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些人表面正经,实则……


    “你叫声好哥哥, 我许会考虑你的愿望。”


    “好哥——”


    “考虑过了,不允。”


    “哈哈哈——”


    夜无垢大笑,扇子都忘了摇:“你胆子这么大, 真的没被人打过?”


    朝慕云相当淡定:“你处处撩闲, 不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被人当面挑衅, 夜无垢这两年已经遇到很少了, 但如对方这样, 始终淡定如一, 明明病体荏弱, 胆子还这么大的, 夜无垢没见过, 着实有些新奇。


    “再次提醒你,”他眯着眼梢, 仁至义尽提醒, “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好占, 今次总该算你欠了我,下回必得在别处讨回来, 你可能会……很、羞、耻、哦。”


    朝慕云面无表情:“那就等你想到了再说,现在,派个人去问话。”


    “好啊,”夜无垢扇子点了点, 招沐十前来,“朝公子想从谁开始?”


    朝慕云捧着茶起身,走向一个房间:“他。”


    是薛谈的房间。


    顿了片刻,夜无垢才跟上来:“你原本想问的, 应该不是他?”


    这男人竟然看出来了。


    朝慕云微颌首:“既然大人给了机会, 将嫌疑人聚于一堂, 我自然要善加利用——放心,说两日就两日,绝不超时。”


    夜无垢一个手势,沐十记下纸上问题,就推开了门。


    问薛谈的几个问题很简单,第一个:“方才刺客入寺,混乱发生,你在何处,做什么?”


    薛谈一脸‘这还用问’:“还能干什么,在房间睡觉啊。奇永年死了,大人问话问完了,说不让走动,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等樊正达也完了事,我们就一起上床歇了,不过今天事儿太多,我们俩都没那么快睡着,就隔着床聊了会儿天,外头乱起来时我还没睡着,樊正达就不行了,还是我给拎起来的,他今天倒是有眼力劲,从地上捡了把刀,说护我先行……我还怪感动的,算他有良心,大不了就会回去,我也不闹他要酒喝了。”


    沐十面无表情宣读问题:“你可认识来寺刺客?”


    “我打哪儿认识去?”没有大官在场,薛谈看起来很放松,“这黑灯瞎火的,哪哪瞧不见,谁知道谁长什么样子,是谁?”


    “你曾在寺中丢失一样东西,竹质,它为什么很重要?”


    薛谈皱眉:“这个也要说?”


    沐十没说话,但他的脸色足够唬人,面无表情时,相当有压力。


    薛谈啧了一声:“行吧,谁叫我倒霉,沾上这种事……那是一个女人送我的竹笛,我就这么一个相好,送的东西虽不贵重,好歹是心意,我要是不收好,下回怎么见她?我可还是个光棍呢……”


    房间内二人一问一答,房间外,两人靠着小窗观察。


    夜无垢看看房间里的人,又看朝慕云,双目凛凛:“可有所得?他说谎了?”


    人们会下意识掩盖自己不想说的东西……


    朝慕云目光微深,当然有所得,但他没细说,只是平静看向夜无垢:“他有没有说谎,你不是也知道?”


    夜无垢:“嗯?”


    “他丢的这枚玉笛,不就是你拿走的?”


    朝慕云记得很清楚,薛谈丢东西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第一次面见巩直之后:“你想查黄氏,想最快速度知道嫌疑人们到底谁心怀鬼胎,院外那所谓‘有人呼救,知道谁是凶手’的乱相,应该是你故意安排的?你拿走薛谈的东西,也是因为他话最多,你希望他继续冲锋陷阵——水搅浑,有人急了,有人怒了,有人无法再保持平静,不就方便你观察甄别了?”


    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特征,也完全可以分辨,薛谈是否在说谎。


    被看出来,夜无垢也不装了,摇着扇子,全无羞臊羞愧:“那笛子看起来的确不值钱,只笛尾雕花不错,这个薛谈不老实,不管是不是别人送的,他看上去都不像是很爱惜的样子,那东西脏兮兮,油乎乎,恶心的很。”


    朝慕云抬眉:“油乎乎?”


    “谁知道,也可能用了什么特殊的保养油,色黑斑驳,全无赏趣,这么脏的东西,我不可能匿了他的,待案破后,自当归还,”话音未落,夜无垢朝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也知我现在身份,暂时不能露馅。”


    朝慕云沉吟片刻,又问:“竹笛本身,并不特殊?”


    夜无垢摇头:“瞧不出来。”


    朝慕云眼梢微抬,目光亮澈:“那我劝你,还是派人去查实的好。”


    很快,薛谈这边问话结束,沐十听指挥,转向小姑娘拾芽芽的房间。几个问题,她俱都配合,答的很快,只有在问她夜里到底在哪里睡觉时,她睫羽颤抖,小声问:“一……一定要说么?”


    沐十面无表情点头。


    拾芽芽捏着手指头:“在朝……朝公子房间隔壁。”


    “嗯?”


    “就……朝公子隔壁院子,有个房间和他的距离很近,我没干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敢出声打扰,我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人,真的!”拾芽芽低头咬着唇,声音怯怯,“我就是想离他近一点……近一点点就好,他身边没有可怕的东西,我心跳不会那么慌,也能睡的着……”


    这个答案,让门里门外都静了很久。


    “啧,”夜无垢扇子遮面,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朝公子看似端方持正,一本正经,实则风流的很嘛。”


    朝慕云却知道,病人会下意识选择让自己舒适的空间和方法,或许是上次经历,让拾芽芽对他建立了一些信任感,认为他懂她,在他身边很安全。


    “花开见我,我见如来。”


    一样的事,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想法。


    朝慕云没看夜无垢,眸底淡然:“阁下少想些肮脏的东西,人生会更美好。”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会是肮脏的东西?”夜无垢合扇,一本正经,“朝公子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讳疾忌医,坦诚些,我或可教你。”


    朝慕云仍然淡淡:“既然知道,就别污蔑人小姑娘名声。”


    “啧,”夜无垢似笑非笑,暧昧视线把他从头看到脚,不知在想什么,“行,给你个面子。”


    问话未停歇,很快,沐十带着问题,转到另一间,武僧嘉善的房间。


    过程和前几个一样顺利,对方双手合十,满面悲悯,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就说不确定,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情绪也似乎没什么起伏,回答的信息与文书卷宗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房间里的人观察完,夜无垢看着若有所思的朝慕云:“如何,朝公子可想好了?挑哪一个,让我见识你的真本事?”


    “他。”


    朝慕云抬手,指了一个人,樊正达。


    夜无垢收起扇子:“为何是他?”


    所有嫌疑人里,樊正达不是最冲动的,也不是最谨慎的,甚至在他看来,嫌疑不如别人大。


    朝慕云:“因为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犯罪心理学研究,和心理医生不同,虽都需要建立心理学知识体系,但心理医生是为疗愈病患,基础要求要有亲和力,起码不能有侵略感,你越让病患觉得踏实安心,越能营造建立信任感,也越容易帮助对方打开心扉,倾吐内心感受,因此情绪稳定很重要。


    犯罪心理专家就不一样了,学习领域包括现场痕迹鉴定,尸检法医学,法律学等,凡是罪案相关涉及的学科都要有所了解,除了要分析案情,给予搜索方向,对凶手和嫌疑人行为进行解读侧写外,很多时候,也会涉及询问嫌疑人口供。


    做坏事的人,是会撒谎的,聪明的犯罪分子会提前做各种预案应对,不聪明的打死不开口,跟你持久对抗,你就是结不了案,定不了罪。没做坏事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存在或羞耻或善意的谎言,不说实话,就不能为案子破解带来帮助,而是反向拖累。


    犯罪心理学,就是解决类似僵局的利器。


    人都是有情绪的动物。任何人都不能逃过以下情感表达,兴奋,羞愧,愤怒,不甘……只要抓住了,就是突破口。而一个人的内心坚定,情绪稳定程度,决定了这个点好不好找,易不易突破。


    类似的事做过太多,朝慕云对自己很有信心,房间里这些嫌疑人,随便挑哪个,他都能打开口子,让人在情绪支配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时长长短的问题,但为身体状况着想,自然耗费精力越少越好——


    哪里看起来最薄弱,就从那里下手。


    他又不傻。


    夜无垢已经让人搬来高椅,坐于其上,玉骨扇轻摇,摆好了观看姿势:“朝公子可还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


    朝慕云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盏,一步一步,朝樊正达的房间走:“这杯茶已然足够。”


    殿外春雷已息,簌簌雨声成线,落在屋檐,落在石台,有微湿水气凝聚,空中随风卷来淡香,微甜,带着些薄涩的苦,是杏花。


    远处天边,已经微白。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一步步离远,却始终在视野内的背影,感觉好似抓住了雨后那抹天青,郁郁葱葱,蕴生机蓬勃。


    房间里,听到门响,樊正达抬头:“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上眼睑提升,虹膜上缘充分露出,随后眉毛给予压力,眼睑线转折,眉头皱起,鼻唇沟加深——


    这是惊讶之后转不满的情绪表达。


    就力度而言,对方可能不仅仅是不满,还有厌恶。


    朝慕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换他是樊正达也会不满。


    房间里有桌子,他将铜板藏在右手掌心,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坐下,更加慢条斯理启唇:“哦,一晚上出了这么多事,官差很忙,让我来代为问话。”


    樊正达:“你?”


    激动,羞辱,愤怒……


    朝慕云看着对方的脸,想樊正达此刻一定很想骂一句凭什么,大家都是嫌疑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有的人要被问责,有的人可以问责他人,这不公平。


    他捧着茶,视线掠过樊正达身上,还是那套衣服,款式过时,并不合身,但料子很贵,樊正达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注意着不让手接触桌面,磨损袖子……


    这套衣服,他穿的很珍惜。


    朝慕云饮了口茶,决定从这里开始:“你很穷,也没什么出息。”


    骂人穷就算了,还怼人没出息!


    樊正达绷着脸,好似很沉得住气:“你就有出息了?还不是个庶子,被嫡母威压,为嫡兄让路!”


    可真正在意这种事的人,和不在意的平稳表达不一样,眉目平静时,眼部肌肉是彻底放松的,愤怒时会紧绷,眼头压低,上眼睑提升,双眉下压,对方对刺激源不只是紧绷而已,扩大的鼻翼看起来,下一刻就能喷气了。


    迅速变化的表情里,朝慕云还看到了停留非常短暂的一幕,颏肌收缩,上推下唇,嘴角下垂,在下巴和下唇中间形成凹凸不平的隆起——


    这是委屈。


    羞愤不甘,情绪焦躁……


    他有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偏偏别人还那么浪费。


    朝慕云心下明了:“你的人际交往很困难,交朋友并不容易。”


    樊正达仍然绷着脸,但委屈的表情更深了。


    朝慕云声音略缓:“为什么常和薛谈在一处?”


    他若时时尖锐,樊正达大约非暴力不合作,他这么一缓,气质也温润了,樊正达就哼了一声:“不和他在一块,还能和谁?这里就他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


    朝慕云:“可你分明很抗拒他。”


    “我没有,你瞎说!”


    樊正达觉得这个病秧子太过分,一下故意挑衅,一下舒缓温柔,转而又变的尖锐,到底想干什么!


    朝慕云轻轻一笑,他想要的,当然是最大程度调动对方情绪。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此间‘亲近’只是偶然,他想要的并不是和你交朋友,也没有互利互惠,而是确保你‘相看’这件事顺利,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有利可图……你能带给他什么呢?黄氏母女的高门大户,地位不俗的姻亲关系,人脉?还是他给你带来了一些利益,他身上有你想要的机会,遂你也虚与委蛇,又刻意表现?”


    樊正达双手环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话时不仅双手环胸,还身体后仰,左脚踩在地上,右脚侧后些许,搭在椅子一角,这是一个厌恶性逃离的反应,话不投机,对方很不想继续沟通下去,又或者——


    刚好戳中了对方不想聊的点。


    朝慕云几乎立刻断定,樊正达并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懂。


    所以不想聊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指尖摩挲着茶盏壁,青釉瓷触感滑润,一点点暖了指尖。


    朝慕云又道:“此次相看,他是陪你来的,还是本身这次议亲,就是他找的机会?”


    樊正达怔住,口鼻微张,双眉提升,并向中间聚拢,上扬,此同时嘴巴下意识张得更大——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冻结反应,先惊后怕,就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朝慕云垂睫:“你知道薛谈在干什么,对么?你想和他一起干?”


    樊正达立刻摇头:“他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想和他合伙。”


    说的话和肢体情绪表达不符,他在说谎。


    “我观你们年龄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无几,你甚至于读书一事强于他,可你现在一事无成,他却日子无忧,你想做什么,得处处寻人帮忙,他却是吃人酒席,受人请托的那一个——”


    朝慕云声音微慢:“你就没想过,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樊正达紧紧抿着嘴,瞳孔转开,视线闪避,没说话。


    他胆子有些小,朝慕云知道,双手捧着茶,继续发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无有家财,无有地位,连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达双手握拳,牙齿微磨,情绪更加烦躁。


    朝慕云知道,戳中他的点了。


    “你被黄氏选中,来此相看冷春娇,是不是很荣幸?这样的大家小姐,可不会随便见外男。”


    “你有完没完!”


    樊正达终于爆发:“这种大家小姐怎么了,这种大家小姐还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还亏了么?她娘都没二话,她凭什么瞧上我!”


    朝慕云慢条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这年纪的女人在外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装什么装!”


    似乎积了一肚子怨气,樊正达阴着眼:“女人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长的周正,又是头婚,不会叫她做后娘,她有什么可挑拣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别人可是鲜嫩的年纪,鲜嫩的身子,也就我瞧着她长的不错,嫁妆什么的不计较太多,等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她家要不陪嫁个家底给她,她都找不到哪个男人会娶!”


    朝慕云捧着茶盏的手顿住。


    怪不得是会说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里仍然有一种不知哪里来的傲气,总觉得自己是香饽饽。


    樊正达情绪反复被朝慕云拨动,一时起一时伏,憋的难受,火气积压,根本停不住——


    “这些女人都叫惯坏了!嫌贫爱富,磨磨唧唧,挑选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钱有权,还得一心一意疼她,凭什么!她们除了生孩子还会干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活该嫁不出去!”


    “我还哄着她,捧着她,连她娘都小心伺候着,小食礼物准备了一堆,连龟池旁见面,她看了眼天边的风筝,我都咬咬牙,想办法跑去东面弄了一个过来,希望送她她能开心,结果呢,她连面都不见!她娘替她答应,说明日后山一起约着放,她都不吭声!”


    情绪接连爆发,心底火越烧越旺,樊正达眼角通红,觉得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娇她活该!她但凡身段放低一点,但凡别那么挑,怎会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纤!但凡她点了头,应了要跟我,怎会有这桩祸事,横死在这里!”


    “榴娘娘?”


    朝慕云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谁?一个人,还是一群专门干这个的人?”


    樊正达登时止住,满面懊悔。


    他自知失言,但话已经说出口,无法再改,只能阴寒寒瞪向朝慕云:“官府的走狗,就是不一样。”


    朝慕云仔细看着他的脸:“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对么?”


    樊正达眼神闪烁。


    朝慕云:“你是榴娘娘的人?”


    樊正达笑了,意味不明:“我可以是啊。”


    朝慕云:“薛谈呢?他是不是?”


    “他也可以是,”樊正达笑意更深,一脸破罐子破摔,“官府不是厉害么,叫他们去查啊。”


    “不急。”


    朝慕云并不介意对方的轻蔑和不配合,他坐在这里,就是解决这两个问题的。


    “你既然这都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表情诚恳极了,“不若大家都坦诚些。”


    樊正达冷笑:“凭什么?”


    朝慕云微笑:“我不是官府的人,不知他们规矩,但我知道他们可以察实你说的话,也有可能被其他嫌疑人狡供伪证,继而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多说一些,为自己洗清嫌疑。”


    “不急,你可以多考虑。”


    朝慕云茶喝的不着急,樊正达却越来越焦躁。到底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叫对方给算计了,有些事不应该说的……可说都说了,已经犯了忌讳,这条路算是断了,再也不能奢望,要是也不能让官府相信,那他岂不是没活路了?


    挣扎半晌,樊正达狠狠瞪了朝慕云一眼,还是说了。


    火绽榴红,烂若烟霞,石榴有很多对生活的美好寓意,广为人知的一点就是,家庭美满,多子多福。


    榴娘娘是一个组织的名字,或者说,规模没有那么大,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团伙,创始人不知是谁,男女亦不清楚,榴娘娘只是坊间提起时的代称,行动低调到神秘,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找到合适的姑娘,说给各种不得志,不方便的男方。


    他们从不做那种正好年华,门当户对的媒人生意,不管高档次的冰人,低档次的媒婆,他们从不跟人家抢活儿,他们的客户定位,一定是有点毛病的。


    男方必定有某些确实的麻烦或不足,女方就不一定了,这个年代,连十八岁的年纪都能是巨大缺点,团伙只要盯上一个姑娘,什么缺点编不出来?


    甚至,他们接受‘定制’,比如有个男人看上了某个姑娘,姑娘瞧不上他,他们会有各种办法折断姑娘的傲骨,摧毁她们内心的坚持和信念,继而意识到,嫁给这个男人,是‘最正确’,‘最好’的选择,通常最有用的办法是拿名节说事,还有各种各样看似温善,对你好的劝说,实则是严酷训诫的行为。


    这里女人规矩多,日常出门其实是没有男人方便的,未出阁的姑娘,家里管的也严,但只要下足工夫找,总能找得到机会。姑娘们遭受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愁苦,自觉没有前路,除了乖乖嫁人,好像没别的路可走……


    “……榴娘娘是在做善事!是在帮助这些男女成就家庭,有些姑娘就是日子过得太好,家里养的太天真,不知世上过活的苦,生生觉得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该是她们的,就该被好好教教规矩!”


    “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哪有谁一辈子不受一点委屈的!天地阴阳,敦伦繁衍,世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天子到学究,谁敢说这规矩不对!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是太年轻,不肯听话,其实也就倔这一阵子,等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切就好了,她们终会感谢榴娘娘的!”


    樊正达理直气壮:“我不过是想娶房妻子,有什么错!穷便不能成亲了么!你们一个两个瞧不起我便罢了,她冷春娇竟然也敢!她凭什么!”


    朝慕云目光犀利:“……听你之言,不似她瞧不起你,是你心底里,瞧不起她吧?”


    这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对人家姑娘尊重过。


    “她可有当面嘲讽于你?可有辱骂于你?可有将你的东西砸到你脸上?”


    樊正达讪讪开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嘟嘟囔囔:“瞧不瞧得起,我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你教……”


    他继续说这个榴娘娘,含含糊糊,词不达意。


    朝慕云分析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榴娘娘团伙各有分工,有人负责前期寻觅目标,有人负责接单,有人负责过程跟单,有人负责处理一切麻烦,但团伙内部人并不多,有时一个单子能养他们一年,遂他们接单也不多,外面知道的很少,但好像从没听说过会草菅人命……


    樊正达应该知道的也不多,口供里有事实描述,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很多遐想编造。


    手上捧着的茶已经凉了。


    朝慕云放下茶盏:“既然榴娘娘做的生意都比较‘高端’,你是怎么入他们的眼的?”


    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是‘有缺点’,并不足以成为别人的客户目标。


    樊正达捏紧了拳,没答。


    朝慕云却已经有答案:“你想加入榴娘娘?”


    樊正达没说话。


    但看他的表情,朝慕云已经懂了。


    “冷春娇应该还没经历过——所谓榴娘娘的‘训诫’。”


    樊正达哼了一声:“她运气好,死的早。”


    ……


    房间门关上,朝慕云出来,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为他鼓掌:“很厉害嘛朝公子,你很懂怎样戳人肺管子,让人爆发啊。”


    朝慕云走近长案,将冷茶倒掉,换上新的热茶。


    夜无垢看着他坐下,捧起热茶:“朝公子选人,是不是也有讲究?”


    朝慕云淡淡颌首,当然。


    经由此前信息,推测出有特殊团伙的存在,团伙执行点为相看,那今次之事,正在进行相看的樊正达就很关键了,别人不知道,他必定知道一些,多多少少,都是突破口。


    这个人胆小又自负,骨子里埋着自卑,只要反复踩中他炸毛的点,就会有所得,甚至连特殊审讯技巧都用不上。


    “他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朝慕云思忖,照这个团伙挑选客户的方式,有点不太像,但又确实为他安排了相看。


    夜无垢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这有什么,是人,就有可用之处,可能樊正达刚巧稀里糊涂间,拥有别人很想要的东西,以此为置换,可能别人在做其它事的方式方法里,需要一个脑子不那么清楚的糊涂蛋搅浑水,也可能——别人外边计划里,需要一个炮灰,又舍不得死自己人,就随手抓一个喽。”


    抓壮丁,想要收为己用,总得给点甜头的。


    朝慕云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古代,社会形态,规则法律,都和他曾经经历的不同,有些生命的损失,甚至是不违法的。


    “不是吧?”夜无垢似乎有些意外,静了片刻,才垂了眼睫,扇子掩唇,低笑出声,“经历人情冷暖,后宅厮杀,朝公子竟然还这般天真?”


    朝慕云不想解释,这事也没法解释,顾自拿过空白宣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所以现在很明显了,樊正达——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他之前就分析过这个组织的存在,案件嫌疑人,很可能分成的几个方向。


    夜无垢唇角微勾,掀袍就坐,挨着朝慕云,玉骨扇轻缓滑过案几,点了点旁边的嫌疑人口供记录:“这些人里,一定有榴榴的人。”


    朝慕云:“当然。”


    夜无垢:“是谁?”


    “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朝慕云继续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奇永年的名字,“别人存疑,他一定不是。”


    夜无垢扇柄抵着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你此前提醒我,他对凶手有过‘勒索’行为。”


    私欲暴戾,人心鬼蜮……凶案就没有太简单的,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换个扮相,就来装演大理寺少卿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做事自来认真,破案方向,疑点总结,逻辑思考,哪样都没落下,甚至想尽办法在这群嫌疑人里问供诈供,收获很多,想法也很多,但‘勒索’这个点,在看到奇永年尸体时,他完全没想到。


    可这病秧子,只是看了看案发现场,就提醒他金子去处,给了他‘敲诈勒索’的方向,让他一时极为震撼,甚至在察觉到危机来临时,有些舍不得这病秧子受罪,赶去驰援。


    “唔,其实我对他的死,也很意外。”


    朝慕云缓声道:“但确定是他杀,回想之前几次见面的经历,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就是薛谈说丢东西——你挑的事,应该也在暗中观察,记忆深刻?”


    夜无垢手一顿,突然回想起这一幕的几个细节——


    朝慕云看他想到了,继续:“奇永年在这里表现有些意味深长,话也说的非常慢,视线曾环视四周,在反问别人时,重音放在‘瞧见杀人’这样的字眼,仔细一品,他这话是不是对中间某个人说的,意思是我看见你杀人了,或者我知道你是凶手,不想我往外说的话——你知道怎么做。”


    “所以你让我去他院子里找金子。”夜无垢低笑,“那这凶手也是倒霉,刚把金子塞到自己兜,还没捂热乎,就得破财免灾。”


    朝慕云眸底墨色氤氲,如潭如雾:“聪明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化解危机,时间晚点也行,但今次不一样,大理寺少卿官威赫赫,志在破案,所有嫌疑人都拘在寺内,不得外出,金子在自己身边其实也没那么安全,何况杀人这口锅,总得扣在别人头上……”


    遂才有了奇永年疑似自杀这件事。


    夜无垢啧了一声:“这奇永年非是嫌疑人里最穷的,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


    夜无垢眉梢微挑,缓缓勾了唇:“因何这般看我?”


    “你此前不是说人心鬼蜮,处处皆是私欲?”朝慕云话音淡淡,“看起来不缺钱的人,未必不想要更多钱。”


    奇永年背景卷宗里,可还有这样一条——


    多年默默无闻,突然抓住了一个大机遇,有了官身,有了家财,在此之前查无此人。即便有了官身,说亲也不顺,正经人家都对他没那么欣赏,不愿嫁女儿给他。


    朝慕云有理由怀疑,奇永年得到的这个升官机会,可能不正派,或许就与财有关,而他说亲不顺,还能那么快找到姑娘嫁给他,现在这个姑娘已经去世半年……


    这姑娘怕也是经由榴娘娘渠道娶来的,他应该为此花费巨大,却未有一个好结局。


    “奇永年成亲花费巨大,或许不全都用来做采买聘礼,大半暗中流入了别人的渠道口袋?”夜无垢若有所思,“他可能单纯是榴娘娘的客户,让人狠狠赚了一笔,本人并不知榴娘娘底细,或知道一星半点,对这些狮子大开口的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更会想到敲诈勒索。


    “你们搞我那么多钱,凭什么我不能收回来一点?”


    如此推测,奇永年的死就很清晰了。


    他比所有嫌疑人甚至官差,都知道的多一点,看见了,或者猜到了凶手是谁。他可能对黄氏母女并不熟悉,不知黄氏携了重金,可命案一发,‘金子不翼而飞’的话传出,他听到了,又知道凶手是谁,那金子去处,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凶手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必然极力想逃脱,极力想掩盖,他只是顺势而为,发个小财,安全稳健,先以若有似无的话音重点吸引,再找合适的时机约见——


    他死亡的那个院子,甚至可能不是凶手约的他,是他约的凶手。


    凶手携金而来,心中必然憋屈,可能会阴阳怪气几句,奇永年看在金子的面上,会容忍一二,只要凶手会演戏,还真就能引导他的站位,控制他的方向,时机合适时顺势出手——


    奇永年只要被金子牵动心神,很难不被算计。


    至于地上的香烛纸钱,凶手可以提前布置,佐以话术宣泄不满,阴阳怪气,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奇永年死后布置完成。


    第24章 你多久没挨打了


    屋檐铜铃微响, 润着湿气的风拂进殿内,烛影轻摇,却已不再影响视线, 外面天光已亮, 双方的脸, 不再像夜间那般晦涩疏远,偶尔看不清眸底思绪。


    朝慕云捧着茶盏:“你认为, 本案凶手,是榴娘娘团伙内部之人。”


    夜无垢修长指骨微动,玉骨扇在他手里轻灵飘逸的打了个转:“你不也这样怀疑?”


    “怀疑是一回事, ”朝慕云眉宇疏淡,“找出证据佐证是另外一回事, 未有确凿明证时,要考虑其它可能性。”


    “其它可能性——”


    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若凶手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杀害黄氏必是为了请功, 要帮榴娘娘排忧解难,奉上投名状, 那干这件事就必须得机密,不然要是被知道了,岂不更加暴露榴娘娘的存在, 那以后还有什么机会?若是这个人, 会比榴娘娘内部的人还害怕被发现,奇永年要敲诈,他定然连屁都不敢放。”


    “若本案凶手是看不惯榴娘娘的人, 因这个点刺激就爆怒杀人, 那黄氏母女本身会有很大问题, 这个凶手杀人经验也并不丰富, 杀完人肯定害怕,本身都怕的不成样子,又怎会经得住奇永年威胁?”


    不管怎么盘,奇永年的死都非常清晰,他必须死。


    朝慕云微微颌首:“那你应该清楚了?”


    夜无垢:“嗯?”


    “金子,”朝慕云道,“奇永年死后,才出现在他房间里,细查它们此前藏匿之处,会有所得。”


    还是那个重点——


    谁曾经藏过金子,谁嫌疑就更大。


    “在找。”夜无垢啧了一声,“这招提寺人不多,地方不小,除无人爱走的偏僻小路,还有险峰陡峭,我这走不开,大理寺皂吏们也不太好使。”


    演戏装上官糊弄人家,还嫌弃人家能力不够。


    朝慕云垂了眼睫:“但凡一样东西在某地停留辗转,必会沾惹到周遭环境,或会留下痕迹,细心之人仔细检查物品表面,就能确定方向追寻。”


    夜无垢:“只有细心恐不够用——”


    “术业有专攻。”


    朝慕云提醒夜无垢:“不要浪费了厚九泓。”


    夜无垢:……


    这种时候都不忘给你那个二傻子小弟揽事?


    朝慕云解释:“此人爱财,身上都纹了铜钱刺身,不言它事,他对财物的观察与敏锐,恐在他人之上,再者他过往经历,惯做之事,对藏匿财宝很有经验,让他来,跟着金子上的线索追寻上一次藏处,很可能会比别人快。”


    而时间,是所有案件侦破过程中,最重要的东西。


    夜无垢看过来,慢条斯理摇扇子:“那他若是本案凶手呢?让他去找,岂不更方便了他处理掩盖曾经的埋金痕迹?一句找不到,大理寺上下岂不跟着倒霉?”


    朝慕云反问:“你觉得厚九泓傻么?”


    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夜无垢沉默,连手中玉骨扇都停了。


    说厚九泓蠢吧,他有不少小心眼小心思,顶着大理寺监察视线也能如鱼得水,钻着空子到处溜达,说他不蠢吧,被面前这个人——拿捏的很轻易。


    等了片刻,没有回话,朝慕云便又缓缓开口:“若我是他,因收债未果杀人犯案,想要逃避嫌疑,又被扣在这里不能走,我不会什么都不说,因为那样更可疑。官差问话,我会撒谎,但一定是在关键的事情上撒谎,其余都说真话,这样才会显得诚恳可信。”


    夜无垢:“若他是凶手,金子藏处,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若他只藏在自己涉及的空间——”


    “他没有自己的空间。”


    朝慕云唇角微勾:“自上山起,他一直同我一处,连院子都是同一个。”


    别处更都是公共空间,甩锅就行了,怎会说不通?


    “你是故意的。”


    夜无垢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对厚九泓来说非常重要,皂吏不请便罢,只要请了,厚九泓必须尽力,因他本身身份敏感,又涉案中,如果是凶手,就如朝慕云所说,会尽最大努力洗白,在关键事情上撒谎,反正不存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如果不是凶手,那更要努力了,不然被官府误会是凶手怎么办?


    大理寺不用,少一份助力,大理寺若用,他必定会尽全力!


    算计拿捏的这么清楚明白,这病秧子是故意的!


    “行啊,”夜无垢勾唇轻笑,扇子一点,示意沐十去办:“若他真这么蠢,又是凶手,又在藏金地撒了谎,摊手言道找不着,那咱们还直接破案了,届时问供之事——朝公子这般能干,定不会负我。”


    负你?


    朝慕云看着对方漾着桃花的眼睛,挑拨离间还敢敢理直气壮玩暧昧,多久没挨打了?


    他转回正题:“依你之见,谁最可能是榴娘娘的人?”


    夜无垢收了眉梢眼角的意味深长,刷一声打开玉骨扇:“现在看来,薛谈最像。他好像一直在冒头,比较冲动,有卖蠢嫌疑,那也正是他屡次动作,搅乱了这湖水,才方便别人,也方便他自己,看清楚谁与谁的位置。”


    朝慕云微颌首,提出另一点:“我们如今只知榴娘娘这个团伙的存在,本案中一定有团伙的人,但我们不能确定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更多,团伙的运行机制是怎样的?是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互相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是互帮互助,内部透明?本案存不存在帮手,如果有,那帮了多少,知不知道杀人之事,有没有参与?”


    薛谈可能是榴娘娘的人,别人就一定不是了么?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捧起茶盏,放下,执毛笔在宣纸上写字分析,放下毛笔,重新捧起茶盏,再执笔……有点替他累,干脆拿过毛笔,自己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嘉善。


    朝慕云看着对方写在纸上的字,铁画银钩,气势千钧,自有一股潇洒风韵,有骨有肉,减了风流,倒是比本人看起来顺眼的多。


    相比之下,自己的字就差得远了。


    在自己时代常被夸漂亮的字,如今用毛笔写在宣纸,普通又寻常,全无风骨气质可言,顶多算得上端正。


    夜无垢道:“此人也很可疑,所有嫌疑人中,独他最清白,最不应该被怀疑,寺中僧者,自带一种持正悲悯,与人客气,究己严苛,平日就离群索居,不与外人来往,不沾红尘恩怨,且每一次死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按理说,嘉善,绝不应该是最被怀疑的人。


    “可他越是完美,我就越觉得可疑——你呢?可能与我心有灵犀?”


    朝慕云默了下,才道:“观平日及问供表现,他应该是个心理相当强大的人,若未有犯案,自然一切皆好,若有犯案,必是最让官府头疼的那一种,他表情很少,心绪很稳,万事不露于形色,很难靠近,也难突破,但——并不排除他可疑。”


    夜无垢若有所思:“大约修佛的人都这么稳?我怀疑他,还有另外一个方向,他太悲悯了。修佛者善,会不会看不惯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放下毛笔,从桌上翻了翻,拿过一叠案件卷宗,展开给朝慕云:“这是大理寺对他的调查结果,严格说来,他并不算招提寺的僧人,是三年前挂单的行脚僧,后有信至,他原本寺庙遭遇大火损毁,无处可归,因其性善勤勉,又会武,招提寺主持挽留,考校过后,让他做了寺中武僧,负责安全防卫。”


    朝慕云翻着卷宗,非常明白夜无垢在说什么:“此人可查经历,只有最近三年,三年前他身在何处,有何经历,遭遇了什么事,性格是否有改变,无人得知。”


    “不错,”夜无垢摇扇子,语调慵懒,“人都是会撒谎,会演戏的,你觉得他现在是好人,没准是装的呢?又或者,他曾经也是一个热血男儿,遭遇了很悲惨很残酷的事,不得不投寺作僧呢?他心中会不会有恨,会不会看不惯类似的事?别忘了,咱们这招提寺里,还有个小姑娘呢。”


    朝慕云:“拾芽芽。”


    夜无垢拂扇:“别人惨不惨我不知道,但这小姑娘,一定经历了非常让人难过的事,不然不会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怕成那个样子,不让人靠近,拒绝和人接触——多可怜不是?”


    朝慕云垂眸:“你在怀疑,武僧嘉善有不可说过往,同时对拾芽芽可能有什么移情投射的情感,看不惯榴娘娘行事,下手杀手。”


    “不是你说要看其它可能?我当然要发散发散。”


    夜无垢唇角微挑:“这小姑娘拾芽芽,也非常可疑,别人看着她都觉得惨,她自己只有更难过的,如果她难过的那段经历,与寺中‘相看’很像呢?她厌恶这样的事,会不会也不想别人遭遇这样的事?她管冷春娇叫冷姐姐,可是很友善的。”


    “她帮寺里招待女客,有一手庖厨手艺,下毒不是最方便?”


    同理可猜测嘉善,本寺僧人,干什么不比别人更方便?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眼底异味深长:“我说朝公子,你可不能因为小姑娘看起来娇弱,就心起怜惜,不把人往凶手嫌疑上想,你方才也说了,拾芽芽对身边环境警惕,没有安全感,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怎么住,那每天是不是要把全寺逛完找地方休息,她是除僧人外,最熟悉招提寺的人,甚至比某些僧人还熟悉,她清楚的知道每一条大路小道,哪怕是在夜里,也能摸得清路——可不要小看女人,她们看起来最荏弱,也最强大。”


    朝慕云眸底墨色迎上,清澈无垢:“我从未说过,她没有嫌疑。”


    “呀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夜无垢又来劲了,扇子掩唇,笑的意味深长:“朝公子好生无情。”


    朝慕云眉平眼直:“你若非要误解——”


    “那还是别了,”夜无垢理了理襟角,一脸端正肃穆,“朝公子该当有君子之风,自身持正,小姑娘好像才十三?不懂事呢,别毁人名节。”


    朝慕云:……


    是谁在干毁人名节的事?


    夜无垢全当看不到他此刻表情,在宣纸上圈出拾芽芽的名字:“朝公子还未反驳我?有来有往,方才是讨论助益嘛。”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眸底墨色浮沉。


    夜无垢催促:“朝公子?”


    朝慕云懒得和他计较,说了两个字:“距离。”


    “距离?”夜无垢顺手就画了各个现场的地形图。


    朝慕云捧着温热茶盏,指尖润出淡淡粉色:“拾芽芽最远。”


    “可案发之时,她不一定住在自己院子。”


    “遂我没说她没有嫌疑,只是在我眼中,其他人嫌疑更大。”


    “可寺里男女分住,大家似乎都很远——”


    一句话还没说完,夜无垢目光一顿,说了句不对,毛笔画了两下:“你想说的是,直线距离。”


    寺庙建在山上,路随山势,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若顺着路来,的确嫌疑人们都很远,走过来很需要一段时间,且容易被发现,可若照直线距离看,客院都在西侧,只是黄氏母女住的高,几乎挨着依云峰,男客们住的地方与这个院子垂直靠下,因略陡峭的高度差,中间无有路径,只能走大路,就得绕远,可若是有人,能在这样险峻陡峭的地方,辟出蹊径呢?


    朝慕云指尖落在宣纸,依云峰侧:“若我猜的不错,你该是从这里上来的?”


    夜无垢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朝慕云神情疏淡:“大理寺发现命案后即刻封山,召所有嫌疑人到寺监管,我非常确定,第一次在大殿见到的巩直是本人,你假扮成他的时间,只能是初次大殿问询后。那时入寺道路要经排查,多你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理寺官差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你从隐秘之处抵达寺内。”


    嘉善曾经说过,寺里防卫布控有规矩,唯一不用防的就是天堑险峰,基本没有人从那里上来,除非武艺高强。


    “路,好走么?”


    被人揭破事实,一般人多少羞赧,夜无垢不一样,手中玉骨扇甚至扇的更为风流得意:“大概除了我,别人都不行。”


    朝慕云:“从下往上不好走,从上往下呢?已知死者死亡时间是丑时末刻——”


    “等等,”夜无垢截了他的话,“仵作尸检格目只说是寅时左右,你为何能确定是丑时末刻?”


    朝慕云看着他:“黄氏房间里燃的香,你没看到?”


    夜无垢当然知道:“燃了不到一半。”


    朝慕云将之前翻看的口供记录给他:“这是三人为证的武僧夜巡记录,寅时交班,因巡视僧人如厕,耽误了一点点时间,才有了嘉善的不在场证明,但新换岗的僧人和嘉善分开,进行例行道路巡视的时候,经过黄氏房间,闻到了檀息香。”


    “招提寺独有檀息香,质量上乘,价格也贵,燃起后兰香袅袅,至半则消,与普通檀香无异,此人闻到了略淡,但很明显的兰花香气,是以黄氏院中,香燃已近半。”


    夜无垢眼梢微眯:“你是说,燃了一半的香非是自己熄灭,是有人不小心,凶手那个时候就在房间里,且黄氏已死!”


    朝慕云抬眉,目光湛亮:“所以大人,应该知道要找什么了?”


    夜无垢当然知道对方在提醒什么,一边心中思忖安排,一边眼睛无法从朝慕云身上挪开。


    有些人,本身就是光,哪怕阴云遮掩,也盖不住耀耀华光。不能想到更多,是因为他接触信息有限,只要将一切对他开放,他就能绽放华彩,给你惊喜。


    朝慕云视线未离口供记录卷宗纸:“奇永年口供提到,当晚听到奇怪的风声,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用了什么特殊方法或工具,或者轻功?凶手经过过奇永年的房间?”


    “这个时间,薛谈起夜踢到了恭桶,将樊正达惊醒,二人刚好能验证彼此,没时间在外行事……我们现在需要验证的是,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能站得住脚,凶手去过死者房间,可曾留下或带走什么东西,杀人方式我们大概清楚,但是凶手离开现场,并不那么容易,当时有雨,如何能不留脚印痕迹,避开夜巡武僧视线,安全快速的回到自己院子?是不是——用了什么工具?”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语速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稳,眼睛越来越亮……心弦陡然弹动:“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朝慕云微微一笑:“你不是也有想法了?”


    夜无垢没说话。


    朝慕云指尖轻轻点在卷宗上:“很多信息掩盖在这里——这些东西寻到,我们就能开公堂审案了。”


    他略倾身,和夜无垢说了几句话。


    “……抓紧时间办吧,巩大人?”


    夜无垢看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扇子遮唇,眸底深邃:“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你呢?”


    “我?”朝慕云看了眼窗外天边,语调懒散,“病人自该要注意休息,我累了,回院补眠,大人好好做事,没找齐所有东西前,不要来打扰我。”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了茶盏,果真起身往外走:“刺客朱槿接了单,不知会不会再来,大人记得分分神,保护我这个无辜病人。”


    夜无垢:……


    大殿外,雨已停,草叶凝着水珠,绽放春日新绿,某人身影映着天青,鞋尖过处,留下涟漪处处。


    玉骨扇掩唇,夜无垢低低笑了。


    这个病秧子,真的很有意思。


    第25章 堂前对质


    春雨霏霏, 来了又走,山边近处草色绿嫩,远处雾色缭绕, 头顶天空云卷云舒, 看似慵懒随适,偶尔一抬头,白云不知处, 已不知何时。


    天色亮了又暗。


    皂吏们忙个不停,初时所有人心弦绷紧, 恨不能立刻找到线索, 情绪焦躁,直到第一个人喊出:“找到了!在这里!”


    “快点禀报大人!”


    因方向给的清晰, 范围也圈的合适,不只这一样, 慢慢的,又一个皂吏过来禀告夜无垢,说东西找到了,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暮色四合时,夜无垢数一数桌上的东西,齐活!


    “咱们的睡美人朝公子,现下可醒了?”


    “尚未, ”沐十摇摇头, “朝公子状况不太好, 有点发热, 大夫给他扎了几针, 仍然意识昏沉, 他好像……”


    夜无垢:“嗯?”


    沐十声音压低:“好似中了毒,毒性有些霸道。”


    夜无垢眼帘垂下,手中玉骨扇一下下轻摇。


    沐十:“可要唤朝公子起来?”


    “不用。”夜无垢声音微缓,“让他多睡一会儿。”


    少有见到帮主这么体贴人的时候,沐十应是的速度都慢了一拍。


    可有些人就是不经夸,夜无垢的下一句跟着来了:“他不是同我赌两日,必能破案?若是他任性睡过了时间,可就要把自己输给我了。”


    还一边说,一边眼底桃花尽绽,风流毕现,像个稳操胜券,又不正经的狡猾狼王。


    沐十:……


    他就知道,在不是人这方面,帮主从不会输。


    “那嫌疑人?”


    “不是都关着?”夜无垢漫不经心饮茶,淡淡瞥他一眼,“早半天审,晚半天审,有什么区别?小木头啊,你可别同我说,连这点人你都看不住,还能叫他们跑了。”


    沐十:……


    这个,当然不可能。


    ……


    朝慕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他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身体仍然不舒服,畏寒,气力不足,骨头缝里透着酸软,但程度略有减轻,起码不会一觉醒来第一感觉是累,稍微有点睡眠充足,精力略好的样子……他被治疗过了?


    眼睛睁开,头一转,就看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张脸,男人拎着精致小壶,正在斟茶自饮,茶水袅袅,沁香清雅,闲适的很——


    “哟,咱们朝公子舍得醒来了?”


    朝慕云手撑床边坐起,看看窗外天色,再看看面前男人的样子:“看来是收获颇丰。”


    这么悠闲,一脸看他好戏的样子,明显是该查的都查了,该找到东西都找到了,故意没叫他。


    夜无垢也不反驳,玉骨扇指了指窗外,非常贴心的提醒对方注意时间:“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不急。”


    朝慕云比他还慢条斯理,衣服鞋袜穿的一丝不苟,床铺里的井井有条,动作不疾不徐,全无半点焦虑:“待我吃个饭。”


    夜无垢:……


    真的一点都不紧张?


    朝慕云淡淡看他一眼:“不是到今日夜间,才满两日?”


    这个倒是……


    “病者体弱,不及某些人能造作,”朝慕云理好衣襟,端坐桌前,“大人该不会,连粗茶淡饭都未给下面人备吧?”


    夜无垢当然不会克扣手下伙食,朝慕云要吃,他就叫了人给上。


    但这病秧子吃的太慢了,一口粥要嚼十下,一口茶要慢慢品,一小碗野菜粥,他恨不能吃到天长地久,吃完还要用热汤,慢慢的,一口口啜……


    可见有些情绪,是需要对比的,夜无垢此前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卡线对别人是催命符,对他可不是,看朝慕云如此闲适自得,云淡风轻,他又有些微妙的,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替他着急。


    破案可不是小事,就算你把事实查清楚了,证据找到了,凶手就是不认供画押,你能怎么办,还能屈打成招不成?那别人也可以嘴硬,你要么就这样草草结案,要么跟凶手耗,这时间可就长了……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新奇,至少过往十数年,从未有过。


    朝慕云一顿饭吃的旁若无人,顶着对面灼灼视线,还能姿态优雅,从容不迫。


    吃完,他才看向夜无垢:“新的案卷资料,带来了?”


    昨晚就放到这屋了,夜无垢把桌上纸页往前一推:“喏,都在这里。”


    朝慕云认真翻看,时不时微转头,对夜无垢说几句话,甚至提了点微不足道的要求。


    阴雨过后,终见天光,阳光没那么足,非夏日那般热烈,洒下来丝丝缕缕,似在同人捉迷藏,跳跃在面前人的发梢,指尖,温润公子,如竹如玉,阳光伴他身侧,似乎连岁月都隽永绵长了起来。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玉骨扇摇的风流:“——好啊,都依朝公子你。”


    ……


    阳光最暖,春风最柔的时候,大殿门庭敞开,随风温润潜入,窗前地面迎着灿灿金光,大理寺少卿殿中正坐,皂吏两边排开,嫌疑人提上堂,本次案件开审。


    夜无垢收了玉骨扇,脊正骨直,肃正威严,倒是很像大理寺官员应该有的样子。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佛门重地竟发生恶性杀人事件,本官极为痛心,如今证据列堂,正该慰死者亡灵,还无辜者清白,尔等切莫怀侥幸之心,伪供欺瞒,一旦所言与本官寻到的证据不符——即刻当堂摁下!”


    “是!”


    皂吏们齐声喝应,将大殿气氛营造的更加威严,堂上大理寺少卿眉目湟湟,似殿侧伏虎罗汉,挟雷霆之怒。


    夜无垢看着前方站列的嫌疑人:“可有人要为自己请冤?”


    殿上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无有任何神态动作,朝慕云也一样。


    夜无垢视线环视一周,最后落点,怎么算都该是站在最东侧的人。


    大理寺少卿视线如鹰,樊正达有点顶不住,这话明明问所有人,现在……却好像盯着他一个人似的:“没,小人此前所有口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隐瞒!”


    见有人吭了声,夜无垢便视线慢慢回转,给予压力。


    “阿弥陀佛。”嘉善双手合十,轻转手上念珠,浅浅叹息。


    厚九泓哼了一声,唇角掀起讽刺弧度,没更多表达。


    朝慕云一如既往,自进入大殿后,他就两只手束在小腹前,静静伫立,淡泊从容,云淡风轻。


    压力来到了薛谈这边。


    “反正不是我!”他瞪了眼身边人。


    “都不认,我们便来捋一捋。”


    夜无垢拍了惊堂木,面色肃正:“黄氏院子门闩无异常,门口及院内皆无凌乱脚印及抵抗痕迹,这扇门,并非凶手蛮力破开,而是黄氏根本就没有落闩,她留了门,该是与人有约,犯案凶手,必是熟人。”


    “因事出机密,房间密谈,双方都很谨慎,连寒暄都很克制,未发出过大声响,黄氏以为对方应约便是有机可谈,全然不知对方早起杀心,于她不注意时,在她茶盏中下了毒,此毒性烈,但发起缓,黄氏初始无有疼痛感觉,不经意间被一点点麻痹,再之后无力回天,然这时候反抗已晚,她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办法挣扎,死在了坐椅上。”


    “夜有风雨,黄氏之女冷春娇过来看母亲,却看到母亲的尸体,以及凶手本人,凶手为防败露,将其杀于庭院——”


    大理寺少卿描述犯案过程,掷地有声,字字铿锵,视线如鹰锐利,气场强大,殿内气氛更为威严,更无人敢言语。


    没有人附和赞大人英明,也没有人反驳,说这个过程不对,证据在哪里。


    “还没有人认?”大理寺少卿冷笑一声,“那我们便先说奇永年,他因何会死,谁杀的?”


    周遭一派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食饱春困,大家都没什么精神,朝三公子——”夜无垢点了朝慕云,“本官观你甚是伶俐,不若来猜猜案情,帮大家精神精神。”


    “是。”


    朝慕云早知道这男人不会好好干活,定不会放过他,行过礼,思忖片刻,从容淡定开口:“大家还记不记得,奇永年手上有一道伤口?在右手,虎口略偏,靠近食指的位置。”


    朝廷命官身上自带官威,大理寺少卿说话,没有人敢胡乱插嘴,嫌疑人就不一样了,是不能让别人服气的,大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你能干这个事,压别人一头?


    薛谈冷笑一声:“这人死都死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又不是死的那天才挂的新伤。”


    “不是吧不是吧,怎么有人专门在公堂上装蒜,显得你那么能耐呢?”厚九泓比他还能阴阳怪气,“你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还知道不是死时才有的新伤嘛。”


    薛谈嗤了一声,视线阴沉:“你又在这充什么英雄,人病少爷要你出头护了?”


    二人间气氛剑拔弩张,好似下一刻就能掐起来。


    朝慕云不为所动,别人挑衅不生气,别人袒护也没感激,淡定极了:“这道伤,不是奇永年死时造成,那会不会是黄氏死那晚留下的?”


    薛谈恍然大悟:“哦——你说与黄氏有约,杀害这对母女的是奇永年!”


    朝慕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继续道:“伤口原由,此前奇永年被问时提到过,说是新纸锐利,不小心划伤,但大人已经去查过了,奇永年房间的确因公文要写,笔墨纸砚皆有,亦有新纸,但纸页略薄透,并非质量上佳,又因近日天气潮湿,所有这些纸页,都不可能致人划伤。”


    夜无垢手一挥,有皂吏板着脸,端着托盘于堂前展示——


    “这些便是奇永年接触到的所有纸张,俱都绵软,无法伤人。”


    樊正达离的近,看的最清楚,这些纸还真伤不了人:“那不是死时凶手弄的,也不是纸划的,那是怎么伤到的?”


    “窗子。”


    夜无垢视线滑过朝慕云,肃声道:“招提寺所有房间窗户皆为木制,虽算不上年久失修,推开的力度太大,也是很可能发生细微断裂,有尖锐木刺的——他房间窗棂上的血迹,大理寺已经找到。”


    朝慕云道:“要力度非常快,非常大,才会致此,奇永年若只想开窗透风,不会损毁窗棂,也不会不小心受这样的伤,他必是突然间大力开窗,手往下,摁住窗棂,同时探头往外看——他在看什么,或者,看到了谁?为什么要这么着急,那样东西,或者那个人,是不是经过速度非常快,不抓紧时间就会看不到?”


    厚九泓突然想起来:“奇永年曾说,在黄氏遇害者这晚,好像听到了奇怪的风声……”


    病秧子又说过,所有人里,只奇永年的房间位置有优势,是背风处,山谷的风对其没有影响,难不成就是凶手潜逃时弄出的响动!


    “不错,这个时间与黄氏母女遇害时间大概相符。”


    朝慕云道:“奇永年并不知黄氏母女要在当夜被害,但他为人谨慎仔细,当时听到奇怪风声,心中有疑,必要察看,非常有可能正好看到作完案潜逃的凶手,凶手经过他窗外,速度很快,但是夜太黑,还下着雨,他看没看清。心中思忖考量,虽此事略怪,但同他没关系,他便按下不提,继续休息。”


    “雨夜当时,奇永年可能并不知凶手是谁,第二日案发,所有人被大理寺提调,他应该心中隐有所想,又听到案件巨大内幕,黄氏曾携重金上山,现在却已消失不见……”


    “他很快想明白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同时也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威胁勒索凶手。杀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凶手自有顾虑,绝不会想让人知道这件事,遂诸多暗示之后,他向凶手提了要求,金子予我,你干的事,我不与外人道。”


    随着他清浅话音,仿佛有画面在眼前徐徐打开,风雨交加的夜晚,凶手怎么经过奇永年窗子的,奇永年猛的推窗,探头,甚至探出半个前身去看,伤到了手,当夜他未必知悉事实,转后想明白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心内念欲让他生了勒索的主意,也让他丢了命!


    厚九泓一脸震惊地看着朝慕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事你都没跟我说!


    太坏了,遛着别人上蹿下跳帮忙,自己有所得了一个字不漏,怎么能这么心黑坏心眼!


    朝慕云给了他一个淡定眼神,含义明显——


    这不是时间所限,没来得及?


    厚九泓看了眼外面天色,皱眉思索,好像……也是?这两天一夜乱七八糟的事挨个来,还闹了刺客,病秧子身子又不好,昏睡一日未醒,的确是来不及。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跟病秧子计较,大不了——


    厚九泓眼一低,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了一遍,大不了加入契纸成本,让病秧子还更多债!


    朝慕云继续说奇永年:“观此人过往行为习惯,他对财有偏好,尤其不义之财,也应知道一些凶手底细,笃定凶手不敢声张,必会如他所愿,先是在众人前以言语暗示,后又相约时间地点,让人携金至。”


    “如他所想,凶手的确不想暴露,但凶手也是狡诈之人,怎会乖乖受人算计,思量过后,也有了绝妙的主意,他刚刚犯了案,官府缉不到,就会一直调查,何不借此事,画一个圆满结局?这个奇永年,不正好可以为他顶锅?”


    “遂他先虚与委蛇,应了奇永年邀约,去埋金之地,将金子挖出来,又偷了奇永年为祭亡妻带来的香烛纸钱,行杀人,布置现场之事,试图将一切栽赃到奇永年身上,让官府以为奇永年杀害黄氏母女后,心中愧疚害怕,偷偷夤夜祭奠,不料脚踩滑把自己摔死……这才有了我们看到的,奇永年死亡现场。”


    朝慕云眸底黑白分明,明亮到锐利:“然而罪案与旁事不同,窃者去别人地里偷个瓜,尚要踩个点选个夜黑风高的时间,何况杀人——凶手必会前思后想,试图摘出自己。”


    厚九泓还是有一点没听懂:“这无冤无仇的,奇永年怎么那么大胆子,勒索凶手,就没想过被灭口?凶手都敢杀黄氏母女,不会一回生二回熟?他到底哪里特殊?”


    他感觉这病秧子话没说完,还藏着东西。


    “自然是有过来往。”


    朝慕云道:“奇永年不认识黄氏母女,但他说亲娶妻的渠道,和黄氏带女相看是同一条线,他确认过风险,知之甚深,方能笃定。”


    或许还握有什么把柄。


    薛谈皱眉:“那这个凶手,又怎么笃定奇永年一定能那么摔死呢?”


    厚九泓啧了一声:“你这话问的,这俩人一个想要金子,一个手上拿着金子,拿着金子的多少有点不想给,想要金子的怎么也得哄着点,怎么就不能想辙让人摔死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薛谈道,“虽这病秧子说的很有道理,但现场脚滑痕迹明显,怎么看都像一个意外,若真有一个凶手的存在,凶手如何确定这个脚滑的方向和力度?”


    “嘿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


    厚九泓冷了眉,抄着胳膊,一脸痞相:“不是都说了,一个想要金子,一个舍不得就这么给,金子还没到手之前,奇永年可不得低着点,哄着点,凶手要哄骗他还不容易?这点小事怎么就说不通了,老子都能做到!”


    薛谈看着他,突然退后两步,一脸惊讶加提防:“原来你是凶手!”


    厚九泓:……


    他撸袖子就要上:“老子是你爹——”


    朝慕云走到他前,阻了他,只用一个姿态,不疾不徐的语速,就控制扭转了大殿的氛围。


    “要确定此事,并不难。金子是凶手欲栽赃嫁祸奇永年,才放到他房间里的,此前有其它藏处,而这个藏处,只有凶手知道,凶手碰过金子,也在上面留下了痕迹——”


    他视线英锐,缓缓划过房间:“而今,埋金之处已然找到,本案凶手是谁,堂上大人也已知晓。”


    第26章 凶手是你


    朝慕云一句话, 让房间陷入安静。


    金子之前埋藏之处找到了?大理寺少卿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唯有厚九泓骄傲的挺起胸膛:“没错,是爷帮忙找到的!”


    藏金子这种事,谁还能比他更擅长!


    有史以来第一次, 在官府大堂,黑风寨二当家腰板挺的笔直, 掷地有声, 简直感觉自己要生荣死哀了,谁家道上混的能有这排面!


    因樊正达站在最侧,也是他睥睨视线最后的落点,定住的那一刻, 怎么都有点凶。


    “看,看我做什么?”樊正达缩了缩, “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朝慕云看他:“你应该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 否则至少会帮其掩盖, 而非只顾为自己脱身, 连‘榴娘娘’都招了。”


    “你这话什……什么意思?”


    樊正达突然后背发凉, 感觉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朝慕云:“你只是来寺相看,对中间牵线搭桥者,允了好处,对黄氏母女, 以你自己理念, 也算付出了心力, 可薛谈只是陪你的‘友人’,你为何对他百般讨好?”


    樊正达涨红了脸:“你……你胡说!我哪里有!”


    朝慕云:“哦?是么?”


    “不是吧,不是吧, 不会有人以为自己最会演戏, 别人都瞧不出来吧?”厚九泓突然觉得上堂感觉不错, 可以理直气壮压人,“就你那处处以薛谈马首是瞻的样子,明明不满意他轻视于你,又一个屁都不敢放,别人要酒你应,别人要欺负你受,刺客来了,你还拿刀护着他,这姓薛的要是个女人,我都以为你瞧上他了!”


    “我……”


    说到这里,站在最边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拾芽芽,弱弱举起手:“我也瞧见了,这位樊施主把肉,分给了薛施主吃……”


    厚九泓抚掌:“瞧瞧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专门吃斋饭的和尚庙啊!搞一点肉腥多不容易,穷怕了,平日一口肉尚要馋很久的人,还要分给人平时不差肉的人,樊正达,你还敢说你不舔?”


    “你——”


    樊正达气的脸红跺脚,又反驳不出来什么,最后就狠狠的瞪向拾芽芽。


    拾芽芽身子一缩,脸都白了。


    厚九泓侧过一步,把她身影挡住:“有事冲我来,吓唬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樊正达涨红着脸:“便是如此又如何!我就不能珍惜身边朋友么!”


    “你想珍惜的恐怕不是朋友,是朋友身上附加的机会吧。”


    朝慕云慢条斯理:“榴娘娘可是个不错的饭碗,粗俗野蛮的人都能进,靠着大树吃饱饭,绫罗绸缎加身,凭什么你不可以?你还读书认字,比这粗俗野蛮的人强多了,你合该大展宏图,未来无限光明,是也不是?”


    樊正达偷眼看了下薛谈,反驳回去:“你少胡说八道!”


    根本不用分析,朝慕云就知道对方在撒谎:“但这个机会,需得别人引见,薛谈,就是榴娘娘的人,对么?”


    薛谈自是不认:“什么刘娘娘李娘娘,我不知道,公堂之上,你莫要信口雌黄!”


    “就——”


    樊正达刚要帮腔,突然想起朝慕云方才的话,那一通分析,陡然住了嘴,看向薛谈的目光充满震惊,难道他真的是杀人……


    朝慕云看着薛谈,目光锐利:“黄氏母女,奇永年之死,都是你做的吧。”


    薛谈眯眼:“官府判案尚要讲究证据,你是哪根葱,凭什么在此问挟于我!”


    事情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厚九泓差点笑出声,凶手就是这小子!都被逮住小辫子了,还敢在这里狡辩,怕是不知道病秧子本事,病秧子快,收拾他!干他!


    朝慕云看向嘉善:“丑时末,寅时初,招提寺值守武僧换班,持续过程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三人为证,能为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


    “不错,”嘉善双手合十,“当晚有一个师弟肚子不舒服,换岗时间稍稍比平时长一些,但寺中并未有异动,我等才并未着急。”


    朝慕云:“怎样声响,才为异动?”


    嘉善道:“山高寺空,夜间突然的喧哗,突兀的尖叫,都是,我寺在各客院都设有铃铛,此铃质地特殊,风拂人为响声皆有不同,凡在寺中生活久了,都能听出区别,当夜,未有任何异动。”


    “檀息香,是贵寺独有吧?”


    “是。”


    “它燃烧有何特点?”


    “因掺有少量金线与兰花中萃取的花油,它在初始燃起时,会有明显的兰香,清雅幽淡,令人心静神安,保持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之后渐渐消失。”嘉善道,“此香制法特殊,唯老主持及弟子会做,艺不外泄,又因其料贵价高,普通香客少有购买,用者大多是富贵人家,记录名册皆可追踪。”


    “死者黄氏,购有此香。”


    “是,案发之后,大理寺就调用了记录名册,黄氏购有一盒,共十二支。”


    朝慕云颌首:“武僧换岗结束,新换上的人进行第一次夜巡之时,曾经过黄氏院子门口,言道闻到了极淡的兰花香,正是檀息香的味道。”


    “你说他说了就——”


    薛谈的话还没说完,堂前正坐的夜无垢招手叫来皂吏,展示对寺中僧人的取证:“檀息香味道,寺中老僧不会闻错,提供口供者可以用自身性命担保,这几乎就是檀息香燃近一半的味道。”


    皂吏展示僧人签押手印,清晰无比,薛谈只能退回去,再无话言。


    朝慕云又道:“黄氏房间里的檀息香,未至一半,就已熄灭,味道残留,随风而散,值夜武僧能闻到,说明这个时间并不久,遂凶手对黄氏下手的时间,大约就是丑寅交接之际。”


    因香是燃了一半,突然熄掉的,作案时间便只有这个阶段,早了,房间内檀息香还未点燃,晚了,残留的香气已淡散,路过门口的武僧不可能闻的到。


    “正好这个时间,风雨突至。凶手赴约,可以提前很久去,想办法绕开守卫,避开武僧夜巡的时间点,黄氏也留了门,但要悄无声息离开,并不方便,外面武僧开始巡夜,雨大湿地,怎么走似乎都会留下脚印——”


    “我知你在怀疑我,”薛谈眸底微寒,“但你也说了,这个时间离开不太方便,我住的院子距离很远,我纵使过得去,也回不来,且当时我正在夜起,踢到了恭桶,樊正达能为我作证。”


    樊正达也有点懵:“对啊……薛兄当时就在房间里,根本没时间在外头作案啊,离得那么远,一来一回一炷香的时间哪里够,何况还要杀两个人?”


    “你前往黄氏院子时,还未下雨,地面干燥,不会留下脚印,但当夜天气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是个人都会有所猜测,遂你为你的离开,携带了工具,是也不是?”


    朝慕云看着薛谈,分析对方此刻的微表情。


    眼睛睁大,是为了看得更清楚,得到更多视觉信息,嘴巴微张,是想要吸入更多空气,为逃跑和战斗储存能量,身体其他部位静止,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震惊,之后很快,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这不是愤怒,这是恐惧。


    那接下来的舔唇动作就更容易解读了,这是一个安抚反应,对方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没事,在控制范围内。


    “是纸鸢,对么?”朝慕云给予最后一击。


    薛谈瞳孔骤缩。


    “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纸鸢。你的身手,大理寺官差很容易试出来,不具备轻功逃窜的能力,你暂住院落走正路,的确离黄氏的院子很远,但若是从高至低,垂直往下飞呢?你只要有过练习,擅于使用,借大纸鸢之力行一小段,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纸鸢用后可随便弃于依云峰崖外,山风就能吹的它散落不见,你对此很有信心,认为谁都发现不了,是也不是?”


    朝慕云看着他:“为什么会想到用纸鸢,是你自己的习惯,还是樊正达的提醒?他给冷姑娘买风筝这件事,给了你灵感,提醒了你?”


    薛谈没说话,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皂吏。


    果然下一刻,皂吏在大理寺少卿的指挥下,拿出了证物——一个支离破碎,几乎不成形,上有暗色血迹的燕形大纸鸢。


    就算在险峻山崖之侧,官差们还是找到了!


    朝慕云眉目疏淡:“你为何杀害黄氏,她知道了你们组织的秘密?”


    薛谈没说话。


    但这并不影响朝慕云发挥:“黄氏为人仔细,经常强迫性回数确定自己的东西,还有极强的上进心和行动力,从她对夫君仕途助益之道就能看出来,她是个有野心的人,若有机会能壮大自己的人脉手腕,她并不会放过。”


    “她通过种种细节,猜到了榴娘娘的存在,知道你是他们的人,想要你引荐她加入,若这件事不难办,你便允了,还能收好处,何乐而不为,偏偏这件事不好办,榴娘娘选人有标准,黄氏不行,是么?”


    “黄氏是个有心气的人,怎会简简单单善罢甘休,她威胁你若是不肯帮忙,就将这个秘密说出去——她知道的可能不仅仅是榴娘娘的存在,你的身份,还有更深的东西,你不能任她胡来,遂必须得解决掉这个风险。”


    朝慕云看着薛谈:“你假装艰难考虑后,答应了她,但组织规矩多,你需得提前提点,遂她同你约好了时间,去她院中密谈,她给你留了门,但她不知道你虚与委蛇,早就订好了杀人之策,趁她不注意,给她下了毒……”


    “呵。”


    薛谈笑一声:“我说了,这些都不是我干的,你非要扣我头上——”


    朝慕云:“还有金子,你忘了?”


    厚九泓:“对啊!金子之前藏在哪里,爷帮大理寺找到了,你还敢狡辩!”


    “接到大理寺提调,上山那日,有一点,此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除住在寺里的,所有嫌疑人都急着离开,厚九泓是因为身份,不想跟官府纠缠,奇永年是因为在前夜察觉到了不一般的动静,不想惹事上身,他是上山后得知黄氏不但身死,还丢了一笔金子,整合自己知道的信息线索,才重新有的勒索主意,樊正达,我猜他应该是可有可无,被你拽下山的,是么?他在你这里有所图,唯你马首是瞻,自然你说什么是什么。”


    朝慕云眉目澄净,语速微缓,有股特殊的韵律感,只静静听着,就让人觉得头脑清明,思路清晰:“但你是凶手,留下杀人现场没有处理,杀完人不立刻逃走,起大早走,为什么?你若是不怕人查,自觉天衣无缝,甚至不用起这个大早,外面还下着雨,路难行,你想逃跑,只能是对自己的犯案过程不自信,认为有被抓起来的可能,那为什么当时不跑,是什么阻止了你的脚步?”


    厚九泓拳砸掌心,懂了:“金子!他要藏金子!”


    薛谈:“我没——”


    “时至今日,撒谎无用,”朝慕云眉目平直,“你的藏金之地,大理寺已确认,在后山溪流中,是么?你的想法不错,野外空地,谁都可以去,但地方偏僻,树高草长,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去,你甚至小心处理了自己的脚印痕迹,认为绝对安全,就算金子上残留有什么痕迹,也会被水流冲走,干干净净,对么?”


    薛谈盯着他,没说话。


    朝慕云:“可你忘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轻易被冲走的,比如——黑色的油。”


    看着殿中精彩表演的如玉公子,夜无垢非常遗憾自己的玉骨扇不能拿出来摇,只能捏了惊堂木,时不时勾勾手,让皂吏把找到的证据奉上,比如此刻,皂吏托盘里,就有那支薛谈说很重要,丢了的竹笛。


    “这应该是你的东西?”


    薛谈一看到竹笛,就咬了牙:“你偷了我的笛子!”


    官府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夜无垢面色肃正:“本官排查线索,发现了这支竹笛,看来你很认得它。”


    皂吏手中托盘高举,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枚笛子,很深的青色,做工算不上太精致,孔洞崭新,不太像经常使用的样子,笛尾倒是有精致雕花,但好像有点……脏。


    像是被什么黑色的油抹蹭,未擦干净,要么是脏手,要么是特殊颜色的保养油,暗色斑驳,一点都不好看。


    不对,等等,病秧子刚刚说了金子上有油……所以就是这个么!水的确能冲走大多数痕迹,但油很难冲干净,需要花更长时间。


    薛谈咬着牙:“就算是我的笛子又如何,没准是别人碰过呢!”


    樊正达下意识感觉这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扣锅,因为他们俩一直在一起,触碰对方的东西最为轻易:“我没碰!我连见都没见挝,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厚九泓看着薛谈,嘲讽道:“你不是特别宝贝这个东西?藏的那么深,生怕人瞧见,会让人碰?”


    “你非要冤枉我,我也没办法。”薛谈冷哼一声,总之,就是不认。


    朝慕云:“那我再问你,你可曾去过黄氏院子?”


    薛谈掷地有声:“没有!我只在龟池前见过她们母女,从未去过他们的院子!”


    朝慕云抬眉:“你确定?”


    薛谈:“我确定!”


    朝慕云唇角微勾:“我们这些人里,先前口供记录详实,承认去过黄氏院子的,有樊正达,他说因吃坏肚子耽搁行程,他曾去问候过;有拾芽芽,她是负责母女三餐茶点的人,不只一次进过屋子;有厚九泓,在约定时间前往解决债务问题,去过房间;甚至有嘉善,因巡逻之事,曾遇到黄氏问询,停留了片刻。”


    连他那那嫡兄朝浩广,都不否认进过院子。


    “独独你没去过。”


    薛谈瞪眼:“我没去过,岂非更清白!”


    “那你袖侧鞋底,为何有檀息香燃烧时才能产生的金粉?”


    朝慕云一句话,把薛谈给问懵了。


    金粉?


    “檀息香制作工艺特殊,燃烧完的香灰里会有少量金粉,难以察觉,近日招提寺的销售记录,仅只黄氏买过,一共十二支,案发后清点数量,尚余十一,唯一燃过的,就是当时插在香炉,燃了一半便熄的檀息香。”


    朝慕云看着他:“你言未曾去过黄氏房间,为何换在房间里的衣服上,沾有檀息香燃烧才会产生的金粉香灰?”


    “我……”


    薛谈吞了口口水,他解释不出来。


    朝慕云又道:“按理,这种香只要点燃,插到香炉中,便不会灭,风来甚至燃的更快,但死者房间却未燃到一半就熄了,为何?可是你翻箱倒柜,寻找黄氏藏匿起来的金子时,心中着急,难免动作过大,不小心碰到了这只香,把它压熄了?”


    薛谈难掩眼底震惊,为何连这种事,这病秧子都能猜!


    朝慕云:“黄氏人已不在,你连敷衍都不必,自不会替她重新点燃,庆幸的是你只不小心碰熄了香,并没有把香炉推翻,只将香重新摆正,便又继续自己的事。”


    另外还有,约哈里窗户理论——


    “聪明人很懂得怎么发现自己的盲点,寻找信息潜能,这么快被官府提调,是你不希望发生的事,你想试探周围,是否有其他嫌疑人,是否有机会推锅,就得扩大自己的信息面。恰如其分地暴露自己,有时并不是坏事,你可以借用机会,顺便了解别人的信息,遂你一直在出头,一直在说话,一直在引导舆论方向——”


    “你认为你在套路别人,其实也方便别人顺便了解你,只不过大家的聪明程度不一样,关键程度不一样,进度就不一样,你以为别人是你彀中之物,其实你也不过是捕蝉的螳螂,做过的恶事,早已留下痕迹。”


    朝慕云眸底姝静,似有皎皎月华流淌,光芒不盛,却能照亮每一个阴暗角落:“你因黄氏威胁,起了杀心,计划完备,可以提前很久过去,时间充裕,她也会帮你留门,只要樊正达睡了,你随时可以出发。看当时天色阴沉,你认为定会下雨,那离开时如何掩盖行迹就很重要了,你准备了巨大纸鸢,让春日山谷的风助你自上而下的一段逃离,你急着回房间吵醒樊正达帮你做不在场证明,以致于路线经过奇永年窗外,声音略大,被发现了也不知道,回房后故意踢响恭桶,吵醒樊正达,却注意不要点灯,因你一身湿透,会暴露。你甚至准备了假的滴漏声,误导樊正达的时间感知,是也不是?”


    “你是榴娘娘的人,你很聪明,大多时间只是在装傻,一来浑水摸鱼,看看案子到底审到哪种地步,二来,杀人逃跑这样的事,怎会是一个蠢人干的?薛谈——”


    “以上种种,我说的可对?”


    第27章 卑微的奢望


    大殿阳光灿灿, 堂官官威湟湟,连一个病秧子, 眼神都带着月光般残酷微寒的犀利,照的人心内惶惶,仿佛无处可藏。


    朝慕云负手站在殿内,看着薛谈,声音清越,如珠玉相撞, 润润有声,每一个字,都能让人灵台清明——


    “你是榴娘娘的人, 做的是保媒拉纤的活,专门做别的正经冰人不好做成的单, 奇永年的妻子, 是你拉的机会, 虽未陪伴相看, 但一应采买, 准备聘礼,替男方张罗迎亲事宜,你都有参与,此次陪伴樊正达相看,自也不是陪伴友人那么简单, 更像是负责想办法让这桩亲事落地——这是组织派给你的任务, 对吧?”


    樊正达面如土色。


    事到如今, 他哪里不知道, 是他言不密, 才被官府的人抓住机会, 让这个病秧子逞了大能!


    他有点不敢看薛谈的脸,声如蚊呐:“对不起……”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薛谈视线扫过薛谈脖颈,胸口澎湃的都是杀人恶意。


    这次大意了。


    香灰金粉这个证据砸的太实,他没法说清,只恨阴天落雨,不好清洗,他怎么没扔了算了!还有金子上残留的黑色油渍,那时他刚刚保养过竹笛,手虽用水洗了,却难以洗的太干净,金子这种东西谁不爱?尤其马上要送走的时候……他很难忍住摸一摸,碰一碰。


    栽赃给别人,难度又太大。


    大理寺少卿堂上正座,看着病秧子指证,态度明显是纵容支持,而今所有嫌疑人看向他的眼神都相当笃定,连樊正达这个傻子都信了……


    薛谈心中思绪翻滚,没忍住,又看了堂上大理寺少卿一眼。


    夜无垢端坐高处,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所有人,朝慕云的精彩表现,他一点都没有错过,薛谈现在的窥探眼神,自也察觉得到。


    他伸手拿起皂吏呈至案前的物证——冷春娇身上的匕首,漫不经心翻看,似观察,又似把玩。


    “这个匕首很有意思。”


    看起来用料普通,制作工艺也普通,低程度也称不上良兵利器,只是一般防身之物,似乎哪里都可以买到,可以是现场任何人的,但——


    “刀柄处的花纹有些特别,本官依稀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薛谈瞳孔一紧:“不错,黄氏是我杀的!因为她该死!”


    竟然认了!


    凶手就是他!


    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点,在场所有人情绪都被调动,看过来的眼神各有意趣,唯有厚九泓骄傲的不行,瞅瞅瞅瞅,这就是咱们病秧子,多厉害!太牛了哈哈哈——


    他一边得瑟,还一边朝病秧子使眼色,快点表现啊!这当口不说几句话,怎么让人膜拜!


    然而病秧子相当不懂事,平时那么精灵的人,现在竟然一言不发,由着薛谈表演!好像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成功,不是炫耀功绩让人膜拜,只是破案而已。


    太气人了!你算计老子时那气场呢,拿出来啊!


    薛谈目光阴阴:“黄氏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主顾,和旁人没什么区别,急着把自家姑娘嫁出去,她亲口跟我们说的,只要是个健全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就行,不求对方大富大贵,甚至不求脾气好,只要不给自家丢人,耽误了后头弟弟妹妹们的亲事,她是没要求,但她那个女儿脾气怪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要,我们为人成全喜事,总得顾着些,尽量让人满意……”


    “我帮了黄氏大忙,按理她该千恩万谢,红封包多大都不算过,结果她怎么对我的?忘恩负义,倒打一耙,简直脏心烂肺!”


    这些回忆都不美好,薛谈想起来仍然怒火中烧:“黄氏人精明,为女儿婚事四处找门路,得到的小道消息不少,先前可能听说过我们的事,没想到一块去,但这一回,来往联系,她突然想明白了,还不知从哪找到了我的把柄,直接找上了我——”


    他冷哼一声:“你道她为何宿了一晚后并未离开,真的只是体恤拉肚子女儿和下人?她才不会管别人死活,她是想留我谈事呢!她一个内宅妇人,平时出门机会不多,合适的说话场所也难找,这时不同我把事谈了,哪还有别的机会?”


    视线阴阴滑过朝慕云,卸去伪装的薛谈,全无急赤白脸往前冲的暴躁蠢相,锐戾眼神里也有了压力:“你倒是聪明,猜的不错,黄氏是个极会找机会钻营的人,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行当,可以为她积攒人脉,同我自荐加入,说要一起干,说她能帮忙——”


    “她倒是高看自己,我们哪里用得着她帮忙?她只是想借用我们的人脉,我们的渠道,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太多东西,她行事风格偏激,风头太盛,我们这里并不需要这样的官夫人。”


    “可她竟然敢威胁我。本来谈买卖,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我客客气气的拒绝,她竟然不高兴,扬言将我的秘密扬出去,说看以后谁敢再找我们接单,真真不要脸!”


    朝慕云:“你同她谈的,只是冷春娇亲事?”


    薛谈:“除了这个,还能谈什么?”


    朝慕云:“你怎知她上山,随身携有金子?”


    “她自己跟我露了啊,”薛谈眯眼,“她自己说的,求我帮忙从中引荐,她有重礼送予上峰,也能匀我一二。说的那般笃定,好像当下就能拿出来,我能怎么想?试探几句,她虽未直接吐口说有,现在就随身携带,但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把金子藏在哪里,她也并没有拿与我看,但并不妨碍我后来搜出。”


    他凉凉看向厚九泓:“别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别人怎么藏金子你能找得到,我也瞧出来了,你是黑风寨的人吧?我早说过,黄氏这妇人不检点,早年名声不好,曾失踪过几日,不知遭了贼,还是被人掳走,你们之间必有龃龉,她是不是应了你封口费,约定这日偿还?”


    厚九泓眯眼:“少用你的脏心烂肺质疑别人,什么龃龉不龃龉的,我看你才是这样的人!”


    薛谈冷笑:“有没有龌龊的事,你二人都必有暗中之事,不能与外人道。你不如反思反思,为何应了你的金子,转头她就能挪作它用,一点都不怕被你报复,被你杀害?你在她这里,根本没那么重要,就耍赖了又如何,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敢样她不成?”


    “你少他娘——”


    厚九泓话还没说完,薛谈就阻了他:“我就不一样了,也比你狠,当下准备动手,过程么,就和这位病公子说的一样。”


    朝慕云:“提前赴约,虚与委蛇,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下毒于其茶盏中,之后静待人亡。人死之后,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其一,处理这盏毒茶,其二,找到金子。寻找金子很简单,整个房间搜索就可以,处理毒茶也不难,雷声阵阵,大雨将至,你只消将剩余毒茶泼到排水沟附近,雨水就能将其冲走,了无痕迹,之后你将杯子摆好,再把自己饮过的茶推到黄氏面前,看起来就像她独自在房间内,独自赏雨饮茶,从始至终,未出现过第二个人。”


    “可惜,你金子找到了,却耽误了很多时间,冷春娇过来寻母亲,你不想暴露,便把她杀了,毒茶痕迹,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茶水能被雨水冲走,但茶中有毒,侵蚀了排水沟附近的新草,蔫死了一小圈。”


    薛谈:……


    竟然还有这个?


    朝慕云淡淡看着他:“你用了什么毒?”


    薛谈本不想说,但感觉也瞒不过,大理寺这群人什么都能找到,说谎没有意义,越说越被打脸:“谁知道,没名字,坊市上买的,说是剧毒,取毒虫毒液调制而成,毒性剧烈,但先期有麻痹效果,不易让人察觉,待发现不对,为时已晚。”


    “因有先前拒绝,后假装考虑,又勉强答应这个过程,我说要提点她一些细节,机会难得,她唯恐再招惹到我,听得很认真。当然我也真说了很多秘密——反正她都要死了,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她听的认真,就会忽略身边细节,我下毒很容易。”


    朝慕云:“黄氏死后,你找到了金子。”


    薛谈冷哼一声:“我并没有翻箱倒柜,自认还算谨慎,但也的确不小心,碰到了桌上小香鼎里燃的香,将其压熄了。好在香鼎并没有翻,周遭很干净,我便把那半只香重新插了回去,并未意识到其香灰特殊,沾到了我的衣服上。”


    他面色不佳的看的武僧嘉善一眼,若知道这招提寺的檀息香香灰易查,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金子并不难找,房间里能藏的地方不多,我本来可以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但冷春娇来了。她倒是聪明,知道不能喊,被我发现了必会灭口,她悄悄从窗下矮身经过,沿着天井往外,试图逃跑——”


    “她其实没错,只要能不叫我发现,逃出门口,她便能呼救,那个时间,正好是招提寺武僧夜巡的点,可她还是小瞧了我,我的确没什么身手,算不得会武功,当时雷声大,也能遮掩她的脚步声,可她忘了,她是个姑娘家,大家小姐,身上都是会用熏香的,她的味道不能说太特殊,我即见过,自然是有印象的,又甜又暖,像刚刚做好的点心。”


    “我追上她时,她刚刚好警惕的往后看,我看到她的脸刷一下白了,尖叫出声,眼底满是恐惧,可惜了,老天助我,她并未逃出院子,当时雷声太大,直接遮了她的声音,我拿出匕首,杀她,再轻易不过。她不是不敢喊?很好,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声了!”


    言及杀人时刻,薛谈眼底泛着诡异的光,最后那一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有了一种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他并不惧怕那个时刻,他享受那个时刻:“她的血甚至没溅到我身上,只脏了我的手。”


    厚九泓有些后背发凉,不过不是对这个杀人凶手,而是病秧子。


    在看过案发现场,偷偷潜入停尸房,翻阅仵作的尸检格目,他就曾提过这个疑点,如果一切按病秧子分析,冷春娇是捂着嘴往外跑的,那为什么被伤害时侧卧在地,胸口匕首角度偏移,病秧子没答,只反问了一句——你若山间遇到猛虎,奔逃拼命,就只会一股脑的往前跑么?


    他摇了摇头,说不会,总得时不时看下老虎的位置,万一老虎不追了,或者狡猾善变,改了方向,从别处包抄而来呢?他继续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岂不是正好送命?


    所以冷春娇一定是会回头的……


    她的死法如病秧子所料,如眼前凶手所说,就是这样死的。


    病秧子甚至连雷声遮掩这一点,都猜到了。


    薛谈语调幽慢:“再之后,我就不能耽搁了,必须得快速离开,我来前就想好了可能会遇到下雨,怎么离开最为方便,提前准备了特制纸鸢。我幼时家穷,每到春日,祖父便带着我做纸鸢卖,我对此颇有心得,可自制,也可改装,弄一个可以承风,借一小段力的纸鸢,于我而言并不难。”


    “至于回去了,樊正达不要太好骗,我随便找节竹子,弄个滴水声,都能让他误以为是寅时正点,我甚至不用真的方便,就踢个恭桶,他也分不出任何异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能猜到?”


    一个病秧子而已,他不相信朝慕云能猜的这么清楚,全部都知道了,他漏了什么?明明那截竹子他已经处理好,夜雨肆虐过,山间溪流里飘的竹节不知凡几,他用过的那截早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他都找不到,认不出,因何对方能猜到?


    朝慕云的确没有找到那截竹子,也并不需要找,现有证据已经足够锁定凶手:“逻辑推理,我说过了,一个人想要做坏事,不被人察觉,必会想各种办法,进行各种演练。你的不在场证明,指向性目标太明显,类似犯罪逻辑浅显易理,经验丰富者看一眼就能明白。”


    厚九泓大笑:“哈哈哈听清楚了么!是你太笨!还自作聪明,杀人栽赃,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其实你就是个弟弟!”


    薛谈没看他,只盯着朝慕云,眼神不善:“当夜风向不易,我借用纸鸢助力,从上往下跳跃的过程稍稍有点偏,的确经过了奇永年房前,被他看到了,第二天他便来威胁我。”


    朝慕云:“四外每次一有动静,奇永年就会出现,他其实并不是冲着黄氏的死,对这个案子好奇,他是冲着你去的,是么?”


    薛谈嗤了一声:“不错。他大概是想看看我对这个命案重视有几分,害怕发现有几分,好准备讹多少钱。他整整一日都没动,只是说话时不时重音,让我心绪翻腾,直到天黑,才有行动,勒索我,要金子。”


    “他的确握有我的把柄,若换了旁的时候,我会犹豫,可当时不行,这案子刚好撞到了大理寺官员,想要相安无事过去怕是有些难,正好缺一个给他们交差的凶手,奇永年既然敢这么撞上来,我当然不会客气。”


    朝慕云:“你同他约了时间,偷了他的香烛纸钱,把之前藏好的金子带到那个偏僻院子,准备好现场,静待他来。”


    “是。”


    薛谈冷冷一笑,眉目间满是讽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一个人,偶尔会被夸一句端方君子,实则不是什么好东西,奇永年一看到我拿着金子,就走不动道了,还不是我怎么引导就怎么引导,我往哪个站,他就跟着转往哪个方向,我说什么话,他就会附和,适时推他一把,让他脚滑摔倒,刚好磕破头摔死,并不难。”


    朝慕云:“但你准备了备用方案。”


    薛谈:“我点了迷香,提前服好解药,骗他说就是一般的香,因为杀了黄氏母女心中有愧,将香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对,神思不属,更易控制。”


    原来还有迷香的事。


    朝慕云抬眸看了眼夜无垢,眼底直白极了——


    大人的工作是否做得有些不到位?东西都没说出来。


    夜无垢假咳掩唇,遮住笑意,眼神也给的直白,颇有些不要脸——


    朝公子多担待,着实是我身边,人手不太够啊。


    “我有什么错?错也是她们咎由自取!我是在帮她们,是在做善事!我辛辛苦苦给冷春娇挑选夫婿,苦口婆心劝说,调解母女关系,她们是怎么回报我的?黄氏要用我,必须嫁出她女儿,还以秘要挟,逼着我不得不下杀手,冷春娇一点情面都不念,要跑出去大叫揭发我,她但凡同我聊聊呢,不就是叛逆不想嫁人,许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薛谈怒不可遏:“奇永年,若不是我牵线搭桥,他连妻子都娶不上,是他自己不珍惜,才成了鳏夫,于我何干?他竟然恩将仇报,只因当时成亲花销巨大,就记恨于我,要讹我的钱,简直狼心狗肺!我是在帮他们,他们全部都该死!”


    巨大声音在大殿回响,朝慕云垂了眉。


    没有劳烦皂吏,他亲自行至殿侧,从证物盘里拿出一份纸页散落的手札。


    是冷春娇遗物。


    之前小姑娘拾芽芽提起冷春娇,以很羡慕的神情口吻说冷姐姐写字很好看,很喜欢写字,好像有多少烦恼,写写字就能消失不见……他当时就怀疑冷春娇有类似写日记的习惯,是这种倾吐心声的东西不好被发现,会很羞耻,便悄悄藏了起来。


    他提醒夜无垢去找,果然在其房间角落松动的砖墙里,有所发现。


    “冷姑娘其实并不排斥成亲,她甚至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同夫君有商有量,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朝慕云修长指节在宣纸上滑过,冷春娇的字是簪花小楷,写的很漂亮,笔锋不犀利,有一种特殊的柔软绵长感,看起来很舒服,像春日斜阳边,棉花团似的云朵。


    “……可为什么,挑选夫君的标准一定要这样,千百年不变?本身德行不考虑,脾性不考虑,要么有权有势,要么有钱可以买到这些权势,说出去体面,只要有其中一点,就是好男人,是否拈花惹草,是否妻妾成群,是否脾气暴躁爱打人,是否瞧不起女人必须跪着伺候,是否吃喝嫖赌……都不重要,反正世间男人都是三妻四妾,这种条件难道委屈你?爷们每天在外面烦心事那么多,你就不能担待一下?挨两下打怎么了,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朝慕云念着纸上的话:“为什么‘富贵’两个字,就能覆盖所有缺点,为什么‘贫穷’两个字,就能打翻所有家世不好的人,为什么这个标准……不能是我喜欢?”


    “是我要成亲,不是么?为什么要让外面人满意,为什么要在意外面人指指点点,难道我嫁之人谦和友善,处处皆好,只是家中财产不丰,就让爹娘丢了面子,我就不是爹娘的女儿了么?”


    “我的人生,只有十八年么?十八年之前,我就是珍珠,偶尔任性也可以,到了第十八年,我陡然变成了鱼目,什么人都能指摘,家人亦嫌弃,但凡敢顶嘴就是忤逆,但凡有意见就是该死,到了十八岁,我便不配活着了么?”


    “我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么?只要求未来夫君随和善良,尊我敬我,为什么是异想天开,男人们……竟然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你们都说,我家世好,人要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我这么优秀,为什么要往下掉,是啊,我家世这么好,本可以选择过得舒服自在,为什么要被‘富贵’两个字困住,以后余生,再不得自由安眠?”


    “赵家,李家,王家……我为什么要拒绝,爹娘你们真的不懂么?你们扪心自问,他们真的是好男人?娘亲总是说,从小到大,别人家姑娘有的,家里都给了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我,让我这么不听话,可我也想问问,从小到大,别人家姑娘能做到的,我有哪一点没做到,为什么我连个相求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今年已十八,我真的没有不想嫁人,我可以不再妄想,不再期待幸福,但我可不可以,有一点点拒绝的权力呢?”


    纸上字字句句,都是一个姑娘微不足道的请求。


    但在这里,是奢望。


    她连叛逆都不敢,只是卑微的希望婚姻这件事,别那么霸道强权,别那么较之利益,给她一点点空间,一点点就可以。


    朝慕云视线掠过薛谈,掠过樊正达:“她们想要的不多,只是一点点尊重。她们并没有嫌贫爱富,也没有非高门不嫁,你们但凡有一分尊重,坦率真诚交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用鼻孔嘲讽,告诉她们我愿意娶你是给你脸,她们都不会那般冷漠。”


    “你们不是在帮助她们,你们是在逼迫,在摧毁她们。”


    第28章 你想让我念念不忘


    殿内阳光灿灿, 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好春日,充满希望,可这个案子, 却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凶手是恶人, 黄氏心术不正, 奇永年有奸相,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案子里罪案里黑暗人性的淋漓尽致,可谁注意到了案子背后, 这些香消玉殒姑娘?


    眼前案子里的冷春娇,奇永年过世的妻子, 还有可能存在的,消失在黑暗里的一些人……好像她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男女结为伴侣, 成亲繁衍,开枝散叶,亘古以来便如此, 没什么不对,可这个过程, 是不是不应该有压迫,不应该有强霸,可不可以给予一些尊重?


    的确有些人就是爱钱,爱富贵,想要衣食无忧, 可有些人只想寻个知心人, 过得舒服自在一些, 甚至不那么知心也可以, 只要被尊重, 有一定的自由,什么时候起,这种要求竟也成了异想天开?这种事很难做到么,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机会?


    你说孩子不懂事,没吃过生活的苦,以后一定会后悔,必须得听父母的,可你也不是她,怎么知道她就算吃了苦,不能更坚韧更挺拔,成长为竹林中最优秀的竹子?


    为什么十八岁变得这么面目可憎,明明大好年华,未来有千万种可能,却因为‘还不嫁人’,变成了巨大污点,自此生命中再无赞声,再无鼓励,到处都是批评指责——


    怎么,你们过了十八岁就随时准备见阎王爷,不着急不行?


    别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就禁锢了她所有蓬发的可能,何其残忍。


    可惜,这些事这些人,所有人都眼瞎了一样看不到,大殿这么大,人这么多,唯有一个人看到了。


    殿内静了很久,才又有人在说话。


    还是朝慕云,他眉目淡淡,看向薛谈:“奇永年妻子的死,是怎么回事?”


    薛谈冷笑:“你何不派个人过去问他?我们只保媒拉纤,双方看对眼成了亲,以后怎么过日子,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知道?谁也不会日日躲在别人床底听动静,你不能什么都怪到我这来。”


    朝慕云又问:“她是自愿嫁给奇永年的?”


    薛谈:“当然是自愿,我们从不做强买强卖的事。”


    朝慕云眯眼:“可我听说,你们也做定制服务,除了将手上男女资源配对之外,接受男方指定点名某个姑娘,或让其提出要求方向,为其寻找,或女方不愿意,你们有方法让她们愿意,包括并不限于拿名声说事,设局让人陷入困境,使厉害的年长妇人劝诫——”


    薛谈当即反驳:“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你听谁的!”


    不用朝慕云点名,樊正达自己就弱弱的伸起了手:“我……我听说……”


    薛谈嘲笑朝慕云:“道听途说的事,你竟也信?证据呢?苦主呢?可有人告?什么都没有,就在这里信口雌黄,不怕座上大人治罪么!”


    夜无垢见火烧到自己这里,当然要有所表现,治罪病秧子不可能,他只肃正看向薛谈:“所以没有这回事?”


    “没有!”薛谈有些暴躁,“也不存在什么组织不组织,只不过几个路子广的掮客,因手中消息灵通,便互相交换,促成好事,从中收取一点点佣金而已,就是帮人!因是成人之美之事,总要有个好听的名头,便冠了榴娘娘这个名字,实则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夜无垢:“只是掮客?”


    薛谈:“是!”


    夜无垢:“可有名单?”


    “大人若要,自是有的!”薛谈面不改色,一口气吐了五六个名字,王李赵田,五花八门。


    朝慕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这个组织只是助人为乐,并收取佣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来,为什么做事这么低调,选人这么严格,对暴露秘密这么警惕,一旦有风险,立刻扼杀?


    之前一直不认,看到大理寺少卿把玩匕首,薛谈立刻就认了,速度这么快,是不是不想牵扯到别人,让官府查的更深?


    刚刚爆出来的这些名字,恐怕都是埋在明面上的靶子,是提前做好的危险应对预案,本身的存在就是用来充当炮灰,这个时候冲锋陷阵的。


    去查这些人,一定收获不大……


    可此次案件发生在招提寺,三个死者死亡事实明晰,凶手认罪,案子基本可以了结,有关榴娘娘的秘密,的确获知不多,缺乏大量证据,难以清查定罪。


    稍稍有些遗憾。


    但案件,也不是到此为止。


    朝慕云看着薛谈:“我此前还有一个问题,你尚未回答,你的纸鸢,从何处来的?就算你擅改装,也得有材料,不可能是上山之前带来的,你的杀机产生在上山相看后,黄氏看破要挟,你没时间下山采买纸鸢,只能是山上找的,哪来的,真的是樊正达买风筝的举动提醒了你,还是——这本就是你最容易想到,惯用的方式?”


    薛谈眼神危险眯起:“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口供我可当场画押,你这般咄咄逼人意欲何为?我就不能是捡的,偷的,问小孩骗的?”


    “你顾左右而言它,不敢说出事实,可是害怕暴露另外一个人?”


    朝慕云往前一步,目光逼视:“我早说过,犯罪逻辑必然严丝合缝,一切才能推顺明了,你不觉得你方才供言里,有疏忽之处?”


    薛谈眯了眼。


    朝慕云:“你说你很早去了黄氏院子,与她密谈,她给你留了门,但你这一路,不是没有风险的,按寺中规定,处处已然下钥,你是怎么悄无声息,走到黄氏院子的?这里的谁,给你提供了帮助?”


    大殿陡然安静。


    这事竟然还有同伙么!


    朝慕云:“榴娘娘行事机密,分工合作,有人负责订单,有人负责收尾,也有人暗中襄助,这里还站着一个人,可能没有帮你杀人,没有帮你制定任何计划,甚至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事,但如果你找到他,说你需要一段空白时间,不能被人发现,他可以帮你调开巡夜武僧,或帮你找到最安全方便的路,让你来去无踪,不被任何人看到,是也不是!”


    谁!谁能做到这种事!


    厚九泓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嘉善,这个和尚太可疑了!不过也有拾芽芽,小姑娘虽然小,但对周遭环境极为熟悉,经常去了哪里没有人能找得到,哪条夜路走起来最方便,她岂不是最熟悉?


    朝慕云静了静,又道:“纸鸢这种东西,寺里东面到处都是,如今春日来临,香客们都爱放,尤其小孩子,但有没有这么大的风筝不提,那边人多眼杂,你但凡去过,大理寺官差都能排查走访出结果,但如今结果是没有,你并没有去,那你的纸鸢从何而来?没有成品,总要有材料吧?都放在哪里,你为何能精准寻到?”


    似乎前番经历让他起了警惕心,生怕多说一点,病秧子就能猜到,薛谈抿着嘴,没说话。


    “不说?”朝慕云眼神极深,“那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行为,已经暴露了这个人。”


    薛谈后背一寒。


    朝慕云提醒:“檀息香香灰内有特殊金粉,这个证据你摆脱不掉,你交代时,曾狠狠看向嘉善。表面上,你是在怪这寺里檀息香坏事,实则你的情绪充满指责与不满,你认为这个点的暴露,是嘉善的错。”


    “嘉善只是招提寺武僧,檀息香不是他制的,明明是你自己行事不密,为何怪到他身上?只能是因为——他应该提醒你,但并没有。在你的认知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知道的信息比你多,理当更多提醒,让你少犯错,是也不是?”


    薛谈:……


    他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好像已经被看透,说多错多,不如什么都不说。


    不说也没关系,朝慕云看向嘉善:“三年前,你来到招提寺,之前呢,身在何处,平时都与谁来往?你是不是,本就是榴娘娘的人,招提寺,是你们看中的新据点?”


    借由寺庙掩盖,给薛谈这样的人提供方便,行不耻之事……


    嘉善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经得起推敲,也有证人,可他未必全然无辜,必然做了些辅助工作,帮薛谈调开寻夜武僧,或者帮他短暂辟出一段安静无人的路。


    可能他只帮了这些,之后具体怎么离开,全看薛谈自己本事。进了榴娘娘的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上蹿下跳要求别人必须帮忙,想必也没资格在组织里呆下去了。


    且做的太多也会暴露,经不住大理寺查。


    可偏偏这么凑巧,这条路辟出来,薛谈无声无息经过,朝浩广也因觊觎冷春娇颜色,知她今夜在寺里,大着胆子摸了过来……


    朝浩广饮多了酒,酒气上头,记忆并不那么深刻,可能快走到院子时,还因身体不适在外面哪里歇了歇,找到冷春娇院子,母女二人已经被杀。


    陡然见到尸体,朝浩广心神激荡,画面感尤为清晰,吓的当即逃跑,可能运气特别好,刚好避过了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的巡夜武僧,一路跑到了寺外,酒醒之后,冷春娇躺在血泊里的画面挥之不去,他便以为自己杀了人,吓的够呛,跑去找亲娘高氏拿主意,便有了朝慕云被下毒顶锅的一系列事件。


    当时朝浩广不太清醒,朝慕云因时空转换意识抽离,高氏大约以为他不说话是在闹脾气,是逞强赌气不肯配合,那好,你不配合,我就下剧毒,让你不得不配合……


    朝慕云闭了闭眼,过往不堪回首。


    “哦豁,还有这么一回事! ”


    厚九泓倒是很激动,双目灼灼的看向嘉善,看起来浓眉大眼,慈悲心肠,实则也是个黑的啊!


    嘉善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夜无垢见朝慕云眉宇间似蕴有它意,不太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接了过来:“你不认也没用,大理寺查案,招提寺住持令上下全力配合,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者,你之过往来历,本官已查了个底掉,现在招提寺已经没你这个人了,你归大理寺关押,招提寺至此不问。”


    嘉善倒是比薛谈干脆,知有些事无力回天,狡辩无用:“贫僧的确有助纣为虐之嫌,但贫僧自始至终都是僧人,出家为善念,从不杀生,谨守戒规。薛施主杀人一事,贫僧确不知晓,与他亦不相识,他带有友人信物,贫僧曾承诺过,对持信物之人,不过分的要求,可通融一二。他之前说需要长租一个起眼房间,贫僧给了,他可能就用来平时放纸鸢了,案发那夜,贫僧也只以为薛施主有事要与黄氏密谈,不方便叫他人知晓,小小行了方便,谁知他竟犯杀孽,结成恶果……”


    总之,薛谈可能不是第一次在招提寺行帮人相看之事,纸鸢可能是他日常准备的工具,毕竟男女相约也能用到,但是他是无辜的,他对一切皆不知晓,只是租了房子,平日全无来往,仅在那夜辟出个简单时间段让薛谈通行而已,并不知道薛谈都在计划什么,也不知他竟敢杀人。


    “阿弥陀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贫僧愿受牢狱之责,不敢有违。”


    ……


    所有犯罪事实,堂上薛谈供认不讳,凶手犯罪逻辑可理可通,不存疑问,嘉善与薛谈平日全无来往,平时行动多有人证,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他对犯罪计划和实施了解,黄氏母女与奇永年被害一案,至此可以了结。


    然而背后牵扯出的秘密,榴娘娘的存在,到底有没有祸害人,背后有何勾当,至今不明。接下来的调查,甚至不再是大理寺的职责范围,官署职能不同,大理寺人手也不尽够,类似广撒网缉查之事,都是派发下属部门合作完成。


    世间总有烈阳,也总有阴云,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谁简简单单说一句‘必须’,就真的能立刻完成。


    朝慕云从未怀疑过罪恶的多少,现代是,古代也是,山水总相逢,许兜兜转转,还会遇到。


    不知道是不是站的有些久了,胸口有些闷痛,思维发散很多,待回过神来,大理寺官差已经将凶手薛谈和帮了小忙的嘉善押下去,大殿一片安静。


    樊正达呐呐无声,满头的汗,似乎还没捋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一脸惨白,抖着腿从大殿退了出去。


    厚九泓这时胆子倒是大了,自认为这次多少有点功劳,也不怕见官了,抱着胳膊抖着脚站在原地,等着病秧子,看似一脸不耐烦,实则很站的住。


    朝慕云手上还着冷春娇的手札,见拾芽芽目不转睛的看过来,浅浅微笑:“你是不是想学练字?”


    拾芽芽非常惊喜:“可,可以么?”


    “这个是死者遗物,不能给你,”朝慕云将手札递给皂吏,让他们归档,从袖口拿出另外几张纸,“但我有别的字,可以送你临摹。”


    厚厚的宣纸,铁画银钩的字迹,潇洒落拓,风骨斐然,一看就让人欢喜。


    拾芽芽接过纸页,手指甚至有些颤抖,眼底聚起一片水雾:“多谢公子……”


    她就知道,公子是个好人!


    “厚九泓——”


    那边皂吏似要补什么文书流程,需要厚九泓帮忙。虽前期被认成了嫌疑人,待遇不怎么好,但厚九泓找金子时和官府合作相当愉快,立了大功,正是脸上有光的时候,而且一码是一码,黑风寨的事又不在这个案子里理,现在叫他的是和他一起搜东西的皂吏,眼熟的很,他一点都不害怕,招招摇摇的过去了:“啧,使唤九爷帮忙倒不客气,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了?”


    这边夜无垢挥挥手,示意小姑娘可以离开,拾芽芽行了个礼,冲着朝慕云笑了下,小跑着离开了。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前,微微倾身,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缓道:“朝公子好会做人,前脚骗我写东西,后脚送来哄小姑娘……”


    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做时也没推辞,偏要装做无辜被骗的可怜模样,理直气壮的寻人讨债……


    大理寺少卿这张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不知面具下,这男人是个什么样子。


    朝慕云视线在他脸上一转,转身往殿外走,没说话。


    “别急着走么——”


    夜无垢顶着大理寺少卿的脸,行事自然要符合身份,说话不能轻浮,走路必要端方,好在病秧子走得慢,他步子大一点就能跟上,不用紧追,说话么,如今案子方结,多有未尽之事需要处理,四外有些嘈杂,只要声音低一些,就只会他二人听到。


    “事前吊着我胃口,让我左思右想,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不是也猜出来了?”


    “阁下英慧。”朝慕云神情疏淡,很有些敷衍。


    “你不问问我此前猜的谁,怎么猜对的?”


    “嘉善。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做奇怪的事,且心理强大,面无波动,你从未减轻对他的嫌疑,但奇永年死那晚,他敲木鱼声断的那个时间,太短,”朝慕云话音微慢,“若是他杀奇永年,需得去赴约,引导话题方向,多少聊会儿天,还得提前去把藏匿的金子挖出来——时间不够。”


    夜无垢:“听说你们上山那日,他就在检查排水沟,你说,他是不是也是在找金子,对这笔钱有想法?”


    这个人藏得太好,也的确懂得独善其身,很多事并没有参与,所言即事实,朝慕云感觉——


    “大理寺接下来的问供……”


    “恐很难有收获。”


    二人齐声说出了不同的话,意思却相近,夜无垢扇子掩唇,心情大好:“朝公子同我如此心有灵犀,真让人害羞。”


    说话间眼神似有调侃——你不害羞么?害羞来让我看看。


    朝慕云:……


    你开心就好。


    眼下阳光正好,平增暖意,夜无垢背着手,和朝慕云一路前行,身后落下侧影长长,全然不似前方二者离的那么远,时有交融,相依相偎。


    走过青石小径,周遭越来越安静,夜无垢刷一声打开了玉骨扇:“今日殿内,你似目光不离薛谈,一直在审视他,观察他,他的细微表情,你好像都能解读,和前番问供时一样——你就是靠此本事,撩拨左右对方情绪,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被你牵着鼻子走?”


    朝慕云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想学?”


    墙内伸出一枝杏花,阻住阳光斑驳,落在他脸上,微风拂来,有花瓣亲吻他发丝,幽香暗袭。


    夜无垢微笑:“我若想学,你便能教?”


    朝慕云却冲他伸出了手。


    夜无垢看着这只白皙修长,连骨节都特别均匀,优雅到可称一声漂亮的手:“嗯?”


    朝慕云看着那把摇来摇去的玉骨扇:“赌注。”


    夜无垢手一停:“你还真敢要。”


    朝慕云抬眼看他:“输不起?”


    夜无垢当然不会输不起,约定好的赌注,哪怕输了自己,他也敢给,当即合上玉骨扇,放到朝慕云手中。


    朝慕云握住,却没拉动。


    夜无垢握着扇柄,低笑:“扇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送我一程?”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笑意,就像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同美人调情,说我身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一个送别香吻?


    朝慕云对情绪的感知无比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这若有似无的撩拨,无关真情,就是嘴欠。他全然不在意,认真的,慢条斯理的收起扇子,明晃晃握在手中,慢条斯理道:“好啊。”


    美人不接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并不介意,机会么,总在下一次。


    同来时一样,夜无垢仍然没走大路,带着朝慕云,去了依云峰。


    他没解释,但朝慕云都懂。


    恐怕真正的大理寺少卿巩直就被他藏在寺庙某处,如今案子结了,心中所惑之事有了结果,他便没有再留的必要了,接下来,这身份便该还给巩直了。


    一直侍立在他身边,话不多,皂吏打扮的随从不在,朝慕云猜,这个人应该就是去完成这件事了。


    山崖风大,猎猎而起,拂起人鬓边发丝,掀起人衣袍,袖口鼓动。


    夜无垢大踏步往前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朝公子可有什么道别的话,要同我说?”


    他只是调侃,继续进行撩不动的撩拨,不知为何,这病秧子越疏淡,越平静,他就越想打破这点平静,病秧子也是凡人,也有喜怒哀乐,他会因什么事欢愉大笑,会因怎么惹到愤怒大骂,又会因什么伤心落泪……


    一个特别会解读别人情绪,让别人一点遮羞布都披不上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寡淡,表情一点都不丰富呢?多无趣不是。


    他以为朝慕云会和之前一样,不理他,没想到对方回答了。


    朝慕云说:“味道。”


    夜无垢初时未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走两步后,突然停住。


    他嘴里骂了句脏话,突然回头看朝慕云,眸底灼灼,似有火在烧:“杏花!”


    朝慕云淡笑颌首:“我说过,整个寺庙西侧,只我院外,有一株杏花。”


    他看着夜无垢,打开玉骨扇轻摇,姿态间风流潇洒,未必不及对方:“你未扮成巩大人前,去过我房间。我当时昏睡无意识,不知来人是谁,但我知道,有人来过,就坐在我床边,而去过我院子,一定会染上杏花香气。”


    巩直是没有去过的,可第二次大殿面见,他在‘巩直’身上闻到了杏花香气。


    夜无垢眯眼:“所以那时你就知道我非本人了,后面还跟我演戏,分析说服?”


    “不叫阁下知晓我的本事,阁下如何认定我才华绝艳,输予我赌注?”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轻摇赢来的玉骨扇。


    不扇风,只秀来炫耀:“这扇子不错,好握。”


    还真是,这玉骨扇收了武器锋芒,扇骨温润,扇面绘青,倒是极适合他来握,优雅公子,怀瑾握瑜,指骨捏着玉髓,竟不知玉更白润,还是手更剔透。


    “哈哈哈——”


    夜无垢竟半点没生气,反而开怀大笑:“你很有趣!”


    他已至崖边,并未停留,身体往后一倒,投入猎猎风中,迅速被山雾裹挟,沉下悬崖。


    临了点破,这个病秧子,是想让他念念不忘啊……


    他随手抛出一样东西:“接着——”


    朝慕云几乎瞬间,就看不到夜无垢身影,有一只青色环形小东西从崖下抛来,准准落往他怀中,他伸手便接住了,低头一看,是枚玉佩。


    玉佩质地很好,水润通透,上雕双鱼,头首相依,尾弯环连,胖乎乎,圆润润,可爱极了。


    鱼……遇?


    这是在同他说,待下次相遇?


    朝慕云走到崖边,垂眸下看,只见山风呼啸,看不到男人的脸,仿佛看到被撕下来扔在风中的□□,随后隐约间有一抹金色耀着阳光,覆在男人侧脸,大理寺少卿官衣解抛,男人身上紫袍翻开,红底滚滚,阳光下有看不清楚的金银纹路暗绣,明亮灼目,耀出山谷间唯一的色彩。


    男人好似会驭风飞舞,充满无尽生命力,无拘无束,自在风流。


    像一只破茧振翅的蝴蝶。


    第29章 记住了,他是我的人


    山谷云雾层叠, 时而阳光乍破,金色灿灿,时而云浪滚滚, 看不清它背后遮住的是阳光, 还是暗云。


    朝慕云收起玉骨扇,眼睫微垂。


    哪怕到了现在,案子完结,他都没有看到这玉骨扇主人的脸, 亦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如今这短暂平和,不过是因为对方有了些意趣,说到底,对方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与虎谋皮, 他以后当要更谨慎——


    一旦对方翻脸, 他要如何做, 才能完美应对?


    还有这个案子,看起来可以结案,实则潜藏在背后的暗影并没有消失,不管怎么说, 他都算得罪了榴娘娘这个组织,对方会不会报复?眼下可还挂着一个朱槿刺客的暗杀单,这些刺客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还有身上的毒, 毒性几何,能不能解……


    “诶病秧子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传来, 远处厚九泓身影快速奔至, 一脸‘可找到你了怎么这么会藏’的烦躁, 看了看山崖,忽然又警惕的拉住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你该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病的这么厉害,看起来活不了多少日子,又欠了巨债,换他他也不想活了……


    朝慕云抖抖袖子,甩开他的手,嫌弃的样子就差白他一眼:“没。”


    厚九泓明显不信:“那你刚刚离悬崖——”


    朝慕云抬眼看他,一双眸子黑极了:“我说了,没有。”


    啧,这么不耐烦,脾气真坏。


    “那什么,我找你有正事,”厚九泓看看左右,一脸神秘兮兮,“就薛谈那搜来的东西,杀人匕首,还有他那个宝贝的不得了的笛子,两样东西上都雕有花纹,看起来不太一样,其实很相似,你说,那是不是都是榴娘娘团伙的东西?匕首用来防身杀人,笛子么,一吹不就能出声,会不会是什么联络暗号之类的?”


    朝慕云看得出来,厚九泓过来找他还真不是因为什么‘正事’,可能就是出于担心,正事两个字,不过是遮掩尴尬的工具,但秘密这种事,越窥探,就越让人兴奋。


    眼睑低垂,朝慕云回头看了崖边一眼。


    厚九泓大殿被叫走,估计也是这个男人故意的,他想让他送,又不想别人参与,就让皂吏把厚九泓叫走了。


    “……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应我一声啊。”厚九泓在他眼前打响指。


    “哦,可能吧。”朝慕云风轻云淡的往前走,“不是你我该关注的事。”


    “谁关注了,美的他们!”


    厚九泓走在朝慕云身侧,距离悬崖方向更近的位置,病秧子不会自杀,但路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崴了脚,摔死了怎么办?


    “你这病秧子坏心眼,早就知道我不是凶手,故意利用我是不是?”


    朝慕云姿态大大方方的,认了:“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


    “哪里明显了!”


    说到这个,厚九泓就生气,早早就不怀疑他了,那就当时跟他说实话啊,非得黑着肚皮算计他:“你算计我帮你忙,算计我跑腿,还各种威胁我不准说出去,心肠坏透了!”


    朝慕云:“可是我没有请别人帮忙。”


    厚九泓:“啊?”


    朝慕云看他:“难道这不是信任表现?”


    “那别人你也够不着啊!”厚九泓更气,“我那天下山就不该碰到你!”


    更不该以刀挟,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算了,懒得跟你纠缠,”终于走到平坦道路上,厚九泓道,“我走了,跟你说一声,权做道别,你可记着,你还欠着我的债呢,好好活着,别随便作死。”


    朝慕云显然对‘作死’两个字不太赞同,眸色深了一分:“近来官府排查严格,不利于你发展活计,我建议你不若静待,可做些小生意。”


    厚九泓登时警惕:“你什么意思?”


    又想算计什么了?反正案子完了闲的慌,逮着他欺负是不是!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招提寺发生命案,事涉官府从未知道的组织,还发生了刺客暗杀事件,影响恶劣,你猜接下来京城会不会加强管理,严查各种隐在暗里的组织?”


    黑风寨可是匪窝,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怕不怕被查?怕不怕对上官府?


    “都说了盗亦有道,我黑风寨劫富济贫,才不干丧良心的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厚九泓突然意识到,病秧子敢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你方才说,做些小生意?”


    “准备些本金,收购质量上佳的婚庆摆件等,”朝慕云颌首,“就七日内,一旦涨价立刻住手,收完卖于外地,只要不是京城都可以,或者暂时等一两个月,这些东西价格就会恢复,你可在京城原价卖出,挣个差价。”


    厚九泓摸下巴:“可是我不会做生意……”


    朝慕云:“没让你做生意,让你鉴别真正有价值的高货,真正能保值,不易坏不易过时的好物,只管收购即可,来日亦不必辛苦跑商路,只要时机抓准,放出来,你至少能赚几倍的差价。”


    厚九泓狐疑:“你说能赚就能赚?真的?”


    当然是真的。


    榴娘娘这样的组织,朝慕云不信没有规模,经由殿前问供,起码在奇永年这里,采买聘礼等成亲必备之物,薛谈是坑了大钱的,既然自家组织卖这些东西,平时必有囤货,而如今榴娘娘被官府逮到小辫子,正在风口浪尖上,比较敏感,若头领聪明些,必会下达命令低调蛰伏。


    组织可以蛰伏,库房里存的东西呢?


    婚嫁用的东西可与别的不同,大多色彩鲜艳,有极强的时令流行性,有些甚至不用一年,几个月就不会有人要了,库存低价清是损失,但要是不清,可就全折手里了。


    市面上专一功能的商品一多,价格必定会往下走,市场饱和,商人不作了,价格便会涨回来,毕竟婚嫁之事,家家都可能会遇到不是?


    “信不信由你。”朝慕云率先转身,往前走去。


    厚九泓有些纠结,心想病秧子肯定不能信,他又没做过商人,知道个屁,可又一想他那本事……他要真想知道什么,什么知道不了?就自己现在能好好活着,都拜这病秧子所赐!


    或许应该信?


    踌躇半天,厚九泓跺了跺脚,管他娘的,干了!反正还是病秧子算计他,真要亏了,就从病秧子的契纸上扣!


    你欠老子大了老子跟你讲!


    看着前头病秧子身影,厚九泓更舍不得自己这契纸上的钱了,数目涨的他肝都颤,病秧子可真得好好活着!


    本来案子完结,他打算立刻走,马不停蹄的走,跟寨子里兄弟们会合,可看着眼前弯弯绕绕,还有斜坡的青石路,他总觉得不安全,叹口气,追上病秧子——


    “你倒是等等老子,虽说同你道了别,却也没有那么急,下山同路么,一起走。”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


    厚九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感动了?”


    朝慕云垂眉:“随便你。”


    他无可无不可,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他也没有东西需要收拾,二人连院子都没回,转过殿前,上了下山路。


    往外走的时候,发现四外非常安静,尤其有皂吏的地方,远处大殿里,隐隐看到了穿着官服的大理寺少卿,巩直身影。


    果然,这个人回来了。


    午后阳光灿暖,将人照的懒洋洋,多走几步,厚九泓便也不后悔没快点下山了,这晒着多舒服不是?


    他随口问朝慕云:“我说病秧子,接下来你要去哪?回你家那个别院么?”


    朝慕云摇了摇头:“我得去看病。”


    “对,你这个病是得好好看看,弱唧唧的像什么话,”厚九泓打了个哈欠,“你要去山下寻大夫么?身上有钱?”


    朝慕云没说话,只是突然停步,看向他腰间荷包。


    厚九泓打了个激灵,往后一退,赶紧捂住自己荷包:“老子没钱,有也不借!”


    他怎么就那么嘴贱,被太阳烤舒服了,这话都敢随便问了?


    见对方这么警惕惊恐,往后退的那两步,都要快出残影了,好像他是什么吃人怪物一样……


    朝慕云突然心情不错:“不借你的,我有。”


    倒不是不能坑厚九泓,总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多少有点不道德,而且现在还真不用,自己手里,不刚好有东西?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玉骨扇。


    扇子是好东西,那男人成天拿着,一刻都不离手,必然是心爱之物,且有一定的特殊含义,不能当,但男人飞下悬崖时扔上来的双鱼玉佩……


    应该能当不少银子。


    ……


    春日灿暖,有人喜欢阳光,恨不得它永远不下山,就这么晒个够,有人则不喜欢,纵使阳光灿灿,走到夕阳仍然绚烂,还是将窗帘拉的结结实实,试图一丝光都不透,房间光线全靠灯烛。


    “怎么回事?你说鸱尾帮帮主在那里?”


    座上朱槿小头领黑袍加身,坐在黑色浅纱屏风后,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唯一的亮色符号,大概就是屏风侧骨,那朵灼灼艳艳的红色朱槿花。


    “回头领,属下……不确定,”一个黑衣蒙面人半跪在屏风前,小心答话,“但手下看到了玉骨扇,这扇子……那位主最喜欢,便是冬日也不会离手,属下应该没有认错。”


    光线沉暗,朱槿小头领声音比光线还沉暗:“那里可是官家之地。”


    时值命案发现,大理寺少卿携皂吏破案,绝不会允许他人窥探。


    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声音更低:“他们是船帮,行漕运之事,也就是这些年有些乱,明面上和专家合作,不像我们这么怕官差……”


    头领声音微压:“嗯?”


    黑衣人头垂的更低:“属下的意思是,这位主哪里怕过官家人?小小一个江北客帮,如今连京城都敢闯,据说手下船已过百,小小年纪,城府极深,不敬老人,不怜弱小,杀人从不眨眼,跟个疯子一样,主帮念京帮帮主都快叫他惹毛了,最近已经出手打压,他却一点都不怕,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来京城这一趟,总不可能是出来游玩的,只怕来了,就不想走,漕运有规矩,各有各的码头,非要打破规矩,那就只能是占地盘,抢主帮的,或者,抢他们这些暗道里的买卖,总得让自己先立得住脚。


    沉默很久,朱槿小头领还是有些犹豫:“可这是我们的生意单子……”


    钱都收了,总不好往回退,有失信誉,而且这笔钱真的不少.


    “这样,你先带两个人,去查查这姓夜的底细,探探他的口风——外面是谁!因何这般吵!”


    感觉有些不对劲,话说一半,二人就迅速起身,走出了房间。


    高大身材,劲瘦腰身,紫色暗绣银纹缠枝,深红袍里,金色面具遮面,头角峥嵘,露出流畅完美的下颌线,以及分明应该是温暖,却让人心惧的天生笑唇,手上执着一柄扇子——


    正是夜无垢。


    除了他,谁能把这俗气的颜色穿出独特气质?仿佛这颜色,这气质,天生就是为他打造,别人穿上就是辣眼睛,他穿上,就是优雅尊贵,风流倜傥,是浪子,也是君子。


    “哟,这么着急出来迎接我,可见我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夜无垢都没正眼看这两个人,一路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走到了二人刚才说话的正厅,扇子一抬,沐十已经将那黑不溜秋,丑的吓人的屏风挪走,夜无垢上前就掀袍,坐到了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上。


    朱槿小头领:……


    夜无垢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扇子虚引,微笑有声:“别客气,你们也坐啊。”


    朱槿小头领不是不想坐,但他的位置被占了!这个堂口是最近两日方才转移的堂口,为什么这江北来的会知道!


    被当面踩脸,他当然愤怒,非常想动手,但这位的本事,他也是听说过的……


    只能装作自己一把年纪,不跟小孩子计较:“听闻夜帮主自江北来,那里的杏花春不错,不辣喉,却醉人,还未有机会同夜帮主一饮。”


    夜无垢扇子撑着下巴,笑的别有深意:“你真想同我饮酒?”


    朱槿小头领琢磨了下,自己的寒暄没问题啊:“若有机会,自然。”


    ‘刷’一声,夜无垢扇子打开:“木头,告诉他规矩。”


    侍立在侧的沐十面无表情:“我家帮主,只饮祭酒。”


    意思是,他只和死人喝酒。


    夜无垢笑唇微勾:“你若盼明年此刻,坟头有人上香,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这是我朱槿堂口,”朱槿小头领怒了,“叶帮主如此无礼,意欲何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算、账!”


    夜无垢手一抬,随他而来的手下就摁住了朱槿小头领身后的黑衣人——


    是夜刺杀朝慕云的,就有此人。


    别人力道太大,黑衣人满脸痛苦,喉咙嗬嗬有声:“头……救我……”


    朱槿小头领皱眉,左思右想,怎么都不对:“朱槿接单有自家规矩,对手下以管控严格,绝不可能伤夜帮主的人。”


    夜无垢慢条斯理:“当夜我在山上,你会不知道?”


    “这个……”


    朱槿小头领当然知道,但大家都在江湖混,自己的事自己了,不牵扯对方,你夜无垢又不是朱槿目标,知道你在山上怎么样,又没冲你去。


    夜无垢可太知道他在想什么,透过金色面具的视线凌厉森寒:“你的目标,就是我的人。”


    朱槿小头领立刻喊冤:“那明明是个病秧子,怎会是……”


    夜无垢:“他是,你现在知道了。”


    朱槿小头领心内直叹晦气,道这榴娘娘也是,下单也不先查查背景:“也是主顾没有交代……”


    夜无垢:“把单子撤了。”


    “可我们已经接单,收了主顾钱……”


    朱槿小头领眉眼语调中皆是暗示,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你江北鸱尾帮厉害,人榴娘娘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名姓,他们朱槿倒是愿意做这个中间人,两边人说和说和,撤了这单,但你是不是,至少给兄弟们点补偿?


    “唔,你说的不错。”


    夜无垢下巴抵着扇子,煞有其事:“做错了事,是得给些补偿。”


    朱瑾小头领松了口气:“我就说,江北夜郎好爽大气,是近些年独占异彩的年轻人——”


    话还没说完,就见夜无垢伸了手,掌心冲上:“给我吧。”


    朱槿小头领愣住:“嗯?”


    顿了顿,才回过神,夜无垢这哪里是要给他们赔偿,是问他们要赔偿呢!还是在责他们做错了事,要罚他们!


    “夜帮主,你可别忘了道上规矩!”


    “哦?我没同你说过么?”夜无垢摇着扇子,笑眯眯,“凡我过处,我,就是规矩。”


    别人来者不善,踩脸不停,根本没想过给彼此留面子……


    朱槿小头领心一横,也不再客气,冷笑一声:“夜帮主好大的威风!但我朱槿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这单生意,不撤!”


    大不了换个堂口,这个地方弃之不用,下次别被鸱尾找到就是!


    夜无垢唇角笑意更大:“当真不撤?”


    朱槿小头领梗着脖子:“不撤!”


    “很好。”


    夜无垢笑着摇扇,好似很开心的样子,下一刻,手一挥,跟着来的鸱尾众人就开始砸屋子,见什么砸什么,什么近砸什么,东西贵不贵,价值高不高,全然不顾。


    “果然疯子帮主底下养的,也都是疯子!”朱槿小头领眼角发红,手势一打,就要扑杀过来。


    夜无垢反手就是一扇子——


    离得近的朱槿小头领没事,从斜刺里刁钻角度杀过来的黑衣蒙面人,被扇面切了脖子。


    扇子杀完人,饮了血,乖乖飞回夜无垢手里,夜无垢垂眸,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意:“偏了些。”


    说的当然不是扇子上的血,而是被他杀的人的脖颈。


    黑衣人当场被割喉,血液喷出,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很快抽搐着倒地,没了呼吸,脖子上的伤口不长,却很深,从旁边看看不出什么,正面看会发现,伤痕位置的确有点偏,不算正。


    夜无垢垂眸看着扇子,玉骨扇用的顺手,这柄看起来也不错,实则手感就是不对。


    心里越发不爽,笑容就越大,他看向朱槿小头领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你,你在我这里杀人?”朱槿小头领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会怕杀人?”夜无垢慢条斯理,拿出细帕,擦去扇面上的血,“田有七,看来你这一杯酒,我还真得喝了。”


    朱槿小头领,不,田有七知道自己今天逃不了了,他们这一行,什么都可以丢,名字不能丢,一旦被别人查到,只有死路一条。


    “装什么好人英雄就美,还不是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告诉你你做梦,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个病秧子也必须死!”


    田有七拿出匕首,比在自己颈间,目光阴毒的诅咒夜无垢:“你他娘就是条疯狗!不通人性,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人拴上绳子,让你跪你就跪,让你舔你就舔,再做不成人!”


    他还没自刎,斜刺里已经有暗器飞出,帮了他一下,匕首切进喉咙,他身体轰然倒下,双目徒劳,恨恨瞪着夜无垢,死不瞑目。


    “啧,你怕是看不到了。”


    夜无垢阖上不怎么顺手的扇子,往里一指:“搜。”


    田有七的所有东西,只差这里没搜,今夜,必有结果。


    手下人悄无声息,又动作迅速,生怕慢一点,就被帮主逮住教训。


    即便如此,夜无垢仍然很烦躁,修长指骨夹着扇子,越转越想念自己的玉骨扇,随便点了个人:“你,去把病秧子的杀单撤了。”


    被点名的手下并不是自家帮主说的是谁,也不敢问,但没关系,找沐十帮忙!反正找谁都不能直接问帮主,帮主今夜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好,谁知道会不会想喝祭酒!


    收拾的差不多,离开堂口时,已是暗夜。


    沐十回报了田有七藏着的东西:“……此前黄氏之死,案情虽已明白,但关键的东西我们并未找到。”


    夜无垢却并不烦恼:“她不是还有个特别疼爱的儿子?重要的保命符,怎么可能不读给最重要的人——找人盯着他,就算他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


    沐十点头应是:“撤杀单一事……可要告知朝公子?”


    夜无垢右手摇着扇子,左手负在身后,慢条斯理往外走:“本帮主做事,何时需要知会别人?一个小骗子,哪来那么大面子。”


    沐十:……


    说人家是小骗子,不需要给面子,那干什么撤人的杀单?朱槿这条线他们已经跟了很久,早两日晚两日没什么区别,没特殊原因,为何非得今夜来?


    “今晚夜色真不错……”


    夜无垢笑唇微勾,走出堂口,感觉连路边的野花香都十分清甜,眉清目秀,温柔的好天气……总是让人忍不住心动。


    “走,小木头,帮主请你吃席。”


    夜来云渺,花灯如昼,京城繁华街道,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享受不了的。


    鸱吻帮帮主,从江北一路直入京城,手下粮船不下百只,什么享受不起?最好的酒楼,最好的菜市……


    可菜还没上桌,就有人低头恭敬的送上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个眼熟的小东西,下面挂了个木质小牌,写着小小的‘当’字。


    夜无垢差点没维持住姿势,把扇子扔了。


    那个病秧子,把他的双鱼玉佩当了??


    就这么当了???


    第30章 你还有半年


    朝慕云想不出不当这枚玉佩的理由。


    太穷了, 没钱吃饭,没钱看病,别人大方接济, 为何不用?他甚至匀出一部分,给了厚九泓。


    一只羊上羊毛薅多了, 羊总会难过,适当给予安抚, 允其成长,才方便下回继续薅……


    厚九泓果然感动的不行, 被坑了一路,终于看到回头钱了,差点当场表演个猛汉落泪,大手一挥,就要请朝慕云吃饭喝酒,还说这些钱权当他入股生意,赚了一块分!


    朝慕云第一次看到厚九泓数钱,具体形容应该是抓钱, 他并不数银子铜板一共几何, 而是分别用手抓一把, 掂一掂,就精准的给出了数目。


    不愧是把铜钱都纹在身上的好财之人,这本事练的也是独一无二。


    吃完饭时间还早,厚九泓抹了把嘴离开了, 朝慕云却并没有回家, 而是随便开了个客栈房间, 住了一晚。


    他需要休息。


    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并不是他的家, 真回去了,恐反而不得安眠。


    一觉黑甜,睡到天光大亮。不只是天光大亮,抬眼看外边天色,已然近午。


    又睡了这么久……


    朝慕云垂眸,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起床穿衣,用了一碗粥,去寻这条街上的医馆——厚九泓说这里一位老大夫医术不错。


    老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果然很有些本事,切了脉,问了几个问题,眉头就皱起来了:“公子这……似乎不是病,像中了奇毒,泉山寒。”


    朝慕云收回手,将袖子整理好:“可能医治?”


    老大夫微摇头:“老夫行医大半辈子,只见过这种病例一次,还非是在京城……学艺不精,恐无良方。”


    朝慕云:“您见过类似病患?”


    沉默片刻,老大夫叹气:“没能救回来。这泉山寒乃是取多种毒虫毒液炼制而成,未知毒虫种类,毒液数量,炼制的先后顺序,很难找到搭配的草药,就算找到了,用量或顺序多一毫错一分,配出来的就不是解药,而是催杀利器。”


    见年轻人也沉默,老大夫温声安慰:“只是老夫学艺不精,配置不出而已,寻到行内高人,或可为公子解忧。”


    可虽话说的委婉,眼神间已现怜悯,朝慕云如何解读不出?


    他微微颌首:“多谢大夫。”


    老大夫抚须:“你放轻松,不要难过,此毒攻心,最忌耗费心神,脾肺亏空,老夫虽无解毒良方,却可以给你开个方子,至少让你没那么痛苦……”


    说着,老大夫就提笔,在纸上写方子。


    朝慕云看着纸上一个个的墨字:“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


    “还请您直言。”


    “我见过的那个病患,未活过半载。”


    老大夫很快把方子写好,递过去:“这几日每天吃一剂,止血消瘀,不会让胸口那么闷,也不会随意吐血,但此药只补虚耗,离根治差得远,你切忌多思多虑,想的事太多,多少药都不够吃的,这过日子,难得糊涂不是?莫要计较别人那么多,莫要苛责自己那么多……”


    朝慕云听着,缓缓垂了眸,看向虚握的右手,那里握有一枚铜钱。


    不能耗心神,不能多思多虑,不能长时间精力专注某事,那他岂不是以后连这个都不能用了?


    “我日后,仍会经常犯病,是么?”


    “三五不时吧,”老大夫严肃道,“你想开了,日子好好过,难受了就照方子煎药,不算难熬,你想不开,每日思这忧那,这毒天天催发也说不定,药方初时管用,你天天吃,照一天三顿饭吃,时间久了,药效总会渐渐抵消,最后……恐怕就要用虎狼之药了。”


    老大夫板着脸:“你当谨记,若能寻到解毒良方,毒可破解,可若用上了虎狼之药,有了解毒方子都没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是。”朝慕云拿着方子,“多谢大夫。”


    老大夫见他眉眼温顺,当是个听话的病人,又温声道:“此药助眠,最好晚上服用。”


    朝慕云:“会让我睡很久?”


    “那倒不会,”老大夫摇了摇头,“反而是你现在因为毒动,会睡很久,甚至起床精力不济,用药之后会好很多。”


    朝慕云同老大夫道了谢,按方配药后离开。


    还有半年时间……


    也就是,他要在这里过完中秋节。


    中秋……万家团圆,明月映星河,红尘灯火璀璨,倒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们打算回‘家’看看,却被人叫住。


    “朝公子——”


    是大理寺皂吏,旁边跟着一个马车,停在茶楼边,前后不搭,明显是临时停的,车帘都还在晃,马车双轮,青轴,顶盖雕纹低调不失大气……能坐它的,还能是谁?


    朝慕云并未多问,随皂吏指引,进了茶楼,被引进包厢。


    茶博士刚刚退下,新沏的茶水滚烫浮香,袅袅白雾朦胧,正位坐着的,正是大理寺少卿巩直。


    朝慕云一看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巩直,身上官服还未换,鞋侧带着山上新泥,对方应该是刚刚从山上下来,还未回家或衙署,路上马车经过时,正好看到自己,便招来说话。


    他拱手行礼:“见过巩大人。”


    “坐。”


    巩直脸上没有明显笑意,眼神和声音却都很温和:“招提寺一案,朝公子助力极大,本官还未谢你。”


    “大人言重,只是尽绵薄之力……”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思忖对方用意。


    被别人冒名顶替,破了案子,当事人肯定知道不是自己干的,但从下山时皂吏气氛,以及眼前结果看,这件事应该很顺利,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


    但别人呢?


    巩直只要翻看案件侦破记录,适当话题引导询问底下人,就能知道跟假扮他的人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病秧子,他一定会怀疑,这个人知不知道?


    有些风险,必须要确定。


    朝慕云掌心握着铜板,很是谦逊:“全靠大人引导有方。”


    巩直颌首,道:“本官任大理寺少卿已有五年,一直兢兢业业,未敢放松,此次破大案有功,若不出意外,该要升调,然近两年身体亏空甚大,一直未能好好保养,年前就曾上书过上峰,正好眼下有了机会,恐会调任江南。”


    这个调任,估计就是一方主政,算是升迁。


    朝慕云抬手道贺:“给大人道喜。”


    巩直摆摆手,饮了口茶:“刑狱之事人才难得,大理寺近年一直未得佳才,你之见地本领,正好相辅相成——你若有意,本官可举荐。”


    朝慕云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试探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而是这些都没关系,把你拉进来,给你空间发挥,甚至做你的倚仗,你不就是自己人了?


    且不说此事完全没必要拆穿,因为并不影响案件结果,对别人也没有任何伤害,如果大家利益一致了,就算以后出了事,也没必要提起这茬不是?


    这是一个……很会做官的人。


    “你家情况——”巩直又道,“抱歉,非本官有意窥探,有些事太明显,不自在的生存环境,不如意的生活状态,日子难免清苦,我让人查过,你非白身,几年前也中过进士,只是名次微末,家人未有支持,你又一直闭门不出,方才无有成就,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大理寺正好有,你何不尽情发挥,为自己拼一份家业,也不必再受制。”


    “当然,刑狱之事何等重要,本官不可能予高位给你,眼下正是大理寺考核期,两个月内,必晋一名寺丞,你可暂代主簿一职,直接参与竞争,只要有功,本官可保你不会被他人挤掉名额。”


    巩直话语殷殷:“因人才难得,官署对自己人多有体恤,你之困难,本官皆已知晓,可为你申请一个独院,条件比不上豪门大户,但落脚居住,已然足够。”


    朝慕云抬眼看着这位大理寺少卿,此人不但会做官,还很会做人。


    照坊间流传,厚九泓打听到的消息,对方破案本领亦是不错。


    有力争上游的心思,有专业过硬的本事,凡有行事错漏,还能立刻细腻处理……不管官场还是人生,是人都会犯错,走得远的,走的好的,永远都会是这种人。


    朝慕云垂眸:“谢大人厚爱,我会考虑。”


    “好好考虑,”巩直执盏饮茶,“你若愿往,本官还会给你配一名婢女。”


    这个朝慕云不理解了:“嗯?”


    巩直:“招提里的小姑娘,名唤拾芽芽的,可还记得?”


    朝慕云眸底墨色微氲:“记得。”


    专门提起,恐怕……不是婢女那么简单。


    “你心思玲珑,本官也不瞒你,”巩直直言,“此女身份似有特殊之处,未查证前不方便明言,只是万万不可继续在寺庙住下去,放在别处也不方便——”


    所以就推给了他?


    朝慕云:“我不需要婢女。”


    巩直:“但她需要安身立命之处。”


    朝慕云:“大人可寻信得过的人照顾。”


    “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巩直浅叹,“有病在身,三五不时发作,会无意识伤人伤己……此事我已问过她,她对你极为信赖,且很希望照顾你。”


    有关心理疾病,朝慕云并未忘到脑后,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他打算过几日再去招提寺看拾芽芽,可做婢女使唤,他从观念到习惯上都很难接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他认知里,只是一个初中生,未成年,尚需大人照顾。


    巩直似乎察觉到他在顾忌什么,又道:“你可把她当做婢女,无需心理负担,也可权作病人,给予适当照顾,拾芽芽是懂规矩的人,只做洒扫庖厨杂事,或者你有需要,可寻她私下再做约定,至于男女大防,你自己注意些便好,她心智未开,不会对你有所影响。”


    “多久?”


    “最多半年。”


    只思量片刻,朝慕云就想明白了,无缘无故,无利可图,巩直不可能对一个小姑娘照顾这么细致,如若单纯散发善心,渠道更是多的是,没必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要么,此人与巩直有关,要么,是上官的意思,或者揣摩出,这件事上官需要他这么办……


    “大理寺要保护她。”


    “无可奉告。”巩直知年轻人心思深,不肯再言,“这算附加条件,也算交换,你可考虑,若愿往,直接过去应卯,本官会为你安排流程,不过——”


    “大理寺承监察之权,是所有案件最后一道审核关卡,若有冤假错案,这是最后唯一的清查机会,绝不非纵容人偷懒放肆之所,你能走到什么位置,全看你有几分本事,如若决定去了,又消极怠慢,可不能怪规矩无情。”


    朝慕云垂眸听着,巩直说了很多,有几分招揽私心,也有更多的爱才心切,一个机会而已,他随手就能给,只是往日此类人才太少,年轻人缺机会,他正好有,何乐而不为?


    巩直还不止一次或暗示或强调,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相反,可以成为他的倚仗。


    给机会,是因为你值得,是某些心知肚明的默契,是部分交换附加,但倚仗,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任何机遇都是有风险的,你要是想往上爬,需要我给你助力,处处倚仗我,成年人的交往方式,人脉往来,就是利益交换,你往后,可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做到什么,需要做哪些,你自己心里当有底。


    扶一次,是因缘际会,有理有据,两次三次不可能,想要,需要你用东西换,你用东西争取。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双方就都懂了。


    二人见面时间不长,堪堪一盏茶,出来竟是谁的事都没耽误,该往南的往南,再往北的往北。


    按照记忆中的路‘回家’,朝慕云走的很慢,思考未来还有半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要不要换一个活法,比如老大夫说的,想开些,有一日是一日,还是极尽灿烂,让生命的花在最后时刻绽放的最美?


    他曾觉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没意思,社交没意思,应酬没意思,盯着职位往上爬没意思,婚姻没意思,他甚至觉得工作也没意思,可有可无,愿意去做,且一如既往,主要是人性的多样性,让他感觉很有趣。


    罪案中能看到太多东西,残忍的,羞耻的,人们试图掩藏在心底的假面,多种多样,无法作伪,他很好奇,人的恶,能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些人的恶,不掺杂一点点善?


    及至如今,他仍然没有结果,生命却不允许,他要死了。


    朝家宅子位置还不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置大这样不算太大,但地段极好的宅子,算是祖上积了阴德。


    可惜朝慕云的院子很小,非常小,在最偏僻的北角门附近,像是将荒院一围,勉强辟出个空间,便宜了他这个庶子,院中没有下人,甚至没有多余的房间,多日未住人,积了一层灰,卧房因关了门窗,略好一些,只是味道有些尘闷,需得开窗通风。


    桌上茶盏缺了口,墙边柜门锁扣出了问题,关不上,床上被子触手微潮,大约是多日阴雨泛了潮,又没机会晒,整个房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食材,甚至连口水都没有。


    这日子已经不是清苦了,是艰苦。


    朝慕云正闭目回想思想,去何处,问谁,怎么要点物资的时候,院门轻响,有人进来了——


    “哟,这不是咱们三公子么?听说在招提寺得了大理寺少卿青眼,处处人影双双,不但被免了罪,还立了功,把别人指认成凶手了呢,早知你这么能干,为兄何必替你担忧,受了这一大通罪?”


    来人是朝浩广,油头粉面,一张脸很唬的住人,要是能收住表情,别这么油腻嚣张,还能扮个贵气公子哥。


    “受罪?”这是朝慕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这位嫡兄,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受罪了。


    “咳咳——”朝浩广帕子捂唇,用力咳了几下,眸底阴阴,“若非为你日夜担忧,我总会得了风寒,这些日子过去了都不好!”


    他竟然以为身体不好,是因为染了风寒?


    朝慕云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娘还真是辛苦。”


    “住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娘!”朝浩广手指快要戳到对方脸上,“把你身上这件衣服给我扒下来!再旧再破,我不要了,给狗给猪都不给你!”


    朝慕云眯眼:“你确定?”


    “广儿。”


    高氏听到门房禀报,说朝慕云回来了,就知道儿子会沉不住气,过来一看果然,她拉住儿子:“一笔写不出两个朝字,你是兄长,莫要跟庶弟计较,慕云自来知礼,也不会穿着你的衣服往外面走,丢你的面子。”


    她一边说着话,视线一边说痕迹的掠过朝慕云,总觉这回的事有些蹊跷,案子破了是好事,是大理寺的本事,可就目前打听到的消息……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怎不知,这庶子何时出息了,还能帮大理寺破案了?


    朝慕云自然看懂了这道视线里的警惕和提防,料准了以高氏心智,断不会在不确定的时候,无故发难,遂眉眼展开,唇边莞尔:“刚进家门,还未曾有机会向夫人请安,不想夫人亲至,想是家慈德厚,知我这院里处处简陋,无法住人,来送东西了?”


    高氏瞬间眯了眼。


    是夜明月高悬,星子璀璨,仍有不知何处来的阴云缭绕,时而遮了月,时而遮了人。


    有人家里鸡飞狗跳,有人神清气爽一夜安眠,有人心底起恶念,磨刀霍霍,为别人准备好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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