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大修完毕)
“璎娘子, 喝药了。”
小银子端着药碗,进门前就喊了一声,等坐在床边的贵人朝她看过来时, 走到她身前,将半碗黑漆漆的药汁递到她手上, 现在天冷了, 药放凉一会就能喝了。
“谢谢。”把玉牌上的字当作是自己名字的妇人对着小银子道谢, 自从她双眼看不见之后, 都是这个小女孩来照顾她, 因此她心中很是感激。
“不用谢,你快喝吧。”小银子搅着手坐在贵人身边,心情其实很低落。
自从发现贵人看不见以后,大哥就说反正她也看不见, 小银子只要不说以前的事, 她根本就认不得他们, 还把她的小名暂时换了, 对璎娘子说他们一家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从贵人身上拿来的首饰,璎娘子如果问的话,他们就说没有看见。
小银子听大哥他们说首饰就当是给璎娘子的看病费了。
可小银子发现贵人失明以后,阿娘大哥他们就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给她看病了,前几天经过一个小镇, 大哥回来时根本没有带药回来。
小银子隐约觉得大哥他们是把璎娘子当做一个累赘了。
小银子觉得这样做很不对, 可是阿娘不许她告诉璎娘子。
现在贵人还以为自己是救了她一家的好心人, 根本不知道她身上的手镯, 耳坠其实就是被他们拿走了。
“小…”小金子进屋里喊妹妹, 刚开口, 就被阿娘拧了一下,疼的他大叫一声:“三妹。”
“干什么?”小银子提不起精神。
“我们出去玩吧。”小金子道。
“我不想去。”小银子拒绝。
“你二哥喊你去,你就去。”苗翠瞪着小女儿,小银子只好跟着小金子出去了,外面好冷,大哥又在睡懒觉,阿爹还是老样子,在船头钓鱼。
小金子拉着小银子跑到阿爹身边,两人顿时被寒风齐齐吹得打了一个哆嗦,穷苦人家可没有貂裘保暖的衣服穿。
这都十一月份了,两个孩子穿的还是往年的旧衣物,手脚在外面露出一大截,冻的通红,过冬的衣服就是春天衣服里在里面塞些零零碎碎的芦花,柳絮,鸡毛,鸭毛等东西,弄成了一个夹袄过冬。
翠娘昨天又往里面塞了些芦花,反复捣了捣,但还是不保暖,两孩子还是冻的哆嗦。
江风凛冽,余石头摸了摸二儿子和小女儿冻的通红的脸:“外面有啥好玩的,快进屋去。”
“屋里也冷。”小金子抓着阿爹的蓑衣,手上都是冻疮,他吸了吸鼻子:“阿爹,家里快没柴火了。”
“我知道了。”余石头道,家里木柴最近用的很快,除了每天吃饭,给贵人熬药也要用到柴火,所以翠娘这几天心情很不好。
“进屋和你大哥睡觉去。”余石头让两小孩进去,冷天鱼好卖,他还想多钓几条鱼。
小银子听阿爹的话进了大哥被窝,两人一边一个睡在大哥身边,扰的余大郎烦,只能起床了。
他顺便看了一眼贵人,发现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贵人长相自然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有时候余大郎觉得像是画里人似的,美的不真实,余大郎看了一会,发现贵人自从醒来之后话就特别少。
也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心情不好?余大郎猜测了一下,便出去了。
苗翠在准备一家人过冬穿的衣服,忽然感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璎娘,你伤还没好,怎么起来了?”苗翠放下捣衣棍,让贵人坐下。
“已经休息够久了。”名叫璎娘的妇人听见声音看向翠娘:“我身无长物,颇受你们一家照顾,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有什么我可以做到的事,翠娘你尽管说。”
苗翠一听妇人这话,心底原本的不舒服立刻消失了,她就是舍不得家里的柴火用的太快了,她道:“不用,不用,你休息就好。”
“当然要的,不然我心里有愧。”璎娘眼睛蒙着一层淡紫色的绸布,她有时睁开眼睛久了,会感到十分酸涩难受,于是便扯了布蒙在眼前。
“那你就弄柳絮吧。”苗翠道:“将柳絮,芦花还有这些家禽羽毛塞到夹袄里就行了。”她选了一个简单的活计,大郎至今还穿着麻布长袍,天这么冷了,也是该穿夹袄了,若有钱买个绵夹袍就好了,听说富贵人家冬天衣服都是用丝绸做的,丝绸里还夹了丝绵,十分暖和。
家里唯二的两件皮衣也就是当家的或者大郎要出去时穿,其他人在寒冷的天气时就躲在屋子,尽量不出去。
苗翠看了一眼贵人穿着,她落水时的衣服被她洗过一次后,已经皱的不成样子了,淡紫色的长裙外穿着一件绣有漂亮花纹的青灰色的披袍。
“我教你。”苗翠道:“现在天冷了,纸衣,纸被也要塞些东西才暖和,不然夜里冷死了。”
她说着,又顿了顿:“你要是冷了,就说一声,家里纸衣还是有的,到时披在外面也能挡住风。”
璎娘对着翠娘的方向:“我知道了,谢谢翠娘。”
苗翠没看她,低头教这位贵人把柳絮塞到纸衣里。
璎娘摸着翠娘递过来的纸衣,很硬,粗糙,摸起来很像是树皮,她按着翠娘教的,把那些团絮塞到纸衣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水流声。
苗翠忙了一会便出去准备吃食。
璎娘继续手上的事情,想起这两天越来越少的喝药次数,以及偶尔听到的争吵,似乎都与自己有关,翠娘他们一家,对自己并不欢迎。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一个病人在家里白吃白喝的,谁也不会喜欢。
而且,她老是感觉这家人的有一个人经常看她,就是不知是谁。
璎娘抿了抿唇,手背上忽然感觉放了一只手,她顿时紧张起来,站了起来,后退两步。
小银子被璎娘子的反应下了一跳:“璎娘子。”
璎娘听见是小女孩的声音,全身松懈,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手里木簪被她悄悄藏回袖里,她慢蹲下身,招手让三妹过来:“是三妹啊。”听这家人就是这么叫她的。
小银子走到璎娘面前,拉着她的手:“阿爹准备靠岸了,他要和大哥去捡树干木柴。”
璎娘反握住三妹的手,眼睛看不见以后,她的听觉,触觉更加灵敏,小银子的手坑洼,应该是冻疮,她摸了摸,又慢慢回到了纸衣处:“你也要去吗?”
“阿爹,阿娘不让我去,林子里很危险。”小银子说道。
小银子趁着其他人没注意这边,和璎娘子说悄悄话:“我们一家要去洛阳投奔舅舅他们,到了洛阳,你到时让你家人来接你。”
这样,璎娘子的玉坠应该就能保住了,大哥他会赌钱,她早看出来,他想要璎娘子的玉坠了。
璎娘愣了一下,觉得洛阳自己好像听说过,她这两天记忆总是时灵时不灵的,需要有人在一旁提点出,她才会依稀记得起什么,洛阳,牡丹花,一千两银子,还有一个始终想不起来的笑脸,她唤她…
“璎娘子。”小银子晃了晃璎娘子的手,紧张的很,毕竟阿娘不喜欢她找璎娘子。
璎娘回过神,怅然若失,心底有一缕刻骨的痛意划过,思念无痕却铭心。
“我听到了,谢谢你。”璎娘想到目前的困境,苦笑,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我暂时想不起来我的家人了。”
“啊。”小银子惊了,然后就是着急:“那怎么办?是不是那个老大夫没给你看好啊。”
“我就知道,大哥请的大夫就…”小银子还没说完,就听见了阿娘的喊声。
小银子匆匆走了。
璎娘坐了一会后,继续手里的活计,她这事总归瞒不住的,三妹一家到了洛阳后,她肯定不能再跟着他们一家了,到时该如何呢?
一家人还未晚就吃饭。
璎娘坐在一角吃饭,她花了三天才适应在黑暗中吃饭。
余大郎捡柴,背柴,捆柴,还留了些卖,累的不想说话,小金子却是叽里呱啦,一直说着舅舅,又说洛阳是什么样子,十分向往。
苗翠难得带着笑,说起她的大哥,是个能干的,厨艺学成后,就进了大富人家给人做菜,后来又随着府邸主人进了大船,还是负责给主人家做饭,挣了不少钱,在洛阳买了房子。
“舅母不待见我们,大舅房子再好也不会借给我们暂住,娘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余大郎冷不丁说道。
“你舅能托关系给你们父子俩找个活计做就不错了,你也不看看外面多少流民,连饭都没得吃。”苗翠生气道:“你还想怎么样?”
余大郎却是不稀罕:“到了洛阳,我自会谋生。”
说完就出去了,气的苗翠骂了他一通。
璎娘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吵闹,晚上入睡时,她将床榻还给了这家主人家,苗翠推拒两次,就带着小女儿,二儿子睡了。
地上寒凉,时不时还能碰到杂物,幸好铺了草席上又铺了一层干草,璎娘盖着纸被,听着外面水流哗哗的声音,又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她支起身,坐了一会。
有人拿小石头碰船窗,发出轻微的声音,璎娘看向船窗位置。
随后不为所动,将纸被盖上。
余大郎趴在窗口,问着这船上唯一见过世面的贵人,声音很轻:“天这么冷了,听说洛阳现在还有牡丹花开,璎娘子,你说真的假的?”
璎娘没有说话。
余大郎嗤笑一声:“也对,像你们这种贵人…”
璎娘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野心,或者说那种对于大城市的向往,以及浓浓的不甘。
余大郎嫌没趣似的止住话,望着天上。
他也想当啊,谁愿意土里刨食,谁就刨去。
反正,他是要当人上人的。
第262章 (大修完毕)
当魏云州得知清河决堤发洪水, 灾及数十郡县时,他的心里立刻微妙了一瞬,在洛阳时, 他虽说表面上一切事情都交与韩福负责,但他也不能完全当个睁眼瞎不是, 不用说, 他就肯定清河一事是韩福做的。
楚州一开始被王百万大意弄丢, 与他的安国军汇合后, 王百万便带着纔州军疯狂反攻回去, 两军拉扯,互不退让,由于有了安国军的加入,幽州这边的易凡终究还是不敌, 楚州重新落入了魏云州的手中。
正要依照计划, 继续进攻神农五镇时, 一则消息又传来, 国公与周幽州在岱州鬼儿眼交战,战事不利,后又退至了徐州。
周幽州带兵急下广陵。
几乎不用多想,魏云州便与王百万商议了一下,王百万继续占领楚州,他则带兵退回了宣州, 一来看看宣州的时傅南有没有用心攻打广陵, 二来, 则是没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打下广陵, 万一被敌人拖在五镇战场, 周幽州神出鬼没的, 被人来了个夹击就不妙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暂避幽州兵的锋芒,先在宣州时傅南这观看一阵。
作为淮南节度使兼东南面招讨使,时傅南僵着一张冷脸欢迎魏云州的到来,旁边就是刚上任没几月的淮南节度副使刘守亮。
刘守亮遭逢变故,比往常寡言了些,但对魏云州的到来还是露出了笑容,时傅南冷眼看着两人在交谈中互相亲近。
原先的淮南节度副使刘頵在广陵一战中战亡,他的儿子刘守亮因救小王爷有恩,顺利接替了他老爹的位置,变成了淮南节度副使,时傅南作为淮南军的节度使,任人权却大不如前。
对于原先节度副使的死亡,时傅南一点也不伤心,那老家伙就是魏国公派过来瓜分自己权利的,他能高兴才怪,所以对刘守亮平时也是爱搭不理的。
狼狈为奸,时傅南看着两人,腹诽了一句。
席间,魏云州照例问起了时傅南攻打广陵的进程如何了。
时傅南道:“我麾下兵马正在日夜攻打中,五日前还与高重盈在仪征镇大战了一场,斩敌近百。”却绝口不提己方战败一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魏国公不知做了什么事,让周蛮子凶性大发,永远留在鬼儿眼的数万人尸堆成塔,连杀降不祥的规矩也破了,几乎是一路杀下江南,俨然是一个杀神。
他手底下的人还不做做样子,然后赶紧跑路,不然还替魏国公死战吗?他时傅南又不是魏国公的嫡系军队人物。
魏云州听着时傅南的说辞,面带笑容:“淮南军一向是江淮的精锐翘楚,某相信时节度一定能攻下广陵。”
时傅南呵呵笑了一声。
“清河决堤后,时节度有没有发现幽州兵异动颇多。”魏云州道。
“有吗?”时傅南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发洪涝,他们没粮了吧,楚州被王将军拿下以后,他们不想着反夺回来,反而收拢兵力朝着发生洪涝方向的地方四散开来…”
时傅南越说越奇怪,的确,最近幽州兵很反常啊。
“难道他们想收买人心,沿途救治灾民?”时傅南提出一个猜测,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了,今年水多发洪涝不算怪事,毕竟江淮多水,隔几年就会有水灾水患,就是今年水灾发生时机未免晚了些。
这天眼看就要冷的不行了,那些流民没吃没穿,结果无外乎就是死。
如果周蛮子真想为了名声,救治灾民,时傅南几乎笑出了声。
神农是五镇粮仓不假,广陵也的确是富庶之地,但今年粮食减产,除却保证城内食物可供本城人吃,还要供养那些幽州兵,天寒地冻,水泽遍地,良田被毁,无法播种,来年饥荒是肯定的,这种情况下,谁拿出多余的粮食给那些流民吃。
“不仅是守在清河的鬼屠骑。”刘守亮道,他也一直在关注此事:“只要是水患发生过的地方,连田建的海云都都有他们的身影,广陵五镇的兵马也在沿河岸搜查着什么。”
“不少医馆里更是有兵卒巡逻排查,城门口也加派了人手,严加搜查。”
“你是说。”时傅南放下酒杯:“他们在找什么人?”
“时节度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魏云州猜测,清河决堤的大场大水中,敌方中定是有重要的人出了意外。
“那找就找呗。”时傅南无谓道。
见时节度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魏云州眼神冷了冷:”不管他们在找什么人,我们就要给他们添乱。”
“趁着他们小股出没,我们可以逐个击破。”刘守亮道。
“那你就去呗。”时傅南道,他又没拦着刘守亮。
“好了,我累了。”时傅南离开宴会,并不想和他们再聊下去,他去了牢房,葛神仙死后,神仙道群龙无首,他趁机好好的赶尽杀绝,还抓了葛神仙的儿子们,至于葛神仙的尸体,已经被他剁碎喂狗了,所以他还是挺感谢那个花容夫人把葛神仙送来,像往常一样,折磨了一番葛神仙的儿子,时傅南神清气爽的出了牢门。
刘守亮又找了他几次,让他出兵给那些找人的幽州兵设置阻力,被时傅南拒绝了。
两天后,斥候传来消息。
幽州兵要找的人让时傅南很是意外。
居然是花容夫人。
他瞬间想到周蛮子在岱州鬼儿眼的发疯做派,传令下去,让他自己手底下的淮南军碰到幽州兵暂躲风头,以免惹火上身,不出他的所料,刘守亮听了魏云州的撺掇,擅自带着八百人伏击一队海云都,恰巧不巧的被南下的周蛮子碰了个正着。
八百人,连带着刘守亮自己,被做成了小京观筑在河边,死状极惨。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时傅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来他仔细一想,顿时毛骨悚然。
周蛮子的这个做派不就是他当初对付那些突厥人的吗?
这种改变,让时傅南坐立难安,下令自己麾下兵马先全部撤到宣州,他寻思着,如果周蛮子继续打过来,他就往两浙一带去。
结果没有,他带着人去了眬州。
解决完在神农遇到的那些淮南兵,周绪到达清河时已是深夜。
清河县遭逢大难,自无以往的风景可提,呈现一种破败,但是萧府经过修整,还是灯火通明的,周十六在廊前走来走去,他偶尔会听见伯父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就发现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知道,伯父会来的,就在今晚。
拓跋木站在萧小娘子的身边,她瘦了很多,自从主母失踪后,就再未笑过,这个发现让拓跋木心痛如绞。
夜风凄寒,萧公带着一干人等站在府外等候,萧清河忐忑不安,甚至感到一种恐惧。
他们在等着一场未知的命运。
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汹涌如潮的骑军,马蹄声如雷,震人耳膜,这些从死战之地杀过来的六千骑兵裹挟着还未散去的血腥气,压在在场众人喘不过气来。
萧公挥手,让陈负不用搀扶他,看向最前方的周幽州,随后俯身大拜,叩首请罪。
周绪径直走入府内,玄甲配剑。
披风袍角带起来的风刮过萧清河耳畔,带来浓重粘稠的血腥气,让萧清河恍惚自己置身在尸山血海中,全身僵硬,反应不得。
周十六跪在地上,听见伯父的脚步声,等看见伯父时,一腔勇气忽的泄了个彻底。
伯父长的并不青面獠牙,相反,他的表情很平静,也没有周十六想象中的暴怒。
可越说这样,周十六的心越慌,喊道:“伯父。”
周绪充耳未闻。
周十六膝行上前,他宁愿伯父对他严厉问责,也不要这样,对他熟视无睹。
“二爹!”周十六大喊,他小时候不懂事,阿爹有次对他说伯父就是自己的另一个爹,他就喊了伯父二爹,惹了全家人发笑,伯父那时候抱着慎之堂哥和他坐在他的腿上,也哈哈大笑,周十六至今还记得周家小辈除了慎之堂哥,也就他一个可以这样。
可伯父没有回头。
周十六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哭的不能自己。
周绪进屋,望着女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面容冷毅。
这个无言的动作立刻让萧晴雪崩溃一般哭了起来,她紧紧抱着阿爹,不顾他一身的血,嚎啕绝望:“阿娘,阿娘不见了,我找不到她,阿爹你帮帮我,帮帮我,以后我听话,我不要任何东西了,我只要阿娘回来。”
听着女儿语无伦次的话,周绪伸手将女儿脸上的泪痕和被蹭到的血污擦干净:“我知道了。”
“爹在这,会找到你娘的。”周绪道:“你先听阿爹的话,睡一会,睡好了,阿爹和你一起找。”
萧晴雪不依,像个不依不挠的小兽,竖起了全身的刺,周绪将她弄晕。
“带晴雪下去休息。”周绪对拓跋木道。
拓跋木迟疑一会,看着萧小娘子青黑的眼底,还是照做了。
“晴雪睡好后,你再过来一趟。”周绪继续道。
“唯。”拓跋木应道。
等拓跋木回来时,周十六跪在大将军脚边。
“和我说说你们怎么找的,还有都找过哪些地方,”周绪问道。
周十六跪在地上哽咽回答,在伯母失踪后,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岸边流域,医馆生人,城门进出口,以及张贴告示,悬赏重金,还有每家每户搜查。
“真的是每家每户吗?”周绪的神情在烛火下,阴森难辨。
拓跋木暗中握紧刀柄,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深意:“…自然是的。”
“青楼楚馆,流莺女庙呢?”周绪声音很轻:“有去着重找吗?”
冷气直窜入周十六的背脊,让他眼睛控制不住的惊惧睁大。
周绪低头看他:“觉得不会这样?”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一句句话撕开了周十六和拓跋木不愿想的假象,两人如坠冰窟。
周绪看向外面的夜色,清醒的可怕。
人世如洪炉,他人即炼狱。
第263章
暂时平静的水流下, 暗涌湍急,犹如此刻百废待兴的清河县。
东月堤多有溃决。清河县尉早已带人日夜修补,县令被杀, 县丞逃走夭夭,诺大一个清河县, 萧公带着学生们救治灾民, 开常平仓和义仓振灾, 又游说了县中幸存的大户人家们, 舍米煮粥。
而在水灾后, 最重要的是就是灾后补种。
将全县动员起来排水后,萧公立刻安排补种一事,往年汛期一般都是截止九月,九月已经是秋寒季节, 而现在都十一月份了。
江淮一向富庶, 地狭人稠, 只有土地肥沃之处, 才采稻麦复种,五月初麦熟,六月即要插稻秧,待至八月稻方扬花,秋天收获稻子,最晚于十月种麦, 现在是十一月, 先前种好的麦苗大多数已被洪水糟蹋, 只有少数抢救到一点, 不能解燃眉之急, 而且就算种下了, 麦种晚作月余,天气又如此寒冷,来年麦收,定会减产。
结果如此不好,难道就要停下?萧敬书无法做到。
陈负背剑,推开书房,望着老了的恩师,行礼:“老师,我欲尽绵薄之力,与拓跋将军还有何进等门客前往泗州,楚州水溢之处寻找王妃。”
萧敬书锤了锤久坐发麻的腿,起身,陈负上前搀扶,发现恩师穿的还是昨天见周幽州的衣袍,案桌上书籍堆成山,显然是一夜未睡,陈负缓缓道:“您年事已高,应该要注意身体。”
萧敬书叹了口气:“一把老骨头,没用了。”自从王妃失踪后,他的心气神仿佛也散了,有时他会在深夜问上苍,一定要他萧家命运多舛吗?
陈负的手紧了紧:“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难免会迁怒我等,您不必介怀。”
“周幽州生气是应该的。”萧敬书苦笑:“他要是不生气,我反而要担心。”
可从昨晚来看,周幽州的那种漠视还是让这位老人夜不能寐,说白了,他萧家与周幽州的纽扣节点就是王妃。
有时候这种关系坚硬不可催,有时候却脆如丝缕,风吹就断。
一旦周幽州单方面想结束,那他们只能当个弃子。
这件事的掌控权与主动权,从一开始就不在于他们的手中。
萧敬书推开房门,让清河去看望晴雪。
晴雪是个好孩子,他试过开导过几次,可惜效果甚微,只能让清河多陪陪她。
萧清河一到表姐住处,就看见了夏荷。
夏荷正在照顾小娘子,冬雪很早就出去寻找王妃了,至今未回,她就负责小娘子的起居衣食,和以前相比,小娘子变得不挑剔了,以往她最爱美,每天要穿什么衣服都能纠结一番,若是哪天选不好,还让她去喊王妃过来帮她选,选好了,再高高兴兴的穿上去。
可现在,小娘子醒来就往书房去,不说挑衣服了,若她不盯着她,连饭食都不记得吃。
“表姐,我和你一起去书房吧。”萧清河鼓起勇气道,萧晴雪奥了一声,随后匆匆赶去书房,每天寻找王妃的信息就汇总在书房里。
萧清河跟随表姐的脚步,也去了书房。
措不及防,又看到了周幽州。
萧清河连忙行礼。
周绪在女儿来前就将县尉近半月的文书看完,在最后的,目光在荀家远方亲戚一个洛阳画师那里停住了。
等女儿到时,他拿起书桌上的一张告示看着,告示上画着的人是夫人,只要提供到真切的线索,就可赏黄金千金,若幸找到幽州王妃,高官厚禄,无所不应。
像这种告示,萧晴雪画了很多很多张,可还是觉得杯水车薪,因为它们是要经过州郡县村层层分发下去的,她彻夜不眠的画,恨不得每个地方都贴满了,担心其他人画不出阿娘的样子,便自己来。
画好之后,再分发下去,由州到郡,由郡到县,县再分发下乡,乡下不识字,萧晴雪想到这,又恨不得将告示上的字简洁的再简洁,让那些乡下里长,亭长或者乡长们能够以最简单的话语口口相传,她又害怕县衙里的那些人临摹她的画像不够好,让她错过了阿娘。
萧晴雪是如此患得患失,每日都陷入了忧虑中,哪怕画的手腕酸痛,也不能阻止她。
她看见阿爹,才勉强露出一个笑:“阿爹。”
周绪眉宇间的皱痕才稍微淡了些:“我让厨房给你熬了养身体的药,每天记得喝。”
“好。”萧晴雪默默点头,素净白皙的脸颊没了跳脱的笑意后,沉静如璧玉。
“手腕晚上让夏荷用药膏给你敷一下。”周绪说道。
“其实不怎么疼。”萧晴雪深怕阿爹不让她画了,她拉过清河来,说道:“清河会帮我的。”
“是。”萧清河立刻道:“我会和表姐一起画的。”
周绪看着两人,见女儿对萧家人没有什么抵触,过了会道,“嗯,萧公这两天也辛苦了。”
短短一句话,让一直惴惴不安的萧清河红了眼睛,他掩饰性的低头,不让周幽州发现他的失态。
姑母失踪后,巨大的愧疚也没有放过他的祖父,祖父也曾派出学生去找,可是找寻力度没有幽州兵大,他又转过来搜集荀家的罪证,终于让他找到了当初毁堤的一人,认证了是荀家所为,还有从荀家管家那得知的神秘画师,他进清河县的路引记载是从洛阳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不敢说功,只求补过。
县里受灾后,祖父又去处理灾后事宜,那么多人,总不能放着不管,萧清河只能恨自己无用,帮不了祖父太多。
萧晴雪继续画像。
周绪本想走出书房,楚州再次易手,纔州军的王百万攻势不减,去楚河流域察寻踪迹的人马被王百万或射杀,或溺毙,千方百计的妨碍他找夫人,这些人全部都该死!
但他看到了窗台下的小榻,阳光洒在小榻上,亮堂堂的,恍惚间,周绪晃了一下神,他记得夫人最喜欢在这种小榻上看书。
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书架不大,周绪随手抽出来一本,是《氾胜之书》,讲农事的,书页翻到原先主人经常看的那页,是关于农种的溲种法,书页一角被主人轻轻的折了半小角,似是刚看完。
他侧目一看,书架上居然都是农书居多,很多书都有翻阅的痕迹,周绪想起被夫人派去岭南寻良稻的罗金虎一行人,他们走后,他的夫人就看起了农书,应是在为良种寻来以后,如何实验良种做准备,书籍上记满了夫人小字。
见阿爹久久不动,萧晴雪立刻酸满眼眶,胀的她难受,狠吸了好几口气才不让自己掉眼泪,拿毛笔的手有些不稳,她不想让清河发现,便看起了各地传回来的讯息,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萧晴雪继续翻阅,县尉文书她自然也看到了,等全部看完以后,她的心底还是不可抑制的起了怒火,恨得咬牙切齿:“决堤这事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就是荀家干的,他们别想逃,我要通缉他们,把他们抓回来处死!”
“通缉令已经发下去了。”萧清河道。
萧晴雪看完全部文书,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才问道:“麦种不多了吗?”
“本来够的,被水淹了好多,现还需向外买,如若不及,则补种菜蔬,例如菘菜,豆类等。”萧清河回道。
萧晴雪想起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出门又如何呢,外面情况肯定不好,幽州兵大部分都被派出去找她阿娘了,县内人员死伤很多,受灾事情都靠萧公一人维持梳理,人手定是不足的,外面又冷,衣食不足,艰难为生的人比比皆是…
善心可以传递吗?如果她帮助了这些人,冥冥之中,会有人帮助流落不知在何处的阿娘吗?
“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吗?”萧晴雪看向清河:“神佛会看着世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萧清河顿住,他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我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我尽可能的帮助那些人,神佛能不能把我做的善事都算在阿娘身上,我帮了那么多人,其他人也会帮助阿娘的对不对?”萧晴雪喃喃细语。
萧清河捏住笔杆,发现不知何时,周幽州早已离开了书房。
三日后,胡大力与易凡将军以及章友恭章牙将在楚州生擒了王百万,俘虏了一众纔州军。
纔州军不愧是凶悍难驯的军贼,被俘虏了也不老实,胡大力奇怪这些兵是怎么敢在大将军面前拿乔的。
“王爷,怎么处置?”易凡请示道。
周绪看着王百万,以及他身边被俘虏的纔州军将领。
王百万被甲士五花大绑的反捆在磨石地面上,一身腱子肉挣扎不断,嚷嚷道:“要杀要剐随便,你爷爷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周绪望着他:“你们喜欢吃人肉?”
“那自己的肉应该也喜欢吃吧。”
短短的两句话,让凶神恶煞的纔州军面色发白,心肝胆颤,周蛮子是什么意思?
周绪在铅色暮云中,鬓角风霜如刀,他双手拢袖,轻声保证道。
“放心,我会让你们吃个够。”
第264章
离开汴口附近的泗州临淮村镇岸口, 余石头带着一家继续去往洛阳。
千里淮河之上,江风凛冽。
小银子掀开帘子,对在外面的贵人喊道:“外面很冷的, 璎娘,你快点进来吧。”
听见声音, 妇人转过身, 她走的很慢, 手上拿着一根粗棍, 哪怕过了好长时间, 璎娘仍然不能适应黑暗,余家找木柴的时候,给她带了一根探路用的棍子,顺利走进船舱后, 璎娘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前舱处的一个角落里。
璎娘刚放下木棍, 小金子就跑到了她面前:“璎娘, 你今天还教我写字吗?”
璎娘嗯了一声,听声辨别了一下余家小儿子的方向,伸手碰到了小孩的手,有点凉,船舱里的火灶除了做饭的时候燃起,船内温度会高些, 其余时间是不会用木柴取暖的。
“谢谢璎娘, 你昨天教我的, 我忘记了。”小金子的脸蛋本就冻的通红, 现在更红了。
“没关系, 我再重新教你写。”璎娘道:“三妹呢?”
“我在, 我在呢。”小银子连忙挤到贵人身边:“我已经记住自己名字怎么写了。”
“这样啊。”璎娘听出三妹语气中的骄傲,微抿的唇角荡漾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那你今天可以学新的了。”
“我也要学。”小金子立刻道。
一直观察他们的苗翠突然粗声道:“学什么新的,你把自己名字学会写了再说,你妹妹比你小两岁,自己名字都会写了,就你笨,到现在还不会。”
小金子眼泪哗哗:“可是我的名字就是难写,余金子,金这个字好多线啊。”
“你小妹的余三妹难道就不难写吗?”听见小儿子诉苦,苗翠的脸顿时阴了。
小银子才不高兴呢,她明明叫余银子,偏偏阿娘让贵人教她写余三妹。
“我看两人学的都挺好的。”余家大郎被吵得翻了个身,坐起身来,道:“今天我盯着小金子他们认真写字,阿娘你就不用操心了。”
苗翠脸色好看了些,对小儿子道:“好好写,写不好今晚就不准吃饭。”
小金子撇嘴,被自家大哥拍了一下头。
“阿娘骗你的。”
璎娘执笔开始教两位小朋友学写字,她眼睛看不见以后,多受三妹的照顾,有次三妹想知道自己名字是什么样子的,璎娘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一遍她的名字,她写字时,对字体得心应手,仿佛自己以前特意学习过,不需如何想,就自然写出来了。
后来,她的工作就变成了教余家的两位小朋友写字,当然没有笔墨,就是用一个方正沙盘,选一个粗细合适的小树枝来写,方便是方便,就是笔力不好掌握,两个孩子如果以后拿毛笔,需要费一番功夫改正。
毕竟树枝不是真正的毛笔。
璎娘刚想到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种叫钢笔的笔,又觉得教人习字这事自己以前似乎也做过。
她写字的手停了一下,脑袋一阵阵刺痛。
“怎么了?”余大郎站在贵人身边问道,小妹捡到的这个贵人和他们一家一看就是格格不入,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手,还是她的背,就算不说话,坐在那,也让人觉得特殊。
璎娘看向余大郎,这还是那他晚上问过她一个问题后,首次和她说话。
她写完了余金子这三个字,等自己脑袋不怎么作痛以后,将两个小孩拿笔的隐患说了出来。
“毛笔很贵,我用小树枝就好。”小银子一点也不介意,贵人能教她认字她已经很高兴了。
“就是,我能写好自己当名字就行了,管它用毛笔还是树枝啊。”小金子趴在地上,写字的笔画顺序都不对,看的余大郎直皱眉,将他手上的树枝夺了过来,手把手教他重新写了一遍:“好好看璎娘子的手怎么写的,再不认真,我就揍你。”
璎娘接下来教字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她摸了摸身边余三妹的头发,手把手的教她,今天有余大郎在,小金子便缠他去了。
两小孩刚接触,璎娘教的也不多,千字文和百家姓以及三字经足够他们学了,甚至还绰绰有余,等两个孩子自己趴在一起练习以后,璎娘发现余大郎一直在她旁边没离开过。
因为她没有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
璎娘伸手将面前的沙盘抚平,沙子是河沙,船主听说自己要教他的两孩子写字,特意靠岸捞了大把细沙回来,洗干净风干后,才得了沙盘。
她端坐着,双手似是畏寒,拢在袍袖中,松挽的长发用一根布条系在身后,寒江的风水让她浸染了几分清冷色。
前面,两个小孩练完字以后,头碰头的玩起了游戏,谁的力气大,便能让谁撞个跟头。
“你觉得他们以后真的能握笔念书,有出息?”余大郎看着小弟小妹,寻常丰产家尚且供养不起一个读书人,何况是他们家。
该说是贵人不知人间疾苦,随口一说的话都带着天真,余大郎内心发笑,偏偏心口堵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憋的他难受。
凭什么不能呢?
余大郎矛盾的心理让他的话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咄咄逼人。
璎娘手指在沙盘上写字,侧颜带着妇人特有的沉淀温和:“为什么不能呢?”
一句话让余大郎心瞬间滚烫烧起来,是啊,为什么不能,他从小就不甘平凡,总想要出人头地,现在这个想法仍没有变。
“看璎娘子你的衣着,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小民的艰难,我们家可养不起一个读书人。”余大郎在璎娘子的不远处坐下来:“光是笔墨纸砚,夫子束脩就够让我们全家勒紧裤腰带过活了。”
“起步唯艰,只能比其他人走的慢些,也好过不走,不是吗?”璎娘子声音一直轻缓的。
她听出了余家大郎隐有仇意的偏激,这种偏激十分符合那夜他问洛阳繁花盛景的极度向往。
他的出身让他自觉低人一等,可他的自尊心却是十分强烈 ,从他那晚不会追问就可见一斑。
本身还带有一些小聪明,因为苗翠偶尔提起过余大郎他赌钱从来没有大输过,好几次甚至骗过了赌坊的人,也许还带点喜欢戏耍他人的心理。
璎娘一瞬间想了很多,这种对余大郎的剖析让她感觉她以前似乎耳濡目染过,不自觉的就这么做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苗翠挑选了些鱼段给这位失明的贵人。
璎娘对她道谢。
“不用谢,我家二小子笨,璎娘你多多费心,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我来打他。”苗翠笑道,余石头闷头吃饭不说话,只在下午教学的时候,璎娘发现前舱似乎生了炉子,温度高了些。
她的身体终于好受了一点。
江上说是寒风刺骨也不为过,夜晚里手脚时常冻的冰麻,无法入睡,白日里呼吸也如冰雪入肺,有时摸着藏在袖中的木簪时都觉得像在摸一根冰棍,身上疼痛亦被这寒冷压下了。
其实她觉得三妹更聪明些,但余家话里话外都是着重照顾余金子,璎娘便只能偷偷照顾下三妹的学习进度,多念些记忆中的书给她听,她应该看过许多诗本游记。
每当这时,璎娘就会感觉到余大郎也在听。
璎娘暂时就在余家栖身,负责教导两位孩子认字启蒙,至于余大郎,他想听就听,直到有一天,余二郎的作业有些古怪,她摸着细沙痕迹,字体不像往常那边歪扭,而是笔直有样。
“小金子太笨了,我代替他写好了。”余大郎故作若无其事道。
璎娘认真查完以后:“写的很好。”
两人谁也没说什么。
只是在下一趟岸口停靠的时候,余大郎除了买药还买了些书回来,让小金子念,小金子字都认不全,哪里会念,被小银子拿给璎娘子了,她认的字多,勉强念了断断续续,有些不认识的字直接略过。
璎娘倾听了一会,拿起那卷书本:“这本应该是吴道子的雅山集吧,它里面主要讲的是各种名山大川,里面应该还有诗人为它们写的各种诗句。”
璎娘听三妹念,她就在一旁补充,小银子偷瞄看了一眼大哥,发现他斜靠在舱门口,低着头,正听得认真呢。
小银子捂着嘴巴笑起来。
虽然没有师之名,但有师之实,璎娘感觉翠娘和船主对她客气了很多,她一直紧绷恐惧的神经终于缓了缓,不再那么草木皆兵。
吃完晚饭没多久,外出一整天的余石头终于回来了,放下粮食后,他略带惊慌道:“楚州那边已经被反贼攻占了,听说楚州那个大将军吃自己吃死了。”
一句话讲的不利索,还有点颠三倒四。
“啥叫吃自己吃死了?”苗翠不理解。
“就是,就是…”余石头的眼睛都是恐惧:“反贼逼着他吃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就吃死了。”
小金子被吓得跑到阿娘怀里,苗翠也被吓得不轻。
深夜里,璎娘做了一个梦,梦醒之时,依稀只觉得滔天洪水将她淹没,额头冷汗津津,眼前一片黑暗,冷入骨髓。
第265章
天气实在是冷, 璎娘轻轻呼气时,都能感觉到那寒冷顺着口鼻吸入肺腑中,她裹紧披袍, 静静听着水流划过船身的声音 。
眼前不分昼夜,唯有偶尔被三妹搀扶着去船头晒到太阳时, 她才恍觉是白天。
上次船主买粮食时被吓了一跳, 更加心急前往洛阳。
冬季人烟了了, 江上更是冷寒。
偶尔才能听见江鸟飞鸣。
璎娘手捧着碗, 低头浅啜一口, 半温的水下肚,教了半天课程的嗓子舒服了些,她倚靠在后舱船窗口处,能听见窗外呼嚎的江风, 似鬼声呜咽, 如泣如诉。
就在璎娘以为今天也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时, 船身忽的摇晃了起来, 她不稳的扶住窗口,底下的水流波动越来越大,发生什么事了?
余大郎掀开帘子,将小金子和小银子扔到后舱:“别出去,前面有水匪。”说完就快速离开了。
小金子和小银子害怕的抱在一起,璎娘手拿着木棍, 心脏紧张的砰砰跳起来, 下一瞬, 后舱帘子又被余大郎掀开了, 他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贵人, 又在她的脸上看了一圈, 最后上床把草席纸被推到一边,草席下就是厚厚的干草,余大郎在床尾抱起一摞,木板床赫然有个小形拉环,用力把拉环拉开,床尾露出一个大洞。
璎娘只听吱呀一声,手腕就被余大郎捉住了。
“水匪在前面劫船要过江费,你到床里躲躲,记住了,千万不能出声,万一被他们搜到,你就完了。”余大郎说的又快又急,也顾不得璎娘有没有反应过来,就拉着人去床尾洞口处。
璎娘蜷缩在床底,听见了余大郎合住木板的声音,随后便是杂乱的整理声,隔着干草,草席,她听见小银子和小金子似乎又被余大郎带出去了。
船身摇晃的厉害,璎娘躲在狭小的床底,手脚紧贴着潮湿发霉的木板,极度逼仄的空间让眼前的黑暗多了几分恐怖,好像是一具棺材般,这个联想让璎娘呼吸一瞬间加重,而后又变成了几不可闻的缓气,小腿似乎抽搐了,带来钻心的疼 。
外面。
余大郎把小金子和小银子脸上各抹了一层木柴灰,让两人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随后推他们进后舱,又再警告了一遍:“你们不要说话,等阿爹交完过江费就行了。”
小金子和小银子一个劲点头,团抱在一起。
江面上,余石头望着前面几艘大船,手脚哆嗦,苗翠也是,三艘大船上都是人,水匪老大正站在船头索要过江费,因隔的远,余石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水匪们明晃晃的大刀,以及越来越多的匪船包围了他们,有很多人跪了下来哀求着船老大,有些人交够了,就放置在另一艘船上,大部分都给了。
还有一些坚决不给,船老大指挥手下的人摇晃船只,江风中,隐约吹来船老大威胁的话:“…破财免灾…不识好歹就扔到江里喂鱼…”
余大郎看的清楚,后续有几个不听话的被一脸横肉的船老大一手一个,直接扔到了汹涌的江水中,只冒了个头,人很快就不见了。
此举大大震慑了其他人,很快江匪们打劫完毕,只剩下了不远处孤零零的一条船。
余大郎头上都是冷汗,江匪很快乘船来到他们的船上,十来个匪徒一上船就包围住了余家一家人。
船老大最后上船,一眼就看出这家没有油水,心情不好。
余石头挡在翠娘面前,两夫妻吓得同时下跪
“大首领,这家不行啊。”一个小啰啰道。
余大郎上前一步,弯腰拱手,赔笑道:“大首领一看就是好汉,我们无意路过,道上的规矩我们都知道的,过江费早就准备好了,恳请大首领高抬贵手,天太冷了,这点银钱留给首领买点酒喝喝。”
说着,余大郎将一个破旧布包打开,露出小堆铜钱和几粒碎银子,以及苗翠的旧细银镯。
这年轻人虽然很上道,但船老大对他这点银钱还真看不上眼,他使了个眼色让底下的人进里面搜搜。
很快,船舱里就乱成一团。
小银子和小金子害怕的望着进屋的水匪,水匪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床上也没有幸免,小银子望着草席被其中一天掀开,突然大声嚎哭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尖利,刺人耳膜,小金子受到小妹影响,也哭了起来,乱糟糟吵成一片,水匪不耐的甩了一人一巴掌,直接将人拎到了外面。
“没啥好东西。”
船老大掂量着手里可怜的银钱,就道:“把他们都带上,以后就留在寨里。”
余大郎一听这话,心里一沉。
余石头忍不住哭求道:“大首领,俺们一家要去洛阳寻亲,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船老大笑道,他指着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人:“嘿,巧了,对面那些人大多数也是去洛阳的,自从南边发洪水了,不少人就想着渡江去洛阳。”
说完就怪笑两声,很明显,这些不同于流民的,稍微有点余财的人,就是船老大的大肥羊,他们将渡船开到水流湍急处便开始勒索钱财,不听话的就淹死。
余大郎望着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他们以为自己交了钱财就万事大吉了,不可能的,这些水匪还会给他们的家人亲戚要赎金,不把他们宰个彻底,他们就不是水匪了。
很快,他们这艘船就被驱赶到了一起,方便看管。
在水匪的看守下,晚上,四艘船进了他们的地盘,余大郎只匆匆把内舱床头用杂物掩盖一下,就被水匪推搡到了牢房。
苗翠搂着两个孩子,心疼的摸着他们脸上的巴掌印,小银子跑到大哥怀里,声音很小,带着着急:“璎娘子还在船上,怎么办?”
“她在这里更危险。”余大郎看了一圈道,现在他就担心璎娘子会忍不住出来,那就糟糕了。
璎娘藏在床板里,等真正确定船舱没人时,才睁开眼睛,无声的大口呼吸。
她听见了水匪闯入船舱,甚至打人的声音,三妹的哭声让她心浸着冷疼,黑暗中,一切的响动被放大,梦魇似的盘旋在她的耳边,直到此刻,她不知余家被那些水匪带到了哪里,但亦不敢出去,身体僵硬的厉害,被冻的发麻的手在嘴边轻呵,过了许久,她听见了船外有水匪喝酒作乐的声音。
在黑暗中,璎娘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概念。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手心里的木簪被她磨的尖头发亮。
就在璎娘再次有困意袭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更加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另一波人攻打水匪了,璎娘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专注着听着外面的声响,喊杀声遥遥传来,听得她手心冒冷汗。
与此同时。
魏云州带着大军占据了寨子,原本的水匪自然被他杀了,这波水匪选的藏匿点实在不好,就在山阳渎的范围,他的大军正要从山阳渎返回洛阳,身后的反贼追的紧,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个劲的往洛阳追赶而来,韩福闻讯已经派兵来了。
魏云州得知纔州节度使的死法,为周蛮子的手段感到心惊。
这周蛮子莫不是疯了。
本就凶名在外,现在更添恶事几桩,引得朝廷诸公弹劾,虽然魏云州也知道那些弹劾真算起来不算什么,可他听说幽州正在弄黄金台,广收天下人心,周蛮子这几件事一出,谁还会到幽州那地。
简直得不偿失,魏云州又想起流传在江淮地域的一则消息,据说王百万死的那么惨,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在楚州带兵阻碍了周蛮子找他的新妇,也就是前年名动天下的幽州主母,花容夫人。
魏云州想了一通,幽州军正在从楚州,泗州,广陵方向铺展寻人,最近更是有往洛阳方向延伸的状态,魏云州当然不能看幽州兵的手插的这么长,理所当然的带兵反击。
他有不惧的资格,因为他身后有洛阳。
至于被水匪抓到的那些倒霉鬼,魏云州查清都是要到洛阳的,便让下面的人放行了,万一打起来,他是不会负责他们的生死的。
余家再次回到自己船上时,余石头惊魂未定就赶上前面三艘大船,一起走。
璎娘听见外面的动静,尤其是三妹唤她的声音,手脚僵麻的从床尾慢慢钻出来,乍然脱离了封闭的环境,璎娘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苗翠拎着两孩子的耳朵去擦药膏。
“朝廷水军杀了水匪,把我们救了出来。”余大郎简单的说了一遍经过:“现在安全了。”
他望着靠坐在船窗边的璎娘子,上前想把窗户关上。
“我想吹吹风,可以吗?”璎娘抬头问道,月光下,她的脸庞泛着冷色的清白,表情仍然是镇定温柔的,哪怕刚经历过如此惊险的事情。
余大郎给窗户留了点缝。
等舱内无人的时候,璎娘透过那丝自由的风,缓缓松开被指尖掐出血丝的掌心。
没人知道 ,她现在真的很怕幽暗密封的环境。
第266章
洛阳城外的流民排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新任的洛阳令开仓赈灾。
但到底是天寒地冻,每天都有人在寒冷中失去生命,很快, 洛阳里的豪富乐施人家和一些广受赞誉的寺庙们也开始救济灾民,一时间, 洛阳城外竟有几分喧嚷。
虽说赈灾以官仓为主, 私仓为辅, 但洛阳城内豪奢之家实在不少, 再加上有一向乐善好施的唐家带头, 率先给灾民们送衣送粮,免费发送医药,另还请了道教人物专门禳灾祈福,比官府那边的阵势还要大一些, 让受了唐家恩惠的灾民们不停的对着唐家人跪地磕头感谢。
寒冬季节, 唐家家仆个个面目严肃的看着领取衣食的灾民们, 在一旁维持秩序。
唐五郎亲自下场给那些灾民们舀粥, 今年可以称的上是大灾之年了,从夏秋之交,雨水就开始不断,十月洪涝爆发,千亩良田被毁,流民遍地, 自冬月伊始, 雨雪不止, 受灾范围进一步扩大, 幸好这些灾民是在洛阳, 洛阳是当今天下有名的大粮仓, 不至于像别的偏远地区,无食可吃,无衣可穿,活活冻死,饿死。
洛阳到底是东京,活路总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唐五郎想到此,叹息一句。
他用热帕擦了擦手,不着痕迹的朝官府赈灾那边看了一眼,新任的洛阳令荀家大郎荀言也在赈灾,相貌堂堂,举止不俗。
唐五郎不由想到最近洛阳流传的一则消息,据说清河县的东月堤决堤一事就是他们父子俩的手笔,现在荀父升官发财,倒是符合事情发展。
年纪不大,倒是挺心狠手黑的。
荀言感觉到视线,他看向洛阳大富,唐家唐五郎。
唐五郎对他笑了笑,等荀家大郎在随从保护下进入城内后,他拿粥勺往旁边一瓷碗里一倒,小半碗粥被他吸溜喝下了肚。
也就洛阳周边受雪灾的灾民多,若荀家父子在江淮地区那,不得被那些流民生剥活吃了。
至于唐五郎为什么要相信盘踞在广陵一带的大反贼发出的通缉令,这就不得不说起,如今价值堪比王侯之头颅的荀家父子了,
自从已经被朝廷钦定为大反贼的幽州节度使,镇北王,大柱国大将军,时人称周蛮子,此人在不久前发文通缉了荀家父子,罪行如上,证据确凿,当夷三族,完全不顾荀父此时已经是洛阳令,周蛮子下达的通缉文书里,写明只要有人能割下荀家父子的人头,可得王侯之位!
朝廷那边自然是震怒交加。
而荀家父子现在不管去哪都有护卫相随,完全没有了当初进洛阳时,热络交游的意气,明明当了洛阳令,现在反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府衙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是被人层层保护起来。
该说是做贼心虚吗?唐五郎一边舀粥,一边想着事情,没注意粥桶空了,还是他的书童提醒了他一下。
“没粥了,你怎么不早说。”唐五郎道。
书童让健仆抱粥桶来,继续施粥。
可是面前要粥的人却一直没有动。
唐五郎不由多看了几眼,大多数灾民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冬天,他们身上的味道不明显,就比如眼前这位,身上衣服发出淡淡的鱼腥味,男子样式的外袍脏污,许是怕冷,穿的意外的臃肿,还带着蓑笠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偶尔露出的部分也是一层黑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
“哎,你挡路了。”书童见这灾民木头似的杵在那,不满道。
那人似乎愣了下,随后手握着木杖朝旁边敲了敲,退到了一旁。
原来还是个瞎子?唐五郎善心发了,拉着这人的木棍,让他又回到了位置上,给他盛了满满的粥:“小心点,别洒了,你呢,就在这旁边吃,我唐家今天还有给人免费看病的大夫,等会有空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你的眼。”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难不成还是一个哑巴?”唐五郎奇道,寻常灾民听见他这话,还不得立刻感恩戴德啊,有些人还非得给他磕头呢。
璎娘想起翠娘的告诫,犹豫了一下,翠娘告诫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是妇人,只有男子装扮,在外麻烦会小些。
唐五郎嘀咕了一句:“难不成又瞎又哑。”
“不是个聋子吧?”他问道。
“不是。”苗翠排在璎娘身后,忍不住道,刚才这人可是说了,会让大夫给璎娘看眼睛,万一误会璎娘瞎哑不吉利,不给她看,就亏大发了,现在请大夫也要不少钱。
璎娘摇头,这赈灾的唐家口碑很好,她想了想,声音很轻:“谢谢你。”
璎娘知道余家粮食也不多,再省着吃也没了,到了洛阳后,船主一家就混在当初三艘船人里面,当初被水匪打劫的那些人里有不少人在洛阳有门路,已经进去了小半。
余家和其他人就在临时收容所,璎娘不知道余大郎有什么办法进城,也许是靠翠娘口中的舅舅?寺庙,官府,富绅家都在外面赈灾,小金子和三妹去了寺庙那边,主要是听说寺庙那边对小孩子有优待,船主和余大郎去了官府那边,顺便打听情况,璎娘本来和翠娘排队在一起,后来翠娘得知唐家粥能吃个半饱,就拉着璎娘过来了。
唐五郎听着模糊的女人声音,唔了一声,声音还怪好听的,脑子转了个弯,很快明白了。
流民灾民里可不全都是好人。
唐五郎注意到这个女人连吃饭都很安静,瞧她用食的动作和速度就不像是个吃过苦的。
他让书童给剩下的灾民发粥,走到她面前,起了兴趣。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唐五郎将这人带到了自家义诊那:“王老头,给这人看看眼睛。”
璎娘紧紧握着木棍,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翻摸到了自己的眼睛处,四处揉按了几下,原本就酸涩难言的眼眶隐有刺痛。
“原本是好的?”老大夫皱着眉头,摸了一手的黑灰,仔细看着妇人的眉眼轮廓,有些惊讶。
璎娘轻嗯了一声,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她将自己后脑伤口状况讲了一遍。
“许是脑后瘀血压迫到眼部神经了,能治吗?”璎娘对大夫道,直觉眼睛看不见与它有关。
胡大夫没听懂这妇人在说什么:“什么神经?”
璎娘不知该如何解释,若真让她说,刚才那句话她是自然而然的就说了出来,她的感觉告诉她,那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周围人根本根本听不懂,这种割裂感让璎娘一度感到十分惶然不安。
唐五郎也没听懂,他从一旁领了一碗姜汤递给大夫:“你就说能不能治吧?”
王大夫喝完道:“治也能治,针灸喝药就行了,就是这两样哪个都不便宜,时间还不短。”
苗翠的心顿时打鼓了。
“现在只有清热解毒的药剂喝,等我写完方子,你可以按着方子自己抓药喝。”王大夫写好以后,让药童递给盲眼的妇人。
“你给她药方,她又看不见。”唐五郎接过药方,对着一直站在后面的苗翠道:“你们两人认识?”
“当然认识了。”苗翠道。
“是好友?还是同乡?亲戚?”唐五郎继续问道:“如今她眼看不见,我看你们也不是富贵人家,这药方给你也无用。”
苗翠不敢得罪唐五郎,只说了一句家里没钱,不等唐五郎说完就拉着璎娘就离开了。
唐五郎就在后面观察她们,发现她们进了城外的一个临时住所里,里面还有一家人在等她们。
最让唐五郎感到有趣的是,前脚还说家里没钱的一家人,没过多久就收拾包裹进城了,可现在洛阳的进城费可不便宜,还需要城内有人担保才行。
而且,盲眼妇人与身后的一家子明显就不是一家的,他观察过盲眼妇人的手,虽然手脸俱有灰,但仔细看,便能看出盲眼妇人手指轻长,手背并无冻疮麻赖感,走路姿势也并不备怯畏缩。
瞧他问的问题,后面妇人一句也答不上来,莫非盲眼妇人是被拐卖到他家的?还是说受制于他们家?
唐五郎不由想到这个可能性。
等那家人进城以后,唐五郎悠哉的走到城门口,贿赂了守城士兵,想知道那家人交了多少银钱,结果没想到,他最后得到了一个珍珠。
珍珠是他从士卒那里花了一笔小钱买来的。
唐五郎端详着珍珠耳坠,珍珠很不错。
不过只有一个,通常妇人耳坠都是成双出现,不出意外的话,那家人手里还有一个。
唐五郎觉得这耳坠定是那盲眼妇人的,思及此人眼睛看不见,他人若想欺瞒,简直易如反掌。
唐五郎在原地站了一会。
世事动荡,外表光鲜亮丽的洛阳城,并不像它表现的那般。
往往一步踏错,就是黑暗。
可他又能帮多少,天下那么大,说不定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悲难之事。
就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唐五郎眼看那家人要消失在人群中,还是招手让书童过来,替他盯着那家人。
等做完了之后,唐五郎又叹了口气。
他迟早要被自己这颗好奇心害死。
第267章 第 两百六十七 章
洛阳城里的外城郭内有坊一百零三座, 城内平民大多居住于此,现在还是下午,离宵禁还远着呢, 所以大街上人群摩肩擦踵。
从进城开始,余家就很高兴, 他们紧张又兴奋, 小声的交谈着, 小银子则蹦蹦跳跳的围在璎娘子身边, 和她大声说话, 璎娘就是从她那得知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义光坊。
余大郎眼睛则四处看着,原本内心隐有激动,等看见前方的苗家二郎时,他的表情又冷了下来。
苗家二郎走的很快,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一点也不想接姑母一家, 听着他们身后的吵闹声, 苗二郎不耐的翻了一个白眼,连客气话也不想多说,都是一群乡下人,来洛阳干什么。
家里地方本来就小,来了住哪里?
而且还带了一个瞎子,苗二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瞎子, 更觉晦气了, 他脑袋一转, 想了个作弄法子。
等到了义光坊, 璎娘在斗笠下轻轻喘气, 原因无它, 这善义坊不知是真的很远,还是苗二郎绕路了,他们走了好长好长时间,走到最后,连热情和苗二郎说话的苗翠也不说话了。
三妹紧紧的贴在她的身边,璎娘觉得,苗家并不欢迎余家人的到来。
余大郎脸色已经冷的不能再冷了。
义光坊内,有熟识的人和苗二郎打招呼,毕竟苗二郎身后跟着一大堆人,便想问问。
苗二郎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只说了句熟人就急急走了,苗翠拧着手帕,脸被气的通红,余石头一张脸更苦了。
余大郎冷笑,对这个情况毫不意外。
进了家门,苗二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姑母,姑父,阿爹和大哥他去干活了,估计要好几天才回来,今天家里没人。”
“你阿娘呢?”苗翠问道。
“姑母来的不巧,外祖母今天过寿,阿娘带着阿妹她们去了莲子坊那,要好几天才归家。”苗二郎鼻孔朝天:“恐怕没法招待姑母了。”
苗翠来火了:“没事,这也是我大哥的家,我作为他亲妹子,就替大哥先打理一下家里,等你阿娘回来再说。”
说罢就进去了。
苗二郎看着姑母一家如此无赖,砰的把门关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反正家里东西都被阿娘带走了。
“大舅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小银子很是失落,璎娘摸了摸她的头发,苗翠憋着气安置行礼。
“大郎,你去外面买些吃食回来,我们自己招待自己。”苗翠大声道,特意让苗二郎听见。
余大郎回来时,听见阿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声。
“璎娘子呢?”余大郎看了一圈,没找到人。
“房间不多,主屋总不能给我们住,二郎住在左偏房,等晚上你和他挤一下,右偏房留给我们住,我把柴房收拾了一下,给璎娘住,暂时就这样。”苗翠在右偏房一边收拾一边道。
余大郎道:“我已经找到了牙人,明天去看房子,不住大舅家这里。”
不等阿娘反对,就去了柴房。
璎娘听见脚步声,看向门口。
余大郎塞了一块饼给她。
璎娘摸着手中带余温的饼,道了一声谢。
余大郎将找牙人的事情说了。
“此地不能久住,早找也是对的。”璎娘听完,对余大郎这个性子做出这事并不意外。
得到肯定,余大郎嗯了一声,他坐在柴垛旁:“柴房离右偏房近,有什么事喊一声。”
“多谢。”璎娘没有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她顿了顿,道:“可还有事?”
余大郎下午已经把剩下的珍珠耳坠卖了,这也是他找牙人的底气,但他现在很是犹豫要不要继续买药,短时间还好,常时间的看病花销肯定是不行的。
“没什么,我走了。”余大郎摇头,没纠结出结果,最后走了。
房门被关上。
璎娘听着动静,慢慢走到门边,将门抵好,她坐回木垛上,将饼吃完,脸上的伪装她并没有擦掉,反而又多弄了一层,偏房那边传来小金子和三妹打闹的声音,看来余大郎说的没错,离得的确很近。
但她老是栖身别处也不是个事,璎娘皱起眉头,手摸到了脖颈处的玉牌,全身上下,她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了。
最麻烦的还是她的眼睛,若能看见就好了,不至于像这样如此被动,想要治好眼睛,必须要买药,除此之外,自己也需要有个安全的住处 ,明日余大郎要租房,她能让他也帮自己租一间吗?
用卖玉牌的钱,可余大郎赌钱的这个习性让璎娘踌躇,始终不能下定决心。
第二日。
璎娘拄着木棍,跟着余家人兜兜转转,顺耳听到了不少坊市名称,努力收集有用的信息,牙人看他们不是有钱人,挑的都是洛北里坊,最后介绍了莲子坊。
莲子坊是洛阳有名的杂户坊,坊内住着的大多数是伺候主子们的各类杂户,奴户,乐户,军户,工户,说白了就是奴仆,人员混杂,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便宜。
“走出莲子坊右拐就有小通市,虽然比不上南市,但平日里缺什么都能在小通市买到。”牙人介绍房子优点:“像你们新到洛阳的,也就莲子坊这边的房子便宜点,这一进院落,在洛阳别地最少要值八十两。”
苗翠被说的心动,可还是觉得太贵了。
“不能再便宜些吗?”余石头问道。
“还想再便宜?鬼寺附近的房子能便宜些,可是周围没人住,你们要不要啊?”牙人说了半天,半轻蔑半刺激道。
“什么鬼寺?”小银子问道。
“就是洛阳的慈悲寺。”牙人加重声音道:“几年前寺里发生过惨案,还死了一个大官,寺庙里的主持方丈和尚们全部被人杀死了,整个寺庙血淋淋一片,墙上都是手掌印,据说到晚上,还会有鬼哭声。”
小金子和小银子被吓得发抖。
牙人满意了,他继续说道:“你们外来的不知道慈悲寺的惨案,我们可是清清楚楚,慈悲寺当年也是洛阳有名的大寺,发生这事后,就被官府的人贴了封条,不许人随便进出,寺庙附近的产业房子一落千丈,再加上庙里有恶鬼徘徊,那里根本没人住。”
牙人滔滔不绝,忽然听见了一道妇人声音。
“请问慈悲寺在哪里?”
璎娘掩住激动,她乍听到慈悲寺这三字时,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白衣僧人和一名奇装异服的少女,印象一闪而过,快的让她抓不住,但足以让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回忆。
“洛阳西南边。”牙人惊讶:“你们还真想住那里啊?那地方没人,出门买什么都不方便,又有恶鬼出没,出了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不买,不买。”苗翠道,两相比较下,她觉得莲子坊这边还不错了。
“就这个吧。”
“要不再看看?”余石头道。
一番看下来,苗翠还是觉得先前看的那个就不错,有了新家后,余大郎特意买了些酒肉回来,遭到苗翠一通抱怨。
余大郎只当做没有听见。
到了傍晚。
璎娘听见了苗家二郎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人,话里话外都是姑母怎么有钱买房子的,苗翠这下话硬气了很多,将人三两句怼了出去,苗二郎反过来赖在余家吃饭。
璎娘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吵声,让自己静下心来。
慈悲寺…
她以前一定有印象。
睡的迷迷糊糊间,璎娘仿佛听见了一道熟悉的清亮的少女声音,那人对她大喊着什么,带来勾心痛骨的绵绵想念。
她猛然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淋漓。
璎娘怔然良久,伸出一手,发觉脸颊冰凉一片。
第268章
洛阳大, 居不易。
璎娘深刻感受到了这句话,余家他们在莲子坊购买了一座一进小院落的小宅子,除却第一天是欢乐的, 后面几日,翠娘就唉声叹气起来, 其实在璎娘看来, 他们买的宅子其实还算不错的, 价格合适, 位置便利。
而且宅子里还有一些保养的不错的老物件, 璎娘用手摸过一些床桌柜子,可以感受到原主人对家具的爱护。
原宅主人是贵人家里的奶嬷嬷,后来主人一家准备年后去长安,女主人对养她长大的奶嬷嬷很有感情, 便想着让奶嬷嬷一起去, 刚好奶嬷嬷也是一个无儿无女的, 也想随着主人家去长安。
于是便出售了莲子坊的宅子。
恰好让余家人买到了。
连宅子和家具一起, 花费了五十两,洛阳其他地段的房子只会更贵,这个捡漏让苗翠心里既高兴又心疼,毕竟五十两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现在自家男人和大郎还没出去挣钱, 一家人属于只出不进, 家里虽然有桌椅, 但其他小物件还需要自己购买, 零零碎碎加起来, 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也不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苗翠心里还想着大哥要给大郎他们介绍工作的事。
因为杂事多,璎娘并没有继续教习小金子与三妹他们,而是力所能及的打扫,一进小院落房子不大,余家就有五口人了。
出乎璎娘的预料,余家分了一个厢房给她,就在厨房的对面。
坐落北门的正房自然是翠娘与船主用的,正房旁边的两间耳房,一间是小金子和三妹,另一间是余大郎的,至于门房那间堆满了杂物。
璎娘原本以为最大的可能是,余家会给自己留门房,或者是耳房,也可能要将她赶出去了,但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余家让她住在了厢房。
厢房是独立一间,而且面积比正房也小不了多少,她起初以为定是余大郎的,一是因为余大郎的年纪,毕竟余大郎不是小孩子,二是她与余家非亲非故。
院中水井旁,璎娘把洗好的锅碗瓢盆放在日光下晾晒,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因为她感受到了太阳淡淡的暖意照在她的身上。
小银子蹲坐在璎娘子身边:“璎娘,阿娘又在生气了。”
“为什么?”璎娘将手笼于袖中,汲取一丝暖意,冬天的井水冻的她手指微僵发麻。
“大哥刚才路过门口,说他不回来吃饭了,阿娘觉得大哥一定又去赌坊了。”小银子说道。
璎娘觉得有这个可能:“怪不得你娘生气。”
“你爹呢?”璎娘问道,这一家子,能治住余大郎的也就是船主了。
“爹他去拖船了。”小银子道:“家里的船被藏在城外,阿爹不想丢掉它。”
没过多久,苗翠买了两担柴放在厨房,花了二十五文,让苗翠又念叨了好久,洛阳城里连木柴都比其他地方贵,在外面,一担柴最多十文钱。
璎娘坐在灶口,烧火。
小金子和三妹在她身边背书,每当这时,翠娘念叨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小,暖融融的火光让璎娘身上多了份暖意,遇到背错的,璎娘就会纠正他们一下。
吃完饭后,璎娘回到暂住的厢房,房子不大,地面铺着三合土,比起茅草泥屋自然是好多了,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只要注意不被桌床碰到就行了。
“璎娘。”苗翠在门外唤她。
璎娘拄着木棍走到门外,有些疑惑,平时翠娘一般不和她说话,也就三妹会亲近她,余家一家人对她的态度一直让璎娘心有疑惑:“怎么了,翠娘。”
苗翠望着贵人:“我在厨房烧了热水,你要洗一下吗?”她苗翠也不是心肠歹毒的人,他们一家能买上洛阳的房子,都是因为贵人身上的东西,自然要对她好一些。
虽然她骗了贵人一些事,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治眼睛的药太贵了,等年后,手头转过来了,大郎和男人都上工了,苗翠想着那时候再给贵人看眼睛。
璎娘闻言露出一个笑容:“要的,谢谢你,翠娘。”
苗翠转过身:“我买了些布做衣服,还没做好,你先穿我的旧衣,可能有点小,等过几天衣服做好了,你再换上。”
璎娘看不见,循着翠娘的声音小走去,差点被院中的石子跘了一跤,苗翠连忙扶住她:“走那么快做什么?”
璎娘抓着翠娘手臂,再次真心道谢。
“你快洗吧,我在门口做针线活,三妹就在里面,有什么事喊三妹。”苗翠别扭道。
小银子已经洗过了,她给璎娘子倒热水,又加冷水,最后让璎娘子进去洗澡,眨巴着眼睛望着热水里的璎娘子,发现璎娘子肩膀处的伤还没好彻底。
璎娘细细洗着头发,忽然听见了三妹声音,同时一只小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璎娘,你肩膀这边还疼吗?”
璎娘笑了笑:“还好。”只要不是干重活,就不会很疼。
热水缓解了璎娘多日来的焦虑和身体的阴寒,不知是不是曾经落水的原因,她现在很畏寒,手脚总是冰冷冷的,连月事也好长时间没来了,不过没来也好,若来了,又是一件麻烦人的事,璎娘苦中作乐想着。
她洗着摸到了小腿处的一道长长的痕迹,已经结疤了,估计快好了。
白雾蒙蒙的水桶里,小银子感觉璎娘子真的好漂亮啊。
“璎娘,你的玉牌在发光呢。”小银子趴在水桶边缘,感觉好神奇,璎娘皮肤比玉还好看。
璎娘摸到了脖颈下的玉牌,又向上摸了摸挂着玉牌的项链,软而凉,又带着重实感,她想到一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想留着身上唯一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玉牌的。
“三妹,我的项链是什么颜色?”璎娘抱着一丝希望问道,看触感,应该是金子的吧。
“金色的呀,璎娘。”小银子答道。
真的是金子,璎娘心里松了口气。
洗完澡以后,璎娘换上翠娘的衣服,有些小,她又在里穿了纸衣,随后穿上披袍,披袍是她原先自己的衣服,尚能保暖,草草将发丝擦干,璎娘终于觉得自己清爽了。
苗翠检查了一遍家里,便去大通市买东西去了,璎娘将换下来的衣物洗了。
小银子和小金子在院子里玩耍,你追我跑。
璎娘晾好衣服,听见了敲门声。
先谨慎的询问了一下是谁,她在翠娘离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闩弄好。
外人是推不开的。
余大郎推门没推开才敲了门,听见是余大郎,璎娘才打开门。
余大郎混了大半天的赌场,摸清附近有哪些地头蛇后,又小赌了一把才回家,等看见璎娘时,不觉愣了一下。
璎娘微蹙着眉头,闻到了余大郎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定是又去赌钱了。
余大郎关好院门,盯着璎娘的脸,过一会说道:“住这里的什么人都有,没事不要外出,你这张脸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璎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余大郎回到自己的耳房睡觉。
没过一会,发现璎娘端了一个碗进了他的房间,碗上还有几块温饼。
璎娘将碗放在桌上:“你中午没回来,翠娘担心你没饭吃,让我在灶上温了饼。”
余大郎走过去吃饼,又喝了一口冷茶,桌上冷不丁的出现了一团暗金色。
余大郎的眼睛顿时盯在了金子上。
璎娘道:“我的眼疾需要药,能否麻烦你把这个金子当了,给我看眼疾。”
余大郎去拿金子。
璎娘等他吃完把碗收走,她也没问可以当多少钱,想让人办事,总得给人家好处,余大郎好赌,定有大半的钱落入他口袋。
晚上,璎娘就喝上了药。
余大郎又是彻夜未归,天明时,给自己咕咕灌了两口冷茶,敲响了璎娘子的房门,璎娘听着苗翠和船主在主房的吵声,小金子和三妹在院子里玩,想了想,还是打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璎娘子请余大郎进去。
“我昨晚去了酒馆,又和莲子坊的打更人一起打更,帮他敲锣,顺便问了他知不知道慈悲寺的事情。”余大郎两眼都是血丝,明显一夜未睡。
璎娘忍不住看向他。
“我看你很关心慈悲寺的事,为什么?”余大郎问道:“你是洛阳人?”
璎娘沉默了一会,吐露一些实情:“只是觉得慈悲寺很耳熟,感觉自己以前听过。”
余大郎眉头皱了起来,其实他很早就发现了,璎娘子自从醒来也不说回家,找家人,这很反常,但他们一家因为做了亏心事,反而不敢多问,如今看来,璎娘不仅是眼睛看不见了,还忘记了许多事。
还真是麻烦。
“慈悲寺以前是洛阳有名的寺庙,后来寺庙里的一个僧人突然发疯杀了全寺的人,慈悲寺才落没下来,那个僧人现在还有通缉令,好像叫什么血衣慈僧,据说早逃到北方去了,还给一个大人物当了门客,江湖上的人都羡慕他。”
“你若实在想去慈悲寺看看,那也得等我一起去,不能单独去。”余大郎道。
“多谢。”璎娘轻声道谢。
余大郎晃荡出门。
天很冷,似乎要下雪了。
第269章
洛阳唐家宅邸坐落于寿业坊的凤凰里, 这里南近洛水,北达邙山,权贵云集, 原是前朝皇室居所,又被时人戏称王侯里。
唐五郎从南市往家里赶, 身后带着三两健仆, 途径卢家时, 唐五郎看见了海内经学大家, 洛阳洛山学院的院长, 卢矩卢博士。
卢博士穿着大楚遥远南疆出产的桂布裘袍,外披一件蓑衣,颌下山羊胡打理的一丝不苟,双脚踩着一双麻鞋, 手上拿的正是他的心爱之物, 紫竹轮竿。
“唐五拜见卢博士。”遇到德高望重的长者, 唐五郎连忙下马行礼。
卢矩对唐家的这个五郎并不陌生, 唐家以前还想让他拜自己为师,可惜,这少年郎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此事才作罢。
虽然读书不好,但唐五郎在洛阳一堆纨绔子弟中,矮个中挑将军, 勉强算是一个好苗子。
卢矩对着唐五郎点头, 多年教书的习惯让他一开口就说教了两句:“南市多奇技淫巧之物, 五郎你玩玩就可, 万不能上心, 此非正道。”
唐五郎讪笑:“五郎知错, 谢谢您的教诲。”他顺便挡住书童抱着的一堆东西,东西被一块大布包了起来,露出几根木头。
这个新淘的宝贝是他从洛阳南市一个傀儡师那里买到的,现在心正火热着。
“今日我去江上蓑钓,若能钓得一尾上好伊鲂,明日就提着它去你家。”卢矩笑道:“早就听闻谢氏有一鼎俎家擅长水晶鱼脍,我可得好好尝尝。”
唐五郎继续与卢博士寒暄,他道:“表妹对您一向敬仰,得到这个消息,定会虚左以待。”
卢矩捋须道:“能让谢氏璞玉等我,看来今天这个伊鲂,我是非钓到不可了。”
唐五郎听着卢博士对表妹的赞誉,一张脸笑成了花,长安谢氏的当家主母就是他阿娘的亲姐姐,按辈分来说,就是他的从母或者姨母,两家关心非常亲近,姨母的小女儿谢青妩就是他的表妹,月前,母亲偶感风寒,身体不好,姨母便让表妹过来替她看望阿娘。
母亲一看到表妹,就高兴的不得了,连病好了也留着表妹在洛阳,不舍得她离去。
如今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表妹了,唐五都退避三舍。
卢矩还想再说几句,耳边忽然听见了前方乐舞声,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张脸浮现不悦。
唐五转身一看,只见后方仪仗满路,乐者歌舞不绝,众人拥簇着坐在华丽步辇上的少年郎,大寒时节,少年郎的步辇上点缀着鲜花,夺人眼球。
“唐五。”少年郎没骨头似的坐在金玉锦绣中,一开口就唤道:“晚上金风玉露楼有宴会,你去不去?”
他好似刚看见卢博士,哎呀一声,稍微坐直了身体,敷衍的行礼:“卢公您又去钓鱼了啊,好雅性。”
卢矩的脸黑透了,径直走了。
少年郎探出步辇,头往后看,还在叫唤着:“卢公,这天马上就要下雪了,您不带把伞吗?小绿,快把我的伞借给卢公一用。”
名叫小绿的婢女拿出一把伞,伞盖上布满了珍珠,稍微撑开,便绚目一片,可惜卢矩走的很快,婢女没追上他。
“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少年郎眼看卢博士避他如蛇蝎,嗤笑一声:“大冷的天,装模作样的穿白桂,也不怕被冻死。”
唐五轻咳了一声,当做没听见姜家三郎的话,卢公对豪奢浮夸的姜三郎一向没有好感,认为其家风不正。
“晚上去不去啊?”姜三郎问唐五郎。
“不去。”唐五郎拒绝了:“我新得了一个宝贝,要赶紧回家玩玩。”若是被阿娘发现,宝贝就要被收走了。
“真的不去?晚上有惊姝宴的花魁作陪,美人难得一见。”姜三郎继续邀请,洛阳一堆不务正业的豪门子弟中,姜三郎最喜欢唐五郎,不光是唐家老久的世家身份,也是因为唐五郎最合他眼缘。
“真的不去。”唐五郎再次拒绝。
姜三郎坐在步辇上,道:“什么宝贝让你这么稀罕,莫不是骗我的。”
“还是说你急着回去,要陪谢家的表妹?”姜三郎猜测道。
唐五没理会姜三郎的后一句话,招手让书童上前,把布掀开,露出一个木制人偶。
姜三郎眼里闪过惊奇:“这是什么?”
“木甲艺伶。”唐五郎爱不释手的摸了一下。
“它不是早失传了吗?”姜三郎震惊。
“对啊,所以它是假的,后人想象仿造的。”唐五郎说起买木甲艺伶的经过,也觉得有些惊奇:“我从南市一个熟悉的木工手里买的,他的手艺是真不错,原本我还想着花一笔大钱买,可他一分钱没要就送给我了。”
姜三半信半疑:“为什么不要钱?”这木甲艺伶一看就不便宜。
“那人说我煮粥赈灾,做的是善事,所以不收钱。”唐五郎宝贝似的搂着木偶,觉得自己经常做好事还是有用的。
姜三郎挑了挑嘴角:“你赈灾出去的钱足以买一千个木甲艺伶了,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唐五郎摆了摆手:“我要回家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姜三郎跳下步辇,追上他,勾住他的肩膀:“我发现自从你那个谢家表妹来了以后,你就不怎么和我们喝酒了,这样可不行。”
唐五郎无语:“表妹远道而来,我当然要在家陪她解闷了。”
“有空带她出来玩玩,选个清净地,这样我们既能聚聚,你表妹也不会无聊。”姜三郎提议道。
“再说吧。”唐五郎道。
“过几天我去你家找你玩。”姜三郎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喷嚏。
唐五郎当做没听见。
等身后鼓吹乐声听不见了以后,唐五郎这才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自然没有姜三郎的身影,他站在原地,不停思索着姜三郎刚才的话,姜家三郎与魏国公二公子是好友,他不停邀请表妹,难道背后有魏二郎的示意?还是说姜三郎只是单纯的想邀请他一起玩。
若是以前,唐五郎觉得有后者这个可能。
可是最近是多事之秋,朝廷里属于魏国公势力的段守澄一派宰相党羽对谢氏两不相帮的态度十分不满,已经有意打压谢家,魏二郎他现在邀请表妹是想干什么呢?
回到家后。
唐五郎先去后院看望了一下母亲,母亲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不能见风,所以屋子里十分暖和。
谢母听完三郎的话,保养得宜的脸露出冷冰冰意味:“魏慈心估计有意求娶阿妩。”
唐五郎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那…”唐五郎看向母亲。
“姜家小子若来,我便带着阿妩去寺庙祈福。”谢母道:“对了,你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与阿妩玩玩,长安越来越不太平了,她心思重着呢。”
唐五郎腹诽,阿娘以前一看他玩东西就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表妹一来,他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好像一夕之间入了阿娘的眼,一股脑的全给表妹解闷了,谁能有他惨?
“听见没有?”谢母柳眉倒竖。
“听见了,听见了,儿马上去。”唐五郎立刻道。
表妹住的院子自然是最好的,唐五郎抱着自己还没玩过的木甲艺伶,穿廊过桥,走到表妹住的院落,遣人通报后在外面等着。
表妹大了,他自要懂规矩些,哪怕是家里,也不能贸贸然冲撞了。
谢青妩听见门外婢女禀告说表哥来了,这才将书桌上的画像收好。
周幽州那边在四处寻人,她暗中花钱得来一张告示,告示上的人是幽州主母,画像中的妇人温婉清艳,有股独特的美丽。
谢青妩起身,莲步轻移,身姿婀娜。
唐五郎看到表妹,将木甲艺伶放下来。
“表妹,这个送给你玩。”他说道。
谢青妩望着木偶人,摸了摸它身上艳丽的色彩,笑道:“这个怎么玩的,我不会。”
唐五郎来劲了:“我教你。”说完自己玩了起来,等看见表妹看的认真,讲的更加卖力了。
“你看他的手脚关节处都可以活动,还有手指,能做出各种动作。”
“提线的时候,注意不要把线缠到一起了。”
“…人偶有灵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他保养一下…”
“用柔软的布擦,还能给他穿衣服…”
谢青妩听着,鹅蛋脸上一双杏眼弯起。浅笑吟吟,气质高雅。
“表哥,这个人偶真好看,可惜是男子,我不要,不知可有女子人偶。”谢青妩颇感兴趣的样子。
唐五郎一听,高兴道:“那这个归我了,等我明天去南市薛四那问问,如果没有,就让他做一个女子的。”
唐五郎想了想又说了姜三郎的事,让表妹心里有个底。
“此人一贯浪荡,表妹万一见了他,无需多理会。”
谢青妩颔首道:“多谢表哥。”
“你认识魏家二郎吗?”唐五郎好奇心又起来了。
“在长安见过两次。”谢青妩道。
“奥,奥。”见表妹没有多说,唐五郎及时的止住话头,说起了卢博士明天要来做客的事。
谢青妩到洛阳时将自家厨子也带了过来,鼎俎家是对厨子的最大赞称,卢博士既然如此说了,她明天就让自家的厨子出面做鱼脍。
待表哥走后。
谢青妩往外瞥了一眼,外面下雪了。
她没由来的想起自家二哥给她写信时,除了喋喋不休的长篇抱怨她那个未来夫君不近人情,面冷心冷,幽州苦寒不好玩。
唯一一次提及幽州少主的爱好,居然是看雪。
思及此,谢青妩常年淡然的面庞有些发热。
连忙转过了头。
第270章 (过渡章节)
广陵城迎来了冬月的第一场大雪, 这场雪姗姗来迟,但一到来就是纷纷扬扬,天地间银装素裹, 寒风怒吼,卷起千重雪, 街面少行人。
江都宫。
萧晴雪已经快要忍耐到极点了。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阿娘?你们究竟查到哪里了?”
拓跋木迎面就碰上了匆匆而来的萧小娘子, 他停下脚步, 观察到细雪拂了她一身, 听见她的问话, 尚未卸下的面甲下,一双深蓝色的眼眸避开萧小娘子暴躁又恐慌的眼神。
“为什么不说话?”萧晴雪声音控制不住的提高,煎熬了好久的她口不择言道:“阿爹整天让你们打仗,是不是根本顾及不到找我阿娘了?”
跟在小娘子身后的夏荷吓了一跳,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有不敬亲长之嫌。
拓跋木低头就看见了萧小娘子通红的眼睛, 像个被困到绝境的小兽, 他的心不可抑制的泛起痛意,他道:“王爷让我等一直在找,五日前已经有一点眉目了,是从泗州都梁县那边传来的。”
萧晴雪瞬间瞪大眼睛,抓住阿木手臂处的护腕,追问道:“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阿娘在都梁那里是不是?”
“暂时还没有。”拓跋木不忍看萧小娘子失望的神色:“丁蜉蝣带领一小队在泗洲查探时遇到一位从都梁来的乡野游医, 游医辨认过画像之后, 确认曾经在一船上人家见过王妃。”
“那游医人呢?”萧晴雪急得汗都出来了, 一刻也等不了:“船上人家是哪家, 他们去哪了?我去都梁找阿娘去。”
萧晴雪跑去书房找阿爹, 拓跋木跟在她的身后,盔甲长刀,不得不告诉她实情:“据游医说,主母当时身上有伤,还处于昏迷中,游医问主母身份时,船上人家只说主母是他家嫁给县城里的远方亲戚,游医便给主母开了些药,随后收了诊金,就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那家人去了哪里。”拓跋木一口气将现在情况全部说了出来。
萧晴雪停下脚步。
“现在王爷正派人沿着泗洲寻找。”拓跋木握着刀柄,顿了顿,说道:“但是泗州与金陵呈倚角之势,欲进泗州必会惊动敌方,魏云州已经屯兵于淮河南岸,骑兵与步兵数万人,水军战船千余艘,严阵以待我军。”
萧晴雪心情大起大落,打仗听多了,有种麻木感:“所以,还要等是吗?”
拓跋木没有回答,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敌人并不好对付。
萧晴雪掐紧掌心:“那个游医呢?”
“已经带回来了。”拓跋木道:“我给你找来。”
老游医被拓跋木带到了璋台上,他这几天已经被人问过无数遍有关于那个妇人的事情了,虽然得了很多金子,但看见贵人还是心慌害怕。
璋台很高,拓跋木往下看时,层层台阶被薄雪覆盖,依稀记得那晚周十六冷斥他尊卑有别。
寒风扑面,拓跋木守在门外,迟迟没有听见萧小娘子的询问声。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萧小娘子坐在软榻上,拥着狐裘,璋台明明温暖如春,萧小娘子却面色苍白,竟是不敢问。
“在泗州都梁县,你是如何救治船舱里的妇人的,如实说来。”拓跋木进屋,打破沉闷,对老游医说道。
“是,是。”老游医连忙点头,从头说起:“…那家人就请我上船,我进了后舱,就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妇人,灯有些暗,起初看的不清楚,但是我一眼就看出病人不像是苦人家出身的,还多嘴问了一句…”
老游医讲的有点啰嗦,也知道了那晚自己看病的妇人不是一般人,因此说的更详细了。
“…贵人失血过多,又伴有高热…船家人提过,她昏迷有好几日了。”
“…后来我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寻摸到了后脑勺,手拿出来一看,掌心仍有血迹,看起来伤的不轻,于是连忙打开药箱止血,后脑伤口很严重,拨开发丝,皮肉开绽,又因有瘀血,伤口处肿胀鼓起…”
拓跋木皱眉:“好了。”
老游医连忙停下,上次有个大官问他,让他把伤口几分几寸,痕迹模样都要说出来,盘查犯人似的,现在这个贵女也如此关心,他也就说的详细了些…
“还有…还有其他伤吗?”萧晴雪手指紧紧抓着狐裘,呼吸不畅,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不停眨着眼睛,已经看不清面前人了。
“小腿肚被什么东西勾了一块皮肉下来,我走时已经包扎过了,额头伤不大,略有青紫。”老游医回忆了一下:“其余应是没了。”
夏荷请这位老游医出去。
拓跋木急步上前,最后单膝跪地望着她。
萧晴雪觉得很难受,她趴在软榻扶手处,老游医的话让她的心口很疼,就连肚子里的胃肠都痉挛在一起,她好像看见了阿娘的伤口,那么狰狞,该有多痛。
萧晴雪忍不住吐了出来,因为进食很少,吐的都是稀水,很快变成了干呕,泪水糊了满脸,她心痛的不能呼吸,浑身无力。
拓跋木手足无措,膝行两步至萧小娘子身前,盔甲下膝处都是萧小娘子吐的水,他下意识的用手接住脏物,他记得萧小娘子最爱干净和漂亮,可惜萧小娘子只是干呕,再也吐不出什么。
看着萧小娘子这么痛苦,拓跋木感觉自己要被去掉了半条命。
萧小娘子离他这么近,近到她的喜怒哀乐变成了他的全部。
最后,萧小娘子无力的将头趴伏在他的肩膀处,拓跋木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渗透到了盔甲里,滴在了他的皮肤上 ,烫的他心一颤,四肢百骸都痛了起来。
“阿木,我要死了。”萧晴雪无声留着眼泪,声音嘶哑,再找不到阿娘,她真的会死掉。
拓跋木跪在地上,僵硬生疏的隔着衣服顺了顺萧小娘子的后背:“别这样说。”
“我会打胜仗的。”
拓跋木扶着萧小娘子的肩膀让她坐好,拿出细帕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
“你相信我。”
第271章
傍晚。
夏荷将小娘子的事情禀告给王爷后, 悄悄退出了书房,思来想去 ,夏荷还是将小娘子有怨怼亲长之嫌的话隐去了, 回去的路上,夏荷遇到了两位门客。
何进小师父对着夏荷微微问好, 夏荷对其敛衽一礼, 郑鱼心低着头走着, 似有心事。
两人被甲卫引着进入书房外, 就看见了院内各种装扮的江湖人, 郑鱼心甚至还瞧见了以前见过几次面的大盗贼,这些人集中站在庭院中,倒是规矩安分的很,没发出一点动静。
何进笑着对这些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的江湖人道了一声佛号, 他是个出家人, 一向慈悲为怀, 不到万不得已, 是不会平白与人结怨的。
有了一个好的开头,不少人也笑着上前对这位血衣慈僧打了个招呼。
郑鱼心走到那位蹲在地上,又矮又瘦的男人面前,道:“孟君,你咋个回事,明明看见我了, 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大盗贼转了个圈, 背对着苗疆毒女。
“喂!”郑鱼心不满。
大盗贼忽然感觉脖子一痛, 他抓了抓脖子, 手里多了一个蜘蛛, 甩手就丢给了郑鱼心, 他转过身,一张脸耸眉拉眼:“你们怎么还不进去,节度大人在等你们。”
何进站在郑鱼心身边,笑道:“马上就进去。”说完,就带着郑鱼心进了书房。
大盗贼望着两人背影,眉头就一直没有松过,他是被周幽州的人请到江都宫的,老实说,他不想来,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为周幽州做事,属于是上了贼船而且下不来了。
大盗贼望着院子里的甲卫森严,听到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有人在谈功名利禄,有人在想荣华富贵,有人在野心勃勃,可他只想安稳活着,天地如此之大,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魏国公的地盘哪是那么容易好进的,前路危机重重。
何进与郑鱼心进了书房,拜见节度大人。
周绪坐在临窗高背大椅上,书房窗户大敞,寒风吹得烛火忽明忽灭,案桌上堆满了文书。
“泗,洛方向,大军现在暂不好行,院中是我派人寻得的一些江湖好手,闾里游侠,他们以你二人为主,明日你们便与他们私潜到那边,分拨探寻王妃下落。”周绪说道。
何进与郑鱼心一同应下。
退下后,郑鱼心特意叫上大盗贼叙旧。
院子清空,显得格外寂静。
周绪翻看着各地送来的军情要报,河西,岱州被拿下以后,再无通阻,寿,庐,两颗钉子仍然牢牢插在江淮防岸处,金犇在对徐州虎视眈眈,寻找时机下手夺取,像徐州这种咬牙拼命强攻也要吃下来的城池,双方都知道对方不可能放弃,这种不能绕的坚城对两方都意义重大。
徐州城池东北西三面环水,攻城只能从南方入手,魏延山已经将原本驻守在南城的徐州兵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太原神武军,只要集中兵力守南城,基本就会稳住,这是对方战策。
烛火下,周绪看着看着又晃神了一阵,又回头重新看,信中又写,看他们久攻不下,驻扎在徐州的魏延山几次派兵顺河南下联合程权海攻打庐州,欲想庐州重新夺回来。
周绪仔细看完以后,又想了一会,提笔回文,依照他对徐州兵对外作战时一向骄悍的习俗了解,徐州守城兵将全部换成神武军,可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反感,可多加利用,再随机应变。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周绪桌上的书信,周绪看了一会,有庶弟来信话里话外都是要不退守幽州,一旦徐州腾出手来,容易在江淮地区腹背受敌。
周绪看着这封信,面无表情的将它烧了。
儿子书信不多,与太原的作战也是寥寥几句带过,又小心提到杀降太过有伤天和,恳请再三考虑此令,信中末尾问了可有阿娘的消息,他甚担忧。
周绪看着这封信,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这封信内容没什么,很正常,可内里隐瞒的内容让周绪克制不住的起了滔天怒火,暴怒的要杀人。
就在这封信送来之前,太炀郡守廉世清的信就已经到了,廉世清除了汇报工作外,提了一句,与太炀郡比邻的浔江郡发生的事情,被他下令幽禁在浔江郡的陆家人带兵协助少主攻打太原了。
周绪记忆不错,从距离给陆家幽禁的时间到现在差不多一年。
一年的时间,原本就是周绪给陆家的幽禁期限,若是以往,儿子给解了,也无不可。
可这件事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
周绪觉得自己此刻多疑迁怒的偏激心理不对,战事紧张,陆家人又都不是废物,惩罚时间也够长,这时候要求上战场也不乏戴罪立功的心理。
敲打过了,自然要给些甜头。
周绪想了那么多的理由,可他心底还是升起了一股被冒犯的愤怒感,他重重喘着气,长时间的失眠让他眼睛充血,脸上狰狞异常。
周十六一进来就看到伯父的模样,被吓得后退两步,他是要找伯父也跟着何进那些人混进泗,洛寻找伯母的。
“去,你带着这封信去问问周慎之,谁给他的胆子让他下令把陆家解禁的?”周绪将信扔到地上,满腔怒火直冲脑门,他现在多疑一切,陆家是不是看夫人失踪,特意跳出来示好儿子的,这种恶意揣测很没道理,偏偏这个念头如疯魔般占据周绪的脑子。
夫人还没死,这些人在干什么?
退守幽州?竟是连找也不想找了!
解禁陆家?把他的命令当做儿戏,视他命令为无物,这就是他好儿子做的事?!有伤天和,什么天和?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因果报应。
老天爷若真开眼,为什么让水淹千里的荀家在洛阳当洛阳令,享受荣华富贵,而他夫人呢,温婉良善,与世无争,却落得身受重伤,流落不明的悲惨下场。
世人供奉的满天神佛从来不会救任何一个人。
周绪是如此憎恨这个事实。
第272章
周十六捡起地上的信,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中文字之间充满了对伯父的关心,以及对伯母担忧, 还有对杀降一事的另外看法。
信中言语并没有出格的。
周十六让自己不去看书桌上摞的高高的文书机密,他颇有些无措的站在门口, 原本打好的腹言见到暴怒的伯父, 一下子忘的七七八八, 好半天想起陆家原先被伯父禁足在浔江了, 都过好长时间了。
现在幽州与太原战事吃紧, 陆家作为堂哥母族,也是军功世家出身,解禁不正好物尽其用吗?
为什么伯父生这么大的气?周十六不懂,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懂伯父了, 原本的伯父英明神武, 心胸宽达, 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 让人瞧了就害怕。
周十六抓着信,他望着陌生的伯父,想说些什么,可一想到伯父往常就很少听得进他人劝语,他若再说,也不过是徒增厌恶。
周十六退出房门。
他避开周围甲士, 寻到花园一处假山旁, 跳坐上去, 花园里的雪夜白莹一片, 夜幕低垂, 落雪无声, 周十六低着头,忽的抹了一把脸。
自从伯母失踪后,巨大的自责后悔就一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里,让他不敢面对晴雪,也不敢面对伯父,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晴雪还会和他打闹,伯父还会和以前一样宠他。
这些随着伯母失踪,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十六忽的想起以前的许多件小事,初到清河,他每天自然十分忙碌,来去匆匆,有一日早饭后,他照例要出门,被伯母喊住了,彼时的他嘴里还吃着一块胡饼,伯母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头盔,他当时还以为自己头盔带歪了。
晴雪在一旁哈哈大笑,说他今天头盔上的红缨是不是没打理过,乱的像稻草,当时的他瞪了一眼晴雪。
伯母也在一旁笑着,笑容温暖,说,已经理好了,很漂亮。
晴雪当场就接口,说他像是大公鸡似的。
他正想和她斗气,就看见伯母道,别听她胡说,明明是个小将军。
周十六记得自己雄赳赳气昂昂的对着晴雪扬起了下巴,惹得伯母转身掩笑,晴雪更是笑跌在椅子上,一直道他现在是个骄傲的大公鸡,让他分外不满。
伯母就转过身,仔细看他,弯眸道:“不是大公鸡,是骄傲的小将军,玉树临风,俊的很,将来肯定会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将军。”
伯母说的如此自然,真挚,好像笃定了他的将来一定会有成就般。
周十六当时就感觉脸皮烧了起来,不好意思接受伯母的赞誉,他的脾性自己晓得,怕吃苦,爱享乐,不爱读书,行军打仗也没天赋,庸庸碌碌,没多大本事,他这样的人,将来也能像伯父一样当大将军吗?周十六想都不敢想。
他在伯母和晴雪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伯母相信鼓励的话一直被他记在了心里。
周十六弯腰盘腿坐在假山顶,可事实证明,他不就是一个废物吗?他连人都看不好,伯母信错人了,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他摘下头盔,红缨如血,扔了下去。
没听到声响。
周十六朝下面看去,拓跋木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接住了他的头盔后,还将其放在了一旁雪地上。
周十六抬起头,不复之前的软弱之态,面部在雪色中显得尤为冷厉,拓跋木没什么反应,本来他就只是路过,他从假山下的石道走过,周十六坐在假山上,眼看相错交过时,周十六开口问道。
“晴雪她还好吗,”他一直没敢去看她。
拓跋木似在思考如何回答,最后道:“她会好的,找到王妃后,她就好了。”
周十六跳下假山,捡起头盔:“伯父刚才在书房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拿着堂哥的信回阆歌问堂哥为什么把陆家解禁了。”
“伯父很生气。”
等他重新戴上头盔时,发现拓跋木已经回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前:“你想看堂哥的信?”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拓跋木反问了一个问题。
周十六平静回道:“因为我发现你这人其实很聪明,而我想知道伯父这次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他将皱巴巴的信递给拓跋木。
拓跋木接过来看了一遍:“主公是从别处知道陆家调动一事的?”
周十六皱眉,这是当然的了,堂哥没在信上提,就说明伯父有其他渠道知道浔江郡发生的事。
“少主他。”拓跋木谨慎斟酌道:“并未提前请示给主公。”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依照他对王爷性格的揣摩了解,正常打仗时期,少主见战事吃紧,调动一下也无可厚非,王爷若生气,主母在一旁温言说两句也就化解了,因为真的不可能让少主母族一辈子困在浔江郡。
而且打仗了,人离得远远的,又碍不着什么。
正常情况下,王爷不会计较。
“这很重要吗?战情瞬息万变,先用一下人,慎之堂哥在后一封信中说明情况不就好了。”周十六道:“陆家打仗的时候只会一心让幽州赢,他们不会背叛幽州,我觉得这才是慎之堂哥利用陆家人的原因,如果真能打下魏国公的太原老巢,江淮这边压力就会骤减,寻找伯母进程也会推进。”
拓跋木无法反驳,少主用陆家人有很大的可能是这个原因。
“以前伯父对我说过要以大局为重,现在他好像忘了这句话。”周十六道:“伯父下的杀降令你觉得对吗?”
拓跋木沉默一会,回道:“我只负责听命令。”
周十六冷笑:“你看,你也知道伯父的这个杀降令不对。”
周十六轻声道:“伯父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经过一些事会变得。”拓跋木握着刀柄,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少主在调动时,可能是忘记了主公现在是半龙之尊。”
君恩独/裁,更何况现在是天心难测的时候。
拓跋木走后,周十六立在原地,满脸泪水,可伯父不一样啊。
在他心中,伯父一直是提剑救世的大英雄。
而不是如今多疑,猜忌,残暴的半君。
第273章 (战争)
拓跋木到达主公书房时, 书房灯火通明,屋内都是人,空气中充满了战前的焦灼紧张。
廉家大郎安静的垂首站在书屋内右手, 现在他不仅是广陵的盐铁转运使,也是江淮地区的都孔目官, 掌广陵军府内的文书财纳, 身兼要职, 身后是三州投靠的本土江淮新贵, 新制的右押衙一人以及押衙若干人, 因沾了自家主人的光算是一飞冲天的新晋押衙莫晚霞对着进来的拓跋将军微笑。
拓跋木握着刀柄,自然的从靠近左边的胡大力方向走到王爷那。
左边是以军功卓越的杨东,易凡,胡大力等人为首, 以及王爷麾下的各位都知兵马使, 他们大多数是王爷原属的藩镇军将, 拓跋木自然也是。
两方虽说不上泾渭分明, 但也算得上是很有距离感。
周绪正在看着江淮地区的舆图,听见拓跋木来了,让其上前,拓跋木绷紧了精神,先是行礼之后,才站在王爷身后也看着江淮舆图。
像这样的议事, 自从到了广陵三五天就会有一次。
“我看魏云州那边对我们防的紧, 对外号称屯兵三十万平叛。”胡大力起了个头。
“哪有那么多, 应该是把杂兵后勤都算上了。”其中一名都知兵马使道, 打仗的时候很多将领都会这样, 把兵力往大了说, 真打起来,能有一半就是好的。
“他们依靠金陵地势之利,还有长江天险为隔,不可小觑。”易凡道。
廉大郎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他身后的押衙却忽然说道:“易将军此言差矣,长江天险也并不是万无一失,冬季时,长江水面下降,航道狭窄,不利于大型战船航行,而魏云州所率的水军大船吃水颇紧,行动缓慢,只要好好利用,未必不可取胜。”
易凡看着褚押衙,主公在阆歌的节度府也有押衙一职,是周氏一个老将担任的,乃元从都押衙,押衙属于藩镇下的使职官之一,没有品级,但却是府主名义上的亲信,阆歌府衙那位元从都押衙自然是的,至于这位,易凡望着江淮派系的褚押衙,笑道:“褚押衙言之有理。”
易凡并未生气,这点气量他还是有的。
“近日有斥候传报,丰州的李瑞年正调遣兵马往金陵方向赶来,看起来是想联合魏云州围困广陵。”周绪背靠高椅,双眼犹有血丝:“两浙诸州郡也蠢蠢欲动,再防守下去不过是深陷泥潭。”
“为今之计,主动出击方为正策。”
“主公英明。”胡大力第一个说道,他早就想打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在鬼儿眼平原大胜的幽州精锐已经被杨东陆续带到了广陵,岱州那边由常双林接手,他们在三州内招募了不少士兵,合计之下,五万可用之兵是有的。
其余人等皆无异议。
大雪纷飞,周绪手搭在书桌上:“既然如此,那就从宣州开始吧。”
拓跋木看了一眼地图。
“宣州的时傅南是个老鼠,胆气不足,畏首畏尾,不足为惧,这次进攻就以拓跋木和易凡带兵,时傅南见你们猛烈来袭,定不会死守,待攻下宣州后,你们分头行动,常州兵力不足,易凡带着海云都去袭常州,拓跋木则攻打润州。”周绪说道。
这是要从金陵东部突击吗?拓跋木一边想一边与易凡同时出列应喏,后续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廉家大郎在心里计算着军需,只觉牙疼,打仗打的是什么,就是后勤啊。粮草军需一定得跟上了,不过如果顺利的话,再占三州,此刻的支出也是值得的。
廉家大郎莫名热血沸腾,左近的三州官员陆续离去以后,屋内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人就是廉家大郎。
胡大力望着主公,多嘴问了一句:“我们真要从东边进攻吗?”
周绪见堂下诸将似都有疑问,便让他们都坐下来:“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
易凡,杨东,廉大郎入座。
拓跋木起身恭敬道:“金陵山高江远,多为天险,其中西边的采石矶扼据大江要冲,地势险要,欲取金陵,末将以为先攻采石为佳。”他心里觉得从金陵的西边门户进攻最佳。
拓跋木早就研究过如何才能攻下金陵,就如润州方向是金陵东部防线,那采石矶就是金陵的西户大门,且采石矶到金陵不过三十公里,骑兵几乎可以说是瞬息而至,由此可见,采石矶这个占据江中南北要冲的地理位置有多么重要。
“拓跋将军说的是,不如从西边进攻。”胡大力附和道。
杨东和易凡没发表意见。
周绪写完准备发给庐州,寿州的军信,看着拓跋木与胡大力:“采石矶自然是要攻的,还有白鹭洲,石头城,不把这些外围的边防打通了,金陵就拿不下来。”
“李瑞年如果和魏云州合兵,那他们在金陵周边布置的兵力就太多了。”周绪站起身,一把老式的幽州刀悬于腰侧,和盔甲撞击出轻微的响声,他望着江淮地区:“我让你们带兵攻润州,其一是为了让李瑞年的兵力无法及时到魏云州那,阻止他们汇合,二是惑敌之用,所以攻势越激烈越好。”
拓跋木:“属下遵命。”
胡大力大大咧咧道:“先前褚押衙对战船的分析,俺和他想的差不多,不过广陵水师现多在徐州的下邳,如果主公你们这边要攻打魏云州水军,俺担心会不敌…”
毕竟攻打徐州时,曹黑龙就把大部分的广陵水军带走了。
胡大力细心观察到了节度使大人眼底的血色,说出上面这句话时心神紧绷了一些,虽然从大将军刚才的战术看,大将军并未失去理智,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但他心底还是有些隐虑,毕竟他们的短板很明显。
而如果主公一意孤行…
周绪看着胡大力。
胡大力刚想以失言请罪,就听见了大将军的声音。
“广陵水师没用,那就用幽州水师。”
胡大力愕然抬头,烛火下,大将军重新坐回了高椅上,他就像是一块不可动摇的磐石,高大冷硬,说出来的话如炸雷炸响在胡大力的耳边,他缓缓将视线放在大将军身后的地图上,视线落在庐,寿两州…
胡大力忽然想起已经脱离了他们视线小半年的李勋将军,一直安静不动,在江淮几战中,默默无闻,龟缩于庐州的李勋似乎一直就住在庐州。
他几乎都忘了这个事,胡大力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李将军可率幽州水军从淮西,庐州一线南下,从巢湖坐船就能沿着水网河道进入长江,渡江攻打金陵。”拓跋木瞬间就想明白了。
杨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就知道大将军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易凡喝了口茶,看来主公对江淮新贵并不信任,现在的才是真正的作战计划,廉大郎只低头做聆听状。
“不错。”周绪看了一眼拓跋木,窗外寒风呼啸,细雪如盐沾到他的眉毛上,风霜如刀,周绪的脸颊瘦削冷厉,眼窝微陷,瞳孔深处是疯狂的暴虐杀意。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为这场战争训练了月余的鬼屠骑,这批鬼屠骑也是曾经他特意留下来,奉命保护好夫人的那批人,可惜他们并没有完成任务,周绪微阖上眼睛,愤怒和仇恨将是这批鬼屠骑最好的燃料。
一直静默无声的廉大郎头低的更低了,屋内突然的寒意让他想起了超支的军需,熊熊燃烧的铁炉里制作的是更加恐怖的噩梦。
拓跋木心里一凛,低头与众将军道:“谨遵军令。”
周绪看着岱州方向斥候送来的几封文书,是崔什子写的,他和林文桔前两日已经到了寿州。
周绪克制不住的微眯起眼睛,他布局了这么长时间,是时候收网了。
程权海还念着庐,寿两州,魏延山也是,可是岱州现在是他的,对幽州畅通无阻的岱州正在崔什子和林文桔的带领下源源不断的涌入北府兵,去年的清理异族之战很有效,今年北府兵就腾出手来了,这些北府兵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清除掉程权海以及魏延山派来的兵卒。
届时,林文桔分兵两路,一路尾衔幽州水军,留作后手,一路与金犇汇合,共攻徐州。
谁也逃不掉,都给他死在江淮!
战情紧急。
拓跋木来不及和萧小娘子告别,就带着军符率兵离开了广陵,宣州离广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和易凡弄出了足够大的阵势,不出他的所料,宣州的时傅南跑的很快,似乎他一直就在紧密关注广陵方向军事调动。
宣州的占领很顺利。
易凡带兵前往常州,拓跋木则按照计划前往润州,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李瑞年的注意力 ,显而易见,幽州兵是要从金陵东部防线,李瑞年不得不带领兵马赶去润州。
润州若破,金陵东部防线将一塌糊涂!
两军在润州展开了厮杀。
李瑞年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异族年轻将领。
作为一个将领,他实在很年轻,独特的发色引人瞩目让李瑞年不想注意都难。
北方蛮子的兵卒精锐的让李瑞年想发起进攻都很吃力,他这次带了五万安国军,却硬是被对面不到两万的敌军困住了,骑兵,骑兵,李瑞年狠狠咬着牙,恨不得将这两字吃碎了。
拓跋木的盔甲和马甲映照着早晨的朝阳,朝阳如血,他整个人沐浴在血色中,明明是太阳升起的时刻,天色却宛如血色斜阳,带着死气。
沉重的刀锋每次落下,就有血雾蓬发。
带领着森严的骑军,拓跋木挥舞着厚重的巨刃,追杀步卒,步步紧逼,像一头猛虎。
幽字旗帜在一片灰尘中高高扬起,仿佛要遮蔽灰色天空。
李瑞年脸色铁青。
身边副官也是一脸焦急:“敌军来的太快了,将军。”
李瑞年一下子抓着副官的手:“你等会带一队亲兵走,去找魏云州,让他做好准备。”
“将军…”副官使劲摇头,眼睛含泪。
“走!”李瑞年吸了口气,他听见了敌军的号角声,闷雷般的响起,李瑞年再次上马,向前冲锋,他几乎是充满恨意的望着那个异族将领,战马的铁蹄声震荡着他的耳膜,地面震动越来越响,简直像野兽在咆哮,原本还结阵有序的士兵突然就崩溃了起来,往四处逃窜,从东边打开的出口俨然被撕开了一条大口。
李瑞年望着从侧翼处出现的骑兵,瞳孔瞬间缩小。
从侧翼进攻的敌军并不多,却足以令人胆寒。
天色无光,刺入他们眼帘的是刀刃反射的白光,幽州北地最好的战马上是幽州北地最好的骑兵,左制幽州腰刀,铁枪如林,这种长一丈三尺的铁枪已经超过了李瑞年往常见过的长枪,披着盔甲的战马昂扬,就连马蹄也被铁甲包裹了起来,他们只需要缓慢前进,一切敌人都将被踩成肉泥。
北地骑兵常用的右臂箭弩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模式,见过渔网吗?寒光下,两个骑兵并列开的距离中间是一张充满倒刺的铁网,任何一个人想要穿过,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剐成血肉碎片,兵卒四处逃窜,溃败已成定局。
李瑞年听见了他们冲锋的声音。
而他们就是网中之鱼。
拓跋木一箭射穿了李瑞年的心脏,在敌军主将从马上栽下来时,他骑马来到他身边,看到了李瑞年的死不瞑目。
拓跋木拔出那根特制的铁箭,箭尾上的太阳花被鲜血染红。
拓跋木环顾四周,这次的胜利只是开始。
润州常州,宣州失守的消息让魏云州如坐针毡,局势变得对他们不利,一支奇兵却突然出现在了长江上。
白雾蒙蒙的江面上。
操舟如飞的幽州水军对驻扎在采石矶上的水寨突然展开了袭击。
崔什子在后面观察战情,迎风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李勋在一旁笑道:“崔郎君,等会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幽州水军的厉害。”他这小半年算是憋坏了,一直缩在庐州跟着巢湖水军训练,从未露面过。
崔什子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俊秀的青年白发飘扬。
李勋大笑出声。
天罚在投石机的帮助下,在江面上天崩地裂的炸开,激起滔天浪花。
矗立在江边的采石矶周围回荡着雷鸣炸响。
渡过长江后,幽州水军便展开了猛烈的进攻,火油铺满了江面,爆炸声不绝于耳,江面上燃起了熊熊火光,魏云州所乘的战船大量破毁,不得已只能退回石头城。
占据了采石矶之后,李勋便让人迅速架起浮桥,接引广陵的步骑兵。
两天后,周绪一到采石矶,就下令胡大力攻打石头城,与幽州水师水陆并进,众将得令而去。
采石矶口。
崔什子披着狐裘,袖内藏着暖炉,今年的严寒特别冷,让他的身子骨又差了起来,喉咙间很痒,他提袖轻咳了几声,周绪被他的咳嗽声唤回思绪,自从夫人失踪以后,他经常会失神,有时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外面天寒地冻,你何苦陪我在这吹风糟蹋身体。”周绪转身回去。
崔什子跟在主公身后,笑道:“人常说病罐子活得久,我觉得自己活一百岁不成问题。”随后他又敛起笑容:“半年未见,我见主公…”他停顿了一下 ,后退一步,拱手弯腰,诚挚道:“鬓角如霜,还请主公多多保重身体。”
这次见面。
崔什子发现主公变了很多。
主公平静的面容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会感觉到淡淡的寒意,哪怕主公并没有什么表情,就如此刻,接二连三的胜利也未能让主公动容。
眼前的这人是大楚半壁江山的主人,是北境之主,是大柱国大将军,是异姓封王的镇北王,是幽州铁骑的主人。
从拜他为主公的那天起,这个中年武将似乎就从未老去,哪怕他的眼尾一笑就有皱纹,鬓角星点华发生。
可他的身体依旧高大健硕,他的眼睛锐利无比,他的声音洪亮如钟,他的心气,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一直如同高不可攀的高峰矗立在所有人的面前,带领着所有人前进!前进!一直前进!
这条路的尽头也许是毁灭,也许是重生。
追随他的人不在乎。
北境的儿郎只知道跟在他们的大将军身后。
崔什子不止一次的听见幽州的那些小屁孩拿着一把木刀就敢说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随后三三两两对打起来,他们甚至还未启蒙,就已经把这句话印刻在了心底。
是啊,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崔什子也从不怀疑这一点。
可现在,这个大将军似乎对自己动摇了。
周绪看了一眼崔什子,脸被江风吹得冷硬,他伸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把你的心收回肚子里,我身体好的很。”
崔什子直起身,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少主他托我给您带封信。”
周绪摆手:“算了,我身体不好,暂时受不得气。”
周绪回到采石矶水寨内的一间大堂,下人离去后,他看着外面的细雪纷飞。
他想起了早逝的高堂双亲,惨死的长辈恩师,少负恶名的桀骜孤傲,刀光剑影的朝堂斗争,分道扬镳的军中同袍,嗔笑温婉的夫人,他的幼年,他的少年,他的青年,他的中年,他一直在失去。
现在,他坐在高堂上,感觉心里的疲惫空洞要淹没了他。
第274章 (战争)
石头城作为金陵城的外围防护, 一向是重中之重,内里驻扎大军,更有储存军粮器械的国库, 现在,它的沿江防线处, 烽火不绝。
从岱州经过巢湖水路一路尾衔而来的北府军联合着幽州水军一路高歌猛进。
胡大力在震耳欲聋的天罚声中, 看向石头城, 石头城城东, 城东有二门, 那里的厮杀最为惨烈,毕竟石头城内有大军驻防,天罚呼啸从头顶上方飞过,随后便是剧烈的爆炸声传来, 人仰马翻, 血肉横飞, 坚固的城头立刻出现了破绽, 随后又被人顶上,战况激烈。
胡大力一马当先的骑在马上,望着那些悍不畏死的北地北府军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冲锋,完全不给石头城喘息的机会,这场坚持了三天之久的攻城战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胡大力带头冲锋。
他在战场上向来如此,横冲直撞, 毫不惜命, 他身后的先登营也是如此。
胡大力朝城头上看了一眼。
魏云州披甲站在城墙处, 面容看不清楚, 只能看见他的大弓利箭, 在昨天以前, 胡大力从不知道这个节度使使得一手好弓,有一把好箭术。
就在昨天,他射杀了至少三位的北府军千夫长,导致昨日攻城失败。
谁也不知道魏云州是位神射手。
胡大力继续带着先登营冲锋。
一道刺目的银光闪过,长箭深扎在血地上,箭簇乱颤,胡大力飞扑向左边,随后在地上翻滚两圈,找到一个尸堆处做掩护,继续前进,忽然听见了身后沸腾的燥乱声,本就喊杀震天的战场更加沸腾起来,从未低迷过的士气攀升至最高点,他们呼喊着,大将军。
时隔多年,北府军再次被他的主人掌握。
每个北府军都在欢呼,他们簇拥着大将军,用血的胜利来证明给他看,进攻的愈发猛烈疯狂。
胡大力听见了越来越沸腾的声音。
某一个刹那,他回头看去,大将军就坐在马上,望着他们,此地距离城头还有一段距离,前方北府步兵结阵筑盾,顶着箭弩狂雨,不动如山的朝着石头城压顶。
黄昏下,石头城终于陷落。
南门最先陷落,东门二门随后,南崖下的江口被无数的幽州水军楼船战舰包围。
胡大力登上城墙后,大吼一番发泄完对战争的胜利,随后下城恭迎大将军。
残阳如血。
大冬天的,胡大力盔甲内的衣物已经被热汗湿透,发出难闻的汗腥味,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他边走边有些伤感,心里想着等会见到大将军该怎么说话,他一向口笨,就在胡大力乱想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箭啸声从他背后高处传来。
箭啸是如此快。
他只来得及看清一道银色的光芒,便从他的右边不远处穿过,如一道闪电,击中了胡大力的脑子,箭并未对准他,箭是魏云州发出来的,这两个念头一闪而过。
胡大力几乎是惊悚的看着那道银色闪电的方向,那是大将军的方向。
魏云州没死!他还藏在城墙上!
“大将军小心!”胡大力嘶吼出声。
胜利果实触手可得,谁也没预料到这根箭。
它躲在暗处,在城破的时候并没有逃,就为了给敌首一个致命一击。
胡大力目呲欲裂,在主公右后方的杨东更是下意识的扑身到主公马上,欲以身代之。
可惜箭实在太快,目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根银色的闪电似乎也到了。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刺耳的精铁摩擦声响起,银色的长箭撞上了巨阙剑钝厚的箭尖,随后被它斩成了两截。
箭头因惯性去势不减,狠狠贯入地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周绪收起剑,望着足有三百步之距的城墙。
杨东浑身虚脱的坐在地上,距离太远,他都没有扑到主公战马那,极度惊怕之下,他顾不上尊卑,对着左右北府军大声吼道:“城墙有敌人,把他给我抓过来,碎尸万段!”
杨东脸上疤痕如扭曲的蜈蚣,北府军个个满脸狰狞。
胡大力也是手脚发软,跑过来道:“是魏云州射的箭,他的箭术十分了得。”
周绪进城时,南崖处燃烧起了熊熊大火,得知南崖处是军粮器械地后,胡大力破口大骂,随后没多久,魏云州便在南崖找到。
周绪在南崖边见到了火烧粮仓器械的魏云州,他作小兵装扮,拿着一把大弓,就站在崖边。
南崖的大火将积雪全部融化,热浪将冬季变成了夏日。
周绪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魏云州一身狼狈,看见周绪浑身毫发未伤时,很是失望又不甘:“为什么你能躲过我的箭。”
“没想到堂堂一个节度使也会像一个卑鄙小人一样,暗中放冷箭。”迟来的崔什子咳嗽了一声,很是可惜的看向被烧毁的军粮器械。
“若能杀了镇北王,做小人又算的了什么,终究是我时运不济。”魏云州脸色灰败,他还有最后一根箭,可惜没机会射了。
只要有异动,对面就会把他射成一个刺猬血窟窿。
手中大弓无力垂下,最后一根箭矢掉落在地,魏云州走到悬崖边,一跃而下。
他宁死也不会投降的。
“死了倒便宜他了。”杨东犹在愤恨不平。
“此战大捷,诸位功不可没,等金陵城的外围据点一一拔出,就令北府军步骑涉秦淮河强攻。”周绪道。
诸将领命。
众人走后,崔什子摸着暖炉,感慨道:“时间过得好快,感觉马上要过年了。”
周绪上前捡到那把弓和长箭,张弓搭箭:“还没到那时间,乖女儿生日后两天才过年。”现在女儿生日还没过。
指扣一松,长箭离弦,光痕在空中划过一道轨迹,箭劲不减,直直射入四百步开外的松树树干处,入木三分,箭尾直颤。
崔什子笑道:“主公箭术不减当年。”
周绪随手把弓扔下悬崖,招手让一个亲兵过来,吩咐他让他带两队人去广陵城把女儿接到这边。
亲兵走后,崔什子望着远处战争的惨烈景象,血肉横飞,尸体遍地,他想了想说道:“此地刚打完仗,煞气浓厚,依某看,不宜女郎居住,广陵风光秀美,不如就让小娘子留在广陵。”
“收拾一下就好了。”周绪道:“我在哪,她就在哪。”
崔什子一怔。
他看向主公,主公神色平静。
周绪随后便去处理军事。
崔什子望着主公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身为主母唯一的女儿,主母对萧小娘子
爱若珍宝,如今,主母因人祸意外失踪,在主公心里,萧小娘子如果再出意外,他日如何面对主母?
第275章 (金陵之战上)
随着石头城, 白鹭洲的节节败退,现在的金陵城全城戒严,新春来临的喜悦荡然无存, 叛军临城的消息让城内恐慌不安,哪怕金陵太守亲自出面表示一定死守金陵城也无法安定百姓兵卒的心。
毕竟叛军来的太快太快了, 采石矶距离金陵有多远, 不过三四十里的距离, 骑兵几乎可以说是瞬息而至, 石头城现在更是落入叛军之手。
就在五日前, 白鹭洲被幽州水军攻破,两日前,新林寨步了白鹭洲的后尘,短短时间内, 金陵城外围的防护据点被一一拔出, 叛军已经成功占领秦淮河防线, 金陵城危在旦夕。
而安国军节度使魏云州因兵败跳崖自杀的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动荡的军心如呼啸的大雪吹过每个人的心头。
敌军有如神助的这一说法同样被大肆流传,闹的人心惶惶。
这不是一个好年,对金陵城的所有人来说。
金陵城,楚王府。
金陵太守在大冬天的急得脸上都是汗,华阴公主眼睛盯着他:“现在城内情况如何?”
金陵太守擦了擦头上的汗,虚弱说道:“兵员不足啊, 您也知道金陵城是个大城, 光是城门就有十五座, 还有将近两万座的垛口, 仅仅是派兵守垛口就需要两万人, 而城内先前的兵力被派到了石头城那边, 现在城内兵卒大约有三万之数。”
“兵力不足,难道你不会募勇吗?”华阴公主怒道。
“已经在募了,相信很快就有兵员补充上来。”金陵太守苦着一张脸道,心里却道他们现在被叛军打的接连大败,士气低落,城内的人不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募勇募的都是啥,不过是一旦开战就被推到阵前的死人,围城的那些幽州兵都是百战的边兵,一向凶悍的很,他们金陵的兵还真打不过。
华阴公主掐着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国公那边和程权海知道金陵危矣吗?”
“石头城破的时间,我已派人发信给国公与程节度,但现在淮西的寿,庐两州一改先前的防守态度,正面迎击程节度,程节度估计分不出人手支援金陵…”金陵太守说着说着汗又下来了:“至于国公那边,恐还没收到我的信,信使应还在路上…”
金陵太守现在真的急得跳脚,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一直留守在徐州附近的那些叛兵,一定会趁机攻打徐州。
这样一来,就会把太原兵死死拖在徐州那边,纵有其他路线进入金陵,时间也赶不上了。
“你好好守着金陵,国公一定会派兵支援的。”华阴公主勉力说道,随后又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你可曾给两浙州郡太守写信,让他们发兵金陵,一起退敌?”
金陵太守叹了口气,拱手道:“回禀公主,早就写过了,但是那些两浙州郡官员都找借口推脱了。”淮南节度使时傅南被叛军打的从宣州灰溜溜的逃回了两浙的钱塘,现在两浙谁还敢出头,他们本就是一群墙头草。
华阴公主脸色扭曲,道:“他们怎么敢的?!都是一群废物!”
金陵太守最后又说了一遍会尽力守城,让公主不要担心云云便退下了。
华阴公主呆在温暖如春的室内,脸色变幻不定,脸上尽是挣扎之意。
外面就是如狼似虎的叛军,她要守城吗?
万一城破,她和她的孩子肯定没有活路。
如果不守…
华阴的脑内天人交战,犹豫不决,她起身,在众多仆从奴婢的簇拥下,走到儿子的住处。
严冬时节,落绮阁原本是他夫君的书房,现在夫君不在,儿子便住进了落绮阁,虽是书房,但落绮阁房舍一应俱全,占地面积颇大。
刚一进去,华阴公主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还有从屋内传来的乐声,落绮阁旁边的一处宫殿内,陪着小王爷欢宵达旦了一夜的乐手舞姬伶人一看见公主,所有人立刻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乐声戛然而止。
喝的醉醺醺的魏无忌搂着玉奴,不甚清醒。
华阴公主阴恻恻的看了一眼儿子最近喜欢的伶人,冷声让他们下去,也让嬷嬷带着身后的奴婢全部退下。
“回,回来,都给我回来…”魏无忌打了一个酒嗝,不稳站起来,手搭在玉奴肩膀处,玉奴连忙也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小王爷。
“够了,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华阴公主上前,将酒杯里的酒水泼到儿子脸上,让他清醒一下,眉毛倒竖,看向儿子的宠姬:“你也给我下去。”
玉奴不敢违抗,出了房门,不过她没走远,躲入红柱后,准备公主离开后再进去陪小王爷,最近几月,小王爷甚是宠她,玉奴每天都感觉生活在梦里。
她将爱慕悄悄藏在心底。
“你知不知道叛军要攻城了?!”华阴公主在殿内来回踱步,充满了焦虑不安。
魏无忌抹掉脸上的酒水,恍若未闻,桌上还有五石散,吃完五石散后,再喝酒最为畅快,魏无忌将上衣脱到腰带处,赤/裸/上身,继续饮酒作乐。
华阴公主气的将桌上东西全部挥落在地:“魏无忌!”
魏无忌抬头看着阿娘,目光中都是醉意:“我知道,叛军要…嗝,要攻城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向待他好的魏叔也死了,落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华阴公主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听娘的话,趁着叛军现在还没攻城,今晚就趁着夜色走,我会派府里的五校兵隶护送你去洛阳,等你爹来了,你就去找你爹,他…”
魏无忌推开阿娘的手,道:“我不走。”
在广陵那次,他就不应该走,如果那次不走,也就不会落得被亲生父亲冷眼相看,属官暗中鄙夷,人心尽失的下场,如今,他竟还是要走吗?
那他成什么样子了,临战怯敌,三番两次逃跑,让他当这样懦弱的人,还不如死了!
反正,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魏无忌看向阿娘。
他的阿娘是个公主,可惜大楚王朝日落西山,而他父亲偏偏是个狼子野心的节度使。
华阴公主被儿子气的俏脸含煞:“魏无忌,你究竟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叛军要打进来了,他们进来了,你就得死,你知不知道?!”
“死就死吧。”魏无忌轻声道。
华阴公主身体一抖,不可置信的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魏无忌反而笑了起来:“死就死吧。”他站起身:“我宁死也不逃。”
“魏无忌!”华阴公主被气的发抖:“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身上流的是大楚皇室的血脉,你怎么可以死,在洛阳的那对贱人母子他们都没死,他们才是该死的人,你不可以死,将来的好日子在等着你。”
“没有好日子。”魏无忌喝多了酒,吃了很多五石散,他看着阿娘,目光悲哀:“阿娘,是你该醒醒了,阿爹他对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期待,他不在乎任何人。”
“你给我闭嘴。”华阴公主一巴掌重重摔在儿子脸上,气的直发抖,尽是癫狂:“我是你父亲的正妻,你是嫡长子,就算将来你父亲得登大宝,他还是会传给你,这天下将来就是你的!”
魏无忌摸着红肿疼痛的脸,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笑阿娘,也笑自己。
华阴公主狠心不去看儿子的脸,她冷声道:“你不想离开也得离开。””那阿娘你呢?”魏无忌问道。
“我留在金陵守城,城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一但我们都走了,底下人心涣散,城会破的越快。”华阴公主转身,不去看儿子:“我会给你拖延时间,等到了洛阳,你一定要防备那对贱人母子,如有机会就杀了他们,手脚做的干净一点,你父亲他不会在乎的,我了解他。”
跨过门槛之时,华阴公主停下脚步:“以后,你也不要再信任你的皇帝舅舅了,他现在巴不得我们死。”
“阿娘。”
身后传来儿子的声音。
华阴公主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让她魂飞魄散。
魏无忌拿着一把千秋剑正抵在自己脖颈处。
“你在干什么,快放下,快放下。”华阴公主浑身发软,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魏无忌走到阿娘不远处跪下:“阿娘,我不想逃了。”
华阴公主就要出去喊人。
“阿娘,你不要逼我。”
华阴公主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的脖颈流了一道血迹出来,瘫软在地,哀求道:“我不逼了,我不逼了,你快把剑放下来,好不好?”
“这次我来守城,阿娘你来带着五校兵隶离开。”魏无忌握剑的手很稳,手上的这把千秋剑是他父亲赠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他素来爱惜它,如今这把剑对准的是自己的主人,锋利依旧。
“不行。”华阴公主想也不想的拒绝。
“阿爹平日素不信我,阿娘你就信我一次。”鲜血沿着剑锋滴落,魏无忌看着阿娘,伸手摸了摸阿娘的脸:“金陵城很坚固,叛军一时半会攻不破的,我想堂堂正正守次城,阿娘,信我一次吧,我并不是那么没用。”
华阴公主哭的说不出话来。
儿子在对她以命相求,可她怎么能答应啊,这是她的儿子啊,从生下来就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啊。
“不行,不行…”华阴公主摇头,她根本做不到。
魏无忌找到一个机会用剑柄打晕了阿娘。
华阴公主昏倒在地。
魏无忌看着阿娘,伸手轻轻将阿娘脸上的泪痕擦去,他看向门外,玉奴脸色苍白,不知听到了多少。
“好玉奴,你也陪着阿娘离开吧。”魏无忌收剑入鞘。
玉奴咬着嘴唇,认真道:“奴不想离开,奴就在这陪着您。”
魏无忌招手让玉奴过来,身上都是酒气:“和我在一起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奴不怕死。”玉奴依偎在小王爷身边,喃喃道。
在一个冬季,她本该死了,是小王爷救了她,这么多年,她都是赚的。
魏无忌将五校官招来,让他们在夜里护送阿娘悄悄出城离开去洛阳,现在阿娘昏迷,府内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命令。
入夜。
魏无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狂欢的最后时刻,魏无忌听见了敌军攻城的消息。
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叛军正式攻城。
火光照亮了半座金陵城。
玉奴紧张的站在小王爷身后,魏无忌脸上却都是轻松惬意,他舒展双臂,眉眼风流,俊美无双。
“好玉奴,给我披甲。”
“我要上战场了。”
魏无忌穿戴好甲胄后,提着千秋剑,踏出了房门。
第276章 (金陵之战中)
群蚁附槐的攻城战正式开始。
周绪骑在马上, 望着前方攻城的士兵,神色冷漠,他们是他特意留下来的残兵败将, 石头城,新林寨几个外围据点大获全胜之后, 这些俘虏就充当了这次的攻城先锋, 耗损金陵防卫, 与此同时, 广陵, 宣州兵马也在往这边赶来强攻金陵,他必须要在魏延山援兵到达之前攻克下这座城。
希望,金犇不要让他失望。
幽字王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在夜色中,金陵城头人头攒动, 作为守城的一方, 金陵太守颓然又恐惧的望着底下的幽旗叛军, 叛军人数之多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招展的军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黑暗中,到处都是敌人。
作为守方,不管哪个垛口被攻破,都将是一条缝补不好的裂缝,更何况, 金陵城承平已久, 城内兵卒作战根本比不上幽州军, 眼看第一遭损失就惨重, 金陵太守在城墙上下令:“发射!”
城墙上架满了床弩。
一波射完之后, 压力骤减, 金陵太守舒了口气,他双手颤抖的搭在城墙上,只听空中嗡鸣,金陵太守抬头,叛军中的火光摇曳,几座高台若隐若现,巨大的床弩对准了他们,无数的弩箭射了出来,密集的铁矢让金陵太守以为是大灾之年的蝗虫过境,
“放箭!放箭!”金陵太守颤声呼喊:“投石机准备!”
金陵城的军械库充足,这是金陵太守唯一的一点信心,可是从初次交战来看,叛军的军械同样十分充足。
叛军的投石机同样也在攻击他们,与投石机投的是石头不用的是,他们用的是传的沸沸扬扬的天罚。
“这就是天罚吗?”魏无忌不知何时来到了城头,他站在金陵太守身边仰头望着空中呼啸而过的黑色大小不一的圆球炸开,火光轰鸣,铁球里面灼热的温度甚至可以让盔甲融化,那些圆球里面还藏了铁片,一经炸开,就是血肉横飞一片。
金陵太守看到小王爷,惊道:“小王爷,你怎么来了?”
“这也是我的城,我亦有守城之责。”魏无忌道:“我已将王府所有属官校尉带到了城墙上,与我一同护卫金陵。”
金陵太守一时间感觉认不出这是那位性劣不堪的小王爷了,明明就在不久前,他还弃了广陵城。
但战情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很快,新一波的攻击即将到来。
周绪回到中军帐内,发现闹着要随军的女儿没在大帐内,招来夏荷问道:“晴雪去哪了?”他记得离开的时候,女儿还在大帐内深处睡觉。
中军大帐是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万万人护卫的中心。
“回王爷的话,小娘子夜里被惊醒,找到崔郎君,和他一起去了望台那边,廉家大郎也在跟着小娘子。”夏荷屈膝道。
周绪出去,在一处望台处看见了两人,他们匆忙建造的望台很是简陋,望台比金陵城墙高,攻城利器大型床弩就在望台上。
居高临下,射杀很方便。
崔什子听见下面动静,放下软梯。
周绪登上望台,望台很大,是他征用了很多民夫日夜不停赶制的,起初建台的时候,金陵不是没想过破坏,不过金陵城内都是步兵,一但遇到骑兵,缺点一览无遗,而这个缺点是致命的。
“阿爹。”萧晴雪一看到阿爹来了,停止摆弄手里的天罚,她的脸颊雪白消瘦,郁色寡欢,站起来对着阿爹福了个万福。
阿娘不见以后,她乖巧文静了许多。
投石机比望台离金陵城近,夜里被惊醒以后,她想到与阿娘一起弄的炸/药,起了思念,崔郎君就将她带到了望台这边,还让胡大力给她送了些幽州工坊新弄的天罚。
这一看,让萧晴雪有些吃惊,幽州公孙家的那帮人将铁片藏在了炸/弹的外围,多包裹了一层,一但炸开,那些铁片就会高速旋转炸向四周,不仅如此,公孙家的那帮人越研究越把握了比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那些技术宅做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就萧晴雪知道的,公孙家的那帮人甚至改良了投石机,将以前老旧的投石机改成了投石车,利用水路,跟着北府军一起出发,带着它们经由巢湖进入长江,随后到了这边。
新型的投石车,远程投射的更精准,移动比投石机还方便。
廉大郎拜见大将军,他本来是为了护送小娘子回石头城,虽然大将军这边派人来接了,但是廉大郎觉得自己护送一下更好,将小娘子护送到石头城后,小娘子又想去大将军那,他当然义不容辞了。
护送就护送到底。
“不睡觉跑到望台上做什么?”对着女儿,周绪表情缓和了一点。
“睡不着。”萧晴雪低头看着脚尖:“我出来逛逛。”
崔什子道:“毕竟临近战场,夜里是吵了些。”
周绪看见被拆开的天罚,想起这是夫人和女儿一起做的,没有点破女儿睹物思人的小心思,沉默了一会,装作不知:“战场不是好玩的地方,没什么好逛的,等金陵城破了,你想要里面什么,阿爹送你。”
萧晴雪想要阿娘回来,其他什么都不想要,当初洪水的流域是有些外流到了这边,可金陵城真的会有阿娘吗?如果阿娘不在这里,那她在哪呢?
萧晴雪抬头看着阿爹,发现阿爹胡子老长了,鬓角霜色愈发明显。
萧晴雪眼圈一红,闷闷的嗯了一声。
“好孩子。”周绪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去睡吧。”
萧晴雪走了。
周绪看着远处金陵城,面色冷峻。
天还没亮,廉大郎回到自己的帐内,莫晚霞上前迎接,却见自家大郎神色怔怔的,不禁问道:“大郎,发生了何事?”
廉大郎将全程看到的说出来,最后道:“大将军对萧小娘子很好,这很好。”
这谜语的话,莫晚霞瞬懂。
廉大郎苦笑道:“说实话,我现在想起二弟在主公面前给少主上眼药,主动说起浔江陆家的事,真的没把我给吓死,他怎么那么大胆啊。”
人在的时候自然是百好千好,万般念着,可人若不在了,谁又说的准呢?
也许大将军只是伤感一时,所以二弟鲁莽的举动当然真让廉大郎吓得不轻。
“王妃她现在失踪了,我们站队她的人需要更加谨慎才是。”
莫晚霞却道:“错了,大郎,现在不是蛰伏的时候。”他摇头道:“正是因为王妃失踪了,我们才要更加表示,廉家仍然站在王妃这边,从未改变。”
“二郎的那封信就是写给王爷的投名状。”
“王爷最厌恶痛恨背叛之人,王妃现在只是暂时失踪而已,我们这些依附王妃的人,如果一哄而散或者转投他人,你信不信王爷会让廉家永无出头之日。”莫晚霞看着擦脚不动的廉大郎,继续说道:“所以,二郎做的是对的。”
“可…”廉大郎忧虑忡忡:“少主终究是主公唯一的嫡子,他若知道此事,将来我们恐不落好。”
“两害相权择其一,交了投名状,大郎你不是立刻升了盐铁转远使,有权有势,他人暂动不得,廉家在广陵也好过很多。”莫晚霞道:“依我看,少主他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至少二郎还没受过任何来自阆歌的刁难。”
“况且陆家之事就算我们不捅,也会有其他人捅到主公面前,你不做,其他人先做了,怎么比别人更进一步,要知道对主公进言退回阆歌不找王妃的那个周家子弟现在已经没了所有官职,眼看前途无望了。”
廉大郎叹了口气,继续擦脚:“难怪人说官场如战场,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萧小娘子那边,大郎你多关心她一些。”莫晚霞道。
“自然要的。”廉大郎点头:“不过萧小娘子心情低落,我没事就凑上去,就担心讨她嫌。”
“反正,多陪陪总是没错的。”莫晚霞道。
廉大郎应承下来。
天亮之时,金陵太守看清战场时,一个踉跄站不稳,差点气昏在地。
城下一片狼藉,除却近前散落的尸首外,他们从城墙上射下的弩箭石头居然大多数只砸倒了幽字军旗和伪装成叛军的木人,那些假人像模像样的被刷成黑色,身材高大,深扎进土里,密集挤在一起,旗帜在风中挥舞不停,倒真像是大军压境。
叛军在城下发出嘲笑之声,其中一个叫胡大力的笑声最响。
昨夜天黑,叛军敌袭突然,他们居然只是佯攻,只把那些俘虏送上来送死。
而他们这方,损失了大量的军械箭弩,以及第一战就退敌的威望,士气大泄。
魏无忌怔怔看着城楼之下的场景。
随后遥望着那个中年武将,幽州节度使周绪。
周绪调转马头,北府军狂热的欢呼着大将军,他从中间穿行而过,仅仅一晚,周绪就明白了金陵城内的虚实,外强中干,里面是羔羊。
秦淮河的薄冰被铁蹄踏碎。
周绪吹着寒风。
“主公,你在想什么呢?”胡大力莽撞的追上来。
“给他们挑选一条逃跑的路线。”周绪眯眼望着远处地形。
胡大力起初没听懂:“啥,有人要逃跑了,谁啊,不会是金陵那些人吧,能逃到哪里去?”
崔什子被吵的头疼,只能解释道:“主公是想围城必阙,以防里面的人见活命不成,拼死抵抗,所以给他们一条逃跑路线。”
“随后在必经之地预设埋伏,围杀他们。”
胡大力懂了之后,默默离主公远了一点。
主公真心狠手辣。
第277章 (金陵之战完)
围城五日后, 金陵大雪没人小腿肚深,叛军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延缓了攻势,但金陵太守并没有彻底放松, 反而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火气燥盛。
城里最近出现了一股流言。
有小道消息称叛军对付的是城内守城的兵卒, 对于平民是不管的, 金陵城的西南处那里原本是沼泽地, 有几个胆大的地痞流氓听说了这个消息, 挖了一条地道通往沼泽地, 直接跑了!
本来有的人还半信半疑,但是没过一天,那些在金陵城一向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不良少年们又全头全尾的回来了, 一个劲的说那些叛逆看见他们破烂的平民扮相, 问都没问, 就让他们走了。
此次回来, 如果有哪家想跑,可以跟着他们,不过他们挖的那条地道可是要收费的,费用还不低。
原本半信半疑的人听见这些从不学好的阖闾不良们要收费,反而信了起来。
阖闾不良们说,叛军眼看要打进来了, 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叛军他们骑的马比两个人还高, 一但金陵城破了, 那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幽州北人听说都是茹毛饮血的, 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一个个的流言在金陵城中传播,随着一家成功带着家当逃了出去后,如雪崩一般,城内逃跑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人不满不良们收钱的举动,重新找了一个破损的洞口逃了出去。
眼见叛军真的没有管他们,有些机灵的直接跑回城内,劝说亲朋好友一起走。
金陵太守得知这个消息时,立刻抓来一批逃走的人处死了,结果导致他们更加疯狂的逃离。
又处死了一批人后,金陵太守在城头焦躁不安的踱步,城下叛军援军又增加了,很显眼,他们要有大动作了。
这一次,他还能守住城吗?
金陵太守看向一直在守城的小王爷,出乎他的意料,这个一向骄纵自大的小王爷居然坚持了下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两浙的几个州郡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叛军围困,金陵太守想到这,就恨的五脏俱焚。
副官又带上来一批人,这些都是要逃跑的,一见到官老爷,这些衣物打满补丁的人就跪了下来,他们拖家带口,满眼恐惧,一个劲求饶。
“尔等为何要逃?外面就是叛军,你以为叛军会好心放过你们,说不定逃出城的那些蠢人现在已经死了!”金陵太守吼道。
懦弱的民众挤成一团,其中一个汉子护住妻儿,怒而起身道:“哪怕被叛军杀死也比在城里饿死好。”
“城内粮食充足,何来饿死一说。”金陵太守怒目圆睁:“刁民妖言惑众,来人,将他们带下去砍了。”
饶命声不绝。
魏无忌看着这一幕,说道:“将他们关入大牢吧。”
金陵太守怒看向小王爷,守城的压力让他精神紧绷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城墙上的王府属官,还是挥手让人将这些刁民带下去。
“现在城内粮价疯长,昨日我杀了一批,但仍然没有扼制这股风气,是我之过,不是他们的错。”魏无忌将千秋剑放在自己身边,慢慢靠坐在城墙,他的盔甲满是血污,鬓发凌乱,不复从前姿态。
金陵太守低吼道:“小王爷,你一时的仁慈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今天那些刁民逃了,你信不信马上就有兵卒扔掉武器,伪装成乞丐平民也跟着逃了,兵溃如山崩,你今日不制止,明日这城就破了!”
“这是叛军的阴谋,我岂能让他得逞。”
“叛军特意放了那些平民,只为了扰乱我方军心,你究竟懂不懂?!”
魏无忌抬头看着为了金陵城殚精竭虑的金陵太守,父亲在时,金陵太守经常跟在父亲身边,在魏无忌以往的记忆中,这位身材矮瘦的金陵太守只知道附和父亲,如果不是这次危机,魏无忌从不知道金陵太守守城的决心这么强烈。
“我知道,可太守您杀不尽他们逃离的心。”魏无忌望着天上灰白的太阳:“与其紧抓他们,不如杀一杀城内想逃离的大富人家,他们危害比那些人大多了,趁着金陵战乱发财,发完财之后又想脱身,这世上好处,他们都想占个够。”
“这…”金陵太守犹豫了,城内守军不够,还需要那些大户人家出人出力出钱 ,你杀了其中一家,这个群体立刻会反噬,杀的狠了,人家直接联合叛军,来个里应外合,金陵太守见过很多这样的前车之鉴。
小王爷昨天贸然杀人的举动,已经惹众怒了。
见太守没有说话,魏无忌也就不再说什么,事到如今,他才发现曾经和他交好的家族有多可恨,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无力回天。
魏无忌想到了这个词。
永兴八年,癸卯年,腊月二十三,大雪。
叛军再次攻城,连攻三天,城内溃逃者无数,哪怕金陵太守杀了一批又一批,仍然无法阻止,甚至出现了百夫长带兵出逃一事,得知成功逃离后,引发了大量兵卒弃城而逃。
腊月二十七。
魏无忌收拢城内兵力以及王府属兵,拼死抵抗。
当晚。
金陵太守自缢于自己家中。
腊月二十八,金陵城破。
魏无忌看着那些兵一窝蜂的往金陵西南角跑,喝令制止无效,被兵卒逼回了城楼之上。
“你们现在走那条路,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条路不是给你们走的。”魏无忌望着那些兵卒,很多很多,可惜他们却没有任何心气来抗敌。
“你给俺闭嘴,要不是你们这些官老爷一个劲的说什么守城,守城,俺早就走了,俺娘俺爹现在就在外面等俺,要不是因为这个,俺就把你绑了送给叛军,说不定还能得到赏钱。”其中一个兵卒道,他们的长官死的死,逃的逃,他们也想活命啊。
“走,走,快走。”一个千夫长催促道。
魏无忌在人群中还看到了金陵城的一个校尉,太守死后,这人立刻想逃跑。
所有人都放弃了这座城。
魏无忌无力垂下头,坐在城墙处,重复了一遍:“不要走沼泽那条路,那条路是死路,叛军会让平民走,不会让你们走的。”
没人听他的。
校尉倒是听进去了,他组织人手准备冲出去,这些追随他的人就是他的盾牌,叛军一进城就严格控制了各大城门紧要处,想冲那些关隘口,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不如放手一搏。
魏无忌看着他们离去,因为沼泽路线深入人心的关系,几乎所有的兵卒都在往那边冲。
冲往一条不归路。
魏无忌感觉眼眶很疼,他支起剑想站起来,长时间的作战让他身上遍体鳞伤,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护卫他的王府属官已经全部阵亡,他的脚下都是他们的尸体。
魏无忌看着手中的千秋剑,最后看了一眼金陵城,随后拔剑出鞘,锋利的剑锋准确无误的划破自己的喉咙。
血雾蓬出。
魏无忌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晃晃,最终倒在金陵城楼上。
千秋剑哐当落地。
与此同时,王府里的一位貌美宠姬悬梁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这把剑最后被一只手捡了起来。
周绪看着自刎的楚陵王,对身后的廉大郎道:“派人好生安葬了他。”
萧晴雪跟在阿爹身后,看着死去的魏无忌,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
控制金陵城后,周绪让底下的北府军不要扰民后,便去了金陵西南方向的沼泽地。
冬天的沼泽地被冻的梆梆硬。
金陵城的步卒对上北地的轻骑兵,就好像是狼群在围猎羔羊,周绪来时,那些暂不知沼泽情况的步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这个方向逃跑,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射下埋伏,现在伏击正式开始。
周绪骑马站在一个高坡上,听着下属汇报的城内消息。
萧晴雪茫然的望着底下厮杀,不是已经胜利了吗?为什么阿爹他们还要杀人?她看见从城内逃出来的人疯不择路的撞上了刀口,不是一个两人,不是几百个,像是一条黑线,随后又变成了血线。
她站在高处,看的很清楚。
这些步卒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心神崩溃,只能跪在地上求饶。
萧晴雪闭上眼睛,眼皮打颤,求饶声,惨叫声,哀嚎声回荡在她的耳边。
廉大郎忍不住说道:“萧小娘子,这里血气太重,不如我们先回去。”
萧晴雪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一个步卒倒下,他很年轻,年轻到让萧晴雪感觉他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犹带稚气的脸上都是血,死前十分恐惧,面容害怕到扭曲。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们似乎都在看着她。
萧晴雪后退一步,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声音呐呐不可闻,最后声音越来越大。
“阿爹,算了吧,放过他们吧。”萧晴雪大声道,她看向在这里唯一有权利发号施令的人,脸上都是泪。
她的声音如此之大,让在场的人全部寂静,连和杨东交谈的胡大力都停止了说话,看向萧小娘子。
在场只剩下风声,以及残兵的求饶声。
周绪看着女儿。
廉大郎心里一惊,连忙小声对萧小娘子说道:“大将军在江淮已经下过了杀降令,小娘子快快认错。”
“杀降令?”萧晴雪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她看向底下跪在地上不停求饶的那些兵卒:“可是我们已经胜利了,不是吗?他们在投降啊。”
萧晴雪不明白,阿爹怎么可以这么做。
投降也要杀吗?阿爹的军令如此残暴不合理,这种一边倒的屠杀让萧晴雪根本不能接受。
萧晴雪看着阿爹,没有他的命令,底下的杀戮就不会停止。
“阿爹,不要再杀了。”萧晴雪哽咽,她跑到阿爹马前,看着他:“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要再杀了。”
“好不好?”萧晴雪乞求道。
胡大力正要为小娘子说些好话,没娘的娃可怜咧,万一大将军生气要处罚萧小娘子,他怎么说也得帮萧小娘子一把。
周绪下颚紧绷,印象中,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你答应过我的,金陵城破了以后,我要什么都行。”萧晴雪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你不许反悔。”
周绪低头看着伤心的女儿,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夫人。
周绪最终抬手。
传令官立刻下达命令。
胡大力目瞪口呆,不是,大将军,你的心硬如铁去哪了?
“不要哭了。”周绪看着夫人唯一的女儿,语气低沉。
萧晴雪仍然哭的不能自己,像个孤独的小兽。
周绪让廉大郎过来陪着她。
“为了那些人,值得顶撞大将军吗?”胡大力心情其实有些复杂,这些人中,最有勇气的居然是萧小娘子,杀降令一直是主公被江淮地区诟病的一个污点。
可他们都准备缓缓的规劝,没想到萧小娘子这么莽。
萧晴雪看向胡大力说的那些人,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感觉自己永远融入不了这里。
“哎,哎,别哭啊。”胡大力手忙脚乱的安慰着。
周绪回到金陵城,去了大觉寺。
现在是冬天,大觉寺的桃花自然没有开。
在后山逛了一圈后,周绪回到大觉寺的前殿,佛像庄严,俯瞰众生。
从不信佛的周绪,看了佛像好久。
久到他放下刀。
对着佛像许了一个愿。
第278章
洛阳, 莲子坊。
余家大郎天亮时才从外面鬼混回来,一回来就进屋睡觉去了,气的苗翠在屋外骂个不停。
“阿娘骂的那么大声, 也不知大哥怎么睡得着?”小银子蹲在地上,一边用长条柳枝写字, 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一边看向正房那边:“街坊邻居都说阿娘是个泼妇, 我看阿娘这个坏名声都怪大哥, 大哥要是听阿娘的话, 阿娘就不会骂人了。”
小金子蹲在妹妹旁边,也在写字,心不在焉,伸长脖子看向厨房方向, 那里罕见的飘出肉香, 小金子的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无比期待今晚:“晚上就能吃肉了, 等过了年,我就又长大一岁了。”
“璎娘,你喜欢吃肉吗?”小金子看向坐在上方台阶处的妇人,问完以后,发现璎娘似乎在发呆,他又问了一遍。
结果, 璎娘还是没有说话。
“璎娘。”小金子坐到璎娘身边, 推了推她。
妇人回过神, 她的眼睛蒙着一截两指宽的白色粗布, 有浅浅的药味传来, 她低头“看”向小金子的方向, 声音轻柔:“怎么了?”
“小金子问你喜不喜欢吃肉,问了两三遍了,你都没回。”小银子坐在璎娘子的左边,两个小孩一左一右在璎娘子身边。
“抱歉,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到你的话。”璎娘歉意道。
“没事,没事。”小金子摇头,语气带着担心:“不过璎娘你在想什么呢?昨天要不是阿娘提醒,你连药都忘记喝了,璎娘,你是怎么了?”
璎娘摸了摸小金子的头发,没有说话。
等两个小孩结伴去院里玩雪的时候,璎娘抬头看向天空处,就在昨天,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它是如此重要,让她纵使想的头痛欲裂,也想回忆起什么。
似乎是为了惩罚她的忘记,她的心感到一阵一阵的抽疼。
她轻轻呼着气,额头冷汗津津,这些天她一直在有意打探余家救下她的地方,余家人只说是在一条小河渡口处救下的她,渡口在离洛阳很远的泗洲,至于她从何来,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眼前的黑暗已经变成了蒙蒙的灰暗,所有事物都被笼罩在看不见的暗色浓雾里,还是看不清。
璎娘去了厨房,摸索着做了饭,随后准备熬药,余石头半月前终于上了战船,在翠娘大哥的帮助下做了帮厨,算是有个正式的工作了,平常忙的很,就吃住在船上,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也不知会不会回来过年。
因为帮忙找工作的原因,翠娘对大哥的怨气也少了些,再加上苗家有心修好,他们两家关系又好了起来。
但璎娘不喜欢苗家的苗二郎。
因此,只要苗家上门,她就经常在房里闭门不出。
那个苗二郎…
他不怀好意。
厨房内,璎娘在煮药,现在她已经可以很熟练的煎药了 ,苦涩的中药味弥漫,璎娘摘下蒙眼的白布,轻轻眨了眨眼睛,继而失落的轻垂眼睫,春水般的眼眸失神盯着药罐的方向。
等听到药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正想拿,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令人不使的窥视感,她皱眉,看向厨房门口,不出意外,听见了苗家人的声音,翠娘正在和她的大嫂说话。
过年了,亲戚过来走动了。
在门口的,应该就是苗二郎了。
璎娘装作不知的继续拿潮湿的抹布裹住药罐把手,将它从炉子里拿出来,随后摸索到碗,慢慢的将药汁倒在碗里。
苗二郎走到厨房,看着眼盲妇人,心思活络起来,姑父姑母一家子进洛阳还带了一个瞎子,他是知道的,起初他还嗤之以鼻,但等他有次奉阿爹的命给姑母家送鱼,无意中看到这个瞎子的脸,顿时惊为天人,想到了一个法子。
“璎娘,你的眼睛看不见。”苗二郎继续游说上次未完的事:“你呢,又不是余家人,姑父姑母迟早有一天会厌烦了你,毕竟没人希望有人在自家里白吃白住。”
“而且,每日还要喝药,寻常人家尚养不起一个药罐子,何况姑父姑母还有孩子要养。”
“你要是懂得感恩,就应该听我的劝。”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听话,下半辈子都能衣食不愁了。”
“项家有什么不好?”苗二郎走的更近了些:“项大人虽然老了些,但人家是洛阳市丞,是市令佐官,这可是个大官,光是他底下的属吏就有三十六人,洛阳西市南市都归他管,你就能知道项家多有钱了,就是给项大人做个小妾,都比寻常人家要好过上一千倍,一万倍。”
“璎娘,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就凭你的样子,只要项老爷见了你,二话不说就给你治眼睛,以后跟在项老爷身边想要什么…啊!”苗二郎说到一半,手背一疼,火烧火燎的,他后退两步。
璎娘拎着药罐:“你挡路了,我看不见你。”
苗二郎气的牙痒痒。
“总之,我已经和项府管家说好了,等过完年,你就跟着管家进项…”
苗二郎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了一拳,余大郎酒气熏熏的骑在他的身上打人,像喝醉了发酒疯般,一群人连忙来拉架,苗家大妇看见静立在一旁的眼盲妇人,恨恨的剜了她一眼。
一场闹剧之后,苗家带人离开了,余家清净了许多。
苗翠在桌上开口:“今天大嫂过来给我说了项家的那个事,那个,璎娘,你是怎么想的呢?”
璎娘喝完药之后,平静看着翠娘方向:“璎娘受你们照顾颇多,现在身体大好,也是时候离开了,我身无长物,暂时无以为报,以后若有机会再报答你们。”
“你…”苗翠被看的又羞愧又恼怒:“你一个瞎子看不见能去哪里呢?”
“我知城里有唐家建的女庙,可收留姑子女道,我欲去那边。”璎娘在见过苗二郎之后就想好了自己的退路。
翠娘脸涨的很红:“项家就那么不好吗?我听二郎说他家…”
“行了!不要说了。”余大郎看了一眼亏心的阿娘,钱财动人心,苗家刚才送了好些礼,他不耐烦道:“你刚来不久,知道项家是个什么情况吗?就觉得项家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苗翠被大儿子的话顶的脸色红红白白。
小银子急道:“为什么让璎娘走呢,璎娘她会教我们读书写字,还会做好吃的,她还…”
“你不许说话。”苗翠对着小女儿呵斥,小银子眼泪缩在眼眶里。
下午,余大郎犹带酒气的敲响厢房的门
“阿娘带着小金子他们出门去了,我送你走。”
璎娘略诧异的听着他的声音,很快,她把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拿上。
“马上过年了,城内禁的不严,我用小船送你。”余大郎道。
璎娘带上帷帽,背上包裹,手里拿着一根竹棍,跟在余大郎身后,第一次踏出了门。
等她坐上小船时,还有种不真实感,真的出来了。
“谢谢。”璎娘对着余大郎轻声道谢。
“项家不是好东西,送进去的人十有八九都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哪了,洛阳本地的人说项家像个吃人的魔窟似的。”余大郎打了个酒嗝:“可我也不是好东西,说不定,酒醒之后我就反悔了。”
大冬天,有文人乘坐小船赏冬景,火裘拥身,清酒一杯,吟唱高歌不绝。
洛河更是盛景如画,余大郎看着那些景色,继续说道:“刚好慈悲寺离那女庙不远,到了那边,你就方便去慈悲寺了。”
“本来想过完年,你眼睛能看的差不多了,再带你去慈悲寺,没想到出了项家这事。”
惹不起项家,只能躲着了。
璎娘静静听着。
余大郎转过来,看着贵人:“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慈悲寺躲躲,苗家看样子不会轻易放弃,阿娘如果心软告诉了苗家人你的住处,说不得会去女庙赌门,你知道的,小人难缠,等过一段时间后,你再去唐家女庙那。”
璎娘从包裹里拿出两粒碎银子,放在船上:“还是要谢谢你,这钱请你喝酒。”
“那就先去慈悲寺了。”余大郎收起碎银子:“寺里以前发生过命案,阴气很重,我有次进去过一次,里面很荒凉,一入夜就有瘆人的声音回荡,真的像恶鬼哭嚎。”
“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敢多呆。”余大郎没有乘船,直接让小船顺河而下,他横躺在船头,昨夜的宿醉似醒非醒:“你就不怕吗?”
“做事问心无愧,做人堂堂正正,又怕什么恶鬼呢?”璎娘吹着江风,声音轻的吹散在风里。
她“看”向余大郎,抿了抿唇,说出心里的疑问。
“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帮我?”
余大郎翘着腿:“大概是,我还没烂透吧。”
如果苗家选了一个好人家,他可能真会不管了,偏偏苗家选了魔窟似的项家。
而他呢,好的不彻底,坏的也不彻底。
活该过的不好。
第279章
余大郎将小船停靠在慈悲寺后山处的一小河湾, 此刻天色暮云低垂,阴风卷着细雪怒嚎,常年无人打理的后山阴森森的, 余大郎裹了裹狗皮袄,对着身边的璎娘子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慈悲寺的后山, 大门那里被锁了起来, 进不去, 官府的贴条还在大门上封着呢。”
“我先给你弄妥当了, 再离开慈悲寺。”余大郎率先朝前走去。
璎娘握着手里的竹棍, 在地面上探路,她视线受损,“看”向余大郎,只能勉强看见一团灰色的人形。
山里很静, 导致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兽类嚎叫声音更加刮人耳膜。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 璎娘感觉脚下的路终于有了变化, 竹棍敲击在石阶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心里也为之一松,她回头看了一眼,慈悲寺的后山范围超乎她想象的大,一眼看去,黑乎乎一大片。
等终于走到一后殿侧门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余大郎熟练的从身上拿出一根铁条从门缝中插入, 随着不断的上下窜动, 木门后的门闩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余大郎推开进入里面, 门轴发出令人牙疼的响声。
“我上次来的时候是翻墙进来的, 走的时候把门闩松动了下,才这么好打开。”余大郎拍了怕这门木:“其实这门还挺结实的,比寻常人家的门还厚上几分,轻易都推不动。 ”
璎娘敲着竹棍进入门内,闻到了荒凉的味道。
“跟我来。”余大郎继续往前走:“这里就是慈悲寺僧人住的地方了,我给你找一间干净的僧房。”
璎娘走在这一间间僧房中,感觉到曾经的慈悲寺很大很大,廊道中,无数的僧房连在一起。
余大郎找到一间:“这间不错,有床有窗,冬天还能挡风。”
他知道璎娘看不见,便说道:“寺里大多数的僧房都被火烧坏了,这里曾经好像发生了一场大火。”
璎娘已经靠着竹棍帮助大致摸完了房间的布局,房间很小,但对璎娘来说正好,窗户可以关上,门闩也是好的,已经是大幸了。
余大郎掏出火烛,挥掉桌上烛台的蛛丝网,点燃半截蜡烛。
一点烛光照亮了黑暗。
“我再去其他房间找找有没有被褥之类的东西。”余大郎说道。
“我一起去吧。”璎娘道,她想趁着有人领路,熟悉一下慈悲寺的路线。
“也行。”余大郎拿起烛台。
两人穿梭在一片残垣断壁里。
余大郎其实有点怕,毕竟慈悲寺看起来真像一座鬼寺,到处都阴森森的,飘下来的佛蟠被风吹的到处飘荡,好像是死人上吊用的白绫。
地上都是倒塌的木梁石头,这给璎娘的走路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僧房一看就是穷地方,我们去慈悲寺的寮房看看。”余大郎缩了缩脖子:“寮房都是贵人们住的,说不定有好东西。”
刚到寮房不久,余大郎就搜罗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从几个房间出来,七八个蒲团被他抱在一起,还扯了一截纱帐。
璎娘蹲身,刚才她的棍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在地上摸了摸才找到,原来是一个烛台,幸运的是,上面蜡烛长长一截,居然是完整的,璎娘把它拿起来,又找了一圈,等手摸到窗棂上时,她的手顿了顿。
窗户已经破损,木刺到处支棱着,一大团黑色的脏污细软团团缠在那些木刺上,璎娘摸完以后,感觉那团细软很像是人的头发,它们纠结在她的指尖。
同时,璎娘从那团头发中闻到了血腥气,陈年已久的血腥气混合着隐隐的烧焦味道萦绕在璎娘的鼻尖处。
璎娘冷静的放下手中东西,捏紧手里的竹棍,离开了窗户,在这间曾经豪华的寮房里,璎娘在墙壁处还摸到了刀斧砍劈的痕迹,以及角落里粘腻的血渍。
看来这里的确发生过重大命案。
璎娘皱起眉头,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好像对血气并不陌生。
搜罗了一圈,余大郎走到璎娘身边:“好了,东西找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因为他找东西的动静,老鼠在地面上乱窜,发出吱吱的声音。
璎娘回到僧房,余大郎率先就把蒲团拍拍,灰尘散开,将它们摆整齐放到床上,被褥暂时没找到,把蒲团里的软絮撕开装到找到的一大截纱幔布料里,打好结后,将就能御寒了。
璎娘将包裹里的烧饼递给他,烧饼是她离开莲子坊的时候买的,买了挺多的,现在是冬天,不怕坏。
“辛苦了,谢谢你帮我做这么多。”璎娘感谢道。
余大郎拒绝了:“饼你留着自己吃吧,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要走了,等过几天我再看你,顺便帮你看一下苗家那边什么动静。”
璎娘握着竹棍,将余大郎送到了后门处,等听不见余大郎的脚步声后,她关上后门,随后吃力的把门闩弄好。
回想着记忆中走过的路线,璎娘顺利回到了僧房房间,回到房间第一件事,璎娘也是把门闩锁上,关紧窗户。
全部做完以后,璎娘坐在桌边吃着烧饼,手边是不离手的竹棍。
烧饼很干,很硬。
僧房院里有口水井 ,不过璎娘却不敢用,她在井里闻到了一股腐烂的臭味。
后山倒是有水源,等天亮再去,璎娘将饼含在口中让它湿润后才慢慢咽下,大火虽然烧了慈悲寺很多东西,但也不是完全烧完,至少璎娘就发现了很多幸存的房间,里面的桌椅床窗都是用木头做的,还需找个趁手的工具将它们劈砍下来,留作冬日柴火用。
明日还要去找一下慈悲寺的厨房,璎娘听着屋内老鼠的动静,苦中作乐想着,也许跟着老鼠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厨房了。
璎娘正想着事情,忽然听见了遥远地方传来的响声,像是在放烟花一样,砰砰不绝。
璎娘走到窗边,听了好一会,确定外面只有风声后,打开窗户。
寒风吹面,雪花飞到她脸上。
璎娘抬起头,一向雾蒙蒙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大团绽放的色彩,转瞬即逝,随后又骤然亮起,洛阳的富贵热闹从这烟花中绽放出,依稀还能听见爆竹声。
原来,过年了啊。
璎娘恍惚想起来,惘然若失。
第280章
天光破云的时候, 璎娘打开房门。
倒不是她心大到能安稳睡到天亮,而是现在才是适宜她出门的时候,今天是个晴天, 导致她眼前的浓雾变淡了些。
璎娘眨了眨眼睛,她的瞳孔一但盯着光亮处久了便会受到刺激, 不仅疼, 还会流出生理性的眼泪。
她闭上眼睛, 呼吸着寒冽的空气, 等脑袋彻底清醒之后, 璎娘握着竹棍沿着走廊去往寮房那边,她知道,这些诺大的寺庙除却给这些香客准备的寮房,自然还会有斋堂以及寺庙内部的食堂, 五观堂。
璎娘总觉得自己以前踏足过许多寺庙, 不知她以前是什么人。
她慢慢走在这荒芜废弃的巨大寺庙内, 找到了斋堂, 进入里面,在斋堂里面摸索着,斋堂很大,璎娘甚至能想到当年斋厨给香客们备菜送菜时的嘈杂。
想必那时火灶里的柴火必定十分旺盛,火苗舔舐着锅底,各种菜式出炉, 她一路走过, 好似穿过了陈年幻境, 璎娘在满地狼籍的斋堂里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忙碌了许久, 手掌上布满了灰尘, 东西是在一处木柜中找到的, 木柜不远处还有三五个大圆缸,璎娘摸过它们,里面并没有水,如果她猜的不错,圆缸以前应该是养鱼所用。
因为她找到了专切鱼生的一把刀。
刀柄被一圈皮革缠了起来,刀鞘不见踪影,或许,它本来就没有刀鞘,它被专门用来切鱼生,因此刀刃很薄,刃长约有她的半个手长,应该是处理一些体型较小的鱼,握起来刚刚好,璎娘小心摸过刀刃上的锈迹,心里瞬间安定了下来。
从昨晚进到寺庙里,璎娘就在想如何找东西防身。
她不止一次听过余大郎说起洛阳的人有多喜欢吃鱼脍,洛鲤更是价值不菲,所以这座专供给达官贵人所用的斋堂内怎会没有斫鲙刀。
她在斋堂内又继续搜罗了一圈,惊喜发现这个斋堂大多数厨具还能用,接下来只要找些木柴,就能生火了。
可惜没有粮食。
璎娘找到一块磨刀石,提着一个小木桶走了,她回到了香客们住的寮房,寮房院内有一处小池塘,璎娘用小木桶提了些水上来,打湿磨刀石,将斫鲙刀解开,磨刀。
细微的摩擦声在寮房内响起。
璎娘磨好刀以后,将斫鲙刀藏在了腰侧,外穿的披袍用麻绳一系,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既挡风又方便拿取。
做好这些事以后,璎娘估摸已经临近中午了。
她回到了自己住的僧房,凑合吃了午饭,斋堂院里的水是死水,僧房这边的井水腐臭难闻,后山有野兽,她想了想,决定下午去前殿看看有没有水源,如果没有的话,院里积雪也能用。
休息了一会,璎娘握紧手中竹棍出发。
她走的很慢,有时候还能发现被锁上的门院,整个慈悲寺空寂无声,璎娘停下脚步,前面的路被一堆东西堵住了,她弯腰扫开积雪,沿着障碍物摸了摸,发现是很多石头,上面雕纹精美,大大小小散落在路中央。
璎娘不得已只能从另一条小路走。
她沿着黑墙小道,忽然听见了钟声。
璎娘抬头看向钟声方向,前方视线中朦胧出现了一座塔楼。
为什么会有钟声?
璎娘心悸不已,难道慈悲寺里还有人,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璎娘的手心就冒冷汗,她戒备的看向塔楼位置,有一瞬间想回到僧舍。
过了好一会,璎娘蹲下身,将斫鲙刀拿出来,在裙角划出一块布条,随后将布条包裹在竹棍底部,这样竹棍敲击地面的时候就不会听见声音了。
她先去看看情况,如果寺庙里的人很多的话,她就走。
这次她把斫鲙刀藏在了衣袖内。
越往前走,璎娘越能感觉到有人活动的痕迹,比如有一段路积雪很少,比如院墙里的奇怪空隙,它们被层层的竹林挡住,若不是璎娘谨慎贴着墙走,也不会发现这些奇妙。
寒风透过那些墙上细孔间隙,带着风雪吹到她衣服上,耳边是呼啸不止的尖利风声,犹如夜猫嘶叫,又好似厉鬼哭嚎。
听着这些瘆人的风声,璎娘似乎明白慈悲寺闹鬼的传闻了。
摸着孔隙,璎娘轻轻皱眉,不知住在慈悲寺的是什么人。
近了塔楼,璎娘意外发现了菜畦的痕迹,这让她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因而也愈发小心翼翼,在她视线中,那是一座奇怪的塔楼,歪扭的楼层摇摇欲坠,是座名副其实的危楼。
璎娘看了好一会,先前听到的钟声早已消失不见,她藏在松林里,静耳凝听着塔楼里的动静。
有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的从塔楼里出来。
“灵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进藏书楼敲钟,你到底听进去没有?”一个个头稍高的和尚揪着另一个小和尚的耳朵,气愤说道:“藏书楼不安全,万一掉下来,摔死了怎么办?”
“我知错了,师兄就绕了我这次吧。”小个子的和尚双手合什求饶,两人的声音俱十分难听,嗓子好像坏了。
高个子和尚这才松手:“今天是新年,我们快去大雄宝殿那,给师父拜年。”
“那晚上,存真师兄会回来吗?我好久没看见他了。”小和尚道。
“应该会吧。”大和尚不确定。
日光洒在他们脸上,是被烧伤的崎岖脸庞,皮肉通红皱结在一起。
他们牵着手离开了藏书楼。
璎娘等他们离开以后,才从松林里出来,那两人听起来是寺庙里的和尚,加上那位存真师兄,和他们的师父,就有四个人了。
璎娘从原路返回,心里正想着怎么办?忽然听见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阿弥陀佛,贫僧归尘见过女施主。”
璎娘瞪大眼睛,她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小路尽头处的老和尚,面色微白,她一点也没听见声响,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归尘望着不远处的妇人,目光从她鸦青色的披袍移到她的脸上,注意到了妇人的眼睛。
“施主,眼睛看不见?”
璎娘紧紧握着袖内的斫鲙刀,手心里都是冷汗。
归尘叹息一声:“前不久,寺里后门进了一个陌生人,那人在寺里被吓得不轻,绕了一圈就走了,施主可与那人认识?”
“认识。”璎娘听着这位老和尚说话,便知道余大郎在寺里的踪迹已经被眼前这位老和尚知晓了,轻声道,“我双目失明,多有不便,他便带我来了这处,原以为是无人的寺庙,不曾想惊动大师修行,还望大师勿怪。”
归尘问道:“我观施主身份不俗,何以沦落到野寺栖身?”
老和尚在慈悲寺风头正盛的时候也接待过不少贵客,眼力毒辣,这位女施主身上的披袍虽然破旧,但归尘一眼就看出披袍是用蜀锦所做,鸭青色的披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披袍裁剪合度,端的是清贵异常,更遑论,妇人相貌气度也不像是寻常人家。
璎娘沉默不言。
她对突然出现的老和尚还怀有警惕之心。
归尘捋了捋胡子:“出家人慈悲为怀,既然女施主眼有恶疾,可在本寺暂住一段时日。”
璎娘听着峰回路转的这话,拒绝不了。
“多谢方丈。”她对着老和尚还了一个施礼。
老和尚被大火焚烧的脸一笑就变得更加可怖,他回礼道:“我不是慈悲寺的方丈,方丈早已圆寂,我不过是寺里以前的一个知客僧罢了。”
说完,离去。
璎娘凭借着模糊的视线,回到僧舍。
等到黄昏时,她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寺庙后山侧门还是老样子,想走的话,璎娘随时都可以走,璎娘徘徊在门边,最终还是回到了僧舍,到了外面 ,她又能去哪呢?更何况,放弃慈悲寺,她又不甘心,毕竟她的记忆中有它。
入夜。
敲门声响起。
璎娘立刻睁开眼睛,里面毫无睡意。
外面两个和尚你推我我推你,最后灵宝紧张说道:“女施主睡,睡觉了吗?”
璎娘起身:“还未休息。”
“今天是新年,存真师兄送了些吃食衣物过来,我们用不完,师父便让我和师兄送了些给施主,东西就放在门外了,施主记得取用。”
璎娘过了一会打开门,在门外摸到了好些东西,沉甸甸的被褥压在她手心里。
僧舍外,灵宝望着女施主,小声和师兄说话:“原来她真的看不见啊,也对,女施主要是看得见,估计早被师父吓跑了。”
师父烧伤比他们严重呢,看起来很吓人。
“好了,好了,东西送完了,我们走吧,存真师兄还在等我们呢。”
两个和尚越走越远。
第二天早上。
两个小和尚又来了。
璎娘这才发现他们其实不高,尤其是小和尚,说话做事宛如十二三岁的小孩,高个和尚大约十七八岁这样。
许是寺庙里难得有生人,小和尚灵宝对她很是好奇,他和师兄放下挑水的担子,本想躲在师兄身后,但想到女施主眼睛看不见他的烧伤,灵宝又站了出来:“女施主,我和师兄给你送水来了,中午女施主就到前殿客堂去吃啊,师父把菜都洗好了。”
璎娘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一时间有些无措。
“存真师兄中午也在呢,他有大本事,认识好多厉害的人,医术也厉害,说不定可以帮女施主看看眼睛。”小和尚叽叽喳喳说着,性格很活泼。
等到中午的时候,璎娘跟着小和尚来到了前殿的客堂。
客堂内,酒菜丰盛。
璎娘闻着酒味,从不知道和尚还喝酒的。
“存真受不了戒律,逢年过节的时候就会喝点酒吃点肉。”老和尚归尘笑呵呵道:“女施主不是佛门中人,也不必守这清规戒律,想吃什么吃什么。”
两个和尚围坐在桌旁,他们守规矩的只吃斋菜。
璎娘看向存真,这个和尚盘腿坐在地上,软骨头一般身体半歪,用左手斜撑在地上,右手似在拿着酒壶,看不清什么模样,不太像佛门中人。
存真也在看着老知客僧滥发好心让其留宿的女施主。
存真那张多情的脸上,瞅见对方是个瞎子,不禁也感到可惜,他向来玩世不恭的很,当即道:“女施主,说说你的眼睛如何瞎的?说不定我有办法。”
袖口内的斫鲙刀刃贴在她的手臂处,阴阴凉凉,璎娘看不清他们的脸,她对着存真方向俯身道谢,轻声说起了受伤经过。
“原来如此,等吃完饭,我给女施主针灸下看看。”存真道:“不过,慈悲寺不留外人,女施主还是早日做打算好。”
“多谢存真大师。”璎娘把项家的事说出来,试探一下这人知道可知道项家。
“项家啊。”存真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女施主不进项家是对的,项家人不仅经常随意打杀奴婢,更喜欢在宴会间赠宠妾送舞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恭喜女施主脱离苦海。”存真笑道。
璎娘随着两位小和尚用了斋菜。
饭毕。
存真遵守承诺给女施主治眼睛。
璎娘半是疑心半是揣测,自从醒来,她的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怀疑着,警戒着,她看着这陌生世间,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她都无法信任。
就连慈悲寺的和尚也是。
她用餐只用小和尚们用过的,他们吃了,她才吃,滴酒不沾,荤菜不食。
大雄宝殿内,老和尚在念经。
璎娘感受到手臂内刀刃的凉意,看向给她针灸的存真大师。
老和尚诵经的声音传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
熟悉的经声让璎娘恍神了一会,她不由跟着念了起来,是的,她念过的,璎娘无比确信,她曾经念过这个经文…是…是…
在窗户下,在车顶上,有个白衣僧人一直在她耳边诵经,为了战场上死去的人祈福,她也曾念了一遍又一遍。
“莲花往生咒。”
“你是谁?”存真俊秀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九转莲花往生经是谁教给你的?”
九转莲花往生经曾经是大慈悲寺的不传经文,藏经阁早已被焚烧一空,知道经文的人寥寥无几。
这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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