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星阮开始频繁地梦到虞夙。


    自从回到曲召市后,他许久许久都没有在梦里见到过虞夙,直到过了元宵节。


    第一次时,他只见到一道背影,他看见虞夙背对着自己站在一片黑色的雾气里一动也不动,他大声喊着,想要跑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虞夙身边,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直到被黑雾吞没。


    醒来后宁星阮心里发慌,然而他除了担忧,却什么也做不了。


    所幸,夜里勉强入睡后,他便又看到那人了。


    黑衣黑袍,坐在一处破败的小房间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宁星阮看着他,心里便觉得安宁。


    一次又一次,宁星阮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但他直觉,虞夙快要回来了。


    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到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指尖可以触碰到微凉的发丝。


    宁星阮开始盼着夜色的到来,每日下班后急匆匆回到家里,简单吃过饭洗漱后就躺在床上,有时躺在那里会胡思乱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便买了许多安眠的东西。


    对于宁星阮来说,两年间,只有如今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每天从睁开眼睛他就有了盼头,这栋宅子也不再充斥着让人心悸的空荡荡,他白日里只要想着回来睡觉就能看见虞夙,心里就溢满了喜意。


    从第一次梦到虞夙,到他能够走到虞夙身后,中间过去了两个月,天气逐渐炎热,大街上开始出现短袖长裙,距离他们分别,已经过去快要三年了。


    宁星阮和小道士已经成了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小道士得知宁星阮总是梦见虞夙后,便想办法询问了道门中一些长辈,然而没有先例,也无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对此宁星阮并没有觉得失望,他等得起,三年都过去了,现在他已经看到了希望,再等上三年又又何妨呢。


    五月十五,网络上到处在报道夜里即将出现的超级月亮,宁星阮丝毫不感兴趣,仍如往常一样,早早就洗漱过躺在了床上。


    比以往更白的月光透过窗格洒在床头的桌子,他也不曾朝外看一眼,默念着清心咒,他慢慢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仍走到了那道身影身后,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往前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的背影,心里就十分满足。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动了。


    宁星阮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看着他起身,转过身来,走出了小屋。


    他看不清虞夙的脸,刚要起身追出去,还未有动作,身体却先一步朝着外面飘了出去,就像是风筝被线牵着一样,他身上的那根线拴在了走出去的人影身上。


    小房子外面是黑色的大雾,宁星阮飘在雾里,只能看到虞夙的背影在前面若隐若现,他心里焦急,想要开口大叫,身体却不受控制。


    雾没有尽头,宁星阮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终于,他听到了一声啼哭。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黑雾中无尽的寂静,凝固的雾气忽然躁动起来,翻腾滚动着,不再如以往一样一片死寂。


    在翻滚的雾气里,宁星阮再次回到了虞夙的身边。


    他们站在一处山崖上,下面灰蒙蒙一片,毫无生机,宁星阮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人,目光触及男人的脸,心里却悚然一惊。


    他看不到,明明知道身边站着的就是虞夙,他却看不到虞夙的脸,只有一片朦胧,仿佛被雾罩住,又仿佛本就是这样。


    宁星阮怔怔之下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脸,指尖却在快要碰到时突然传来剧痛,接着眼前的一切便如同被摔碎的玻璃一样,一片片溃散开来。


    猛然睁开眼睛,宁星阮大口喘着气,梦里残留的慌张和惊惧让他心脏砰砰直跳,梦中无法思考,但醒来后他却想起来,他们站的那个地方,他曾经去过。


    是在山上时,虞夙带他去看日落的那片山崖。


    翻身侧躺着,他了无睡意,看着窗外的月亮,宁星阮起身打开了窗户,月光洒在脸上,他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莹白皎洁的月亮挂在树梢头,隐约间他似乎看到院门走廊下似乎有道人影,长发披散,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虞夙时一样。


    快步走过去,宁星阮走到那次雨夜虞夙站的位置,靠着栏杆,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宁星阮似乎能感觉到,虞夙就在自己身边,看不见摸不到,但他却很安心。


    他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再次睡着之后,他又出现在那片山崖上。


    不同的是,这次他终于看到了虞夙的脸,赤红色的眼睛,遍布全脸的黑纹,与他记忆中任何时候的虞夙都不同,这样的虞夙满脸戾气,转过头来时,即便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宁星阮仍然感觉到一阵心悸。


    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恶兽。


    宁星阮看着这样的虞夙,除却第一眼时的心悸,就只剩下让他想要哭出来的心疼。


    他想到了老道长说的那些话,他也隐约明白过来,如今梦里的虞夙,就是他们没有认识之前的虞夙。


    被囚禁,被割肉放血,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那个小小的祠堂,最终自己断了肋骨,分裂魂魄。


    他伸手,这次终于碰到了虞夙的脸,指尖传来明显的痛感,虞夙身上的寒意瞬间冻的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回缩,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虞夙看向了山下,眼眸动了动,宁星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一片黑雾。


    耳边一阵风声,寒气打在脸上,宁星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次站稳时,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站在一间十分眼熟的房间里。


    他环顾四周,透过窗子往外看,终于确定这里就是泗水村的老院子。


    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将他的视线拉回来,目光落在床上的襁褓里,宁星阮表情复杂,别扭中又带着些好奇。


    这婴儿就是他了。


    外面隐约有声音传进来,宁星阮心中一动,脚步下意识朝外移了一步,父母去世的早,他从来都不曾记得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


    然而不等他考虑好要不要出去,床上的婴儿却发出一阵急促的哭喊声,转过头来,他便看见虞夙站在床边,朝着那个襁褓伸出了手。


    天生道骨,他也是天生道骨,对邪物来说,是天生的大补之物。


    宁星阮心头一紧,抬眼便看见虞夙原本空洞冷然的眼神此时带着深深的、扭曲的渴望。修长的手指扼住婴儿柔软的脖颈,指尖深深陷在小孩细嫩的肉间。


    张了张嘴,他却没办法说出话来。


    许久,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虞夙表情扭曲挣扎了一瞬,最终松开手掌,轻轻拂过留些想细微红痕,然后小婴儿便停止了哭泣,争着圆溜溜的眼睛,咿咿呀呀地喊了两声。


    他在看着虞夙,肉乎乎的小手忽然伸出来,握住了苍白的手指。


    “呀~”


    软软的声音却仿佛带着魔力,让那只苍白的手轻颤了一下,随即僵硬地停留在半空。


    宁星阮看向虞夙,那张原本戾气丛生的脸上,此时却出现了纠结的表情,眼神中竟然带着些许惊意。


    看着这样的虞夙,他忍不住露出笑意。


    虞夙不会伤害这个婴儿的,无论他是谁,宁星阮就是这样相信他,然而他也知道面对着这个婴儿,虞夙忍耐着本性会有多痛苦。


    身后门发出被推开的嘎吱声,宁星阮便见虞夙快速抽出被握着的手指,然后破开指尖,黑色的液体轻点在婴儿的眉心,随即两人便再次回到了山崖上。


    透过黑雾,虞夙遥遥看着山下的小村子,又恢复了那样的表情。


    宁星阮陪着他,他不知道虞夙在这里站了多久,日升日落仿佛也只是一瞬,虞夙再次动作时,宁星阮发现自己无法跟在他身边了,他走进了山崖后的那座小祠堂里。


    呆立在祠堂门前,看着黑色的木门,宁星阮心里沉甸甸。


    原来五岁那次,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见过面了啊。


    虞夙点在他额间的那滴黑色的血液,大概便是为保他不被其他邪物盯上。


    心里空落落的,此时宁星阮无比的想要看见虞夙,想要紧紧地抱着他。


    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时间再次转瞬而逝,祠堂的门打开时,宁星阮快步走过去,便看见走出来的虞夙,已然和进去之时大不相同。


    赤色的眸子恢复成了黑色,脸上的黑纹也消失不见,此时他俨然已经是宁星阮所认识的那个虞夙。


    宁星阮不知道祠堂里发生了什么,但见虞夙恢复正常,也欣喜不已。


    跟在虞夙身边,日复一日地见他独身一人,他终于明白了虞夙的苦心,更不敢去想,虞夙是怎样度过了几百年的孤寂。


    终于有一日,祠堂外面再次传来了清脆的童声。


    宁星阮看见了五岁的自己,也看见了虞夙终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意。


    他看着往事重演,陪着虞夙看着山下幼童逐渐长大,直到离开这个小山村。


    看着二十多岁的自己再次回来。


    昏暗的山路上,微风吹着,路边站着黑袍长发的男人,与已经长成的青年擦肩而过。


    视线追着青年的背影,眸中的情绪却变了。


    山神庙里,红绸飘落,大红罩住了青年的身影,修长苍白的手指挑着红绸边缘,红绸飘动,露出了青年的下巴。


    村外墓场,男人接住了飞奔的青年,移形换影,他们出现在后山的石桥上,他骗人说是邻家竹马,牵着青年的手回到家里,可惜被手下术法不精的小鬼坏了好事。


    山神庙里,穿了身道袍,他便光明正大地借机握住了青年温热的手。


    ……


    一幕幕闪过,宁星阮哭也笑也。


    山神庙倒塌时,他终于不再是看客,他又成了被吓傻后自庙里飞奔而出的红衣青年,直直扑进了同样红衣的长发男人怀里。


    手握着男人的手,宁星阮呜咽出声。


    眼泪被轻轻擦去,他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仍有些昏暗的卧室里,他握住了那双手,温热的,似乎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中鲜血流动的,活人的手。


    坐在床边的男人俯身,轻轻吻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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