结拜义兄,按你说的做岂不是陷主公于无义。”
虽然现在荆州是他们的,但是还是要对贺家做点面子。
周绪眼皮一抬,止住了底下人的争吵:“那些贺家人就让今朝处理,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好吧。”胡大力又吃了一个荔枝。
“去年收成不高,长安,洛阳方向的粮食主要靠水运,崔郎君已经控制住了江淮地区往长安送粮的主要通道。”杨东露出一个笑容:“现在,往长安运输粮食的次要通道,荆襄也被我们封锁住了,两条进入长安的运粮通道封锁完毕,纵使洛阳有天下闻名的粮仓,也抵不住如此消磨,更何况,一但长安缺粮,还需洛阳救济。”
他们现在已经中断了长安的粮食供应,情况好的话,洛阳,长安那边没有粮食充饥,持久下去,不战而溃,杨东如是想着,但也知道这仗还是要打的。
胡大力听到杨东的这些话,反而没露出什么喜色,饿肚子的滋味他是知道的,当初就是因为没粮吃沦做流乞一路跟着瘸腿义兄到了幽州那,他愁眉苦脸的又吃了一个荔枝,打仗时,最受苦的还是底层百姓。
这仗一打,又得多少人死去,可不打的话,死的就是他们。
周绪看向门外,他的牙将章友恭正带着一人疾步走来,不用章友恭通报,周绪就知道了他身后衣袍狼狈,双眼通红的文官是谁了。
“谢…大人?”杨东站起来,隐约有些不可置信,胡大力瞅着好像来头不小的文人。
谢万钧风尘仆仆,一进来就看向周幽州,咬牙道:“联手事发,与我谢家姻亲的唐家被魏延山处决,齐南华身死!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他转身,一把掀开身后家仆抱着的木盒,天气太热,木盒内的冰块早就化成了水,血水沿着缝隙嘀嗒流下来,看见盒中惨样时,谢万钧身形不稳的后退一步,泪流满面,悲跄的大吼一声:“不杀魏延山,我誓不为人!”
周绪望着木盒里的人头,将其合上。
杨东和胡大力互看一眼,俱有怒色。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章友恭看向门外一大堆朝廷送来的东西,其中还有两份皇帝老儿的诏书,他打开看了一眼,是册封萧小娘子为清河郡主的,还有一封是封少主为世子,章友恭将诏书放回原位。
周绪等谢大人平静下来,道:“先将他们好好安葬吧,立个牌位,在白龙寺里给逝者们供奉长明灯,让他们安息。”
他回到座位,看向谢万钧:“洛阳前段时日发生了何事,详细说来。”
谢万钧勉力让自己一五一十的从头道来,杨东和胡大力旁听经过。
“许是我谢家过度参与质子一事,也有可能是年前因伐幽一事就结下的仇怨,被段党的人发现了,齐侍郎设计杀害刘洄后就一直在担心魏国公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他…”谢万钧沉浸在悲痛中:“随后我和青妩就被押到了洛阳宫…魏国公下令让我带着同盟遗物来招安幽州…”
周绪静静听着。
“…王妃来时…齐侍郎身死…”
周绪宽厚粗糙的手掌搭在高椅扶手处,蓦地一动,粗大的手骨关节咯响了一下,胡大力偷偷看了一眼戾气横生的大将军,赶紧站的更直了。
“…青妩被关押到了洛阳宫,只余我一人,我便带着朝廷招安之物和这些遗物匆忙赶至金陵,随后得知周幽州你不在,又赶至襄阳。”谢万钧说完以后,对周幽州道。
“如今,江淮尽在将军掌握之中,长江上游已有荆襄门户,中游占据寿州,庐州,汝州虽有董魂为将,但将军手下人才济济,董魂不足为虑,下游更有金陵,广陵,这三条路,占据了任何一条都大有可为。”
谢万钧激动的催促道:“将军,现在已是天时地利,何不速速发兵攻洛进长安,不然,我谢氏危矣!”
周绪道:“攻自然要攻的,不过我派去幽州请的人还未到江淮这边,等他来了,一应事宜准备好之后,即攻洛。”
“将军要请何人?”谢万钧急道,要知道他谢氏可就在长安啊,周幽州这边不尽快起兵,他长安谢氏怎么办?
周绪道:“请的是宝亲王一家,他有桩陈年旧事要和天下人讲明白。”
人和他不仅要占,这天下的大义他也要!圣上昏庸无能,朝廷太监专政,官员贪污腐败,贵族醉生梦死,科举通道被上层把持堵死,民不聊生,这天下,就该被推翻!这天下共主,就该由他周绪来做!
他幽州养了宝亲王这么久,也是时候让他出份力了。
谢万钧呆在原地:“你不出兵,那我谢家该怎么办?”
胡大力道:“不是不出啊,等那宝亲王到了就出,时机未到。”
谢万钧怒道:“那我谢家怎么办?”
“段党是魏延山的人,你们谢家是我周绪一派的,既然已经到明面上了,皇上从来不敢动段党,难道就敢动我的?”周绪安抚了几句:“何况谢宰相在朝中多年,自保应是没问题的。”
谢万钧最后看着周幽州:“你我是同盟,希望周幽州到时不要让我失望。”
谢万钧甩袖离去。
胡大力气了:“这谢大人是在给脸色给大将军看吗?不是告诉他时机未到吗?”
杨东道:“行了,你少说几句,这死了姻亲,这事换谁都不好受。”
两人离去后。
周绪坐在高椅上,十指交错,搭在腹部,面无表情,他猜的没错,夫人暂时还是安全的,魏延山一直藏着夫人这张底牌,周绪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夫人雨中是用什么心情看着齐南华身亡的,他甚至发散思维想到了谢氏。
谢氏姻亲死了,在长安的谢氏主家可能有自保之力,其余旁支亲戚定会遭到打击,和谢氏有关的乡党门生也会受到牵连,犹如一棵大树,主干独活,不复枝繁叶茂。
周绪望着地上的血迹,内心毫无波动想着,但这并不完全是一桩坏事,妻家外戚太过强盛,非福也。
周绪想完以后,不禁又想到了夫人,痛彻心扉。
半晌后,周绪搓了搓自己的脸,尘满面,覆霜雪,他这样的人,双手沾满血腥,大概一点人性全在夫人身上了。
第318章
炎热六月。
拓跋木返程期间正好与易凡相遇, 拓跋木记得很清楚,他是四月初七离开的金陵,按着晴雪给自己极为宽松的时间, 一来一回各需一月,他应在六月上旬之前回到江淮。
但他一到阆歌就发现逍遥子病了, 公孙起, 公孙落两人手头事情还要交代一下, 不能说走就走, 拓跋木只能让晴雪的部曲千夫长蒋大嗓等人先走, 写了封信给蒋大,让他到了江淮交给晴雪,自己则等着逍遥子,和公孙家他们。
期间, 金将军的娘过来了一次, 拓跋木告诉了她金将军在镇守徐州, 金荷婉先是奥了一声, 随后又问了问王妃可有消息,拓跋木知道攻洛的事情瞒不住,便道了王妃在洛阳。
拓跋木到现在还记得,大夏天的,金犇将军的娘仍穿着黑色的衣裙,那个妇人坐在角落里, 消瘦又冷傲, 下撇的唇角紧紧抿着, 淡化了她向来的刻薄, 显得有些愤怒和…伤心。
“我就知道她那性子到了外面…”黑衣妇人背脊挺得直直的, 但因着太直反而让拓跋木有种脆折感, 她在阴影中,声音飘忽不定:“到了外面,定是要受苦的。”
最后,金犇她娘走了,随后就是青山娘子的拜访和窦大郎一家的拜访,阆歌这边应该收到要攻洛的消息了,这些人还是一一的询问她,拓跋木最后僵硬的和青山家的娃娃告别,正想休息时,又来了萧小娘子的好友,戚酒酒,小姑娘别别扭扭的问她,晴雪什么时候回来?
总之,拓跋木回江淮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的是金夫人,还有一匹马,马上有一个要当侠女的戚小娘子。
辞别少主,踏上了返途,天气炎热,逍遥子受了不少罪,一路让拓跋小将军慢点再慢点,老骨头要崩散了,道童伺候在逍遥子身边,对江南此行十分向往。
一行人说多不多 ,说少也不少,光是妇孺老弱就占了一半,临走时,少主特意拨了二百人的赤焰轻骑护送他们,赤焰军是少主的亲军,对他们显然很重视。
等走到苍梧州的丑牛关附近,前面就是岱州,拓跋木就遇到了返回阆歌的易凡易将军。
双方点头之后,便各自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刚过丑牛关,拓跋木就接到了赤焰轻骑斥候的禀告,后方有马蹄声正在快速接近。
拓跋木倒不担心是敌人,他调转马头,戚酒酒抱着一把剑也看向身后,尘土飞扬中,周十六勒马而停,因快速的冲击,墨云踏雪前蹄扬起,长长的嘶鸣一声,周十六勒紧缰绳,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言不发的望着拓跋木。
拓跋木感到头疼,如果他眼睛没看错,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
“你偷了你爹的爱马?”
“我是他儿子。”周十六梗着脖子嘴硬道:“骑骑他的马怎么了?”
能从阆歌骑到丑牛关?被周节度副使知道,不得扒了周十六的皮?拓跋木沉默一会道:“将军没说让你去江淮。”
“伯父也没说不准我去。”周十六喘着粗气,他为了追上拓跋木他们,这一路可是披星戴月的赶,周十六咬牙道:“反正我就要去。”哪怕到了江淮会被伯父抽鞭子,他也要去。
说罢,就一马当先的往前冲骑。
拓跋木让其他人继续上路,由此,这个队伍里又多了一条尾巴,金夫人是金犇的娘,到了江淮,他还需手书一封提前告诉金将军,拓跋木想着事情,没过一会发现周十六和戚家小娘子并排骑了,落到了队伍后方。
“…你怎么从那些饥民中过来的?”戚酒酒有些惊讶问道,他们这一行人流民们不敢惹,周十六一人怎么穿过那些饥荒灾民的。
现在天大旱,春麦绝收,流民遍地。
她从丑牛关那里过来时,一大帮灾民往幽州方向移动,哪怕他们知道他们这一行人是周幽州的兵,但那种要吃人的饥饿眼神仍然让戚酒酒感到不寒而栗。
周十六也是心有余悸:“我说我是周幽州的侄子,那些流民才让开,也幸好领头的那个吴县令是个知道分寸的,不然我爹的这匹墨云踏雪就要保不住了。”
“他是官府的人?”拓跋木道。
“你别看那老头脏兮兮的又矮又瘦,他可是一个县令,带着灾民从苍梧州逃出来的。”周十六哼哼了两声:“还打着黄金台求才的名号,在苍梧州那边丢官弃印,带着一大批流民欲毛遂自荐,苍梧州的那些人才不敢动他,让他逃到了这里,再往前走走,就能乘船到幽州了。”
“那老头是第一个大楚官员自发表态要跟着伯父的,还带着那么多人,要不了多久,天下人很快就知道了,我看他就是带着灾民来讨粮食,白吃食的。”周十六道:“反正我是没看出一个老县令能有什么才干。”
“他一个县令为啥带着流民离开苍梧州?”戚酒酒好奇道。
“活不下去了呗。”周十六直率道:“你以为哪个州都像幽州,被伯父治理的那么好?”
“再活不下去,一个县令总能活吧。”戚酒酒嘀咕。
“这就要问那老县令了。”周十六想起一事,脸又黑了:“伯父黄金台求才的名声我看要被那老县令弄得不成了。”
“为啥?”戚酒酒好奇道。
“你知道那老县令姓甚名谁吗?”周十六卖了一个关子,等戚酒酒捧场一番后,他才叹了口气:“老县令的名字实在不好听,姓吴名用。”
戚酒酒愣了两下,随后脸色古怪。
拓跋木低低复述了一遍:“吴用,无用。”
“那个老县令,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这个名字,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偏远地方的县令,才不才的就不说了。”周十六倒不是真对这个老县令有意见,而是担心他连累了幽州的黄金台,不用想,周十六就能预感到伯父的敌手会怎么嘲讽黄金台的。
“黄金台下无用客,你觉得好听吗?”周十六道,那老县令太高调了,和黄金台牵扯上关系后,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这一句,再加上老县令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地方政绩上也没做出什么来,更坐实了他的名头。
拓跋木脸色不变:“既然吴县令是打着黄金台的名号,他一定会到阆歌的,此事是少主的事。”
一行人继续远去。
另一边。
随着吴老县令的到来,幽州统辖下的各州郡自然也知道了吴老县令的来由,原本像其他州的灾民,他们是不接收的,因为战事,他们已经吃紧了。
但是吴老县令打的旗号实在让人为难,毕竟人家是为了黄金台而来,既然是为了大将军来,按理说辖区官员不应阻拦,但关键就是这吴县令带的人太多了啊!
其他慕名而来的,要不就一人,二人,或者是拖家带口,从未有过有人携带如此多的人,偏偏吴老县令还振振有词,那些流民都是他的家仆家眷,他要去黄金台,自然要带着家仆家眷。
河西郡守望着携流民渡江的吴老县令,船是借的,一眼望去,全是逃荒的流民,后面还有一大堆,他怀疑苍梧州的灾民都跑到他们这边了。
为首的吴老县令对着他躬身长揖,揖了又揖。
但这些流民究竟会如何?谁知道呢?
毕竟现在幽州是少主当家。
从去年开始,黄金台陆陆续续的也来了不少人,皆是少主接待的。
吴老县令与流民到达太炀郡时,就露宿在城外,先前途经苍县县令时,窦明府如临大敌,并未让他们进城,只是在县城外煮了些稀粥,随后便赶他们离去,不然窦明府就要对他们不客气了。
绕是如此,吴老县令对苍县的窦明府还是很感激,他也在努力安抚着那些流民,让他们千万不要冲击县城,不然,后果十分严重。
幸好到了幽州管辖地区,那些当官的时不时的开仓救济些,让他们撑到了这里。
夜色已深。
吴老县令难眠,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幽州是幽州少主主事,可江淮大旱,他不往幽州这边来,总不能把身后的这群人带到死路去,更何况,江淮那边更艰难些,因为要打仗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幽州少主那了。
吴老县令想到自己的名字,脚步更踌躇,他昏碌一生,地方政绩平平,哪是什么当世的大才?
“阿爹,明日就到太炀郡了。”吴娉婷走到阿爹身边,搀扶着阿爹坐下。
吴老县令望着自己老来得女的唯一女儿,更是心酸:“儿啊,太炀郡的廉世清是有名的贪官,你爹我哪有钱财疏通,让他替我们说些好话?”
“此次能进幽州,众多官员是因为我自荐黄金台的原因,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幽州少主不接纳他们,我们只能从幽州管辖地方离开。”
吴娉婷眼圈红红:“爹,明日见到太炀郡守后,女儿仰慕廉大人,甘愿给其做妾,以求给大家几分活路。”
“儿啊,你这是要爹的命啊。”吴老县令搂着女儿,老泪纵横:“我没用啊!我真没用啊!”
吴娉婷依偎在父亲怀中,泪水涟涟,她帮不了父亲什么,如果此身有用,在所不惜。
次日。
廉世清抽着嘴角望着初次见面就要嫁给他当小妾的吴娘子,又看了看难掩悲痛的吴老县令,瞬间就知晓了他们的心思。
廉世清微笑道:“吴老先生无需如此,令千金才貌双全,将来会有更好的郎婿。”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麻烦自动掉下来。
第319章 (黄金台)
听了拒绝的话, 吴老县令先是一喜随后便涌上了浓厚的悲伤,他将自己女儿扶起来,带到身边:“借您吉言, 假若世子能收留我们,就已经很好了。”
他也知道幽州在和太原那边在打仗, 幽州产粮区比江淮少, 今年连江淮都旱了, 幽州这边也过的估计也不太富裕, 吴老县令不安的想着, 他带的这些人就是一大累赘。
“吴县令在苍梧州那里好好的做着县令,为何会突然带着流民到幽州?”廉世清道。
吴老县令皱巴巴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苦涩,他道:“苍梧今年干旱,原本也不至于出现饥荒, 可太守侄子贪婪无度, 竟引泉水入河槽, 每家每户想要浇灌禾苗, 需得交钱,可百姓哪还有多余的银钱,饿死了很多人。”
“惨不忍睹。”吴老县令用破衣袖擦着眼泪:“老朽气不过,干脆带着那些愿意跟我走的流民离开了苍梧。”
廉世清听完以后,道:“您老带着一大帮流民,也知道现在没有哪个州郡会接手, 于是想起大将军铸黄金台以求天下才, 便带着他们到幽州了。”
吴老县令被廉郡守说的无地自容, 人家周幽州求的是才, 而不是一帮子面黄肌瘦, 嗷嗷待哺的流民。
“恳请郡守指条明路, 我该如何呢?”吴老县令长揖道,对传闻中的大贪官有些改观,他自从到了太炀郡的郡守府,廉大人一直以礼待人,还开仓救济了外面的灾民,对比吴县令先前对廉大人的揣测,更显得他偏见颇深,不由羞惭。
廉世清叹口气道:“我不过一小小郡守,所治辖区也在幽州境内,头顶的长官一堆,不敢说指教,最终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少主的意思。”
至于少主接不接收他们,那就是少主的事了。
“事情经过我会修书一封,告知少主。”廉世清道,现在大将军在江淮,幽州一切事物由少主和节度副使周宣以及掌书记赵青山等人负责,他老神在在,言语中一点也没有偏袒吴县令那方的意思,让吴老县令有点失望,等走出郡守府之后,吴老县令又唾弃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廉郡守能够给他们一点饭吃,已经是惊喜了,人要学会知足。
等吴老县令他们走后。
廉世清神色微凝。
吴县令这批流民一进入幽州辖内,所经过的各个州郡几乎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缄默,不约而同,任由这些人流向阆歌。
吴老县令打的旗号非常好用,在廉世清看来,吴老县令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对着黄金台毛遂自荐。
而这座黄金台的真正主人,暂时不在家。
少主代为掌管。
也就是说,吴老县令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投靠人实际是周幽州,在某种层面上讲,吴老县令是不是人才有待商榷,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他丢官弃印的那一刻,他在世上眼中就是周幽州的人。
廉世清放松身体坐在椅子上,幽州打下的这么多地盘,任上官员绝大多数是周幽州的人,而少主的人,或者说是势力集中在阆歌主城一带。
认真来说,他廉世清也是周幽州的人,现在他们这些老部下不动声色,大多数人都在观察着少主要怎么做。
在这场沉默的考察里,少主会怎么做?一边是紧张起来的粮食,一边是饥苦流民,大将军在江淮,大战在即,后方绝不能有一点点手误,更何况还是缺粮这种大事,另一方是手无寸铁的流民百姓。
廉世清转动手上的玉扳指,其实若能撑过去,吴老县令带来的投靠将会变成一个民心所归的巨大优势,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能撑过去。
没有足够的粮食,后方战事一但失误,谁来承受大将军的雷霆之怒,以及失误带来的严重后果。
少主他会怎么抉择?
就在吴老县令的忐忑中,他们到达了阆歌,流民仍然被安置在城外,吴县令第一次踏足阆歌,心头甚是惶恐,因为他本身就不是大才人物,从未年少成名,也未大器晚成,他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他无异于是在进行一场欺骗。
黄金台的闪耀灼痛了吴老县令的眼。
黄金台果真如传说中的一样,奢侈华丽至极,金箔贴柱,琉璃作瓦,高楼重阙,屋瓦连绵,巨大的匾额上提着周幽州亲笔题写的黄金台三个大字,抬头仰望时,能让每一个心有抱负的才子们油然生出一股豪迈振奋之情,左右两边则是狂傲的对联。
非将不出黄金台。
非相不入青玉案。
在这个世道,求的无非就是出将入相,青史留名。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矗立在府前的巨大石碑上所题写的圣人之言,吴县令不知道其他人看见那幅石碑是如何,他只知道他看见的那一刻,干枯的心河汩涌出他不曾有过的剧烈嘶鸣。
吴娘子搀扶住父亲摇晃的身体,亲眼所见这种震撼,她也是刚刚回过神来,她看向黄金台的高高重楼,听说里面收藏的书包罗万象。
吴老县令站好后,正想让女儿拿着他的帖子去拜见黄金台的主事人,没想到下一刻,大门立刻就被打开了。
一个英武不凡的郎君走的太急,腰间的玉佩和腰刀刀柄撞到了一起,响起了碎玉声,他似乎很急着来见他,连左右鞋履都穿反了。
“敢问阁下可是吴老先生?”周慎之紧紧握住老县令的手,一脸激动和热忱。
吴老县令犹豫点头:“我是,您是…”
周慎之道:“我是幽州少主。”
吴老县令心一慌,立刻就要行礼,被年轻人的一双大手牢牢架住了。
周慎之肃穆道:“吴老先生不畏强权,为民请命,不惜千里迢迢的来到阆歌,是我幽州之幸。”
“先生请上座!”周慎之侧身邀请道。
吴老县令老泪纵横,感动无比,对着幽州少主长揖道:“某身无长处,位卑粗鄙,今生灵涂炭,携民来投,闻周幽州有人主之相,望不吝阶前三尺地,愿以残躯以报知遇之恩。”
周慎之扶住吴老县令的胳膊,让他起身,道:“吴老先生不用多礼,您带来的人我会好好安置下来。”
吴老县令再次拜道:“多谢少郎君,郎君仁爱无双,老朽代那些饥民谢过郎君的大恩大德。”
周慎之将人送进了黄金台,又好生招待了一番,期间吴老县令对周幽州以及幽州少主感激涕零,数度哽咽不能言语,伏拜其仁德。
宴会中,一名青衣书吏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下这一幕,谢德庸牙疼一般,在那人身边低声道:“现在记事书写已有笔墨纸砚,第五郎君为何要使用这种方法?”
第五长风抬头微笑道:“如此大事,自然要郑重以待,史家史书刻下的第一笔就在竹简上,后人以笔作刀,口舌悬于青天,我辈亦当效仿之。”
谢德庸借着偷瞄的机会已经看清楚了第五书吏先前写的是什么了,写的是他好友周慎之听闻吴老县令来,倒履相迎,以及老县令说的话也都刻上去了,其中人主之相在简书上刻的尤为深些。
第五长风收好竹简,屋内宴会已经结束了。
谢德庸看了一眼最近半年和好友慎之走的很近的年轻人,发现他自然的上前,给慎之脱去左右不合脚的长靴。
周慎之坐在主位上,他喝了点酒,摆手道:“不用,不用,长风的手是用来写字的,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第五长风候立在少主身侧,闻言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少主采纳了臣的建议才致长靴不合,臣下之过自当由臣来改正。”
周慎之穿好长靴,左右穿好之后再无挤压之感,他道:“没有外人在,长风你就不用臣来臣去了。”
谢德庸从鼻孔冷哼了一声,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听到好友说没有外人,心里不顺总算抚平了些,他的眉间染上忧色,又转瞬即逝,洛阳和长安的事他也听闻了些,但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做出软弱之态。
“以后府内禁饮酒,民间也不可再酿酒。”周慎之倒了两杯酒:“军营那我也发出通告禁酒一事,宇文将军传令三军,今天是最后一次黄金台酒宴,你们不多喝喝,以后有很长时间没得喝了。”
说罢,给了第五长风和谢德庸一人一杯。
二人接过。
三人同饮。
谢德庸喝完后,提及只有他们知道的事,道:“你去年酿的葡萄酒也不能喝吗?”
周慎之瞥了他一眼:“你想讨打,是不是?”
谢德庸笑道:“放心,我不会偷酒喝的。”
周慎之沉默一会,道:“你们觉得我这次做对了吗?”
谢德庸想了想,道:“我觉得是对的。”
“这是少主您自己的选择,臣下只会支持您。”第五长风接着道:“幽州上下禁酒禁奢宴,您以身作则,每日粗茶淡饭,勒紧自己的口粮,救助灾民,这是仁义之举。”
周慎之看着第五长风:“若我选另一条路呢?”
“危势之下,保全己方为先,也无过错。”第五长风道。
合着正反话都被这人说了,谢德庸对着第五长风无语。
周慎之没有开怀之意,那些流民战力低下,只会消耗自己这方的存粮,他大可只收留下吴老县令一些人,展示自己对父亲的人的优待,可不知为何,周慎之想起阿妹曾经对他说的寥寥数语,百姓安居乐业,无饿殍之忧,他今日能看着那些人饿死,难道以后就能转变性情变得大庇苦难。
“父亲会满意吗?”周慎之喃喃道,他这样做,会不会良善无度了些,在父亲眼中,或是不顾全大局,为人优柔软弱,不像他。
这个问题,却没有人敢回答他。
第320章 (帝落)
宝亲王初到江淮, 民间就有了轩然大波。
风浪源头就是早已死去的先帝,他再次被人频频提及,与外敌突厥的恩怨哪怕过了十几年也不能完全消弭, 那些曾经遭受过战乱之痛的一代人还未死去,那些慷慨激昂的悲歌诗文还在口口传送, 话题自然就是先帝与宝亲王暗中偷送弓弩资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在。
这个话题无论哪个字眼都是惊世骇俗, 引得人心动荡, 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跑到宝亲王途经的车架前, 欲问个究竟。
被人看见的便是充当人证的暨兴人士王安, 他双脚带着锁链,站在囚车里,手铐枷锁,披头散发, 他的身旁则是举着他通敌罪证的木牌, 包括一张张和回燚的通信文件以及流落到塞外的弓弩, 证据确凿下, 王安被群情激愤的民众砸了烂菜叶子,口水满身,有激愤者更是拿起路边石子就砸了过去,王安被砸了个满脸是血,惨叫连连,彻底的身败名裂。
而宝亲王垂垂老矣的坐在华贵的四面无遮挡的步辇里, 他望着王安的惨样, 恐惧的用袖子遮面, 随着进入江淮腹部, 民众疯狂咒骂的失控冲击越来越多, 这一路行来, 好似在万人面前受刑。
而他也落不到好,越来越多的人问他,资敌叛国的事是不是他和先帝做的,宝亲王起初张不开口,他隐隐知道这次周幽州请他来江淮这边是要干什么了。
周幽州潜伏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让他亲自来挖大楚的根基。
大楚风雨飘摇之际,让他亲□□出如此丑闻,一国之君居然资敌叛国,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荒唐更令人心寒的事情吗?!天家失颜,民心丧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给大楚送葬的坟墓。
宝亲王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痛不欲生。
易凡骑在马上,冷眼看着王安和宝亲王等人,大将军仁善,把宝亲王一家老小全部接来了江淮,现在宝亲王的家眷正全部发抖的躲在最后面的一辆大马车里,不敢出来见人。
官道上,质问声越来越大。
人们拥挤在一起,大声问着宝亲王是否和先帝叛国!宝亲王恨这步辇没有纱幔垂挡,无法当做听不见那些愤怒的质问声,也当做看不见那些择人欲噬的眼神。
易凡带人慢慢走着,到了江淮后他就不急了。
挤的满满当当的官道旁,大热的天,在这如浪的声讨中,一个沧桑的声音闯了进来,只见一个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略有花白,穿着补丁官服的老人奋力推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怒吼道:“老夫不信,现在反贼当道,岂能偏听偏信反贼一方,证据呢,我要证据,不是王安的证据!”
他声嘶力竭,伸出手来大声挥舞着:“而是朝廷勾结塞外的证据!我不信朝廷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信!”
他的周围人看见他是官,推搡动作小了些,但仍然是义愤填膺的咒骂着,怎么能够不恨,当初突厥南下,肆意劫掠□□,稍一反抗便是灭村屠城,百里无人烟,巷陌鸡犬不相闻,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现在突然听见给朝廷喊冤的,不少人怒从心起。
老官员被人打了一拳,混乱中,也没看清是谁打的,人太多了,他站在幽州兵组成的防线,不像平民对这些带刀甲士的畏惧,愈发嘶叫:“我要证据!”
“这是反贼对大楚的阴谋,大家不要信!不要信!”他徒劳挥舞着双手,他是大楚的官,一定是反贼的阴谋。
易凡微微抬手,防线空了一块,老官员踉跄的跌进圈内,他环顾四周,追上步辇,奋力扒拉在步辇扶手处,他的眼睛瞪的极大,眼睛瞪出血丝,嘶厉的声音像乌鸦嚎叫,一时压过了道旁所有嘈乱的声音:“王安一介商人,鬼迷心窍和外敌做买卖,他该死,可你宝亲王是皇室宗亲,如今联合反贼污蔑先帝,意欲断送大楚江山,尔良心可安?”
说道最后,厉声喝问。
易凡骑马至宝亲王另一边的步辇处。
宝亲王脸上都是冷汗,他干瘪的只剩皮的手搭在步辇扶手处,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华丽的蜀锦绚丽下,他的身躯萎缩可怜的像一块即将死亡的朽木,这样一个老人,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易凡。
易凡只是道:“既然有人质疑,亲王应拿出证据来证明幽州并没有冤枉你和先帝,以免有的人还不死心。”
宝亲王浑身颤抖,被逼到绝路的他刚想发怒,骤然听见了最后马车里小重孙哭泣的声音,婴孩哇哇大哭,刺着他的耳膜,让他一腔孤勇泄了彻底。
“我不信!”老官员愈发激动起来:“你的证据一定是假造的!”
“亲王。”易凡在一旁加重声音:“让这位大人看看先帝的御笔,看看这天下间,谁人敢伪造玉玺印迹?”
老官员如遭雷击,他的手扒拉在扶手处,因太过用力指尖劈裂,十指流血也未察觉,怒吼道:“那就拿出来给我看看。”
“亲王。”易凡眼神微冷。
宝亲王艰难的从袖中拿出一道泛黄的密旨,还未有所动作,密旨就被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抢去了,老官员展开密旨,一字一字看着,周围有甲士围住他,防止他干出过激的事。
直到鲜血流到密旨上,身着补丁官袍的老人才晃了晃身子,发出一声怒吼哀嚎,若癫狂般自言自语:“…居然…居然是真的…”
“大楚误我,大楚误我!”他老迈的胸膛里再次如年轻一般鼓动,绝望哭泣。
人群中,亦有不少伪装成民众的官员晃了晃身子,面色惨白,痛心疾首,他们不可置信的看向那道密旨,居然是真的!先帝,先帝真的曾经叛国过,那他们这些仍然还苦苦坚守的臣子算什么,被突厥弄得家破人亡的无数百姓又算什么?
刚才出去的老官员是先帝时期的臣子,不受重用,离开了朝廷中枢,自发集兵抗击突厥,一家死绝,像这样的官吏并不少。
可就是这样 ,才让人无法接受,人群中,爆发出了比刚才声势更加汹涌的讨伐咒骂,民众们开始把石子丢到宝亲王的身上,宝亲王弯腰躲避,仍被砸的头破血流,若不是看他还有用,易凡都想把这人砍死算了,最后,让队伍加快了一些速度。
他自己落在最后,看向那个老官员,不知为何想起了庐江一战时,怒骂大将军后投河自尽的大楚官员。
那个老人与他们前进的路背道而驰,他踉跄的走在官道上,口中溢出鲜血:“大楚啊。”
喊了三声以后,老官员蓦地吐出一口血,而后缓缓倒下,气绝身亡。
易凡望着老人死不瞑目的眼睛,下马,伸手在其脸上一抹,让他安息。
他看了一会,又让队伍里的两个甲士留在当地,查明此人身份之后给他安葬了,瞧这人的官袍缝缝补补,家里应该也不富裕。
易凡望着远方,发现自己假如是这个老官员,他也会疯掉,应该说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背叛,在那老人心中,这是大楚啊。
繁华强盛时,清平四百载,江南典章风流,怎能不爱,现在又怎能不恨。
大将军让宝亲王这样做,简直是在摧毁仍有斗志之人的背脊心志。
在这被朝廷鼓动团结的时刻,似一桶冰水浇灭了燃烧的火苗。
但这件事的发展仍然出乎了易凡的预料,此后的几天,不仅是那些路边的民众要看,连官员也要来看,宝亲王举着那封先帝密旨,将大楚的所有威信毁的一无所有。
巨大的打击甚至出现了拦路自杀的场景。
本性古板,为了大楚一无所有的一些官员根本不能接受朝廷对他们的背叛,甚至痛骂先帝朝廷,最后再决绝自尽。
到了最后,一向坐在步辇里的宝亲王下了步辇,他望着那些忠于大楚的子民,蹒跚转圈,手袖直抖,泪流满面:“你们在干什么啊?在干什么啊?”
宝亲王趴在那些尸体上,嚎啕大哭,为自己,也为大楚。
大楚啊!
待到襄阳时,宝亲王已然神志不清,他的手中仍然拿着先帝的密旨,旨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无数人看过这封密旨,可他不能撕掉它,因为他的一家老小全身身家性命都在周幽州的手上。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宝亲王跪在周幽州的脚边,他这一刻只想求死,死了,就不用看大楚的覆灭,他是大楚的罪人,无赦可赦。
周绪坐在椅上,拿过那张染血的密旨,他低头看着宝亲王,难得对宝亲王和颜悦色一次。
“亲王何必急着寻死,大好的富贵还在后头等着您,现在死了,岂不可惜?”
宝亲王如同一条死狗,神情绝望,崩溃的像是疯子,对着周幽州砰砰磕头:“你还要我如何,还要我如何?我已经是大楚的罪人了,周幽州,你就放过我吧。”
周绪五指张开,按住这颗头发花白潦草的头颅,硬生生的让其转了个弯,看向长安方向。
周绪咧嘴一笑,狰狞血腥。
“昏君当道,我自当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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