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是想亲我?
夜无垢的话, 让房间陡然一静。
对面两个成熟男人,一个官场沉浮许久,一步之遥就能成为六部尚书的高官, 一个统领漕帮主帮数十年,能力和野心俱都为昭彰的帮主,差点绷不住脸上表情。
好歹一个客帮帮主, 竟然当场向大理少卿告状, 要不要脸?
别说身为一个男人,独立处理事情是基本能力, 就说你鸱尾帮那么多人, 今日境况说出去, 不怕他们没脸在道上混?
你还想在人大理寺少卿面前有脸面, 叫人心慕于你……呵, 你是想让别人看上你什么?胆小无赖,还是撒泼不要脸?
康岳反应极快,面上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还是年纪太小啊, 自家兄弟面前, 怎么胡闹都无所谓, 官府权力,可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说是不是, 小朝大人?”
看起来宽和极了, 实则在下什么眼药, 做什么警告,再明显不过。
朝慕云眸底墨色渐浓。
大理寺查案架势摆的十足,也实实在在在行动, 官府突然对敏感案件重提, 漕帮和漕帮背后之人, 不可能不重视,他们不知道典王藏在哪里,典王同样不知道他们查案背后是否有计划,在算盘什么,一定非常感兴趣。
就比如此刻,康岳进房间来,由着夜无垢挑衅,废话加口花花,都还没有走……不感兴趣,何必周旋?
对方这是在试探,试探的有他和夜无垢的关系,还有他们的敏锐聪慧程度,甚至,案情方面查到了多深,知道了多少。
“天子以仁治国,茶坊市井从不禁议论,此非公堂,倒也不必这么上纲上线,”朝慕云话音不疾不徐,面带微笑,看向夜无垢,“你说是不是?”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风流了,若不是面具挡着,满脸桃花都压不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让他微笑的人:“就是,只是闲来无事说句嘴么,兄弟们走船,什么荤话没说过,贩夫走卒闲了,也是满嘴跑马车,屋里都不是外人,我调侃两句怎么了,太过计较,可就没度量了。”
小朝大就护我就护我,气死你们气死你们!!
胡复蒙:……
康岳:……
这到底是真在开玩笑,还是有意的掩饰之举?
朝慕云却似乎没见到二人的眉眼官司,一心只有正事:“今日偶遇康帮主,却是极好,大理寺有桩案子稍有牵连,本官有几个问题想要讨教,不知康帮主可能行个方便?”
康岳一派自如:“为官府效力,我辈义不容辞,朝大人请讲。”
朝慕云便问:“王德业身亡那日,康帮主在何处?”
“漕帮,主厅后书房,秉烛公务,整整一夜,”康岳体贴解释,“漕帮底下河道无数,漕船无数,每日事务不比你们官署轻松,我整夜未眠,灯亦整夜未熄,下面值守兄弟都看到了。”
朝慕云却没买账:“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看到灯盏亮了一夜——却没看到你本人?”
“朝大人这是疑我?我同这位王大人可不熟,京城官场,我只有一位好友,便是今日桌上的吏部侍郎胡复蒙,”康岳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京城对我漕帮多有误解,我还以为小朝大人眼明心亮,与众不同,不想也会被流言蜚语影响呢。”
“少废话!”
夜无垢很不满意康岳看向病秧子的眼神,这是要挖他墙角么:“王德业你不认识,姚波你总该熟了吧,为何人死三日,你丁点没反应?”
“因为那是意外啊,”康岳摊手,“出事当下就报了官,官府来的很快,判定是意外,漕帮还能怎样?别人没有官官相护,这就是事实,怨只怨姚波命不好,别人官官相护,咱们漕帮庙小,经不起那么大的风,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我除了给兄弟们发些抚慰金,还能干什么?造反么?”
朝慕云:“报官报的哪处?哪里来的仵作?”
康岳:“京兆尹。”
他微微笑着,摆好架势,等着朝慕云来问,结果对方却转了方向:“康帮主今日与胡大人相聚于此,所为何事?”
顿了下,康岳才道:“他未着官服,我亦轻车简从,自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仅只私下小聚。”
朝慕云:“因何私下小聚?即是好友,什么事不能说,需得避开众人来此密会?”
“密么?好像不是,否则你二位怎会知晓?”康岳从容的很,面上笑容一直未淡过,“与胡兄约在外面,不在官署,不在漕帮,亦不在自己家,就是希望友谊纯粹,不为外物影响,相聚只谈理想,只谈兴趣,不涉官场,不涉江湖,遂也没必要刻意避着别人,仅此而已。”
朝慕云一直看着康岳,从今日对方进门,就一直在观察。
起初还好,之后越来越觉得,对方的笑有些不对劲,笑的太多,略显僵硬,好像他不会别的表情似的。
最初他对这些表情的解读,是内心真实情绪与表情不符,对方在撒谎,但看了这么久,双方言语来回这么久,对方不可能每一件事都在撒谎,这个表情就很有问题。
但他又看不出更多不同,和夜无垢最初使用□□不一样,面容遮盖脸部,很难让所有表情都自然,康岳只是笑的不自然,其他的面部表情,肌肉走向,眼肌表现,都很自然,不像易了容,那这种给他感觉不对劲的笑,是怎么回事?
沉吟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此物你可识得?”
“当然,”康岳看看过去,“惠通钱庄,京城最大的字号。”
朝慕云:“漕帮生意来往,可有用这家的银票?”
康岳:“用,他家最方便。”
朝慕云:“那康帮主可知,最近钱庄出了点麻烦?”
康岳:“小朝大人的意思是——”
朝慕云:“康帮主近来,存银走账可有问题?”
“小朝大人这是疑我?”康岳眼神明显警惕了起来,可再警惕,脸上的笑意仍然未散,看上去仍然是一派从容,“若有什么需要配合,尽可直言,不必这般小心。”
朝慕云反问:“只是例行问话,康帮主为何以为我是在疑你?”
夜无垢差点笑出声,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对啊,随口的问题而已,康帮主怎的这般紧张,如临大敌?”
主动权立刻就没有了,康岳冷了眉。
朝慕云并没有打嘴架的意思,想知道的东西知道了,想试探的东西也试探了,至于新的疑问么,在此问话是没有结果的,还得结合查到的证据。
“茶不错,二位慢聊。”
在别人心中种下疑惑和警惕,他干脆利落其身,和夜无垢离开。
错身而过时,他闻到了康岳身上的味道,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很淡,转瞬即逝。
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气味,肯定不是特意留在身上的,这位帮主从哪来的,又路过了哪?漕帮涉水路,夏日河水微腥,似乎也很正常……
思路纷杂中,下了楼梯,走出茶坊,突然被夜无垢扣住手腕,拉到了一边隐蔽处。
朝慕云不解抬头:“嗯?”
“嘘——”
夜无垢箍着他的腰,高大身影将他整个人牢牢罩住,提醒他不要发出声响,同时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往那边看。
朝慕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健壮彪悍的汉子,腰间扎红,很明显的漕帮装束,光天化日,根本不需要惧怕任何人,但他好像格外警惕,且偷偷摸摸。
想了想,朝慕云问:“你的人?”
安排过来跟踪康岳的?
只一瞬间,他就摇了头,这不是夜无垢的人,夜无垢的人不会这么不小心,偶然遇见,夜无垢也不用躲,需要时叫到暗处,不需要装作不认识便可。
“我的人在后面。”
夜无垢指了个方向:“给我打了信号。”
朝慕云并没有在那个方向看到夜无垢的人,显然隐藏的很好:“遂这个,是主帮的人?康岳的人?”
夜无垢点了点头。
朝慕云觉得更奇怪了,既然是康岳的人,跟随到此,完全不需要鬼鬼祟祟,需要背着人,也就是说……康岳本人并不知道?
普通帮众,干着帮主不知道,不允许的事,他想干什么?
“我的人会跟着,放心。”夜无垢声音响在耳畔,气息温热。
朝慕云:……
既然如此,你我有什么必须躲的必要么?
他微抬头,才发现两个人距离很近,窄小巷口,他被对方身影笼罩,夜无垢替他遮挡着过于毒辣的阳光,身体要微微前倾,右手甚至撑在了他耳侧的墙上。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热,朝慕云面颊连带眼梢,都染上了浅浅绯色。
不低头看还好,一低头,夜无垢就有点受不了,病秧子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看着他,唇瓣近在咫尺……他感觉浑身血液轰一声燃起,冲的他难受。
明明是他存了心思,想干点坏事,结果经不起挑逗的还是他。
“咳,我刚想了下,好像也没必要躲,我们回吧。”
夜无垢迅速退开,也不问朝慕云意思,大步走在前面。
朝慕云:……
他目光微敛,从巷子中走出,看着自己鞋尖,唇角缓缓勾起。
往前走了一段,待情绪平息,夜无垢才发现,朝慕云一直没跟上来,他转头看,发现朝慕云正在揉手腕。
“……我方才伤到你了?”他又跑了回来。
朝慕云露出被攥的微红的手腕:“没事,不过下次,你要小力些。”
夜无垢盯着白皙手腕子上的那段红痕,这个悔,想撩拨人就撩拨,怎么可以把人手给伤了呢!
“抱歉。”他握住朝慕云的手,抬高,吹了吹,“下次不会了。”
朝慕云却抽回了手,只让他看了一眼,没让他再碰:“走吧。”
路有些长,风也扰人,夜无垢提起方才茶舍里的事:“你刚刚那些问题,是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配合我了?”朝慕云并不否认。
夜无垢摸了摸鼻子:“总得让他们转移点注意力。”
朝慕云抬眉看他:“你有没有注意到,本案相关人有个特殊的共同点?”
“共同点?”
“年纪,”朝慕云点了几个名字,“漕帮康岳,户部单于令,想要去盐道的李寸英,吏部侍郎胡复蒙,还有我那位父亲,他们年纪相仿。”
夜无垢眯了眼:“不仅仅是年龄相仿,看起来都还挺多心眼,哪一个拎出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病秧子这话的意思是——
“难不成我们要找的典王,就藏在其中?”
算算年纪,典王也该是这个岁数。
朝慕云微摇头:“不确定,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方向,总之对方应该是按耐不住了。”
比如今日康岳的态度,试探之意明显。
“寻找有关女人之事,得抓紧了。”
“此事稍微有些难度。”
不是夜无垢帮忙推脱,是青楼产业本就复杂,身份难查,这里的女人太多,有心眼的也太多,聪明人要做一件事,有心掩盖的情况下,很难寻到蛛丝马迹。
“不过再难的事,也经不起查,都能找到。”他安慰朝慕云。
朝慕云:“芷檀姑娘,可查清楚了?”
夜无垢摇头:“尚无定论。厚九泓跟查良久,见人房梁上都蹲了几日,还是没发现更多细节,这位姑娘完全就是青楼红牌的架势,每天都非常忙,接客待客,看起来日子热闹丰富,其实也乏善可陈,很干净的样子……”
朝慕云若有所思:“怪不得好几日都没见他回来,厨房的菜也没同我抢。”
夜无垢:……
或许他不回来,就是怕厨房的菜。
拾芽芽小丫头很乖,是个人见人爱的甜妹,别看年纪小,很会照顾人,槐没就不一样了,一手毒娘本事,没什么下厨天分,还偏喜欢下厨,爱好逮人逼吃她做的菜……
“唔,还有钱庄,得注意一下。”
“你放心,都盯着呢……”
二人一路沿着长街,掠过夏日繁花,声音渐行渐远。
回到大理寺,忙碌一阵,天色又暗了,槐没敲门,端了新的汤药过来。
夜无垢皱眉:“又开始了?”
朝慕云倒反应正常:“待我换件衣服。”
他去内室,换了宽松舒适的寝衣,任槐没给他针灸,喝完汤药后,一人安坐,槐没拽着夜无垢离开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槐没这回连担心都没有了,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转身就去了厨房找妹妹玩。
夜无垢不能走,第一次顺利,蔫知第二次不会出意外?他抱臂站在房门外,半晌一动没动,像一尊巨大的门前石像。
等了没多久,药效上来,房间里又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很低,微哑,带着压抑的哼哼声,似乎很痛苦,却又有意压抑克制,只在受不了的时候,稍稍泄露出一两分,连着两分,咬着唇的含混……
病秧子一定很难受。
不但对方难受,他自己也很煎熬,没敢敲门说话,生怕和上一次一样被丢枕头,最后绷不住,跑去后院井边,打了两桶凉水,浇在自己身上。
浇完才觉得不好,稍后要见朝慕云的,这个模样怎生是好?又着急忙慌的去换衣服。
安静的夏日夜晚,鼓噪的风变得温柔,虫鸣反倒热闹,编织出无尽的生命力,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是难的过不去的。
房间内窸窣声响渐消。
终于又过去了……
朝慕云闭着眼睛,深深呼吸,其实也没那么难。一时的难受换身体显而易见的健康,精力一日比一日充沛,简直不要太划算。
也就是这一刻有些慵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想罢了。
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偏这时候夜无垢进来了——
“你怎么样了?可还难受?”
夜无垢本就担心,听到房间里没动静,自然第一时间进来。
来的这么快……
朝慕云浅叹口气,偏头看过来,冲来人勾了勾手指:“过来。”
夜无垢过来了,然后愣住。
朝慕云抓住了他的手。
不仅抓住了他的手,还冲他微笑,轻轻晃了晃:“拉我起来。”
还是那张汗水微浸的模样,鬓发微湿,唇色润樱,两颊潮红,眸底一片湿润,像天边皎月落在湖面,缱绻,温柔,仿佛触手可及,只要伸开手心,就能掬在掌心。
把人拉起来,月亮离的更近了。
二人对坐,气息交缠,那双干净湿润的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满满的,只有自己,仿佛天地此刻,这人面前只有他,也只要他近身,别的谁都不行。
润红的唇近在咫尺,大概因之前呼吸不畅,微微开启,诱人品尝。
只要他微微低头,只要一点点,他就可以碰到……
夜无垢喉头滚动,慢慢的,慢慢的倾身——
最后却只是大手越过朝慕云肩膀,艰难克制着,拿起床头一件外裳,给他披在了身上。
朝慕云:……
夜无垢声音微哑:“你……穿上,夜凉。”
朝慕云笑了下:“你给我穿。”
“嗯?”
“我没力气。”
夜无垢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朝慕云的要求,低头伸手给他穿衣。
而帮忙穿衣服,必是要有些肢体接触的,他已经很小心,还是能察觉到对方肌肤的润泽,单薄漂亮的蝴蝶骨,和纤细的腰线。
怎么有人可以这样,明明吃了苦苦的汤药,出了一身汗,味道却不令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夏日青草的味道,清新明亮,带着微微的青涩感,让你很想凑近了闻一闻……尝一尝。
皮肤也是,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其光滑柔软,这个人很瘦,却并不干瘪,很有弹性。
夜无垢有点受不了,浑身血液都有点控制不住,叫嚣着冲往某个方向。
“好了。”他有些慌张的帮对方披好衣服,迅速退开。
朝慕云:“可是后背有点不舒服,好像没没撑开。”
夜无垢便又大手按在他背上,替他捋,但衣服好像没什么不对,很平整……
他掌心握拳,刚要退开,就听到朝慕云浅浅的叹息,微热气息落在耳畔:“不是想亲我?”
夜无垢腾一下弹开,但这一次,没有撞到后脑,朝慕云拉住了他,眼梢挑起微笑:“嗯?”
“你……”夜无垢因为自己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手背青筋隆起,再难自抑。
朝慕云拉着他衣襟,凑上前,轻轻吻了下他下巴,眸底含着笑意:“那你去给我倒杯水?”
倒什么水……他现在哪有心思倒水……
夜无垢脑中轰一声炸响,大手狠狠按住朝慕云后脑,不允他逃离,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第72章 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
夜无垢控制不住。
他像一个被主人下过命令, 不许上前的小狼,憋了很久很久,终于能得一口肉吃,哪里肯退开, 这个馋了很久的人是他的, 只是浅尝哪里够, 他要好好品, 连骨头都要细细咂吮, 每一处都不放过!
“可……可以了……”
朝慕云呼吸有些不畅,欲推开夜无垢, 但哪里推得开, 软绵绵的力气根本不够, 反倒加深了对方的掠夺!
小狼吃肉带着一股狠劲,喉咙里还有压抑的, 别人听不懂的低鸣, 或者低吼,他不允许任何人反抗,包括怀里这个人。
一个吻深的令人发指,让人脸红心跳。
直到感觉对方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暂退,拉开朝慕云衣领, 牙齿落在他后颈,厮磨着不退:“你早就知道了……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朝慕云任这个坏脾气的小狗闹:“不是一直都很懂礼貌,要尊重我, 心疼我?现在退开些, 我有些受不住。”
夜无垢却不肯退, 狠狠抱住他,太坏了,这个人太坏了:“我不!”
朝慕云只得道:“那我渴了,不给我倒杯水?”
“我更渴……”
夜无垢喉头滚动,再次寻到了朝慕云的唇。
夏风温柔,有不知名的花香弥漫,情人间气息缱绻,没有那时比这一刻更动人。
终是体贴朝慕云身子不好,用了药也没太多长劲,夜无垢不再胡闹,只是抱着人,不肯撒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朝慕云眼瞳有些不能聚焦,平复着呼吸:“什么?”
夜无垢声音闷闷的:“我心悦你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不是故意在撩我?”
朝慕云笑了:“以前不知道。”
“那你撩我?”
“非我故意,”朝慕云手指落在他脸上,“你很有意思,只是看起来叛逆,实则口不对心,让人很想逗一逗。”
夜无垢:……
所以说这个人很坏,比他还坏。
“那你知道了……还撩?”
“能让我放松不察,你也是有些本事在的。”
“所以你……”夜无垢听出了这话的暗意,惊喜连连,“你也对我有意,早就开始了,是不是?”
朝慕云眼梢翘起,眉目如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察觉到内心隐动时,他往前回想很久,也没发现自己到底是何时起的念,好像相处着相处着,就这样了,每一次的见面偶遇,每一次的相伴而行,细水长流间,对这个人了解越来越多。
对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意气风发的年纪,做着意气风发的事,虽然嘴里总是不承认,说话总是以怼人句式,但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回想以往,这好像是第一个,让他这么放松,相处时可以随便自如,什么都不用想的人。
对方对他有炙热的野望,他看得出来,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时,总是灼灼耀目,尤其落在自己唇间时,像憋狠了的小狼,他不理睬,对方就哼哼唧唧的蹭在他身边,怎么都不肯走,像个黏人的大狗。
随时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心动,欲念产生,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这辈子,早就折你手里了……招提寺见面,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夜无垢早就扔掉了扇子,握着朝慕云的手,来回把玩,终于心愿得偿,根本就放不开,“怎么就被你发现了呢……”
听着是抱怨,实则唇角高高扬起,美的不行。
朝慕云也笑:“你其实藏得很好,但我更专业。”
夜无垢很擅长‘角色扮演’游戏,制作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他就可以完美扮演任何人,他其实很会伪装,给别人看到的,都是他想给别人看到的,换了旁人来,只怕也看不到更深的东西。
但他不一样,他学的就是更为细致的情绪分析。
看不到脸时,尚没那么大感受,面具一摘,所有一切,无所遁形。
“纯情害羞的夜帮主,还挺有趣的。”
“谁纯情了,”夜无垢当即反驳,“我怎么可能害羞!我一个万花丛中过——”
朝慕云戳了下他的脸:“那你耳根红什么?”
这一戳,夜无垢不但耳根红,脸也微红,但人都在自己怀里了,还要什么脸,他一句话说的理直气壮:“那还不是怪你,长得好看,又会说话,还这么勾我,谁遭的住!”
朝慕云轻笑。
夜无垢才不怕被笑话,紧紧抱住朝慕云:“我好高兴……”
朝慕云头靠在他肩膀:“嗯,我也高兴。”
夜无垢哼了一声:“你都知道了,还故意撩我,钓着我玩。”
朝慕云:“那也只能怪夜小狗馋肉又不敢吃,反应有点可爱。”
夜无垢抬头:“你竟然说我可爱?”
朝慕云挑眉:“不可以?”
夜无垢人狠狠按下就是一通亲,直到呼吸急促:“……说,谁可爱?”
朝慕云眸里润着水,墨色氤氲,如月困潭中,再也出不去:“……我可爱。”
这话分明是逼对方说的,可对方这么配合,还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夜无垢又有些忍不住,伸手捂住朝慕云眼睛,再这么看,真的会收不住……他克制着一寸一寸,轻轻吻过对方的脸。
“你怎么可以这样犯规……”
不管什么眼神,什么话语,都这么撩人……
朝慕云感觉到了对方来势汹汹的野望,又克制收回的怜惜,忽有所感:“我的汤药药效,你都知道了?”
夜无垢清咳一声:“上次被你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后来回想,怎会想不通?都说了我万花丛中过……”
纵无真刀实枪的经验,见识也是丰富的很。
朝慕云:“那今晚槐没来时,你还装做不知——”
夜无垢理直气壮:“你不都说了我纯情可爱,就喜欢这样,那我点透了,你岂不就嫌弃我了?”
朝慕云:……
夜无垢警惕:“为什么不说话,现在就不喜欢我了?”
朝慕云笑了,挠了挠他掌心,话音意味深长:“我们成年人呢,有时候会喜欢一点脏脏的东西……”
夜无垢被撩的简直要疯,泄愤似的吻住朝慕云后颈,又凶又狠:“早晚办了你,让你知道知道江湖第一风流浪子的本事!”
朝慕云其实知道的。
夜无垢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故意表现的撒娇,弱势一点,的确有性格里爱玩爱闹的部分,更多的,却是希望不要吓到他。
对方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连骨头一块吞噬,让人害怕的凶猛欲念,他刚才已经非常明显的感觉到了,这小狼向来是披着羊皮的,每每微弯膝,不过是为了跳得更高。
夜无垢怕他承受不住,怕他害怕。
但他怎会害怕?他并不是经这个时代规训,对某些事畏之如虎,不敢轻谈也放不开的人。
“我们养只小狗好不好?”他有些意动。
夜无垢:“为什么要养狗?”
朝慕云轻笑:“同你这只小狗作伴啊。”
夜无垢才发现,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跟狗发音很像,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听过有人敢这么说,甚至是第一次察觉这件事,独朝慕云敢提出,还要养只小的同他作伴!
“你喜欢小狗?”
朝慕云笑:“是啊,喜欢。”
夜无垢咬牙切齿:“那你养我一个还不够么!”
朝慕云笑出了声,捧起夜无垢的脸:“好吧,那就养你一个。”
“你克制一点!”夜无垢推开朝慕云,一脸严肃,“不许再勾我,槐没的话你没听到么!你身体状况的确需要用补阳之药,但平时还是不宜——”
“好,知道了。”
朝慕云安然退回去。
夜无垢:……
那,那也不用退的这么干脆吧!亲一下还是可以的……
自己选的人,还能怎么样,会撩就会撩吧,大不了以后全都吃回来!
夜无垢狠狠捏拳,告诉自己日子还长,不要急于一时……
稍后他就去催一催手底下那群懒人,到底谁负责采办药材的,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槐没也是,效率就不能高一点,疗程就不能尽快结束么!
“今夜你先休息……”
见朝慕云面上出现疲色,夜无垢将人拥在怀里,声音如夜色低吟:“今年中秋,我们一起过,别回你那个破家了,好么?”
中秋……好像的确近了。
朝慕云笑:“我倒是想瞧瞧皇宫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看我……”
夜无垢拥紧了朝慕云,他知道,这是对方的体贴。
他与亲爹才相认不久,所有往昔记忆因当时年幼,很难寻回,但二人相处间的感觉,那种隐隐的熟悉,被疼爱的窝心……他很珍惜,朝慕云也知道,一边是心疼他,一边是尊敬丢失儿子几十年的老人,中秋之夜,万家团圆,朝慕云想让他们团圆。
“时时记着别人,怎么不要求别人多体谅体谅你……”
夜无垢将头抵在朝慕云肩膀,眼底微微酸涩,心底一片怜爱:“怎么有你这么好的人。”
朝慕云没说话,只是双手回应,拥住了对方。
凉夜风爽花香,夏虫喁喁私语,有趣的人就在身边,且刚好喜欢自己……人生在世,极好。
二人相拥而眠,直到清晨饿醒,某人被踹出房间,端饭备茶。
尽管被踹出房间,夜无垢也是美的不行,唇角高高上扬,好心情生怕别人不知道。
厚九泓正偷偷摸摸叼着块饼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样面具都遮不住,喜形于色的开心,嘴里的饼差点掉在地上:“帮主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夜无垢居高临下,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他一遍,声音尽是怜悯:“你这种没媳妇的人是不会懂的。”
当然是好事,不但能温香暖玉在怀,一大早起来就能偷个吻,突然想起检讨朝慕云说渴他却忽略了,按着人亲了半天也没倒水时,朝慕云却说,其实昨夜也并不渴,只是找理由逗他的话……
小朝大人好爱他!
可惜这些人都不知道!
夜帮主清咳一声:“好好办事,办的好,本帮主有赏。”
有赏!
厚九泓眼睛立刻亮了,登时放下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话题:“我现在就去!”
这可是鸱尾帮帮主,帮主的赏,怎么可以不要!
夜无垢不但在厚九泓面前得瑟,在厨房也得瑟,差点被槐没塞一口黑乎乎,不知道是毒还是什么的东西,就这也没折了他的兴,在大理寺上下到处招摇,惹的华开济后来跟他切磋,他也没藏私,二人打的那叫一个刀光剑影,天昏地暗!
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皇宫,每次夜无垢到皇宫上课,天子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御前氛围轻松,太监宫女们都松快了很多。
他们大多数没见过夜无垢的人,但能让天子这么开心,他们祈祷这日子能多点,再多点!
当然,得瑟的同时,夜无垢也没忘了照顾朝慕云,只是揽到自己手里的事更多了。
朝慕云近几日过的还算舒适。
因是证据收集阶段,反倒不用他费大量心神,每天抽空看一看新得来的信息,给予指示方向即可,其他的时间就是在安心治病,吃药养身体,里外都是相处很久,配合默契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个案子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大都是隐在背后,需要多地协查的隐密,想快也快不了,大理寺一紧一松,还能更吊对方胃口,狗急跳墙也说不定……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公案上堆积的消息卷宗越来越多,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连市井坊间,都多了点不与外人道的氛围。
朝慕云身体调理的不错,精神也很好,自是坐不住了,连夜无垢都不撩了,天天就坐在案几边,汇总各处线索。
本案说难,肯定是很难的,取证不易,但大概的方向还是摸准了的,关键点有三,一是银票,二是漕帮三是青楼。
与银票相关的是钱庄,目前正在查,因王德业吃进去的银票腐蚀严重,看不到编码,这项工作进行得尤为不易,但目前已经有了可喜进展,应当不久后会有惊喜。
有关漕帮,就得结合蛛娘娘榴娘娘暗里消息一起查了,因外地网点众多,官府为获知准确信息,一网打尽,前期调查就必须要低调,种种线索显示,这些据点的经营,需要大量银钱,光那点低调隐暗,见不得人的生意,能挣几个银子,更重要是为掌握这个渠道,消息手段,很多时候,都需要外来资金注入支撑。
漕帮水道,盐粮,样样都是钱,与惠通钱庄来往不可谓不密,或许有别的勾结也说不定。
至于青楼……单纯就是冲着典王方向的猜测,而京城里的青楼,多多少少都有漕帮的影子,只要能找到关键人物,这一点也就刀过竹解,没什么难度了。
可惜青楼女子大都命运多舛,身份难以查实,厚九泓到现在盯着的,只有一个,揽芳阁头牌芷檀姑娘,兜兜转转,竟是他见过的人。
但这位芷檀姑娘很有些奇怪。
厚九泓说他看不透,这姑娘就像个没心没肺,又没什么特别追求的女子,因生母是妓子,跳不出这个圈子,她也就顺理成章,也成了妓子。
她娘对她似乎很不好,幼时一直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去,不让她对外面的一切好奇,但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她终是没能抵挡住花花绿绿世界的吸引,跑出了碧纱厨,被哄着学琴,学艺,还是接了客,她娘认为她自甘堕落,后来几乎不管她,母女二人反目。
若说这芷檀别无所求吧,她好像很喜欢银子,很懂赚钱理财,揽芳阁里没谁比她更富,可若说她贪婪爱财,也不像,她确实喜欢攒钱,花的时候也从来不眨眼,并不会吝啬心疼。
至于很多姑娘心心念念的缠绵爱情故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更是从来没有过,她好像没有心,只接待男人,不想找良人……
朝慕云看完,指尖轻点桌面,这些信息对芷檀姑娘的描绘——像是一个没有追求,但也没有弱点的人。
也就是说,你杀她可能很容易,但想要她一句实话,掏心掏肺,千难万难。
可人是群体动物,人生在世,再孤僻的人,也需要一点情感慰藉,一份羁绊,哪怕只有一个,亲人或是朋友或是爱人,一个就行,什么都没有……
不如说有,但他们没查到,更为可能。
厚九泓办事越来越仔细,送来的卷宗上详详细细记录了所有查到的点滴,毕竟他自己吐槽是吐槽,但真正的分析结果,还是得病秧子来,他不能任意消减信息,以致误导方向。
朝慕云一页一页,仔细翻看卷宗,上面包括有芷檀的行为习惯,每日做的事,甚至爱吃的食物,偏好的颜色,常会和恩客们开的玩笑……
单独看每一页,每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忙,这位姑娘非常忙,是个很有上进心,沉迷赚钱的头牌。
但朝慕云发现,她大概每隔一个月,都要空出一个时间段,时间不一定,下午或晚上,时间也并不长,不耽误她接客,看起来就像是去外边散散心,或者买买胭脂水粉衣裳,时间不固定,去的地方也不固定,但朝慕云还是觉得有些违和,为什么一定是一个月?
这个时间段……
随后他注意到,卷宗里提到了芷檀娘亲,但也只是在介绍芷檀时提及背影,其后就没有详实记录,只说这人到了年纪,不再接客,离开了青楼,隐约听人说死了。
不管感情好不好,终也是一起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母亲死了,芷檀为何从无拜祭举动?
可如果人活着,她为什么从不探望?她是不知道人在哪里,还是知道,只是低调在处理?
这一个月一次,看起来并不突兀的出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她存那么多钱,又是在想什么?
第73章 暗夜遇刺
朝慕云在案几前坐了良久, 笔下写写画画,都是最新分析出来的思路, 以及需要下发下去的指示。
稍作整理, 叫人下发出去后,他捏了捏自己的肩,有些酸痛, 看外面夕阳耀金,有些意动,便走出大门, 想去外面街上走一走,散一散。
夏风拂面, 街上人来来往往,迎面扑来的人间烟火,几乎能让人瞬间放松。
朝慕云看着挂在树梢的夕阳, 缓缓走过长街, 看到了跑着跳着玩的孩童,被娘亲拎着耳朵要求回家吃饭,看到了街面店铺开始收拾门板,准备关门歇晚, 也看到了直到现在,仍然客人络绎不绝的衣裳铺子和珠宝铺子。
京城的繁华热闹,就在每一日的生活中。
“这位公子……公子?小人见您站这有一会儿了, 可是想看看铺子里的玉器?眼下女客们已散,店里没人,公子若不介意的话, 进来逛逛?”
“……好。”
朝慕云从善如流, 进了铺子。
很快, 他就出来了。
继续没什么目标的,跟着街边铺子逛,不多久,看到了惠通钱庄。钱庄门板已上上了,今日营业结束,但里面透着光,大约是在盘账。
朝慕云闻到了烛火味道,漫不经心路过。
夕阳西下,夜色一点点笼罩,他亦走上了归途,路过一个转角时,突然听到破空声响,很尖锐,之前也遇到过——这是箭矢!
“大人小心!”
华开济拎着一把长刀挡了过来。
他是护卫,心里有数的很,该干的活儿要干,不然怎么套朝慕云的战术?他可是偷偷试探过的,这位朝大人藏的可深,说是曾有幸观摩过一本孤本,上面记录了世间未闻的战法上百种,他必须要搞到手!
朝大人今日突然有了兴致,想要逛街,逛就逛呗,本来一个大活人也不能天天关在院子里,好多病都是这么关出来的,现在身子好了,自该多走走,谁成想竟有人这么大胆,当街暗刺朝廷命官!
华开济一身本事是祖父亲自教的,也是沙场对战中历练出来,真正杀人的本事,一把长刀横出,和来人打得虎虎生威,相当厉害。
但这里是小巷,对方似乎有备而来,在这里设有埋伏,观招式手段,似乎是不要命的死士……
华开济打仗从无畏惧,每每都是先锋军,第一个冲锋陷阵,自身生死,他很少看的特别重,华家几代都是武将,马革裹尸的事看惯了,不惧死,才能得生!只要手里的刀够快,杀的敌人够多,自己就不会有事!
但今次不一样,他的目的不是冲阵杀人,而是要保护,这些冲过来死士是该死,但朝慕云的安危更重要,小朝大人身中剧毒,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一点,丁点伤都不能受的!
对方路线猥琐,总想绕后,华开济不想朝慕云受一份伤害,难免有些掣肘。
“你快——”
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突然边上冲出来两个黑衣人,跳进圈内,帮他抵挡这些死士。
死士其实也穿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两方很像,但华开济看得出来,完全不一样。两位新来的不管衣服质地,还是武器样式,都精致了很多,武功路数虽过于凌厉,略显嗜杀,杀人动作也太狠,但路数很正,会冲刺杀人,也没忘保护自己,这两位朋友可不是死士,是过来帮忙的!
华开济眼睛一亮,功夫不错,意识也够,这是哪来的人?病秧子深藏不露啊!
他就知道他这双招子,没看错人,病秧子这人十分值得深挖!
就是有些小气了,才来两个人,你哪怕再给一个呢,这群死士能立刻清完!
朝慕云靠在墙边,一动没动。
术业有专攻,案子他会分析,遇到这种危险境况,还是得听专业人士的指挥,别人没让他跑,他就最好不要擅自行动,为免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又不会武功,没有耳力,哪知哪个方向跑最好,万一一不小心,自投罗网,自己跑到了别人的包围圈,岂不更添麻烦?
想法没错,不料靠的这面墙年久失修,近来被经过的车马撞过,一块青砖毁损了一半,表面十分粗砺,暗夜不查,他手不小心按上去,磨破了层皮,渗出了血。
出血量很小,算不上什么伤,朝慕云也并不怕血,就是有毒在身上,近来又吃了不少药,他血的味道……其实并不怎么好闻。
被这个腥味激到,加之突然遇到刺客,心绪难免波动,喉间一阵腥甜——
“噗——”
他吐了口血。
这口血吐出去,胸口反而没那么闷,舒服了很多。
他倒也没害怕。
槐没在给他诊病开方的时候就说过,泉山寒之毒,攻击肺腑,一天没彻底解毒,就会有吐血症状,哪怕现在身体调理的还行,也会偶尔遇到这种状况,叫他不用担心,吐口血就吐口血,反正以后会帮他补回来。
他是受得了,有人受不了。
夜色之下,一抹亮银自远及近飞旋而来,蒙着冷冽月光,携着无尽杀意,所过之处,无不溅起血花处处——是夜无垢的扇子。
夜无垢勃然大怒:“我的人,尔等也敢动!”
他的身影比以往所有时刻都迅疾,他手中扇子,比以往任何时刻沾上的血都多,紫色纱袍旋出虚影,金色面具头角峥嵘,所过之处,无不让人生畏。
他杀出一条血路,快速落到朝慕云面前,看到对方襟前吐出的血渍,眼底血红,疯劲上来,转身就拿着扇子对着黑衣人一顿削——
“都给我受死!”
认识夜无垢这么久,朝慕云见过他风流倜傥的玩扇子,见过他眼底荡起的桃花,见过他扇子掩面,暧昧调侃和恶趣味捉弄,也见过他用扇子做武器杀人。
扇为君子佩,这个人喜欢用扇子,是真心喜欢其风雅意趣,也是在提醒自己,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要时时保持克制,但他从不惧怕危机,该出手时,亦干脆利落。
田村之时,他一人独对漕帮暗袭,朝慕云看到过他对阵,他武功之高强,打架策略之缜密,纵对面是一支队伍,也完全扛得住,那一场架打的有点凶险,这人心底未必没有担忧,但他打的很自如,很潇洒,远不及今日血腥。
他今日,纯粹是在杀人。
月光之下,宛如一座杀神,令人生惧。
“夜无垢。”
朝慕云浅浅叹气:“我没事。”
夜无垢听到了病秧子的声音,嘴唇紧紧抿起,顿了片刻,还是收起扇子,走过满地尸体,来到朝慕云面前:“……我来晚了。”
朝慕云看着他,将手递给他:“这不是来的正好?”
夜无垢看着对方蹭破皮的掌心,身上没有伤药,只能暂时用帕子包扎:“疼么?”
“不疼。”
朝慕云看着他身后,前来刺杀的黑衣人已经全部诛杀,无一活口。
夜无垢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声音在夜色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冷酷:“不要对他们抱有无谓幻想,这些都是死士,留一条命,也不会提供出任何线索。”
不若全部诛灭,给背后之人以警告。
朝慕云并没有指责夜无垢滥杀的意思,刀子都架在自己脖子上了,他没那么矫情,他也时刻记得这是什么时代,适用规则完全不一样。
“我没事,”朝慕云握住夜无垢的手,感觉对方好像有些颤抖,手抬高揉了揉他后颈,“不怕啊。”
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类似揉小狗的动作,并无太多暧昧,夜无垢却整颗心都软了,低下头,抵在他肩窝。
什么话都没说。
朝慕云推他:“别挨我太近,小心蹭一脸血。”
“蹭就蹭。”夜无垢声音很低。
朝慕云声音也低下来:“你身后那么多人,不怕丢脸?”
“我抱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夜无垢的确没觉得丢脸,但朝慕云的手伤到了,他右手揽着朝慕云肩膀,一弯身,左手越过对方膝弯,把人抱了起来:“我带你去上药。”
豁——这个抱!
华开济摸了摸鼻子,没跟上,有这个人在身边,小朝大人大概不需要他保护了,倒是现场需要人清理……左右看看,帮忙的两个黑衣人冲他点了点头就消失了,除了自己,这事还有谁干?
两个鹰卫迅速转入暗暗夜色,一阵奇怪的哨音后,又有数道身影紧随其后,很快潜伏在夜色里。
天子特殊派出来的人,当然不止两个,是一只小队,鹰卫行事向来全局考虑,遇到意外危机时,会迅速评估双方力量,若能简单斩杀,便直接来,若不能窥得对方全貌,对方来人又不怎么精锐,两个人就能打得过的情况下,不会上全员,然后会自动分配任务,侦查或协战,或探路找安全方向。
万一别人有备而来,故意声东击西怎么办?
且小皇子出手了,万无一失的局面,没必要让对方摸到自己人更多底细,该退便退……
夜无垢并没有立刻带朝慕云回大理寺,眼下最重要的是朝慕云的伤,夜色昏暗,视野不太清楚,他无法确定真的只是不小心蹭破了皮,还是别人蓄意为之,有没有□□……
他抱着人在夜色中潜行翻跃,很快落到了一个药铺子门口,敲开了门。
动作非常凶,像跟人家有仇一样,掌柜不得不小跑着过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别怕,”夜无垢轻轻吻了下朝慕云的发,“这是我的铺子。”
朝慕云便懂了,这是鸱尾帮的暗点。
掌上灯后,夜无垢也不让别人近前,因受伤经验丰富,检查后发现无毒,他捡药包扎的动作不要太熟练,朝慕云坐了片刻,他就拿着药和绷带过来了,小心清洗伤口,上药,再包扎好。
动作很快,包扎的也不紧不松,不让人难受,就是……包扎的别那么厚,让他的手变成猪蹄就更好了。
夜无垢隔着纱布,轻吻朝慕云的掌心,声音微哑:“你就不能等着我……”
再出门么?
这话只说了一半。
因他知道,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不应该被限制,更不可以关起来,非要谁在才能动,朝慕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出门?而且以他现在身体情况,多走走才最好。
他不应该这么说话,可看到朝慕云被刺杀,他真的没办法克制,他不能想象有那个万一……
朝慕云听出了对方话中隐意,别人不是想故意吵架,只是一时着急,没必要拽着不放,这时候,没什么比一个拥抱更温暖。
“下次等你一起出门好不好?”他靠在夜无垢肩头,轻声哄人,“不气了,嗯?”
夜无垢根本没办法拒绝,紧紧抱住朝慕云:“你就会哄我。”
朝慕云笑:“那你让不让我哄?”
“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人实实在在拥在怀里,不再有危险,也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夜无垢深呼吸,安静了很多:“你在我这,可不就是随心所欲,空了就逗逗我,忙了就不理我,也不撩……”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轻。
“嗯?”朝慕云没听清,“不什么?”
“也不亲我!”
夜无垢狠狠吻了上来。
朝慕云承受着这个吻,没有躲。
有些人就是口不对心,看着一脸凶悍,语气不善,实则非常温柔,好像小心捧着一捧新雪,不舍得蛮力,生怕它化。
拥吻间,朝慕云将一样东西,塞到夜无垢手里。
“……是什么?”
一吻毕,朝慕云才抬手,看掌心的东西。
是一枚玉坠,非常清透的浅青色,像一枚小小水滴,个头精巧极了,小小的,亮亮的,圆圆润润,十分可爱。
“礼物?”朝慕云道,“你送过我很多东西,我却从未有过回礼,今日街上瞧着不错,还算配你的扇子,便买了来。”
夜无垢愣愣看着小玉坠,慢慢的,耳根有些红。
可他好像也没有送过朝慕云太多东西,之前是身份有别,需得避嫌,不太方便,只能悄悄关注朝慕云的衣食住行,暗挫挫挑选添点,后来更多操心的是朝慕云的身体,毒怎么解,药材从哪里弄,好像到现在都没有送过一样正经东西……亲爹也不提醒提醒!
他越看掌心这枚小玉坠,越觉得顺眼,都有点舍不得挂在扇子上:“你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朝慕云低眉,浅笑微吟:“既是逛街,总要有些收获,寻不到好的便罢,看到有合适的,便买了。”
别看这小坠子样式简单,实则就因为小,才不好雕磨,且它的玉料质地相当好,价格并不便宜。
好在他俸禄虽不算高,在大理寺吃喝办公不怎么花钱,良久下来倒是攒下不少,还足够哄一个粘人小狗开心。
“现在可高兴了?”
“嗯……其实我也没有不高兴,”夜无垢紧紧抱住朝慕云,吻在他眉心,“你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
又心疼又难受又舍不得,对方比他还懂怎么心疼人……不行,他不能输,回头到皇宫得问亲爹讨教讨教!
左右自己地盘,夜无垢没什么心理负担,缠着人又是闹又是哄又是劝休息,甚至还带朝慕云参观了参观他的地盘,小小吃了一顿饭,任时间一点点过去,人都困乏了。
困了,就得抱着最想抱的人,温暖的,懒洋洋的睡觉。
“笃笃——”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滚!”夜无垢直接吼出声,今夜刺激还不够多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来烦!
房间瞬间安静。
可安静了没多久,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只是比刚才小心翼翼了很多。
“滚!”
夜无垢要怒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么!天黑了,连狗都要睡了,他这里还有朝慕云,就不能让他松快片刻么!什么时候起,他的鸱尾帮众这么没眼色了,沐十是死了么,也不管一管!
外面人并没有滚,更加小心翼翼,连门都不敢怎么敲,像是只用爪子轻轻挠了下,说话声音更是颤抖:“夜帮,夜帮主,外头出人命了,李寸英死了,大理寺接到报信,得要寻朝大人拿主意……”
门外声音响起的时候,夜无垢就听出不对劲了,这是他的地盘,各处防卫牢固,敲门报事也该是他的人来,这声音这么怂,一听就不对,再一听,好么,这是大理寺皂吏,他的人就这么怂,叫别人来敲门当炮灰是吧!
一个个的欠练!
朝慕云冷静拉住他,披衣起身,过去推开了门。
“何时接到的报信,人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事发地点在哪里,大理寺可有派人过去?”
大理寺少卿迎着皎皎月光,负手而立,音色清澈从容,干脆利落,瞬间镇住了场子,房间内外气氛俱都安静下来,再不见浮躁慌张。
“两刻钟前接到的报信,就在李大人的家,大理寺街道报信就动了,照您平日习惯安排,清理现场,排查嫌疑人……”
朝慕云颌首,立刻往外走:“命人叫上槐没,一同去李家。”
夜无垢皱眉看着他的手:“你受伤了。”
“不是还有你?”朝慕云回头看他,“你不陪我?”
“陪……当然陪!”
一个‘陪’字,哄的夜无垢心花怒放,没了他就是不行,病秧子可想他,可不想离开他呢!
啧,真是粘人。
夜帮主修长指尖转着扇子,春风得意的往外走,眼珠子像粘在小朝大人身上,片刻不离,半句不满都没有。
鸱尾帮众:……
纷纷捂脸。
有点不太想承认,这丢人玩意儿是自家帮主。
跟心上人在一块,怎么粘乎都不为过,可你别怂啊,倒是大胆的上啊!小朝大人暗示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就怂哒哒不上,现在好了吧,又有人命案子,小朝大人又要忙了,你这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可真是白学了那么多浪荡公子的口花花,撩起来头头是道,到真格的,不行了!
第74章 这次真不占便宜
李寸英死在自己家里。
朝慕云和夜无垢过去时, 皂吏们已经了解到大致情况,小跑着过来禀报。
“……死者昨天傍晚归家,说是和往常一样, 看不出任何不对, 也没有任何异常,吃完饭没去后院, 去了书房, 他经常会这样, 家里都习惯了,也没有问。期间他要过两回茶,小厮切切实实看到了人, 好好的,同样没什么不对, 大概戌时的时候,房间里灭了灯, 下人们以为主子就寝,便再没注意……”
李寸英宅子不小,朝慕云和夜无垢一路走来, 前面就有一个小花园,假山石景,绿植花草错落有致, 书房的位置在最清幽,最安静的位置, 观感更为不一样。
“书房窗子一直是开着的?”朝慕云指着靠南, 开了条缝的窗子, “可有人动过?”
皂吏摇头:“没人动过, 咱们来时就这样, 大概天气热,总需要通点风。”
朝慕云沉吟。
夏天天热,人们有开窗通风需求很正常,但这扇窗子开的是不是小了点?有身体状况不好,或者带有病痛的女眷老人,想通通风,又不敢吹太多,便会开个缝,可李寸英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如果贪凉,怎会开这么个小缝?
夜无垢也很敏锐,常年走船,他对方向非常敏感,进来打眼一看,视线就落在西面:“从这道墙翻出去,外面应该是个巷子?”
皂吏答道:“是,一个短巷,因不是什么重要路口,很少有外人经过,不管早晚都很安静,咱们正在勘察现场,还没来得及往外走……”
朝慕云却懂了夜无垢在想什么,宅子虽是私宅,有守卫护院,但暗夜里悄悄潜进个人,难度并不很大。
“先看看现场。”
“走。”
二人并肩,走进了书房。
死者吊在房梁上,从下面看,能看到其颈间有青淤痕迹。
“真是吊死的?”夜无垢摸下巴。
朝慕云却道:“未必。”
他对验尸没有系统学过,但破案需要,各种知识多多少少都要了解些,上吊缢死伴有缺氧窒息,大概率触发紫绀现象,死者的口唇,指甲会有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李寸英身上……类似痕迹并不太明显。
想到前面两个死者的情况,朝慕云开始在死者身上仔细寻找——
“你过来看,这是不是水泡?”他很快发现了随着左小腿后侧的东西,指给夜无垢。
夜无垢看过,眼梢就眯起来了:“又是蝰鳞蛇?”
“没错,就是这种蛇!”
槐没来的略晚,过来一看一扒拉,立刻断定:“他肯定是被蛇咬死的!”
朝慕云看左右皂吏:“现场可记录详实?”
皂吏点头:“已记录完毕。”
朝慕云:“卸尸吧。”
尸体悬挂在房梁不方便检验,没第一时间卸下来,是为官府和仵作了解现场境况,槐没大概看了看,心中有数,便退开几步,方便皂吏们操作。
尸体暂行卸到门板,她走上前,翻看死者眼皮,伸手触碰死者,检查尸斑,体温,及尸僵情况,又简单解开死者衣物,大概看了看。
“尸体尚有余温,尸斑尸僵俱都没有很明显,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两三个时辰之内,往前推算推算……大概是戌时?”
夜无垢听着,看了眼朝慕云,看来这灯熄时间很微妙啊。
“死因么……”槐没微蹙眉,“水泡这么明显,咬痕也有,加之前两个死者,除了蝰鳞蛇,我想不到别的,而且这种蛇毒作用于脑子,不涉肺腑,一般不会引来强烈的窒息反应,嘴唇指甲颜色也就像这个样子,不会太重……”
槐没说着话,站起来看房间四周:“按说蛇类爬行,定会留下蜿蜒痕迹,之前两个死者便罢,现场痕迹不易察,这个可是新死,边边角角一定有蛇类爬过痕迹——啊这里!”
“这里。”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槐没和朝慕云发现了相似的痕迹。
槐没发现的是在内室桌角,贴着地板的地方,有一点点油润,类似擦蹭的痕迹,而在这痕迹前,地板上有一小滴灯油,大概是下人换盏时不小心滴下的,量很少,几不可察,便忽略了,并没有打扫,但蛇类爬行经过,沾上了,必会拖行出一点痕迹,不多,但也很明显。
朝慕云发现的痕迹,则在窗角。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天气炎热干燥,很久都没有下雨,灰尘便很大,房间里日日有人打扫,倒看不大出来,窗侧靠外这种位置,则很容易被忽视,蛇类蜿蜒爬行的痕迹,只要有,就会很明显。
从这里进来的……
朝慕云顺着窗子往外看:“来人——”
不等皂吏上前,夜无垢已经身形鱼跃,跳出了窗子。
“小心——”
“不要踩踏草叶,”夜无垢扇子一摇,笑唇微翘,“我懂。”
草地上的痕迹说难找,的确难找,因蛇类悄无声息,喜欢蹭着幽暗边缘处走,不仔细很难发现,说好找,其实也容易,因为时间太近,夏日风尘还未来得及掩盖,只要溜着墙边,顺着观察,就能找到。
“还真有!”
夜无垢甚至快速的勾勒了蛇爬进来的行进路线——正是从墙头开始。
还真是翻墙进来的?凶手在墙外,还是也进来了?
但并没发现明显脚印。
“凶手用了毒蛇,是不是就不需要进来了?”
“不,”槐没又蹲回去看尸体,“这个勒痕稍微有点奇怪,我瞧着不太能算死后伤,死者掌心也有指甲掐过的痕迹,他当时应该还在挣扎……”
朝慕云低眸:“死者是还活着的时候,被吊上去的?”
槐没颌首:“大概是。先被蛇咬一口,剧毒加身,无力挣扎,凶手把他挂上去,也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
至于为什么多此一举么,应该是想伪造自杀现场,就像上两次一样,这回有点急事赶时间,等不及人死透,就将人挂了起来。
至于院中没找到人的脚印——
可能会武功?
“啧,”槐没遗憾,“可惜碰到了朝大人和我。”
朝大人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她自己又养蛇,懂毒,刚好能帮上这个忙,换了别人办案,恐难度就很大了。
朝慕云沉吟:“蝰鳞蛇咬人后,蛇毒发作很快?”
槐没点头:“非常快。”
“你之前说,中毒者会伴有一定的兴奋状态?”
“是,但也因人而异,”槐没解释道,“也有环境影响,比如中毒者当时正在做什么兴奋的事,感觉就会叠加,如果没有,只是会稍微活泼一点,这个持续的时间很短,有人擅加引导利用,可以达到想要的效果,但也可能来不及,催发中毒者做更多的事……不是每一个表现都会那么离奇。”
朝慕云:“但水泡,是立刻长的。”
槐没点头:“毒性剧烈,咬在哪,水泡立刻会生发。”
“但人不会马上死?”
“怎么也得熬一会儿吧?最长的话……一盏茶?短可能就几息。”
完全足够凶手挂人。
朝慕云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了看现场其他痕迹,茶是独盏,除主人坐处,椅子也并未移动过,房间里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过的气息,显然凶手没有被招待过,大概率不是客人,此人就是为了杀人而来。
“报——”
皂吏小跑着进来,朝朝慕云拱手:“朝大人,西墙院外,发现有大量脚印留存,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朝慕云:“多还是少,鞋印可清晰?”
“不太清晰,”皂吏皱眉,“只能判断是人的脚印,糊成一团,面积块大,看起来有新鲜留下的,也很挺久的,不大分辨得出来。”
朝慕云抬眉:“有人在监视李寸英?”
“啊?”皂吏没懂。
夜无垢却懂了,大量脚印,时间不一,这个西墙外,没少来人,高频次的出现,还能是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个窥探监视的人,是否就是凶手本人?
朝慕云若有所思。
如今漕帮的事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大理寺借案子之机,欲查更多的东西,对方不可能不知道,一定会采取行动,比如最近几日,他就有类似很明显的,被窥探感。
别人冲着他来,很正常,但他想不到李寸英是为什么,这只是一个想要调派盐道的小官,为什么这么重要?此人在这些事件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负责着怎样的一环?
什么人,会对这个案子的相关人这么感兴趣?
除了漕帮,他很难猜测别的方向。
“搜索李家,”朝慕云沉着下令,“谨慎细致,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话还没说完,他就眼前一黑,无知无觉的往前倒。
夜无垢身形迅速,伸手将人接了个满怀,冷声道:“照他说的去做。”
“是!”
皂吏们开始行动。
夜无垢也未停留:“我先带大人回去。”
朝慕云身体一向病病歪歪,大家都习惯了,夜帮主在,大夫也有,朝大人洪福齐天,定会无事,要是朝大人醒来,他们的事没办好……
皂吏们打了个激灵,活儿还是得好好干!
……
朝慕云第二天醒来,眼前境况无比熟悉,当然知道是自己身体又没扛住,习惯了。
起床披衣,粥是热的,茶是温的,鞋也摆的好好,正在自己习惯落脚的位置,一切都很周到,但那个人却不在。
“夜帮主才走的,”槐没正好听到声音,端着药碗过来,“守了你一夜,本想陪你吃个早饭,被外头的事叫走了。”
朝慕云:“可有新线索回来了?”
“我就知道,在你这里天大地大,查案最大,”槐没将药碗递给他,“先喝了,吃了饭,书房一公案的卷宗,有的是你处理的!”
案子进展到这个阶段,反馈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线索也慢慢能聚集成线,还真跟以往不同。
朝慕云埋头公案,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茶饭连带汤药,都是拾芽芽看着点盯着用的,阳光顺着窗槅移动,再到慢慢消失,时间越来越晚,不知过去了多久。
感觉到嘴唇干涩,伸手上前摸茶时,摸到了一个人的手。
“废寝忘食成这样,水都不记得喝了?”
夜无垢握住他的手,伸出另一只给他倒水,递到唇边。
朝慕云就着他的手,饮完一杯水,抬眸看他,眸底尽是微笑。
“还笑——”夜无垢视线掠过桌上这堆乱七八糟的卷宗,神情就不怎么好,“又这么多,可看出什么来了?”
“我没事,”朝慕云拉他坐下,将之前勾勒整理的宣纸翻出来,“你来看——”
纸页摆开,一张一张,全是对案子的脉络分析,从圈层到名字,从疑点到细节,无一不缺。
知道小朝大人是什么性子,夜无垢根本没想过把他带离书房,对上这样的眼睛,也不忍心,只希望他能放松片刻:“正好我也有些新东西,可和你讨论。”
朝慕云眼睛一亮:“新线索?”
“但你得听我的,先让我给你捏捏肩,再饮一盏茶,我就说给你听。”
夜无垢偏头,眸底盈着桃花:“本帮主今天呢,手有些痒,想练练技术,小朝大人允不允我占这个便宜?”
话语双关,就差明挑出来,不是想练什么技术,就是想占便宜。
但朝慕云知道,这回还真就不是占便宜,夜无垢是看出他伏案太久,肩膀僵硬了。
口不对心的小狗。
“好,你给我捏捏。”
夜无垢立刻上手。
看准位置,从缓到急,从急到缓,从轻到重,由重转轻,几下手法行云流水下来,他就看到了朝慕云脸上放松的愉悦。
桂公公当真能人!教的太好使了,得让父皇赏他!
朝慕云即便闭眸享受着,也没忘了正事:“你寻到什么新线索了?”
夜无垢也没有吊着的意思,只要小朝大人听劝,他就好说话:“你还记不记得,姚波尸体,脚趾甲缝里的金沙?”
朝慕云当然记得,他还记得研究这个的时候——
“你不是说,京城里不会有这样的金沙?”
夜无垢弯唇:“京城的确不是这种地势,但若有人人为制造呢?”
“人为制造……”朝慕云沉吟,“炼金的沙,也能人为制造?”
刚好一个捏肩最佳时间段结束,夜无垢停了手,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只小荷包,放到朝慕云掌心,抽开袋口:“你看。”
这是一小袋金沙,质地和姚波脚趾缝中发现的一样,非常明显的细沙,粗看不察,对光耀金,就是金沙,但朝慕云对着蜡烛看了一会儿,突然蹙了眉,发现不对劲。
夜无垢:“看出来了?”
“这并非我想的那种金沙。”
朝慕云仔细又看了片刻,神情笃定:“世有古法沙中淘金,乃是金藏沙中,量不多,金不易取,但这袋沙子,非沙中藏金,而是沙上沾金。”
沾于外,而非融于内,不是天然金沙矿,更像是……金子埋在了沙子里,时间长了,或者时间不长,经过一定意外摩擦,有金粉沾在了沙上。
此前他和槐没一同看尸,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不是他们不仔细,是姚波脚趾缝中那一点,实在很难分辨清楚。
“有人藏金……埋在沙子里?”朝慕云看着夜无垢,“你找到了?”
夜无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有人见钱眼开,想要匿下一笔巨大财富,或许是金子在转运中出了什么问题,暂时出不去,只能隐藏,我循着线索找到了曾经埋过金的沙地,但晚了一步,里面的东西已经被转移。”
现在在哪里,被谁摁着,暂时不知。
朝慕云思忖:“至少你见过那些沙子了,埋金,可是个沙坑?位置在哪里,体量多大?”
“护城河边,山石凹处,人迹罕至,河水冲刷出来的沙坑,平日是极不起眼的,不会有人去,体量么……”夜无垢想了想看到的场景,“仅我挖的那个沙坑,能藏的金子就不少。”
鸱尾帮帮主都说不少……
朝慕云挑眉:“京城里,能调出这么大额度的金子,大概只有钱庄了?”
比如惠通钱庄。
“但钱庄的金子都是有数的,每日账目都要清算,突然多或少这么一笔,必有痕迹,比如别人要凭银票提,大概需要提前知会,钱庄才好准备。”
“你猜怎么着,”夜无垢打了个响指,笑容得意,“这个我也查到了。”
朝慕云微眨眼,小狼狗这回是真厉害,案子查的很高明啊。
夜无垢:“鸱尾也与惠通有账目往来,注意到银票问题时,我就让人悄悄关注了,王德业死前两天,惠通钱庄就有银票提金交易,量很大,客户身份查不出来,其后也没有更多痕迹,该出城的几车金子,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你说怪不怪?”
“不见了?”
朝慕云当然知道,不可能不见,东西去处,总有痕迹,而且是那么大体量的金子,怎么可能消失不见?只可能是有人,想让它消失不见。
“此事漕帮没有动静?”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
以漕帮京城的力量,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动作?
朝慕云很难不去怀疑,漕帮就是这件事里的幕后黑手。
第75章 说吧,让你男人干什么
夜静月沉, 一室幽谧。
沉默良久,朝慕云才又道:“这个惠通钱庄……”
“我动用了父皇的力量,想办法查了查这个钱庄, ”夜无垢道, “能在京城做这么大,当然不是没有理由,它背后有宗室的影子,但这些年来只是做生意, 从不欺负人, 不过底气足,也绝不会被人欺负,挣的钱还算干净。”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王德业胃里取出的银票,你应该也请钱庄帮忙分辨过?”
夜无垢点头:“是。但凡钱庄票号,都会有类似市面上造伪行为的烦恼,惠通钱庄老师傅们精益求精, 方法时换时新, 外头再好的造假技术, 到了他们面前,也得露怯。”
朝慕云懂了:“也就是说……假银票糊弄外头人行, 骗不了内行人。”
“是。”
“所以——”
“没错, ”夜无垢笑唇斜勾,“王德业吞进去的那个, 就是假的。”
那这点, 是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比如, 和某些人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交易, 他拿到了他该得的银票, 但这些人呢,骗了他,并没有真心给钱,只给了他一张假银票,唬住了他。
这些人也并不害怕事败,或计划里本就有杀人灭口这一环。
再或者,王德业眼尖,发现的是假银票,也知道自己无法逃出升天,在关键时刻吞了这张银票,以期后人能发现他死的不对,也算留下一二证据……
既然出现了财务纠葛,不如就顺着这个方向分析。
“谁和王德业合作,允了银票,又突然反悔了?”
这样的问题到现在,答案似乎已经摆在眼前,很明显了,二人异口同声——
“漕帮。”
京城主帮帮主,康岳。
朝慕云沉吟:“漕帮走水路生意,应该是很希望河道通畅的?”
夜无垢颌首:“水路畅通,船就好跑,我们的生意就好做,钱挣的就多,朝廷修渠理河道,我们大多持正向态度,一时不便,是为了将来的舒适,大都会选择忍一忍。”
“但王德业的治理河道一行,被阻止了。”朝慕云拿来地图,找着王德业原本的目的地,“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特殊?”
夜无垢指了指河道中心点:“这里似乎有榴娘娘的人,我暂时还不确定,得等闻大人的反馈,但另一点,我是确定的,这里是贩卖私盐的大本营,规矩混乱。”
那有人在这里钻空子搞事,好像就很正常了。
朝慕云:“我记得你曾说过,姚波这个依附主帮的小帮派,地盘就在这附近。”
“我也查过他行迹,但都是漕帮中人,我身份反倒没那么合适,厚九泓帮了很大的忙,”夜无垢缓声道,“王德业死前这这段时间,姚波确曾不止一次找过王德业,手持银票,有行贿之嫌,但这银票数额几多,是否和我们在王德业胃里发现的一致,就无法验证了。”
朝慕云:“事发之时呢?王德业死时,姚波在何处?”
夜无垢:“不在场证明丰富,但他曾在河边驻留。”
朝慕云:“你觉得,人是他杀的么?”
“未必,”夜无垢沉吟,“漕帮做事,讲究分工明确,尤其与官员交往,更会谨慎,若有暗杀布局,送钱行贿的,和最后下手的,一定不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当然就不会被对方察觉,行动也就会万无一失。”
如果这两个人有见面,他倾向于——姚波可能只是为了送钱。
朝慕云感觉到了他表情不对:“你还有发现?”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王德业死那晚,有兄弟曾听到姚波的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类似‘怎么可能’的话,但当时情况比较敏感,小兄弟只是听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并不确定这话指的是不是王德业。”
在他这里,姚波杀王德业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但都是基于他一贯的思维猜测,并没有有利证据佐证。
“无论如何,王德业是因财而死,”朝慕云道,“不管他给了别人什么好处,双方谈了什么条件,这条交易行为都一定是存在的,只是对方反悔了。”
夜无垢:“嗯。”
“那姚波呢,他为什么死?”朝慕云视线掠过烛光,“如果他的任务只是去送银票,事情已经办妥了不是么?”
“可他也被我查到了,”夜无垢眼梢眯起,“行事不密,就要有被灭口的准备。”
朝慕云想到一个名字:“康岳?”
“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夜无垢微叹气,“毕竟形势敏感复杂,他自己也需要非常谨慎,出手,就有暴露风险。”
但之前朝慕云点出来的一点也很对,比如这个案子的几个相关人,年龄相仿,和典王相类,真正的典王,或许就在这些人之中,这个人喜欢藏在背后捣鬼,那他就需要一个背锅搅浑水,顶在前面吸引视线的,康岳会不会是?
“说起康岳……”
朝慕云想起茶坊中的会面:“我观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有没有易过容?”
“没有。”夜无垢相当笃定,“他有胆子在我面前易容,我能当场扒下他的皮。”
这方面,他可是专业的。
“不过你说表情不自然,倒也是真的……”夜无垢沉吟片刻,道,“我一直都觉得他的脸有点僵,不在眉眼,是鼻子往下,他见人从来脸上带笑,笑的跟个僵尸似的,我也曾对此好奇,且反复试探过多次,他真就长这张脸,真就是永远这么僵的笑。”
朝慕云思考片刻,总觉得这种僵硬的不自然的笑,不像天生就有:“他过去是否遇到过什么事?”
岁月到底对他这张脸做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疑点?
夜无垢当即答应:“我即刻派人去查康岳过往,看有没有脸部受伤的记录。”
不过这一回谜题,算是有点方向了,端看这几个嫌疑人中,谁是真正的主子,谁又是杀人的剑了——
“典王的存在,至关重要。”
朝慕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茶盏沿:“打个比方,如果康岳就是典王,多年经营下来,底下所有网罗中的人,都得听他的,他想自己杀人,就创造条件自己杀,他不想自己杀人,别人就得顶上,让他顺心,但这些人里,到底谁才是?”
桌上摊开的,是所有本案卷宗资料,语言嫌疑人的信息,时间线整理,以及皂吏们及厚九泓或走访或偷听到的线索,纸页一张张,一页页,几乎铺满了整个桌子,上面的名字一排一排,每个人身边都围绕有不同的人际关系线,缠缠绕绕,真实又难理。
慢慢的,竟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这个典王,真的在这里么?
会不会一切,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和期待的,最想要的方向?
“李寸英为什么死?”朝慕云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金子的事,他知不知道?”
这个人一直在为进盐道努力,各处打点,需要精力,更需要银钱支持。
朝慕云想起一件事,翻出卷宗资料:“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李寸英运作官位这件事,最初不顺利,但后来顺利了?”
默了下,夜无垢表情也变的玩味了:“我那日故意以姚波的死做引,找上门时,他亲口跟我说的,说是事情有眉目了,正待佳音,不欲同我发生纠扯。”
朝慕云:“但我们去吏部时,不管朝文康还是胡复蒙,口风都是不行,这个眉目在哪里?”
是李寸英在撒谎,还是事情出现了变故?
“应该不是说谎,”夜无垢仔细回想当初经过,“他当时言之凿凿,神情话语不似作伪……莫非是办事不力,出了岔子,最后还被灭了口?”
朝慕云笑:“照我们这么分析,凶手只能是京城漕帮的人了。”
夜无垢理直气壮:“那没办法,线索非往这个方向找,看着就是像啊。”
而且京城漕帮经营的乌烟瘴气,明面上的,私底下的,江湖暗潮涌动,你都不知道岸上站着的,哪个是真的隔岸观火看热闹,哪个本就是漕帮的人,只是因为秘密任务不便透露,才没露头。
“我们可以试试看别的角度,比如说财之一路,”朝慕云提醒夜无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厚九泓对钱财的痴迷程度,你当也了解,招提寺中,就是他帮忙寻到的金子,此一次,不妨再请其帮忙,许会再次带来惊喜。”
有些人就是对某些特定的东西尤其敏感,别人找不到的,它就是能闻着味道找过去。
只要这批金子能找到,案子就好破了。
在谁那里,谁就最可疑,用来钓鱼,也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方向——青楼。”
女人。
朝慕云问夜无垢:“揽芳阁芷檀姑娘的生母,可寻到了?”
“暂时没有。”
夜无垢对此颇有些疑惑:“我的人随着她消失的时间点,暗自打听搜找了很多地方,到处都没有此人痕迹,若她真的没有死……大半是被人阻隔人群,悄悄养起来了,不许在外面留有痕迹。”
朝慕云抬眉:“芷檀姑娘今年芳龄二十,她的娘亲……算起来应该也是风华犹存的年纪,年纪小的少年大约不感兴趣,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可就未必了。”
夜无垢:“典王?”
那可真是巧了。
“若如此,芷檀姑娘必也在这张网里,”朝慕云道,“可适当试探于她。”
夜无垢想了想:“我亲自去。”
那姑娘很聪明,若派别人去,坏了事可就不美了,还是他自己来办的好。
久久没听到回话,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朝慕云意味深长的眼神。
揽芳阁,头牌姑娘芷檀,怎么听怎么香艳。
“我只是去办事,”他赶紧举手保证,“绝不会怎么样!”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似笑非笑:“你也不敢。”
夜无垢:“……嗯。”
“我瞧着芷檀姑娘人情练达,冰雪聪明,是个通透之人,”朝慕云垂了眉睫,单手提壶,顾自倒茶,“不会歪缠于你。”
顿了下,夜无垢突然握住这只手:“你竟然信她,不信我?”
一脸难以置信,委屈,无辜。
朝慕云看着这个委屈无赖的小狗,握着他的手一起倒茶,全程端的稳稳,没让他用一分力,茶盏也倒的满满,忍不住笑了。
“好好好,信你,只信你一个,行了么?”
“那说好了,最信我。”
夜无垢没忍住,倾身过去,轻吻了朝慕云眉心。
男人气息靠近,携着夏夜的风,可能进房间前,他去过厨房一趟,看过槐没熬煮的药汁,身上沾了些药香,离远了几不可察,同处一室那么久,朝慕云都没有闻到,但此刻他靠近,气息交错,这个味道就很明显了。
药香……
朝慕云突然想到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药下手?”
“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揽芳阁时,被老鸨拦住不让上楼,芷檀说了什么?”
夜无垢:……
他头扎在朝慕云肩头,抱着人无奈叹气。
他才不想想旁人在做什么,做过些什么,他眼下只想抱着喜欢的人温存一会儿,为什么这人满脑子都是案子,就不能有会儿他?
他不说话,朝慕云还以为他忘了,认真提醒:“她说过一句,反正吃了药也睡不着……对么?”
夜无垢无奈,只得点头:“……嗯。”
朝慕云思考:“看她习惯了的样子,这种药应该是经常吃的,那日她未上妆,我观她气色不错,厚九泓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也言她每日营业都很积极,从未懈怠——她的身体状况应该很好,没有病痛。”
但凡是病,无论大小,都会对人的身体及精神状态有影响,芷檀看起来非常健康。
“她似乎不需要吃药。”
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夜无垢懂了朝慕云的提醒方向:“非本人身体需要,那就是别人必要的控制手法了。”
有人要求芷檀吃这个药,芷檀不能反抗。
“这件事提醒我们两点,”朝慕云眸底墨色流转,似有光华隐动,“一,别人为什么要控制芷檀,这是什么药,用药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下毒蛊伤害她身体,挟制她做她不喜欢,且非常难的事,还是只是警示,告诉她她反抗不了,只有服从一条路?”
“二,芷檀当时说的这句话,只是漫不经心随口提到了,还是有意而为?”
这句话,让房间气氛一静。
夜无垢:“你是说……”
朝慕云迅速思索:“揽芳阁头牌不是那么好当的,青楼里的姑娘想站稳,靠的绝对不只是美貌,芷檀不仅要知情识趣,聪颖通透,长袖善舞,还得少犯错,尽量不犯错。我之身份并未隐瞒,那日在揽芳阁,老鸨一口一个大理寺大人,芷檀不可能没听到,她不是行事不密之人,为何要说‘她在吃药’的事?”
这会不会是投诚,有意在暗示,试探?
在可能隔墙有耳,并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懂,是否能帮忙的情况下,她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隐晦,如若对方能领会到,来日自会去寻她,如若没有,也不过是,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不止试探了一次,”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房间对坐时,她也试探了你。”
夜无垢脸立刻黑了,的确有,还是惯用杀招——美色。
差点没让病秧子误会!
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手掌,夜无垢立刻被哄了回来,亲了口他手背:“说吧,让你男人做什么?”
你男人这种话……
朝慕云第一回 听到,稍微怔了下,不过案情更要紧:“我们悄悄的,去查这个方向,芷檀敢那么说,她吃药的事就没有避着人,那药方,药材,便都有查处,你去细查,尤其里面若有特殊不好配的药材……带着查到的消息去见芷檀,若我们猜想的方向没错,她必会配合。”
夜无垢沉吟片刻:“但如果,她是本案杀人凶手的话,这可能就是故意摆在明面上的饵了。”
朝慕云:“所以你务必得小心。”
“我马上着手查,”夜无垢应了这个活儿,“……但本案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嫌疑。”
朝慕云颌首:“比如我那位父亲,说着同王德业不熟的话,一问三不知,但王德业死亡这么久后,我们上门问话,他却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日时间线,什么时间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正常人连三天前晚饭吃的是什么,都要好好想一想,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久的事,他能记得这么清楚?
夜无垢神情更是不怎么好:“你中的泉山寒,也是他弄回你家的,他与江湖中人,必有关联。”
这老东西背后必有人,只是藏的太深,怎么都查不出来。
“同理还有胡复蒙,”朝慕云沉吟,“本案中,明确有信息显示,与漕帮走的最近的,就是他了。”
夜无垢嗤了一声:“什么和康岳只谈理想,风月,不涉官场,不涉利益,骗狗狗都不信,这两个人绝对有猫腻。”
朝慕云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日沁雅茶舍,自从康岳走进房间,胡复蒙就没怎么说话?”
为什么?
是担心说多错多,还是不能说,不敢说?
他心里又藏着什么事?他想做,或做了的行动,有哪些?
“李寸英的死亡时间,我总感觉有些微妙……”朝慕云道,“户部侍郎单于令,本案中一直游离,好似关系并不紧密,我总感觉他身上有关键点,但尚未寻到。”
“不就是这个?”
夜无垢刚好翻着卷宗,看到一个地点,指尖按过去:“发现金沙的那个地址,就在这里,是他的产业。”
金沙是在偏僻河道边,河道不归属于任何个人,但河道边不远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有主的,按操作方便性来说,倘若埋金之人是单于令,比所有人都容易。
这还真是意外惊喜。
“查吧,”夜无垢活动着手指,“一块查,还省的我费两回事了,线索查出来,案子就能破了!”
朝慕云却想到了更多,眸底墨色铺开,唇角盈笑:“我们的大局,也可以自这里,拉开帷幕了。”
夜无垢陡然顿住,夜色里,眸子深邃,如寒星一般:“你是说——”
朝慕云看着他:“你的身份,不是要昭告天下?”
第76章 想要你一句实话
随着案子深入调查, 朝慕云和夜无垢,包括皇宫里的承允帝,隐在暗处装透明人的闻人长, 所有人都知道,今时蓄势待发, 来日必有正面一战,典王和漕帮, 他们都要理清。
眼下虽然有意压着小皇子寻回的消息, 但并非长久之计, 夜无垢日日都要进出皇宫,再有意避着人,时间久了,也难免走漏风声,他们其实也是需要抢时间的。
别人已经在屡屡试探,他们手里的东西也越查越多,再寻到一些关键性线索,破案指日可待。
大理寺现在基本是倾巢而出, 连槐没,都在验尸工作完成后,自告奋勇,出去帮他找毒蛇了。
专业养蛇人找蛇, 痴迷财物者寻金, 两样都是凶手杀人逻辑线的最关键证据,只要寻到了, 一切不攻自破。
至于单于令本人——
所有人都在忙, 朝慕云便发话, 将人提到大理寺, 自己亲自问。
大理寺是个清水衙门,也就是官署不比别人家小,门口狴犴尤其威武,实则内里摆设用物,都过于单调朴素,待客茶水点心之类也非上品。
单于令当然不怎么满意:“ 这就是你们大理寺的待客之道?”
这茶怎么还是陈茶?那个什么小朝大人,知不知道他现在要见的是谁?
做为户部官员,单于令走出去到哪,都是被人巴结讨好的存在,哪个部门没点难处不是?大家都盼着户部手指缝里漏点,日子也能好过些,大理寺都这么穷了,也不伏低做个小?
皂吏们一个个一身黑衣,面色凝肃,不好说话,没人理他,也没人真的听话,去沏了上好茶来给他换。
他倒也坐的住,没人问,没人管,他挑完这个刺,就继续挑下一个刺,自如的很。
“大人……”
“如何了?”朝慕云见回事的皂吏一脑门汗,让他先喝盏茶再说。
“谢大人……这位户部单大人,嚣张的很,明明是自己涉嫌犯事,提调大理寺问话的,非但自己不紧张,还到处挑刺,一时说这个不对,一时说那个不好,还总是叫人唤大人您快点过去。”
朝慕云顿了下,笑了。
这位户部侍郎,也挺有意思:“叫人传话,我很快过去。”
很快,二人厅中对坐,单于令三根手指拎着茶盏,眉梢挑高:“小朝大人这么忙啊。”
朝慕云观察到的微表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微妙的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这个案子到现在,可是死了三个人了,单于令自己还是被李寸英宴请公关,打开调官通道的人,本身屁股底下就不干净,哪里嚣张的起来?
此前表现的那么高调,不过是虚张声势,像是在说——你看,我要真是犯了事,还敢这么傲?你信我,我真没干什么。
另一种,只怕也是在试探。
如果朝慕云妥协了,或者哪怕有一点点,姿态体贴放低的信号,单于令都能立刻明白,这次会面算不得什么事,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完全不需要担心。
此人油滑,话中真伪,当要仔细辨认。
朝慕云拿定了主意,直接抛出第一个问题:“李寸英欲调往盐司转运,单大人应了?”
单于令饮着茶,话说的有点模糊:“唉,盐司缺人,打哪调不是调啊,户部人少活儿多,都快把一个人掰五瓣使了,我巴不得有人毛遂自荐,给我分忧,来者都是客么,别说李寸英,谁愿意来,我都不拦着……但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不是?你要非想查清楚,怕是得去问吏部。”
朝慕云安静等他听完,似乎没脾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一样:“李寸英可曾向你行贿?”
单于令好悬一口茶吐出来,赶紧放下茶盏,一脸正色:“这种事可不兴瞎说,户部自己就管银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这方面的苦,坚决杜绝贪污受贿行为!”
朝慕云看着他的脸,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李寸英死时,你在哪里?”
“我家。”
“一个人?”
“大晚上的,我不一个人还几个人?”单于令清咳一声,“公务紧要,我并不沉迷于女色。”
朝慕云大概知道他在隐意解释什么,不过就是内宅,和当夜揽芳阁之事:“李寸英好像很富有。”
单于令似笑非笑:“别人有别人的门路嘛。”
“你不眼红。”
“银子,我见的多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人家的,看个热闹就行,我自己俸禄也还好,足够养活一家人,不穷,挺好。”
“你也不好奇?”
“小孩子随便好奇,最多挨顿打,”单于令别有深意,“大人好奇,丢的可能是命,做官久了就得懂,别乱好奇,命要紧。”
朝慕云目光淡淡:“李寸英谋盐司之职,将来少不了和漕帮打交道,他似乎和漕帮很熟?”
单于令笑:“别人的打算,自有别人的道理,我哪知道?不过倒是听说过他和漕帮里的人喝酒,那人还出了意外,从楼顶掉下来了?”
“只是听说?”朝慕云敛眉,伸手端茶,“大理寺查到,李寸英和姚波酒楼相约饮酒,姚波出意外时,单大人似乎也在现场。”
单于令放下茶盏,神情凝重:“可不敢这么说,我当时只是凑巧,同别人有约,在同一个酒楼,撞上了这件事,两边离着十万八千里,根本就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知他们在那里相约喝酒,小朝大人问案,可不能想当然啊。”
朝慕云又换了个问题:“单大人可认识康岳?”
单于令怔了怔,明显是没懂,问题怎么转换的这么快,不过也还是答了:“漕帮帮主?倒是远远见过脸,却是不熟。”
“远远见过,不熟?”
“就是不熟,”单于令眯眼,“小朝大人话可问完了?将本官扣在大理寺不放,怕不是要滥用私情?容本官提醒,本朝对滥用私情的罚责,可是很重的。”
整个问话期间,朝慕云一直在观察单于令,对方明显有些不配合……方才听到动静,好像槐没回来了?
遂他微笑道:“单大人言重,大理寺执法,怎会知法犯法?本官方才为公务所绊,着实抱歉,眼看近午,单大人不嫌弃的话,不若用顿便饭?”
单于令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官员出外办事,事情不好办,或拖的久了,总免不了类似情况,他没少在各处官署吃饭,但这是清水衙门大理寺,对方还是有名不交际的朝慕云——
下意识,他就感觉这方向不对味,怕是有藏着什么隐意,这饭,得吃。
“好啊,大理寺饭菜,想必养人的紧。”
且就看看,这小朝大人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哄他说话!
结果单于令哪里知道,外界目光顶住了,大理寺官威顶住了,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目光他都顶住了,就是没顶住这一顿饭!
日哟——
这他娘什么破烂玩意儿,大理寺的人整天就吃这些?怪不得一个个苦大仇深,走出去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跟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似的,要他天天吃这个,他连门都不出,直接自戕算了!
“啧啧啧,真可怜……”
正好回来的门房厚九泓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真真是没想到,病秧子阴人工夫更上一筹,竟然还有这一招!
真的,太可怜了,单大人要吐不吐,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满口酸水还要打着精神应付病秧子的样子,太可怜了,就差眼泪鼻涕一块流了。
厚九泓没出声,溜着墙边拐去厨房,在窗外探头探脑观察半天,没找到那道危险身影,才提着气,跳了进去:“小管家婆,你姐呢?”
拾芽芽早习惯了门房乱七八糟的出场方式,最初还会被吓到,后来就没有了,二当家也就是会吓唬人,实则心地蛮好,还会悄悄给她买她最喜欢的那种粉瓷娃娃。
“刚刚还在的,做完饭就出去了,说是找东西……”拾芽芽拴着点缀荷叶边的小围裙,看着新炒出锅的菜发愁,“我新做了一道菜,也不知好不好吃,不敢端给大人,你饿不饿,帮我试个口?”
“好!”
厚九泓回来干什么的,就是馋小管家婆一口饭了!偷偷摸摸还怕人姐姐在,要被逼着吃怪东西,姐姐就算了,多精心做的也是一团垃圾,小管家婆可不一样,就算是研制的新菜,也一定美味可口!
他当下抢了盘子过来,抄双筷子就吃。
“唔好吃!”
娘喂,这是什么神仙口味,脆爽可口,一筷子下去,有肉有菜,菜甘肉香,还不腻人,回味无穷……就这一口,他能干五碗饭!
拾芽芽看到他吃相,小海豹似的鼓了鼓掌,笑的眉眼弯弯,可甜:“看来还行,我给大人重新做一锅,一会儿他好吃!”
厚九泓就看着小管家婆在灶台前忙碌,各样食材下去,锅气激发出更多香气,不管味道,还是……量,都比他这一小盘强多了好么!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碗,十分后悔。
他该和大人一起吃饭的。这样能蹭到更多。
“大人那不是在陪客,一会儿怎么可能还饿,不如我……”
厚九泓眼巴巴看着烛台,垂死挣扎,这锅菜,能不能便宜了他?
“不行哦,你要是饿的话,那边还有馒头小咸菜,”拾芽芽拒绝的相当干脆,“大人说了,他才不陪那位客人吃饭,那人太丑,影响胃口,他稍后要自己单独吃的。”
厚九泓:……
什么太丑影响胃口,都是借口,分明是你姐姐做的太难吃,连他都下不了口!也就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心眼,被骗了还不知道!
“你姐姐也是,怎么在外头那么忙,回来也不忘做饭……”
那么忙,就别祸祸人了行么……
“不能忘哦,姐姐喜欢做饭呢,”拾芽芽看着新出锅的菜,眼底亮晶晶,“那位单大人只是一点点不听话,姐姐都没罚他,要是真不乖,姐姐会故意做难吃的。”
厚九泓哽住。
就这已经够难吃了,还故意做难吃?
他低头看看自己吃的半饱的肚皮,不禁感慨,还好自己识趣,认识病秧子第一天就被训的够乖,否则今天……怕是过不去了。
……
大理寺上下忙个不停,夜无垢也没闲着,带着明里暗里的人,动作迅速,很快顺着芷檀的药方子,查到一味看起来不贵,实则并不易得的药材,追到了一间药铺……最终查到了一个名字。
他来到揽芳阁,说找芷檀,因气场过于强大,行为过于霸道,被下人请到了三楼房间,下人还得顶着姑娘怒火,敲开了芷檀房门,告诉她有人找。
芷檀一脸睡眠不足的过来,还没醒神,推门第一句话,就被对方告知:“这个地方我不喜欢,去你房间。”
揽芳阁头牌差点当场骂街。
这是什么屁话!当揽芳阁是哪里,当她是谁,她房间谁能进么?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去死啊——
看清楚了人,没骂的街收回去,芷檀头一回表情没控制稳:“客人真会说笑,我那房间又小又窄,哪里有这里舒服?”
夜无垢起身,一步步靠近:“若我非得去呢?”
芷檀笑意渐渐收起,退后一步:“那就没办法了……”
夜无垢已借着这点时间,看清楚了窗外地形,可能藏人的地方,唇启无声:“人,可是你杀的?”
“嗯?”芷檀将要颤动的手指顿住,似没懂。
夜无垢点出本案三个死者的名字:“王德业,姚波,李寸英……是不是你杀的?”
芷檀低眉,唇角微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小到大都没走出过青楼,怎么办的到这些事?”
夜无垢:“你会武。虽不精,杀人却已足够。”
芷檀轻笑:“夜帮主今日前来,是来抓我的?”
“不,”夜无垢笑唇微翘,“是有个人让我来,想听姑娘一句实话。”
芷檀没说话。
夜无垢又道:“姑娘不必多费心思,今日此处尽掌握在我手,方才说去你房间,也只不过说给外面的人听——我再问你一遍,人,可是你杀的?”
芷檀还是没说话。
夜无垢便启唇,说了一个名字。
芷檀瞳孔颤动,猛的抬起头。
夜无垢轻笑:“看来这个人,姑娘很熟啊。”
……
大理寺,鸱尾帮,厚九泓带着一众小弟,槐没靠着寻蛇本事神出鬼没,皇宫,闻人长……多方齐下,案子有了可喜收获。
典王……动了。
有人顶着这个身份小小出现了一下,时间非常短,也非常谨慎,很快就跑了,但只要抓到了小尾巴,多的还怕抓不住?
“蛇……赶紧去告诉大人,蝰鳞蛇,我找到了!”槐没跑进大理寺,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拽住妹妹就让他去报信。
好巧不巧,厚九泓也回来了,不知道在外面跑了多久,满身都是沙尘,脸都看不出原来的色了,担心病秧子身体虚,经不得这些脏,也不敢第一时间往里跑,同样叫住拾芽芽:“小管家婆!快,告诉大人,金子,我找到了!”
夜无垢也没落人后,直接轻功降落在朝慕云房门前,目光睥睨的滑过院子:“不过一点小功劳,大惊小怪。”
他不但找到了关键证人,还暗中和人联络上了,他表功了么?没有!
但他没让拾芽芽进门,接过她手中托盘,说所有一切都了解了,让她安心,他自己去告诉小朝大人就好,转身进了房间:“……宝贝,我们不但找到了蛇,找到了金子,找到了人,连人带局,我都办好了哟。”
厚九泓:……
槐没:……
某些人狗狗祟祟做坏事时能不能小声点,别叫人听见?
该找的人找到了,该找的东西找到了,该确定的关键性证物有了,该布的局也有了……一些细节未能补充确定,但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朝慕云沉吟片刻,就有了决定:“小皇子被找到的事,放出去吧。”
夜无垢怔了一瞬:“今天?”
“就今晚,只说寻到了,别说是谁,”朝慕云抵着夜无垢额头,“我们一起破了这个案子,可好?”
好是很好……
夜无垢舔了舔唇:“你再这么抱着我,我怕是受不住。”
他有点想冲凉水。
“不用冲凉水,”朝慕云眼睫微垂,“今夜,我要用药。”
用药,那岂不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夜无垢眼睛立刻睁大。
朝慕云唇角微勾:“怎么,还想出去等?”
“不,我要在屋里!”
出去什么出去,狗才出去!
喜欢的人就在怀里,夜无垢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但他也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大概是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朝慕云的身体很重要,他不能不知节制,槐没这个赤脚大夫的话,也得听。
今夜轻云掩月,月华皎皎流转,似敞开了胸怀,夏风也缱绻,和着不停歇的虫鸣,编织别人听不懂的歌谣。
夜很长,路很远,好在有人相伴,鸳鸯白头,风景永不会老。
第77章 审案
进了八月, 天气不再那么燥热,人们越来越喜欢扎堆闲谈,送走炎热的夏天尾巴, 京城繁华里,市井坊间,仿佛同一时间, 传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消息——
当今天子在十六年前丢的小儿子,找到了!
十六年前发生在京城的那场可怕行刺, 上至官场下到民间, 因天子痛失爱子, 血洗街城,无人敢言,没想到峰回路转,当时的小皇子并没有死, 只是丢了,而今找着了, 天子龙心大悦, 不日将要册封太子!
消息不知从何而起, 转瞬汹涌,熟人们茶坊遇见,高声问好前,总会挤眉弄眼暗示一番,对暗号似的,满脸都是你听说了么……
白日飞檐外, 暗夜墙缘边, 一道道迅速闪现的身影游走, 也不知谁在忙碌, 谁在着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大理寺又又又要审案了!
“……诶你听说了没?咱们天子的小皇子,找着了!”
“可不是怎的?上天保佑啊,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遇难呈祥,听说这几日朝堂气氛都变好了,皇上不但勤政,还雷厉风行,办了好多官员!”
“上天佑我大允啊……你们这群娃娃年纪小,不知道,老头子我年轻时听说过,咱们大允历了那么多磨难,本朝合该是盛世昌隆的年景,老百姓好日子有盼,奈何皇上命中有一劫,要是度过去了,那就是繁花盛景,怎么好怎么是,要是过不去,战乱烽火,饥荒灾年,别说咱老百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当年护城河深处石龟负碑,好些人都见着了,就是预兆着小皇子丢失这件事,只要寻回来了,大允必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还有这说法?咱们还真不知道,刘三爷您仔细说说,当年这石龟就预兆了这件事,说小皇子一定能寻回来?”
“那是,当年本朝天子还未登基,先帝还在,石龟负碑预兆的是别人,自然不肯声张,知道的人很少……总之啊,咱们大允国运,就落在皇上和小皇子身上!”
“嘶……如此的话,咱们是不是得讨个吉利,支持这位小皇子?可惜更多的风声还没露出来,不知道这位小皇子到底是谁。”
“怕不是故意的?您想啊,十六年前就遭遇过一场刺杀,听说是那个什么流落在外的典王干的,这厮到现在还藏头露尾,没个动静,万一小皇子身份公布,又引来刺杀怎么办?儿子好不容易找回来,咱天子是皇上,也是个当爹的,着急上火多正常不是?”
“希望这回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给力点,千万别让那些搞事的人得逞……”
“大理寺怎么又凑这个热闹?说要办案子,动静闹这么大,难不成是祸水东引……呸,围魏救赵!你们看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瞒不住,那别人典王不得起坏心思?这时候就得需要另一个刺激,引着大家看别处,人命案子就不错……小朝大人该不会是想保护太子吧?”
“唔,小朝大人靠谱!你们注意到没有,小朝大人办的案子多了,到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抓不到的人犯,可能从不居功,也不炫耀,就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唯有几回大张旗鼓,都是有原因的,这次搞不好还真是保护太子,如此的话,咱们不能白坐着了,得过去看看……”
京城各处,茶坊酒楼,或普通或富有的百姓贵圈,话术不一样,交流的东西差不多。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满怀期待,有人想看看这次事件里有没有机会得个利,有人则想有没有机会使个坏……
各处气氛涌动,人心不同,在这种略焦躁又紧张的气氛中,这一日,大幕终于拉开,大理寺开门审案了!
人们脚步匆匆,自各个街道赶来,又不敢打扰大理寺办案,只在敞开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探头往里看。
公堂一切准备就绪,嫌疑人列堂,皂吏执水火棍分列两旁,正中间明镜高悬匾额下,是一方长长案几,上置惊堂木,刑签,着官服的朝慕云自侧门进入,掀袍就坐。
气氛几乎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诶……”有围观百姓认出了嫌疑人,小心压着嗓子,问同行伙伴,“你瞧那位,方脸蓄须的男人,好像是朝文康?这不是小朝大人亲爹?小朝大人该不是要大义灭亲?”
“呵,爹有好爹,也有那虎毒也食子的不是爹的玩意儿,小朝大人身体一直不好,你没瞧见?听说就是中了毒,拜这位亲爹所赐!”
“就是,生而不养,由着后宅磋磨,一条命都快没了,也就是小朝大人仁义,脾气好,要换了我,我早提刀杀了这起子——”
“嘘——开始了,别说话!”
“啪——”的一声,惊堂木清脆,朝慕云端坐公案之内,视线环视厅堂,眸底墨色清透,声音润泽清冽,似玉撞金——
“汾安侯府的案子,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再往前,招提寺的案子,有些人也应该记得,这些案子里,大理寺遇到了两个组织,一为蛛娘娘,一为榴娘娘,两个组织皆隐匿在暗处,行为手段阴诡难探,官府一直在尽力排查,才从无到有,勾勒出其形状,而今工部王德业,漕帮小帮主姚波,考绩待派官李寸英,三人之死,皆可能与此有关,今日本官便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将本案件问个清清楚楚,以慰生者之劳,安死者之魂。”
“好!咱们都听着呢!小朝大人别怕,问他们!”
“小朝大人来!审它个水落石出!”
“咱们倒是要看看,是谁在京城地界上搞风搞雨,必须绳之以法!”
百姓们助威声声,声势越大,给堂上嫌疑人们的压力就越大,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一样。
朝慕云视线落在康岳身上:“康帮主的笑似乎有些不走心,怎么,不信本官今日能破案?”
“小朝大人本领非凡,入大理寺短短半年,就有了青天名号,我怎会不服,不过——”
康岳手指指向公堂右侧,站立的人身上:“大人确定,要让这个人站在堂上跟随审案?大人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怕横生意外?”
身着紫纱外袍,肩宽腿长,腰线劲韧,手中执玉骨扇,金色面具覆面,头角峥嵘,不是夜无垢是谁?
客帮鸱尾帮夜帮主名声在外,一身标志性的装扮,见过的没有不记得的,没见过的没有不知道的,但凡眼前出现了这么个人,一定能猜到他身份。
康岳之言,看似好心提醒,实则故意攻击,减轻大理寺的威严公正感。
夜无垢倒是不怕,负在身后的手小幅度冲朝慕云晃了晃——小问题,自己能解决,不需要宝贝帮忙。
“康帮主都能来,本帮主为什么不能来?”
夜无垢玉骨扇轻摇,笑唇勾的那叫一个别有深意:“哦我忘了,康帮主是涉案嫌疑人,许就是杀人凶手,自然对别人的存在尤其敏感警醒,我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是区区热心百姓,帮大理寺找案件证据罢了,一时竟没想到,自己这身份竟然也需要提防。”
他说话间,脚步微侧,露出了身后暂蒙着布的的证据盘。
百姓们眼睛一亮,对啊,谁说抓人找证据就都是官府大理寺的事了,普通百姓就不能热心帮忙么?此前就有百姓偶遇恶□□件,刚好保存了证据,被官府嘉奖的经历,有功之人就该站在公堂怎么了!
夜帮主是不是,你站的对,站的好,我们都挺你!
康岳完全没意识到堂外气氛的变化,还在眼梢微眯:“别忘了,你是漕帮之人。”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大气了:“漕帮之人怎么了?漕帮不能为国为民,尽一份自己心力?康帮主在阴沟里和耗子玩惯了,只怕早忘了,漕帮诞生之初,就是为国为民。”
康岳:……
‘刷’一声,夜无垢收了玉骨扇:“啧,理念不合,我们果然走不到一条船上。”
门外百姓视线更为热切。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紧紧捏了拳,打起来打起来!
京城苦漕帮主帮久矣,今天就在这干架,换个天才好!
康岳终于意识到,气氛好像不太一样,里里外外一群人,好像都不在意他说的方向……形势并没有跟着他想要的方向走,稍微有点后悔提这个。
朝慕云还看向夜无垢:“想必大家都很好奇,夜帮主都寻到了什么。”
看似提问,实则在撑腰。
夜无垢扇面一甩,风流极了:“小朝大人说的是,那我这便开始了?”
他左手扬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鸱尾帮狂热粉丝兼小弟,厚九泓立刻跳了出来:“我们叶帮主找到了金子!足足八千两!”
什么?金子!八千两金子!
场外一片片的抽气声,这么多金子,哪来的,谁的,藏在哪,这不是杀人案么,为什么还有金子的事!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厚九泓见座上大人没说话,就是允他说明,干脆招手叫皂吏,临时给夜无垢搬了把椅子,见夜无垢潇洒掀袍就坐,才继续,“死者王德业最初被认为是酒醉意外跌入河中溺死,实则并非如此,他是被人蓄意谋杀,且谋杀前,自己吞了一张大额银票!”
吞了银票……所以这些金子是他的?
可也不对,如若事关钱庄,金子得用银票提出来,才能有机会丢,这银票被死者吞在肚子里,金子怎么能取出来?如果没取,是钱庄丢了金子,那关银票什么事,何至于吞?
厚九泓故意停顿了片刻,给别人思考的时间,他跟病秧子学的,见大家回过味来,他才说出谜底:“但这张银票呢,是假的。”
假的?
“所以这里有蹊跷啊,我们夜帮主辅佐小朝大人,这叫一个尽心尽力,要不说我们夜帮主厉害呢,不管武功还是行事,就是那么强,带着我们寻找蛛丝马迹,还真就找着了这些被藏埋,又被转移的金子!”
厚九泓眼角余光带过座上朝慕云,见对方示意,立刻砸结论:“诸位猜怎么着,就跟这三桩命案有关系!”
现场陡然一静。
又有人命又有金子,难不成是奔着财路去的?
厅堂安静片刻,夜无垢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也是没想到,蛛娘娘榴娘娘的关联,竟是在这里,这两个组织坏事做绝,行为又阴诡,看样子赚钱,实则因活在阴沟里,不敢多做,并没有太多盈余,需要背后的主子金银支撑呢。”
所以这组织……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围观人群慢慢回过味来了。
朝慕云示意皂吏展示证据:“大理寺已寻过惠通钱庄,证实王德业胃中取出银票为假,他本人在惠通钱庄并没有资产,这张银票也提不出钱,但王德业死前两日,惠通钱庄的确有预约贵客,办理了大额金子换提业务。”
所以金子的确是有人提出去的,但肯定不是王德业。
现场百姓不敢大声,仔细听着朝慕云的话。
朝慕云:“金子藏处,夜帮主已经找到。”
夜帮主风流摇扇打响指,厚九泓又跳了出来:“没错!我们夜帮主找到了,就在近郊护城河畔,人迹罕至的沙坑之中!”
“死者姚波脚趾缝中有金沙残留,他曾去过埋金地,”朝慕云看向康岳,“康帮主可知晓?”
康岳微笑:“小朝大人可能不太清楚我漕帮体量,我手下大大小小帮派无数,每日走船更是数不胜数,光庶务都操心不过来,怎么可能谁的事都知道?”
朝慕云:“他之私事,你或许不知,但他去的,可是八千两金的埋金地,这种体量的金子,康帮主寻常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么?”
康岳摊手:“我并不知金——”
朝慕云截了他的话:“若康帮主连手下涉及大量金银的事件都不敏感,那这个帮主当的,是不是有点不名副其实?”
康岳:……
这话让他怎么答?不知道,就是不配做帮主,知道,知道你说不知道?大理寺公堂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是么!
他不说话,朝慕云便又道:“我们有理由怀疑,姚波是这批金子的中转人,他先以银票贿赂王德义,双方交易达成,王德业巡修河道正好是姚波地盘,应下不会理漕帮之事,姚波处的‘私下小生意’可以照旧,但姚波背后的主子,并没有真出血的意思,让姚波转交的银票是假的,真正的那一张,已经被提前使用,调出金子藏在它处,没有一点给王德业的意思——”
“但王德业拿着银票,真去钱庄兑换怎么办?你们不能让他有机会去兑换,他的性命,就在你们计划中。你们为此做了周详计划,派出去了不止一个人,认为一些天衣无缝,但没想到,王德业发现了,是不是?他自知难以自救,便吞了假银票,而你们并不知道他将银票吞进了肚子,以为被他转移了,担心形势有密,未能成功回收假银票之前,你们不敢大张旗鼓,遂一直在犹豫,金子也一直藏着,没及时往外运,是么?”
康岳面色沉吟,似在帮忙思考:“若如此,杀人的就是姚波,同旁人好像无甚干系。”
“这就是我怀疑姚波背后有人的原因,他被灭了口,”朝慕云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桌面,“合宴酒楼赴约,跌摔楼顶,命丧当场。”
康岳想了想:“他那日好像和李寸英有约……”
“但李寸英也死了,”朝慕云道,“你不觉得太巧了?”
康岳眉微皱,没说话。
朝慕云:“去埋金地和酒楼赴约,相隔时间很短,他去埋金地,并不是为了转移,如果需要转移,他会带马车,会带人手,不会脱鞋,可他脱了鞋,只脚趾缝里有金沙,鞋底干干净净,他应该是嫌沙子埋鞋硌脚,自己脱了鞋去往沙中……我猜,他很可能从中拿了一块金子,要去赴约,给人验看。”
所以李寸英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很明显了。
这批金子,要么李寸英帮忙转出,要么,就是给李寸英用的。
“众所周知,李寸英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为调派官道官员做打点,他的宅子,他的衣食住行,样样享受,可大理寺查到,他出身不显,本身名下产业也并不多,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靠的谁?”
朝慕云转向户部侍郎单于令:“单大人近来和他来往颇多,可知晓?”
单于令否认:“本官可是正经户部官员,拿俸禄做事的,怎会知道别人家的事?”
朝慕云:“但你知道他有钱,对么?”
单于令话音含糊:“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表现出一副不差钱的样子么……”
“官职调派一事,李寸英打点已久,胸有成竹,说是胜利在望,”朝慕云缓声道,“但后来突然不行了,为什么?”
单于令揣着手,笑眯眯:“不是说了,小朝大人这话得问吏部,问我没用啊。”
朝慕云还真就转向了吏部的人:“因为有人已经预知到他的死,死人,当然不必派官,你说是不是——胡大人?”
第78章 你对典王怎么看
面对大理寺提问, 胡复蒙也很端的住,神情一派清正:“吏部自有行事章程,所有调派批复,皆要看考绩, 本官之抉择俱系于此, 李寸英不能调派, 是履历卷宗, 是考绩不符, 与其它无关。”
朝慕云看着他:“遂胡大人并不知道李寸英的事,是否富庶, 也不知情。”
胡复蒙颌首:“是。”
朝慕云:“官场有人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之事, 你也不知道。”
“不知,”胡复蒙摇头, 目光精明,“本官亦同样不知,大理寺审案, 刚才还在说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犯罪团伙, 以及背后存在主谋,怎么突然跳转到了官场贪污?”
朝慕云指尖轻点在桌面:“胡大人缘何如此紧张着急?可是怕了?”
胡复蒙冷笑:“笑话, 本官又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
“很好, ”朝慕云便拍了下手,“来人,将芷檀姑娘请上来。”
芷檀姑娘, 揽芳阁头牌, 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的人物, 大部分时间活在市井坊间的小话里,有人说她天香国色,有人说她妩媚天成,有人说她狐狸精化身,总之,周身气质就是两个字——魅惑。
可等她身影走近,大家却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只用魅惑两个字来形容她,似乎有些太低级,她真的很美,粉面桃腮,白肤樱唇,削肩柳腰,走动间莲步轻缓,顾盼生辉,说她是青楼女子,气质更像书里的大家闺秀,说她是大家闺秀,眉眼间有很多欢声女子独有的风情。
总之就是一个字,美!
随着这道娉婷身影,厅堂内外静了一瞬,气氛也随之改变。
厉害了这案子,竟然连青楼头牌都牵涉到了,盘子有点大啊!
那个什么胡大人是不是,你也别顾左右而言它,攻击小朝大人带路偏了,问的案子本就是一样一样来,哪能瞬间所有事抖个明白,这才什么时辰,天色早着呢,咱们有的是空!
芷檀上堂行礼,更是姿态优美,挑不出半点错。
朝慕云让她起来,问:“王德业身亡那晚,你接待了李寸英。”
芷檀:“是。”
“除这夜外,你也曾多次接待李寸英。”
“是。”
“他可曾同你说过,身家财产颇丰?”
“有,”芷檀微笑,“到揽芳阁里来,由奴家亲自接待的客人,怎会有穷的?酒酣兴浓之际,李大人还亲口说过,他能弄到钱,很多很多钱,说用不着什么家世姻亲,只要自己有劲,有胆子,找对了路子,天下什么单子都可拿。”
朝慕云:“你可信他?”
芷檀微摇了摇头:“初时是不信的,男人对青楼姑娘说的话,当不得真,但这位李大人好似却有几分本事在,偶尔经常光顾生意,偶尔很长时间不见,神出鬼没,但凡长时间不见后,再见时定会洒钱……他言庙堂江湖,没什么地方是他不能闯的,没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还说……”
“说什么?”
“说官场上,”芷檀视线微不可查的看了看现场嫌疑人,落在某人身上,似有些害怕,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有他们的人。”
“休要血口喷人!”
胡复蒙甩了袖子,似乎很羞耻与她在同一空间:“容本官提醒,这是大理寺公堂,朝大人位居少卿,妓子之言,如何能当真!”
“是么……”
朝慕云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又面色严肃地看着芷檀:“你接着说。”
现场其他人都很克制,唯有夜无垢笑唇飞翘,手里玉骨扇扇的风流,小朝大人就是这么有性格,就是这么惹人爱!
芷檀低眉一笑,抬眸时,还是刚刚那个模样,言笑晏晏,连唇角扬起弧度都是练习了千万遍,最妩媚可人的样子,又不是刚刚那个模样,哪怕唇角弧度一样,表情一样,气质也迥然不同,仿佛在温柔里,透出了一股别样的残忍……
那才是这朵被世事打磨的,风尘之花的颜色。
“胡大人才是要慎言,奴家不但知道这些事,还有证据哦。”
她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皂吏,转给了朝慕云。
朝慕云打开,一页页看过,又交回给皂吏,让他展示给现场其他人看。
这是一本记录官员行贿受贿的花名册,人名数额,来往过程,以何为证等,一笔一笔,皆记录在册。
芷檀敛裙,跪在地上:“这些是小女子经年累月,一点点收集到的东西,平日只是作为备用保命手段,并未曾想用上,也未第一时间交付官府……但小女子以性命保证,以上记录皆无假私,若有疑问尽可去查!”
有前排识字的,很快看清楚了册子上写的是什么,震惊之余,不免对这个揽芳阁头牌心生佩服。
收集这些东西,肯定也是担着风险的,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敢?又怎么敢把身家性命,交付在这公堂,大理寺面前,不怕出了这道门,就会被人报复么?
有那心思转的快的,还当场冲里面人喊了出来:“这不是没有胡大人你的名字么,刚刚怎么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那么急!”
胡复蒙:……
朝慕云拍了下手,让内外安静下来:“而今事实明显,本案之中,存在一个清晰的关系链条,有个组织有巨大存银,匿名存在惠通钱庄,所有使用分配,皆由头目用信物发令,银子用处有二,其一,用于官场打点贿赂,想要让自己的生意更为顺畅,不被人卡,诸如水路漕运,蛛娘娘榴娘娘低调行事也可能会惹出来的麻烦;其二,用于蛛娘娘榴娘娘的范围扩大,组织运作,渠道增加。”
“而郑波和李寸英,正是这些银钱的转运人,二人分工明确,各有渠道,任务并不交织。”
“王德业胃中的假银票,只是这些存银里的九牛一毛,但就是这九牛一毛,头目也不愿意让出,姚波并不知头目真正想法,只是照着派到手里的任务做事,他以为王德业会顺利出京,并未想到王德业会死,而他自己,也因这件事的后续,被灭了口。”
朝慕云话音徐缓,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听得清楚:“他去过埋金地,又去寻了李寸英,大概就是因为王德业身上的假银票未被成功回收,组织担心出事,命他们善后,可李寸英也死了,为什么?”
这样一个圆滑机灵,善于周旋之人,从其行为看,明显是受到了重用的,为什么也死了?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胡复蒙眼神微冷:“朝大人猜错了?你说的这个什么组织,它可能确实存在,但并不一定所有人,都是这个组织的人?”
“所以我们才要证实。”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流动,黑白分明:“李寸英书房之外,院墙翻过处,有很多嘈杂脚印,新旧都有,模糊一片,他正在被人监视。若他本身事情办的很好,身份也没有可疑之处,为何别人忌惮至此?我朝京城官员不知凡几,偏他被监视,胡大人可不要告诉我,这是完全随机,不需要理由的。”
胡复蒙没再说话。
“大理寺怀疑,李寸英可能有了什么新想法,与组织目的不同,或者本身暴露了一些东西——”
随着朝慕云拍手,皂吏端上了新的证物盘,上面的东西,让有人瞬间变了脸色。
“漕帮的东西,康帮主应该主认得?”朝慕云看着康岳,“此物出现在李寸英家,你可有解释?”
康岳虽然脸色变化,认了这东西是他漕帮的,但并没有一丝慌乱:“可能是买的偷的别人送的?仅仅一个东西,说明不了什么。”
“东西是说明不了什么,行为呢?”
朝慕云看着康岳:“李寸英要调官,哪里不行,为什么偏要去盐道?所有人都知道,盐道是肥差不错,但去了,一定会与你漕帮打交道,关系不好的话,怎么确定这条路是对的?”
康岳淡笑:“人情关系,都是可以慢慢经营积累的,如方才这位芷檀姑娘所言,李寸英长袖善舞,圆滑通透,一直以自己能干自居,或许他就特别自信,尽管不认识,也能很快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朝慕云看着他:“好,你不知李寸英的事,那小皇子呢?”
康岳一怔:“什么小皇子?”
这下连厚九泓都忍不了了,跳出来说:“不是吧不是吧,康帮主现在还在这里装蒜,是不是有点太过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小皇子已经被寻到,你个消息灵通的漕帮帮主会不知道?”
康岳:“若是这个小道消息,自然是知道的,但无有证据,我总不能随便就信。”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你对此事,就没有好奇?”
康岳摇头:“漕帮很忙,我没时间好奇。”
朝慕云:“汾安侯府案,蛛娘娘榴娘娘的存在开启,就是为了寻找当年丢失的小皇子,而你漕帮在汾安侯埋了人,来往密切,后又证实说是副帮主干的,结果这个副帮主迅速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尸体都难寻,此事,康帮主似乎没办法不认。”
“漕帮出现这样的蛀虫,我也很遗憾,”康岳浅叹,“但还是那句话,漕帮盘子太大了,我不可能什么人什么事都知道,都管得了。”
反正就是不管你怎么说,就是跟他没关系。
朝慕云:“那说说典王?我感觉跟小皇子有利益纠葛,总盯着人不放的,只能是这位典王,康帮主认为我分析的可对?”
典王……
终于说到这茬了!
围观人们有点小兴奋,聪明点的,消息灵通点的,已经听出来了……这其实是一个完整链条,十六年前,典王联合汾安侯,意欲行刺夺位,天子虽安好,未被算计,但膝下两子一死一丢,丢的那个,典王和汾安侯府仍然不能放过,开拓榴娘娘蛛娘娘渠道,一直在寻找,从未停息……
他们找人,当然不是担心爱护,找到了是要杀掉的!
这场刺杀其实一直都没有结束,一直都在进行中!
康岳敛眸:“若在下有幸认识典王,倒可替朝大人一问,可惜,你我皆没这个机会。”
他不欲多言,朝慕云又将视线投向胡复蒙:“胡大人呢?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胡复蒙也很稳的住:“查案是你大理寺的事,我怎会知晓?”
“那胡大人对典王这个人怎么看?”朝慕云提醒,“请务必小心回答,今次案件,不止京城百姓感兴趣,典王定也很感兴趣,他许就在附近,或者——就在你们之间。”
心眼多的便懂,这个问题并不好打。
若这胡大人是典王一拨的,你让他骂典王,主子不高兴,他日子也不好过,可不骂,硬夸吧,典王干的这些事没哪件是光明正大的,根本没办法服人,夸出来的瞬间,自己的存在就会暴露。
当然,他可以假装不是,但停顿的时间久一点,前番话漏洞一点,疑点就很难洗清楚。
胡复蒙闭了闭眼,道:“十六年前我正逢外派,并未在京城,当年事件,或者典王其人,皆未见过,不敢随意评价,误导案件方向,或许朝大人可以给我们这个答案?”
朝慕云便又拍了拍手,皂吏再次呈上证物:“本次案件事关重大,得圣上亲许,查了皇宫往日起居注,典王过往,悉在此处。”
卷宗缓缓打开,随着皂吏念唱,众人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幅幅画面。
第79章 你的教养呢
皇宫送来的卷宗上, 详细记载着典王过往。
他乃宫女所出,幼时体弱, 不太动弹, 鲜少在人前出现,有一次在宫宴庭外不小心摔断腿,更不愿意走动, 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长大。
先帝昏聩,颇爱享受,当年后宫争奇斗艳, 宫斗的厉害, 嫔妃之间各种陷害手段不一而足,典王生母非绝色,当年被幸也是个意外事件, 可偏她一举有孕,得了儿子,别人什么都没有,嫉妒恶意的到来, 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
她被传与侍卫有染, 可能连生下的典王都不是皇上的种。
流言蜚语传的整个皇城都是,这件事最后,以典王亲手杀了那个侍卫结束。
先帝并未对这个事件重视或调查, 只是觉得丢了面子, 将典王母子一起打入了冷宫, 母亲身体不太好, 没熬多久就去世了, 典王则变得更为沉默低调, 整个皇宫几乎都忘了这个人, 直到先帝死亡传到京城,新帝登基……
他开始不服,于是有了十六年前的刺杀事件。
当日刺杀结果,有关小皇子之事,在汾安侯府的案子里已经清楚明白,小皇子和汾安侯嫡次子年龄一致,暗卫曾因不敌,将二人衣服换过,后又换回来,是以典王和汾安侯最初确定小皇子死了,后来又清楚的知道,小皇子并没有死,需得斩草除根,他们不会容许一个可能的隐患留在世上。
要找一个孩子,还是走丢了的孩子,什么样的渠道最方便呢?
最容易想到的,不就是人牙子?尤其是暗门里的人牙子,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无孔不入,没有谁手里的孩子的资料信息,比他们更多。
所以蛛娘娘很重要,不但得成立,还得扶持。
朝慕云的话,皂吏们展示的资料,让宫堂内外陷入沉默。
百姓们除了惊讶典王这样的执着,还有点质疑他的能力,说句不好听的,架起这么大盘子,找这么多年小皇子,都没找到,这典王是不是废物了点?
朝慕云看着堂前嫌疑人:“所以这些事,康帮主知道么?”
康岳:“旁人的事,我为什么知道,都说了我漕帮之大,管不过来——”
朝慕云:“管不过来自己人,倒有工夫管官府的人?”
康岳:“此话何意?”
“那日茶舍,但凡康帮主说话的时候,胡大人都特别沉默,”朝慕云慢条斯理,“在我的印象里,胡大人是个尖锐果敢之人,从不怕事,为何你康帮主在的时候,很少说话,莫非——他是你手下,敬畏本就是习惯?”
“朝大人慎言!”
胡复蒙脸色不怎么好:“公堂之上,恶意诋毁别人,这是你一个大理寺官员做的事?你的教养呢?你爹也不教教你!”
都被上司这么提到了,属下哪还能装死,朝文康上前一步,叹了口气:“官署办事都有章程,大理寺也不例外,云儿,切不可胡闹。”
他这一句话,直接让现场气氛沸腾。
豁,这可太刺激了,亲爹来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来教训儿子了!
烈阳昭昭,公堂肃静。
朝文康当着里外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教训儿子,场面让人震惊。
朝慕云却并没有很激愤,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他知道本案涉及到便宜爹,一定会有人带节奏,早做足了准备,等了半天,终于来了。
他视线微移,落到朝文康身上,你非要跳出来,就别怪我打脸了。
“上次见面时我问过父亲,我身上所中之毒的来由,你未回答,而今过去这么多天,你当已归家问过高氏,如何,她怎么说的,怎么从你这里——拿到的毒?你的毒又是哪来的?”
“云儿,这里是公堂,”朝文康看着朝慕云,“不谈家事。”
这话朝慕云还没反应,里里外外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什么叫家事,我们小朝大人身体状况关系着案子破解程度,因病缺席一天,凶手就逍遥法外一天,再次作案杀人,你负责么,找你有用么!”
“就是!问你案情的时候你憋着屁不说,教训人家没教养,现在问你家下毒的事了,你倒不说私事了,那你刚才装什么老子相!”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为在自家悄悄虐待儿子,只要自己装看不见听不见,别人就都不会知道吧!”
朝文康被人群中喊话糊了一脸,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知道他这个儿子有出息了,却不知道……竟这么得民心?短短半年多,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五念杂陈,感觉这个儿子无比陌生。
朝慕云轻抚掌,双手下压,让公堂肃静:“泉山寒,江湖上的人要找,都有一定难度,为什么你能找到,谁是你的江湖朋友?此人在现场——还是死了?”
朝文康眼瞳颤动。
“我猜死了,”朝慕云看着朝文康表情的细微变化,“是姚波,对么?”
朝文康:“我同他只见过几次。”
“只见过几次,不代表不熟,”朝慕云慢条斯理,“你说你曾经用过姚波的船,像京城圈子里其他人一样,带些稀奇时兴的玩意儿,但这些东西,真的是给家里用的,还是别的什么?”
朝文康一听,就知这话中有话,朝慕云只怕已经查过了……旁的东西可能查起来不易,但自己家的事,里里外外货物进出记录,并不难找。
他若在这件事上撒谎,恐会立刻被拆穿。
可若照实答……没法答。
朝文康没说话。
这几乎是默认的姿态,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和姚波就是熟人!可能平时见面不多,但绝对不止点头之交,或许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也说不定!
到了现在,大家也琢磨出来了,因何小朝大人今日问话过程似乎有些跳跃,方向时常调转,不过只是想一条一条,帮大家把逻辑理顺,让大家看清楚整个案子的脉络,哪怕被人挑衅,带节奏也并不担心,反正这些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谁屁股底下都屎,带节奏到谁身上,小朝大人都不怕,早就胸有成竹了!
你想让我问这个?行,咱不来虚的,直接打脸!等把所有嫌疑人的脸打一遍,信息线索挨个出来,案子全貌就齐活了!
牛的牛的,看小朝大人公堂破案,就是刺激!
有人已经攥着拳头,暗暗给小朝大人鼓劲,快,收拾他!亲爹又怎么样,干了坏事,也该铁面无私,绳之以法!
朝慕云翻开案上口供:“我一直有个问题,王德业之死已然过去很久,很多第一次被走访问到的人大都是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当日发生过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但你,却记得很清楚——你那晚其实看到了什么,是吧?你看到的是谁?”
朝文康还是没说话。
朝慕云便看向户部单于令:“单大人呢,可还是不肯说?”
单于令视线若有似无滑过公堂,好似没看任何一个人,又看完了所有人:“小朝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所有我知道的,尽皆详述,你手里都有么。”
岂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朝慕云笑了,好像对方完全预料到了这一幕,知道一定会这样。
单于令心中一凛,这位小朝大人怕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朝慕云当然有后手:“都不肯说,本官只能再请一位证人上堂了。”
他微抬高手,拍了两下。
侧边门帘掀起,又走进了一个人,女人,有些年纪,穿着简单的素裙,梳着慵懒的斜髻,看似朴实无华,可一看到她的脸,看到她款款走来的脚步,很少人能移的开眼。
无它,太惊艳了。
浅浅一眼,看不出她的年龄,你能感觉出她并不年轻,可她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痕迹,是成熟女子才能有的风情,黛眉杏眸,腰如柳摆,指似削葱,浅浅一笑,樱唇含贝齿,端的是风情万种。
女子上堂行礼,声音也润润如珠,好听极了:“妾身见过朝大人。”
她的出现,让公堂气氛瞬间变得不一样,人们脸上表情剧烈变化,有一个人,尤为突出。
朝慕云当即点出:“康帮主表情如此惊讶,可是识得她?”
康岳眯了眼,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极了:“不但我认得,在场有些年纪的男人,大约都认得。”
“啊我想起来了——她是枝来芳,十来年前揽芳阁的头牌姑娘!”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真的是她!”
在场有人叫出了枝来芳名字,唤起很久之前的记忆,大家这才仔细看了看女子,恍然大悟。
“不是说枝姑娘已经……这不好好的么,怎么这么多年没出现?”
“咦?你们看看,这芷檀姑娘,和枝姑娘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众人视线齐齐过来,看看芷檀,又看看枝来芳,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不断游移停留,然后发现,虽然穿着打扮不尽相同,年龄气韵也不一样,但二人眉眼间的样子,还有从背后几乎分辨不出来,一模一样的身形,何止是像,简直太像了!
莫非她们是母女!
枝姑娘消失这么多年,莫不是养闺女去了?
可也不对,芷檀姑娘一直在揽芳阁,少有听闻身世,也没见父母寻她……
见众人从震惊到窃窃私语,再到安静无声,朝慕云才道:“看来有些人已经猜到了,不错,这位便是枝来芳,曾经揽芳阁的头牌姑娘,芷檀姑娘是她的女儿,母女俩这些年过得并不尽如意,被迫分开,被别人分别以对方性命要挟,不得不为其做事。”
第80章 还不想招么?
公堂之上, 朝慕云的话让众人震惊。
揽芳阁,在京城屹立多年不倒,现在的头牌是芷檀姑娘, 但往前数一数, 过去十数年,曾在枝来芳统治下, 那段岁月里, 揽芳阁枝姑娘,你可以没见过,不可能没听过她名声。
枝姑娘头牌做了很多年,比现在的芷檀姑娘还要久, 当年听闻她离开揽芳阁, 京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曾万人空巷,只为最后一睹这位传奇姑娘的芳容,直到现在,大多数人还能回忆起当初那一片红裙下的风华无双。
可这个人不是已经死了么?这么多年在京城没有半点音信, 据说坟都有了……大理寺是怎么找出来的?而且看起来这个人不简单的样子,似与命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厅堂一片寂静,连地上的阳光都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怎么找到人的……这个问题, 厚九泓可太有发言权了。
他视线微移, 悄悄看了眼笑唇微扬, 大马金刀就坐, 风流摇扇子的夜无垢,又看了看正座上眉目疏淡, 一身端肃的朝慕云, 感觉这两个人有点怪怪的。
默契这种事, 他以往是这么理解的,不够聪明的那一方,永远领会不到聪明的那一方的意思,自然永远默契不了,可要是两个人都聪明,或是两个人都一样的蠢,想到的方向一样,自然就默契了,但这两个人不同,相较与实力的势均力敌,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缱绻暧昧,就比如现在,此刻,二人同坐厅堂,并没有任何对视,也隐隐有插不进别人的不同气氛,他们舒展,闲适,永远在彼此背后支撑。
这个看不懂,但别的他懂。
枝来芳芷檀母女可不是那么好找好请的,别人故意藏起来,她们俩也有自己的想法,被骗被坑多了,很难再相信别人,夜无垢有多坑呢,明里手段有,就照着朝慕云提出的计划方向,查药材,找到药铺,揪出一个名字,但并不打草惊蛇,转头就去芷檀那里套话,或威胁或利诱,芷檀试探过朝慕云和夜无垢,心里自然是有些想法的,有些东西半推半就就说了。
但她和她娘枝来芳的关系有些微妙,看起来互相厌恶,不怎么搭理,实则有别人看不懂的羁绊,不然芷檀也不可能为了她娘,为人所制。
为了母亲安全,她只提供了一些线索,方便官府查案,以为助力,以期将来,但她并不打算说出母亲的事,担心官府动作太大,母亲安危受到影响。
她怎么都不说,夜无垢就言,他有本事寻到芷檀,就有本事寻到枝来芳,他有本事护住枝来芳,也有本事杀了她,左不过是时间问题——问芷檀信不信。
听到这话,芷檀当时脸都憋红了,厚九泓就在现场,直觉这位红牌姑娘要骂人,但最后人还是压下去了,咬着牙说了枝来芳的事。
这种事要么不开头,要么,开了头就得说个透,不然若是没什么提醒,对方不小心之下,伤害了她要保护的人怎么办?
得到了信息,夜无垢转头就去寻了枝来芳。
她被藏的地方并不是多隐蔽,大隐隐于市么,但既然是有心人故意藏起来的,外松内紧的各种防卫,可以说是用足了精锐力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夜无垢就没带人,悄悄朝熟睡的朝慕云‘借’了玉骨扇,单枪匹马就杀进了那宅子。
当然,夜帮主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只是利用各种‘不被发现’的小技巧,过三关,斩五路,走到了枝来芳屋子,并未惊动任何人。
他到底是怎么和枝来芳谈判的,厚九泓没有亲眼见到,但听事后安排,也能猜个差不多,夜帮主估计是两头吃了,在芷檀这里,用枝来芳性命威胁她,在枝来芳这里,就用女儿的性命威胁……
枝来芳做了红牌那么多年,被人圈起来豢养这么多年,不但能哄住典王,本身没有危险,还护的住女儿,除了一个月一次的见面,完全将女儿放在危险圈之外,是很有些本事的。
前边也是言笑晕晕,实则充满警惕,坚决不会卖女儿,各种不好谈,直到夜无垢亮牌,说了一件事——
厚九泓不知道是什么事,仍然佩服夜帮主的厉害。
他不知道,朝慕云却知道。
夜无垢将自己真实身份告诉了枝来芳。
人性幽微,不可试探,但人性坚韧,永远都可以信任。枝来芳不可能舍弃女儿安危不顾,典王和夜无垢的皇子身份本就是立场的强烈对立和矛盾,她筹谋多年,只能勉强保证安危,却逃不出去,但有了夜无垢,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这是赌性,是相互交换的投名状。
脑子清醒,聪明,心有牵挂,被恶人控制住的人,她之所想所思,一定不会是卖了夜无垢到典王面前邀功,因为她得不到想要的好处,以后日子也不会有根本性变化,可若是帮了夜无垢,典王伏诛,那她们母女迎来的,将是完完全全的自由!
怎么选,要不要将知道的东西,典王的秘密,全部交托,几乎是不用再考虑的选择。
朝慕云听夜无垢详述过那个夜里的经过,对话过程,对枝来芳表现出来的坚韧和聪慧很有好感,看着堂上肩背笔挺,气质娉婷的枝来芳,温声道:“这么多年,你在何处,为何音信全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的事,你自己说?”
枝来芳微笑颌首,落落大方:“谢朝大人垂询,妾身不敢有瞒,这么多年,一直被典王囚禁私院,不得而出。”
一句话出来,现场一片哗然。
典,典典王?虽说之前流言纷纷,大家或多或少都猜到了案子大概率要提这位,但也只是以为是背景相关,不认为大理寺办个案子就能把人逼出来,没想到还真有谱,这人竟然一直在京城么!
在京城也没干啥好事,藏头露尾不出来,还掳了人揽芳阁的头牌姑娘,强囚强占!这是一个王爷该干的事么!
哦,对了,典王才不是什么正经王爷,人是行刺御驾,搞造反的,什么脏事坏事怕干?
“……最初揽芳阁相见,妾身并不知对方是典王,只当寻常客人接待,因其喜怒不定,阴晴不明,又极财厚似有隐权,阁里只有妾身察言观色能力未出过错,妈妈便引妾身来招待他,一来二去,便慢慢熟了。”
“他似极好洁,不爱女人靠近,妾身能感觉得出来,他很厌恶青楼女子的淫媚轻浮,可他也不去寻良家,偏爱往楼里来,妾身也不知因何入了他的眼,可能还算知情识趣,还算有眼色会哄人,但后来隐隐发现,应该是妾身相貌,肖似一个女子——和他关联很大的女子。”
“……他常叫妾身跳舞给他看,但妾身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妾身跳舞,只是随意派个活儿,让妾身不能闲,不得闲,就不会有时间观察揣摩他,他话不多,时常很安静,将妾身强行掳走时,妾身完全没预料到。”
枝来芳说起过往,缓缓闭了眼:“他常在私宅,却并不经常碰妾身,除非酒醉,或者遇到什么事需要发泄,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脾气暴戾,每次同房,妾身几乎要脱一层皮,那个时候的他一点都不安静,话很多,他会用很恶俗,很脏的字眼骂人,有些词甚至是妾身这种常年在市井的底层人,都未曾听说过的……他从不道歉,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在他心里,女人就是个样子,就应该对待女人这个样子。”
“芷檀是我女儿,揽芳阁里的人都知道,熟客知道的也不少,他自然也知道,妓子偷生在楼里的孩子,父不详,外人看到的大约是可怜,惋惜,可怜她身世,惋惜她将来,典王看到的不一样,他看到了我们母女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我不想女儿走上这条路,非常严厉,严防死守,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芷檀是个脾气倔强的小姑娘,小时候可能只是好奇,顽皮,懂点事了,会觉得辛苦没什么要紧,走什么样的路也不要紧,只要母女俩总是在一起,相依为命,就是好的,可她懵懂倔强,当时又心智不成熟,不知道怎样沟通表达自己,总是和我闹脾气,我……其实不管她怎么表达,我都不可能答应她走上这条种,管她管的更严,压制的更紧,我们母女俩的关系在那时,可以说是水火不容,架都打过的。”
“这种场面别人说是见了,定会拉开规劝,但典王不同,他似乎非常喜欢看我们母女不对付,我们越是仇视,他越是喜欢看,我们越是恨对方,我们的性命在他那里更安全……”
枝来芳说了很多,平时相处的点滴,典王的生活习惯,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一直在遮掩什么,都威胁她们母女做了什么事……
公堂外围观百姓窃窃私语,这种行迳,怎么跟个见不得光的耗子似的?
你看这习惯爱好,需要办事才走出门去,人前挂张假面,装优雅装君子,回来就本性暴露,窝里横,最爱欺负女人,看人母女俩自相残杀,你怎么不抓对男人过来看人干架呢?
哦……就这屋子里不爱点灯的癖好,怕是不敢吧!
朝慕云抚掌,往下一压,让公堂安静,看向枝来芳:“典王让你母女所做之事,似乎都拘泥于揽芳阁?”
枝来芳:“揽芳阁虽有东家,但长久以来不怎么问事,都交给掌柜,掌柜管的好,没生乱,又年年有增益,东家信重,便不怎么插手,但这里从掌柜到下人,都换了好几茬,到现在,大部分都是典王的人。”
意思也就是说,揽芳阁虽不在典王名下,实际却是他控制的,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渠道收集消息,也可以用芷檀这种红牌,定向的打探他想要的信息。
“你说他但凡不忙,归家就会寻你,”朝慕云慢条斯理,看似和枝来芳说话,实则视线缓缓滑过公堂上站着的人,“若是知道你丢了,不知是何想法。”
枝来芳帕子掩唇,笑了下:“怕是会害怕吧。”
震惊估计是有的,但最大的秘密陷于人前,怎会不害怕?想想刚刚看到的表情,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朝慕云又问:“典王曾经受过一种奇特的伤,或者毒,致使他下半张脸有些不对,是么?”
“是,”枝来芳颌首,“具体原因不知道,我被他掳走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总是面带微笑,但是看久了就会发现笑容很僵,拜囚禁经历所赐,他确定我逃不了,乖顺听话了,慢慢的和手下说话也不刻意避着我,我便知道,他早年曾中过一种毒蛊,凶险非常,取出来之后,便有了这个微笑不能止的后遗症。”
朝慕云:“此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枝来芳视线滑过公堂,眼帘微垂:“是。”
“阁下还不肯站出来?”朝慕云看着厅中之人,“非要本官揪点透么?”
公堂内外一片寂静。
豁!人居然就在现场!莫非就在这群嫌疑人之中!
围观百姓视线不停的在堂上人之间游移,这有什么不好找的,看谁一直在笑,笑得脸都僵了,不就是典王!
堂上无有人动。
朝慕云微一抬手,便有笛声清脆鸣响。
是槐没,她拿了一支竹笛,素指轻捻,吹出一种特殊的旋律,非雅乐,非恶引,曲不像曲,更像一种简单的调子,人听着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却有别的东西被引了来。
“蛇——蛇啊啊啊——”
门厅角落里,有蛇蜿蜒而来,褐的皮,黑的花,隐隐有种不详的蓝紫色调,蛇信吞吐,眼睛幽暗,看起来极为瘆人。
和上回夜无垢逮蛇上堂的经过相似,但槐没明显技术更好,她应该是用了什么手段,反制住了这条被人豢养的蛇,这蛇极听她的话,根本不理会旁人,尽管剧毒,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围观群众也看到了,见蛇只跟着笛音走,只是慌乱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慢慢的,好奇情绪多过了害怕。
“蝰鳞蛇,剧毒,咬人可短时间致死,伤口即刻出现水泡,致死前令人出现短暂幻觉,可催发利用,经大理寺查实,死者王德业,郑波,李寸英皆是因此毒而死——我说这条蛇的正主,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叫它去找你?”
槐没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笛子逗蛇,蛇跟着她的笛子转圈圈,似乎玩的很开心。
“——或者你不喜欢这两种方法的话,我让它咬你一口,让你尝尝被反咬的滋味,你猜猜,我能不能做到?”
厅上有人脸色已经大变,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那种。
朝慕云慢声道:“那日沁雅茶舍,错身而过时,我闻到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腥味,与夏日漕运船上的不同,河里的也不同,当时我未辨别出来,后来一想,这种腥味里,有很明显的动物气息,应该就是这条蝰鳞蛇吧?”
他看向康岳:“康帮主还不想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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