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碑的锋角足以比拟剑刃,字迹更是清晰无比。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支配者语气不善。
那墓碑上是庄园老爷的名字,这庄园也处处透着诡异,引导他们愤怒、堕落、焦虑……种种迹象已经不足以让他轻信一切。伊塔洛斯说自己是天使,他说,就是吗?或许别人主观相信他,但郁封不信。
越是瑰丽的生物越是带着捉摸不透的伪装。
在郁封看来,伊塔洛斯的实质跟融蜡人没什么区别——他们有仅为对方所知的秘密,所以这个天使——烂透了。
伊塔洛斯远离了他们一些,这动作明显在示好。
他无辜且难过地看着支配者,他想,虽然他们的关系仅次于路人,但作为一个组合,支配者的态度未免太伤人心。他承认他曾真情实意地希望对方消失,可现在没有了。对方只是人类,人类弱小无趣,不用他动手,自己就会消失于某个世界。
无人干扰的命运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善意。
“你们想听什么?”伊塔洛斯说,“我都告诉你们,别那么害怕。”他勉强笑了笑。这让客人们不安的神情稍稍平缓。
看来,他需要一刻也不松懈的维持自己的友好态度。
“碑前有块石板,上面刻着‘伊恩……’”那是亡者最亲近的人写给他的话。郁封戒备着缓缓道出,他念出来的时候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是某个不存在的人熟稔地喊他,那话音变成荆棘勾在他衣服上,要把他缠绕。
有什么东西要追上来了。
老实说,伊塔洛斯不太愿意听到自己的昵称。
于是他打断支配者:“我和你们一样,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当我醒来时,我就在宅邸里了。但你要说那墓,我可以回答你——是的,我死了,那是我的埋骨地。”
他望着枫树林的方向,白色的木质栅栏矮矮地把它们与花园分隔开,这片树林一直延伸到湖旁,顶上就是广阔天空。这场景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像是该有什么人漫步,又或是什么人嬉戏。伊塔洛斯通过它回忆往事,忽然很低落似的,这让支配者探究的目光变得刻薄冷漠。好像支配者非要来揭开别人不愿面对的痛苦。
“法涅斯之吻,你们猜得没错,”伊塔洛斯说,“那画像上另一个人曾是我的爱人。”
他大方承认了,没什么好掩饰的,那就是事实。他剖开心肺,在逼问中把血淋淋的事实呈现给他们,他们必须得相信他们捂着良心要来的故事。
众人的反应很让他满意,他们对他开始同情了,若不是支配者挡在他们前方,他们可能会上前给他安慰的拥抱。
伊塔洛斯平和地看着所有人,不经意地显露出脆弱:“人间那段时日充满灾瘴,我怜悯人们,于是来到人间帮助他们度过苦难。就是那时,我遇到了他。”
他们相识与瘟疫蔓延的城镇,伊塔洛斯在污水四溢的下城区遇到了他。
那儿到处都是倒地而剧烈咳嗽的世人,生机并不福泽他们,他们只能惶惶等死。那其中,少年靠墙而坐,呼吸着腐烂的空气。他脸上挂着两块碎布,谨以此来阻绝防不胜防的疫病。但他显然还没有那么不幸,眼里尚装着黎明的神采。
伊塔洛斯向他伸出了手,鬼使神差的。
“他是不同的,我不确定为什么,但就是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过于善良,让我认为这样人本不该受到苦难的折磨。山林间的百合花,见过相似的场景吗?尽管当时他很狼狈,却让我联想到一切美好与纯洁。他的笑容让我相信人们可以安然无恙度过所有,一切的努力与不被认同都是所值的。”伊塔洛斯缓缓道,“所以,我爱上他了。”
绝望之人不会相信自己还能活下去,他们对于突然示好的,貌如神明的男人心怀警惕。而伊塔洛斯将包容他们的一切,在辱骂与拒绝中洗净他们灵魂的污秽。他有时得不到回报,哪怕是感谢。当他累得瘫软时,少年总会站在他的后背。
“这是我作为天使绝无仅有的体验,原来感情这样美好。他跟在我身边,陪同我做一切我想做的,哪怕过程那样艰难,他都不离不弃陪着我。所以灾厄结束后,我们就来到庄园。”
伊塔洛斯:“就是这里。”
“……庄园?”
伊塔洛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是的,我们来到庄园。它属于一位善良的公爵,公爵的亲眷们惨遭不幸,自身的情况也非常糟糕,是我救了他。所以他痊愈后也想要帮助大家,他给了我许多支持。最后,他把庄园给我了,并让我继承爵位。‘你们或许能让人们过上想要的生活,当一位好领主’这是他的原话。公爵把他当做第二个孩子,他需要一处安身之所,我也想要保护他,考虑之后,我接受了。我该照顾他的。”
伊塔洛斯与他一起照顾前任公爵,公爵已经很年老,所剩时日不多。但他们仍旧在这里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比在外奔波的时间还要长,这是为数不多的,回忆起来令人产生笑意的时光。直到公爵离世,离世之人不再需要陪伴,于是这样的时光结束,他终于露出本性。庄园的管家和女仆不会打扰他们,这里远离城区,只有特定的日子会遣人送来物资。
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可是我没有想到——”
他从遇见天使那刻便在心底为他铸造了牢笼,那精致的,被无数奇珍异宝与林野鲜花铺满装饰的牢笼。他想要天使,神圣、不可亵渎的至高无上,这存在不能对世人持有关心,不能微笑凝视他人,否则他就要嫉妒得发疯了。他要天使眼里只有他,只能看着他,他的亲吻只属于他一人。少年的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移开。
炽热爱意饲养的毒蛇在他心中盘踞,荆棘扎根编织慢慢网住白色小鸟。
他把天使囚i禁了。
他在浪潮中索要缠i绵。
在伊塔洛斯耳边喘i息的,是恶魔。
“他会变成那样。”
“我纵容他。”伊塔洛斯声音微微沙哑,“我陷入了泥沼无法脱身,认为他只是生病了或是需要关心。我理解他所经受的一切,所以我给出我的全部,以至于他越加肆意,逐渐成为我陌生的样子。”
“最后,他刺穿了我的心脏。”
伊塔洛斯解开衬衣纽扣,把左边的衣服往下拉了些,露出心脏前的疤痕。
他们看见那处藏匿着邪恶的黑色,在白色皮肤上深刻显眼,他们好像能看见鲜血再次溅出,被黑暗吞噬的画面——那画像上就是如此。那处窄而长的疤痕明显宽于匕首或佩剑,如果那不是宽剑,就是使用者狠狠地把它往下压了。
“杀死天使需要特殊器具,这伤痕不会痊愈,无法通过一切力量消除。”伊塔洛斯淡淡地看着他们,“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
他追忆过去,情绪渲染了每一颗拥有感情的心脏,客人们没有想到这位老爷拥有如此令人泫然欲泣的过去,他们无一不为他的过去所落泪。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郁封:“他没有认出你?”照这么说,黑雾就是他的魔鬼情人,那怎么没有认出他出来跟旧情人打招呼?
伊塔洛斯想了想,说:“也许是时间太过漫长……其实我并不知道现在到底过去了多久,所以我只能猜测,他在漫长的孤寂失去了理智,或者被监管者拉拢了。”就像西德里一样,“所以……他不记得我了。”
看看,他都没有可信任的人了,他所熟悉的所有人都不再完全忠心于他,多可怜啊。
客人们皱眉不语,他们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倘若他们知道,肯定不会来询问。这样的行为跟恶魔有什么区别?
“我很抱歉你的经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请你别再难过,今后会好的。”
“是的,别太难过。”
没有人不心疼他,除了他那位无情的支配者。他不吃这套,伊塔洛斯微表遗憾。
这是他亲手造成的不完美表演,这位支配者已经硬下心肠不肯再施舍同情。还他清白也并非为他出头。
郁封不为所动:“他叫什么?”
这位支配者似乎过于冷漠了,他不该破坏他营造的氛围。
“……亲爱的,别让我在记忆中继续寻找那些苦楚了,好吗?”他眼含泪水,请求支配者别再继续。
“你真冷漠,他可是你的服从者,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他?”昌言看了一眼修仙者,“我要是有这样的服从者,就不会是你这个态度。”于是所有人都为他说话了,但他们还要确认另一件事。
贝托尔德:“你还在意他吗?”或者说,深爱。
伊塔洛斯一愣,轻轻点头,垂眸望着脚下的花朵。像是依旧等待爱人回头的痴心之人,他的忧丝确实感染了大部分客人,这点不用怀疑。
魔法师就有些犹豫,虽然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跟女巫都不是这种人,但现在却同时优柔寡断。
李玥咬牙:“所以我们知道了恶魔……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称呼他。”
伊塔洛斯:“当然不,这是事实。”
所以伊塔洛斯看见残忍画面时故作不在意,因为他深知过去无法改变了。
他们以为那幅画是预言,没想到那已成为既定的事实。
这让他们于心不忍。
李玥:“恶魔依旧徘徊在这个庄园,就我们知道的来龙去脉,所以认为证明决心的途径……可能是除掉恶魔。”
既然恶魔让天使那么痛苦,他们当然要除掉这个坏家伙。
这没有错。
伊塔洛斯不语,他在思考,客人们怎么突然同仇敌忾了,他们都没有带上他。
是在他休息的时候商量好了一切是吗?
伊塔洛斯想起支配者从他房间中拿走的线索。
现在,支配者什么都没说,看样子是肯定了这个途径。
见他不语,他们又连连安慰:“不是非得要这么做,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法,比如让他找回理智,改过自新……”
伊塔洛斯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这是我最后所能做的。”他说,“他不会怪我。”
他答应让他们除掉恶魔,不过怎么让恶魔出来,他也不知道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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