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墙的重弩一时间齐射而出!编织成一张张箭网,兜头朝“藤鬼”笼罩而去。
然而不过一会儿,眼力好些的兵将们,血都要凉了。
因为,中箭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即便断胳膊断腿,也只是一顿,而后照常往前扑,只有被重箭彻底射散架的,才无声无息的倒下去。
没有流血,没有血肉,全是一团一团的枯死的藤蔓枝条。
仿佛围城的不是人,而真的只是无痛无觉的索命“藤鬼”。
这,也才是此场鏖战的开始而已。
宣城内,小屋中,水时能清晰听到满城床弩发射的破空声,“铮铮”而起,错杂相交,可谓是巨响。
声声皆是催命音。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怕了,抬眼望向周身,这里的人,这里的狼,都团团的护在自己身边。
他又何德何能呢?他有什么比别人矜贵的地方么?能够理直气壮的躲在重重保护之后,看着他们为自己拼尽最后一口气?
那一个个脸庞,不知是谁的春闺梦里人,不知是谁的款款好儿郎,哪条性命不珍贵呢?
冬生身后也是背负着一家子人的,那是待自己如同亲人一般的郑伯伯,怎么能辜负。
眼前矫健忠诚的白狼,是远遁世间,存于世外的灵兽。被他与符离拖进了翻滚的红尘中来,粘了一身的俗世孽债。它们不应该经历“人”的战争,它们是自然的神迹。
水时握拳咬牙,终于,在这方寸围墙的囚囿中,抬起了头。
他如今只庆幸,符离回了东山,不必在此搏命,这让他更坦然了。
二三十个人,连同三匹狼,气氛紧张,仿佛要一触即发。
这时水时忽然站起身,众人一同望着他,冬生还叫他进屋快藏好,水时却直接发声。
“不能干等着,城一破,咱们谁也活不了!得守城!”
一众小子都重新审视起这个小哥儿来,渐渐便被激出汉子的豪迈,瞧!一个柔弱的小哥儿,还想去守城,更遑论他们这些大男人。
冬生却神色纠结,“将军叫我们便宜行事,也就是叫我们若有不测,护你趁乱出城,远离战场。咱们就是要守着你。”
水时闻言更是紧紧皱眉,“要是被冲了城,能逃得了几个!我的命没那么矜贵,都是一张嘴两双眼睛的,没有非要护着我的道理!”
说话间,已经能听到城门上短兵相接的动静了。
“还犹豫!快去帮忙守城!”说罢,水时直接往最近的北城门上跑,但却回身止住往前跟的三只白狼。
水时头一回在它们面前沉下了眼眸,从胸膛间发出威吓的声音,就像符离的样子。身陷绝境,要把自己活成他的样子,才有坚定决绝往下走的勇气。
白狼停住了脚步,因为,它们在这个人类的眼眸中,仿佛看到了细碎的金芒,慑人而坚定,像是天生血脉的压制。这是白狼从这个平和的弱兽身上从未感受到的,一时间怔住了。
“走,离开这!”水时沉着眼睛,朝狼低声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城墙奔去。
身后众人咬了咬牙,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提枪上阵!这本就是他们前来参军的初衷,大好儿郎,当为山河故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城墙上,没人顾得上他们,全都奋力的尽最大努力守住城门。
北城门冲击稍弱,主战场还是在赵兴将军他们所在的正门。他们硬是用重弩射出的长箭交错织就般远射插成一排,那重箭比枪还长,倒是有效的挡住了“藤鬼”前进的脚步。
一千米的射程范围内,只有少量先头部队抵达城门,可即便如此,也已经有了不少伤亡。
盖因那东西难杀,不知疼痛,仿佛大力干枯的走尸,血肉之躯难敌。
那边的水时,甫一登上城楼,就僵住了。
那黑压压一片,形如枯尸的藤甲人,他实在太眼熟了!那是被符离掩埋在东山峡谷的碎片,也是游荡在他梦中令人不得好眠的罪魁。
他一时间竟有些呼吸不畅!这东西的坚固与难缠,自己最知道了,城中这些汇聚的血肉大军,仿佛就是蚍蜉撼树,就连东山中最强大的狼群,处理这些东西也花费了那么多功夫。
此时宣城危如累卵,只有满城的床弩,还能发挥作用,普通的刀剑根本扎不穿那绿油油的柔韧藤甲。水时亲眼看着一只跃到城上的“藤鬼”,一小队人马连伤带死,才将那东西丢到城下,扔下巨大滚石将其砸扁了。
后将军即使调整战略,强发床弩,务必将藤鬼拦在城郭远处。万一围城,唯一有效的远程床弩显然便没了用处。
只是重箭有限,早晚要射尽,即便用□□顶上,也用不到黑天。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弓弦就要先承受不住这样长时间的损耗了。
他研制的东西,他心里有数。
于是,水时在一个个床弩之间奔忙,不断调试弦铆,用以校准并叙用弓弦。
并不是每个士兵都认识水时,开始不叫他一个小哥儿靠近这些活命的重器,但眼见他啊调过的弩更好发射并射出更远,且再往上一些的官职,都知道制重弩的孙先生有一个小哥儿再给他打下手,便不再有人拦他。
只是,重弩太多,他自己分身乏术,当下便往主城跑。冬生与一帮人,除了去城垛子上补缺的,还剩了几个跟着他,都护着水时往主城门跑。
就在这时,城墙缝隙间霍然爬上几只“藤鬼”,在兵将中杀出来,朝水时扑去。一个长刀扫过来,冬生一把推开水时,大刀落空,深深砍进墙壁中。
就在藤鬼肆虐之际,只见城下几只巨大的白狼悍然扑了上去,利爪闪着寒光,兽牙呲呼,暴烈的嚎叫着,几下便撕碎了藤甲!
城墙之上一时间有些安静,众兵将怔愣的看着三只凶兽,那样难以克服的“藤鬼”,就这样快的被撕碎了!这要是撕人,怕是更轻易!
只是他们没时间害怕,生死瞬间,只当这是一队救命的神兽,狼是哪来的?没人去管他,莫非真是最近所说的狼神显灵了?
水时则看着围在身边的白狼,一瞬间鼻酸,它们围过来蹭了自己一下,那是狼群中,同族间再熟悉不过的亲昵。
它们仿佛在告诉他,狼群从不抛弃自己的族群。
白狼站上城楼,一时间引起众多注意,尤其是各个将军,看着收拾个把“藤鬼”并不太费力的巨大白狼,一时间没闹明白情况。知道蒋昭在白狼身后看见水时,这才下令,派一队人把水时接过去。
战事胶着,如今的局面还是多亏了重弩,对于它的制造者,后将军从不小看,况且还有那个顷刻间破开宣城大阵的“英雄”,他一直没摸清两人的底细。
水时连滚带爬的终于到了主城门,这里的战况更加激烈,弩也损耗的更快,大量“藤鬼”突破床弩封锁,叠着个子堵在高耸的城墙下,简直杀不尽!那东西不断爬上来,人成片成片的死,下批人还没等上,这批人已经死尽了。
蒋昭闻听水时的言论,便捉襟见肘的调派人手与他一同调弓弦,边发射,边维护,只求能抵挡的时间长些。
最后实在没有人了,蒋昭亲自上阵!他看了一会儿便会了,与水时一同动作,军队指挥赵兴将军全权包揽,他一个书生,如今所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白狼一直护在水时左右,由于它们的战力强悍,主城处的激战与人员伤亡倒是稍有缓解,三只狼只战的身上到处是“藤鬼”被撕碎后溅出的紫液,还混合着城上士兵的殷红鲜血。
生死之间,时间过的尤为漫长,水时在震耳的喊杀声中,只觉得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却只是硬生生挺了半日而已。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他们仿佛在踏上一段征途,人命、躯体,前赴后继,累骨成山。
我先去,我先死,你再来,你快来。
血肉铸成的铜墙铁壁,人命横亘的羸弱屏障。
眼前的一切像是一部血腥而荒唐的默片,水时只能不断机械的重复、重复,只要还未死亡,就不停息的重复。
弓弦撑住了,但长箭已然所剩不多,就在这时,对面的“藤鬼”潮波稍减,精疲力尽的人们本以为能喘口气,却见“蛮族”分开两边,中间一个极为高大骇人的巨大“藤鬼”啸嚎着,一路撞开被扎的严密的重箭封锁区!身后跟着涌动的绿潮。
那身躯简直如钢铁,径直蹚平所有障碍,就连挡在他身前的“士兵”,也被他无情撕开。那“人”面目狰狞可怖极了,撕开藤甲兵就像撕纸。
那是昔日的蛮王!
至今而止,他们依旧不知道蛮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只有一战。
赵兴嘴角都是鲜血,蒋昭累的瘫在地上,城墙上已然都是伤兵。
山穷水尽,赵兴看着迎城冲来的“藤鬼”,啐出一口血,清了清嗓子。
“将士们,都站起来,提枪,拔刀,击鼓,杀!”
白狼浑身是伤,还有一只断了后腿,冬生在他身后晕死过去,水时耳鸣头晕的环顾四周,宣城已近极限。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倚着破损的城墙,在绿潮汹涌的围困中,抬头,看了一眼天尽头的落日。
层林尽染,火红赤艳,暮霭沉沉。
原来不论人间如何悲喜变幻,天边日暮的夕阳,总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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